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By 苍瞳
000
零四年冬至那天晚上我提了两个旅行包跨出自己一室一厅的房子.
关门的时候终是没忍住又往里面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衣箱,被磨得有些发亮的水泥地板,简陋的木板床,床头柜上玻璃烟灰缸孤零零泛著冷光
-------都被关在那扇门内.
还了房东钥匙之後又在街道边坐了一会儿,摸出一包烟,还剩最後一支.笨手笨脚点上一吸的第一口就被呛著.
最後终於拍拍衣服起身,顺手扔了那没折腾完的半支玉溪.
到我这个年纪了的人……或者说如此境地的人,早没了故作潇洒的资本,笑笑说不在乎干脆利落走人……我还真做不到.
何况我在这里城市生活了六年.
六年已经足够很多东西改变,而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我和六年前的自己一样
狼狈地落荒而逃.
二十岁的时候想起十岁的自己,会用一种包容的心情.虽然大部分记忆模模糊糊夹杂太多含混的想象,却毕竟还美好得可以微笑著来回忆.单纯而简单的快乐.
三十岁的时候想起二十岁的自己,带些怜悯.第一次彻底相信了以前隐隐不屑的东西.在被背叛的青春中醍醐灌顶,却毕竟还年轻,悲伤都可以轰轰烈烈,咬了牙再重新来过.
我却都不愿去想四十岁的时候,要如何回忆现在的自己.
一事无成,一身疲惫.
然後就毫无预兆地就想起周宇欢之前说过的话
他说 夏萧然你真他妈蠢得没药救!
001
[夏萧然,你真他妈蠢得没药救!]
二十岁的周宇欢这样说.透过绿色的玻璃酒瓶他笑容轮廓有一点模糊的扭曲.
然後二十一岁的我颓然垂了头,酒精作用下头脑早开始晕晕沈沈却还死撑著不醉.
那是九六年盛夏.
周宇欢大四,而我根本大学都没上成,几个小时前还在这个城市的火车站不安地张望,手心一张薄薄的纸片已被汗水浸湿.拨通那个号码,听到线路那边的一声[喂]竟有了种近乎晕眩的感觉,怎麽都那麽久了还是觉得那声音一点没变,甚至是微翘尾音带的些许不耐都分毫不差.
踌躇半晌,我说[是我 夏萧然.]
我对半个城市外的他用再平静不过的口气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细细的电话线联系起整整四年未见的空旷,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回答,尴尬了半分锺我想我还是鲁莽了,毕竟我们也只是高中同学那层关系而已……就算实在在城市没照应也不该打扰到别人.
犹豫著准备挂机时候听到那边震耳欲聋的大吼
[夏.萧.然…… 妈的你在哪里?!!]
几小时後我们在他校外租的公寓里瘫坐著,面前横七竖八一地的啤酒瓶.他把手臂往我肩上一搭,比我稍高的体温就径直穿过两层衬衫侵入皮肤.
[哈……不就一个女人,把你耍得团团转……你蠢不蠢!]
[蠢……蠢毙了!]
我含混著,只觉得都要被勒死了,直起脖子又灌了一大口下去.
[你看看……你这四年混成啥样了.]
他怕是醉了,居然伸只手就把我领子揪起来,早脱了孩子气的脸一下子凑到眼前,恶狠狠地
[真让人失望!]
终於有些火大反手拨开他爪子,我扔一罐酒过去砸他怀里
[干你屁事!]
我是刚高三的时候辍的学,家里出了事.做村支书的父亲被说是顺了给村里盖社区医院的钱被告了.
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父亲拼死拼活把我弄到城市读高中这就要高考了也叮嘱家里其他人要瞒著.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父亲已经在监狱里头,判的是死刑.
连夜赶回家就看到母亲和姐姐夏欣然哭红的眼,满屋子的狼藉.
[上头的人把钱拿了,推到你爸头上!!老实被人欺啊----]
现在都还记得母亲近乎凄厉的呼喊,全家在村委会门口站了两天两夜,姐哭了两天两夜,人家连门都不让我们进.
回去的时候姐扶著母亲走在前面,黄褐色的泥水溅了她们满裤脚.
