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嘴唇已经被咬得有点出血。额头上,冷汗淋淋。
坐在那个并不稳当的三条腿凳上,看看气窗,天色灰沉阴暗,估计要吃晚饭了吧?……
躺在扑着稻草的地上,(这就是所谓的床了)把那个黑得看不见本色的枕头,轻轻地压在腰上,加大力度,仿佛这样可以减轻一些疼痛。角落的老鼠嘻嘻索索,满地欢跑,时不时还窜上他的身边。
当线条划到十五条时,文政赫已经发起烧来,送来的开水已经被他全部喝完。嘴唇上因为发烧起了一层水泡,送饭的人才报告给狱警。
狱医为他吊了三次吊瓶,烧才退下来。
心里从未有过的悲凉,感觉从没有过的无助,一天天吞噬着他强悍的灵魂。
线条已经划到二十三条,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思维开始混乱:
想到了早死的妻子,还有肚子里没呼吸过一口人间空气的孩子。
【她们在等着我呢,不久,我也会去吧?……等等我……】
想到了和李大盛一起同流合污的日子,那些纸醉金迷的时候,自己是何其的风光啊……
想到了第一天进来时,林天跃独自在玩的翻手绳游戏,他还真是充满童趣的人,怎么会自杀?……
这些人物,有时交叉,有时混合;时间,空间完全找不到一个头绪。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停地在斗室踱步,倒立,想要忘记那些画面,想好好看看外面的太阳,想念一张可以安稳睡觉的床。
……
当线条划到墙的另一侧时,意识到自己出来的日子不远时,一年一度的春节已经慢慢走进尾声。元宵节就这样热烈来临。
正月十四,终于熬着走出禁闭室。
只是: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脸色灰白,好久没见过阳光的眼睛,感觉刺目。
禁闭回来的第一晚,他就睡在林天跃的床上。说不出来的原因,他只想好好地在对面的床上睡睡,呼吸一下自己比较熟悉的味道,回味那个血腥弥漫的早上,仅此而已。或许……仅此而已。
早上,按照惯例,自觉地进了狱警办公室,被教官站着教育了近一个小时,内容不外乎就是好好改造,会有希望之类……
他在心里一阵苦笑:【我的日子长着呢,希望在哪里?我怎么就看不见?……】
表面上,呆立如石塑,面无表情。
有些人,一句话都是废话。比如狗屁教官狱警;又比如那些他压根瞧不上的同类。
走出办公室,看见公告牌:【今晚会有聚餐活动,所有人员一律参加。
注: 自由活动时间延迟至元宵晚会结束。】
【真他妈有毛病!这里的人个个会在今天想家,还要看什么元宵晚会,这不是在人家心里撒盐吗?不想家的,大概就是我这无产阶级了!聚餐……不就是胡吃海喝么?这个好,实际!也说得好听!】
好久没好好吃一顿了,他仿佛闻见了肉香,下意识地咂咂嘴唇。禁闭时间,伙食,只是让你不至于饿死的标准。营养,美味,和顽固捣乱分子,没有关系。
远郊的石山,迎接来元宵节,大食堂里,所有犯人都在大快朵颐。
在不到半个小时里,已经搞定自己的全部饭菜,邻座剩下的肥肉也被他满不在乎地全部收编入肚。惹得旁人瞠目结舌。
接着,小心议议的讨论一字不拉全飘进他的耳朵:【4399为啥要去桂橘山?】
【想他老婆呗!他老婆就埋在那里。】
【想老婆?老婆都没了,难道想从土里拉出来操?稀奇!]
