蓬山 1
展昭并不喜欢喝酒,但是这一夜他已经喝了许多杯。因为他是新郎,拥上来劝酒的十个之中倒有九个是存心要将他灌醉,是所谓闹洞房。
那例外的一个,穿著件淡青色的衣裳,远远地站在角落里。
不劝人喝酒,自己也是一滴未沾。
展昭没有工夫去疑惑。身为傧相的公孙策用力将他从人群中拉出来,一面拉一面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列位就不要坏人好事了,新郎倌明日还要上朝呢。”
不知是哪个扯开了嗓子道:“怕甚麽,大人刚刚不是说了,皇上准了展兄三天的假?”
另一个立即大声附和,“不错不错,还有白五弟呢,有他保护大人上朝就行了。”
公孙策几乎是下意识地投过去一眼,只看见那人猝然转开的脸,一侧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淡淡的青色袍子里,腰肢竟似不盈一握。
他心里怔怔地,不敢再多看,只拼命推著迷迷糊糊的展昭往里间走,却忽然听见这不胜酒力的人醉意里喃喃叫了一声。
“玉堂……”
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他一把就将展昭推到新房里,立刻拢紧了房门,再绷著脸轰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家夥,“走,走!再不走明日便尝尝我加料的醒酒汤,一定管够!”
众人登时噤若寒蝉,乖乖回席自己闹去。
再一回首,那人不知何时已自离去。月光从外边斜斜照进来,柔软地铺了满地。
柔软得像是人的心,一脚就可以踩碎。
公孙策拉了拉身上的皮袍,只觉寒意如水,冷浸浸地透骨。虽然是上元佳节,又是展昭新婚之夜,府里却未见得增添了多少喜庆温暖。
白玉堂站在烟火下,微微仰首望著不停转动的花灯。身边是拥挤不堪来来去去的人群,耳畔是震天价的欢笑喧嚣。他置身於如此繁华之地,孤伶伶得像是夜空中黯淡的星辰。
失色在灿烂辉煌的烟花里。
“公子,有合意的,就选一盏吧。”
扎灯架子的老人咧开了嘴,笑著抬头说了一句,手里的活计可没停下,娴熟而轻巧迅速。
“这许多灯笼,都是老人家亲手扎的?”
“是啊,做了好些日子呢。只怕粗陋难看,不中公子的意。”手向上指了指,赫然是一盏鸳鸯灯,“这一个算是最过得去的,就送与公子吧。”
白玉堂瞧著那一对形态逼真的水鸟,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为甚麽要送我?”
老人又低下头去摆弄竹篾子,灰白的头发落垂在褴褛的衣裳上。“因为公子是这一日里唯一跟小老儿说话的人。”
还有……你的眼睛,一直瞧著这对鸳鸯。
你的眼睛里没有泪水,甚至连一点悲伤的样子也没有,可是你在哭。
“多谢……老人家有笔墨麽?”
一锭五十两的雪花足纹放攥在生满厚茧的手里,十几盏花灯顺著水流漂了下去,慢慢地远了。灯笼里的蜡烛燃到尽头之後,外面新写上去的字也将泯灭不见,消失在冰冷的水里。
梧桐相待老,鸳鸯不独宿。
梧桐相待老,鸳鸯不独宿……
他将那交颈鸳鸯也推在水波上,任它逐流。那老人眼巴巴看著,却没敢反对半个字,甚至连叹息也硬生生吞在咽喉里。
“公子……赏得太多了……”
白花花的银子捧在苍老而骨节瘦凸的手掌上,似乎重若千钧。他不吃不喝扎上十年的花灯,只怕也未必攒得起来。这麽一大锭银子,压得他连气都几乎喘不过上。
那清雅俊秀得教人心疼的贵公子,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呆呆站在水边。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水色焰火都在他眼睛里流动,竟是异样地容光迫人。
“这时候……哪里人最多,哪里最热闹?”
“当然是朱雀门外西街,那儿的灯楼才好看呢。小人年纪老了,著实挤不进去。想当初……”
他刚刚打开话匣子,忽然发现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由不得腿一软,就坐在地上。
这画儿里也找不出的贵公子,莫非真是神仙?
