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仍一动不动地地望着湖面,望着青龙升起,龙身上淋漓地滑下水珠。然后龙宛然化成了人,那个人一甩长长的卷云似的袍袖,挥开水也挥散湿凉的风,然后在岸边立定。
梵替张开口,哑然地在喉间发出声音:“青韶。”
青龙略微颔首,笑向他道:“久见了。”
然后又道:“魔君真是好闲情,还有烤鱼的雅致逸兴……”
“你,不是死了么……”梵替一阵眩晕,葛兰一个,便已经够了,为什么这两个本不应出现于此的人,会此时此刻,在他眼前,出现在同一格画面?
青龙微微一笑,仪态雅然。“魔君,我此来,是替人带话。陆霞真人时间紧迫,便让我告知你,他要去寻访一些旧友,已不在京城,让你不用挂怀担忧。”
梵替还未开口问,青龙接着道:“如你所知,我确实早已死了。”然后他含义颇深地,望了一眼旁边不发一言的沧海葛兰,继续道:“所幸吾王得到一颗强行令死人回魂的返魂丹,于是灌下我的尸身,结果,虽不若常人,亦失去功力,但这幅样子,也能算半个活人,只是可惜……”
梵替脑中一片浆糊,只木呆呆问:“可惜什么?”
“可惜这种返魂神丹,叫做七日返魂丹,即使是这幅行尸走肉之躯,也只能维持七日,时辰一到,即会灵魂崩散,再无支撑。”
“本来死人复生已是逆天道而行,世间应再无解法,但陆霞真人仗义心慈,所以他上了天庭,想为我争取一线生机,虽然我也不执着于此,但感激之情,仍不能言尽。”青龙娓娓解释,像是顺道感谢梵替一般。末了,他又补道:“不知魔君来京城时,有没有顺路看见我家皇上。吾王同时也已飞骑赶往西渊,并且有他的师叔陆清羽作为陪同护卫,因为龙族传说,那里有位上古之神,能延续这七日返魂丹,拥有令死人复生的法力。”
然后,他像是随意地,回眸望向沧海葛兰:“虽然当初也曾对面相杀,但如今三界和平,恩怨泯结,相逢亦是缘分。”
葛兰微微一笑,道:“不错,缘分。”
青龙又道:“看情形,阁下也是服用了返魂丹,但不知是第几日,又敢问阁下是否,已找到后续的解法,是以如此悠闲?”
梵替怔怔望向葛兰,看到他淡然道:“我的朋友确已派人去寻访灵药。”
青龙看了梵替一眼,于是点头道:“原来如此。”
梵替脑中的浆糊晕开,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他听见自己小声地叫:“葛兰?”
葛兰应道:“干什么?”
他扯住他的袖子:“你不告诉我?”
“为何要告诉你?”
青龙略微诧异:“难道说魔君对此事竟不知情,那么是谁找来……”他话说到一半,却又止住。
梵替继续茫然地抓着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葛兰甩开他,走向迎面而来的林中流等人。那边诸人看到青龙,神色多有诧异。
葛兰道:“没事,人家只是顺路来传话而已。”
林中流上前来,关切盯着梵替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青龙在后面朗声道:“看来魔君家务繁多,那么我事情办毕,先离去了。”
他挥袖转身,正要化成龙形,跃入水中,被人从背后一下抓住。梵替抓住他,急急地问:“青韶大人,可否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寻到那上古神仙?”
青龙回头,目光濛濛中,掠过一层水汽。而后他微笑着道:“关于这位上古神仙,我也只是有所耳闻,详细情形不知,只能告知你寻找他大概的路径。”
青龙向他描述,梵替不住点头,然后青龙告辞离去。
林中流在一旁听着,待青龙离去后说道:“二弟,你看这青龙也同是要去寻找复生之法,若是那神仙的灵丹只有一枚,或是只准一人复生,那么他告诉你这消息,岂非对自己不利?或许你对他的话不能全信。”
梵替怔然,然后道:“大哥,原来你也早知道?”
