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喝吧。」他把易拉罐扔给北辰胤。
「难得喝啤酒，味道感觉还不错。」北辰胤啧啧嘴，习惯性地对酒类饮品发表意见。
「哼，昂贵的红酒喝到反胃你才会说这种话。」龙宿仰起头，把酒全数灌进嘴里，「找我有什么事？」
「大家都很关心你啊，想知道你睡到那女人床上之后发生的故事。」
「少来。」经北辰胤这么一提醒，龙宿才回想起那个不知姓名面色苍白的女人。
北辰胤的食指尖轻轻敲着已经空掉的易拉罐，「那个女的可是附近出了名的。大家都担心你会不会连骨头也一起被她吞下去。」
「真是多谢了。」龙宿咬牙切齿地说，「我很好，连一根头发也没少。只不过你不觉得你们这份关心来得太迟了？让我算算，我被那女人带走是哪天？十天前？半个月？好像连一个月也不止了。」
「死小子别把责任推我们身上来，那天明明是你自己要求跟她去的，我们要阻止也阻止不了。」
「哦？我怎么不记得你们有阻止？」龙宿皮笑肉不笑。
「那是因为你说的那句话让我们都太震惊了，等我们回过神来，你们走得连影子也摸不到，当然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北辰胤不动如山，勉强的借口被他说冠冕堂皇，「而且，当时我觉得发泄一下对你有好处。虽然我对你的眼光产生很大的质疑。」
龙宿没有理会，他新开了一罐啤酒，一边问：「大家都好吗？」
「除了你都很好。」北辰胤看着不远处打闹成一团的男孩们，「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做爸爸了。」
「咳咳！」没有准备的龙宿一口啤酒呛进气管里，「爸爸？你？」龙宿的语气就像看到猪在天上飞一样吃惊。
「很惊讶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惊讶。」
「你竟然没有做好防护措施？」龙宿不可思议地盯着北辰胤的侧脸，「在我们当中，你向来是最小心的一个。」
「谁知道呢？也许哪天喝醉了没注意，反正……就这么有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啊……」虽然并不是很明显，但龙宿确定自己听出北辰胤语气里的一丝惊喜。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为什么不？」北辰胤转过头看着龙宿，这下龙宿可以从他的眼睛确定他是真的非常快乐，「恩，怎么说呢。本来并不是非常爱的女人，长得也不算最漂亮。但从医院出来的那天，医生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那一刻在我眼里她就变得非常迷人……」
「非常……迷人？」
「对，就连逐渐隆起的小腹也很迷人。」北辰胤捏扁了手里的啤酒罐站起身，低头看着龙宿，「其实我也老大不小了，有个家庭或许会很不错。只是很多以前没想过的现实问题现在都得考虑，我们这种男人啊，感觉到责任的重量，才会认真起来。」说着他迈步离开，背对着龙宿作了个「拜拜」的手势。
「责任的重量？」龙宿喃喃地重复北辰胤的话——没有考虑过的问题？现实？将来？龙宿低头看了下手表，然后离开椅子，把空啤酒罐全部扔进垃圾筒。
来到医院，穆仙凤和默言歆正在病房里和剑子聊天。今天剑子看上去精神不错，还能讲笑话把穆仙凤逗得不顾形象大笑，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穆仙凤偷偷拭掉眼角的泪水，看到走进来的龙宿。
「主角来了，时间到了，知趣的灯泡们该消失了，留在这里煞风景会惹人讨厌的。」她一手拉着默言歆，一边对剑子说：「剑子，明天见。」
与龙宿擦肩而过的时候，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彼此微一点头，既是招呼又是安慰。龙宿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过身。床边的香水百合开得正新鲜，剑子正注视着他。
龙宿走过去，坐在床边，前倾身子轻轻碰了碰剑子的嘴唇。
「你喝酒了？」剑子皱着眉头问。
「只是啤酒。」龙宿靠在床头，伸手从背后揽住剑子的腰，「我碰见了北辰胤，一起喝了一些。」
「北辰胤，那个酒店的老板吗？据说他的店里是藏龙卧虎，真可惜没机会去看看。」
「会有的，或者下次带他来见你。」
剑子在龙宿看不见的角度笑了笑，「好，下次吧。」这几天他们两人订了好多「下次」要做的事情，下次一起去福利院，下次一起去剑子的故乡，下次一起回龙宿家……无数个下次叠加在一起，就好像变成了希望。
龙宿把下巴搁在剑子的肩膀上，轻轻地在剑子耳边说话，「……我在来医院的路上碰到北辰胤，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以我对他半分了解也没有，怎么会知道。」
「……他说，他要做爸爸了。」龙宿的声音像在叹息一样，因为两人位置角度关系，剑子偏过头去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也想做爸爸？」剑子觉得这么开玩笑的自己有些无聊。
龙宿没有理会，他轻笑一声，继续说：「认识他到现在，我觉得他说过的很多话都很有意思。和我不同，他本身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和有没有孩子没有太大关系。我本来以为我跟他的差距不过就年龄、阅历、经验再加上一些人生必须要经历的打击什么的。但现在我才发现，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和那些都无关。」
剑子静静地听着，「那和什么有关？」
「和自己。」
「自己？年龄、阅历、经验，那些不是自己吗？」对龙宿的话，剑子苦笑不得，「或者你是想说，你突然理解了对于一个人而言，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是多么必要了？」
