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讶道:“仲贤也打他不过?”
青铭看着他,有些埋怨的口吻,“公子为了救你本来就未痊愈!”
平日秦少听这话顶多哈哈一笑,浑然不会往心里去,今天一入耳却是如噬重击,脸色也变了,立刻调开目光。
好在青铭心急着走,也不曾在意。
出得洞来,那三人在空中战得正酣。
胡仲贤第一次亮了兵刃,却是把雪亮的短剑,短兵相接,招招不离纪无华胸前三寸,施缘则拿着禅仗,在身后助他。秦少着仰头,他印象里胡仲贤从来都是从容大度的,纵然对敌,手底下也留有三分余地,这样锐气逼人的狐狸却是他第一次见。
青铭在身旁道:“公子是急了,近来他的法力不知为何总是恢复不了,他是指望这一次能将对方彻底震慑住,以绝后患呢。”
秦少面无表情看着,似乎无动于衷。
青铭瞥眼看着,心道,怎么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偏是公子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遇真子呢,公子为他做了这样多事情,他却连一个关心的样子也不肯给。
想着心下鄙夷,再不看秦少,只往头顶看去。
此刻乌云密布,暗雷滚滚,过了一会竟然下起雨来,那三人追赶着翻上云头去,尤不撤手。
青铭连忙拉秦少要往树下避,却被他猛地挣开。
雨劈头打了下来,秦少身上片刻已经湿透了,却犟着头只看云端三人若隐若现的身影。那雨打在他身上,山风吹过遍体生凉,可这种种加起来竟还没他心里一半的冷。
不是的……
你这样拼命……其实拼错了呀……
他怔怔站着,这句话就在口边,却始终没能叫出来。
这一战,从天明到纪无华不敌遁去,整整战了两个时辰。
雨早停了,秦少浑身冰凉又满心惊烫,自己也不知道到最后湿透全身的到底是雨还是汗。
胡仲贤落回地面,却发觉秦少已经不在。
询问青铭,青铭撇嘴道:“他见那妖道败落,立马转身下山了,一句话也不说……真是无情无义,也不看看公子是为救谁才如此苦战!竟然连个谢字也没有!”
胡仲贤疑惑,施缘压下云头,“按说秦少不是这么冷淡的人,或者是有急事?”
接下来,秦少便病了。
他其实幼年曾得过百日咳,之后便只要伤风就必定发烧咳嗽,率试不爽,后来请到一位名医调理多年,身体才好了些。
平日里父母都关照得紧,惟恐风吹雨淋,他年轻强壮,也再没犯过这症。
偏生这次心情激荡之下,不但淋个透湿,还出了一身的惊汗,被风再那么一吹,却把老病根给勾了起来。
秦家请来唐非,给开了药,说是风寒,得静心调养,短期不得外出。
秦少恍惚听着,觉得也好,这倒是个好借口,可以用来解释他为什么突然不去魏家见胡仲贤的举动。
如果见了面,他该说什么呢,他真的想不出来,只要想到这一幕,他的心就跳得象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般,一阵阵的发虚难受。
于是他索性不去想,病倒的人该有些特权不是吗?他拿被子捂着头,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捅开堵在喉间的那股闷气。
这日夜里,他口中渴得紧,醒了张口喊人,连叫了几声,声音嘶哑得连自己也听不到,喉间只痛得象有人拿了砂纸在磨,喊一声更痛一遭,只好住了口。
身上疲软,也只能起身披衣,低头找鞋。
正头昏眼花间,视野中突然出现一双靴子和垂落至地的青色袍角。
秦少心下一紧,双手不自主抠住了身旁床沿。
用力摇了摇重得象灌了铅的头,再睁眼,这一切居然还在,那么说不是幻觉?他真来了??
