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就麻烦你了……狄野?」我转头看著没有表情的狄野。
「……」沉默了会,他终於站到我身旁。事後我才渐渐发现,他并不喜欢照相,特别是当被拍的那方。
「好了!要拍罗!」
清脆的快门声,在结束的同时,好像也把过去三年的记忆就这样浓缩成胶卷上的小格子。
(这季夏天,却正要开始。)
「来,长谷川,相机还你。」我接过山崎放回我手中的相机,沉甸甸的重量,彷佛里面纪录的画面都有著重量。
「我处理完之後再各洗一份给大家。」笑著,我尽量让自己去忽略手中的重量。
(相机跟底片的重量有这麽重吗?)
「嗯!那就拜托你啦!啊,千久!」做出双手合十的拍掌动作後,山崎一溜烟就往千久的方向跑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狄野依旧没有表情的脸,不知觉露出了微笑。而胸口别著【在校生】牌子的山琦一行人围成一圈持续著他们的扰嚷,真不知道今天毕业的人到底是谁。
而我眼中的狄野似乎只是一言不发的看著校园。
「喔|喔!接下来要去哪里啊?」山崎这句话就像是刚应酬完的中年上班族,拉著同伴要去续摊似的,当然,马上就被站在一旁的河井啐了一声笨蛋。接下来的,当然又是熟悉的场面了。
互相叫骂的那两个人,跟旁边赶忙劝架的几个人,偶尔再点缀一些扇风点火想看好戏的人们,场面总之是热闹的不得。
而最後,也同样结束在千久的管教下。
这样的场面,我再熟悉不过,只是或许这是最後一次我能跟狄野站在远远的地方安静看著了。
(第一次发现,是一年级的时候吗?)
我对同样看著闹剧的狄野露出一个笑容,而他紧抿著的唇部线条也似乎放松了些。当然,正在混乱当中的人们是不会注意到的。
「那就这样子决定吧!――到中条学长家去!」
「又是哲也家?每次都这样!」
「没、没关系啦!走吧!」
跟著众人,我和狄野走在队伍的最末端。
夕阳,还有在黄橙色光芒透射下的樱花花瓣,缓缓飘落著。就像在看慢速播放的无声电影。我仰起脸接住一片刚落下的花瓣。
走在身边的狄野此时拍了拍我的肩头,用眼神示意我好好专心走路。我笑笑,而後点头。
毕业了呢。
我这样子想著,但是脑袋中依然有什麽地方仍旧跟不上现实。
或许,是对一片空白的未来感到无措也说不定。
所以,正在逃避著要面对的东西,所以停留在过去。不知道什麽时候,我居然也已经学会了害怕。
第一次发现狄野的存在,是在网球场的角落。
刚进球队还只能捡网球的我,在场上奔走收著学长掉落的网球。很累,但是新生都是这样的。而当我抬起酸痛的脖子时,我就看到了他。
他蹲在场边,一言不发的默默收著网球。
(这个人,跟我是一样的。)
只是一种直觉,那个背对我的身影的主人,或许跟我是一样的。
而後,我跟他的距离越靠越近,直到现在。
(一开始,只是很想靠近他而已。)
由於学校的传统,我一直到升上二年级之後,才算是真正握到了网球拍。
校队也如预期的被选上,但是让我更在意的,还是狄野贵司这个人。
只是一种直觉,他跟我很像。当然不是指外表跟个性了,这些我们倒是相差十万八千里,都还不够远。
(亄、贵司,对你来说,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什麽感觉?)
我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攀谈,而一种感觉在我心中随著日子的过去,变得越来越强烈。
(同类。)
越来越在意他的我,也跟他走得越来越近。但是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们身上所有著的某种气质在彼此吸引著罢了,直到我无意间把这个平衡打破。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的话,你该怎麽办?」我看著他。
「……」他回过了头。
我们没有再说什麽,可是脸就像是不自觉的被吸引一般,缓缓的贴近。
眼神、鼻尖,最後的是唇。在只有我们的空教室里,认识了一年的我们第一次接了吻。
(爱情是什麽?)
