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蓦地抬头,神色复杂地看向支葵。怀中的人生息逐渐减弱,而此时的他,竟连用内力为她续命都做不到。
茹儿艰难地喘息,挣扎着伸出手抚摸那个人秀丽的脸庞,眼里是从未表露过的温柔:“从来都想这样被你注视着……可是我知道……那、那是不行的……”茹儿喘了一口气,一口鲜血咳在血衣上,“……因为,公子的温柔……应、应该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几乎把所有氧气从茹儿肺里抽离,她用手捂住嘴,试图阻止空气的逃离,却丝毫没有效果。她痉挛似的握住一条的手,越勒越紧,仿佛自己手中握着的,是最后一根稻草:“公……咳……公子……我不知道你……你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误会……可是……茹儿觉、觉得,你们本是……是……这世上惟一……咳……配的起彼此的、的人……”
“若……若公子还……还爱他,请速、速去……咳咳……边关,否、否则……闲……闲主人她……一定……”
……一定会对付那个人么?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茹儿啊……
一条将那只无力的手放下,心中思绪翻涌。他缓缓起身,直视着眼前的人,面色不变。
支葵眼神茫然地看住他,一抹腥红色的光点在眼中陡然扩大。随着眼中血色的增加,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制的行动起来。他弯下腰,似乎是要去捡茹儿先前掉落的匕首。
忽然有声音自上方传来:“我说过了,支葵,这里是你的家……所以已经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那个人对他说,这里是他的家。所以。所以。
“你就是你。支葵。”
那人说,他就是他。不是他,不是她,或者 其他的任何人。
朦朦胧胧间,遗失的记忆缓缓复苏。
他想起那个时候第一次见他,满室浮光缭绕,香烟袅袅;
他想起那个时侯曾向他撒娇,他却只是微微笑过,倾城笑颜中滑过阳光气息;
他想起那个时候他为他带上碧色的手镯,那绿的荡人心神的颜色,原是与他的眼睛一样的;
还有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许许多多的时候。
所以。他就是他。不是别人,而是支葵千里。
书简
黑主十八年十月,玖兰家当主玖兰枢受封祈王,挂帅出征。凌王玖兰玥坐镇黑水城,从旁助力。武林一部附于祈王帐下,称义军。其后,三军合壁,与西域回纥对峙,战于兴庆。
决战前后 之 兴庆黎明
黎明的天澄蓝明净,空茫的没有一丝杂质。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金色的阳光随同太阳的上升慢慢扩散开来,将原本明澈的蓝染成鲜红。
枢站在兴庆的城楼上极目远眺,仿佛要将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城楼高处寒风凛冽,如刀锋般刮过他的脸,扬起他柔长的棕色发丝。秋风萧瑟中,枢微微眯起眼,绛色瞳中是看淡一切的超然与透彻。
背后有清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到离他还剩几步的地方倏然而止。
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即使如此,他也知道此刻站在他身后的究竟是谁:“蓝堂,什么事?”
