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还是保持微笑,没有一丝动摇,天外飞来一笔地道:“我应该向你道歉的。如果当年你没有遇到我,你现在定当是在天界漠然负手,俯视凡生,淡看红尘痴子们的执迷的神祗,而不是为了报恩跟着我红尘辗转。”齐迦确是哑巴,却得樊异影相助,在二人私下时以声入心。
“你以每世一残为代价,只求与那个人的五世纠缠,如今第四世你却主动放弃,第五世你与他又将如何?”
“我当时只道那是只误落眼睛的漂亮墨狐,根本没想到你是太上老君的爱徒。”
“五世为期,那个人成亲为限,以你的善化你的容,以你的慧得你的才,以你的残换你们的缘,你付出一切为他,现在放弃,恐怕连师父也难测其后,五世,你要如何自处?”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上那个人,后来遇上了,他对我说了那句话,那时的情景我犹记得一清二楚,恍如昨日。”
“我只是个旁观者,你不要依着人类得寸进尺,得尺进丈的黑洞贪欲企图我再帮你什么。”
“才,不,是!”
正当两人莫名其妙牛头不对马嘴鸡同鸭讲的谈话也能聊得开的时候,齐迦忽然一字一顿反驳,樊异影一阵忡怔。
“人或许是贪婪的,可是无论如何,异影你不会抛下我不管的,我知道的,”他笑如孩童,耀目惑人的同时笃定非常。
“你凭什么自信。”樊异影黑脸沉声。
“就凭你没有坐看我的选择,就凭你方才对我的关系提醒。”
樊异影盯了他半响,紫晶瞳颜色愈深不可测。
齐迦似也玩够了,惬意地再度阖目恬息,闻着风中教人舒心的花香,齐迦不知不觉困意上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见状,樊异影轻步上前,小心翼翼横抱起已然相会周公的对方,走往屋里。
轻巧地把齐迦在床上置好,樊异影伫立床沿静凝他的睡颜。齐迦肤色因常年不外出而苍白透明,更衬优美眼睑下淡淡阴影。
虽然齐迦已然笑得灿烂,宛如无事,可樊异影知道这几天夜里他都无法好眠,思念那个断了几天音讯的人。
“你根本放不下,又何必逞强?”
轻轻叹息,水晶紫瞳深藏的深深怜惜与眷恋一点一点流露出来。
眼神逐渐悠远,恍惚间,又看到过去。
那一天,他误入陷阱,尊贵的灵狐却着了凡人捕猎牲畜之道,他既怒且惧。
怒是为了尊严。
惧是因了它的修行不足尚无能力逃走。
它就这么可怜可笑的趴伏着,等待猎人来收获。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体力与血液也点点消逝。
他知道,他就要撑不住了。
突然,微弱的脚步声响起,逐渐向着他的方向逼近。
他浑身的灵觉蓦地提到了最顶点,狐毛倒竖警惕前方,想要站立却扯痛了受伤的足部,颓然跌倒。
悉数的脚步越来越近,他只能瘫倒在地上仰望着那即将来到的胜利者惊喜的面容。
深深的草簇,突然探进一只小手,轻轻的拨开之后,露出少年的笑脸,在他面前。
那张脸极丑陋,于是笑也是扭曲的狰狞。
然而,少年的灵魂却是从未见过的,雪白轻灵……
睇着那以魂化作的倾城容貌,淡色柔和的樱唇,忍不住俯身……
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一双手臂勾住脖颈,惊愕,对上一双由笑意盈盈从不透半点瞎意的乌黑亮眸,唇瓣翕合,无声调笑:
“被我逮住了。”
江南水乡,柔水绵情,这一世,他们在这片水乡邂逅。
他,以一介男儿身傲压群芳,琴名远扬一笑千城倾卖艺不卖身的青楼花魁。
他,不拘常伦,少年风流的纨绔子弟。
他慕他名而来,一掷千金,闻他一曲。
珠帘垂纱,一曲相思方休,余音萦绕,他痴迷着忘乎所以,顾不上他不接客的规定,情动地疾步上前,抬手,掀起珠帘。
帘后,千金难求美人展颜,万金难触佳人衣裳,的他,轻浅微笑,国倾城倾,心,沦落……
“你喜欢我么?”他问,声音流莺,优雅婉转,撩拨心弦。
“……”
“你能抱起我么?只要你抱起我,我就和你回家。”
轻轻几句玩笑般的问话,他确如此带走了他。
宛如每一个注定的悲剧,不论当初有多么的美好,结局只有心碎。
他赴京考取功名,高中状元,宰相属意,千金下嫁,喜事重重叠身。
功名利禄,娇妻与恋人,他何择?