牵起的手,耳边的话语。他的温柔,看到的人我想可以很确定的至今只有我,以後呢?这我也不知道。
非正式交往後的第一个圣诞夜,我们试著探索彼此的体温。他抱著虚弱的我,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而看著他的笑容的我,却哭了。
没有哭过的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泪水的温度是这麽地烫人。
(谁可以告诉我,这种感觉就是幸福吗?)
众所期望的,升上三年级的他当上了社长。而我婉拒副社长的职务,只因为嫌麻烦,不过听到我这麽说的狄野却露出诧异的眼神。
因为同时当上学生会长的他,有一个打也打不走的助手――总是在放学後,陪在他旁边帮他整理资料,但是却不是学生会成员的我。
「学生会的资料,应该比副社长要处理的事情、跟东西都要麻烦吧?」看到之後的当了副社长的千久,我实在是有点松了口气,那时差点就被狄野给骗去。
「那不一样。」我回完嘴後,打开在他旁边的衣柜。
左边数来第一个衣柜,是单打一的他的柜子。
左边数来第二个衣柜,是单打二的我的柜子。
单打二的位子我无法让给任何人。除了自尊跟对网球的自负,多少,狄野也是一个原因。
或许,是一种示威感也说不定吧?想要证明【我是有资格的】这样,不是副社长的我,还是想要在他的身旁。
(我想要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新进的校队球员,狄野对他有著莫名的期许。毕竟,他是队长。我只要站在我的单打二的位置上就够了,我是这麽想的。
刚部的强劲有点挑起我的好战心。但是,同时也挑动了我跟狄野之间的不安定因素。
我们不是相像,我们是同类,但是我们并不相像。
(你似乎从没认真过,尚人。)
这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
(如果我会妨碍到的话,就把我除名吧。)
连同我守著的,那个左边数来第二个的柜子也是。
那时我背对著狄野,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就像是背著铁块走路的人,突然发现把铁块丢下後,走起路来是多麽的轻松一样。那一瞬间的我无法回过头去看他。
冈部不是挑动我跟狄野之间的原因,只是导火线。
隐隐约约,我们一直以来都知道,彼此逃避不去面对这个不安定的因素。
(安全感。)
雨下的很冷,站在我身後的狄野似乎离我好遥远,雨的声音好大,而他的声音夹在雨中,穿透了空气。
(那,我也一起离开。)
我错愕的回过了头,看到的是他深沉的眼瞳,没有再多说什麽,我选择静静看著他微笑。
(你终於发现我了吗,贵司?)
狄野因伤出国治伤之後,我打开衣柜时都会习惯性向左边一望。
写著【狄野】的牌子稳稳的卡在柜子上端的凹槽中,白色的纸卡周围有些泛黄。
没有了你的球场,很无聊。但因为这是你守护的东西,所以我仍在这里。
(这就叫做寂寞吗?)
我不敢打电话,即使你给了我写著号码的纸条。过去的我的孤独,是只有一个人的孤独,现在的我的孤独,是少了另一个人的孤独。
床头边,放著从你那边拿来的音乐片,我把仙人掌搬到白色的窗边晒晒太阳,一切是如此平静,像静止著什麽。唯有一次,无法按捺的我拿起电话,却在你接起电话那一刹那挂断。
之後你回拨的电话,我紧紧握著话筒却不肯接起,好几十通的铃声过後,我在终於沉默下了的黑暗之中念著你的名字。
(我只是想确定你还在。)
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我并不知道。最後一场比赛,我绷紧著神经而获得最後的胜利。
视线一回头,我看到一片惊人的蓝色,突然又有点想哭。
你所守护的东西,我已经帮你保护下来了,那什麽时候,你才会回来?
