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忽然飘起了雪花,一早起来街道树木房舍便已经被白色所覆盖,一路来时雪还在轻轻地飘着,但进门后不久便渐渐停了。院内白茫茫的显得很冷清,而茶室内只有茶香和蒸腾的热气,松岛裕次郎不说话,镜也也不说话,贵人就更加沉默。
片刻后,喝了一口茶的男人先打破了僵局,却是冲着贵人说的:“上次公演的事还没正式谢谢宗宫……”
“诶?那个……我什么都没做,伯父不用谢我……”贵人慌乱地摆手。
“但是,也是因为你的配合才会让镜也的表演更臻完美,所以说,你也是有功劳的……”
贵人只好一个劲儿挠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客气着:“哪里哪里……”目光却微斜向一边的镜也,似乎在向他求救。但是镜也却端然稳坐,不动声色。
男人放下茶杯又看向镜也:“听真一说他向你提过来剧团帮忙的事,可你拒绝了……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那么,回来当编剧如何?你当然还需要继续学业,可在毕业后可以回来工作……有你的才华,剧团肯定会再度振兴起来……”裕次郎用和蔼的表情望着镜也,见他依旧沉默,便轻叹一声,“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做决定好了……”
作为一个团长和一名父亲,松岛裕次郎的话已经给镜也留了极大余地,一般情况下,做人是要“知好歹”的。但镜也又沉默了一会儿后,以手支地将身子向后错离茶几,伏身拜倒:“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无法接受……”
男人丝毫不惊,呷了口茶笑了:“果然如此……是因为宗宫吗?”
贵人吓得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正要想法解释,一旁,镜也又冷静地回答:“是的,我今天回来就是要来谈这件事……我和贵人的关系您可能早就看出来了……”
“咦!”贵人顿时面如死灰:原来没有瞒过去啊。
“……从一开始我就无意继承松岛家,对剧团里的剧务也没有兴趣。感谢您和母亲多年来的照顾和教诲,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今后的人生,无论艰难与否,我都会和这个人一起过下去……”
“原谅我的任性与自私,我为剧团也只能做到那种程度,除此之外,我不想再插手任何剧团的事务了。您和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镜也抬起头,坚定地拉过了贵人的手,而贵人也心领神会地在他旁边跪下,一起向男人拜托。
“曾经一度失去过的爱人,一旦再次抓住,便不会再放手……如果有来生,希望他们能相守终生,永远幸福……”
那是剧中结尾处的一段外场独白,现在听起来让人有种微妙的谐调感。而贵人此刻也低下了头,诚恳而坚决地请求着:“拜托您伯父,请承认我们的关系……”
室内在这些话音都消失后沉寂了好一会儿,一直低头不起的两个人在听到男人的笑声后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我明白了镜也,你就继续过你希望的生活吧,不管艰难与否,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希望你不要后悔。”
“哦,那是自然的,谢谢您父亲。”
男人又看向贵人,面有为难:“说实话,我很难回答宗宫这个要求,男生和男生,这种关系实在是……唉……可是,就像你的母亲宗宫夫人所说,如果面对的只是一段美好感人的爱情,谁还在乎身份地位……甚至是性别……就像是剧末的警示一样:这样的悲剧,最好再也不要发生了。”
“我……妈妈……”贵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老妈说的“必须要做的事”就是指这个啊!她已经事先见过镜也的“家长”了!