“星炼来报,回纥军队已攻破黑水城,目下正向着兴庆而来。”
“哦,是么?”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仿佛眼前的战况却是与自己没有半分关联。
蓝堂见自家主人如此的气定神闲,虽然知道枢少爷一贯是这样的人,心下却不免吃味起来:“虽说凌王殿下是依计送出黑水城,可枢少爷您是不是太信得过他了?万一日后夺不回黑水城,那……”
那危险的自然是眼前的人无异。
蓝堂当然不明白,何以玖兰枢对这个所谓的九叔如此信任,俨然是将一些平日里只会交予心腹之人的任务交托给他,若不是对玖兰玥的为人和能力有十足的把握,枢少爷是决计不会这样做的。可那凌王又何曾与他们玖兰家有什么联系?除了身体中流着相同的血液,却从未见枢少爷与他有什么交往的,况且就年龄而论,那玖兰玥也大不了枢少爷几岁,却为何……
蓝堂的话自然是没有全部说出口,跟随了枢少爷这些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只能隐隐提及一些,还有哪些话甚至连一个字也说不得。
枢知道他心中疑问,却不回答,只淡淡道:“蓝堂,吩咐前军,作好迎敌准备。记住,只准败,不准胜。我要回纥把行军线拉长到兴庆城门口。”
蓝堂的视线定格在面前的绝世男子身上,湛蓝眸中思绪翻滚,交杂着极度复杂的光影。最终,他轻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幽幽道:“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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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主十八年十一月,黑水城陷,凌王玖兰玥失其所踪,十万甘州军伤亡殆尽。圣上龙颜大怒,朝臣惶惶不可终日。
不日,洛河军会回纥一部于乌海郡,大败。回纥前军乘胜而追,奔袭百里,斩获颇丰。洛河军值此一败,士气萎靡,凡遇回纥军者,皆面如土色,弃甲而走。回纥军乃益骄固,前军长袭,中军散,惟后军谨慎,竟无半分懈怠。
决战前后 之 诱饵
自从洛河军与回纥军队正式交战以来,为了方便联络与发布命令,枢不顾下属反对,硬是将帅帐扎在了兴庆城前五十里处,而令蓝伽在后方城中戒备。
此时回纥军队已向兴庆推进了大半,离开大将军营帐也不过几百里的距离。
蓝堂心中不免忧虑,毕竟枢少爷身份尊贵,若是有什么闪失,那可是大大的不值,于是提议道:“枢少爷,眼下回纥军队已开进到这里,不如就趁现在动手罢。”
枢坐在帐中的长椅上,淡淡地呷了一口茶,才放下瓷制的杯子,安然道:“时机未到。”
“可是枢少爷……”蓝堂原本平静的声线里已经隐隐带了一分焦急,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枢用眼神制止。
“蓝堂,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枢一面抚摸着茶杯的表面,一面娓娓道来,声音优美的如同山间流水,宛似天上歌。“聪明如你,应该看得出来,回纥前军中军虽然已经入瓮,然而后军却仍是步步谨慎,不肯轻易涉深啊……”
蓝堂听得枢的解释,微微皱眉。
枢看着他的表情变化,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这才继续道:“凌王若是动手,要拿下黑水城最少也要三天,因是我要回纥至少三天之内回不了黑水城接应。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蓝堂?”
蓝堂苦着眉头看着枢,虽是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道:“至少要让回纥大部离开黑水城九百里。”
“正是。”枢点头称赞,道:“然而如今回纥后军却是慎言慎行,轻易不肯进这套来,看来不下猛药还是不行呢。”
蓝堂正自听着,却被枢最后那一句给弄糊涂了:猛药?什么猛药?蓝堂心中打鼓,难保枢少爷又会做出些什么,不免有些揪心。
正这么想着,却忽地有人进了帐里。
从外面进来的只要两人。一个长衣银发,面部线条俊美又不失刚毅,而他的一双眼,更是清冷的透出凛冽的光芒。另一个是名中年男子,一身戎装潇洒,刀削般的面庞上胡茬浓密,身边还挂了两把宝剑,标准的武将打扮。
蓝堂撇撇嘴:锥生和威西将军齐正么。
蓝堂对这两人的到来是莫名其妙,枢却是一副等候良久似的从长椅上站起,扫了扫长衫上的褶皱,浅笑道:“走罢。”
蓝堂更加不明所以,锥生横起长眉,冷声道:“做什么。”
枢笑而不答,只从齐正手里接过一把长剑,看也不看,随身便扔给锥生,道:“只是想看看这些年来你的功夫究竟精进了多少。”
锥生的面色仍旧没有缓和,声音也是生硬如铁:“你忘了我还有血蔷薇么?”