蓬山 2
人多的地方,也许就不会觉得寂寞;热闹之处,或者能找到些排遣的法子。他不伤心,一点也不伤心。他只是觉得闷了,像往常一样出来走走,跟那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雀西街……真是个好去处。像是全汴梁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害怕孤单,不是他一个人觉得烦闷。
唯一受到冷落的,是那摆在前边碧螺馆门口的书画摊子。此处原是汴京文人墨客聚会所之所,他总觉得这些人空言浮谈,一无是处,因此也极少理会。若不是看见了围在摊子前那几个与此斯文格调全不相干的人,他也根本没打算过去看看。
那些人虽然装束看上去与京城的殷实人家子弟毫无两样,但白玉堂只瞧了一眼,就知道他们绝不是中原人。
那样高大的身躯,虬结的肌肉,鹰顾狼视的模样……只能在瀚海风沙艰苦卓绝的日子里才历练得出。
完全不是中原人风吹得倒的体质能与之相比的傲然。
应该是来京不久的契丹人,辽国的使者。
但是这些粗莽汉子,围著对他们来说如同天书的字画摊子作甚?
他慢慢地,不著痕迹地走近。
近得足够看见每一双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睛。自然,他们不会无端端去注意旁边来往的人,更何况在崇尚勇武的辽国男人眼里,这些汉人简直就像蝼蚁一般脆弱无聊,根本不值得理会。
书画摊的主人是个年轻士子,眉目掩映在楼头高高挑起的灯笼柔和的光芒里,仿佛甚美。白玉堂瞧了一眼,险些便要叫出声来。
这张脸,他是认得的。
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更不该招惹这样的麻烦。只是他也知道,天下还没有甚麽麻烦是这人所不敢惹的。
就像是以前的白玉堂。薄薄春衫烈烈青骢的白玉堂,还未曾与展昭相遇的白玉堂。只不过是荏苒一年,便恍如隔世。
此刻他瞧著这人穿了件看上去甚麽颜色都像的衣裳,勉勉强强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手指居然还揪在别人的衣领上。若不是心中一片酸楚茫然,空荡荡全无著落,他只怕早就为之失笑。只听那人大声道:“甚麽无心之过,我看你根本就是倚仗著人多欺辱斯文。你到处去问问,读书人也是你欺负得的麽?”
那被揪住的男子倒也不挣脱,只笑道:“依兄台说要怎麽样呢?”
那书生眼珠一转,道:“你的手下赶跑了我的衣食父母,害得我一张画也没卖出去,你说说该怎麽著吧。”
那男子道:“我赔你银子总行了吧。你开个价,这里的书画我全买了。”
书生眉开眼笑地道:“好啊,想不到你倒是个爽快的……真的只要我开价你就赔?”
眼光往那一堆字画上一瞟,那男子的神态很明显地不以为意。
天下还没有他赔不起的东西。
书生手一伸,道:“一万两。”
那男子皱皱眉头,还未答言,旁边一人已冷声道:“你留下来慢慢还价吧,我先回去了。”
那男子急急拉住他,道:“好好,我这就走。”手指弹处,一锭银子已落在书生面前,“一百两,你收好了,莫要讹诈人。”
书生冷笑道:“我就知道,契丹人都是些说话不算数的家夥。”
白玉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麻烦永远是躲不掉的。这闯祸精一定是看见了他,才越发地肆无忌惮,当面如此挑衅起来。
那男子的脸色果然变了,却不是因为恼怒,而是因为诧异。他拉住的人踏上一步,盯著书生,一字字道:“只凭这一句话,你就该死。”
契丹人所受到的侮辱,只能用鲜血来洗雪。
那书生也瞪著他,道:“难道我说的有错?方才是谁答应要任我开价的?”
那人道:“你究竟想怎样,只怕不是为了一万两银子吧?”
书生忽然微笑,眼神竟明媚无比,“你是个聪明人。其实这一万两银子,又怎及得上萧王一诺?”
那人瞧了同伴一眼,脸色有些奇怪,“你要我们王爷许你什麽诺言?”
书生道:“我只要萧浩答应,从今以後再不许提起要公主和亲的事。这就是我开出来的价码,容不得你们就地还钱。”
那人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你够胆量,就不怕我杀了你?”
