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鸡种田一家亲（一）
王家和李家一直维持著友好的关系。
王家世世代代是务农的，从以前当佃农，到了後来自己买几块地种田，这个职业一直没有断过。
李家以前也是务农的，租的就是王家隔壁的田地，後来不这麽专心务农，改行养鸡去了，养的有声有色的，是村子里最大的养鸡户，很多老板都跟他们买鸡。
王家跟李家是好朋友，所以李家固定会送鸡屎给王家当天然肥料，王家丰收的时候，也会送些作物给李家当谢礼。
两家这样子友好的往来，维持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最近这个友好的联系突然被一刀两断，原因出在李家长男身上。
李家长男是个归国子女。
当年因为李家养鸡养得很有心得，家里钱一天比一天多，李爸爸就想李家世世代代养鸡，以前还好，到了这个新世代还老是在养鸡，不太跟得上潮流，所以李爸爸决定要送儿子出国念书，去喝喝洋墨水，就算学的不好，至少也要看看外国的鸡长什麽样子，算是培养一个有国际观的後代。
而李家长男也不负众望，考了一个什麽国家的什麽大学，村子里的人不太懂，不过总之是了不起的地方，跟他们这个彷佛跟时代脱节的小乡村是完全不一样的。
李家长男穿著时髦的西装要往机场去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出来欢送了，场面非常风光。
後来李家长男归国了，全村的人也出来欢迎，看著李长男的眼神，个个都像期待他会凭空一抓、抓出一只外国鸡来一样。
但事实是李长男穿著同样时髦的西装回家，却没有带外国鸡回来，村子的人有点失望，不过总算村里出了个出过国的人才，大家还是与有荣焉。
李长男回家之後，接管了爸爸的事业，开始养起鸡来，而且不晓得引进了什麽西方思想，总之听说养出来的鸡不太像台湾鸡，而是洋味十足的鸡，听说现在大家都在发展精致农业，李长男的目标就是创造精致养鸡技术……
至於到底是什麽技术，村子里的人同样都不太懂。
本来，李家想要怎麽养鸡是李家的事，长男想搞什麽就让他搞去吧，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但是第一个受到李长男改革迫害的王家就受不了了。
王家世世代代务农，新一代的王长男当然也是务农，几年前接管了爸爸的农田，就一直是他在跟李家接洽拿鸡屎的大事，只是今年他没有收到预期的鸡屎，觉得奇怪，跑去李家问清楚，才知道原来李长男不给王家鸡屎了。
欸，这是什麽道理？王家给了李家这麽多作物、两家世世代代的利益交换，这鸡屎说不给就不给啦？
王长男很生气，气匆匆去找那个归国子女理论。
跑去李家大厅找不到人，王长男又往鸡舍找去，果然找到李长男。
李长男蹲在鸡群前，穿著来这里肯定会弄脏的白衬衫跟西装裤，正一脸温柔地对著鸡群唱歌，王长男看到了，脸抽了一抽。
「欸，养鸡的。」
李长男的歌声一顿，脸色难看地回头瞪不知道什麽时候出现的王长男。「喔，种田的，谁说你可以进来鸡舍？」
「哇咧干！」王长男呸了一声：「你家鸡舍就盖在拎杯香蕉田旁边，拎杯为什麽不能进来？」
李长男脸色一沉，用标准的国语斥责：「请你不要在鸡面前说脏话。」
王长男则用台语骂：「干，养鸡的，你去一趟国外回来脑袋都坏了是不是？啊──算了，我今天是要问你，你为什麽不拿鸡屎给王家了？」
李长男听了，淡淡地「哦」一声，然後拍拍衬衫站起，继续用标准的国语说：「这件事我也想找你谈，我觉得鸡屎不能平白无故给，你们王家也不是每个月给我们作物，这种交易根本不划算。」
王长男咬牙，也继续用台语问：「啊不然你想要怎样？」
李长男漂亮的眼睛亮了亮：「用卖的。」
「卖──？」王长男很惊愕：「干！连赛的钱你也要赚！这种钱你赚得下去！」
