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明知是自欺欺人,仍埋头作戏。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
戏码,两个人唱才会更出彩,不是吗?
展昭笑笑:“白兄不去试喜服吗?”
“你这么想看的话我马上去换来。等我一下。”说完,白玉堂快步走出内屋。
没有停步,他径直穿过厅堂,一直到两只脚完全踏离门槛,整个身体终抑制不住疲倦,重重依上墙头。仰面,白玉堂摸了摸嘴角,原来他还在笑,只是他已不知这样的笑容到底代表了什么。知道的惟有那熟稔的苦痛,木然而又周而复始,甩脱不得。
“我究竟在做什么?”他喃喃自语,闭紧双眼。“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白玉堂身影消失的瞬间,展昭弯下身子,倏地用手捂住嘴,一阵翻呕。待松开,但见满手猩红。他呆呆望着自己的手掌,血红映在眸中,仿佛逐步将整个瞳孔侵蚀,逐步染作惘然。用力握拳,将掌心所有掩藏其中。紧紧攥紧,仿佛是要让一切都灰飞湮灭。
树梢的蝉,不懂人的心绪,仍持续着它们的喧阗。
诚然,人也不懂蝉的声嘶力竭。孩子们将蝉捕下,时而玩狎时而装在篓子里听热闹,却忘记它们鸣唱的乃是死亡之乐。
如果哪一天,有人懂了,那一定是人真正懂得死亡的时候。
有一种风在吹。
有一种风顽皮地像个孩童,萦绕耳边,骚动得让人不得安宁。
有一种风带来焦切的呼唤,将飘远的意识重新拉回。
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头晕目眩之余身子打了个寒战,接着便感觉一双手将他扶住。定眼看去,是白玉堂。
白玉堂扶正展昭,让他靠上椅背,自己则在他身前蹲下,稳住两侧。他焦心地上下审视着他:“猫儿,觉得怎样?”
“我怎么又睡着了?”捂着昏沉的额头,展昭道,“本来想出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手的地方。突然觉得有些累,就坐了一下,没想到又睡过去了。”
白玉堂不言,只是酸涩地咬牙,紧紧盯着展昭那张苍白的脸,“胸口疼不疼?”
想像往常一般答句“没事”,却见白玉堂伸手探向自己胸口,于是轻轻抓住阻了对方举动。他虚弱地摇摇头,“不要再浪费内力了,白兄。”
展昭觉得自己是在陈述事实,但过度的平静却让白玉堂眼眶一阵发热,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眸仿佛沉痛地要喷出火来。
展昭暗暗心惊,微皱了下眉头,想抽手,竟纹丝不动。再望去,白玉堂眸子里已多出份强硬与任性。眼中掠过一缕复杂愁绪,展昭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视线堪堪游移着,最终落定白玉堂一身红衣,精神顿时一振,笑容有些许勉强,感觉恍是在汪洋之上抓到了唯一的浮木。于是他坐直身子道:“别蹲着白兄,快起来让我好生瞧瞧你这身新郎倌打扮。”
白玉堂也笑得十分牵强。站起,按展昭手势潇洒地转了个圈,佯装出一副得意样子:“怎样?没见过这么帅的新郎倌吧?”
展昭憋住笑,一本正经道:“是啊。像个红包。”
“什么?!”白玉堂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呸,瞎了你的猫眼!你见过天下有这么帅的红包吗?”
这一说本是画蛇添足。令展昭彻底“气泄”了。激昂的笑带动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喘息中还夹杂着他时不时的低咳。
白玉堂从未见过展昭笑成这样,一时看傻了。见展昭捂住肚子好象连眼泪都要笑出来的模样,竟让他心头一暖。舒心在嘴角荡漾开,他又蹲下搭住展昭坐椅两旁的扶手——从下往上,更能看清展昭最真实的表情。
“猫儿,你快乐吗?”
“为什么这么问?”