一边撇嘴惊叹着女人的行动力,一边却又抑制不住地狂喜。
“虽然我不太认同这种关系,但是,却很认同宗宫夫人说的话……以后,就随你们两个高兴吧……”
“谢谢伯父!”贵人大喜过望,转身一下就搂住了镜也,高兴地叫着,“我们成功了……”
“真是的,快放手了……”镜也埋怨着的同时也向着男人恭敬地致意,“谢谢您的成全,父亲……”
门突然被重重地拉开,松岛真一鬼一样的面孔出现在茶室门口,像要吃人似的瞪着屋内欢呼雀跃的贵人和镜也,戾气大现,然后斩钉截铁地冰冷地道:
“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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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岛真一这一关不好过贵人之前也想过,让他接受并承认二人的关系无疑是与虎谋皮,贵人也从不报希望,只要他不来阻挠就行了。刚到的时候没见到他还一阵庆幸,没料想他却在最高兴的紧要关头出现了。
“真一哥哥……”镜也还想说什么,但松岛真一一步便重重地跨入室内,让人感觉地板都震了震。
“什么都别说,我绝不会同意!”真一的周身弥漫起一股怨气加恨意,对镜也的怨对贵人的恨在顷刻间暴露无遗。如果他手里有枪,恐怕现在就会再次把枪口对准贵人。
感觉到真一杀气的镜也不由得起身,挡在了贵人身前,就在这一刻,双手插袖巍然正坐的松岛裕次郎又发了话:“真一,你没有权力束缚住镜也的自由……”
“什么!”松岛真一立刻转向父亲,一向不敢在男人面前造次的他也表现出了足够的愤怒,“父亲,您难道忘了,我才是松岛一门的当家……”
男人表情不变,不惊不怒平和从容:“我当然知道。只是,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镜也,其实并不是我和你母亲的亲生儿子……”此话一出,房间里三个年青人顿时全呆住了,“……那时你还在你舅舅家修行,我和你母亲带着剧团四处表演,镜也就是那时收养的,所以你并不知情……”
真一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眼球都要凸出来了,边缓慢摇头边反驳着:“不、不可能,户籍上明明……”
“那是托警署一位非常熟识的朋友做了手脚,确保不被媒体查到。”男人说着,也站了起来,面对真一时忽然一脸严肃,“你对镜也的纠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真一。再怎么说我还是你的父亲,也是松岛家的年长者……镜也已经是成年人了,只要我解除关系,你和他,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了,到那时,你就更没有权力制约他了……所以,现在还是好好做你们的兄弟吧……”
男人很少用这么重的口气说话,然而,一旦沉下脸来,松岛裕次郎的威严感就远在真一之上,甚至连镜也都有些自叹不如。
真一几乎有些失神,脚下一软,坐倒在茶桌旁,而男人已经走到廊下。
“父亲……”镜也追了出去,但在男人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询问。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这个……”镜也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嗯,曾经不小心听到过父亲和母亲的谈话,虽然没有提及,但我也猜到了一点儿……我……”
“知道就知道吧……只是,我的话也仅止于此……我清楚你想问什么,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之所以现在说出只是不希望你为‘松岛’之名所累,但如果,你又因为其他名字而被缚上绳索,那我说出这个秘密就毫无意义了……这就是真正的自由……有时候,也需要一些‘牺牲’。我想,比起你的身世,你更在乎的是后面的人吧,那么最好。”
裕次郎说完,背手而去。
而听了这话的镜也,忽然一脸顿悟般冲着男人的背影轻轻说了声“谢谢”。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得知身世后的一段时间里,真一都没有再来纠缠过,镜也和贵人终于又回到了一般的学生生活中,然而,却有比松岛真一的纠缠还让两个人头疼的事:因为《竹之姬》首演的成功,松岛剧团被媒体大肆宣传,同时出场的演员们都被拉到镜头前逐一露面,连真一和秋美都没例外,只是,两个主演始终没被“抓到”过,因此依旧是记者们追逐的对象。不仅如此,一些演艺公司艺人经纪公司都在疯狂地联系二人,连其他一些剧团表演社之流都不断来骚扰,镜也还能继续保持“平静”,可贵人已经被逼到了边缘。
在学校门口及时接上“冲”出来的少年后,女经纪人从后窗中望见无数张失望的脸孔,一踩油门的同时禁不住大笑:“今天比昨天还疯狂吧?追星族们还有记者们……”
贵人甩下书包扯着领子透着气:“要不是我老妈事先知会过校长,恐怕这些人就直接闯进学校去了……”
“有什么关系,采访就采访呗。贵人在台上时,下面不也有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
神崎不以为然地口气有些“激怒”了少年:“那可不一样!走台啊拍摄啊都是有距离的吧,不管他们注意不注意我,我可是不理会他们的……可是现在,有一堆人挤在身边,不仅没有私人空间连空气都快没了!一想到他们也会这样围堵镜也,我就受不了!”