“啊,”林中流略微有些语塞,打圆场道:“我们只是还没来得及同你说……”
梵替目光从林中流身上移转向林晾福,又到姚桃歌,然后落在荷井风身上。荷井风坐在轮椅之上,银面遮住表情,只听见到他声音冷然道:“不错,陛下,就是臣找来了七日返魂丹,又是臣把葛兰安排在这里游玩,另外臣确实也已命人去寻找为他复生的法门,只是找得到与否,臣并没有把握……”
梵替打断他的话,迸出一声:“我知道了!”然后大声道:“告诉我,还有几天?”
荷井风低头掰着手指,像是在数日子。“哦,大约过了,三日?……”
又听他絮絮叨叨地道:“我听说人间的小皇帝前几天就出城去了,他们脚程大概会慢一些,但如果日夜兼程辅助法术,此时大约也快到西渊,唉……”
眼前掀起一阵风,然后他听到林中流大喊:“喂,二弟,你等下……”
荷井风望着前后迅速变成两个小点的黑影,然后回首,望向葛兰,笑道:“你看,他果然不舍得你死嘛,这不,二话不说就跑去了。”
葛兰伸手扶上他的椅背,望了那边一眼,只淡然道:“去了又如何?”
荷井风笑道:“至少情义可嘉,证明你在他心中还是颇重。”
葛兰笑一笑,不在意地道:“你信不信,若是现在要活命的是你,他一样飞速跑去。”
荷井风咳了一声:“耶,你这是贬低我,还是抬举他?”
葛兰道:“岂敢岂敢,不过陈述事实而已。”
荷井风眼角漾出笑意,回身握住葛兰的手,宽慰道:“你也勿要妄自菲薄,他对你,肯定是非同旁人,不然他一路为什么不来粘其他人?”
葛兰微微笑道:“那是自然,他合该还剩了几分良心,到底也是我把他养大的。不过他来讨好我,不过是想骗我再为他卖命。真是笑话。呵,其实我本该好生答应他,然后看过数天之后,他该做何种表情……”
荷井风假装抖了一下:“哦,你也真狠……你非要整他到如此地步吗?其实不是我说,若是真的只剩几天,你就不能多珍惜一些,如同平常人一般,多诉些温情……”说到后来,他自己的声音却渐渐小下去。他原本心肠硬如铁石,即使把葛兰当做好友,一向,也能在他面前谈笑自若。但偶尔终究,也会抵不过那袭来的黯然之情,只能叹息一声,让这阵情绪过去。
葛兰伸手轻轻拍上他的肩头,笑道:“我也没什么温情,我只有一肚子怨气,怨恨你为什么要将我挖出来。但既然都出来了,我也难免要叮嘱你一句,你遇上某人的事情,需要多长些脑子,你可知飞蛾扑火,势必焚身。”
林中流还不知所踪,荷井风往他与梵替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打起精神道:“耶,关于此事,只有你的教诲,我想要敬谢不敏。”
林晾福走过来,神色怅然。“陛下总算知道了。其实若要早些告诉他,他就可以早一点去为你寻求神药,说不定还好一些。”
葛兰道:“能好得了什么?其一那神仙之说可能是空穴来风;其二就算真有神仙,他也比那人间的皇帝去得晚;其三就算真有神仙他也去得不晚,那玩意却未必对我有用;其四就算他拿到什么东西,回来,来来回回……也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他笑一笑,生死之事,全似不在心间。他说的话,当然句句都有道理,而且句句皆是事实。本来死了就死了,若非对那些事并不在意,他也不会用那样令自己殒命的法子,所以梵替能否找到神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七天到如今,他只剩下四日,那人居然一溜烟就跑了,如此看来,这一趟就算想要多踹他几脚,也已不能够。
唉。
突然,他们四人面前又卷起一阵风,一个人影陡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胸口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呃,一路上我算了一下,若是去一趟西渊……要两天,回来……两天,那很可能就赶不及……我真笨……当然那皇帝比我更笨……所以我赶回来,正好把葛兰也带去……就不用算回来路程……你们说这法子是不是很好……”
荷井风愕然看着他,刚只来得及问“那个,林大人呢?”,梵替就已经一把把同样还未反应过来的沧海葛兰拦腰扛上肩,又倏忽化风离去。
荷井风目光瞠然地,伸手:“喂,陛下你,你……”
法子论理是很说得过去,可是把人扛上就跑这行动,也只有某人能做的出吧……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山曰玉仑山,下有弱水之渊环之,西去中原五万里。
玉仑山下的西渊之围,就是龙族的老巢,是以青龙能够为梵替指点详细的路径,但是否能寻到那神仙,就要看他造化了,毕竟就连龙族之首也不晓得那位神仙的洞府究竟从何而入。