秦少心中一急,身上的汗也冒出来了,眼前直发黑,险些一头栽到床底下去。却被人一把扶起,另一只手端着青瓷杯递到他眼前,那手指修长,修剪得干净整齐,秦少贪恋般凝视半晌,却迟疑着不能抬头。
杯中波光荡漾,更衬出那双手分外白皙。
静了片刻,秦少终于抬眼。
果然是他。
胡仲贤朝他温和笑了笑,秦少下意识要回他一个笑,却在那时刻心头一凛,脸上便僵了。我病了我病了啊,有些异常人家也看不出的,他安慰自己,顺势往后躺去,露出很累很疲惫的神情来。
他希望这能让胡仲贤知趣早些离开,又希望他因此而留下。矛盾之处,自己也整理不清。
胡仲贤坐到他床沿,担忧道:“这样严重了?”说着,将手摸到他额上,秦少一惊,猛地坐了起来,拨开那只手。
胡仲贤不解看他,秦少也警觉自己行动太唐突,忍着突如其来的头昏笑了笑,“没事,小病而已。”
他第一次被胡仲贤“认出”,便是胡仲贤用手摸了他额间,此刻若胡仲贤认得更清些,那这一切便都与他无关了。
想到此,秦少自觉浑身透汗,勉强又笑一笑,“我困了,你先回去吧。”说着,大声咳起来。本来不过作态,可咳到后来却是气喘吁吁,真的难以自制了,每咳一声,喉咙里就象钝刀子在刮。真是苦痛难言。
胡仲贤忙递水过来,秦少赶紧接过,仰头喝尽,甘泉流过之处,那热辣之感才稍微褪了些。
秦少忍不住自嘲:“突然就病成瘟鸡了……”
胡仲贤道,“我听青铭说,那日你淋得透湿,其实该避避的,山里风凉,雨又那样大。”
秦少点点头,自觉体力稍复,仰头笑道:“可那不就看不见云头上的你了。”
胡仲贤凝视他一会,责备之意终于转成忍俊不禁,也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片刻,秦少心中忐忑一点点散去,终于轻松道:“过几日病好些,我去找你。”他牵着胡仲贤的手,随口道:“怎么这样凉?这样夜深,你穿得太少了吧?”
胡仲贤面上微变,却道:“大概是的。”想想又戏道:“上一次,你病了也是我照顾,怎么病倒的从来是你,吃亏服侍的却总是我?”
秦少一怔,心道我什么时候病倒了,再想想清楚,不由色变松了手。
想来是遇真子当年与胡仲贤的旧事。
他张口欲言,却又终于强行忍住,只低声含糊答道:“是嘛……”
胡仲贤还待再说,秦少只推说倦了,再不肯听。胡仲贤只得起身,临走前,却被秦少握住了手不放。
胡仲贤好气又好笑,“你这样死死抓着我却又催我走是什么意思?”
秦少将头闷在被子里,沉默良久也不答话,胡仲贤弯腰要去揭他被褥时,秦少却突然松了手,粗声粗气道,“我要睡了。”
胡仲贤本欲与他再戏耍片刻,见状默然收手。
这日,魏进一大早便以家中无柴为由,要求上山砍柴。
青铭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他瞅了半晌,瞅得魏进心都慌了,青铭还是没开口,最后却挥挥手让他背着扁担走了。
见魏进欢天喜地出门,胡仲贤笑道:“怎么今天不管了?”
