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什么?”凤禹懒懒地抬眼,“拉下去。”
“你敢!不许走!”我也不知道哪来了勇气,又彪悍了起来,上前一把推开金龙卫。金龙卫认识我,当然也不怎么敢还手。
凤禹见了正要发火,却被我先发制人。
“你这算什么样子!”
凤禹皱眉。
我心底怒气正盛,哪里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套说辞竟然完全不经过大脑就倒出来:“你身为我朝天子,气量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儿?你知不知道滥用酷刑那是民间话本上的庸君才有的桥段!你就是这么当皇帝的吗?”
凤禹到底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大概也没想到我今日还敢这么跟他说话,当下愤怒起身:“你敢骂朕是庸君!”
听了这话,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臭小子,你敢给我嚣张!
“我就骂你了,怎么样!你就算当了天王老子,也是我东方凤庭的弟弟,我今天就是要管你!有本事你剁了我呀!我把皇位让给你是因为我认为你会是个比我强的好皇帝,不是让你当暴君的,你信不信我揍你!”
“嘶——”
话音未落,我就听到身后一片吸冷气声。
“你看吧,毫无长进……”
“啧啧,教他礼法的师傅该撞墙啦。”
“其实那位太傅当年是因吐血过多而引退的。”
我怒。
“大哥,怎么连你都跟着他们起哄!”
大哥干笑两声:“没办法,因为宫里的事情只有我能解说啊。”
“呵呵……”我身后传来低笑声。
“笑,你再笑!”我想也不想地回头怒斥,却在下一刻呆住,凤禹……在笑?
我头上冒出黑线——好吧好吧,这就是老天爷的定律吧?反正只要我不停地出丑,多虐的桥段也能立刻转成喜剧了是吧?虽然凤禹是我弟弟,但我还是想说,你作为一个临时的反面人物临阵笑场不觉得可耻吗?真是一点职业精神也没有。
半晌,凤禹笑容渐渐隐没,却还是怔怔地看着我:“皇兄,若非这几日我都派人盯着你,便当真要以为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的意思是说我以前就这么正义感十足到脑残的地步吗?
“你想说什么?”
凤禹平静下来,与那日抱着我哭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这种沉淀情绪的能力,果然适合作个王者呢。他不急不缓地品了口茶,淡淡地道:“其实我听说,你想起了一部分的事,却因缺少提示,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宫里的事和……关于我的?”
我看着他的眼神,心中内疚更深:“啊……这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内疚,我气势立刻弱了下来。
凤禹不再理会那个侍女,淡定的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平静吩咐向周围:“都下去吧。”
那侍卫长似乎有些犹豫,凤禹冷下脸:“听不懂话?”
“……是。”
我知道凤禹必然是想说些什么,那些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事情。
他回过头,柔声道:“凤庭,我把我们的纠葛讲给你听好不好?”
我心中一紧,一声“凤庭”竟叫得我有恍如隔世之感,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为什么?”我独独记不起他,他不生气吗?为什么今日态度转变得这么诡异?
凤禹叹气,目光移向别处:“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为什么你单单记不起我。”
凤禹,你是怕你伤我太深,而我潜意识里始终无法原谅你吗?
心底突然冒出这句问话,吓了我一跳。看着凤禹的眼神,我的思绪慢慢沉淀,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讲——
凤庭,其实你一直在看着吧?你一直在我这个裴少庭的心里,从没消失,只是固执地保守着你的秘密,用最简单的方式逃避着,对吗?可是啊,你看看眼前这个少年,他是你的弟弟凤禹,他需要你的开解,为什么你还不醒过来。他真的做了那么伤害你的事吗?严重到你明明心疼得很,却还是硬要尘封关于他的记忆?
