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饼老人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死了。”
“死了?”
老人摇摇头,“先生说的,人在江湖,顾得了自己哪还能顾的了别人,她有她的幸福,我也顾不了她许多。”淡淡地笑笑,“卓先生现在还想让老夫画画么?”
卓东来有些惊讶。
画饼老人转身,“卓先生今晚有空,不如到我房间来,我送先生一副画。”
沈竟这天意外的乖巧,跟在画饼老人身后,又带着老人四处转悠,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可阿飞却常常拧了眉头安抚他。
“出了什么事了么?”
“没有,我就想陪陪我爹。”
沈竟站了一会,又问,“你爹是什么样子的?”
阿飞一脸冷漠,“不知道。”
沈竟沉默。
“我从没见过他,可至少我活了下来,并且活的很好。”
沈竟抬头看他,“我其实还有一个姐姐。”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她死了。”
阿飞不会安慰,只能看着他。
“以前我们以为他失踪了,前些天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爹说,这是她的报应。”
沈竟茫然的望着画饼老人的背影,“可是,他怎么可能不伤心呢?他以前最喜欢我姐姐了。”
阿飞叹了一口气,“伤心不一定写在脸上。”
沈竟笑了,“是啊,况且我爹还半身瘫痪,有了表情,我也未必知道。”
阿飞拍拍他的肩膀,“至少你爹还有你。”
沈竟的笑容变的比哭还难看,“可是我爹怕是不想要我了。”
阿飞一脸茫然。
最近的大镖局好象很热闹,阿飞和沈竟来了,画饼老人来了,然后,龙小云也来了。
他就当作没看见李寻欢一样,直直的走向卓东来,“小云参见师傅。”
卓东来看李寻欢低头喝酒的样子,没有表情。
点了点头,“你上次住的地方还空着,你自己去吧。”
“谢谢师傅。”
李寻欢看着龙小云消失的背影微微的出神。
卓东来倒了杯酒,在鼻端细细的品。
“东来,”李寻欢放下酒杯,“我现在很想知道,你要教小云如何杀我。”
卓东来看了他一眼,“你可以猜猜。”
李寻欢摇了摇头,“太累了,不如你直接告诉我。”
卓东来起身,“最直接的办法是找人直接打败你,可惜我找不到。”
“所以,只好威胁你。”
“威胁?”李寻欢笑了。
“不错,拿你最重要的东西换你的命。”
李寻欢点点头,“是个好主意。”
可是卓东来皱了眉头,“其实也不好。你太聪明了,你把对你重要的东西保护的都很好。”
“可你还是有办法拿到。”
卓东来一笑,低头喝酒。
李寻欢的眼神黯了黯,也擎起了酒杯。
酒是好东西,可是喝多了伤身。
所以画饼老人每天都喝酒,但是只喝一杯,唯一的例外是李寻欢。
见到李寻欢的时候,无论李寻欢要他喝多少他都会陪着。
只是今天,李寻欢拎着酒去见他的时候,他却说,“今天,我不喝酒。”
李寻欢愣了一下,收回了给他倒酒的酒壶。
“前辈,凡事该想开些。”
画饼老人也愣了一愣,转眼又笑了,“不愧是探花郎,还是瞒不过你。”顿了一顿,他又道:“探花郎放心,老朽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
李寻欢点头,“有前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画饼老人笑了一笑,又开口,“容老朽多嘴,探花郎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人了。”
李寻欢道:“前辈慧眼如炬,看不出来么?”
画饼老人点头, “此人生性多疑,探花郎费心了。”
李寻欢笑,“命中注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画饼老人道:“探花郎信命?”
李寻欢不语。
25、
画饼老人拒绝了李寻欢,晚上迎来卓东来的时候,桌上却已经摆好了两大坛好酒。
“怎么?前辈要请我好酒?”
“不知先生可愿赏脸?”
卓东来端起手边的酒杯,“酒自然是要喝的,不过,该是我请前辈喝才对。”
画饼老人摇头,“我为卓先生作画,又请卓先生喝酒,主要是我想问卓先生借点东西。”
“哦?什么东西?”
“此话暂且不提,我们先喝酒。”
一坛酒喝完了,画饼老人又打开了第二坛。
画饼老人很少喝这么多酒,卓东来也不喜欢这样的牛饮。
可是,两个人喝的很痛快,谁都没有多说一句。
但是开了第二坛,卓东来开口了。
“这酒的味道可是不对啊!”
画饼老人笑了,“卓先生的鼻子很灵啊。”
卓东来道,“与李兄待久了,自然是变灵了。”
画饼老人道,“人家称我是画饼老人,就是因为我能画出别人心中所想,你可知,我为何能知道他们心中究竟想什么?”
画饼老人又道:“所谓酒后吐真言,喝醉了,自然就知道别人心中所想了。”
卓东来道:“只有这个法子?”
画饼老人道:“不是唯一的法子,却是最简单的法子。”
卓东来笑了,“前辈可知,有些人是怎么也喝不醉的?”