上学时候因为节约路费,一学年就回家一次.每次也都是匆匆忙忙.现在看著母亲佝偻瘦小的身影,忽然就觉得,她是真的老了.腿脚不如以前灵便,头发大半都操劳白……
姐也二十多,村里村外都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俏,现在还没出嫁也是放不下家里.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 我对自己说.
[姐……]
我叫住前面的人
[我不读书了.留在家里帮忙.]
黄土盖面,背朝天.
这样的日子,也没什麽过不得的.成绩再好,没钱读大学参不参加高考都一个样.
後来村里办了个小学,来了个城市姑娘当老师
孩子们都叫她小遥姐姐,她总会故意板起脸说要叫我叶老师.
我好歹也在城里读过几年书,招呼不过来的时候就过去帮忙,领一堆小屁孩认字.
一来二去,也不知是顺了气氛还是如何就好上了.
母亲高兴得很,逢人就夸晓遥懂事漂亮,好像已经是夏家媳妇了一样.私下也催了我几次,农村的人一般结婚都早,但我还是觉得太快.母亲的意思我也懂,她是怕这只城里的凤凰飞了.
跟晓遥说,她倒也干脆说好.我笑,问她就那麽迫不及待?
她嗔了我一眼,跟你矜持,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这事就这麽定下来了.然谁都想不到最後她还是离开,回了城里.
电话那头晓遥一直在哭,说她家里都不同意……她是被迫的,她是不想走的.
我听了一会儿,半天才憋出句[你先别哭].晓遥在那边哭得更厉害,话都讲不连贯直到我卡里没钱了[喀拉]一声断线前一直在反反复复道歉.
我把那张废卡抽出来一下下对折,掰成碎片,尖锐的断面划破手指少量血红就开始蔓延出来.也是 高中文凭都没的一穷种地的,还有个蹲号子被枪毙了的父亲,谁会要.
自以为多真的感情,拂去面上的幻象底下依旧是血淋淋的现实,谁都会为自己後半辈子多做考虑,我不怪她.
现在的爱情,可以同享乐却无法共患难.
能够相濡以沫著相守------那种事……几率是极小的.我运气一向很差,所以就不多想了.
想趁著自己还年轻出去闯闯.姐看我收拾起简单行李眼里是掩都掩不住的担忧,怕我承受不住这打击一样.
我转过身看她已经半隆起的小腹笑[姐,我侄子什麽时候才能见见大舅子呐?]
姐舒展了眉,拍了拍自己腹部[还有阵子,到时候你给起个名儿.]到底是要做母亲的人,提到自己的孩子笑得温柔.
[成!]我说,又把包裹检查了一遍[下雨天记得提醒妈……她脚老痛.]
[恩……哎 萧然!到城里有著落了给村头挂个电话!记得下火车就联系你同学.]
[……知道了]答应著,却实在没底.说那城市有我同学不过是为了让她们安心,这几年未见谁还知道这交情几分几两呢.更何况--------
[那……我走了.]
周宇欢……这个人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多想.
於是九六年的盛夏我坐上一列离家的火车,任它在大半个西南地域呼啸飞奔.
风灌满了衣领挠得面颊生痛,我努力睁大眼看清窗外一晃即逝的风景要把家乡的图案烙在眼底.
交错的铁轨,这之後再回不去从前.
而那时的自己还什麽都不曾预知,懵懵懂懂地向前闯
那种农村特有的安然平静从此与我错身而过.
002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高了,还不是普通的高.
最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掰住周宇欢的肩膀死命摇晃.我说我是真想和她过一辈子的,想就这样定下来.一家人,一间屋,每天劳作回来有人给你煮好饭放好热水,洗了脸就过来围一桌子吃饭讲些鸡毛蒜皮东家西家的家常.安静地一起老.我说我要的就那麽简单,半生为伴平平静静地为什麽就是不给呢怎麽就不给呢它凭什麽不给呢……
这种话我对谁都没说过,那时候却像豁出去了一样,不停地说.
然後周宇欢一罐啤酒就泼过来了,我愣了一下木然地抬手抹了把脸,抬头就看到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都通红.好看的眉毛纠结起来眼角狠狠吊起.
[够了!]
随手把空罐头一扔,他翻身压在我身上双手卡在肩膀上抠得整个肩胛骨都在痛
[你他妈的全是自找!活该受罪 眼睛都脱窗还是被糊住了想得倒好啊你梦呢你!我告诉你……唔-----]
还没说完就捂著肚子蜷缩下去,我脑袋都是涨的,还得意地晃了下拳头[让你嘴臭]
周宇欢也不是吃素的下一脚就踹我腰上.