李长男摆摆手，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肥料本来就该用买的，你不想买，那就算了，鸡屎我照样可以卖给别人。」
王长男眯眼看他：「养鸡的……王家跟李家的交情你真的要弄得这麽难看就对了？」
李长男扬扬淡色的眉，没说话。
王长男一掐拳：「贺！这是你做来的！」帅气地背身离去，还要咒骂一声：「死外省仔，说都说不听！」
李长男神色瞬间变了变。「不要叫我外省仔！臭乡下人！」
远远的王长男刚要爬回田里，不甘心还要回骂：「干！你有种就说你不是乡下人！假洋鬼子！」
李长男气得大骂：「王善春你不准再越界爬到我家鸡舍来了！」
□□□自□□由□□自□□在□□□
半个月过去，王长男没有再跑来李家找李长男理论，期间倒是李父跟李母来劝过李长男许多次，说鸡屎什麽的，用卖的多不好意思啊，而且跟王家又认识这麽久了，不过就是鸡屎而已云云，但是李长男对这类的完全听不下去，所谓要有付出才有收获，他李家的鸡大的鸡屎、还不是吃了饲料才大出来的！饲料不用钱吗？当然要！饲料要很多很多钱！
怎麽能这麽便宜王家！
坐在大厅里喝茶，李长男越想越生气，掐在杯子上的手指就越发惨白，他眯眼想了许久，觉得现在全世界都把他当坏蛋了，可是这件事情他才不让步。
……除非、除非王长男那家伙肯哭著来求他……
在脑内幻想了一下王长男走投无路、终於抱著他大腿哀求的样子，李长男心里稍稍快活了一点。
得意地笑一阵，突然又觉得不对。算算日子，王长男已经半个月没来找他了。
半个多月都没来要鸡屎，难道是王家愿意自掏腰包去买肥料了？
怎麽可能，王善春以前可是小气到跟他借一张卫生纸他都不肯的地步，肥料这麽贵，他怎麽可能舍得买？
想了想，他招来在家里帮忙干粗活的阿才，问：「你最近有没有看到王家种田的？」
阿才擦擦沾著脏污的脸，操著台语回话：「屋啊！少爷你忘记了，我每天跑的路线都要经过王家的田啊。」
李少爷皱眉：「他现在还在种田？那你知不知道他用什麽当肥料？」
「哎唷，」说起这个，阿才的脸可疑地泛红，肩上的毛巾被他扯下来扭啊扭的：「少爷哩恩灾喔……啊丢阿春啊他啊……」
──他最近到处搜集别人家的屎，说要拿去做肥料啦，阿才我，也有拿一点点贡献给阿春啦。
李长男抓了外套就气匆匆地往外跑。跨上阿爸那台老式的机车，他一边奔驰在田野间，一边到处寻找王长男的踪影。
「可恶，可恶可恶……」
眼神锐利地在王家的田地里来回巡视，好不容易在王家芭乐田里找到王长男。他俐落地摔掉机车，跨大步朝王善春走去。
只是他才刚走近没两步，就闻到一阵恶臭。李长男厌恶地捂著鼻子，隔空喊：「王善春！你又在干什麽东西！」
王善春慢悠悠地从大桶子里掏出这几天搜集来的肥料，再慢悠悠地往土里倒：「唷，这不是养鸡家的李少爷吗？我说养鸡的，我有说你可以进来田里吗？」
李长男脸色很难看，气得想踏钱几步，又忙缩回脚步，隔空叫嚣：「我说你！小气到这个地步，到处去搜集人屎，你恶不恶心、知不知羞耻啊！」
「哎唷，」王长男一手探进裤子里抓了抓：「我只是拿赛当肥料，还有人想拿赛来卖咧。」
「王善春！」李长男跑远远地深呼吸一大口气，再用意志力冲到王长男面前，恶狠狠地扯起他的汗衫：「你、你这个混蛋！你明明知道我想干什麽──我离开跟回来那天你都没有来，现在也是，你、你──呜呃……」
王善春看他难受到快昏倒的样子，挑了挑眉，不耐烦地拖著他往外走去。
他翻著白眼碎念：「靠腰，你家鸡舍就有比较香，来这里就臭到要昏昏去……」
养鸡种田一家亲（二）
因为李爸爸有意要栽培出一代读书人的关系，所以下田、养鸡、做家事等等粗活从来都不是李少爷的工作，他只需要文文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读书，偶尔摇头晃脑地学电视上的古代书生吟诗就可以了，王长男觉得，李长男唯一做过比较粗重的工作，大概就是拿起墨条磨墨而已。
李家的男人世世代代都长得比较斯文，再经过李爸爸这麽一番栽培，李少爷又比李家男人还要斯文一点，小时候最常被欺负的腻称就是娘娘腔。