[也许人家是在精神□,哪像你说的那样粗俗?】
【怎么,他老婆是供着看的?不是拿来用的?真是……】
……
【算了,不说了,你们说:他那室友生死不明,他也是魂都丢了,搞不好他和2563有一腿,也不一定哦。】
【也是,听说2563是他妈一变态同性恋,有可能他们搞到一起咧!】
【那两个男的,怎么玩啊?】
【变态们自有他们的玩法,你他妈没见识!】
……
额头上的青筋,如同一条条破土而出的蚯蚓,手,拿着筷子,都快夹不起饭来,发颤得厉害,几次都快要掉下来。
可是心里还在告诫着自己:不能惹事!不能有事……
可是:在最后入耳的那句话中,他已没有一丝耐心。“忍无可忍时无需在忍”大概就是他此刻的心情。
筷子纷飞,一个健步,拿起身边的一个木凳,毫不迟疑地对着最后蹦出那句话的头上,猛劈上来。血,瞬间留下,刚才还交头接耳的人,顿时鸟散。
那个人,只剩下躺在地上哼哼的劲了。眼神看着陈翼峰却是毒毒的,冷冷的。
整个过程,实在太快,当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是脚上带上铁铐。
他妈的,都快成囚禁的地下党了!嘲讽的笑意,依然在嘴角荡漾。
错上加错,加上明知故犯,他被收编进了重刑犯囚室。
【再也不能见到他了么?……】当换到另外一个铁窗密集,孤身一人的狱室,这是他唯一的一个想法。
自己,真的是没有希望的人……
和林天跃的交集,被他的冲动,走到了一个尽头。
这一年是2002的新年过后。
相遇
第十四章
草长莺飞的三月,碧空如洗,和煦的春风,吹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们有了困觉的欲望。
他打起精神,从肩上放下一包水泥,水泥的碎末,在落地的那刻,卷起一团灰。他那军黄色的劳保服上,留下不规则的斑斑点点。脚上的解放鞋,已经成为灰色。
他被发配到监狱重刑犯的运输组,从开始肩上的破皮渗血,到现在肩上结着肩茧。时间只是麻木的两个月而已。
身体和灵魂麻木的65天。
看似简单的过程,却是他腰上的膏药层层叠叠的过程。
每天晚上睡觉时揉着腰和肩膀入梦的结果。
整个运输组,因为总是独来独往,几乎没有可以交谈的人。他特意回避着所有的人。
因为自己孤傲的心,更加对那些只会动用体力的单细胞犯人,不屑一顾。
他不注意别人,可是偏有人注意到他,3499.一个还是孩子的犯人,这几天看他的眼光,总是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陈翼峰也懒得搭理他。
夜幕如黑缎,装饰着天际还微露的白云,煞是好看。草丛里,时不时碰出几个急性子的癞蛤蟆。
他脱下几乎看不见本色的劳保服,甩甩粘在头发上的水泥,走到水龙头处,洗洗浸淫在水泥中,日渐粗糙的手,捧起一捧水,送到嘴里咕噜噜,算是给口腔做个饭前清洁。
晚饭时间,已经快到了。
3499,正在不远处的水龙头处,不紧不慢地洗着他还白嫩的手。
陈翼峰也不理会,将水杯里最后的一口水,送进有点发干的嗓子,杯子顺手揣进怀里,一个转身,离开水池。
【4399,哎,你等一下!……】忍不住的人还是开口了。
【怎么?找我有啥事?】侧着脸故意问他。
【我有话和你说说,咱俩去撒尿吧。】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衣服,快步推着。
【哦,我正要去放水呢。】在半推半就中一路前行。手推栽腰上,很舒服。
【我和你的号相差不大,咱俩还是缘分啊!】3499的脸上,满是笑意。
【屁,啥缘分?到这里来的都有缘分,包括你我!】
3499故意降下的音调,让陈翼峰不自主地竖起自己的耳朵:【我前几天去食堂时,有个人盯着我的囚号看了好一会。】