洗尘宴成了一场彻底的混战,两个醉鬼从客厅一直打到卧室.站都站不起来在地板上滚作一团,他发狠了一样揍我我也压抑得太久到後来出手完全都不知轻重……都不知道是谁先停的手,最後我们都累得不行靠在床脚沈沈睡去.
第二天看了彼此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之後却谁都没再提起.
城里租房又贵,周宇欢说反正他公寓一人住也是住两人住也是住不如就住他那儿.把隔壁储存间收拾出来住俩我都没问题.
我也乐得节约一份房租,就应了.反正他爸钱多养出了这麽个奢侈惯了的少爷.
这麽说或许不怎麽公平,毕竟以前他就跟我说过,绝不要靠老爸的关系,他要自己作出一番事业来.现在看来……似乎也还算不错.
大四的时候基本上都不怎麽呆学校了,周宇欢更是大三的时候就在策划自己的小公司.他学的是经济头脑也不错,不大的外贸销售做得有声有色.
和他比起来,我就差了何止十万八千.初入社会的惶惶,前方大片空白,空得你心都是慌的.
[那……不如去技校学点东西吧?]
一周後依旧没找到工作,人家一听我高中还没毕业脸立马就垮了.任你[吃苦耐劳,肯做肯干]也没用……
咬著筷子发呆,对面的周宇欢嘴一抹[有点技术总比较好吧,你看你做饭就挺行,去正式学一下肯定有戏!]
我苦笑一下,也不是没想过,但怎麽好什麽都没做出来还要开口向家里要钱.[实在不成……我明天去建筑工地看看算了……]
[不行!]
他摇头[你那胳膊那腿压得死你的.中学时候就那麽虚-----]
[屁!]想起以前中学体育课五千米长跑测试的糗样,我脸上有点发烧
[那麽几年种田耕地,我身体好多了!]
[哈 是麽是麽 当初五千米就差点晕倒的不知道谁.]他显然和我想到一样的事情,嘴角微挑.
[……行行你厉害你狠,我说不过.]及时制止话题向之前靠拢,我起身收拾碗筷.[可是我穷光蛋一个拿不出学费.你帮我交我就去.]
[……你说的?]
[对,我说的.]
[行,我帮你交.]
手一滑盘子差点掉地上,我转身过去看他坐得端端正正,表情严肃认真,态度端正方良-----总之不像开玩笑.
[……你爹怎麽不一刀砍死你个败家子……]
後来为这事儿争了好久,最後实在打也打不过争也争不过跑还跑不脱,只有妥协.不过说好了是借,等之後有钱了再还.
厨师培训,学期两个月.
其实我真没想过会去当厨师的.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作家,还想大江南北的走走看看收集民间流传的事儿,写那些被历史遗忘的传说夹在时代间隙中的故事.
甚至高中的时候还跟周宇欢说,大学要念新闻系.还记得那时他就一巴掌拍我後脑勺上,砸吧砸吧嘴巴损我[累不死你.]
然而两个月後拿到资格证书,我小心翼翼把它收好放进口袋就指望著这张纸来养活自己.
梦想大多时候也就仅仅是梦想而已.停留在”小时候”没事儿的时候拿出来回忆一下,也就够了.那是经年走过留下的尾巴,虽然遗憾却终是逃不过大多无疾而终的结束,人又不是活在梦里,想法总会变.
也没什麽过渡,到了那个阶段,很多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一下子都变得无所谓,被生活推著走啊走,一不小心就蹉跎了年岁.
终於在离公寓几公里的小饭馆找到工作,那晚上蛮兴奋告诉周宇欢的时候他头都不抬就[哦]了一声,原以为他会至少说句恭喜之类的不免有些失落.
结果第二天中午就看到他带了一票人杀进小饭馆.
[从这里到这里,都来一份.]
大大咧咧把菜单顶头翻到末尾,他说.侧头冲里间目瞪口呆的我眨眨眼……
老板娘难得见这阵仗,端茶送水还笑得欢,我只觉得想吐血……
远远看他在一群年轻男女中谈笑风生,左右逢源,摇摇头系上围裙走回後厨.