我合上眼后缓缓睁开:“好,你说吧,我会努力想的。”
“不是努力,是一定,你若想不起来……我便杀了这在场的所有人。”凤禹的面色瞬间阴沉,那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森冷的语气是帝王家独有的无情,我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回头。
不远的地方,我看见大哥看着我,微微一笑,无声无息,却蕴含满满的鼓励。
早上,大哥说:我相信你。
那不只是一个肯定,还是许诺。
只要是我要争取的,他都无条件支持,若我努力了还是做不到,那么他来替我完成。
东方凤庭,你何德何能啊……
我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着凤禹,怔忪地点头:“你说。”
我赌。
我赌天不亡我,我赌我身为东方凤庭的心,我赌凤禹他……下不了手。
我不相信我所珍爱的弟弟,真的要我的命,永远永远都不相信
还记得
凤禹看着我半晌,眼神渐渐变得迷蒙,仿佛穿过我,穿透时间,看向过去。
“哥。”
我一震。
这一声呼唤,仿佛魔咒渗入我心底,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我开口,声音竟是微微颤抖:“你说吧,‘他’听着。”
凤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缓缓道:“你还记得小的时候吗?那时候我最爱缠着你,你照顾我的时间简直比母妃还要多,我记得你当时最常说的是……”
“我说‘太好玩了’。”我笑了。
这段我记得,凤禹十岁以前的事,我多少还有些印象。父皇嫔妃不多,只有丽贵妃在我娘之后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我连个妹妹都没有。小孩子之间,两岁其实是很大的差距,我那时候看着这个小自己好多的娃娃,满心欢喜,只觉得自己以后能有个兄弟,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凤禹眼中似乎有些惊喜,他却还是努力压抑着情绪:“原来这些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怎么会,连失去记忆的时候,我也一直梦见一个小男孩儿,屁颠屁颠地在后面跟着我喊哥哥,我威风凛凛的,心中欢喜得不得了。”
只是醒来后,就一直想不起那是谁,还问过大哥我有没有弟弟,不过大哥当时就变了脸色,他当然是不肯说的。
“……可是你十三岁那年就走了,一走就是三年。”
凤禹的目光流落黯然,我心生怜惜:“我……我也很舍不得你,可是你那时候才刚过十岁生日,实在太小了,不能上战场。”
“这只是理由之一。骗子……本来该是我陪在你身边的,”凤禹低低地说,“若那时我在,陆宜才不会有机会介入!”
我无语,这就是他们互相仇视的理由吗?
老天爷,你是非要把我雷得透透的是吧,我裴少庭是货真价实的大好男儿,真的不想当什么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啊。
我想说点什么,但眼看凤禹的神色,我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他笑了笑:“凤庭,你回宫里后,第一个来看得我,你还记得吗?”
其实我不记得了,但我没胆子说,于是含糊地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在宫里那三年的事,我是真的记不起来。
他大概也只是惯性地问一句,没指望我认真回答,便继续道:“你回宫后,兴致勃勃的来看我,可是我却没给你好脸色。因为我生气,气了你三年,你寄回来的书信我都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可是却一封也没有回,因为我一落笔,就只有两个字,两个你绝对不会答应的字——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
他的难过,我能体会,而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真的太过复杂。我想,有些事的确是我做错了。就像大哥说的,凤禹想要的,我给不了,我给他的,却又只是我一厢情愿认为最好的。
凤禹突然笑了,笑中含着苦涩:“你走的真好啊,把所有事情都推给我,母妃逼我,臣子逼我,最后连父皇都逼我,他们逼着我跟你争跟你抢……我觉得我真像个傻瓜,他们更傻,那些你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竟然是我最需要争夺的!最可恨的是,直到最后我也争不过你,我所拥有的……都是你不要的。”
连我都是你不要的!