娘娘腔──娘娘腔──
胡说八道！他才不是娘娘腔！
李少爷某天终於震怒，将随身携带的毛笔往嘲笑他的孩子鼻孔插去，还狠狠地甩了对方一巴掌。
不过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李长男哪里是乡下孩子的对手，一个没留神被插了鼻孔跟甩一巴掌之後孩子们回过神来，气得扑上李长男，决定要给这个娘娘腔好看。
这时候远远地要去种田的小王长男看到了，发挥了他王家特有的正义感，像是正义使者（李长男新学会的英文单字：hero）一般地降临。
Hero王一手拉开一个孩子往地上扔，重重地在他们身上落几拳，最後放声叫他们不准欺负李长男，不然Hero王就会给他们好看。
Hero王从小受的教育跟李少爷是不一样的。王爸爸觉得，男孩子可以不会读书，但是一定要体格健壮，要像男子汉一样，所以Hero王从小就要跟爸爸下田工作，家事都是Hero王在整理，早上四点还要起来挑水、砍柴（即使这些动作在现代根本不需要）以训练身体，总总的操练下来，Hero王从小就有一副好体格，也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小小年纪连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Hero王刚刚那一丢一摔，动作俐落又帅气，完全不费丝毫力气，让跌在地上的李少爷稍稍起了崇拜的心里。
背光的Hero王盯著他们逃跑，才回头看他：「你没事吧？喂？」
李少爷惊魂未定地摇摇头，用咬字正确的国语答谢：「没事，谢谢你。」
Hero王皱眉，觉得对方标准的国语听在耳里怪怪的，不过也没说什麽，只再慰问一下就走了，说要赶著去下田，有什麽事再找他，Hero王绝对会替他出头。
李少爷很感动地点头。
他们村子里的国小很小，大概只有李少爷家四个这麽大而已，全校也只有六个班，一个年级一班，所以同龄的孩子再怎麽不愿意，只要同一年进去读书的，都会被分在同一班里面，所以李少爷跟王hero一直都是同班同学的关系。
只是虽然是同班同学、虽然班上的同学只有十个、虽然两家是世交，李少爷还是没跟王hero说过话，他一直觉得他们两个是不同世界的人。
所以，这次是李少爷第一次跟王hero说到话。
然後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很崇拜像王hero这样的人。
现在的王hero正用清水拍拍李少爷的脸，蹲在路边烦躁地抹掉额头上的汗。
「下不了田就不要下田，你看，中暑了吧？」
李长男靠在树边，虚弱地微微喘气，一向苍白的脸异样的红：「才不是中暑，谁叫你要用那麽臭的东西当肥料，我是被那个东西薰的。」
「你大出来的就是香的咧。」横他一眼，王长男捞了捞大水沟的水往身上泼：「奇怪了，人家要用什麽当肥料是人家的事，你连这个也要管？」
李长男恨恨地咬著下唇，对著王长男被汗水浸透的背部死死瞪著，许久突然起身，脚步还踉跄了下：「算了，你高兴用什麽就用什麽，随便你。」
王长男抬头，看他摇摇晃晃地回去牵机车骑，撇了撇嘴，拔声喊：「喂！李盈采！」
李长男背影楞了楞才回头，还一脸幽怨：「……干麽？」
王长男撑著膝盖爬起，看了看其他地方说：「你──你在那个什麽国──」
「……加拿大啦。」
「喔……加什麽……有没有那个……」
「什麽啦？」
「就是那个……」
李长男眯眼看他一会，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向机车走去。
王长男看他转身就走，气得跨几个大步扯住他：「靠腰，我说你有没有那个──移情别恋啦！」
「……移什麽情别什麽恋？」李长男冷冷瞪他：「哪个情可以让我移让我别？有人连我走我回来都没出现，就算我喜欢上别人也不叫移情别恋。」
说到这个王长男就有点气虚：「……干，你在气这个喔。」