“柳儿,你信我,我所爱唯你,可宰相权倾朝野,我若不从,他定毁我前程。”
“柳儿,你信我,我即娶妻也不弃你,你暂移它处,待事情落定,我定寻你。”
“柳儿,你信我,等我。”
“柳儿……”
“……”
他信他,等他;
痴心地蜷在冰冷的茅屋,等他;
即使明白他已经时日无多,等他。
当他用口中的红色浸染薄衾最后一角洁白,刺目,宛若嫁衣,终于等到他,却是他未来的岳父。
他没有告诉他,在他仍深陷风尘,对他窥觑许久的豺狼虎豹里,当朝宰相为首。
他没有告诉他,他其实已经知道,在宰相千金下嫁的聘礼里,有他。
他宛若祭品呈献宰相,他终与宰相千金成婚。于一地,于一日,于一夜,于一时……
他自尽在宰相床上,他赢得美人归。于一地,于一日,于一夜,于一时……
这一世最后的最后,遗下的依然只有他的血,他的泪,交汇成河……
“啪。”
在他第八次由于发呆而无意识把笔折断之后,齐术终于爆发,狠狠地把手中的断笔摔在角落,然后搓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缓和紧绷的神经。
食指方触及太阳穴,身体的感官就立即忆起一直在为自己做这件事的那双柔嫩不失骨感的手,那如沐春风的享受。
“该死!”低声咒骂着,他只能这么宣泄。
因为只是这样轻轻的一个想念,齐术就感觉自己全身的细胞在瞬间活跃起来,渴望着那个身体,那个人的气息。
昨夜又做梦了。
那样疼痛悲伤的梦,直至现在依然充斥胸腔,徘徊不去的余韵,齐术甚至是哭泣呐喊醒来。
对于梦中的柳儿,齐迦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那样的音容,那样的笑貌……其实在梦中,柳儿的面貌始终如雾里看花,只隐约可辨轮廓,然而齐迦却感觉他的容貌自己确是极熟悉的,到底……
柳儿,由于目盲脚残,只能借他人之手照顾自己,故对韩青依赖非常,而韩青也享受这样被深深信赖的感觉。
柳儿柔顺世故,偶尔也会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他不喜欢唤韩青的名,总唤他“沈大公子”,带着些狡黠,带着点淘气,笑得极甜,让人无法对他产生一丝生气。他总是这样唤着……
“沈大公子,可否劳驾您帮我把鞋子穿上。”拉起衣袍下摆,露出一只白得耀眼的小足,在他面前晃呀晃。
柳儿在他面前时向来任性,吃东西也极挑嘴,不开心还会咬人。
“这是什么,我说过我不喜欢吃红豆的,你还让我吃这掺了红豆的菜”
“只有一点点……”
“哼,就不吃,你别欺负我是瞎子看不见,我鼻子可灵着很呢。”
“……”被咬了。
后来 ,他为柳儿造了个木轮椅,那个小人儿就开始整天摇着轮椅疯狂乱跑。
“你别以为我会一辈子赖在你身边,我现在可是能自己走‘走’了呢,想随时离开你都行,有本事你来追我啊。”
“……”
不,不对!
“……术,术,你怎么了?”沈菲难得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夫,他一定不知道吧,他现在的脸色苍白得怕人,“是工作太累了吗?”
“没事。”齐术这才惊觉自己现在是和未婚妻晚间约会,而他已经数次走神了。
虽然懊恼这种不为自己所控制的思想,但是在敷衍安慰了未婚妻之后,齐术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再次投入沉思。
方才那些,在他昨夜的梦中并没有出现,自己又是如何得知?那么清晰的记忆,不能也不会是伪造,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术直觉这件事情并不简单,有什么真实被刻意深藏起来,覆着薄纱待他揭晓,而这谜底,于他,似乎极其重要,是迫切想要得知,也非知不可的。
而一切一切的真实,就藏在柳儿如雾里看花的容貌中,仿佛只要看清了,谜底就能豁然呈现,浮出水面了。
柳儿,柳儿,柳儿……你到底是谁!
