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同我讲未离的事。未离父亲萧遣缘与女侯爵是堂兄妹,因是庶出,脾气颇有些古怪。萧氏规矩森严,豪门自古多恩怨,他们那一代,嫡庶分得更是严厉,按排行字辈区分,嫡出行怡字,庶出行遣字,明明白白的扬抑,容易伤了少年心。故此他年少不羁时很放纵了一段,之后经了些事受了些委屈,便专心于事业,又遇上意中佳人,这才安分下来。他却有商贾的天才,做的大抵是古董之类,自幼不受本家约束,从前识得许多千奇百怪的人,后来派了大用场,不到三十岁便成了无名的名人——难得的聪明。他娶的女子出自希腊紫菀氏,这解释了未离那混血的好颜色。兰蕤笑说自己那位舅母生着一双紫眼,温柔娴静美如素馨。
萧遣缘常年居西班牙,与本家交往不深,但同他这位侯爵堂妹却极有交情,若非如此,未离也不会安心寄身在本家。那美艳的男孩子尚有个双生妹妹名叫未晚,两人容貌毫无分别。
双胞胎十九岁那年出了事,个中因由兰蕤也并不全懂,只是未离的生长停止在那一年,未晚送院休养良久,未离被送来本家。
未央轻轻说:“他何尝不想家。”
只是再回不去。他在本家闷了两年,学也不上,满二十一岁那年按规矩回西班牙与双亲庆祝,生生被父亲赶出门去,孪生妹妹再不要见他。默默回来英伦,他关在房里不肯见人。几个从来亲近信任又知道他状况的堂兄弟们轮番陪他,未晞、未雨、那时年少的兰蕤,费尽心思也无计可施。他本来就是心地柔软却嘴上刻薄,经了这些事,脾气益发暴躁,大家怜惜他无辜受着委屈,又知道他本心毫无恶意,不过坏脾气爱惹人,素来也都由着他,就连琅玕都不肯同他计较,远远避了开去。
一径到如今,他活得很避世。两年前兰蕤带我回来时,他不在伦敦,去年圣诞他去了Porcelain,故此直到今年我才同他遇见。
兰蕤轻声说:“看我情面。”
我摇摇头,他立刻会意,手臂用力缠紧我,嘴唇含住我耳廓,“优。”
无论他想说什么,其实都毫无必要。道歉也好,安慰也好。
无关紧要。
我不是他应该说出这些的人。这我是明白的。
当然他知道我想什么,也许暂时很难有人比他更知道了。
他仿佛在我颈间微微叹了口气。
在四华苑度过的十天,我并不需要担心任何事,能留在这个萧家的人自然都非等闲之辈。相较于我,未离似乎更喜欢找琅玕的麻烦。而那美人神出鬼没,任谁也无计可施。后来他并没有同兰蕤和我一道回剑桥。
我的归来让史泰恩教授很开心,于是时光继续。夏日里兰蕤喜欢穿手工缝制的柔软丝绸衣裳,自然还是白色,洁净清凉得很,那令他格外引人注目,但只有这一点他不肯迁就。在家里他才把头发散下来,穿半透明珠色细纱衫,习惯地拥着我读他自己的功课。我有时会恍惚地想:这年他居然已经二十岁。夏季学期结束时他轻松地拿到了学士学位,但并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他带着纸筒里的毕业证书来找我,那时我正在校对一段铭文,天气是欲雨之前的闷热,大概聚精会神久了,虽然空调开得恰到好处,我还是微微有点头晕,衬衫纽扣解开了两颗,银链子自领口溜出来,教授注意地看了看,并没有说什么。
凯丽安敲门进来,这挪威女孩是教授心爱的徒弟之一,白金色长发忽然在我身边垂下来,我吓一跳,她细声细气地微笑,“好漂亮的宝石。”
我要怔一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有点不知所措,链子上不只那颗拇指大小完美蓝宝石……凯丽安思索地看着我,笑了笑。
项链上悬着的细细银指环,光彩洁净清明。
兰蕤在门前轻轻叫我,“优。”
我匆忙对教授和凯丽安说了抱歉,逃也似地快步走向他。他伸手过来,坦然地拉我入怀,另一只手握着的东西让我有点好奇。他说:“回家告诉你。”
甫出门他就吻了我,嘴唇迅速地移到那条银项链上,沉默地停留一刻。
指环内沿刻着他的姓氏,萧。
