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薛少慕滚下床数次,每次都嘀嘀咕咕抱怨着天元派小气再爬上来,第二天清晨,流华醒来,房中鼾声阵阵,床上却没有薛少慕,急忙探头找,却发现薛少慕正在地上抱着床脚呼呼大睡,口水横流。
正式进入天元派后,流华发现日子过得很快,也很简单。
天元派的弟子修炼仙道的课业很紧,但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是可以带着灵兽修炼的。其他的时候流华都在房里等着薛少慕,或者在天元派中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机会报恩。
当年救他的那个女孩子,原来就是轩辕长老的女儿,名叫轩辕兰芷。薛少慕和流华正式进入天元派的第二天,轩辕兰芷就和另外两个女弟子一起,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敲开薛少慕和流华住的小屋的房门。另外两个女弟子像是有点害羞,小声说了些什么将轩辕兰芷向前推了推,轩辕兰芷大大方方地笑着问:“薛师弟,我们能进来看看你的灵兽吗?”
薛少慕看见轩辕兰芷,脸笑得像朵喇叭花,连忙说:“好啊好啊,几位师姐请进。”一边对流华招手,“几位师姐来看你了。”
轩辕兰芷和另外两名少女将流华围住,上上下下地看,一面议论纷纷:“啊啊啊,真可爱。”“眼睛好漂亮~”“皮肤好好~”“耳朵,耳朵最可爱!”流华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着,薛少慕在一旁殷勤地端茶递水。
轩辕兰芷忽然问:“我能摸摸它的耳朵么?”不是问流华,却转过头来问薛少慕。薛少慕愣了愣,道:“啊,你问问他愿不愿意。”
轩辕兰芷眨了眨明眸,笑嘻嘻地问流华:“摸摸你的耳朵,可不可以?”问的时候手已经伸了出去,碰了碰流华的耳尖,流华的脸蹭地全红了,求救地抬头看了薛少慕一眼,薛少慕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轩辕兰芷又转过头来:“薛师弟,你能不能让它变回狼的样子,就变一下下,好不好?”流华满脸不情愿,薛少慕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她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变一下,只当报恩了。”流华咬着牙点点头,蓦然变回原身,他的原身还是只未成年的幼狼,头顶和脊背上银白的毛尚未变硬,仍是绒毛,头是幼年的形态,略有些圆,绿色的双眼也还没有变得纵长,依然圆溜溜水汪汪的,轩辕兰芷和另外两名少女将它抱住蹭了又蹭,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摸,闹了半个时辰方才告辞离开。流华变回人形,默默地在床边面向墙坐着,他方才连肚子也被摸了,他觉得有些羞耻,他很忧郁。
薛少慕安慰他:“看开点,被女孩子摸摸不算吃亏。我刚才也说了,只当是报恩。”流华嗯了一声,仍然很忧郁。薛少慕的眼珠转了转:“你如果不喜欢被兰芷师姐摸,我可以帮你报恩,以后她由我来负责,你只管去向萧师兄报恩,好不好?”
流华转过身:“真的吗?”目露感激。薛少慕却被看得有点底气不足,支支吾吾承认道:“当然我也没按什么好心,兰芷师姐挺漂亮,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懂吗?”