贵人连围在镜也身边的空气也会“嫉妒”的态度神崎早就习以为常,于是又不在意地笑了笑:“宗宫这样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这回不一样啊!”贵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度兴奋起来,“我们,可是在‘蜜月’中……”
“蜜……”神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在读的大学生和高中生的恋情,而且还身为同性。在演出后一被媒体关注公司分部就立刻严阵以待,准备对付三流媒体八卦记者们的“攻击”。可奇怪的是,开始还有几个电话打入,但仅是两天,公司就平静得像阳光下的太平洋,一点儿风波都不再掀起。开始还有传言是松岛真一利用政界手腕压制住了媒体,但后来据说是政府的内政部还是什么高层部门,为确保外资企业在国内不受干扰才给东京警视厅下达了直接命令:清除一切对公司内部的骚扰者……当然,社会上的和私人对明星的追捧警察就管不了了。
想到这儿的神崎也是满脑子疑问:这种大手笔绝非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啊!
而且之后的新闻还是报纸,都没有再打出“同居”“交往”这一类关系暧昧的词语,都是模棱两可的报道,还有杂志称松岛和宗宫两家是世交,所以两个人是“朋友”“室友”……总之,舆论的声讨越来越弱,把本来会很“严重”的局面逐渐淡化了。
这种事,恐怕连松岛真一都做不到,那么,究竟是谁,在暗中“保护”着这两个孩子?
“那个……宗宫董事长夫人最近没有打过电话吗?”按照正常想法,能做这种事的恐怕也只有贵人那个疯狂的老妈了,连神崎都这么认为:不仅同意了儿子与男生的恋情,还亲自去拜见了“亲家”,在保守的社会中这根本就是一大奇闻,更何况她还是个那么有名的人物。所以说,这个女人能再做出些什么惊天之举也不足为怪了。
“我老妈?没有……听说最近美国那边也很忙,一些驻外的日本媒体也缠上了她,不过想对付老妈不是那么容易就是了……”
少年人一声无奈地叹息让神崎立刻就打消了继续询问下去的念头:不是宗宫夫人啊,她那边也有媒体不是吗?
神崎眉头微皱。
“最近……”贵人向后一靠,一脸失望,“想和镜也上个街都不行,连变装后都会有人认出来……真麻烦……”
“有什么不好,能和松岛一起呆在公寓里,也是件挺美的事啊。宗宫不这么想吗?还是新的公寓不好?”
因为从前的公寓“暴露”了,公司便又替贵人租了一套更高级的公寓,安全设施也很先进,能确保被人偷窥或是潜入。当然镜也也一起搬了过去。
贵人以手托腮,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自我安慰吧。要不那么想的话,我就会发疯了。”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贵人在听到神崎无奈地嗯了一声后便问:“神崎小姐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太孩子气了,果然不是大人就不行啊。”
女人回答:“不是,我只是觉得宗宫的运气太好了。像这样被媒体追逐被各大公司剧团招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但宗宫你却一点儿都不稀罕……难道你一点儿都没想过要往演艺界发展吗?毕竟只当模特发展太过单一,而且一到岁数就没太大前途了……啊,虽说宗宫高中还没毕业,谈到岁数问题还太早了些,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听到贵人一声都不吭,神崎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罗嗦太多生气了,忙又加了句“对不起,我好像多嘴说了宗宫私人的问题”。
贵人这才又开了口:“没关系的……倒是神崎小姐自从我和镜也交往以来一直都很关心我们,也帮了不少忙,还没有好好谢过你呢。”
少年成人般的客套话又让神崎乐了:“唷,今天的宗宫好像又不一样了……”