他把指环放在我嘴唇上,再次地吻上来。我不由自主双手抱住他,茫然地又头晕起来,腰有些软,他体贴地接住我,圈得更紧一点。
天气闷热,几时才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透雨呢。
舌尖上有银的腥味,和他唇舌的湿润柔滑。他抱着我说:“回家。”
之后我才看到那张毕业证书,坦白说我并不很惊讶,也许有那么一点……一点点。他大概还会在剑桥待一年,拿到授课式硕士学位。回家之后他看着我开了瓶酒,斟满他喜爱的那一对郁金香杯,再安静递到他手边,他笑得格外安心,显然很满意我的举动。
我说,祝贺。他笑着摇摇头,同我碰一下杯沿,饮过之后他拉我过去,侧脸轻轻偎进我肩窝。
我一直将头发保持着和兰蕤相仿的长度,只有这一头珊瑚色的发,金红剔透,是我爱的那个人的颜色,除了这,我什么都像了我想要取代的那个人,唯独这发色我不想改变,提醒自己,曾经一度,我是为他而存在的。
那晚我们在公园散步,期待中的雨始终未落。凉风吹拂,兰蕤拉着我的手,轻轻摇晃。我侧头看他,二十岁的大男孩,白衣似雪优雅姿态。有时我会有种神秘的想法,若他的时光停留于这一刻……此时他看上去仍像个孩子,那种超乎年龄的成熟韵味却如影随形,仿佛自他出生便不曾远离。对这世间唯有领略,毫无惊惧,我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平静,平静得仿佛能接受一切,占有一切,包容一切。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能够惊吓到他的东西。
我真的不知道呢。
后来教授把我的功课减少到一星期三次,余下的时间兰蕤为我请来武术教师,其实我懂得一点格斗技,但不是这些……古老的Porcelain拳术,剑术,而兰蕤亲自教我如何用刀。他将别墅里的小型健身房重新布置成训练场,半游戏地同他过招时,我吃惊地发现,假如我不利用自己本能赋予的疾速来躲避,单凭招数,他甚至是可以制住我的,他有很好的技巧,显然经过了很久的修习。坐在榻榻米上,他抱紧我微笑说:“小时候家里每个人都要学的。”
他数给我听,我见过的未雨和未离,其实都熟习相当程度的格斗技,至少对付寻常意外足以自保无虞,至于未澈……兰蕤笑了笑,“澈堂哥是专业人士。”
他不再说下去,拉我起身继续练习。
其实他有一年假期可休,但他只给自己一个星期,于是我们去了巴黎,住市中心他母亲置给他的公寓,并不大,精致且旧,有几十年历史。我们住四楼。客厅里有木格子百叶窗,风景太好,远处就是埃菲尔铁塔,抵达时正是傍晚,举目四望,满眼烟霞,依稀有白鸽飞过,我看见曼妙丝巾般蜿蜒流远的塞纳河。他给女佣放了假,于是整间公寓只剩我们两人。我再次有了惊奇发现,兰蕤做起家务来,手势并不荒疏。
他笑说是读中学时住校的成绩,然而他甚至会一点厨艺,至少一日三餐不成问题……这让我怀疑他在伊顿公学里参加的课外活动难道是家政社——俨然不大可能。客厅里有一对十八世纪最盛行的S型情侣椅,白柚木漆金边,优美柔和的美术式云头线条,椅垫和靠背上的织锦绘着的精美纹样是茶花和栀子。我们蜷缩在椅子上喝茶,相对无言,窗外吹来巴黎夏夜混着星光的风。
离开巴黎前夜我们去听了场小提琴演奏会,主角是个二十一岁的东方少女,英文名字是Wicker?Sue。我轻轻读入场券上的Porcelain文,很特别的名字,粟其柳。
原来,是粟,不是苏。
薇可?粟。
兰蕤打电话给花店订了一束雪白栀子。女孩的表演精彩绝伦,我的音乐修养只是兰蕤熏陶出的那一点点,可是也听得出,那种逼人的动人。她身材窈窕,穿银朱色斜肩长裙,裙脚飘出一圈细细的镂花蕾丝,纤细脚踝看上去柔韧有力。她生得很美,眉眼细媚,薄薄的唇抿紧时流露微弱抵御气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台上是完全自控的,表情荡漾在若有若无之间。谢幕后兰蕤牵我的手带我到后台,一路居然毫无阻挡,穿过大批安保人员和贴身保镖,我们找到她。她正把琴放进琴盒,毫不意外——至少那神色里看不出丝毫意外——对兰蕤点点头,“奥琪德,好久不见。”
