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到现在为止,小方都没有做好得知答案后该如何自处的心里准备。
可心里没准备好,嘴巴却忠实的反映了他的担忧。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几秒钟后,恋魂笑着回答道:
“我本打算在宴会之后说的,谁知你消息这么灵通。”
小方的呼吸陡然一止。
“是的,我打算在晚宴过后就离开留香阁。”
“……为什么?”
恋魂眨眨眼:
“当然是年龄大了啊,我已经不小了,该为自己打算了。”
“你的打算,是想离开留香阁?”
听到这句话后,不知怎么的恋魂微微笑了起来:
“不离开这里我怎么能为自己打算呢?难道还要一辈子守在这里帮楼子里打算呐?”
小方脑袋里面一片空白。
良久,苦涩的问道:
“你……怎么打算的?离开后又如何打算?”
恋魂望着茶杯没有说什么,似乎在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两人就这么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小方觉得自己身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呼吸无法顺畅,耳边什么声音都无法听到,只是静静的等待着恋魂的回答。
“还没想好,但先出去总是第一步。”
异常熟悉的想法。
这句话,也是一直盘旋在小方脑海里面的一句话。
因为他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也是如此。
自己是在想如何踏出这一步,而恋魂却已经远远将他甩在了后面。
小方艰难的吐出了“是吗”两个字,然后不再言语。
有着同样想法的两个人,异常熟悉对方的想法,也异常难以开口挽留。
但不挽留也是件异常难受的事情。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小方内心里去翻起了巨浪。
恋魂真的要离开了。
呆呆的望向恋魂,小方失去了谈吐的能力。
留下,对恋魂而言是种残忍,对自己则是自私的欣慰;不留下,对自己是残忍,对恋魂则是解脱。
真的不能留下吗?
不由自主的,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再次惊呆了两个人。
恋魂抬头望向了小方,小方和他对视着。
一霎那,陷入了沉寂。
直到敲门声响起,打断了这种怪异的氛围。
只见弥和其他一群年幼的孩童怯怯的探了进来。
看来,话题是无法继续了。
小方内心深深的叹了口气。
带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弥离开了这里。
自那天离开后,小方和恋魂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当然,这并不是他们不想见面,而是因为太忙,以至于他们无法抽出身来。
虽说是繁忙,可自晚宴开始到结束,小方都感到一片浑浑噩噩,不知晚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脑袋里面一片空白。
站在大厅这边的角落看向那边角落里的人影,偶尔两人眼神相对了,也在繁忙中匆匆错开。
小方从心底里发出了无奈。
当晚宴结束时,大部分人都跟随着贵人们离开宴会现场,只要小部分人在深夜时分赶回了客栈。每个人都很疲惫,恨不得沾床就睡,而小方则是毫不迟疑的向着那个房间走去。
想要什么,就要努力去争取什么。
他不想傻呆着什么也不做,他不想再低调下去了。
如上次一般,推开门,恋魂还是端着一杯茶斜靠在床榻上慢品,看到小方进来后微微楞了下,问道:
“这么晚了还没睡?”
“没,有事想问问所以就没睡。”
“哦。”
恋魂没再说什么,而小方则继续道:
“要离开的事和阁里面说了吗?”
“说了。”
小方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
“为什么,以前都没跟我提起?”
恋魂顿了下,回答道:
“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闹得沸沸扬扬,而且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你很快就会知道,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区别。”
“这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这一瞬间,小方心底深处的那股火被引燃了!
“不与我说,可别人都知道了我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你一点信息都没透露一点想法都没和我提过就这么说走就走,我还是离你最近的人!”
“我这他妈的算什么最亲近的人!”
一种深沉的,被遗忘被忽视的挫败感彻底击垮了小方的心房,让他喘不过气也让他无法平静!
眼前淡漠的人让他深深的受到了伤害。
自己把他当珍宝,可他却连这么重要的事情一点声息都不透露的说走就走,自己,究竟算是他的什么?
恋魂嘴巴抿成了一线,紧紧的闭着,低下了头。
“我真的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位子……”
小方沉痛的闭上了眼睛。
缓缓的,恋魂吐出几个字:
“你是陪我将近十年的小厮,也是亲人一样的弟弟。”
这一瞬间,小方的脑袋仿佛被人拿棍子重重敲了一击。
一种无法言语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
小厮?弟弟?
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值这个?
十年啊……
“我知道,没将这件事告诉你是我不对,可是我只是想静静的离开,像以前许许多多的小倌那样淡淡的离开这个地方。”
小方没有回应。
“小倌,不适合喧闹着离开,就算他曾经是如何风光,到头来,依然是小倌。淡淡的离开楼子,淡淡的过着日子,再淡淡的离开这个世界。”
恋魂的话夹杂着外面的嘈杂传入了小方的耳蜗,但奇特的,小方能清晰的听见恋魂说的是什么。
但,更增添了他的悲哀。
“……那又如何?即使要淡淡的离开,却连身边的人都不告诉吗?”