对於死人,无所谓诺言。
书生道:“若是这麽动不动就杀人灭口,那萧浩也未免太令人失望。”
那人道:“若是这麽容易受人要挟,萧浩又怎配做大辽的臣子?”语气逐渐森冷,大有动手之势。
书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嘴上却依旧强硬,“你主人还没说不答应呢,轮得到你这奴才放肆……萧浩,你怎麽说?”
那被讹诈的男子笑道:“公主殿下,我这随从没见过多少世面,有什麽得罪之处,还请公主宽恕三分。”
书生冷冷道:“原来你还不算瞎了眼睛,还认得出是我……再不管管你的下属,本宫可不敢保证他还能囫囵著回契丹。”
萧浩笑道:“公主放心,这世上能伤得了他的,我还没见过。”
书生也是一笑,笑得令人目眩神迷。萧浩不觉看得呆了,只听她缓缓道:“你回过头去,就看见了。”
蓬山 3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夜已是深深了,人群早逐渐散去,只有远远处几朵烟花在无边冷暗里灿烂一现,伴著孩童清脆的笑声。
灯光下的少年衣袂飞扬,似乎就要随风而起,飘向天际。
萧浩并不是没见过中原人物。繁华汉上,风流江南,多的是年轻才俊,翩然豪杰。他明里暗里来去数次,也结识了不少。但见了这青衫少年,心中还是不由得一震,眼光便再也不能移开。只觉以往所赏识在意者,与此刻眼前之人一比,更何啻天壤。
只听那假书生笑著道:“这是本宫的护卫,萧王爷的随从若能在他剑下走得十招,这一万两银子就不用赔了。”
萧浩目不转睛地瞧著那少年,浑不觉得此等神态甚是失礼。白玉堂眉头微微一皱,若在平日,纵不拔剑将这无礼男子眼睛刺瞎,也少不了要狠狠教训他一顿。只是心头实在极为难受,满满的尽是那人拜堂成亲的一幕幕情景,哪里还有心思与素昧平生之人计较。当下也不欲多事,只向那书生道:“时辰也不早了,公主还是回去吧。”
永宁公主却来了兴致,道:“不行不行。你知道我出来一次有多难,不好好玩个痛快怎对得起自己?再说了,不是有你保护著麽?你瞧这几个胆大妄为之徒竟敢对本宫不敬,还不快快将他们拿下治罪?”
白玉堂还未说话,只听萧浩苦笑道:“在下怎敢对公主无礼?”
永宁公主道:“你既不敢,就休再提起那一纸婚书。”
萧浩怔了怔,道:“公主的意思,是不愿下嫁萧某,宁可背弃盟约了?”
永宁公主大声道:“不错,本宫就是要毁约,你待如何?”
萧浩脸色一沈,道:“此事只怕由不得公主。”
永宁咬著唇,却知他言外之意。契丹强盛,委实是虎狼之邻,心腹之患。公主和亲自古以来便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汉家山河,点点俱是远嫁异国的女子眼泪。心高气傲如她,虽不甘愿如此,又有甚麽法子?
眼见这人一副势在必得模样,更觉恼恨,便道:“白护卫,替本宫杀了他!”