青铭沮丧道:“管什么管,人家自然有人予他出头。”
胡仲贤心下奇怪,却因挂着秦少并没多问。
魏进近来发觉了劳作的乐趣,或者说其实他发觉无论做什么也比被硬压在桌前背那些子曰书云来的快活。青铭来之前,他还不知道读书原来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情,那样的日复一日,简直是在糟蹋时光枉费少年,哪比得上眼前天蓝风清,躺在草间吹着小风,如此的逍遥惬意。
早上阳光似乎是透明的,它带着温度,但不热烈,风也是轻柔的,象小手抚摸着你,这样的天气最合适坐在摇椅上打盹。
魏进被太阳晒得浑身暖洋洋的,哈欠连天。
可中午还得背柴回去做饭啊,此刻睡过去,回头用什么来生火呢。
正天人交战之际,突听得不远处有什么声响。
魏进一下惊醒起来,也许是兔子或者小斑鸠,不管是什么都是碗菜,不可放过。
他跳了起来,顺着声音寻觅过去,却立刻在脚下草叶间发觉了点点滴滴血迹。
魏进停顿片刻,有些迟疑,抬头看到那血痕如线般一直延绵往前。
有什么受了伤?是人还是兽?可别自找了麻烦……
魏进直泛嘀咕,还是翻过了山坡,一眼便看见背阳的坡下,有个倒在地上的人。
走近一翻看,魏进怔了怔。
这张脸他却是认得的,是纪无华。
纪无华身后的地面上集着一滩血,该是他流的,一身黑衣应该是被血润湿了,隐隐见得到背部的大团深紫的污渍。双眼紧紧闭合着,身体尽力缩成一团,也许因为昨夜风冷,他看起来脸色青中泛着白,似没了生气。
魏进探过鼻息,连忙将他扶到向阳处,赶紧解开衣服,仔细查看他的伤处。
衣服褪下时,魏进有些惊住,纪无华双手至肘间都是枯瘦发黑,那皮肤肌肉都似老人一般,可身上却还是年轻精壮的,两厢连在一起分外古怪。
怔了片刻,魏进将他轻轻翻过。
伤处在背后,血已经停了,但皮肉翻起很是吓人,应该是利刃所伤。
魏进解下外衣,给他盖上,到附近找了些止血草药,用口嚼碎,回来给他涂在伤口上,又将那黑衣扯下一条,用来包伤口。
正包扎间,瞥见纪无华侧腰处有一个菱形记号。形状复杂古怪,粗看上去似是朵花,仔细看却是由种没见过的长虫围绕而成,很是诡异。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记号四周却是平的,不似天生而成,也不是后刻上去的。
正有些出神,身下人动了动,魏进一喜,开口欲言,纪无华已经猛地跃了起来。下一刻,那冰凉的手狠狠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魏进连忙大叫,“别别,是我啊。”
纪无华眼神凝聚,仔细看了他片刻,似才醒过神来。
怔忪间突然见自己赤着上身,不由惊了惊,猛地收手。还不等魏进看清,那黑衣临空一旋,已经被他披上了身。他伤得颇重,只这么一用力,脸上表情都有些扭曲了,额上青筋暴露,却是咬着牙低低抽气,并不出声。
魏进惊讶看他,不明所以,后又想起,或者是那双手他不愿给人看见?这倒可以理解。
魏进踌躇片刻,低头见手中布条,朝他伸手过去。
纪无华猛地抬头,警惕看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魏进缓声道:“你的伤口还没包。”
纪无华沉默片刻,道:“不用,我自己来。”说着,扯过那布条,背身过去,在衣内慢慢将那布条缠起。他举动出奇的迟缓,显是伤口疼痛难忍,不得不如此。
魏进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我帮你?”
纪无华的动作骤然停顿,突兀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声音冷咧如初,却听不出重伤的样子。
魏进大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之感,郁闷道,“喂,这是我家后山,我在这里不奇怪吧。”
纪无华回头看,见他满脸受伤的表情,虽然明知道那是装的,却还是觉出了自己言语下的过分,怔了片刻也并不开口解释,只回转了头继续缚那布带。
魏进有些索然,这个人居然挑拨不起来,这可真是有些无趣。
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事,“你腰上那记号是什么意思?”
纪无华一震,隔了良久,没有声息。魏进只得当他是个闷嘴葫芦,正准备放弃时,他那里却淡淡回答了,“是命门。”
魏进惊讶,“命门?什么是命门?……难道是故事里一刺毙命的那种?”
纪无华点点头,魏进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原来你也会哄人开心,我只当你是个木头人呢。”他突然觉得此人也有人气了,并不是那样难以接近的。
纪无华停下手,平心静气道:“你觉得是哄你?”
魏进想当然道:“谁会把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一个只见了几面的人,那不是缺心眼吗。”
纪无华点头,“说的是。”
他似乎兴趣索然了,之后无论魏进再怎么逗弄,他只是再不开口。
魏进是个爱聒噪的,遇到的秦少青铭也多是少年气盛之人,哪怕胡仲贤为人恬淡些,也不至于在对话间理也不理他。此刻他是生平第一次发觉了沉默能如斯顽固,他似用尽全力,也无法在纪无华面前撬出条缝来,心头大是沮丧。
纪无华处理好伤口,回头见他还在,皱眉扶着山壁起身,背向他蹒跚往前行。
他似乎下了决心,非要离这个人更远些。
魏进大受打击,难道我这样讨人厌不成?