倚在轮椅坐在屋外檐下,闲适地晒着太阳,面上舒爽陶醉,齐迦却暗暗在心里叹气。
已经第二天了,距离他装睡事件的日子。
他也很郁闷啊,本来想当场抓包后和樊异影把话摊白说清的,岂料樊异影的反应竟是甩了他的手就走。接下来一整天都没有和齐迦说上一句话,就连照顾他的时候也要施术定住他仅能活动的双手,其余的时间就索性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不知逃到哪个角落去了。
被留下一个人的齐迦心里头那个气闷啊。什么嘛,防他防得仿佛他是什么哪怕车祸垂死,四肢高瘫,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贼心不死色心不灭的万年饥渴大色狼。要知道自己虽然不是四肢高瘫,但是也是个全身上下就这么一双手能够动作的高残了啊,最多……最多也只能顺手吃吃些豆腐皮,到底是闻得到吃不着只能咬手帕自我哀怨,根本没法对他身体力行霸王硬上弓,真是气煞人也。
樊异影甚至连让他“说话”的权利也收回了,害他解释都不能。
齐术乱七八糟的想着,蓦然感觉到那伴了他四百余年的安宁气息正在欺近,还未及欢喜,某件物事轻轻落入他手里,瞬时止了他尚未展开的笑颜。
指掌细细抚过平面,凹凸有致不甚熟悉却抹灭印象的感触,他沉默。
“这是齐术的结婚请帖,就在明天。”听着暌违了一天半的磁性男嗓,齐迦心里头那个感动啊。
然,触着掌下略有浮突的帖子,他笑不出来亦无法做出轻松的态度。
他虽目不能视,却依然能认得那烫金红字。
那是过往每一世他心头都要挨上的刀。那些为数不多而无一不是锋刃的字眼,总是长驱直入字字扎在心脏的带着荆棘的钢刀。
这人人喜庆的烫金红字;
是他的梦魇;
是他的死神;
也是他的每一世轮回的终止。
泪,就这么潸然而下,滴落红贴,润出深色。
默默的,一方柔软的手帕抚上脸颊,欲为拭泪,齐迦却侧首避开了帕子,径自捉起那只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脸上摩挲,寻求抚慰,感觉大手的主人动作一僵,齐迦全然沉浸不顾。
“我是深爱着哥哥的,从他接受了连父母都抛弃的我开始,没有改变。”
大手又是一滞,旋即放松。
“我知道,”声音温柔些许。
好倾向,沉着面色,齐迦心底窃喜。
“在之前的每一世轮回,众人欢庆的婚礼请帖都是我心碎的开启,然后在下一世的轮回前,一个人忆着过去默默粘好。也许是一个人做事总是不够牢靠的,它总会再度碎裂。我又粘,它又碎,再粘,再碎,再碎,再粘,不断循环,无止无境。我一度以为它会一直这么下去,直到碎得无法再碎,直到我再也无法粘起它,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可是现在他并没有碎,也再不会,我的泪,只是感伤,非是心碎。当爱已转移,当我爱上另一人,它又如何再碎,你说,对吗?”