流华当然不懂,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薛少慕替他向兰芷师姐报恩,真是个好人。薛少慕至此之后果然像只发现了美味佳肴的苍蝇一样,流连在兰芷师姐的四周。流华也看出他很尽力了,但是兰芷师姐和其他师姐们仍然时不时出现,围住他上下其手。
流华抓紧一切可以抓紧的机会,跟在萧景若的身后,萧景若的修为是长老之外所有年轻弟子中最高的,而且传言他有望继任下任掌门,他平时不苟言笑,举止严谨,似乎也没什么可让流华报恩的地方。流华只得远远藏在他练功场所以及平时休息散步的场所附近,在觉得萧景若累了渴了的时候,潜到他周围放点鲜果清水,再迅速逃走。
一开始,流华执著地想把那个被萧景若拒绝的桔子送出去,但是一次两次三次,萧景若始终没有碰过桔子,桔子终于开始干瘪腐烂,流华在晚上捧着它沉默,薛少慕冷眼观察他两三天,终于忍不住了,在某天晚上说:“嗳,今天我随口替你打听了一下,萧师兄他不能碰桔子,一碰身上就起红疙瘩,你换别的东西试试,我这里沙梨苹果都有。”流华第二天换了个水梨,趁萧景若练剑时放在他放剑鞘的石台上,中午再过来看时,水梨果然没有了。
一天两天三天,日子就这么过去,流华觉得自己欠下的恩情在一点点地还完,感到很满足,究竟要在天元派呆多久,以后又要做什么,他却没有想过。
半年多之后,八月十五的夜晚,出了件大事。
那天掌门和长老们特别开例,准许天元派的弟子们晚上一起在后山的清修园中喝酒赏花话中秋。但因为今年主管此事的人是马长老,他老人家特别规定,不准带灵兽参加。薛少慕只好让流华一个人留在房中,独自去喝中秋宴。玩到近两更回去,薛少慕进了房中,吓了一跳。屋内黑灯瞎火,墙角处,却有两团绿光,如鬼火一般幽幽地亮着。薛少慕低声喝了一句:“什么妖物!”掏出火折子点亮,又吃了一惊,流华抱着被子坐在墙角,紧紧咬着被子,满脸冷汗,神色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的头发竟然全变成了银白色,刚才那两团鬼火原来就是他的双眼。
薛少慕瞪大眼道:“你、你怎么……”
流华的牙齿稍微离开被子,断断续续地说:“今天……今天……月亮最圆……我每到……这一天……就会这样……想叫……要忍住~~吃肉……可以好……”
薛少慕了然领悟:“原来你中秋节就会狼性大发……我还说你平时只吃青菜萝卜皮怎么可以忍住,到了这天,还是忍不住了,吃肉就可以好?生肉还是熟肉?什么肉都行?”
流华紧紧咬住被子似乎很痛苦地点头。薛少慕摸着下巴想了想,抛下一句“你等着”,开门蹿了出去。一刻钟左右后,拎回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
这只兔子是同门兰葶师姐养的,虽然只是一只普通的家养兔子,兰葶师姐却很爱它,每天给它洗澡梳毛,今天是中秋,兰葶师姐说中秋也是兔子节,因此将它放在晓月亭中让它吸收一晚月亮的精华。流华说要吃肉,薛少慕立刻想到了它,将它顺了回来。薛少慕拎着它的耳朵晃了晃:“兔兄兔兄,你虽生不能吸收月亮精华,你的精华却被我和他吸收,亦算死得其所。善哉善哉。”薛少慕找了把刀,拎着兔子又潜到外面将它结果了,寻水剥皮洗净,在房中生了个火盆,做了顿烤兔子。不等兔子烤到全熟,流华已经忍不住了,双眼绿油油地盯着兔子,薛少慕切了条兔子腿递给他,流华立刻大口撕啃,兔腿啃完后,果然神色好了很多。兔子吃完,流华已经变回原样,和薛少慕一起去后山掩埋兔子残留的尸骨,身后却忽然有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们在此处做甚?”
流华和薛少慕回头,却看见萧景若与其他几位师兄打着灯笼站在身后。薛少慕捧着兔子的尸骨赔笑道:“萧师兄,今天确实有性命关天的缘故要破荤,可否通融一下?”萧景若淡然道:“想通融去掌门和长老们面前说吧。”回头向身后的弟子道:“拿下。”
流华和薛少慕被五花大绑,薛少慕忽然凑到他耳边飞快道:“千万别说是你,这件事我扛,如果你承认是你,肯定会被赶出去,我认了顶多挨罚。”
薛少慕和流华被绑到惩戒堂内,薛少慕对长老们说:“兔子是我偷的我杀的我做的我吃的,他吃了一点也是我让他吃的,这件事情请掌门和长老们审我罚我,把他栓到一边关着就行,他是我的灵兽,什么也不懂,是我忍不住素,想开开荤。”
