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作者:  录入:02-19

“大势?最坏不过你杀了我们母子二人,再从宗室中择出个傀儡。可你莫忘了,大靖传国二百年,从来都是父传子子传孙,无此常例!看看天下岂会服膺!那些野心勃勃的边将可会磕头!”
姜妃默然片刻,忽然大笑不已,“太后苦心说这番话,是见大势已去为了保存陛下吧。可敬,可敬,可惜啊,初辞这个杂种可不是先皇的骨肉。有件事你没有料到,那年大火虽然烧掉了我的脸,却没有烧掉我肚子的孩子!不错,我的淳儿,才是先皇的真正血脉,真真正正的君主!”
在这个夜里,激烈与沉默彼此交锋过许多次。
唯独这一次,姜妃终于落了子。
于是沉默了太久太久。
“罢了,跟你说这么多我也不耐烦了,我知道你有高手,我倒想看看几个区区老太监,能不能敌得过外边成千上万的箭雨。来人哪……”
“等等,”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殿下,先莫叫人。臣下还有些事没有交代完。”
转过身,我看到殿内许多眼睛都盯过来,除了一双。
我拍拍衣袂上沾染的尘土,慢慢踱进殿内,潘白面孔已有些发冷。
姜妃明眸里虽汪着笑,却寒光凛冽,“边卿家莫非也要跟妖妇清算?”
“没错,”我找回之前那把椅子,懒洋洋坐下去,“我这里很有几笔帐要跟在座诸位算一算。”
潘白脸色骤变,突然插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冲他摆摆手,“公公莫急,”又分别向姜妃和太后拱手致意,“左右诸事已定,也不必急在一时是不是?你们的帐是算完了,可我这里却还没有交代。”
潘白森然道:“将军口气不小。”
姜妃却缓缓点头,“边将军这些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如今大仇得报,要说些话自然应当。小潘子你莫插嘴。”
我微笑着向她点头致谢,“多谢殿下宽容,不过也谈不上什么忍辱负重,不过是狠得下心,下得了手而已。”
姜妃微微叹息,“能做到这点,已了不起得很。”
“可有一件事,从一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去做,不能做。哪怕要送掉这条命,要放弃报仇。那就是,绝对不会,永远也不会对边疆将士施以辣手。”
“列位都是高居庙堂之上的人物,锦衣玉食,没吹过风,没淋过雨,当然不知道边疆是个什么模样。嘉平是极北之地,一年有四个月都天寒地冻,许多兵卒都得了雪盲之症,眼睛常年肿着,怕光,见不得物,手脚也都冻得皲裂,就一口雪吃一口干粮,这样的日子也惯了;韶烽呢,异族林立,风俗和中原完全不同,盗贼叛乱多如牛毛,买的粮食要当心会不会有人在里面掺毒;函雍在西垂,遍地黄沙最难见到的就是水,要下一场雨要庆贺上好多天,士兵出征渴极了,连自己的尿都喝,简卓跟我说过,他曾连着几个月没洗过澡,内衣不用人穿就能立在那儿。边疆的人不能欺负,他们已经过成那个样子,为的就是让各位高床软枕夜夜笙歌,闲来在这里能彼此算计,如果这样还被杀,被辱,那也未免太没有天理了。”
“所以,我第一笔要算的,就是韶烽故督侯张承云那笔帐。”
我一边欣赏对面主仆二人一瞬间冷厉的表情,一面从怀里掏出块几件东西,看了一眼,抽出一快冲众人晃了晃。
姜妃尚在迟疑,潘白已失声道:“韶烽虎符!怎么在你手里!”