「你真了解我。」龙宿的声音充满了满足感，「有了重要的东西才能够感觉到自己。否则就像以前的我，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没有实在的感觉，好像离开地面在生活。北辰胤，蝴蝶君、西蒙，我们都是同一类人。直到发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才开始认真起来，对于北辰胤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孩子——也许现在还有他的女人。而对于我来说……剑子……」
这些话确实有些肉麻了，剑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发现要自己不在意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东西——龙宿的话在形容自己的同时也在形容他。
「你好像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感动吗？我一直在想到底要用什么借口让你愿意留在我身边，现在终于找到了。」
「等等……」剑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按照你的意思，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是为了你自己？」
「当然是为了我……」龙宿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不想再尝试了，没有你的滋味真不好受。所以我要你答应永远和我在一起。」虽然只用两句话总结，但那段日子的苦涩却不会因此减轻多少。寂寞和心痛似乎还沉沉压在肩头，龙宿赶忙驱走那些负面的情绪。「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力，不过剑子那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剑子确实明白，他按住龙宿搂着他腰部的手，确定地回答：「我答应。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他们都是非常善于找借口的人。
龙宿换了位置坐到剑子面前，剑子注视他的眼睛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也许是感动——剑子此刻一定是感动的——也许是无奈。虽然不停地说着将来的事情，但他们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将来。
「……龙宿……」剑子的声音突然不安起来。
「怎么了？」看着面前的剑子欲言又止，连龙宿也被影响了。
剑子动了动嘴唇，犹犹豫豫的话才从里面说出来：「……我想抱抱你，可以么？」
龙宿愣了下，随即微笑，「当然。」他张开双臂，把剑子拥进怀里。臂弯传来的触感让他心中一阵酸楚——他的剑子，什么时候竟然变得那么瘦？龙宿紧闭着眼睛才能阻止眼泪掉下来，紧拥剑子的双臂不自觉越来越用力。不知道过了多久，龙宿听见怀里的人轻轻说了一句：「龙宿，谢谢你。」
龙宿突然明白了剑子的不安，他静静抱着剑子，任由对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泄情绪。剑子靠在他肩膀上，他们那么接近，却谁也不看着谁。
「有的时候也想要任性一下。」龙宿感觉到剑子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我想啊……如果我现在还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那我们会在干吗呢？」
「让我想想……」龙宿一本正经思考起来，「可能也是这样吧。我抱着你，你抱着我。」
剑子「呵呵」笑了两声，「说不定我们是在吵架呢。」
「跟你？怎么可能吵得起来。我们两个冷嘲热讽的可能性还更大一点。」
「……」剑子没有接口，他稍稍动了动，然后继续安静地靠在龙宿身上。龙宿充满韧性的身体让他在无意间慢慢地产生了依赖感，不想放手。
「我偶尔也会怨念的。」剑子的声音有些苦涩，「也许那个时候看着你向我跑过来，我就已经迷上你了，但我不能承认。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知道，即使这两年里很平静，但总是有征兆。所以我一直想逃开你……一边却又无法拒绝你……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那么做了。接近你，离开你，都好像身体自己在动一样，我明明不是那么想的……」
「……」龙宿诧异地听着剑子的表白。
「你整个人都是那么鲜活，而我，却像一潭死水。很早以前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人都不需要。我一个人可以生活得很好，为什么你会出现呢？既然你出现了，为什么我们又必须要分开？也许你会因为我而悲痛，也许你又会遇见其他的人，他会比我更爱你。不管哪个也许我都不想它发生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剑子的声音哽咽了，他的手移到龙宿的脖子，死死揽住。龙宿花了好大的力气拉开他，看到剑子的眼里有泪。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去的咖啡馆吗？」龙宿问剑子。剑子淡淡地笑了，然后龙宿就靠过去亲吻他的眼睛。
一定是上帝把你带到我身边。
他们结束了一个吻。龙宿拉起剑子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冰凉的指环套进剑子的无名指。「好俗。」剑子轻声地抗议，但并没有把它摘下。
「如果是我先开口，你就不会说前面那些话了吧。」龙宿紧紧抓着剑子的手指，低低地告诉剑子：「我只爱你一个人，现在只爱你，将来也只爱你。」
有的时候人确实可以看见未来，龙宿希望至少陪剑子走过这条能够预见的道路。他知道剑子也希望自己能够陪着他，就好像初次相遇的那天，倾倒而下的大雨里，他们撑着同一把伞，从空阔无人的操场，走向无人知晓的明天。