画饼老人点头,“我知道卓先生不容易喝醉,所以,我在这酒里加了醉生散。”
卓东来闻了闻,又笑了,“我的鼻子虽说很厉害,却终比不上李兄的,分辨不出这其中的是醉生散还是别的什么毒药。”
画饼老人点了点头,“谨慎些是对的,更何况是卓爷,即便我这里放的真是醉生散,只怕卓爷也不会喝的。”说完,画饼老人便自己喝下了手中的酒。
卓东来道,“那么这画,前辈是做不了了?”
画饼老人道:“这倒未必。”
说罢,画饼老人便站了起来,“卓先生请稍等,”
卓东来安静的坐在桌边,手指轻叩桌面,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片刻之后,画饼老人拿着一副卷轴走了过来。
“卓先生。”
卓东来接过卷轴,却不打开。
“卓先生不打开看看?”
卓东来道,“谢谢前辈。”
画饼老人哈哈一笑,“好好,你回去看。”
卓东来却走到灯火前,把画轴凑了上去。
画饼老人也不阻止,静静地看他把自己刚才的辛劳烧成了灰烬。
卓东来看着一幅卷轴渐渐消失,松了手,才笑了,“对不住前辈了。”
画饼老人摇头,“送给先生,自然就是先生的了,先生想怎么样,都可以。”
卓东来道,“画虽然没了,可是酬劳还是要付的。”
画饼老人笑:“那老朽就不客气了。”
卓东来问:“前辈想要什么?”
画饼老人道:“就是先生的命。”
卓东来不动声色,“哦?为什么?”
画饼老人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悲哀起来,“你可还记得,我早晨与你说的义女?”
“莫非,她是死在我的手上?”
“她就是花想容。”
“沈容!”卓东来点了点头,“她确实是我杀的。”
画饼老人道:“杀人偿命,卓先生应该明白这样的江湖规矩。”
卓东来又点头,“弱肉强食,一样是江湖规矩。前辈可有把握杀了我?”
画饼老人眯了眼,笑了笑,却忽然右手变爪为钩,直接向卓东来的咽喉袭去。
这一双肉掌幻化的弯钩,让卓东来想起了追魂钩的铁钩,却比那一副铁钩还要让人恐惧。
只因这爪,上有削铁如泥的指钩,内有画饼老人数十年的功力。
卓东来却躲过了,不仅躲过了,还反击了, 反击在画饼老人的胸口,结结实实的一掌,结实到卓东来没有预料的地步。
画饼老人颓然倒下,“我果然还是杀不了你。”
卓东来道:“你不是想杀我,你是想我杀了你。”
“不错。”
“为什么?”
“因为我死了,自然还有另外的人替我报仇。”
“沈竟?他也杀不了我。”
“不,是小李飞刀。”
卓东来冷冷一笑,“挑拨?”
画饼老人捂着胸口,嘴角溢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是卓先生你说的,顾得了自己的公平,便顾不了他人的生死。”
卓东来道:“他会不会替你报仇,很难说。”
“他或许不会,但还有其他的人。”画饼老人笑了,“你可知我是谁?”
“前辈一向行事低调,江湖上鲜有名声,但据在下猜测,前辈怕是沈浪大侠的后人。”
画饼老人点头,“你果然是调查了的。那很好,你猜得对了一半,老朽是沈浪的后人,却不是嫡亲,我只是他的养子。”
卓东来点头,“那又如何?”
“义父有家产百万,全传给了他的亲生儿子,留有剑谱一套,却在老朽这里。”
卓东来点头,“你要告诉你寻欢,我是觊觎你的剑谱才杀了你。”
画饼老人笑,“不,我会说,我是因为向你讨回剑谱才被你杀害。”
卓东来的眼瞳一缩,“很好,这样一来,李寻欢即便信任我,江湖上的人却都已经知道,沈浪的剑谱是在我这里,这样,暗杀、争夺,就再也离不开我,除非我交出沈浪的剑谱,可我其实并没有,又怎么能交得出呢?”
画饼老人点头,“所以,即便李寻欢不为我报仇,却有千千万万的江湖人为我报仇,你防得了李寻欢,却防不了人们的贪婪。”
“那么,现在,沈竟一定已经出去散布消息了?”卓东来叹气,“为了一个死人,陪上自己的性命,值不值得?”
转了个身,卓东来又道:“那么这剑谱现在何处?”
画饼老人抬头看他。
卓东来笑道:“既然背了这个黑锅,自然还是得些好处才划算些。”
画饼老人狡黠一笑,“本来我是想送给卓先生这个好处的,可惜卓先生不要。剑谱就在刚才送给卓先生的画轴里。”
26、
卓东来的眼神更加幽暗了,“怎么?原来前辈如此好心?”