“就当是我想知道我这个红包做的有没有价值好了。”
笑容渐渐收敛,由浓重转为淡然。
“很快乐。”他道。
“那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停顿,略作诧异的表情仿佛从未听过这两个字似的。须臾,眼神飘向窗外,“是的,我想是的。这种时候还有人陪在我身边,我想我已经满足了。”再次回望白玉堂,他道,“古人说的不错。人生得一知己,确实死而无憾。”
心是暖的,却暖得这样酸涩。那个人的温柔如同将丝絮化入水中,越挣扎,越缠绕不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容易被打动,虽然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虽然他不觉得心的律动变了,但是就是有一股说不出从哪里涌出的暖意将心包裹。
不,也许并不是他被打动了;也许不是那只字片语的作用;也许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他;也许……也许……仅仅是简单的对望,心已经暖了。
知己,是吗?
死而无憾,是吗?
如果可以,如果选择权在他。
他宁可——
“我宁可成不了你的知己,宁可这辈子遇不上你,也不希望看着你死。”
眼神太深太深,像要随时将人吸入。血丝密布的眼,血色交错的红,像一张火网笼罩迫来,没有灼人之惧,却同渐渐迫近那张脸庞的手掌一般炽烈。
“啪!”
烛火爆出一个响亮的火花,惊扰白玉堂的举动。
展昭慌乱地避开视线,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宾客来?”
缩回手,白玉堂漠然瞥了眼大门:“我没有邀请别人,观礼的,单你一个就够了。”
“这怎么行?嫁娶这等大事怎能冷冷清清的?别多说了,快去把村里的人尽数邀来,不管如何都不能怠慢了素心姑娘。”
白玉堂眉头纠结成一团。“这也是你希望的?”
展昭不答,环顾喜堂由自言道:“今儿个你四位哥哥不在,我便算是你的长辈。我坐上座为你们主婚,不介意吧?”
白玉堂不吭声。看着展昭缓缓起身,任由他一步一步离自己越走越远,他没有出手相帮,亦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冷眼看着。
那种逃避,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知道展昭的双脚很重,因为展昭每走一步全身都颤抖个不停,他清楚地知道那每一下颤抖同时也会牵扯着他的心一起颤抖,但他仍选择什么都不做。他也有他的固执——他突然不想再帮展昭一同逃避。
要逃,就自己逃吧。
能清楚感觉到身后那两道刺人的视线,不自在的感觉让展昭停下来。突然很想回头,然而,视线最终只是停留在地面——自己的脚尖。
堂中高座就在眼前,只要再迈一大步就可以到达。眼见的轻易,汗水却不断滚落,时而滑入口角,又苦又涩。胸口的疼痛越翻越急。
展昭咬紧牙关,终究迈出这一步。
他以为是很大的一步,哪知却是小小一步。脚踩到蒲团,不由还踉跄了下。他稳住身形,混沌的视线意外触到两团灼人的火焰。那是红烛的跃动,燃烧着的生命跃动。
晦暗的眼于是这样被它点燃,明透得发亮。
——龙凤呈祥,天长地久。
这就是龙凤烛的寓意吗?
“猫儿!——”
眼见展昭没有任何征兆地倒下,白玉堂大叫一声,飞扑过去。抱住展昭的他慌了手脚,只是不住摇着展昭:“你怎么样?你还好吧?”想将展昭扶起,却感觉他的身子突然抖得更厉害,想输真气给他,手还未触及,却见对方一口血骤然喷出。
两个人,四只手,俱来不及掩住。
飞散的鲜红,顷刻染上了白玉堂胸前衣襟。
白玉堂怔怔看了眼胸襟,又怔怔看向眼前的人,不能言语。
苍白到可怕的脸色,唇边沾了血之殷红,极端对比着给人一种难辨真伪的错觉。剧烈咳嗽着,展昭只能用手捂住嘴,才勉强降低那不间歇的响动。
有股想放声嘶喊的冲动,然一接触到展昭的满眼歉意,突然又将那冲动硬生生吞咽去。
“没关系。反正这喜服本来就是红的,看不出的。”白玉堂这么说,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颤抖的声音入尾多了一丝哽咽。耳中的咳嗽声愈演愈烈,每一声都像要将人心绞破。视线变得好模糊,那是只有淋在雨中才会有的模糊。
难道是屋里下起了雨吗?