锥生丢回长剑,宝剑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最终落回枢手里。枢这次却是将剑拔了出来,剑身莹亮若水,满溢着寒气与杀气。很锋利的一把好剑,却不是极品。枢淡而又淡地弯了弯嘴角,眼神在兵刃的银光中恍惚迷离:“也是。既然回纥不愿主动出来,便由我去会会他们。有这么个诱饵,便不怕他们不上钩呢。”
最后的那一句,语尾微翘,不经意间露出淡淡的讽刺与暗嘲。
决战前后 之 义军
尸积成山的战场上,一尾俊骑款款而来。
马背上的男子身材颀长,一身长衫质地精良,却是被他穿的极其粗犷。男子有着一张极尽俊朗的脸,金色眸子里折射出异色光芒,正是那架院家的少公子架院晓。
虽是自小便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打滚,见贯了鲜血与死亡,眼前的场景却还是让他感到心悸,久久不能平复。
如果说江湖中的敌我暗算是残酷的,那么惟有战争,才是真正无情的。一个家庭的破亡,家人流离失所,生离死别或许悲苦,可是在战争的羽翼下,这样的悲剧太过纷繁,以至麻木。于是语言,也就成了最为苍白的控诉。除了哭泣,惟有哭泣,或者再也哭不出来。
架院看着四周如流的血河倒映出天空广阔的痕迹,胸口禁不住生出一股郁结。他从来不是热衷同情的人,偶尔的那几次,也不过心血来潮的意气为之而已。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忽地听到背后有些动静。几乎是同一时刻,泛着寒光的利刃从身旁穿过,直直扫向他身体的要害处。架院想也不想,条件反射地翻起手掌,一枚毒针应势而出,一瞬间射入操刀之人的身体。那人闷哼一声,随即没了气息。
架院这才想到去看那人的容貌,却见他浑身上下已是染满鲜血,双目圆睁,神情极其狰狞恐怖。他的身上遍布着数不清的伤口,受伤之深,直至皮开肉绽,白骨微露。而最为骇人的,却是他一足已断,断腿的伤口处还不断涌出鲜红色的血液。
架院眼见这番情景,心下有所不忍,想了想,还是翻身下马,替那人阖上了圆睁的眼。
正待此时,一个冷如冰原的声音从旁而来,言语中带着些许的不屑:“你既已杀他,又何必同情他。况且战场本就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又何必故做好人?”
架院转过头,一抹清丽的银色漫过眼底,仿佛月亮才有的光辉。有那么几秒时间,竟让他觉得刺眼。
架院深深地注视着零,许久以后,才轻叹似的吐出一句:“罢了,随你怎么说。”
零挑眉,似乎真有继续说下去的样子,比起平日里的寡言少语颇为不同,偏生有人在这时插进话来,败了他的兴致:“我说锥生公子怎的有闲心大发牢骚,原是架院你来了。”
老大就是老大,连说话都特别有魄力。架院转开眼,将视线转移道枢身上,微微点头,算是颔首致意:“枢大人。”虽然他架院家与玖兰家同为四大世家之一,身份地位毕竟有所差别,更何况玖兰枢这名,普天之下敢于直呼的不会超过三个人。
枢对于架院的致意也早是见怪不怪,径直道:“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架院复又点了点头,道:“虽然是仓促了些,不过总算完成了。白道二十一门,黑道十三门,总共三十四门派静听差遣。再加上原本四大世家的势力,相信应该有所帮助。”
“很好。”枢听完架院的汇报,忽地想到了什么,问道,“不知青谷子等老前辈可安好?”
架院神色一变,低声道:“青谷子前辈已于前几日仙逝……怎么,枢大人难道没有听说么?”
听得架院如此说,枢的眼中也掠过一丝波纹,神色颇为怪异:“他的死,武当可有什么说法?”
架院摇摇头,道:“武当传给外面的说法是青谷子突然抱病而死。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武当内部,八成是出了什么大变故了。”
枢自然知道架院所说的句句属实,然而他此刻在意的却是更为纷杂的东西:“若只是武当内部有问题也就罢了,只怕……”
枢少见地蹙起眉骨,一双血眸泛起淡淡的波纹,看起来却是三分忧虑,七分魅惑:“只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据我所知,除了青谷子,之前几个月内崆峒、峨眉、华山、天山、灵剑山庄,甚至连少林都陆续有重要人物相继去世,只不过各个门派都顾及面子,不肯将实情如实相告。”
零听着枢报出一个又一个所谓的名门大派,皱眉道:“那又如何?”