虽然这人乱来的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没想到四年时间一点没变.甚至这种别扭的维护,不过那时候我太年轻,轻易就相信.
下班时候刚跨出店门,就看到他在旁边靠了墙点烟,这一惊不小我三两步过去[你怎麽又来了?今天吃掉多少公款啊老板?]
[还好还好,吃不垮我.过来办个事儿,顺路等你一起回去.]
[哦.晚上还没菜呢,不然你先回去我去买些.]
他一把拉住我[随便弄点就行,中午那一餐我现在还撑得慌.]
我不著痕迹挣开,垂头快走了几步.周宇欢收了手,也没再多说闷著头跟上.
沈默了好一会儿,我忽然笑了一下
[周宇欢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003
在高三那年刚回到乡下的时候,其实有段时间也很不好过.父亲的事,母亲的病,还有要应付三天两头上门的”上级检查”,白天有一堆农活晚上还得去瓜田守夜.
大段大段的守夜时间,很无聊.也就是那段百无聊赖的时间,在蚊虫到处飞後半夜还冷得慌的瓜棚,我终於想清楚我和那个叫周宇欢的人到底算是什麽.
-------什麽都不是.
刚进高中时候著实被那刷得雪白雪白的教室,漆得光亮光亮的课桌椅小惊到过,抚摸著光可鉴人的桌面偷偷把自己的帆布包塞进桌肚.
城里的学校,条件是好,学费自然也不便宜.我那时想的很简单,读书,考大学,好工作,赚钱给家里.奖学金每次都会拿,学校的活动从来不参加,不懂他们聊的足球电影,更不懂女生凑堆叽叽喳喳看到我就埋下头笑是什麽意思.
放现在看来,说那啥点就是那要绝种了的单纯.
而周宇欢则是和我完全相反的家夥,成绩不是最好,家境不错,长得更不错跟老师同学都很处得来.
我们最可能的”後来”,不过是几年同学,然後毕业各自陌路,各奔东西,各有各的悲剧或喜剧谁都顾不来谁.但老天爱玩这事情我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每次被玩的时候也只有认栽.
不过……周宇欢大概是我栽得最狠的一次……
[夏萧然怎麽样?]
在讨论全校新年联欢会上我们班出什麽节目的时候,班委商量是分十二组跳交际舞.然而我们班女生少这样配来配去还差一个,周宇欢忽然支起身来这样问.
全班一下就安静了,我抬头正看到他一手直直指向我
[把他打扮成女生的样子就可以了!]
哄堂大笑,我呆在那里手足无措脸上都在发烫,周宇欢还很是无辜地补了一句[我是说真的.]
放学时候松口气抽了几本书想跑回寝室,刚奔出教室门口书包带就被勾住.
[放开.]
[去练跳舞吧?]
[放开.]
[你不好意思的话就我教你?]
[滚开.]
抢了书包我头都不回往外面踏
[喂,夏萧然,参加表演节目有奖金拿的.你不去?]
顿住.我挣扎了半天,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怪异得不像自己的
[……有多少?]
新年那天我们班的节目还真拿奖金了……
因为,周宇欢跳女步的效果实在太轰动……
那时候要成为很好的哥们儿真是很简单,大家都直白简单,还不到懂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伎俩的年纪.
所以之後我们就成了哥们儿……这样说……也不大恰当.哥们儿啊兄弟啊应该是一群人在一起放浪形骸喝酒打架讲讲荤段子评评美女什麽的.但我和他的”兄弟们”还真聊不到一块儿,他来找我也不会带其他人.
想不通那时候怎麽就有那麽多话说不完,凑在一起说小时候,说农村的家,说他早逝的母亲,说他父亲总忙得连管他的时间都没有.
一般城里的高中都不是全封闭式,大部分学生每天放学都会回家.我们班除了我和几个外省的就只有他是住宿生.有时候半夜他会死命地敲墙壁,直到我受不了了带著黑眼圈和满腔怒气跑去踢他寝室的门.
拖著参加活动,拖著晨起跑步,拖著翻墙溜出学校吃烧烤……被缠得烦了气得急了也会张口就是三字经,都说我这是被周宇欢带坏了.他兄弟开玩笑说如果我是女的就该尊称一声大嫂,我头都不抬直接一本英汉大字典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