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很久,目光复杂而摇曳,然后他说,“你有空吗?”
我点点头,动作流畅地跳上车避开他的目光,感觉到喉咙有些紧。
漠河转过身去,我刚好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没问他准备带我去哪里,只是坐在后座上看昏黄的街道。行人从眼前掠过,风扬起草木的清香,一路上彼此沉默得很默契。
然而即使不说,感觉还是在那里。我知道我和漠河终究还是在一步一步地疏远,为了那些我曾经以为不值一提的东西。
年少时的友谊最为单纯,我可以为了他去考TC,为了他试图改掉一些陋习,他可以为了我放低志愿,为了我学着成为一个保姆。那些从不介意付出和回报的日子,那些可以分享一切的日子,似乎再也回不来了。我想,这些,都是从我给洛阳那条消息的那天开始改变的。
风把刘海吹进眼睛,刺得双眼有轻微的疼痛感。我闭上眼,然后低下头。
说到底,其实现在的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勾起嘴角给自己一个讽刺的微笑,睁开眼的时候世界有些模糊。
“江南,大学你想去哪里?”
风把漠河的声音清晰地送入我的耳朵,思绪恍惚地跌回来,我一时无法作答。
“你会离开这座城市吗?”
周围的景象变得有些陌生。“也许吧。”
他忽然停下车,从前面转过头来看我,说,“你还会和我进一所大学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正经,带着隐约类似于悲伤的神色。于是我说,“就是我想,也没那个本事。”
“到时候我可以填低……”
“行了,”我挥挥手,但并不是因为不耐,“这次不能玩了。”
他依然看着我,仿佛是早已料到一般,安静而无奈。
我装作没看见,别开眼去。拖累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更何况是对着一个我最不能拖累的人。
漠河终于转过身去,沉默了几秒,说,“到了。”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寂静的街道,很荒的地方。“来这里干什么?”
“随便找的。”
我回过头用看UFO的眼神审视他,看起来似乎不像编的。
于是我跳下车,迅速搜寻到一家熟悉的便利店冲进去。
漠河跟在我身后,看着我从冰柜里拿出瓶瓶罐罐的碳酸饮料,少见地无言。
等他开口等了很久,最后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就扔了一听可乐给他,“有什么事就快说。”
他站在便利店门口,神色极其不自然。良久,他才说,“我在和洛阳交往。”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灌一瓶冰绿茶,所以我放下瓶子,哦了一声。
漠河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我把一袋子饮料从左手换到右手,我问他,“那你觉得我该说什么?”
他被这句话问倒,沉默半晌,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靠着便利店的落地窗又开始灌饮料,气氛很尴尬。
“你介意吗?”
这句话,似乎不久以前也听见过。在同一个问题上,在同一个其实他不必问我的问题上。一瞬间我觉得有莫名的怒意燃起来,我说,“我介意怎么样不介意又怎么样?难道我介意你就和她分手吗?”
漠河似乎被我的语气煞到,看着我的眼神愣愣的溢满诧异。
我轻声叹了一口气,深呼吸平息心情。“够了,漠河。我承认我是喜欢她。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总还是我兄弟,没必要为了女人翻脸。”
说完这句话我就快步提着袋子走出去,然后我和他的谈话就此中断。
我知道其实他要的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话罢了。既然我给了,那么事情也就该过去了。
至于漠河的表情,我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种表情的名字,叫做无望。
初中某一年有一个女生扭扭捏捏地在午间走廊上叫住准备去买饮料的我和江南。
停下来看她脸红红的冲到面前,我以为又有哪个大胆的要光天化日向江南示爱了,于是准备撤退到一边。
然而那个女生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让我在平地上退得一脚踩空。
她一脸期待地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在交往。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那个女生闪闪发亮的双眼。
江南在一边笑得快要撒手人寰,等他终于笑完了就伸手勾过我的肩,靠在我耳边说,她是个同人女。
我转过头看看那个眼睛都发光的女生,隐约明白了那个陌生名词的含义。
勇敢的同人女锲而不舍地追问,是不是?是不是?
江南先我一步地揽过我的肩,笑得万分欠揍。他说,你说呢?
然后那个女生立刻作明了状笑得很诡谲。
江南懒懒散散地靠在我身上打了个哈欠,慢慢站直了才说,走吧。
我隐隐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却说不出来。
一段时间以后,在我和江南被无数发光的眼睛没日没夜地捕捉之后,江南告诉我了一句话。
他说,你知道gay也分攻受吗?