梵替站在湍急的河边,舀起一瓢水细嗅。青龙叮嘱过他要找神仙洞府,必须沿活水而行,直到源头尽处。葛兰在一旁凉凉道:“他若是有十分把握又何必把这些事告知你,也根本不必再让人上一趟天庭,找得到找不到,都不过是白费工夫。”
梵替原本蹲着还有略些气喘,听到这话腾地站起来,一甩袖,水珠漾散开去。他很生气地瞪他:“别人为你的事忙碌焦心,你却从来只讲些不上不下的风凉话……”
葛兰微笑:“你是说我不识抬举?可惜这是事实嘛。”
梵替咬牙切齿,哼了一声:“懒得理你。就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子不计较。”跟这个人说话他多半是要受气,还不如闭嘴免谈。
葛兰哂然笑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哎呀真可惜。有人冠冕堂皇,难道又安了什么好心。”
梵替一口血涌上胸口,但还是忍着气道:“行了,就当是我自己吃饱撑着,求你别再说了,我们安安静静去找那神仙,找得到算你走运,找不到算我走运,成不成?”
他说完这话,看到葛兰眉心微微一蹙,眼里不落痕迹地闪过一道寒光,梵替心头一滞,自己慌不择言,其实他并非那个意思,他只不过想说,若葛兰少毒舌一些他也会比较好过……
只是葛兰已冷笑道:“那是自然,真是勉强你了,辛苦跑这么远,就因为听见说那小皇帝也来了,同样为王,你怎能输给他?啧啧,争这分闲气,又是何必。”
梵替噎住,无言应对,因为葛兰就如同他肚子里的蛔虫,这话字字句句正中他要害,搅得他肠子痛。他看那小皇帝不爽,由来已久,只是这莫名其妙的嫉妒心,还从未有人点破过。然后他脑中默然闪过青龙当时的话语,什么“吾王得到一颗令人回魂的返魂丹”,什么“不知魔君来京城时,有没有瞧见我家皇上”,言语间对那没用的小皇帝颇以为自豪,反倒对比得对之茫然一片的他如同白痴一样,他承认自己是很介怀那件事。
葛兰说“我朋友已派人去寻访灵药”,这“朋友”,并不是他;而为他寻找七日返魂丹并复生的事,他更是最后一个才知情,从头到尾被撇在一边。他堂堂一个……魔君,又被当作什么?可是,他怎能怪荷井风多管闲事,毕竟那小皇帝一直挂念青韶,深深自责,为让他复生,肯定不遗余力,自己却从未想过这一茬。
所以他才拼命想要弥补。是为计较自己比不过元昭应,却也是为了心中歉疚。为何元昭应一无是处,成事不能,青韶谈起他,还是会面带和煦笑意?从来不会有人用这样的口吻提起他。万仞山,千重雪,他心中有些酸涩,河山信手,原来却比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认可。难怪他讨厌嫉恨加看不惯那个小皇帝……
唉,他叹一口气,把话题带回去:“我从出生睁眼到现在,从来没走过运,这没人比你更清楚,对不对?因此放心,我绝不可能走运,还要忍着你骂我一万万年,走吧走吧,时间晚了就来不及了。”
葛兰倒没纠缠之前,只抱袖淡淡道:“才过了一日,路已走了大半,急什么,歇一歇再走也无妨。”
这种话倒是难得一闻,令梵替舒心至耳根。其实不是一日,而是一夜,葛兰如今只算半个活人,不须饮食睡眠呼吸……但他可不是。强行催动真元日行万里,结果就是内力损耗甚巨,他觉得不算什么,也还能支撑。
但葛兰道:“你最好休息一阵回气,玉仑山是人与龙族皆所知甚少的密境,会遇到什么都很难说。”
梵替道:“先赶到玉仑山境,我才放心。”他已渐感疲惫,但时间惟剩三日半,必须小心计算,没有余裕休息。唯一所幸,葛兰还算配合,令他节省许多力气。
只是最后希望成空又该如何?他摇摇头,将此种担忧驱赶出脑外,他目前很忙,不能想这些事情。
期望放得越高,摔的越痛,这道理他们都晓得,但即使不成功,也比没做过要好。
远远望见玉仑山,白雪如盖,下方水泽外却是绿草葱原,繁花似锦,似乎仙境。
他们于是停下来,沿河畔走向上游,却无法判断哪里有歧路通往上古神灵的居处。
“这里有结界之类的东西可以感应到吗?”梵替无奈询问身旁之人。葛兰伸手抽过他腰间的佩剑,在地上画起复杂符咒图形。
梵替微微有些欣慰,气息也平复不少,于是他忍不住说:“其实你要不嘴毒少说几句,我们分工合作不也很好么。”
葛兰提起剑,看着他:“合作?”他像是很不可理喻地:“你该不会觉得,我对你正在做的那些事很有兴趣吧?不,你爱干什么便随你,反正我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他懒懒散散地又将注意力放回地上,慢吞吞画那个符咒。
梵替明知不能跟他计较一字一句,却还是忍不住又被气到不行。“你说我这是……图什么?”