兰蕤把花递给她,她并不道谢,接过去将脸庞埋进去深深呼吸,“我很喜欢。”
她言辞简洁一如入场券的精致设计。我差不多明白这是盛名之下极度自信已达宁谧的自在悠然。一如她拉起的那支谢幕曲,《心无定属》,来自一张我听过的专辑,《NAME OF WATER》。
我想她真正是明白何谓声名水上书的女子。
兰蕤平静地拉过我,“这是优。”
她伸手同我握一握,“你好,优。”
那种平静几乎吓到我了。
兰蕤说:“薇可是我表姐。她母亲是我堂阿姨。”
这次我真的被吓到了。兰蕤笑起来,安然地揽住我,拍一拍。
薇可换过衣裳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只我们三个人,在老友路易,不知道她怎样安抚经纪人。这女孩很有些神秘的味道,带点异域情调。后来我知道她并没有萧氏血统,只是领养儿,美越混血,但那音乐天赋却是与生俱来,同她的养母,那位天才小提琴手萧怡其相比毫不逊色。换下华丽礼服,她穿了套极简单的米色衬衫长裤就同我们出来,那套衣服是薄薄的丝,益发衬托得她身材修长柔软,长发随意绾起,插一根镶嵌珠贝与绿松石的银簪。
我们去的那家店向来以食物的美味和巨大分量著称,但薇可的胃口非常好,完全没有大多数美女面对美食时的谨小慎微。她有极普通的吃相与神情,点菜非常熟练,不知为何便令人安心。
我们不大交谈,偶尔薇可用只言片语和我聊天,兰蕤只微笑旁观,并不插话。这样做的良好后果是其他桌上的人会看过来并窃窃私语,但终于无人前来搭讪。大概他们会疑心坐在这里的三个年轻人的身份,只是无法确认,而我们钻了这空子得到自在晚餐时间。
之后我们送薇可回酒店,她对我们挥挥手,径自离开,不说再见。
我忽然想起,似乎应该拜托她签个名……如果那是正常的反应。
兰蕤听到这里笑得弯腰。
次日我们返回伦敦,生活继续。兰蕤的课程比从前少了一些。秋日艳阳里,我们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落叶斑驳镀金华彩,碎着一地暖洋洋的秋意。他像一个过分正常的二十岁男孩子一样穿着合身的素花呢大衣,戴一顶薄薄的灯芯绒报童帽,随意姿态抢眼得很。我穿得和他很似,只不过大衣是黑白飞鸟格,帽子上多了一枚小小的银质花饰,水晶镶嵌的新月,像一只媚人的眼睛。
凯丽安笑说,你们俩看上去像一对漂亮的名门闺秀。我猜她早就知道兰蕤的身份,故此才开这种玩笑。我不知道教授是否警告过她,以及其他同学,事实上我的确很少同他们交谈。但两年来没有人问起我的事,这让我终于安心。只凯丽安是个例外,她大概二十二三岁,和我这个肉体的年纪相仿。自然女孩子的年纪是不可问的。作为教授心爱的学生,她不止一次在教授的办公室里逗留,并遇到兰蕤来接我,她偶尔会同我们打招呼,并在私下打趣我。显然她是个开明坦率的女孩,和她的黑人男友,来自肯尼亚的塔奎因一样。
自从那次她看到我佩戴的宝石,我察觉凯丽安的态度有一点异样。但我无法分辨。从那之后塔奎因常常来接她,并屡屡在资料室抑或地下书库里碰上我,次数频繁得让我也不得不奇怪起来。后来我的课程便被缩减了,那多少令我松了口气。更多的时间我和兰蕤在一起,他并没有把我带到他的课堂上,有时我会好奇他在那些时候的表现是否一如假期里我见过的他与萧氏属下的会面,温雅谦逊,不失凌厉。但我不大喜欢那种精英汇聚的场合,特别是课堂讨论,他们每一个都难免显出很强的攻击性。那种气场让我有点不适。我能感到水在我的骨头里摇晃,平衡感被打破,作为我本质生命的终极形式,这个肉身在它的操控下显得太过敏感了一点。