感觉到自己浑身的颤抖,小方继续说道:
“你可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吗?”
“你可知道,我一直对你抱着怎样的感情吗?”
“你又可知道,我爱你爱了多少年吗?”
沉痛中,小方说出了一直藏在心底无法对恋魂说出口的话。
而恋魂,依然平静的听着。
感觉到恋魂那平静得奇特的反应,小方猛的抬头望向恋魂,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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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魂低头微微向一旁侧去,避开了小方的注视。
“你知道了?!”
小方的耳朵陡然间一阵轰鸣,现在所面临的事情霎那间脱离了他的预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恋魂依然不语。
更强烈的悲哀袭向小方心头。
“你,你知道了竟然还决定离开?”
小方绝望了。
“你就这么的不想见到我吗?”
整个世界都仿佛在摇晃,小方颓丧的跌坐在椅子上,愣愣的望着自己紧握着的双手。
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失败吗?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小方身上抽了出来,一缕一缕的,让小方越来越木然,越来越死寂。
远处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点点火光随着喧闹声从窗户外面映照进来,却照不进小方的心内。
现在什么都进不了小方的心内了,连恋魂的声音在小方听来都仿佛飘在云端一样模糊不清。
“我们不适合的。”
恋魂淡淡的说道。
小方默然。
“你跟我呆了这么长时间,你应该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并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不适合你。”
“……哪里不适合?适合不适合,又从哪里能看得出来?”小方木然的回应道:“什么都没试过就一巴掌把我给拍死了,这难道就适合吗?”
恋魂停滞了下。
“我和你,不会有结果的。”
“在这楼子里面该有怎样的事情,又该有怎样的结果我都知道,可那又如何?”
“是的,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身体验一次又是一回事。”
“……你是在害怕吗?”
“我在楼里待了这么久,该看的也都看了,还能怕什么?”
“那为什么要拒绝?!”
恋魂抿紧了嘴,似乎不愿意再说什么了。
“反正,我们不合适。”
“就算拍死我也要给我个理由!”
小方的愤怒渐渐升华。
“问那么多干嘛?”恋魂有些烦躁的道:“我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你这屁大点的小子才见过多少人,干嘛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找别的年轻点的不更好?!”
“……你是因为你年龄大了就拒绝?”
“不是!”
恋魂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那究竟是为什么?”
“烦死了!我和你是没有将来的!我是下位小倌!是吃过药的你明白吗?我现在都这么大了还有几年能活?你跟着我这个半死人干什么?!哪儿舒服你哪儿去!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一口气就那么堵在了小方胸口下不去。
“你吃没吃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年龄多大我也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我都非常清楚,我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影响,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你,你简直是发神经!”
恋魂毛了。
“你是个上位小倌,没吃过药,等离开了楼子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这不是很好吗?干嘛偏偏找上我?”
小方眯细了眼睛。
“找不找老婆生不生孩子也要看我的意愿吧?我不想找她们,就想找你。”
这下换恋魂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去了。
“你简直是发了神经!”
“是你让我发了神经!你吃了药那又如何?年龄大了又如何?虽然脾气坏到极点嘴巴毒到绝点但我就是爱上你了你要我怎么办?!收回来吗?!能收回来我干嘛还在这里听你毒得堵人的话?!”
此刻的小方完全放开了,忘记了以前的顾虑,也忘记了面对恋魂时的唯唯诺诺,虽然脑海一片空白但嘴巴自然而然的说出流畅的语句。
“我的心是肉长的!受伤了会疼也会流血!我的嘴巴是木头做的,不会说漂亮话,也不会说假话,说出来的都是真话!我就是爱上你了,那又如何?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情况什么人!爱就爱上了!”
“可是我不要啊!我不要你跟着我这个半死人!我不要你因为我放弃未来正常人的生活!我要你以后有家有妻子和孩子!”
小方微微楞了下:
“我过得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我自己决定的!干嘛要你来安排?!”
“我不安排谁来安排?!等我死了以后安排吗?”
“你干嘛老把死放在嘴边?我爱上你了就有那么可怕吗?”
“我根本陪不了你多久!根本陪不了你多久的!”
“我愿意!”
“你,你愿意我不愿意啊!”
“你不愿意什么啊!?”
“我就是不愿意!我要是不在了你以后孤单单的谁来陪你啊!”
话一出口,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诡异的气氛充斥在整个房间,门外诡异的火光也映照在两人脸上显得格外的亮眼。
良久,恋魂飚出一句:
“我要睡觉了,你回去。”
“不要,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烦死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了!你出去!”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是不是说你其实是因为怕我以后孤单,所以才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不想回答了,你出去呀!”
“不愿意我以后孤单,你是不是对我并不是完全没感情?”
“别自作多情了!快出去!”