萧浩一声长笑,道:“白护卫?莫非是开封府的白玉堂?萧某何幸竟得一见。长风,你总算未虚此行,莫要错过了大好机会。”
那随从也未如何作势,忽然间一步便跨到了白玉堂面前,道:“契丹萧长风,愿领教中原英雄绝技,阁下请。”
他言语似甚有礼,眉宇间却显得颇为轻慢。白玉堂如何看不出来?登时脸若寒霜,也不答言,衣袖霍然挥出,已然占了先机。
萧长风只见隐隐寒芒一闪,肃杀之气就已直迫眉睫。心中暗暗道:“好快剑!”他横刀北国,绝无敌手,早有挑战天下之意。此刻见这清柳淡烟般的少年竟似身手不弱,顿时意气激扬,拔刀而起,竟凛然挟带风雷之声。
白玉堂心知不可力敌,亦不愿多与纠缠,只想尽快打发了这一干意外之人,便全力凝神应对。他体质自幼不佳,习武原只是为了强身。但他天赋远在师门众弟子之上,又兼刻苦好胜,虽内力不足,却以轻灵快捷来弥补,是以所遇高手虽多,却极少落人下风。
永宁公主只瞧得呆了,才知道自己平日所学不过是花拳绣腿,拿来吓唬吓唬街头登徒子小混混还可以,真要与人动手竟是没半分用处。想到这化外蛮夷居然也有几分本领,不由得转头看向萧浩,却与他眼光碰个正著,心里老大不舒服,便狠狠瞪将过去。
萧浩哑然失笑,只觉这天家骄女倒也有趣得紧,看上去又美丽又柔弱,骨子里却刁蛮狠辣无所不敢为,颇有些对得自己的脾气。他这麽想的时候,根本没觉察到自己眼光里透露出来的,已经是几分算得上情意的欣赏与宠溺。
两人对望之间,将那边刀光剑影早忘得干净。
萧长风打得兴起,一声大喝,双手握刀开阖之际力劈而下,只为要逼得对手不得不正面挡格。只要刀剑相击,必能砍折这蛇一般贴在自己刀锋上的薄剑,不用伤人便是胜了。
只听永宁公主一声惊呼,道:“玉堂小心!”原来她听到那声大喝,回头见刀势如山,竟封住了白玉堂所有退路,不觉便叫了出来,自然而然地担忧之色溢於言表。
萧浩冷哼道:“玉堂?好亲近的称呼,公主对一个护卫也竟这般关心备至,真是令萧某不解。”
永宁公主横了他一眼,“我喜欢,我愿意,我高兴!你管得著麽?”
萧浩脸如锅底,微有些动气,道:“你莫忘了你我自小订下的婚约!你是我未过门的正妃,要关心也只能关心萧某一人!”
话刚出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永宁公主瞧著他,似乎也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甚是得意。“萧浩,你这算甚麽,吃醋拈酸?”
白玉堂听得她这般闲情笑语,唇边不由得泛起一丝笑容,暗想那契丹王爷与这无法无天的公主倒也尽相配得上。蓦地里心头一酸,想到自己今日境地,全是因为情难自禁四个字。那人却又何在,往事更已如烟。眼睁睁瞧著他另缔姻缘,倒不如就死在这契丹高手刀下,从此了结,也免得日夜伤心,无休无止。
只是……只是不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随意远,剑随心起,以一种绝无可能的奇妙角度,向刀网中反挑而上。
嗡然一声绵绵不绝。刀剑终於相击,却俱无损伤。白玉堂左掌抵在萧长风胸前要穴处,只须劲力一吐,被制住的人不死也得重伤。
萧浩道:“好身手,萧某佩服。”
白玉堂右手回剑,左掌一寸寸撤回来,却没回答。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萧长风不顾性命地博上一博,受制的人就会是他白玉堂。
他修习的内功冲淡清净,最忌七情起落。此刻他心中伤痛欲绝,内力已不足伤人。虽触及对手要害,却绝无用处。
萧长风道:“白玉堂,若是他日有缘,必当再行讨教。”
永宁公主傲然一笑,正待讥嘲几句,忽见街角一人奔来,叫道:“白五弟,白五弟,府里出事了!”
灯光之下看得清楚,那人正是张龙。白玉堂一时心神大乱,只想到了那放不下之人。莫非是他,莫非是他?
蓬山 4
新娘子躺在绣帐锦褥中,呼吸沈稳而平静,像是睡著了。烛光照在她脸上,映著那红晕的双颊,精致的容颜,当真是绝世无双,我见犹怜。
公孙策皱了皱眉,道:“丁姑娘六脉平和,绝无病症,为何会昏睡不醒?”他百思不得其解,眼望著展昭,却见他脸容苍白,眉宇间颇有些憔悴之色,想是心中焦虑,一夜不眠,待要出言宽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甚麽。
别人看不见的事,他公孙策可是一清二楚。当初竭力促成这桩婚事,只道是美满姻缘,也免得那两人离经叛道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如今看来,竟未必是做对了。
不由得转开眼光,又看见那一向疏离冷漠的人,正坐在窗下,盯著案上缠丝牡丹瓶里的一枝腊梅,似在怔怔出神。此刻晨光渐亮,红日欲升,光华透窗而入,落在他面颊上,又何尝不是绝世无双,我见犹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