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满心的愤懑不甘竟然在那双眼里悄悄散去,淡淡对姐姐一笑,苦中作乐,"朕娶的哪里是皇後,不过是太後的龙头拐杖。"
再一次见到那人,是在建章宫。陈皇後妒忌卫子夫,居然要杀掉她的弟弟,想还朕颜色麽?真是可怜的女人!
命令那人抬头,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他说他叫卫青,字仲卿。平静和婉得仿若女子般的名字,真像他的人一样,静若处子,与这处处充满机谋权诈的未央宫格格不入。
随口把他留在身边,出入上林苑。
以为自己待他的心与韩嫣是一样的。
韩嫣容貌无双,一颦一笑撩人情欲,自己能毫不在意地与韩嫣调笑欢爱,对仲卿,却奇妙地没有半分亵渎。
他就像涓涓细流,默默地流淌著,不惹人注目,但当自己孤单寂寞的时候,却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隐隐约约觉得有什麽东西在彼此之间悄悄的滋长了。策马纵横,批阅奏章时,偶然抬眸,不自觉的搜寻著那抹安静的身影。
做皇帝是最苦的事,"宵衣吁食"这几个字竟全不是虚设。别人只知道大汉皇帝冷血刚硬,谁知道这其中的艰辛,父皇留给自己的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这就像一个蜡做的房子,看似强大,其实一阵风就能吹倒了。这阵风,来自长安上面被匈奴牢牢控制的河套地区,它是一把利剑,随时能插入汉王朝的心脏。
在巨大的地图前徘徊,恨不得立即把那处蘸著血红朱砂的地方连根除掉。但此时还不能,此时还不能......
屏退左右,让仲卿给自己说话解闷。他是不善言辞的人,涨红了脸沈默了半晌,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及最让自己烦心的汉匈之战。失笑,心底却没有半分恼怒,烛光下见仲卿眼眸低垂,手足无措,突然很想把他揽到怀里,无关情欲,只想在这冰冷的未央宫里感受温暖的拥抱而已。最终还是克制了那份悸动,微笑著听他说话......
连根拔除了窦家的势力,削弱了刘姓诸王的权势。有些人,本没有错,但当时那种情势,不得不杀!比如主父堰!
主父堰布衣出身,是个极有才干的人,在颁布推恩令的过程中,他是出了大力的。
但他胆子太大,胆子太大的臣子是很危险的!
极刑!弃市!
处死主父堰的那日,卫皇後进言,平阳公主欲嫁於卫青。
大惊,脸上却不露声色,淡淡地道:"是麽,姐姐真这麽说的?"
心里很乱,子夫说了什麽也没有听见。原来无论是什麽人也不能一辈子留在身边。更何况他是仲卿,是大将军,不是韩嫣。
抚著手中的竹简,平滑的边缘居然将手指划破。心中很郁,那个温和得宛若处子的男人将用那双厚实的手掌牵住令一个女人的手,那双平静单纯的眼再也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仲卿,仲卿......
拒绝姐姐的请求是很容易的,但他想到了主父堰......
仲卿手上握有重兵,虽然知道他是一个如此淡泊名利的人,但自己是皇帝,他是太明白无比的权势带给人的诱惑了。
不得不小心防备!
微笑,将寂寞心痛藏在眼底,"这是大喜事,"他的语调竟能这麽轻快,"立刻让礼官著手准备,场面一定要隆重。你不用担心,朕既然能立你为皇後,朕的姐姐为什麽不能嫁给你的弟弟?"
婚礼举行的那天,鼓乐声炮响彻了整个长安城。没有去见仲卿,独自来到温泉殿,听著殿外泊泊水声,怔怔望著刺目的水光绞在殿顶,手指纠紧被褥,没有了令他心醉的温度,只有冷,只有痛......
仲卿六次出击匈奴,使匈奴军主力远移漠北,扭转了汉匈之战的强弱之势,再没有什麽力量可以轻易撼动汉王朝的根基。
无数赏赐源源不断送入大将军府,内侍回话"大将军将赏赐全数赠与下属。"咬牙暗恨,好一个仲卿,非与朕撕掳得这麽干净。
传旨,宣他入宫。
携他坐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便问起赏赐的事。仲卿回答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最见不得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什麽人也无法撩动他的心绪,包括自己,在他眼里也是一个笑话。
蛮横命他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没有道理,对仲卿,他从来都没有道理。
仲卿醉了,双颊酡红,终於能将他抱在怀里,放肆地缠绵欢爱。倦极累极,仲卿已是昏昏沈沈您,口中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眼角闪过几颗晶莹。
长叹一声,收紧双臂,拢住这一片短暂的温存。
窗外一片暗沈沈,未央宫的夜像没有尽头。
同姓诸王与外戚,一直是汉王朝每个统治者不得不面对的难题。河南之战後,仲卿的权势如日中天。
看著温和内敛的大司马大将军,他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笑的境地。一方面怜惜他,想亲近他;令一方面却又不得不防范卫家成为第二个窦家。
痛苦的挣扎很快妥协於这片锦绣江山。
他是皇帝!
霍去病,一个有著卓越才华的孩子,他与温和的仲卿一点也不像,那股张扬霸气反倒更像自己。
提拔霍去病,抑制卫青,成为河南之战後自己对待卫青家族的一个重要决策。一切如他所料,除了每次见到那黯然离去的身影,心底掠过的不舍与无奈......