可以感觉手在发颤,只因心早已颤抖得快要碎裂崩坏。手确实扶着对方的臂膀,却没有一点真实的触感,因为此时此刻的他满脑子都只能思考同样的问题:手掌中的这点真实还能拥有多久?什么时候就会真正失去了?
张皇,用恐惧瞬间侵袭了整张面孔。
骤然收紧双臂,人已拥入怀中。
有股任性让他不愿放手。
是的,还有体温,还有呼吸,还有声音——还活着……
是的,他能清楚得看到,听到,触摸到——还活着……
只要他不放手,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夺得走。
即使老天,也不可以夺走。
是的,只要不放手。
紧紧的拥抱,包容住所有,放纵了所有。
可是,他却忘了,“所有”并不属于他。
“别这样。”
擦去嘴边血迹,展昭拉开白玉堂的手臂,他的眼神纠绞着闪烁不定的难堪,“我没事了白兄。所以,别这样。”
白玉堂低下头,惨笑连连,不期然竟发觉他二人坐着的地方竟是摆放拜堂用的蒲团之处。他不由嗤笑一声,一把将正准备起身的展昭拉回原位。不理展昭一脸不解,他只望着前方放满供品香烛的桌案,径自道:“猫儿,今夜我和素心拜堂后,我会照你说的,同素心一起回陷空岛。我知道你不会跟我们一起回去的。你现在是钦命要犯,一定怕连累了陷空岛。你一定会在半路不辞而别,更说不定,明天一早我就找不到你的人影了。”轻轻一笑,“呵,我明明知道会这样,可我没有自信能阻止得了你。因此,今夜或许是我们唯一能相聚的日子了。”
白玉堂转头望向展昭,“你的愿望,我尽我所能,几乎都替你达成了。现在,你能不能听听我的愿望?”
展昭沉默半晌,黯然道:“你说。”
白玉堂凄声道:“自然只能说说,我的愿望是永远不会实现的。”只有在梦中,期许才会被小小应承一下。“所以,猫儿,一次就好,请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请听我说。只是听着,就好。”
抬眼,瞳孔中的烛火与桌案上的龙凤烛火摇曳着同样的舞姿。
“龙凤呈祥,天长地久?!”
展昭感觉眼皮倏地一跳,朝向白玉堂,只听他哼笑着又道:“这对龙凤烛本来应该点在洞房里的。可是我想让你看到,于是放在了这里。没想到这么快倒派上用场了。”
见白玉堂起身整顿衣衫帩巾,然后上前剪断过长的烛芯,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展昭伸出手想阻止,可是未能抓住衣角,白玉堂已重新展袍跪下——正跪在案前的蒲团之上。
最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自己好象都忘了。
他想,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变得很奇怪了。从没有想过有哪天他会追在一身官服后荡来摆去。一向随性而为,偶尔有些执拗。这样的他却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相聚,分离,再相聚,再分离,一切好象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知道,是他自己把这种事变得理所当然。
如果可以选择忘记,他一定会忘得彻彻底底。
但由不得他来选。
感情这东西,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所以,只能铭刻在心。
恭恭敬敬伏地叩首,神情如同礼佛般肃穆而虔诚。叩罢,合十手掌,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一拜,拜于天地。天地浩瀚,予我为证。我白玉堂此生此世,心只为一人而动,情只为一人而系。尘世万千,缘止于此。若有违誓,天不容地不受,五行不再,魂魄无依,化作灰飞。”
手,僵悬在半空。视线,凝结成冻。
展昭发不出声,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大哥说的不错。爱,也是痛苦的。
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他以为他受得了。原来,他受不了。
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回应,所以失去了去爱的勇气。逃离开封府,逃回陷空岛,然后,他遇到了素心。
素心是个好女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就能忘记那种痊愈不了的痛。他想:既然爱让我遍体鳞伤,那么选择被爱,会不会快乐幸福呢?