想一想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动用过自己的能力了。在之前这是不可想象的。无论抵抗抑或逃离,都难免暴露自己不是人的事实。我总是把很多事搞砸,即使很多时候责任并不在我……然而作为失败者,我一直都很称职。即使在遇上兰蕤的那一刻。我被琅玕轻松地逮住捕到他身边,但最后留下我的人是他。
我还是不知道,他究竟对我是怎样的感觉。那和他呼吸的颜色,眼神的变幻,许下的承诺,都毫无干系。
他依然没有占有我,在他满了二十岁的如今,当然这并没有被期待的必要,只是事实而已。我始终无所顾忌,这他是清楚的。在他之前我曾和许多人在一起,某些人为了一夜而买一杯酒给我,某些人则带来鲜花和承诺,但最后的最后永远剩下一个被斥之为怪物便仓皇逃离的我,殊途同归,落拓一如当日。我一直记得,在那艘名叫天上之风的游轮上,我坐在船舷边,水上之风,荡荡不定。那时我是真的想要遗弃这个身体了,纵然它这样美丽,然而始终不是我的。也许正因如此,他提出邀约时我才没有拒绝。这迷人的躯壳,被谁拥有都是一样。但他的自信是一种花香,悠远绵长地居于众生之上,仿佛违拗都是一份罪孽。只是四年来我除了愈来愈像他,也并没有更多值得启齿的收获。
新年时兰蕤带我到瑞士滑雪,他笑说优轻盈得像在飞。我微笑,没有告诉他,当我在那种急速中开始害怕的时候,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如果被人看到我的滑雪板离开地面以那种怪异的轻妙姿态溜到终点时……好吧我是在飞行,那又怎么样。
兰蕤洞悉一切地抱紧我笑出声来,在这种时候我知道应该如何回应,摘下面罩给他一个浅浅的吻,那令他欢喜。他舒适放松地拥抱着我,温柔得如同一枝上开出的两簇花朵互相汲取来自春风的气息,连呼吸的频率都如此相似。我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了,果然他眨了眨眼睛说:“去暖暖吧。”
那代表美好的温泉和冰镇恰到好处的冰酒。
他们为兰蕤订下的房间朝向山谷,四野茫茫,森林幽静如海,积雪的枝头层层相连,像素白薄绢铺叠在苍穹深壑,一阵风过,山谷深处传来落雨般寂静的回声,静谧催动残雪。
这个位置很好地保证阳台上的露天温泉池不会被人窥见亦不会错过雪谷风光。
我躺在水中凝视他裹在浴袍里的漂亮腰身,他举着酒杯走来,用一只手把我的刘海轻轻向上抚去。我接过那杯酒,喝一口,示意他低下头。他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低头探出舌尖在我唇上沾一沾,微笑,“是甜的。”
我点点头,向后靠去,更放松地舒展开身体,闭上眼睛。我倾听着他的呼吸,我知道他在看他面前毫无保留的这些……美丽或者无谓。
其实真的是无所谓的。
他苦笑着说:“优,你在考验我。”
我闭着眼睛回答,“我没有啊。”
他叹了口气,“那你就是在威胁我。”
我噗地笑出声,随即被他吻住。温柔唇齿之间,绽放着繁盛赤裸的贪念。他半个身体都俯过来笼住我,手探入水中,湿了衣袖,他抓紧我的肩,竭尽全力地吻下来。这个吻接近法国式的灼热,充满教人意乱神迷的欲情。
他真的已经二十岁了。
修长有力手指匆忙急促地滑过我的背,向下探寻了一点点然后停住。他突然放开我的嘴唇,有那么一瞬他忧愁而恼怒地看着我,在我能够定下神来思考这究竟代表什么之前,他用力咬住我的脖子,在确定位置之后放松,嘴唇狠狠地吸吮。我担心他是否也尝到了温泉的硫磺味道。
他半跪在浴池边看着我,我犹豫地抬起手摸一摸他留下的吻痕。他抓住我的手,轻轻说:“我可不会放弃,这一切。”
我无话可说地耸耸肩,试图开个在这种情势下显得不那么正经的玩笑,但我从来不擅长这个……“你说过要照顾我的,而,显然你都没有照顾我的……需要?”
兰蕤定定看了我一秒钟,然后大笑起来,用湿透的衣袖蒙住我的脸。他笑得坐在地上,带点无力地说:“优,再练习一下。你不擅长说这种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