一时连烛光也剧烈的动荡起来。
风是愈来愈大了。
“怎么会在我这里?哦,我想想,大概是新任的韶烽督侯任青借我的吧。我这里还有几块,你们想不想看?”我抽出被抽出被劈开两半的玄铁摇摇,“这是嘉平的,本来想还给英湛,可这小子说他不稀罕,虽然他也说虎符到处,嘉平兵出。咿,还有这块,最重的是函雍的,简卓让我快点还给他,还说这牢什子虽然在他那里半点不管用,可给朝廷留个体面总是好的。”
我惦了惦这几枚象征着皇家威严的令牌,想到以后多少年后,不知能否阻挡的那场大难,微笑之中总有些黯然。
这些年朝廷良将凋零,文臣掌权,对武将压迫之烈远迈从前,偏偏外强中干,因此将士离心实在不稀奇。
姜妃的眸子在虎符亮出的一瞬骤然尖缩如针尖,身体也稍稍后仰,一直跟在身侧几名羽林军打扮的侍卫不约而同踏上一步,将她护在中间。
姜妃冷冷道:“边将军好生了得,背着本宫做出惊天大事,可喜可贺。”
太后却峨眉微蹙,不知想到什么,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
我收回虎符,微笑,“多谢殿下褒奖,惭愧惭愧。”
“任青是那妖妇的人,你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我长嘘口气,“殿下又何必明知故问,任青他虽然原来是太后的人,可是张承云遇害之时,不是已投靠了殿下么?”
姜妃双唇抿紧,一言不发。
一边的潘白目光凛动,却在冷笑。
“任青这个人实在不配在韶烽。他骨头太软,太后虽给了他荣华富贵,可殿下却握住了他一家老小的命运,哎,这么说也不能怪他是么?”
“得到督侯遇害的消息,我就一直在疑惑,到底是谁会向督侯下手。虽然陛下和太后这些年争斗得厉害,可张承云铁板一块,摆明车马不会偏向另一方,他所忠诚的人,只有曾他从草莽中提拔出来的先皇陛下,他只认定太后是先皇的妻子,陛下是先皇的幼子。所以朝廷一旦有变,第一个勤王的就是韶烽兵将。”
“如此一想谁人是凶手自然毫无疑问。重利诱惑修氏族人下蛊,督侯既死任青势必接手韶烽,就算不为助力,宫中有变时他也会作壁上观,再故意露出痕迹投奔光远,谁都知道那是越王的界面。再来母子相疑,能内斗最好,至不济也要太后越王担个擅杀重臣的嫌疑,边将离心,一切大好,一石数鸟,如此好计,佩服啊佩服。”
“只是,你们看低了我边翎,虽然这些年我们各行其是,可对殿下和潘公公的手段,我还是很留了心的。你们以为我就算看出苗头,因为为了复仇大业,总不会为了生人出头。”
“对你们来说,张承云可能不过用来驱逐外族的一条狗而已。然而我们素昧平生,可在我眼里,他比您,太子妃殿下,比您,母仪天下的太后,都更尊贵,更重要。”
张承云,要是能和你相遇,共饮一坛英雄血,这该会是何等人生快事。
你和我在这些贵胄眼中不过是草芥,可如果没有你这样的人,这两百余年里,靖国垮掉的次数,到如今数也数不清。
慢些走,慢一点,且和我嘉平男儿在九霄之上一起看,看这些践踏你们的人,将会得到的业报!
潘白眯起眼睛,正欲开口,姜妃却扬手止住了他。
她的嘴唇早已烧脱,只有虬结的几块肉在动,“罢了,这事本宫认了!只是却没想到你边翎有这等决心这等厉害手段。”
我欠身回礼,“殿下肯坦承此事足见风骨。至于夸奖却是不必,边翎差得远了,否则该早料到此事才对,也不至于事发才手足无措。厉害的另有他人。”
若非方峻在韶烽十年打拼出的威名,若非师兄神剑无敌压制修氏一族,他任青安肯与我做这场交易!
姜妃淡淡的道:“这么说来,将军是要我等偿命给张承云了?”