【看就看呗,有啥稀奇的?每个人都有!】侧身闪进厕所,解开裤子。
厕所里,没有几个人。
【可是,昨天,那个人又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我还以为他是看我长得帅,多看几眼解解谗……】
【你他妈色心不小啊,小屁孩一个!还想些有的没的!]觉得这个3499很好玩,话也不由得多起来。
【哪是啊,那人他妈的比我还帅啊,难不成真看上我了?……可是,旁边有人说他是变态,害得我都不敢看他了。】
【在这里,啥样的变态没有啊,有啥大惊小怪的。】闪到水池边,听着水流声发呆。
【可是,那个人在这里好像很有名的,不是好出的名,是孬出的名!】
【怎么,难不成他天天在牢房里哭鼻子?要妈妈?还是上吊自杀?】
【听说他就是在牢房里闹过自杀,还害得他的室友背上一处分!】
【还有这样的啊?自己自杀,还要捞个垫背的!】
完事的两人,一起走向食堂方向。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坏人啊?怎么就是变态了?他还和我说了话的啊,怎么就没瞧出来呢?】小孩子的语气,让陈翼峰忍着想要大笑的冲动。
【变态的脸上写着字么?坏人的身上还有标志不成?他和你说话?很好啊……你看,我是坏人么?】
【你的样子,还真不算坏人,你长的很帅嘛。】
食堂里,已经慢慢涌进不少人流。狱警们,聚在一起,聊着天。
找到一个还不算打眼的地方,坐下来,3499依然对着大门处张望着。
【快看,快看,那人来了!】推推陈翼峰准备闭眼的头。
【有啥稀罕的,难不成长有三头六臂?】揉揉酸涩的眼睛,依然不想抬头。
【那个变态真是漂亮啊,要是长成他那样,就是变态也是爽!】
【你他妈发花痴吧?这里可是男监,哪来的漂亮?】
【不信你就看看啊,眼见为实嘛,说不定你还认识他的……】
不服气地抬高眼眉,不远处,2563的囚衣,印入他的眼里,是那样醒目。
胸膛里,有了让他无法抑制的气息,想往外奔流,发泄,甚至窒息……
2563,他熟悉的号,每天看着自己的4399,就会想起的一个号码,那个号码,是属于一个人的,一个在这里他唯一有说话冲动的人。
头发,已经有些长,遮着秀气的脸,显得脸更加的小。冷峻的表情一如既往,依然是陈翼峰熟悉的表情。
身材,更加瘦削,在三大五粗的人群里,仿佛就是没发育完整的少年。
他渐渐走进视线。只是眼神空洞,如同身边的一切,如他无关。
陈翼峰猛地低下头,不想让自己五味沉杂的表情,落入任何人的眼里,包括2563.
太不敢想像的希望,就这样无法预知地来到身边。
自己曾经付出太多想要的结果,真的来时,他却不知如何应对。暂时躲避,应该不算孬种吧?
初次亲密接触
第十五章
夜幕无尽来临,林天跃的出现,是陈翼峰如同在黑夜里看见一丝光明。心情高涨低落,已经百转千回。表面上,依然波澜不惊。慢慢地数着餐盘里为数众多的饭粒,眼睛的余光却不自觉地漂向不远处。
林天跃,低头不语,已经发呆四次,餐盘里的东西,几乎就没怎么动过。
周围明显是对着他的的指指点点,仿佛与他无关。
想要上前去和他搭讪的勇气,在那些粗俗的人面前,完全没有;莫名的兴奋,却又吞噬着不安的灵魂,两种极端,两种煎熬,让他无法趋步。
心眼里,满是一个人,却没有一个方向。
林天跃的眼光,在宽阔的空间里,左右留连。
旁若无人地扫过一遍后,瞬间流露的失望眼神,却很轻易地被关注的人捕捉到。
默契,无法言喻的默契,望着那个眼神里,他有了强烈的勇气。他知道:他是在找他!曾经同居一室的难友--4399.
所以:他才会认错人,把那个3499看成他了!
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狂喜,最终,冲动还是压下了理智。想要说话的念头却更加强烈!