冈部站在你的单打一的位置上,一瞬间我真的错以为你就在这里。耀眼的蓝色,挥舞著的旗帜上写满众人的祝福,一行小小的希望狄野部长快点回来的字,我站在它前面连伸手去触碰都不敢。
(如果消失的话该怎麽办。)
白色的医院跟消毒水,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检查完身体後走出医院的瞬间,才发觉违和感的原因。
(以前,都是跟你一起来。)
或许治好手伤的你回来之後,我们就再也不用一起到医院复诊了。回家後,我把仙人掌搬回书柜上,天气似乎有些阴阴的。
是不是就在明天、後天、或是大後天,你就会回来?
(下雨了。)
你的回来,把所有人的目光通通夺去,我的呼吸也是。
站在平常等你的树下,你向我走过来时我却想要逃走。是有点害怕著的。万一当我正要伸手的时候,才突然醒来的话该怎麽办?
早一步握住了我的手,放下背包的你抱紧了我。
(我回来了。)
被拥住的我,仰望的颈子让蓝色的天空整片映入我的眼中。
(欢迎回来。)
真实的,不是梦。我确信。你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我们认识後的第三年,你回来了。
(爱情,到底该如何定义?)
细碎的吻,在我面前,你就像是另一个贵司。我或许,还很胆小也说不定。
(你知道,我还是很不安吗?)
紧紧的抱著他,我发现有一个事实仍介在我们之中。
(我爱你,这句话我们未曾说过。)
虽然我如此的思念著你、在意著你,但是我们之间是否,仅仅是有过关系的朋友而已?可是你眼中有著占有,我对你也是一样。
(那,为何都说不出口?)
仍是孩子。我给自己这个结论。至少,你现在在我身边。那句话或许很重要,不过我想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够了。
(真的,这样就够了?)
「圣诞夜那天,一起去车站前吧?」
「车站前?」
「嗯,今年圣诞节车站前似乎会有什麽有趣的表演。」
「我知道了。」狄野把手中的资料整理整齐之後,把我挂在一旁的书包拿起,然後递给了我。
「约好了喔。」我接过书包,顺势偷偷在他耳下偷了个吻。
一开始是迅速的靠近,但在唇瓣碰触到他温热的颈子时,我却反而舍不得离开,缓缓的,才慢慢移离的脸庞却被他的手给捧住。
对看,接著他的吻就重重落下。连背脊都轻微的颤抖著,傍晚的凉风滑进天色渐暗的教室,他的吻越来越深,但不躁进,只是静静的,吻著。
(满溢著的心情就快要疯了。)
「……」
「……」
「……你……有什麽想说的吗?」他问我。
「我……」
(要说吗?)
梗著的话,如此简单的三个字,却不好开口。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的脸,眼神中有些疑惑。
「我……」
「我?……」
「我们,算在交往吗?」现在有洞的话,请让我躲到里面永远都不要出来。
狄野的表情很微妙,他好像在思考著该怎麽回话,但是又有点像是……在生气。
「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我们不是……吧?」他的手抓著我的双肩,认真严肃的表情吓得我只能愣愣的点头。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狄野像万年冰山的面具裂出一道深沟。
「本来……就一直都没有说……」不等我说完,狄野马上狠狠的吻了上来,跟刚才的吻完全不同,他吻咬的动作像是在不停宣示著所有权般,强烈又霸道的啃著我的唇,而这是我从没见过的贵司。久久,他仍未止住动作,但我已经全身都虚软了。
「有没有说出来,真的那麽重要?」终於,他放开了我,转而紧紧把差点摊在地上的我抱在怀中。
「贵司……」他……在发抖吗?