但贵人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我也知道神崎小姐的意见是对的,为了前途的确需要开拓更多的路子,从前的我只想到轻松悠闲的赚钱过日子,从没考虑过其他。不过,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在生活了,为了镜也和我们的将来,我也考虑过很多。镜也也说过,做演员虽然辛苦但成功的话也不失为一条光明的人生之路,可是……”
“原来松岛也这样劝过你啊……既然他也这样说,为什么宗宫不同意呢?还有一年你的合同就到期了不是吗?正好到你毕业后,说不上转行,只是再增加一项工作,也未尝不可……难道说你讨厌当演员……”神崎奇怪地问道。
贵人摇头:“和镜也站在舞台上时的感觉,在被那样的灯光照射到的感觉,与在T型台或者摄影灯下的感觉完全不同……激动、兴奋、期待……表演的话我一点儿都不讨厌,相反还真的很想去试试自己的能力,可是……工作紧张起来就会见不到面,那样的话,还不如杀了我……”
——原来如此。
明白了贵人心思的女经纪人再度笑起来。
演员艺人这种职业从表面看光鲜亮丽受人瞩目,但背后多少心酸痛苦又有几个人清楚呢?就算对贵人来说,他的面前已经铺好了一条光明大道,不需要像其他新人一样玩命便会有成果,但工作就是工作,辛苦受累总还是会有的。而且最不稳定的就是工作时间,一般的明星都很少能有和家人相聚的时间。可是,对现在的贵人来说,他的家人就是镜也,可让他“脱离”镜也,的确对他来说,是比死还难受的事。
虽然不清楚他们前世的故事,但两个人今生的恋情神崎可是一路看了过来,想着自己还曾经“阻止”过贵人但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时,女人就感慨万端:现在再把他们分开,别说是他人,就是自己,也不会答应的。
而且贵人最近还主动要求增加工作机会,对于拍摄中的种种苛刻条件也都不像以前那样心怀不满,而是爽快地全部答应,表现出的那种敬业精神连分部的部长都在私下里赞叹不已。神崎知道,贵人现在已经开始在“背负”一家之主的责任了。
能有这样的责任感不正说明,他已经长大了。虽说有时还多少留着些孩子气,毕竟还只是个没毕业的高中生。
坚强又可爱,连女人都有些动心了。
要是谁伤害到这样的孩子,自己也绝不会允许。
想到此的神崎再也没说什么,笑过后便一直沉默地开着车。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在快近公寓时,女人才假意咳了咳,转移了话题问道:“最近松岛在做什么?听说有很多剧团找过他写剧本,说不定以后会是个出名的作家……”
《竹之姬》公演后,不仅表演的才华展露无疑,连编剧的才能也都受到了肯定,约稿的合同像雪片一样飞来,镜也倒是不慌不忙地做着选择,可旁观者的贵人却又感到了如山般的压力。
——不管从哪个方面,镜也都是遥遥领先。
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已经跟上了他的脚步,结果,每当一有这种想法时,镜也便会往前又更进一步,害得自己又要在不安中奋起直追,追到气喘吁吁,但抬头一看时,前方,也不过只有镜也的影子……
——那不是臆想出来的虚假感觉,而是真实存在的,就像真的有人在一刀一刀扎着自己心脏的那种无力的疼痛感。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贵人清楚镜也是在变着法的拽着自己前进,但自己又不是停滞不前也并非是不想努力,一步一步来不就好了,但是最近的镜也,似乎有些想“跑起来”的意思。
“镜也他……”贵人犹豫着,“仿佛是立在我面前的一堵高墙……作为恋人我是很得意有他这样优秀的人在身边。可同为男生,看到他那么厉害,有时又会有挫败感……在追不上时更会有种无力感……想到要是追不上他又该怎么办?好不容易被双方家长认同了,好不容易才成为‘真正的恋人’,如果因为这种事……啊!”贵人越想越不舒服,浑身冰冷、脸色惨白,抱着头大叫,倒把神崎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