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作者:  录入:02-19

我伸手一指天际,笑道:“听说天上一颗星星,地下一个人。我看看今夜有没有流星。”
小伍挠着头皮仰头张望半天,摇着脑袋道:“我瞧得脖子都酸啦,可什么都没瞅见哪。”
我哈哈大笑,“那是你看得不细!”一敲他的头,“看看,西边那颗星星,可不是要坠下来了么?”
西方夜空中,有流星迅速划过,其势如电。
是夜,越王于王府遇刺。

图穷(一)

我匆匆走进养心阁内,皇帝正负手对窗而立,烛火将他的影子扑在窗上,阴暗狭长,颇有森然之意,待内侍禀奏过后挥手让他退下,不曾回头,淡淡的道:“你来了。”
从他话中听不出喜怒,我跪倒请安,“皇上……”
“你可已知道了?”
阁内除了我们君臣并无他人,我终于可以抬起头,毫无掩饰的正视他的侧影。
“皇上是指越王遇刺之事?臣刚刚听说。”
他不语,就这般静立许久,忽然推开了窗。
暮春的夜风绵绵而入,窗外几片新竹也探进了窗内,竹叶滴落几许星光。
他忽然伸手拈片新叶,一声轻叹:“我想他死,却不想他这般死。”
他未着冠冕,一头乌发只用根玉簪绾在头顶,想来是深夜得报匆匆起身所致,此刻风吹发丝翻飞,于烛影星光下投出缭绕如缕的姿态。
我的目光落在这些影子上,总觉得它们如蛛丝般慢慢结网,一根一根缠上心来,渐渐裹紧。
“父皇他……”他涩然的声音忽然顿住,“很小的时候,越皇叔对我就很好。虽然亲政以来他和母后事事掣肘,我也始终……可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他扬头仰望星空,似在穿过几重云翳质问神明。
在这个方向,只看得他执拗的颈项,拗如张弓的脊梁,还有扣在窗棂之上,渐趋无色的手掌。
却什么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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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殿我折回兵部带上一批侍卫,又叫小伍把前几天从边关调回的一名小校叫回,待人齐策马向越王府邸行去。
谁也没有想到刺客居然是孤身返京的广远总兵顾景凯,他乃越王心腹爱将,想来不疑有他。想必越王骤然见到他,在惊喜交加之下全无防备,才被刺中。至于顾景凯则被王府侍卫当场乱人分尸。
“为何顾景凯要回京?为何他突然刺杀越王?你们兵部就不曾得到一点信么?”
他语气严峻,仍旧不曾回头。
我摘下头上乌纱,垂首低声道:“臣请罪。”
他就站在那里,好像很远又很近的地方,脸孔隐藏在竹影中。
“朕很想信你,可是又觉得不敢信。朕越接近你就越觉得惊心。这段日子事情太多,一桩桩一件件的揭开,朕只觉得周围全是陷阱,不知该信谁,该倚靠谁。其实朕求得不多啊,一想做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二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厮守终生,也不要始终相伴,哪怕只是远远守着就好。这要求很高么?这要求很高么?”
他忽然转身,眸光探下来,我只碰了一瞬,心就像被狠狠蛰了下,匆忙低下头来。
那闪在他眼睛中的水光,又是什么?
―――-边翎,朕……我可以信你么?
“大人,到了。”
亲兵轻声提醒,我才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抬头果见越王府邸已在眼前,两旁士兵盔明甲亮,人人刀出鞘弓上弦,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我出了口气,翻身下马,捧出圣旨。
越王世子不过四岁,两眼惺忪,显然才从睡梦中醒来。大管家教着他接了旨,我令一众兵卒原地驻守,只叫了那小校摘下腰刀跟我一同前去探望越王。
据王府管家说,越王伤在腹下,伤虽不轻却尚无性命之忧,可不知为什么,虽把整个太医院都搬了来,至今依旧昏沉不醒。说到此处面上深有忧色。
我被引到一间内室前,遥遥只闻得药气扑鼻,一班太医侍卫都挤在门口,与他们寒暄少顷便推门而入,只见昔日威风凛凛的越王子舒仰躺在床榻上,面色灰败。
环视四周,几名使女和侍卫正躬身施礼,我压低了声音对那管家道:“皇上另有密旨单独宣给越王殿下,各位能否回避?”