在我用遍google百度搜狐等等搜索引擎只找到同一个答案后,我终于明白那些女生一直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们说,我还一直以为漠河是攻,没想到江南才是啊。
我这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先进的女人叫做同人女。一时间我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我和江南之间那么像情侣吗?那些习以为常的动作那么容易误解吗?
可是笑着笑着,我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面对着屏幕,胸口划过钝重的刺痛。
我突然想起我和江南之间的关系,我突然想起我的位置。
那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年。至少是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喜欢着他。我喜欢上一个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得到回应的人。
回过头来想一想,那时的我到底是有怎样的勇气,才能让这根本无望的感情生长下去,直到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我想,并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只是因为江南一直在我身边,于是就一直割舍不下。
那些年里的我,喜欢着他的那些年里的我,总是这么优柔寡断,拖泥带水。
那天之后漠河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开我,但与其说避开,不如说他开始远远地呆在一边。于是在复习卷犹如冥纸般飞扬的那些天里,他没有和以前一样抓我去背他的笔记。
只有门口的信箱里,塞满了他整理的复习大纲,一页一页,被整齐地钉好。我随手翻了一翻,然后把这TC所有上进人士都想拷贝的资料塞进包里。
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突然很讽刺地笑了。他明明知道把这些给我跟扔进碎纸机没分别,他明明知道他不在我根本不会去复习,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见我。
认识漠河七年,我第一次有预感我们之间再无法回到过去。
缩在教室椅子里做卷子的时候我的手有轻微的颤抖,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在离他越来越远,像是再不可能交集。
填满空格之后我趴在桌上睡着了,周围是写字和翻卷子的声音。我想在另一个考场漠河一定握着笔迅速地写下注定不会出错的答案,那些足以让他拿下异常出色的分数的答案。他跟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考试结束之后我看见漠河,走道的转角上他侧对着我在跟洛阳说话。然后我下楼,企图在他回过头之前离开。
“江南。”
我想装作没听到,但先一步停滞下来的动作却令这一意图落空。
洛阳侧过头对漠河说了什么,然后她走过来。
“我生日那天,你会来吗?”
我怔了怔,瞥见漠河隐没在阴影里的脸。我说,“不合适吧。”
洛阳笑了笑,漆黑的长发随着一低头的动作轻轻滑落下来。
转身离开之前我又说了一句话,一句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悔不当初的话。
我说,“那只能让我们三个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够让漠河听见。而我无意为之。
那天晚上下大雨,我缩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时候门铃响了。
打开门外面雨水的气息就飘了进来,清新而冰凉。
“什么事?”
“洛阳的生日你去吧。”
我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漠河沉默半晌,说,“你以前说,你和人说好不和他抢洛阳。”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现在你已经不受那个约定的制约了。”
他的眼睛里掠过无法掩饰的悲伤,他说,“为什么你不把她追回来?”
什么?我一时间无法抓住这些话的重点。“不是,”我试图组织语言,却依然一片混乱,“不是那样。”
他不再说话,似乎是想听我说下去。
我想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话到嘴边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其实不是这样。不是不能,只是不想而已。
于是气氛就这么僵下来,雨声很大。
“江南,”漠河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说,“我是不是错了?”
他问我,“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情?”