流华被推到一间旧屋的木笼子里关了一天,薛少慕被长老赏了一顿大刑,打得四五天没爬起来,趴在床上唉唉叫疼,流华茫然无措地蹲在床头,薛少慕粗着嗓子说:“喂,别哭丧脸,看起来怪脓包的。我是怕你被长老撵了,我一个人就威风不起来了,你其实是个很厉害的妖怪,我告诉你的修道方法你练的比我好的多,我还指望你将来照应我。”
薛少慕被打第二天晚上,萧景若忽然来了,将一瓶伤药放在桌上,向薛少慕和流华道:“天元派虽是修仙重地,却也是个规矩很多的地方,其实你们两个,倘若不在此处,反而更好。”
薛少慕冷笑道:“萧师兄是在替某长老做说客劝我们退出师门么,请别费心了,我们一定能在天元派内混出个样来。”
萧景若道:“我只是好心一劝,你现在听不进去就算了,但愿想起我现在说的话后悔的那天莫要出现。”转身离去。
不知不觉,薛少慕和流华在天元派中,已经呆了近三年。
三年之中,薛少慕已从俊朗少年变成俊朗青年,却远远不如流华的变化大。
每天晚上,薛少慕都会将自己所学的仙道之术全部告诉流华,流华再自己偷偷地练习,他不知道什么是所谓进境,但他只觉得,自己天生就会的法术越来越强,越来越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还有说不出的新的法力忽然自己冒出来,而且越冒越多。
他的模样,已经可以变得和普通人全然无异,没了头顶上那一对尖尖的耳朵,脸庞已经开始褪去少年的圆润,清瘦下来,眼睛也开始变得纵长,身上虽然还带着些许呆气,同门的师姐们却不再对他上下其手,看他的眼光也变得不同,甚至有些年轻的女弟子还会见了他就躲躲闪闪,红透双颊。
流华很诧异,将这种情形告诉薛少慕,薛少慕很颓废地叹了口气:“宁爱比女人还标致的也不爱本少这种英俊侠少,这些女人们的眼神,唉!”
某天,薛少慕被马长老叫去,说有事情要谈。
马长老在内室直截了当地向薛少慕道:“你的天分在年轻弟子中乃是十分高的,比得上当年的景若,修习进境亦很快,掌门师兄与我等都预备升你进下一阶修炼,但你的灵兽,因为要与下一阶修习匹配,会专门找一只灵性高的给你……”
薛少慕立刻道:“长老,没流华我不会在天元派中呆,我绝对不换其他灵兽,倘若辜负了掌门与长老们的栽培,请长老们海涵。”
马长老自然大怒,将薛少慕一顿呵斥。薛少慕仗着皮厚肉粗,不痛不痒地听着。
三天之后,掌门派给薛少慕一个任务,让他去邻近的村庄擒拿作祟的狐精。
薛少慕和流华一起到了村庄内,那只母狐狸修为浅薄,没三两下便被打得口吐鲜血,收在收妖罩内。母狐狸被收前恨恨地盯着流华:“我与尊驾同为妖族,奈何要反帮着修道之人收我?不怕被骂做妖族的败类么!”流华怔了一怔,回到天元派内,晚上依然对着灯火发愣。薛少慕道:“有什么好愣的,人有修仙的有做平常人的还有不做人去做妖的,所以妖也一样,可以继续做妖,也能继续修仙。”扇灭油灯,爬去睡下。
但第二天晚上,薛少慕却不知从哪里偷了酒,喝到东倒西歪回来,换成他对着灯火两眼发直,口中胡言乱语。闹腾到半夜,薛少慕趴在桌上醉眼惺忪地说:“流华,你知道么,我今天,和兰芷师姐说了,我喜欢她,她说……她说……她已有喜欢的人了,哈哈~~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她心中那个人,八成就是萧景若……我我我,我怎么能和他比……可笑我还一直痴心妄想,真可笑!哈哈~~”笑着笑着,向后一仰,扑通仰翻在地上,呼呼地睡着了。
薛少慕情伤之后,变得很颓废,时常半夜出门,独自去看星星看月亮,有时候邀流华一起同看,流华觉得实在没什么好看,薛少慕就长吁短叹道:“你不懂,等到你心中有了某种情绪时,月亮和星星就越看越想看了。”流华一边敷衍地点头一边打呵欠。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一个女弟子忽然往正在扫门前落叶的流华手里塞了一封信,信中让他夜晚两更时到清修园的松树下,署名是轩辕兰芷。
流华很想不通兰芷师姐为什么要给自己写信,那些忽然变得见了他就躲躲闪闪的女弟子中,就有轩辕兰芷,难道兰芷师姐觉得对薛少慕有愧疚不好意思说要他转达?信中让他对此事保密,他便没有声张,默默将信藏好,夜晚快两更时,来到清修园内。