那管家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
我叹了口气,“本官亦是没法子,还请恕罪则个。”
管家脸色煞白,“边大人,非是小的存心作梗,只是,只是眼下王爷这个样子,又如何接旨?”
我摇摇头,“说实话我也不圣上为何会下这道旨,可圣意难违,莫非您是以为我会对王爷不利么?”
管家身体一抖,“不敢,不敢。”犹豫半晌,“不知密旨何在?”
我从怀中拿出一方写满蝇头小楷的明黄帕子,笑道:“不如您仔细瞧来?”
他身体发抖,踌躇许久,终于跪下磕头,带了一帮人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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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黄色绢帕塞回怀内,拉了张圆凳坐下来,对着越王殿下瞅了许久。
烛火掩映下,也还是那张脸,长眉凤目,只不过脱了层血色。这张脸看了这么多年,从最初相敬到如今的冷眼视之,中间已隔了这么多年。
我挑开压在他身上的锦被,捏起他的右腕仔细瞧了瞧,果然在贴近尺骨侧看到一个灰点,这灰点不过黄豆大小,若非用心查找,极难觉察。我舒了口气,从发髻中取出个指尖大小的扁肚瓷瓶,打开木塞,随即瓶口冲下抵在那灰点上轻轻一磕,随即撤收,便有只小小的绿色蜘蛛飞快的爬了出来,围着那灰点转了一圈,蓦地钻了进去。
我把弄瓷瓶,默默算着时间。
其实大可不必走这一遭,不过我这个人么,就象明焕和太师了解的那样,睚眦必报,许多事压了这么多年,磨破了皮起了脓肿,若不将它挑破我始终不能甘心。
过了盏茶时分,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将凳子拉近了些,自上而下看去,视线与床上迷茫睁开双眼的人碰个正着,看到他那一瞬间因不可置信而骤然缩紧的瞳孔,一股笑意透上心头,只想纵情大笑一番。
然而,我只是很轻的,很轻的开了口:“越王殿下,你好。”
他喉头上下滚动少时,终于喑哑着嗓子吐出一句话:“……边翎?你,你怎么在?”
他的声音极低,纵然何等高手但隔了一堵墙也无法听清。
“王爷很惊讶么?”我凑得更近,将身体俯下去,用同样低弱的声音作出回答。
他依旧在迷茫中,眼珠转了几圈才有些恍然之色,“本王受了伤,顾景凯……怎会是他?”这一向神色自若的天潢贵胄终于现出颓然惊异之色,“怎会是他?怎会是他?”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旋即睁开,眸中有凌厉之色一闪而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气势依旧如百兽之王,怎奈奄奄一息的模样却是虎落平阳。
我难得好心情,支了下颌瞅着他微微而笑:“王爷样子仿佛有点吃惊?其实也没什么惊讶的。”说着从怀中摸出点物事,在他眼前晃了晃,“王爷看看这是什么?”
他盯了我手上的半节琉璃断箭好一会,才挪到我脸上,森然道:“你是在戏弄本王么?其他人何在?”
我挪了挪凳子,给自己找个更舒服的姿势,随随便便朝门外一指,“就在外边。王爷要有力气,大可喊他们进来。”
他狠狠瞪我一眼,张口欲喊,可挣扎半天,直到额头青筋蹦起,嗓子中也只能发出细碎的声音。
“我要是你就会省些力气,毕竟能出声的时候不多。”
越王喘息半晌,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目光落回断箭上,“这又是什么?”
我把断箭在手中转个圈,笑笑,“王爷戒备我这么多年,想必早就知道我是出自何人门下。”
他已完全平静下来,听到此时睃来一眼,目光深沉若思,“本王从没有得到过关于弓王谷的任何消息。”
弓王谷,这三个字忽然扯出我一阵离愁别绪,恰如多年前知道再也无法返回那里时酸楚难忍。
“你虽然是手握大权的王爷,管的却也不过是尘世中的人与事。怎么能探得弓王谷的消息。”
越王目光凛动,“那这截断箭是什么?”
