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唐沁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知道些什麽一样,然後凑到白寒衣耳边,轻声说,"难道不是因为我那个一根筋的表弟?"
白寒衣心里一颤,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放下了茶杯。
"别紧张,你们的事我绝不会插手,"唐沁又坐了回去,难得正色道,"当年唐心月毅然决然地与唐门断绝关系,跟那个男人私奔的事,是整个武林众所皆知的事。所以,即使萧易诚是心月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但也绝不是唐门的人。"
白寒衣静静听著,这些事他都清楚,唐沁向来精明,此时却突然提及,必然事出有因,心里不禁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两个人都沈默了会儿,又听唐沁收起了平日里的轻浮,认真说道:"倒是你,寒衣,打算什麽时候同我回唐门?"
虽然以前他也总这麽问,但都是开玩笑的意思,但这次不一样,唐沁一定知道了些什麽。白寒衣暗暗心惊,但还是面不改色,说:"怎麽又回到这件事了?"但口吻中明显多了份冷漠。
"呵呵,"唐沁轻声笑起来,笑声中却多少带著些无奈。"你究竟要逃避到什麽时候,躲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肯出来?人死都死了,你还能怎麽样。"
这句话就像一把剑,笔直刺进了白寒衣的心脏。胸口满是血,却没人看的见。旁人说的那些,他何尝不知道,他何尝不想夜夜梦魇有个终了,游访名山大山做个闲散之人,只是终究是说来容易。自己所做的事情,即使过了十年,还是历历在目,十数口人的冤魂,叫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双手放在桌下,紧紧握成了拳,无人看见。微笑保持在脸上,如同往日,也不过是伪装而已。
"客官,你们的酒,还有菜,慢用。"幸好小二的出来打破了这一尴尬的气氛。
唐沁悠哉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笑得很神秘,轻声说:"付帐的来了。"
话音刚落,果然有人走到桌边。
唐沁也不抬头看看来人是谁,而是倒了杯酒给他,说:"跟了这麽久,你也累了,来,坐下来喝一杯。"
白寒衣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这个人一路跟过来,现在却又突然现身,究竟有何目的。而看唐沁的态度,看来是友非敌。
"跟我走。"
心跳就像忽然漏了一拍,一时间不知所措。为什麽他会在这里?不是很早就离开了麽?还没等反应过来,手臂直接被人拽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拉著就走。
"喂,表弟,等等,钱付了再走啊!"
不理会唐沁在身後的喊叫,那个人反而拽得更紧,生疼生疼的。
走在街上,前面的人只管大步流星,不管他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到,不管他脚下踉跄,仿佛在生什麽气似的。
总算到了个安静的小巷子,萧易诚放开了他。
"怎麽会认识他的?"话刚问出口就後悔了,这种口吻就像自己在生气一样,不等他回答自己就先慌了,转而说,"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可这话,又像是在赌气。
那个时候离开村庄是为了怕与他见面,忐忑不安了数天,结果还是放心不下又回去找他。看到他跟唐沁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样子,又冲动地出现在他面前。一面提醒自己他是仇人,一面又忍不住在意他。萧易诚懊恼地想,跟他在一起,自己只会尽作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已,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转身刚要走,去发现衣袖被人从後面拉住。有些意外,扭头一看,看见白寒衣在他身後,头低得很低很低,额前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面容,看不到脸上的神情。
"现在这样你就更不会出手了吧?"
尽管声音平静,但萧易诚还是注意到了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确实,当初面对他时已是三番四次下不了手,更何况现在,他内力全无,与普通人无异。
"我知道了。"
看著他的手缓缓地松开,垂下,萧易诚的心却反而像被揪紧般的疼。
白寒衣(二十三)
後来的日子,一天天重复著,还是不停地赶路。不同的是,不再用玩命似的赶了,不再风餐露宿,没有牛头马面在後面追著索命。不同的是,这次是马车不再骑马,没有耳鬓厮磨,一个坐在里头一个在外面,一天也不见得说上一句话。
不同的是,他又变成了白寒衣,他还是那个萧易诚。
一直坐在马车上,不知道车外的风景,不知道将要去哪里,只有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在耳边不停不休。
白寒衣知道,那个人在避著他。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总算有了终点,马车停了下来,萧易诚让他下来,然後领著他走。说实话,那种被照顾的感觉很糟糕,像是在一边又一遍提醒他,你不过是个什麽都做不了的瞎子。
接著听到萧易诚叩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来开了门。"少爷,你回来了。"一个有些年迈苍老的声音,恭恭敬敬地说。
声音有点熟,像在哪里听过,不及细想,萧易诚已经走了进去,白寒衣也就跟著,虽然走的时候已刻故意将脚抬高,但门槛的高度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结果被绊倒了。
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想保持优雅是假的,只要不显得那麽没用就好了。
"福伯,随便找个房间给他。"
"是。"
"福伯?"白寒衣又惊又喜。
"你......你是小少爷?"福伯的声音也是难掩的颤抖,一把抓住白寒衣的双手,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小少爷,福伯以为......"