趁着人群慢慢退散,7:00快到了,新闻联播马上开始。人群慢慢向着活动室移动。
他悄悄地来到食堂外走道的一角,那里,有棵需要三人环抱的树,树叶在春天的滋养下,繁茂似伞,树的侧面,就是高高的围墙。
走在一群人的最后面,趁着大家的不注意,他,一个闪身,窜进那棵树后,树荫,正好遮住了走道里明亮的灯光。
【只要他还住那个囚室,一定要走这里!】陈翼峰蜷起健硕的身体,窝在树和围墙的空隙里,一定不动。
春天的夜晚,太阳收回它的温暖,空气里有点寒意,他不由得抱紧手臂。
手臂,因为一天的劳作,有点隐隐发酸。
人群,一撮撮地走过,嬉笑,谩骂,打闹,点缀着枯燥烦闷的牢狱生活,让死气沉沉的夜晚有了生机。
等到意识到人都走得差不多时,林天跃还是没有出现。
他觉得有点累了,闭上眼睛,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他不会去看那寡然无味的新闻吧?……应该不会吧,他一向说那是政治腐蚀……】
不远处,一个孤单瘦弱的身影,徐徐走来,踢起路边的一个小石子,石子,在他的脚下,滚得老远。
心里,突然开始急跳,他的嗓子因为激动,差点快要喊出来!慢慢地走到树的另一侧,等着那个人的来临。
【2563!2563!】陈翼峰看着走近的人,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了,只是本能地喊着囚号。
林天跃,在树下慢慢地抬起头,停了下来,没有看见声音的来源。觉得自己可能是幻觉,准备抬脚继续前行。
陈翼峰看见他要离开,不知怎么的急了,一个健步上前,将林天跃一个勾腰,显然那个人被吓到了,准备回身劈掌时,有声音焦急地传来【是我,别打!我是4399!陈翼峰!】
声音里有着明显的颤抖,让林天跃很是吃惊。
【你怎么现在才出来?等死我了!……】继续勾着那细腰,隐进那个只容两人贴身对站着夹缝里。
【你找我干嘛?我又不和你是一路人!】他的声音里有着陈翼峰能够感觉的惊喜,可是,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
【你!妈的,老子还要问你咧?你干嘛要……】话被突然从食堂出口处出现的三个人,缩回嘴里。
三人走的很快,眼看马上要走到跟前,陈翼峰小心地将瘦弱的身躯藏在最里面,自己将背对着路边。
【你说,那个2563是不是他妈犯贱啊,自杀了还要再服刑,真有他的!】
【本来就要快出去的人,这下好,又被处分了!还就真是贱!】
【你就不懂了,人家是为了男小情人,才自杀的……】
【你咋知道?】猥琐的声音,飘进挤在一起的两人耳里。
【我猜的呗,他那种变态,呸,老子还真好奇呐!】
【你咋知道他变态?难道你和他做过?】
【妈的,老子上他?笑死了!是那个广播4452说的,这里的人,哪个不知?】
林天跃的手,紧紧地拽成拳头,肩膀因为气愤,有点发硬。
陈翼峰一只手抚着他的腰身,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臂。
【听说,他还是一野种呢,……】
林天跃努力压抑的情绪,此刻爆到顶点。想要抽开腰身,想要冲出来……
陈翼峰努力地压着他的腰身,制止他的举动。肩膀压着肩膀。
小小的空间因为两人的动弹,把本来就紧贴的两人,更加地纠缠在一起。林天跃的动作,依然强劲,可是,陈翼峰因为劳动一天的手臂,在突然的使劲中,酸的更疼。
急剧对抗的两人,陈翼峰明显处于下风。三人已经来到跟前,嘴里依然污秽不堪。
林天跃的动作依然不停,脸,已经贴上了陈翼峰的脸。都是冰冰凉凉,只有嘴里呼着热气。
嘴唇,突然贴上嘴唇,心跳触碰心跳。
时间,在此刻突然静止。
陈翼峰情急之下的动作,让两人都僵呆不动!时间,仿佛静止。
澡堂
第十六章远处活动室里,传来每天央视里固定的音乐,悠扬绵长。
陈翼峰知道:自由活动的时间快要接近尾声了。
四周看看,没见一人,拉着林天跃的手臂:【我有话问你,你快去侧间的那个浴室等我,占个最靠里的一间,我是重刑犯,要晚点才能来……】不容他的回答,陈翼峰快步走出来。背后怀疑关注的眼光,他能感觉。
在回到囚室的走道,被3499拦下:【你去哪里了?怎么没看电视啊?】【你不是也没看电视么?干嘛跟踪我?难不成狱警给你好处费?……】【我跟踪你?饭还没吃完,你就闪不见了,我是担心你!你还不知道吧,那个2256快要回来了他可是这里很危险的人物啊。】【他回来关我屁事,我又不认识他!】3499真心的关怀,此刻的陈翼峰是听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