他站在我面前,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悲伤和无措。
我别开眼不敢去看他。
连女人都要追来送给我,他这个兄弟,当得未免过于尽职。可是我不想要,于是这一切像个笑话。
事情到现在还要怎么收场?洛阳成了真正的受害者。至于延安,我无法预想她的失望。
但作为我来说,作为向来自私的我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想到那个我长时间以来唯一倾注了心血去维系的人站在我面前,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依然一如既往,内心深处,我感到释怀并且满足。
于是我抬手抱他,拍了拍他的背。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和漠河之间的身体接触变得极少,所以再次温习年幼时熟悉的体温,时过境迁的感觉就莫名地溢出心底。
漠河早就不再是我刚认得时的那个只知道拼命伪装的孩子,他开始变得聒噪而张扬。不是,是用聒噪和张扬来掩去他气质里的另一种东西。我知道漠河和我一样都是矛盾的人,就像他同时顶着班长和老大这两个头衔一样,总是用独特的方式来让原本冲突的东西协调起来。
可是即使我和他一样矛盾,我却已经再也无法读懂他的眼神。就像此刻他回抱我的双手,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冰凉得让人感到悲伤。
他说,“江南,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我点点头,我说是。
风从洞开的门外刮进来,他和我之间隔着一扇门的距离。我知道那句话是假的,我也知道他知道那句话是假的,于是我决定要去找我理论上的监护人,我想告诉她,我要离开这里。
午夜一点四十分的时候漠河靠在落地玻璃窗边睡着了,我给他盖了一条毯子,然后继续坐在窗前没完没了地喝饮料。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记得这一天,因为那是记忆中一直下着雨的夜晚。雨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巨大的噪音仿佛要刺穿耳膜。
冰凉的冷系流质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一滴又一滴。我放下易拉罐去浴室洗脸,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水。
我对着镜子说,“时间到了。”
从镜子的反射里我看见漠河的影子,他睡着的样子再没有平日的痞气和张扬,全身笼罩着脆弱而落寞的气息。
我背靠着墙,闭上眼一点点坐下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会后悔这一刻我所做出的决定。我会知道它给我带来的只是绵长的隐痛,它让我居无定所,再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天真如那时的我,不明白什么是等待的长度。
于是那天晚上,在漠河睡着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我妈。
我说,我想换个学校。
电话那头的嘈杂渐渐远去,我终于听见那我本应无比熟悉的声音。她问我,想要换到哪里。
我握着电话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我说,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TC。
电话另一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
挂掉电话以后我侧着头看窗外。其实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浓重的黑色,还有轰鸣的雨声。但我就一直这么看着,看到天空泛白,然后沉沉睡过去。
那天是最后一天。所有伪装的最后一天。
此后我再无法自欺,再无法欺人。
因为我过了那条底线。
沦陷的底线。
印象中没有看江南哭过,他总是对什么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懒散样子,理智而沉静,可是任性。
刚认识他的那几年我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坐在我家的地板上,身边散落一堆垃圾食品的袋子。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书桌边的我,回答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说完之后他又低下头,一边吃东西,一边抄我整理出来的复习笔记。神色淡定又漠然,仿佛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而那一笔带过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又让他显得那么落寞。
那个时候我不了解江南的生活,但他说的那句话一样让我感到悲伤。
后来我知道了他那句话的意思。和他有关系的人,总是不在他的身边。比如,他的父母。
他很少提起他自己以外的事情,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他不想去回忆,可是时间久了我才明白,是他根本不记得。
我一直很好奇对于江南来说,什么才是值得动情的。
后来我见过他喝过一次酒,至于原因他一直没说,我也从未问过。那天他喝醉了睡着了,睡梦中眉毛弯出忧伤的弧度。那是和高中那年他睡着时不一样的表情,伤心欲绝,却无法诉说。
我总是觉得那个让他喝醉的人,就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可是我却从来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于是在他身边的那些年,我总是悲伤地看着他。我总是以为,我对他来说其实什么都不是。
后来,要到很后来很后来,我才会明白这些的意义。我跟江南之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地存在过,我们之间的感情一直在黑暗里生长,只是永远无法相遇。
但当我明白这些,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那些年终于过去,我开始渐渐老去。洛阳说我开始弥漫平静,再不是悲伤。
我想,是因为那些年用尽了我所有最强烈的情感。
如果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让我知道你也怀着和我一样的心情,那么我们之间,是不是可以少一些痛苦?
如果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人能得以失控地彼此倾诉,那么我们之间,还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那些年都过去了,沉淀下我对你所有的爱恋。
……江南。
漠河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睡觉,连续好几天的睡眠,除非饿极才醒过来吃东西。于是去开门的途中我仍仿佛做梦似的脚步虚浮,踩上了扔在地上的垫子。
摔在地上的时候我依然在怀疑这一刻的真实性,不知道隔了多少秒我终于从那高频率的门铃声中反应过来。
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把门拉开。
闷热的风从外面吹进来,漠河看着我的眼神类似于审视。
“今天是七月七日。”
我点点头。然后才想起来那是洛阳的生日。
也许是我脸上倦怠的申请太过明显,他问我,“你很累吗?”
我说,“还行。”
然后我侧身让他进来,关上门就去浴室洗漱。
一片水声中我听见漠河的声音,平静而虚无。
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抢什么。”
想说我知道,可是张了张口,却在一瞬间丧失了力气。
“你想要什么我都想给你,可是你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水声很大。
我想,他应该不知道他的声音可以被我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