"福伯,带他去房间。"萧易诚说,口吻明显比刚才严厉了许多,甚至有些恼怒的意思。
白寒衣知道原因,因为福伯一口一个"小少爷"的叫,而这个称呼他根本就配不上。
随後萧易诚走了,只剩下白寒衣和福伯。
"小少爷,请随我来。"
"恩。"白寒衣点点头,跟著福伯。
福伯显得很兴奋,一路边走边,说起当年事仍就唏嘘不已。"哎,当时我儿子要结婚,我就跟老爷夫人请了假,回老家去了。没想到等年过完了回来,却......哎......老爷和夫人都是好人啊......"
说到这里,听到福伯长长的叹息。
"幸好几年前碰到了少爷,苍天有眼,总算给萧家留下了点血脉。没想到今天少爷把小少爷也带回来了,福伯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小少爷已经长这麽大了......"说著说著,福伯的声音变得有点哽咽。
白寒衣默默听著,不知该说什麽,老人的喜极而泣,让他无言以对。
"你看你看,我老提以前的事干什麽。"福伯强打起笑容,"小少爷,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府里除了我,还有厨房林婶,林婶的女儿笑笑,还有就是少爷的朋友纪羽,不过他经常不在这儿。呐,他就住这间房。小少爷,到了,这就是你的房间,等一下我就把被褥都拿过来。"
"谢谢福伯。"白寒衣说,进了屋,想了想,转身又说,"福伯,以後还是不要叫我小少爷了,直接叫我寒衣就好了。"
"啊?"福伯愣了一下,又笑笑说,"也是,小少爷都长大了,这样叫好像是有点不合适,福伯是一直叫惯了改不了口。"
那一瞬间,白寒衣湿了眼眶,赶紧转过身去怕被人看到。为什麽这麽好的一些人这麽好的一个家,却被他一手毁掉。
"一路过来小少爷也累了吧,小少爷先休息会儿。我叫林婶今晚做几样你爱吃的菜。"
"麻烦福伯了。"
而在另一边,萧易诚回到自己的房间。现在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明明是想从此再也不见的,可在那个时候见到他微微颤抖的样子,又成了一片混乱。
现在的萧易诚,一边恨著白寒衣,一边也恨著自己。为什麽当初那个人要做得赶尽杀绝,否则如今又怎麽会是这样的局面。为什麽自己像个笨蛋偏偏对他放心不下,一直记挂在心里。
这个时候,听到敲门声,然後门从外面被推开来,进来的是纪羽。
"我正要去找你......"
还不待萧易诚说完,就被纪羽打断了。"没想到你会把他带回来。"
听到纪羽提起他,萧易诚的脸色很明显就沈了下来,并且转移了话题,"我不在的期间,有什麽生意?"