(都忘了吗?我们原本就是不擅长表达的孩子。)
我在他的怀中闭上了双眼,他的手像是要嵌进我的臂,抓得好紧。
(不是没说,只是没有声音。)
圣诞夜那天,人潮汹涌的车站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他圈抱著我,怕会被人潮冲散。车站前摆了一株三到四层楼高的大圣诞树,今年没有下雪,倒是有点可惜。
「不知道是什麽表演呢……」
「嗯……」比起我东张西望的兴致,他倒是比较担心人潮拥挤这件事。
(他的怀抱,好暖。)
「啊,开始倒数了!」
随著众人从十开始的倒数,我期待的心情也越来越高涨,同样的,狄野圈抱住我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三!二!一!圣诞快乐!」随著车站广播器的倒数声,最後一秒结束的同时,大圣诞树上缠绕的灯泡瞬间被点亮,把车站一下子照的灯火通明。
(就像是发亮的雪。)
「贵司,圣诞快乐!」我开心的转过头,正好吻上了他。车站前的人太多了,所以不用害怕被发现。
「圣诞快乐……」他回吻著我,完全不在意身旁的人群。我们像是拥有同样秘密的孩子,在吻结束之後,相视而笑。
当然,他的笑容是属於稍稍扬起嘴角而已的那种。他抱著我,在午夜的东京街头。
(拥有同样的秘密的我们,是幸福的吧?)
我们没有思考过,在一起的对与错。是太过天真,也或许是逃避。现实,是存在於幻想的完美世界跟一步步试探这个社会的底限的挑战中。
(即使被称做是早熟,毕竟只是孩子。)
「欢迎光临!啊,是哲也啊!」走进熟悉的寿司店,中条的父亲今天依旧很有活力的站在柜台内叫喊著。
接著,是熟悉的场景。大家吃吃喝喝,大吃大喝,每次我都在想,至今仍然活的下去的这家寿司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跟狄野坐在柜台前,并没有加入後方大餐桌上的疯狂聚会。他早一步拉著我坐到柜台这边,用未成年不能饮酒这原因。不然,我现在应该也像後面那群酒鬼国中生一样的醉倒了。
「狄野,喝喝看嘛?毕竟今天比较特别啊?」我诱劝著他,另一只手偷偷的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杯清酒。
「真要喝,也不能在这。」他不动声色的把我手中的清酒放回柜台内。算
了,还是放弃吧。我挥挥手,再度召来一盘黄瓜寿司。
(我们是同类?但是事实上是不相像的)
「贵司,你有想过以後的事情吗?」
「……」他转过了头看著我。
「升上了高中,然後毕业,然後再上大学,然後再毕业,接下来呢?」我喝了口茶。
「你有什麽计划吗?」他也喝了口茶。
(梦想什麽的,过度成熟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想起相信的方法。)
「不知道。」我放下茶杯,也转过头望著他,露出了笑。
「是吗……」
「我们,之後该怎麽办?」撑著下颚,我的笑容没有变。
(面对现实。)
「你是怎麽想的?我们的关系。」离开了寿司店的我们,跟那群醉鬼有不同的方向,漫无目的的
走著。而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不管我怎麽想,这种关系都是不正常的。」我走进公园,傍晚时刻,没有小孩子嬉闹的公园寂静的很可怕。
「……」他跟在我後面,看著我坐上秋千盪呀盪的。
「即使我们可以瞒著所有人一辈子,但是,那又怎麽样呢?」盪呀盪,我怀念起小时候跟圣人常来这里玩。
「你……」他看著我,眼神似乎有点误解的味道。
「就算一定要被分开的话,我也会紧紧抓著你到最後。」我望著他笑,这些是真心话。
「尚人……」
「但是,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吗?……我只是在这样子想著……」仰头,我盪著秋千,让身体摆动在风中。
(未来,我从来没有仔细去想过。)
「如果,连瞒著也没有办法的话呢?」他看著我从秋千上跳下,这麽问我。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姊姊、跟弟弟,会怎麽看待我跟贵司的关系?还有他的家人呢?
(这是错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不想分开这点。」他走到我的身後,从背後将我拥住。
「……」我反覆思考著他这番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