只是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霍去病的死亡......为他们若即若离的关系划上一道深深的鸿沟......
※※※自※※由※※自※※在※※※
站在高高的宫门前,终於见到重重台阶下,那抹在梦中反复出现的身影。
不敢相信,曾经纵横大漠的大将军竟然这麽憔悴,想起年少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恍若隔世。
快步走下台阶,黑色与红色在台阶上交错著翻飞。记忆中的容颜渐渐重叠起来。
上林苑中与自己一同策马的卫青......
清凉殿月夜下与自己悲伤相拥的卫青......
宣室中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卫青......
长安城外甲胄鲜明的卫青......
温泉宫中与自己温柔缠绵的卫青......
一次次宴会中寂然独坐的卫青......
一步步走下台阶,双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卫青,二十年,太久了......
许许多多的话堵在喉头,自己的手在颤抖,卫青的手也在颤抖!
"仲卿,你......你又何必这样......"
"陛下!"卫青的语气很固执,深深地看一眼那张印在心中的容颜,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完。虚弱的身体像挨了一记闷棍,颓然倒下,想要挣扎著站起,终究不能。在帝王惊恐的目光中,鲜血狂喷而出,溅了他一身。
如记忆中一样,深沈的黑与夺目的红......
※※※自※※由※※自※※在※※※
卫青醒来的时候,刘彻背对著他站在宫门。
蒸腾而上得 嫋嫋白眼在池边的绿叶上凝成水珠,缓缓落下,为涌动的水面添上圈圈涟漪。
熟悉的景物......
叹息低语,"温泉宫......"
刘彻转身,慢慢走到床前,替卫青拂了拂鬓角,温柔地看他,"朕没有想到仲卿这麽虚弱,是朕疏忽了!"
"陛下日理万机......"
刘彻轻轻一笑,"这个时候,不要跟朕说这样的话",顿了一顿,"其实有很多事情,朕明白,你也明白。这次你突然进宫,是不是皇後和太子说了什麽?"
卫青摇头,"是臣有话和陛下说",他只觉得身上似乎有了力气,精神也似乎清爽了许多。眼光柔柔地注视著刘彻,"陛下雄才大略,自登基以来,陛下成就了许多大事,这是连高祖先皇也难望其项背的,更何况太子?太子谁然无法继承陛下的大志,但太子贵在仁厚,大汉打了这麽多年仗,百姓困顿,由太子安抚整顿,再合适不过了。"
刘彻不知道想到什麽,轻轻把卫青瘦削的手抱在掌中,"你就是太劳动心力,太子仁厚,朕是一直都知道的。虽然求全难免责备,却从来没有废掉太子的想法,朕的这片江山,也只有交给太子才能放心。"
卫青突然感到握住自己的手紧了一紧,心中惊讶,眼前这个大汉的皇帝竟然也会紧张。
"仲卿,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恨过朕?"
卫青没有回答,他望著天边绚丽的晚霞,声音显得清晰而又遥远,"臣病了的这些年,也有不少人到我那儿跟我谈谈,自己也有功夫腾出空儿好好想想。论胆识论才干,臣敢说自古没有一个皇帝比得上您。您本心也是善的,想著整顿吏治,想著革除弊病。为了把匈奴人赶出大漠,您有多少个夜晚睡不安稳。每日接见大臣,批改奏章,花了太多心血了。可是下边的人看不到这些",顿了一顿,无比眷恋地看著刘彻,"陛下,为了这片江山,您太累了。有时候臣禁不住想,坐在那张宽大得四面靠不著边的龙椅上,您一定很孤单吧!但您却不能把这份孤单展露出来。为了这片江山,有许多事即使不愿意也必须去做,有些人即使心中痛惜也必须去杀。"微微一笑,从容释然,"仲卿不恨您,仲卿知道,您这一生,太难了!"
卫青的话让刘彻灼烫得颤抖,想笑,嘴角扭曲地弯了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虚弱的身体抱在怀里,"仲卿,这是你的肺腑之言,别人说不出来,也没有这个胆量",摩挲著他的发,爱怜地吻著他的鬓角,"仲卿,朕会请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仲卿,留在朕身边,朕只有你了!"
卫青缓缓闭眼,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颤抖著抱住那个哭泣的男人,容颜老去,辉煌不再,但这温暖的拥抱却从来没有变过。
最後一次了......
叹息般的轻吟溢出苍白的唇瓣,"未央宫太冷了......"
※※※自※※由※※自※※在※※※
入夜,刘彻想著卫青的音容笑貌,反复不能入眠,披衣下榻,召来内侍,指著桌上一局残棋,"召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入宫对弈。"
见内侍飞奔而出,又命召来太医。
望著暗沈沈的宫外,想著仲卿温和的脸庞上的无奈,他一定又会笑话自己任性吧!
温柔浅笑,拈起一枚黑子在手上把玩,金色的烛光在光亮的棋面上跳跃。
笑话就笑话吧!又有什麽要紧的呢?只要能将仲卿留在身边。
内侍仓皇跑回,匍匐於地,"启禀陛下,大司马大将军卫青殁了!"
脑中一片空白!
棋子坠落,散乱一地。
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留不住......
只有寂寞,只有孤独......
夜风骤起,烛光摇曳。
远处想起苍凉的锺声,像为离别的人唱著深沈的挽歌......
谓然长叹,"......未央宫,太冷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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