“图什么?人之常性,不过是图一个日后心安理得。世人营营碌碌浮沉,真相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八字。莫说你真是为我,若是为我,你为何根本不问一句,我想不想活?”
梵替愣然,被他一句话堵得气血只能在胸口翻涌,却无法不承认,他又一次摊平真相,疼痛非常。
他没问过他,也不敢问他,因为他确实是想为自己把他留下。就算是为了心安理得,难道这又伤天害理吗?他皱眉,按住胸口,因为突然喉头腥甜,那一口血,再也吞不下。
“噗”地一声,鲜红的血溅上绿毯似的地,葛兰也诧异看他:“你怎么了?”
梵替拿袖子抹净嘴角的血迹,说,无事,老子真气耗虚,站着回气片刻就好。
符咒完成,梵替出掌在其上施加法力,符印泛起淡淡的金光,远在山间某处也有几点金气腾起。
梵替回头问道:“我们是不是该朝那几处寻找?”
葛兰目光掠过他的脸庞,道:“不如先歇一歇,反正已经近了,玉仑山跑不掉。”
“不用了,现在过去,一鼓作气找到不就好了。”越是临近,梵替越是心跳迫切,激动难以平复。
葛兰面露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跟在他身后循那金光闪耀过的方位走去。
“来者何人,竟敢扰乱本君清净,在禁地施法!”兀然在梵替与沧海葛兰前方,出现一名紫金玉冠,玄黑长衣的男子,他衣袂飘然,凌风而立,正拦在二人面前。
“哼,原来是两只魔族妖孽,你们不远万里跑到我们玉仑山禁地,有什么企图!”那男子很不爽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梵替看到那男子气质狂放不羁,却又凤章龙姿,器宇轩昂。他由那华贵服饰强烈龙气判断这必然是地位甚高的龙族,想起他们有求于人,于是谦恭地道:“不知这位龙君如何称呼,我们来访此地是为寻仙,并非有意冒犯……”
“寻仙?魔族也会寻仙?”那人完全不屑他们的解释,态度反而更咄咄逼人:“你们该不会是想找玉仑山中某人吧?哼,这么多年,总算来了……”那人瞧着梵替他们二人的眼角眉梢,全是轻蔑,不信,与不屑。然后他,突然出掌,掠起如同海浪一般的黑发,恣意地在风中飞扬!
梵替眉目一凛,挥掌向后将葛兰击开十数丈,双掌再前翻,当面截住那一击。无形的气浪在两人之间汹涌激腾,陡然相逢。不及细听那气浪碎成千万片的声音,梵替只感觉眼前蓦地一黑,胸口强压,快要令他支撑不住!
这是他清醒时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
那男子击出一掌后已退回原地,一脸讶异,但仍轻蔑地扯出一个微笑。他哼了一声,目光里有零星赞许:“小子,化得不错么,这么些年来挡住我一全招不退不倒的,你是第一个。这一招乌云摧城硬接已经不易,你居然还能挡住左右大片去势,是为了护着后头那只魔族么?啧啧,实力倒是不错,但接下来的,就不知你还能撑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