枢却是难得认真地看住零:“你还不明白么?”
零回以冷淡表情,无言,握着马缰的手却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枢细细地眯起眼,将面前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道:“当年,这些门派都参与过‘那件事’;如今,这些门派中的重要人物相继死于非命,能够做到这点的,再加上有杀他们的动机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你……你想说什么……”零异常艰涩地咬出几个字,脸色已开始苍白。
枢却是一副平静如初的样子,绯色的眸中一汪死水般的沉静。他早已知道,若那个人真的重现人间,那么即便自己不愿意,也是注定逃避不了的:“零……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你都必须承认,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绯樱闲。”
“闭嘴!”那一刻,零几乎是尖叫出声的。他抬起右手抚住脸,遮掩住此刻苍白的过分的脸,却还是挡不住眼中迸发出的仇恨和恐惧,“你是说那个女人又出现了?!不可能……不可能的!”
是的,那个江湖中人人奉为传说的绯樱闲明明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既然如此,这世间又怎么可能再平白地添出一个来?!
枢看着零一副挣扎不定的脆弱表情,眼神渐渐收紧:“她确是已经死了。可是你莫忘了,她那时说过什么。”
零忽地一滞,眼神涣散,声音呢喃:“上穷碧落下黄泉,若非血染江河……便是化为厉鬼,也必不超生……”
“对!”绯色眼中蓦地扫过一排冷茫,泛起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若非血染江河,便是化为厉鬼,也必不超生!’”
仿佛是被枢的语气震慑住了,零的手臂一僵,便再也动不得分毫。
架院在旁边听着枢与零的对话,心中也是蓦地惊起滔天巨浪!虽然他不清楚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隐约听到一些耳语,追述着当年的故事。从那些话语中,他已可以模模糊糊地猜到那时江湖中的腥风血雨,恩怨纠缠,却无法详知。之后他也问过蓝堂,只因那段时间蓝堂整日恍恍惚惚,似乎知道些什么又不敢开口的样子,谁知蓝堂却铁了心似的什么也不肯说,最终他也只得作罢。然而如今听来,却说是那“狂咲姬”绯樱闲再现人间,这本已是诡异至极,何况她还是个死人!
旧时故事(上)
三个人回到大营的时候已近黄昏,枢甫一回去便进了帅帐,架院知道他是被那大堆小堆的军务缠的脱不开身,心下有些同情,面上却神色如初。他方才到达军营,对着个中一切本就偏疏,也便跟着零一路过去,进到另一个营房的时候却见帐中赫然立着一个人。
那人他虽没有见过,但也在路途中有所耳闻:随军出征的优姬公主么。
此刻优姬穿了一身绛红长裙,算是比较容易运动的那种,见了零兴冲冲跑过去,却忽然发现零的面色比平日更为苍白,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视线往边上过去,正碰上架院的目光。优姬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来。
“零,怎么了?”优姬细细地盯住零,却见他若有似无地躲开自己的直视,心下不免担忧,“发生了什么事?你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仿佛是被说中了心事似的,零浑身一震,却越发地别过脸,逼迫自己不去接触优姬的视线。
架院眼见零如此表现,知道他还是挂心在之前的事情上,此刻却是不敢直面,刚想替他向优姬说了,帐外却忽地响起一个优美而略带邪气的声音,直冲冲砸进帐内:“锥生公子此时怕还是不肯相信罢……”
门帘被轻轻挑开,一抹阳光从帐外漏进房里,就着来人金色的柔发,耀眼而夺目。蓝堂翩翩进到屋里,蓝色瞳中荧光闪烁,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晓,你终于来了么。”
“恩。”架院伸手抓了抓本就狂乱的短发,随声附和了一句。
零显然很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皱着眉头道:“你来做什么?”
蓝堂玩味似的微微一笑,嘴角勾起某种带点邪气的弧度,却甚是好看:“自然是来看看你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