画饼老人却已不能答话,只微微笑了,委顿在地的身躯也渐渐没了声息。
卓东来叹了口气,抚摸着那一坛只被画饼老人喝过一碗的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微微风过,引得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惊了卓东来,转身便走出了这间倒着一个死人的房间。
向着李寻欢的房间走了几步,想了想,卓东来转了身,回了自己的房。
有些意外,龙小云在门口恭敬的等着。
“师傅。”
卓东来点了点头,开了门让他进来。
坐在柔软的皮裘上,卓东来倒了杯茶。
“说吧。”
龙小云认真道,“师傅,小心画饼老人。”
卓东来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为什么?”
“画饼老人有个女儿,死在师傅手上。”
卓东来微微笑了,“你有心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娘年轻时与画饼老人交好,我曾经听他提起过,后来追魂钩说您杀了他妻子,他妻子就是画饼老人的女儿。”
卓东来沉了眼色,“这我知道,不过,画饼老人已经死了。”
龙小云也不惊讶,只是又接着说,“师傅还要小心一个人。”
“谁?”
“李寻欢。”
卓东来微微笑了,“哦?”
龙小云道,“师傅,您不了解李寻欢,他表面一副老实的模样,其实他比任何人都会骗人,他认识画饼老人,也知道他女儿的事,他一早就知道追魂钩是谁,也知道沈竟是谁,他知道追魂钩报不了仇,所以带你去见了画饼老人。”
卓东来道,“你的意思是,这一切,李寻欢都知道,并且还帮助他们把我引进了陷阱?”
龙小云道:“沈竟无故出现在探花府,追魂钩又那么巧就把您送去了探花府,师傅这么聪明,定然看得比小云透彻,李寻欢无故带您去画饼老人那里,又无故跟您回来,您以为如何?”
卓东来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龙小云道:“师傅倘若不信我,现在便可以去看看,画饼老人一定已经不见了。”
卓东来不动。
龙小云道,“李寻欢其实就是来帮画饼老人收尸的,”冷冷的笑了一声,“这就是他的假道义,该插手的事不该插手的事,他都很清楚。”
卓东来坐了半晌,终究还是起了身,向屋外走去。
龙小云静静的跟着。
来到画饼老人的屋外,卓东来推门走了进去。
果然,一切都如龙小云所说的一般。
画饼老人,不见了。
龙小云无声地笑了。
卓东来一脸平静无波,抬手,一张紫檀木的桌子却在掌下碎成木片。
大镖局外的官道上。
有月,有风,有车。
还有,酒香和咳嗽声。
李寻欢呷了口酒,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老人,泛起一个无奈的笑容。
“前辈,这次没有二十坛佳酿,在下可不能原谅你。”
躺在身边的老人,早已没了气息,更不会答话,但李寻欢却不以为意,又喝了口酒。
“但愿还能赶上今年安阳楼的粽子。”
天刚朦朦亮的时候,马车就到了画饼老人的山庄外。
扣了扣门,很快就有下人开了门,看见是李寻欢,一脸的悲戚却隐忍着。
“我家主人……”
李寻欢让过身子,拉开了车帘。
那老奴眼含热泪,静静的从怀中抽出一根白绸,系在自己的额间,然后才走过去抱起了画饼老人,回了院。
李寻欢让铁传甲卸了马车,也跟了进去。
园中还站了个人。
追魂钩。
“李先生。”追魂钩的气色有些阴沉。
李寻欢微微笑了,“又见面了。”
“岳父他……”
李寻欢点了点头,“你也说过,有些事,明知不能做,还是不得不做。”
追魂钩低了头,“岳父他,实在是很爱小容。”
李寻欢喝了口酒,“现在江湖上也乱了,我就借贵府暂住几日。”
追魂钩点点头,“好。”
江湖确实乱了,有消息说,昔年大侠沈浪的剑谱重现江湖,就在大镖局的紫气东来卓东来手里。
没有人不知道卓东来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也没有人不知道,想从卓东来的手里拿回剑谱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再困难,也不会比压制住人内心的欲望更困难,所以便有成群成群的杀手、死士、剑客,一遍遍的蜂拥去大镖局。
卓东来不在乎这些,这些找上门来的人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而已,即便是他最落魄的时候,他也可以从容的处理这一切。
令他愤怒的,是他的心里长了一根刺,这根刺的名字叫做李寻欢。
那夜月色暗哑,不久,就飘起了细雨。
卓东来喝着烈酒,身子热的有些发烫。
“进来吧。”
门外,萧泪血的身影鬼魅一般飘了进来。
“你很在乎。”萧泪血这般说。
卓东来轻轻的瞥了他一眼,“如何?这场戏够不够精彩?”
萧泪血叹了口气,“你相信那孩子的话?”
卓东来冷笑,“龙小云?这个孩子不简单,倘若相信他的话,我也离死不远了。”
27、
萧泪血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眼神复杂,“既然你都知道,你在生什么气?”
卓东来笑了,“你怎知我在生气?”
萧泪血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是观者,这场戏,还要你们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