他在拖延时辰苦思脱身之色,我知道。
可我不在乎,还很乐意帮他这个忙。
“这箭本是整支,我在艺成离谷时师父亲手所赐,说是凭这箭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我问掰断两截能否答应我两个要求,还不等师父说话,师兄已经开口,说好。我又说那索性剁成十节,不就是可以答应我更多要求?结果师父一脚把我踢出了谷。”
我摇头叹息,霎那间竟热泪盈眶。
那时我真的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可万万不曾想有一日竟会当了真。
我离开弓王谷时才十九岁,师父身体还没那么糟糕,师兄也不过方弱冠之年,一袭白衫迎风而立,他不擅言辞,除了应我那声好,竟是再没说过一句临别的话。
我在草长莺飞的季节中走出深谷,回头仍旧可看到依稀有人伫立在半山腰极目远望。
那时候以为还有很多很多机会可以见到他们,谁想世事动荡,此生却再也不曾回去。
直到师父辞世,而那时候我正专心应付潞王之变。
谷中或许可以罔顾我倒行逆施,却绝不能无视对师长的忤逆。师兄被差遣千里奔波而来,所求不过是带我回去在师父灵前磕几个头。
可就连这我也不能做到。
我知道在说出拒绝的时候,他是当真动了杀机。
可他最后还是选择飘然远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几欲呕血,却始终咬牙忍耐。
因潞王夫妇之死,连累师父的孝我也不能戴,一举一动俱谨慎之极,唯恐引人半点疑心。
那时候心力交瘁,却无半点发泄处,恰逢仲肃依约做戏,送来半幅袖袂已示绝交,我才能终于得个由头能够大哭一场,可是终究抑郁已然太久,伤累心脉,那个冬天,险些真的不能熬过。
正是从那时起,太后才算对我彻底放了心。
一路走来我负了很多人,有些事我永远不能去想,除了自己,对谁也无法倾诉。可它们在我心头压了太久,一块一块垒成巨石,遮得不见天日。
今天,居然会对这个人坦白讲述,也是始料未及。
“半年前韶烽之变,想必王爷还记得吧?”
他显然不曾想突然话题拐到这上面去,愣了愣,低哼道:“莫非你以为是张承云是本王派人行刺?”
我握住断箭,摇摇头,“你虽是元凶巨恶,然而此事凶手却另有其人。不过倒提醒了我一件事。”
越王冷笑,“元凶巨恶却话从何来?”
我换只手支撑下颌,笑道:“王爷自知何事,抵赖可不算英雄。罢了,这事呆会再说。你知道张督侯是如何被刺?”
越王哼了一声,“我怎知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干系可大得紧,”我想到张承云,始终伤感沉重,可看到躺在床上的越王,又是一阵惬意欢欣,两种情绪在心中翻腾缠绕,不免有些迷乱,“张承云在不备之下,先被至爱之人偷袭,心神大乱之下,又被高手打中胸口,胸骨断裂而死。”说到此处看了看越王,见他脸孔越来越苍白,显然料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王爷也是在不备之下,被信任的心腹一刀刺中腹部。啧啧,想当年我嘉平铮铮铁骨男儿,想破家为国的英渠总督侯,不也是被人从背后偷袭?这才有嘉平之败?英帅之丧?”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王爷,我有很多很多办法对付你,可是北燕南羌虎视眈眈,我无论如何不能令靖自乱,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想让您也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越王静静听我一席话,眼中寒光连抖,待到最后那句脸上肌肉终于一抽,“你说什么!”
我双掌合拢将断箭埋入掌心,慢慢的道:“那行刺张督侯的女子中的是苗疆巫人蛊,下蛊的乃是修氏中人。”
越王闭上了眼睛,脸上掠过一阵痛苦之色。我分辨得出那是一种真正的痛苦,或许他和顾景凯的牵绊远比想象更深。
最初的快意已渐渐消散,此时亲眼看到他的煎熬与折磨,并不能令我更开心。
他的嗓音仿佛有些战栗,“他也中了蛊?”