我叹气,“臣下不敢,待臣先把账一笔笔算完了再说。”
姜妃闭上眼睛,“还有什么你不妨一一说来,有账一起算,莫要闹出心病。”
我笑笑,“谢殿下,这第二笔账是我从韶烽回来之后的事了。”
“我这一生欠了很多人,也拖累了很多人,有时候想想这或许就是那所谓的天煞孤星。靠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就连一个与世无争,想和断了干系的女子,也枉送了性命,连尸骨都没有留下来。”
姜妃神色镇定,完全脱了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看样子殿下忘记得真快,我真佩服得紧。这些年我也做了很多错事,所以常常难眠,隔日头就会痛得紧,有时不免想要是能把这些事都忘记都好,那便可以睡个安稳觉。如果殿下真的不记得,那么臣就冒昧提醒一句,小哨子胡同那场大火。”
不远处有咯咯的声音响起,那是谁人捏紧拳头。
那场大火,很多人在呼号挣扎,更多人尸骨无存,有人驰马而至,鞭笞溅出的血雨……
我闭上眼睛,听到火炎荜荜拨拨在烧,民宅在一片接一片倒塌。
太后忽然叹了口气,“原来是为此,唉,就在眼皮低下……我果然是个瞎子。我本以为你会疑心到哀家身上。”
头又开始痛,我用拇指轻轻揉着穴道,摇头失笑,“太后您虽然不是好人,却是个聪明人。如此自乱阵脚的事怎会出自你的手笔?此事目的不过有二,一是令陛下母子自疑,二是将陛下无德,太后滥杀之事宣扬出去。虽然这些都没有凭证,事情总是这样,越是遮遮盖盖的越会被采信。虽然我不知这是一早策划还是临时起意,但这般狠毒决绝,真令人叹为观止。”
“只是……”我抬头和潘白幽沉的目光相遇,不禁苦笑,“你为何不把她救出去?杀人的计策有百种千种,为什么要连累这么多无辜?是了,你在太后身边留了人,昔日东宫秉笔啊,能遣人在栖霞馆假意刺杀令陛下对太后疑心更甚,得知太后密令我杀人的消息自然也在意料之中,为了避免皇上与我生隙坏了大事才不得不如此。当然在公公心里自然认定,那区区烟花之流算得了什么,我本来又极少去她那里,压根不会在意。所以,你才会肆无忌惮,又或者,”我将目光移向姜妃,“根本就是太子妃主使,对不对?虽然这是小事,可是和昔年栖霞馆,公主的死并无不同。也不过是你们为了自己,牺牲了她。”
“你说什么!”
这声惊呼来高高玉座之上,我望向太后血色退散的脸,想微笑,眼睛却热了起来。
“太后看起来很惊讶?你也说过她象你,若是你,见不到夫君的尸体信不信他会死?会不会抢在他前面去死?纵然是他的家人都下狱,纵然是被逼着嫁给别人。可是只要有一线生机,你会不会死?她会不会死?”
太后捂住嘴,眼泪扑簌簌掉下,“你说,你说清颜,清颜……”
“什么才能让她去死?才能一点希望也不留给自己?除非是她知道,即使我活着两个人也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除非她知道这一切,除非她知道自己生身之母害了情郎一家!害了自己亲哥哥!”
“可她一个从不留心旁事,只专心读书种花的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一切?难道她也是如太子妃这般喜欢刨根挖底?那自然因为有人特意把这一切告诉她!”
“潘公公,这人,就是你吧。”
“太后也会流眼泪?你无辜么?你们每个人都是凶手,一人在她心上插了一刀,她是痛得无法忍受下去才会拿剪子穿透自己的心。即使换作那时的我,若家人无法倚靠,情人今生永诀,被迫嫁给他人,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路?”
“潘公公好心机,好花心思。你为何要推她进入这人间地狱?对了,当然是因为那时候太后逼迫过甚,那场大火人人都以为太子妃已被烧死,可太后如此精明,一定不会掉以轻心,想必当时宫内宫外必然全布满眼线,你们轻易无法脱身。如何能逃脱,借一场丧事再好不过,陪葬的宫女内侍何其多,棺木何等浩荡,你们藏在哪里?不,以太子妃这样的性子,当然是公主的棺木里!西岭皇陵中葬的是谁?栖霞馆春晖池里的尸骨又是谁?你们让她在那里,整整十一年!”
噗通一声,太后从玉座上摔了下来。
她拨开搀扶的太监,两只眼睛定定的扎住我,散乱发髻后的面容再无一点生气,声音在打哆嗦,“你说,你说,你说清颜她……你说,你上次求我去栖霞馆……”
我并不想流泪,可它们却是不由自主淌出眼眶,一滴一滴,那么热。
“我不像他们在宫中有内应,只是一个人要为一件事用上十年心思,收集一切蛛丝马迹,多少也会明白些事。是的,我求你让我去栖霞馆,是想看看她是不是在那里,如果她在,我要把她带回来,可是,可是,却有了那场假意的刺杀……”
“她临死之时,把其中一切缘由写成了信,托郡主带给我。在信的最后,她请我宽恕你。”
“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她,只有这一桩……我办不到。”
“从头到尾,都是我负她。”
太后呆滞的目光转向姜妃,木然道:“你为何要如此?你不是同清颜很要好吗?为何要这般对她?”