恋魂狠狠的推了小方一下,使得小方后退了好几步。
看着恋魂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变得红润润的脸蛋,小方先前那一肚子气顷刻间就没了,余下的,则是一丝哭笑不得和一丝狂喜。
被推的地方已经感应不到疼痛,小方盯着恋魂半晒,涩涩的吐出一句:
“你,性格干啥这么别扭啊……”
恋魂的毛再次炸了开来。
“你说什么?!我性格哪里别扭了?!”
小方摇了摇头,继续道:
“真是的,为什么我会爱上你这么个性格别扭的人哪。”
“我性格别扭干你什么事?!”
小方撇撇嘴,冲着这话就够别扭的了。
“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了!”
恋魂一使力,将没防备的小方一下子推向了房门,撞开了房门。
本来小方还要说点什么,可门外的一切让他惊呆了。
明艳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剧烈的热气扑面而来。
整个视线几乎都被灼热的火焰给占满,白日里整洁的建筑此刻已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模样。漫天的大火不断的吞噬着它们,连空气都仿佛承受不了的扭曲着,这使得映入人们眼内的画面也跟着扭曲起来,愈加显得恐怖。
这里原本俊秀柔美的人们此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灿烂,带着惊恐的表情伴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到处奔跑着,寻找着各种出口以逃离这骤然而来的人间地狱。
逃跑的,被踩踏的,求救的,死亡的。
种种惨剧在火红的颜色中显得格外的惊悚。
刚刚还吵得激烈的两人此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呆呆的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切,直到被远处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建筑倒塌声惊醒。
刚一回过神,小方一把拉过恋魂跑到屋子内,撕开帕子,将屋内原先盛放着准备梳洗的清水淋在上面,递给了恋魂。
“出去后捂住鼻子,这可以挡住黑烟!”
恋魂楞了下,立马将屋内的花瓶拿了出来,学着小方那样将花瓶里面的水淋在薄毯上,然后一人一张披在身上。
两人配合得很是协调。
屋外的火光越来越大,显示着大火离这个内院越来越近。
小方他们所住的院子是这间客栈最里间也最安静的地方,一条被优雅的植被所环绕的木制走廊连贯着他们的院子和前面的院子,使得这里成为一个很幽静的雅间,可在这个特殊时刻却成了最致命的地方。
这条走廊是出去的唯一的通道。
虽不知道前院如何,但那被火吞噬得面目全非的走廊和远处不断传来的惊恐声,在在提醒着两人:他们唯一的出路被堵死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刚刚参加完宴会,很多小倌都因各种原因没有直接回客栈,弥也和其他即将出阁的小倌们为了见世面而在宴会后陪着各位大人们唱曲还没回来。小方要不是为了找恋魂,否则也将留在宴会现场了。所以目前偌大后院里的人也并不多,这也降低了人与人之间互相踩踏的惨剧发生。
可是,唯一的通道被堵死,两人又该如何出去呢?
“内院后面有个后门。”
这时,恋魂转动着眼睛回忆道:
“为了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在宴会上有好的表现,所以我就经常带他们到内院后面的偏僻地方进行训导,无意中发现那里有个废弃许久的铁门。”
“铁的?”
“是的,上面很多锈,我曾经问过客栈的人,那个门通往外面的一条胡同。”
“现在还能用吗?”
恋魂缓缓的摇摇头。
看了看即将蔓延而来的浓烟和火舌,再看了看周围没有任何出路的院墙,两人不由得默默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抬脚往后院走去。
铁的门没有钥匙很不好打开,可如今在唯一的出路被堵死的情况下,两人也只能朝着这个有些微逃生可能性的地方行进。
铁门,毕竟是门。
门所在的地方很偏僻,知晓的人本身不多,绝大部分人都会朝着那条唯一的通道冲刺着,以期盼能冲过生死线,而仅有的或许知晓后院的人也因为没有任何防护准备被滚滚浓烟熏倒在地。
院子里几乎已经没有尖叫声了。
这个沉重的事实使得小方脑海里不由得闪过以前那个世界中关于火灾的说法:
火灾中真正致命的不是火,而是浓烟。
滚滚的浓烟使得人的眼泪不由自主的被呛了出来,虽然有湿手帕挡住口鼻,但依然难受得紧,根本看不大清眼前的路。两人只能凭着恋魂脑海中的印象一深一浅的走着。行进过程中总会踩到些什么,并传来些微的呻吟。每到这个时候,小方都会不由自主的伸手抹去了眼睛里不知是被呛出的还是因别的原因流出的眼泪。一种强烈的难受感冲刷着小方的心房,他不由自主的抓紧了牵着恋魂的手,而这个时刻,他突然发现恋魂的手也是紧紧的抓着他,那力气大得吓人。
在这种特殊时刻,尽力让自己活着也是一种自私。
没有任何语言的沟通,两人就这么一路向着那个门小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