“是的,”我想到乱刃加身的总兵,微微皱眉,“最初我也没有想到这点。若非张督侯遇害,那时候我终于明白有些人做事已无忌惮,事情已不能再拖。”
越王良久不语,我知道他必然不清楚我言下之意,也罢,此事与他无关,何苦再提。
室内陷入一阵寂静,只有浓郁的草药气息浮荡其中。
我还有更多的事情没有说出来。
比如这断箭。
从张督侯尸身上,我已知那修氏中人非但精于巫人蛊,武功也和我在伯仲之间,对付他殊无把握,我想来想去,最后的念头还是转回了师门弓王谷。
终于那一夜师兄星夜来韶烽。多年未见,他一如昔时,长剑在身素衫翩跹,连目光始终也如天边冷月孤寂寡淡。
我很想和他一叙别情,很想问问师父葬在哪里,坟头种的是杏花还是雏菊,这些年清明我烧的那支香可曾收到,可是最后这一切都哽在喉头。
剑不曾出鞘,师兄已斩断琉璃箭,旋即携一半断箭远去。
几日后修氏族长便亲来韶烽,详谈之下,遣修氏数名高手连夜入了光远城。顾景凯虽是大将,但多年安稳日子惯了,未免失了警醒之心,终于一时不查被修氏中人种入巫人蛊。
如此这般,张承云大仇虽是无法得报令我抱愧于心,然而修氏到底不过只是一枚棋子,执棋之手若不砍断,明日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张承云。
如果不是如此,此事本可以缓上一缓的,如此行险,兼之连累师门,到底非我本意。
剩下的这半截断箭,是时候捎给郡主去救他家小子了。
只是,师兄会不会真的收下元宝呢?
那日离去时,虽然他神色漠然,然而那一剑的力度与速度,想必已怒到了极点。
罢了罢了,各人因缘各自求去,人本也难以料到身后事。
越王低哑的声音拉开我的思绪,他的神色已复平静,唇角的弧度严苛苦涩,“多谢告知,”他嗤笑了一下,“你这般算计,就是为了让阿凯捅我一刀?”
我点点头,搓了搓额角,“王爷您手握重兵,身旁既有高手,宫中又有强援,对付你虽不算甚难,却也棘手;何况我本来就想你身遭报业,所以才连累顾总兵,真是对不住了。”
越王冷笑道:“只是你千般算计却未能得手。如今你这般坦承相告,想必已有完全之策?本王只是好奇,我不过伤在小腹,并不至死命,你一来我便不治,难不成边将军抱的是同归于尽的心思么?”
到现下生死一线的地步他依旧这般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且在转瞬之间已把情势看得如此明白,我不禁也很有些佩服,笑问道,“你怎知我不曾得手?”
他神色一厉,“什么?”
“王爷您也不必暗自运气,或者想要高声叫人,都没什么用。你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用力,始终也是全身无力,声音哑得很么,若非离如此之近,我几乎听不见王爷您在说什么。”
他死死盯过来,“你在说什么?你对我下了药?”
我疲倦的摇摇头,“我又不懂什么医术,怎么可能对王爷您下了药?至于同归于尽,这念头确实有意思,不过王爷您一个人还不够分量。我从不奢望顾总兵那一刀能真正致人死命,他要做的其实不过在您身上割个小口子,那就罢了。”
他听到此处,面上已是悚然变色,失声叫道:“你,你对我也下了蛊!”
脑筋转得这样灵活,我思忖不能,只是他无论怎么惊怒交加,喉口发出的声音也透不过一张薄纸。
“修氏中人在顾总兵身上下的是三心蛊,我也不明白那是什么,不过他们说没关系,还派了个人过来相助,那人现在是我麾下小校,王爷想不想看看?”
越王面孔本无血色,此时更是一片惨白,“那是什么蛊?”
“也不是什么,不过让你就此昏睡不再醒来,偏偏不死,倒也奇异,我曾问修氏中人能不能让你貌似昏睡,实则清醒,他们却为难得紧,说虽有这种蛊,只是种蛊甚为苛刻,以王爷这般身份,做到殊为不易,只得罢了。”我一五一十的对他讲了,甚觉遗憾的摇摇头,“眼下王爷能够清醒,全赖点碧蛛吸了些您体内的三心蛊虫,可我一会我离开的时候可要把这小虫带走的。边某来的时候王爷在昏睡之中,走的时候自然也该如此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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