“诶,我好歹救了你……”不等他说完,纪无华手一挥,什么物件落在他面前,魏进低头,尤在草间翻滚的却是枚亮晃晃的小银稞。魏进穷了多年,见钱眼开是本性,慌忙低头拣起,那冷冰冰的银子一入手,却将他刺得醒了,暗道,他这是在撇清关系呢,要了岂不更让他看扁了。
连忙又将银子丢开,抬起头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纪无华背影上透出的那种断然拒绝阻住了话头,不禁住了口。
他依稀觉得纪无华是因为自己在此才离开的,却说不出这个感觉的来由。
只能怔怔看着那个人一步步离开了自己的视野。
胡仲贤感觉自己的法力越来越难以聚集。
与纪无华苦战那一刻,他已经惊觉到体内真力狂泻如溃堤,每一招使出后,都有些空空落落的感觉,这样的境况让他知道自己大概只有一战的机会了,于是他才那样拼命,唤出了多年不用的短剑。在施缘的帮助下,终于能重挫纪无华。
最后关头,他有过杀纪无华的机会,却犹豫了。
毕竟他是他的徒弟,遇真子一定不会愿意亲眼看到纪无华死在自己手中,有朝一日,秦少记起当年的话,他会恨他。
“你不该放过他!”红柳这么说的时候,胡仲贤有些怔忪。
红柳毫不留情点明他本来已经隐隐猜测到的事情,“也许杀了他,你的法力才能恢复。”
胡仲贤转过身,“你发觉了什么?”
红柳拿开贴在他背后的双掌,“符咒,你体内有他的符咒!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不小心……但这,就是你一动手法力就大幅消退的原因。”
胡仲贤仔细回忆,突然想起冥府之行后,被自己下意识中吸入体内的那抹红色光芒,不由怔了一怔。
按说道妖法力不能相通,当日的他为什么会平白就起了这样古怪的贪念,非要将那些许法力占为己有呢,这个中原由竟然连他自己也回想不起来。
莫非在更早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着了道?
这念头让他骇然。
“我输进去的这些,足可保你短期内不现出原形。但这是精卫填海,远远不够。……你这样下去,不,应该说,坐以待毙的话,”她沉吟了片刻,用斩钉截铁的口吻道:“千年道行很快就荡然无存了!”
她微微叹息,“纪无华是下了狠心要除掉你。他一次次诱你出手,不过是为了尽快消耗掉你体力的法力,他是尽量要让这个时间缩得更短啊……也许他根本不会伤秦少,只你这个傻瓜,什么当都上。”
胡仲贤震了震,脸色变了。
红柳不是个危言耸听的人,她说严重那便不会有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那就是说……”
红柳道:“你得找到他,让他把那东西取出来。”
胡仲贤苦笑,“干脆说杀了他吧,也许还实际些。”
红柳叹息,“可杀了他,也未必管用啊,我只是那么一说……”
她不甘心的低头,突然眼前亮了亮,惊喜道:“对了,……遇真子!”
胡仲贤了然般看着她,却不答话。
“纪无华和遇真子的法力是一脉相承,这符咒他应该有办法解!”
胡仲贤摇头。
红柳嗔怪般看着他,“我知道秦少还什么都没想起,可道术这个东西靠得是天赋,不是记忆。……当年我曾查过他的过去,之前他三世修行,痴迷道术,才能造就遇真子这一生的天生异禀,而这些,对秦少这一生的命格必定也是有所影响的……”
胡仲贤面色犹豫不定,明显已被她说动。
“你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胡仲贤踏入院子时,秦少正躺在椅上晒太阳。
之前他不能变成人形时,秦少就爱每天这么抱着他在阳光下打盹。
胡仲贤立定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笑,当时他身处困境其实很是困扰,可这会回过头来想,却觉得这样的体验很有趣,人生百态,多经历一些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和秦少在一起的日子,跟与遇真子在一起的时候截然不同。也许是因为年龄,遇真子在两人相遇时已经是个中年人,平和舒缓,而现在的秦少却还是个愣头青,于是这一生的相处就总带着些少年的意气风发,而他好象渐渐也能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