李长男杀气更重了一点：「有人好不容易来找我，开口闭口还全都是鸡屎的事情，请问到底是哪个旧情啊？」
王长男声音更小：「……你也没来找我啊，而且你也开口闭口都是鸡屎……」
「干！王善春你去死好了啦！」用力想甩掉王善春的手，却怎麽也甩不掉，气得想咬他，又觉得很恶心，正在踌躇就被一把抱住。
「我去死你也很难过啊……还有你不要说脏话啦，一点魄力都没有。」
「去死啦！你有你的鸡屎就够了！你放开──」
「干！」HERO也生气了。王善春更用力抱住他：「我怎麽可能去送你啊！送你送到一半哭出来怎麽办啊！干！我是男子汉欸！哭出来多丢脸啊！我当然不能去啊！」
李长男抬头楞了楞，又开始挣扎：「去死啦──」
「回来我更不可能去看啊！如、如果、如果你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该怎麽办啊──！要不是因为鸡屎的事情，我还没勇气去找你，谁知道你也没来找我啊！」
李长男还是一脸愤恨：「藉口，你来找我的时候，还不是一脸无赖的样子，叫我什麽养鸡的……」
王长男抹了抹脸：「我不无赖，难道我要紧张地当小媳妇给你看？还有，你还不是叫我种田的？」
「……藉口。」李长男明显软化，不过还是抿起嘴哼两声。
「真的啦……」
「藉口。」
「……是真的啦……你相不相信我啊？」
李长男沉默一阵子，别扭地说：「……你满身大便味，不要抱我。」
「靠腰。」王长男拉著他往机车走去：「那拎杯回你家去洗澡。」
李长男在後头被拉著走，觉得脸又开始有些燥热。
可恶可恶可恶，他又对王善春妥协了。
养鸡种田一家亲（三）
要读国中的时候，因为村子里面没有中学，所以孩子们都得到好几里远外的隔壁村去上课。李长男国中的时候就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骑著单车来回家里与学校之间，这时候，他跟王长男已经不再同班了。
虽然不同班，可是因为王家跟李家距离不远，李长男骑单车上学的时候一定会遇到王长男，放学的时候也会遇到王长男，因为隔壁班的关系，下课也会遇见王长男，甚至回到家时，有时候也会看王长男搬著他家的水果过来，说是要送他们的。
然後李长男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收下，再默默看他走远。
自从被王长男搭救之後，两人的距离好像有缩近一些，却又不是真正那麽接近，顶多会搭几句话，然後就陷入一阵无语的沉默。
可是李长男还是很开心了。
王长男不管什麽时候都是风云人物，在村里是，小时候是，到了初中也是，又爽朗体育又强，是在学校里人人都想认识的人物。
李长男偷偷地把王长男当做一个典范，然後偷偷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告诉自己往後得这样模仿，才像是一个男子汉的样子。
李长男也想当一个男子汉。
只是暗自这样想的李长男，当然是不会发觉王长男时不时也将视线往他身上放、刻意走近李长男身边、偷田里的水果假借父母名义送去李家，甚至偷了李长男的考卷来收藏。
以及上下学时，都刻意挑李长男出门跟回家的时间跟在附近一起上下学。
王长男这些秘密，都是很害羞、不能让人家知道的。
那天王长男同样在李长男出校门後跨上单车跟在後面。李长男骑著一台黑色的淑女车，骑的时候腰杆绝对是打得挺直，然後视线恍惚地随处乱飘，恍惚到像是随时会摔到一旁的田地一样，王长男每次都替他捏一把冷汗。
那天王长男跟啊跟，旁边突然有女同学骑来跟她说话，是李长男班上的班花，跟王长男也很熟，是个很直爽的女孩子。王长男跟她聊天的时候总是特别开心，那天聊得有点忘我，一个没注意稍稍超前了李长男。
李长男在後头看著他们聊，神情突然不那麽恍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