仰首,绽出灿如春花的笑颜,齐迦几乎可以看见樊异影幽邃紫瞳中刹那的失神。
然,樊异影在下一刻推开他的手。
“我不需要同情。”沉静的声音里深藏怒意,他是何等高傲自尊的狐,何以接受施舍般的情。
齐迦一怔,怎么也料不到他迟钝至得此结论,不快之下,捉起他的手腕张口就咬,在看到那深红的牙印方觉舍不得,索性以小舌轻轻舔吮欲为他去除疼痛,立即被推开了。
吮吸了一下舌头回味方才,压下心里的不舍与遗憾,他重整面色应对樊异影。
豆腐虽然吃得愉快,但是只要把这个男人给解决了话,以后他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想怎么吃就能怎么。煎炸烹煮,任君挑选,凭君品尝。
“才不是同情。”
吼出这句话,齐迦缓了口气,决定保持自我完美形象的扬起了无数次被齐术称为天使的微笑。
“不知从何时开始,当我发现时,有一个人已经默默伴守了我近四百年了。为了伴我,他舍弃了仙人之籍,随着我红尘辗转;为了守我,他抛弃仙人之傲,绛尊为我仆人。他爱我,从不告诉我 ;他护我,却心口一不;他为我,心痛欲碎也不发一语。他就这么安静地,默然地,爱着我。当我被人打死抛尸野外,是他寻回我的尸首,在我碑前守护三日夜。当我遭贼人侮辱自尽床上,是他夺回我的身体才不致更不堪的下场。他甚至为替我报仇不惜让血污了皎月般的双手。而我目睹所爱之人的婚礼,是他陪我直至最后一刻。他待我如此,我感动在理,那样一个人,是点滴渗入体内,融在一起,情动由心,又何以质疑?是,我仍然爱着哥哥,然更爱着这人。”
缓缓柔柔地倾诉衷曲,齐迦,对面前的男人展开双臂,理所当然地索取拥抱。绽颜,是当年烟雨楼畔众花之首的一笑,千城倾,天下醉。
我知你,你懂我,无需更多的言语,更无需什么事情来,证明,我们的爱,我们知悉彼此,只要相爱,就在一起。
不可自拔沉醉于那一笑,樊异影情难自禁伸出手。
倘若说五世轮回是注定的,那么命运的齿轮由这一刻开始改变轨道。
今天是齐术人生大喜的日子,更是他乘龙快婿板上钉钉的日子。
凭借岳父是商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婚礼排场自然隆重,前来参加的各界名人芸芸。
披着白纱的美丽新娘挽着自己的手臂笑得甜美,齐术却撑着一张笑脸,心里暗苦。
这几天他的心情纷乱,除了断断续续的忆起许多过去的事外,又一个梦境闯入他的生活,同样的音容,同样的笑貌,同样的飘渺的容颜……宝儿,柳儿,如今又增加了一个顾洛云。
顾洛云,较柳儿又多了一项残疾——哑巴。震惊世界的电脑奇才美少年。
而另一人,江南英,江氏企业总裁,世界级单身贵族。
两人因工作相识,相知,到相恋……
是命运吗?齐术环顾一张张道贺的笑颜。洛云,当年就是如此,默默坐在会场一隅,微笑凝睇,江南英,与联姻的女子,在世人祝福,神之庇佑下,宣誓一生,在礼成的第一声钟响中,心绝闭眸。
心中一紧,齐术涩笑。猛然间忆起其实他也是从未看清江南英的长相,却总能够在脑海里描绘出他们的样貌,就如同□一般,这又意味什么?
受此冲击,脑海一片紊乱,无数影像,错杂掠过,齐术只觉头痛欲裂。
脑海里纷乱掠影,少爷,韩青,江南英三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不断的交错交换交融,最终重叠一起,呈现出……齐术的脸!
三世今生的记忆全在这一瞬间通通回归到这具肉体里。
几乎是同时,他心之所系的宝儿,柳儿,洛云的如雾里看花的容颜也重叠归一,回眸一笑的容颜那是……
“哥现在应当正在结婚进行时吧。”
齐迦□身体,猫儿般趴俯在樊异影身上,笑得有些顽皮。
话音方落,他就感觉圈在自己腰身的手臂收紧了一圈,甚至能感觉那双美丽的紫瞳锁住自己掠过些许不安。
他轻笑,不急于安抚,悠然道:“我这一世的时间快到点了,是时候我们该动身离开这里了吧,你说我们该去哪儿呢?而且……”
他假意苦恼轻叹,“你害我爱上你,打破了好不易求来的与哥哥纠缠五世的姻缘,真不知第五世我们会怎么样子,话说回来,下一世我连全身唯一的手也要停止机能,形同活死人那可怎么办啊?”
本欲是开玩笑,料想这个寡言不解风情的男人也不会有什么情话可言,却如何也猜不到这番话出口竟换来一阵难堪的沉默。
小迦!
事情,总是要知悉结果后,人方能忆起曾经的蛛丝暗迹。齐术正是如此。
“少爷,宝儿告诉你一个故事,是一个丑孩子报恩的故事……”
“韩青,你好狡猾,你曾经背叛了我却可以什么都忘记的再对我好,让我再一次的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