我又想起了那日凤禹激动时的怨怼。
我这个哥哥真是失败啊,怎么会让他这么以为呢。
凤禹面向我,幽幽道:“我的天下,曾经只有你一个,可是你不要我了。”
我心中骤然疼痛。
“凤禹,我不是……”
他却突然笑了:“以前你老是不爱正经叫我名字,我还烦恼来着,如今你倒是叫了,我却又怀念从前了。”
我无话。
“还是我先说吧,”凤禹神色平静,平静得仿佛魂魄都不在,“有些事,不管你想不想得起来,我也一定要说清楚,我不想再被这件事折磨了。”
我静静聆听。
他深深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凤庭,我一直都喜欢你的,我从没想过要你死,我从没想过要杀你,我的哥哥。”
我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挣脱了束缚。
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也来不及想,我上前用力抱住他,像小时候那样,像很久以前那样,抱住我最疼爱的弟弟,我捧在手心的宝贝。
当身体紧密接触的时候,我轻易地感觉到了他努力压抑的颤抖。就像我说的,纵使他是当今圣上,可他同时也是我的兄弟,我东方凤庭最疼的弟弟。我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误会他,我疼他,我信他。我闭上眼,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抚平他心中的创伤,这些年他背负了太多,而大多数,都是替我担的,哥哥……真差劲儿的哥哥啊。
他的脸埋在我肩头,好半晌不出声,直到将眼泪都渗进我的衣服,烫伤我的肌肤。
他哽着嗓音继续说道:“哥,那一年,我跟你吵架,只不过是因为嫉妒,嫉妒你和陆宜、聂小算还有宫外那些人走得那么近。没错,我是要和你争,和你抢,我也只是想要你多注意我一些。你一走就三年,我真的很想你。那个位子,你我二人谁坐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不喜欢,那就由我来分担好了,我只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母妃会当真对你下毒,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拼死也会去阻止的!”
我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他每次受了委屈来找我时一样,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他发泄才是最好的。我这个弟弟,其实骨子里是很纯净的人,可惜总是太过压抑,什么也不愿说,才老是让人误解。
凤禹情绪激动:“我听说以后,着急得赶去太子宫,可是太子宫却戒严了。我一想到你出事了,就急坏了,只想知道你的消息,于是也不管守卫的阻拦,提着剑就冲了进去,却正好看见你倒在陆宜怀里,嘴角全是血,陆宜和聂紫微铁青着脸看着我,呵,若不是聂紫微,陆宜他当时一定杀了我。”
凤禹离开我的肩膀,直直看着我的眼睛:“可是谁知道我的感受?我提着剑不是要去杀你,我是要去救你的!我带了解药,可是你却不等我!你看我的最后一眼,像块滚烫的烙铁烫在我心上,我那时恨不得立刻让陆宜杀了自己,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死啊!”
看着自己向来宝贝的弟弟这么痛苦,我真是心疼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可是这误会纠结太久,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能颤声安慰着:“凤禹,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的,我相信,这辈子都信!就算全天下人都怀疑你居心叵测,可只要你说了,我就是相信你!”
我怎么能怀疑凤禹呢?
凤禹的眼睛红红的,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说白了,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当年丽贵妃望子成龙心切,总是不太顾及小凤禹的感受,他受了委屈就只能来找我。而碍于丽贵妃与皇后的嫌隙,他又只敢偷偷来我宫里。我每到那时候都心疼得不得了,有一次还跟丽贵妃吵了起来。丽贵妃断定我是凤禹前路的绊脚石,总是禁止凤禹跟我接触。有一次,我气得不行,不管不顾地冲到后宫,对着丽贵妃一顿大喊:你凭什么虐待我弟弟!
阿北是我的随身侍卫,后来还笑话我好一阵子,说,太子爷,你手指头对面的的可是二殿下的亲娘啊,人家的亲娘倒还没有你亲了?
我只是抱不平啊。她是怎么当人家娘的,看不出凤禹被逼得很难过吗?我捧在手心里宝贝着的弟弟,凭什么要被你那么折磨啊?就因为你是他亲娘,而我只是她异母的哥哥?