「到化疗时间了？」
「恩。」龙宿抽出一支烟递给佛剑，见后者摇头拒绝，就塞进了自己嘴里。「人的力量真是渺小啊，看着剑子那么痛苦，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做的已经足够了。」
「是吗？」龙宿苦笑，「因为什么也做不了，才这样自我安慰吧。」
医院里不能抽烟，龙宿和佛剑两人正坐在街边的凳子上，夕阳快要沉下去，路灯一盏盏亮起来。车辆鸣笛以及人来人往的声音让龙宿有些心烦意乱。
「你后悔么？」身边佛剑的语气却是一贯的平和冷淡。
「后悔？我后悔没有早一点认识剑子。」龙宿吐出一口烟雾，遮挡了自己的视线。
「不论早晚，结局都是同一个。」
「佛剑，你真不愧是学佛的。」这句话听不出是不是嘲讽。黑暗中，龙宿仿佛看到佛剑因为他的话笑了，但下一秒又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要说坦然，我比不上原来的剑子。」
「原来的剑子？一潭死水么？」
佛剑把视线投向漆黑的天空，「我们这样的年龄谁会去考虑死亡这回事？但剑子会。他看到过死亡，接近过死亡，并且死亡时刻与他为伴。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但是他不知道他的生命里会有你出现。」
「……」龙宿沉默着。他已经不再愿意去想生啊死啊这些事了，想了也不能改变，只有更多痛苦。不远处传来「嘭」一声似曾相识的裂响，龙宿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小小的男孩正对着满地的气球碎片哇哇大哭。
「这个只会浪费人家好意的家伙总有一天会为了这只气球哭的。」
重重记忆排山倒海而来，龙宿坐在那里，一直看着那个哭泣的男孩直到他被他的母亲拉走。满地的气球碎片好像破裂的花瓣，飞不上天空就只有坠落在地面。龙宿看着看着，脸上居然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
「怎么办呢？剑子，我真的要哭了。」他低下头，撑住自己的额头，缓慢又认真地说：「但是，我不会后悔。」
身边的佛剑闭上眼睛，月亮出来了，照在他们身上的月光似水一样，温柔却冰凉。
剑子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化疗和昏迷占去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有时候突然醒过来，被龙宿握住的手会稍稍地动一动，像只受惊的小动物。龙宿不再去学校，即使以后要用加倍的时间来补学分，他也不原意在此刻离开剑子的身边。有时候剑子会睁开眼睛，注视他半晌再露出微笑，再多的痛苦剑子都没有告诉他，于是龙宿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并且回给他微笑。
再也没有比无能为力的感觉更让人绝望的了。
龙宿想，他已经作好了充足的准备，所以那一天的到来没有让他意外，只是原本他以为他能承受失去剑子的痛苦，但他发现自己错了。知道结果是一回事，但结果降临到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龙宿……你很难过吗？」剑子的声音很轻，他艰难地想抬起手来，龙宿马上握住他的手掌，勉强笑道，「我很难过，但不会比你更难过了。」
剑子微微笑着，很快又因为痛苦皱起眉头。
「好了，别笑，你笑得很难看。」龙宿说着露出一个同样难看的笑容，「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吧。」
剑子仿佛没有听到，「你知道吗……就算在最糟糕的时候，我都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但是，我也认为自己不可能拥有更大的幸运了……直到遇见你……」
剑子说话要费很大的力气，他停下来休息了好一会，龙宿没有打断他。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像一个美梦。我明明知道梦一定会醒，却又忍不住沉溺下去……」
「我明白，我明白。你为什么接近我，为什么离开我，我全明白。」龙宿不忍心让剑子再说下去。
「龙宿……」剑子没有看他，他的视线盯着天花板，好像在自言自语问话，「我放弃的时候，你痛苦吗？」
「很痛苦……」
「比现在痛吗？」
「……比现在痛好多。」
「……那就好了……我很高兴，龙宿。遇见你，我很高兴……」
龙宿感觉眼泪滑过了自己的脸庞，躺在床上的剑子眼睛黑得发亮。最后，他垂下眼睑，被龙宿紧紧抓着的手掌一点温度也没有。医生、护士涌进病房，喧闹的声音撞击着耳膜，白大褂在眼前晃阿晃。可龙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视网膜上凝滞着剑子的笑容，他的耳边只有剑子最后那句话：
我很高兴。
我也是，剑子。龙宿在心里说。
剑子离开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还有太阳。一行人来送剑子，雨滴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龙宿站在他们中间，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在阳光和雨水中远远看着照片上带着熟悉笑容的剑子。他想他忘记对剑子说一声「谢谢你」，这一开始便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留到最后还是只能留在心里。
人群渐渐散去，桐文、穆仙凤、默言歆……这些熟悉的面孔都在劝慰他。他听了也没听，反正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雨停了，只剩下温热的阳光，龙宿收起伞，看到佛剑走到他面前。
「我会带剑子到他母亲身边，你要一起去么？」佛剑问他。
龙宿疲倦地摇头，「我会去的，但不是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