她的话,在滴血。
纵然容颜毁损,姜妃依旧保持仪态高贵,一如太后。
她端坐在那里,眼睛漾着笑,声音第一次出现些甜蜜的味道。
“为什么?你让我均桓哥哥埋骨荒野,我就让你的女儿在那烂水池里作一辈子的孤魂野鬼。”
有人流泪。
有人放肆的笑。
而我只起一场赤风烈火,捣尽所有的不平,不仁与不甘。
不知多久姜妃才敛起笑意,向我凝睇而望,“你说得不错,我原是小觑了你。我却是没有想到清颜会给你留下信来,若非如此怕你也猜不到这许多,毕竟也是一切皆是命中定数,强拧不来。只是你这般行事我委实不懂,你看看,”她指向自己的头顶,那里曾可挽起如云秀发,熠熠青丝在阳光中耀出惑人光泽,如今目之所及,遍布惊心瘢痕,“劫后余生。我无时无刻不盼望有一天能站在这里将这老妖婆碎尸万段,除此之外不做他想。边翎,太子还在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他的朋友并不多,你则是他最欣赏的一个,哪怕是因为均桓哥哥这句话,我也不会错待你。又为何到了此刻你我大仇得报,反倒说出这些有的没的?好吧,就算我实在对清颜不住,你也要明白,逼死她的不是我,而是她!”她骤然伸手指向哀哀哭泣的那个女子,冷冷续道:“你如今出来堵我的路,为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深仇大恨更重要!”
她曾何等美丽勇敢的女子,曾拜别万马千军,抛洒烈酒激励士气。
可如今已成为泡影。
她是只为一人而生只为一人而毁,还是仇恨的力量果真如此强悍,我们永远绞不过命运的弦?
我拭净模糊的眼睛,竭力绽出微笑,“太子确实是我的朋友。殿下你的仇恨边翎感同身受。你问我还有什么事比报仇更重要,是的,有。殿下曾三番四次的催问我还在等什么,说是度日如年夜夜熬煎。边翎何尝不是能早一日雪此大恨。从前确如殿下所言,亦大有机会,可是我始终要等,等的怎么辛苦,也要等一个信。”
姜妃垂眸不语,睫上凝出一圈微光。
“是的。我在萧策的死讯。”我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可以压抑从心底撕开的痛楚与遗憾,“燕国强敌不可不防,无论怎样周全一旦宫变必然给它可趁之机。除非它亦自顾不暇。燕皇老迈,昔太子早死只留下一幼儿,皇室翘楚唯萧策而已,此人雄才大略抱负非凡,他不死我始终不能安心。是的,你问我什么还有什么家仇更重要,那便是国恨。我们三万男儿的血,我那些死在关外不能回乡的兄弟,英帅,还有太子,我们所有人的血不能白流。如果因为私仇让异邦铁骑践踏国土,我等皆百死莫赎。因此殿下……臣深愧于心,纵然明知醇季小殿下是太子亲生骨肉,是皇朝正统,理所应当的继承者。臣也不能把这千秋基业就此奉上。”
姜妃慢慢抬眼,瞳孔中有种凄凉的光。
“我是他妻子,醇儿是他儿子,是什么不能让你服膺?”
这一瞬她又象从前那个女子了,太子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我觉得喉咙很痛,很涩。
“因为你不会做的比太后更好,太子妃殿下。纵然百官恭顺将士归心又如何?醇季殿下尚在幼年,你将以太后之身摄政,然后如何?殿下如今行事已是如此,从封疆大吏到无辜百姓,哪怕并非堵在你的路上也无幸理,待殿下一朝掌握大权,天下将成何等模样臣根本不能去想,或许臣错了,殿下真的会将靖带入盛世宏图,可是国脉容不得赌。这个国家的掌舵人一定要是仁君,一定要是明君,虽然臣不知道世间到底有没有不靠阴谋诡计也能坐稳那个位置的人,不知道有没有不践踏弱小不让无辜者流血也能被千秋传颂的皇帝,可无论如何,臣以为,您不适合以太后之尊在这做慈宁宫中,靖国千万百姓不能做你的陪葬。便是若均桓太子在此,臣也会这样说。”
推书 20234-02-22 :大爷爷的故事(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