于是他决定娶素心为妻。
逃避而已,他只是在逃避。
也或许,揣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婚礼会被阻止,希望自己其实仍是可以得到一点回应的。
然而……
他仍是错了。
因为——他得到的只是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当听到从开封传来的消息,所有自以为是的幸福都烟消云散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陷空岛。忘记了四位哥哥的殷殷叮嘱,忘记了五义的名声,忘记了婚礼,忘记了素心。仅存的理智只能让他寄回一封信,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开封府。
他在开封府的地牢看到了想见的人。
从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如果没有回陷空岛,如果他一直留在开封府,又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
只是须臾,第二首已然叩下。
“二拜,拜于列祖。祖先有灵,予我为证。我已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只要此身长在,此情长存,再无妄念。若有违誓,风削皮肉,雨噬髓骨,雷轰天灵,形神俱灭。”
其实,已经再也错不起了。
路已走到了头,人已望尽天涯。
只剩这唯一的机会,用唯一的胆量,讲出长久而唯一想说的话。
慢慢转向展昭。
“三拜……”
突来的哽咽让他无法再言语。想躬下的身子也动不了了。视线被粘住,思想被包裹,只剩下幽幽地望,望出那漫溢了的痴怨。眼睛竟是红的,朦朦胧胧的红。
好久好久,仅是对视,没有一句话。
当他发觉自己又可以讲话的时候。他说:
“我的愿望很简单,却也永远无法实现。我希望的是——永远能从你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永远,永远……”
眼见展昭的嘴唇蠕动着欲说些什么,他飞快用手掩住,“什么都不要说。我懂的。你眼中装的是天下百姓,或许只在心头那一方隅角才有我白玉堂的存在。予我,已足够。我从来没有奢望你能与我一样坦然接受这份感情。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的眼里只有天下,而我……我的眼里只有你,只容得下你。唯你,才是我的天下。”
眼神幻出一种痴,如同扯散了丝弦,乱而不断,纠缠了他,纠缠了他,纠缠了彼此。
双臂再次缠拢上去,和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小心翼翼。
拥抱,温柔的悄悄而来,不给人拒绝的借口。
如果真的只剩下今夜的相聚,那么,请求上苍,就给他最后一次的放纵吧。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就让时间停止。
就让今夜,就让这一瞬,成为他感情唯一的归宿。
龙凤烛蓦地隐灭,飘起两缕青烟。凛冽的狂风夹带着雨丝紧跟着将门撞破。
大门洞开。
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身凤冠霞帔已湿。微施的胭脂也被润开,花了半脸,不知是因屋外细雨,还是那两行清泪。
素心痴痴站着,双眼明明盯视着屋内,可是那空洞的眼神却仿佛完全看不到屋内相拥着的两人。
猛地推开白玉堂,以致将白玉堂推倒地上。展昭顾不了那么多,慌忙站起:“素心姑娘……”
白玉堂却是自嘲地惨然一笑。不慌不忙起身,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一面拍着裤腿一边问道:“有什么事吗,素心?”
除了痛苦,已经没有别的表情,但就是这样的脸,让人怎么也想不通地竟强扯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玉堂喜欢她的笑容,所以,她会永远笑着的。
“我来是想通知你们。追兵到了。”
有一种风在吹。
有一种风悄然潜入,吹散似已凝结了的寂寥。
有一种风撩拨那噼啪作响的火星子,为幽暗的洞内带动起光的一轮生机。
有一种风匼匝在那身杵立洞口的蓝衣四周,带着它独特的低沉呼啸,恍惚间,如恸哭世人的悲戚,哀矜那世人的无奈。
“猫儿,站在洞口干什么?还不过来把衣服烤干?”
意料之中的关怀,望去,眼神的触碰亦是那意料中的深邃。展昭回以浅浅一笑,附和那再次转身的动作。“不了。看天色,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反正等一下还是会弄湿的,就不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