可是,就算再不高兴,为了不让凤禹为难,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
那段日子,我和丽贵妃的矛盾真都很尖锐,他会想毒害我,一点也不奇怪。反正在她眼里,我就是个别有用心的阴险太子。我能体会她身为人母的心情,但我无法坐视凤禹痛苦而不管……也许我冷静一些,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凤禹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他怔怔地看着我,不知道想说什么,要说什么。
我让他靠着我,满心的怜惜和愧疚。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瞬间静止,脑海中的迷茫也渐渐拨开。
那年,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一池莲花,这样的人,我原本活泼可爱的弟弟披着几乎要押垮他的礼服来找我,哭丧着脸说仪式好无聊啊,哥哥我们都不要去了好不好。
我也是孩子心性,当即说,好啊我们一起逃。于是,七岁的我缺心眼儿似的太岁头上动土,顶风作案放了父皇的鸽子……
那年的宫廷祭典因两位皇子的无故失踪而被闹得鸡飞狗跳。父皇大怒,我不顾凤禹的哭闹把责任全都担了下来,屁股被打得半个月不能仰睡。我那时候想,我是哥哥啊,要怪,当然得怪我。凤禹才五岁,他根本不知道我跟父皇说了什么,更不明白父皇为什么只打我,只能哭着喊“不要打哥哥”,被丽贵妃强迫带走时,还哭晕了过去。
现在想想,老爹当年在位时的嘴脸真狰狞呀,和现在那个发福胖老头儿完全不同,难怪我见着他时半点熟悉感也没有。他要是扇我两巴掌说不定我立刻就恢复记忆了。
哎,我叹气。
其实,从小到大,最不懂事的人是我,从来不让身边的人省心。
“凤禹,是我不好。”我揽着他轻声说,“是我大大咧咧忽视了你的心情,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听到凤禹轻不可闻的叹息:“这些话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知道,说了他们也不信。阴险毒辣的二皇子,当今的圣上,亲口否认有弑兄的年头,谁都会当个笑话。”
他吸了吸鼻子,竟然真的笑出来:“可是我是个傻瓜呀,我为了这个笑话纠结了这么多年。风言风语我可以不在意,可是我不能不在意你最后看我的眼神,你那时候那么失望,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时候,我多半也只是震惊吧,并没有多想许多,更没想到凤禹会这么在意。
他继续说:“我听说你恢复记忆后,就更想知道,为什么你独独不愿意想起我?是不是你真的那么恨我!哥,不管你现在记得多少,就算是同情我也好,我现在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一字一句,眼里全是真挚,字字敲击在我心里:“我只愿你别恨我,这些年……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不是的!”我忙解释,“我从来没恨过你,我只是……”我只是当时有些难以接受罢了,可是从始至终,在我心里都把凤禹当成我最珍爱的弟弟,这份感情半分也容不得猜疑的。
“……真的吗?”凤禹似乎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轻易地点头,那小心翼翼的眼神让我更是心疼。
我这个弟弟爱偏激,性子锋利如剑,这些我最是清楚,这些年,他以为他伤我多少,便必会伤己更甚。加上世人的不谅解,他到底受了多少苦。
“哥?”凤禹还在紧张。
我越想心中越愤懑,忍不住大声道:“根本不是你的错,你要我原谅你什么?我从来就没怪过你!”
这件事完全是丽贵妃主使的,跟凤禹没有关系呀!为什么这么多年却是他在受良心谴责?
凤禹怔了怔,这一次,我却说不上他是哭着笑,还是笑着哭,只是那苦涩让我心酸。我知道,多年的伤疤早已不是一句“原谅”可以治愈。我的弟弟凤禹,无论变成什么样,内心里依旧是当年那个哭着喊“不要打我哥哥”的小娃娃,他向着我的心,从来没变过。
“傻小子。”我使劲按了按他的头顶,才管不得他如今的龙头我碰不碰得。我以为我是天底下最傻的人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比我更傻的。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喜欢猜疑呢?丽贵妃是这样,父皇是这样,连聂小算他们也是这样……我与凤禹,难道只因在混乱的尘世间活得太过纯粹,就活该受到质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