流华站在松树下,今晚薛少慕又出去伤情,似乎就在附近徘徊,可以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不远处又来了一个人影,渐渐走进,是轩辕兰芷。她走到流华面前,咬了咬嘴唇:“今晚,我约你来,趁着此处无人,有句话想对你说。”流华想提醒她说,附近有人,就是薛少慕,貌似已经听见了她的说话声,正偷偷向这里逼近,但轩辕兰芷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我虽知道人妖殊途,如果这样定然你我都会被处罚,但却真的什么都顾不得了。流华,我、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流华愕然地呆了,身边的树丛中薛少慕一个跨步迈了出来,直直望着流华与轩辕兰芷,冷笑数声:“好、好的很。竟然如此!竟然如此!”踉踉跄跄大步离去,轩辕兰芷脸色煞白,流华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再回到房中时,薛少慕却不在房内,一夜未归。
第二天,流华四处去找薛少慕,发现他正在前庭和人谈笑,走上前去,薛少慕却冷冷在眼梢里看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流华垂头丧气地在房内坐了一天,当夜,薛少慕又没有回来。
薛少慕这一夜没有回来,却是被马长老喊去了虚清殿,掌门和轩辕长老出门去给别的门派的掌门贺寿,至今未归,大权由马长老掌管。殿内众位长老与几位地位高的弟子都在,马长老扔给了薛少慕一本书册,冷笑道:“薛少慕,老夫真不知道该夸你为本门立了大功还是该罚你为本门引了大祸,你那位顶着你的灵兽名号的妖友来头可真不小!妖狼族的少主在本门内呆了数年本门上下竟无一人发觉!最后还是因为你们下山擒妖一趟,它的气息被附近潜藏的妖狼族发现,鬼鬼祟祟隐匿在本门附近数日,企图攻入我天元派内迎回少主,被老夫发现踪迹,抓得一两只回来拷问,才知道原委!若非如此,哪天正做好梦时天元派稀里糊涂被妖狼族端了,那可真成了天大的笑话!”
薛少慕怔忪地皱起眉,马长老道:“你肯定又在腹诽老夫栽赃,你手里的那本书,第十页起,有妖狼王族的资料与前代长老的手记,你自己看罢!”
薛少慕翻开书册,第十页处清晰写着:“妖狼族,极奇异之天生妖物,群居,王族皆为银白色,天生负有妖力,可化形于常人无异,仲秋夜现妖形,需食肉……”种种记叙后,另有一段用蝇头小楷写的注,墨迹陈旧:“戊丑年十月,与玄凌师兄同镇妖狼族,得灭其二头领,一雄一雌,与此记叙果无相异,惟幼狼被其部卒携带逃脱,不得踪迹,憾之。玄玥手记”
熊熊烛火,照得薛少慕的神情时明时暗,马长老道:“明晚子时,众长老与各大弟子围剿妖狼一族,务须做到无一疏漏。薛少慕,你若仍然执迷不悟,只好将你暂时关押。”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薛少慕合上书册,沉声说:“不必,弟子已幡然醒悟,愿听从长老差遣。”
马长老却不信:“你一向诡诈油滑,老夫岂会信你,你还是老老实实在暗室中呆到后天早上吧。”
薛少慕道:“长老不信弟子,弟子无话可说,皆因弟子当年鬼迷了心窍,误以为狼崽子可以养熟,没想到……”仰面向天,冷笑数声,“没想到狼崽子怎么养还是会咬人,到了这个份上,我不怕承认,弟子心仪兰芷师姐已多年,却怎料到那狼崽子竟然用妖术迷惑了兰芷师姐,昨晚约她半夜树下相见,还引诱她私奔。哈哈~~真是可笑可叹!”
马长老大惊:“竟有此事?”在座长老与众弟子也皆惊,马长老急忙让女弟子们将轩辕兰芷提来审问,轩辕兰芷果然连哭带喊,声称是自己对流华情不能已,还说山无棱天地合,此心也不灭。
念在轩辕长老情面上,众长老将轩辕兰芷暂时关押。薛少慕冷笑道:“长老现在该信弟子说的话了吧。”马长老沉思半晌,终究仍是将信将疑:“那就并不关你,但你明天行走坐卧均有人跟随,绝无互通消息的可能,看明日晚上,你做的如何。”
薛少慕道:“等我亲手将那狼崽子的首级拎给长老时,长老自然明白弟子的昭昭之心。”向着阶上站的萧景若一瞄,“到时候萧师兄,自然也不会徇私,但求别和师弟我争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