生意是指"血煞"接的活。
"有,"纪羽停了停,又说,"但我觉得现在的你不适合。"
萧易诚的脸色又沈了一分,但纪羽依旧视若无睹,说:"我不想血煞的名誉受损,等你把你们的事弄清楚了再说。"
一针见血。
还不等萧易诚反驳,纪羽就径直离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因为府里人本来就少,萧易诚又是没那麽多规矩的人,所以大家都坐在一起吃。
"娘,为什麽还不能吃啊?"林笑笑看著一桌子的菜,抱怨道。
"没大没小的,"林婶打掉她偷偷举起来的筷子,瞪著她,说"人还没到齐呢。"
"娘,你不是眼花吧,人不都在嘛。"
"我去叫小少爷。"
福伯刚要起身,却被萧易诚拦住。"我去叫他,你们先吃。"
白寒衣(二十四)
到了白寒衣房间发现人不在,萧易诚又到院子里去找找,然後总算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
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把横躺在地上的扫帚绊到,手掌及时撑地才没有使脸也撞上。萧易诚远远站著没出声,知道他自尊心强,若被人都瞧见了心里肯定不舒服。其实换作以前的白寒衣又怎麽会不知道有人在这,这样想著心里又觉得难受。
白寒衣也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走,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露出脆弱但又倔强的表情,让人莫名的心疼。
再往前走就是墙了,萧易诚也真怕他撞到,这才走近了说:"福伯叫你吃饭。"
白寒衣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哦,我这就来。"言下之意就是"你先过去"。
笨蛋,萧易诚在心里想,你一个人走到天亮也走不到,这种时候还逞什麽强?也不由分说,直接拉起他的手。却见他痛得直皱眉,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 赶紧抓住他的手摊开手掌看,才发现手心已经被磨掉了一大块皮,血肉模糊的,上面沾著灰尘和沙砾。再看另一只手,也是一模一样的状况。
"怎麽搞的?"萧易诚问出口又觉得语气重了,倒像在责怪他一样。
"我就是想到处走走。"
萧易诚明白他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不由放缓了声音,说:"我明天带你把这附近都走一遍,自己一个人就不要乱走。"
"哦。"白寒衣只是应了一声,没说什麽,没有欣喜的样子,想想也知道被人这样照顾很难高兴地起来。
"这里你第一天来,肯定路生,多走几次就好了。还有附近的几条街都很热闹,以後你自己出去也方便。"萧易诚边安慰他,边将他手心里的灰尘抹,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伤口。"别心急,慢慢来。"
白寒衣点点头,只是微笑。明明笑得很好看,看在萧易诚眼里,却只觉得疼。
"好了,别乱想了,我先送你回房,等一下再把饭送过来。"萧易诚说,不敢再去拉他的手,怕碰到伤口,而是揽住他的肩。
又走了段路,走到几间房间前,萧易诚问:"你住哪间?"
"恩......"白寒衣犹豫了一下,然後伸手指了指,说,"好像是这间。"
萧易诚向他指的地方看了看,又看了看他,也犹豫了一下,才说:"这间是纪羽的。"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种负罪感,像是故意给他难堪一样。注意到他眼神明显暗了下来,想安慰几句,话未出口,就听他说:
"哦,那可能是那间。"
萧易诚过去推开门,看样子应该是了。把白寒衣带进来,让他坐下,然後把他的伤口简单处理了一下。这个过程中无意间瞥见旁边靠墙立著根拐杖,放在那里和扎眼,大概是福伯出於好心给他的。但以白寒衣的性格,是宁愿自己摔个上百次,也不愿用的。
"你好好待著,我去端饭来。"
出了门,被风一吹,头脑也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暗暗责怪自己,为什麽又去做了些多余的事。
回到厅堂,刚进门,齐刷刷地四双眼睛就盯著他,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林笑笑边往嘴里塞肉,边说:"怎麽去了这麽久啊,还以为你叫人吃早饭呢!"
"没大没小的!"林婶说著就往女儿头上来了个爆栗。
福伯则是很关切地问:"小少爷呢?"
"他说身体不舒服,福伯,你把饭菜松到他房里去。"萧易诚像是随意地说,可纪羽那边投来的像是明白一切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些心慌。
※※※z※※y※※z※※z※※※
晚上。
白寒衣在屋里,已经打算睡下了,没想到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只好起来开了门。
萧易诚站在门口,手里抱了两坛酒,显得有些慌张失措,"我听福伯说你吃的很少,所以过来看看。"
"哦,我没事。"
"这样啊,"萧易诚看看他,又看向别处,实在找不到话,硬著头皮说了句:"那你休息吧。"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知自己是抽了什麽风,心神不宁了一晚上,跑过来却连句话都说不出口。
"等等,闻著味道像是女儿红,你就打算一个人喝了?"
再转过头,就见著那个人倚著门朝他笑,让他又想起後山的那片桃花林,花开的样子都不及他笑得好看。
两个人选在了屋顶上,今晚的夜色也真是好,抬头就可以看见满天满天的星星。
萧易诚想自己是喝醉了,竟抓著他的手数起天上的星星。牵牛星、织女星、北斗星,正因为喝醉了所以可以胡说一通也没有关系。
以前夏天的时候,他们就坐在台阶上看星星,为了哪颗是北斗星而争得面红耳赤。後来找娘来做评判,娘说他是对的,白寒衣不服气了,"娘说得不算数,我们明天去问先生。"
大概是真的醉了,所以才这麽容易想起过去的事,想起他的好来,然後找个借口就原谅他了。
真是混账的想法。
萧易诚松开他的手,喝了口酒,说:"昨晚我梦到爹娘了,他们叫我原谅你。你说为什麽?活著的时候就把你当亲生的,死了也念著你。"萧易诚转头,见他一个劲地只是喝酒,脸红扑扑的,看样子就快醉了。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他们,可他们从来都没有到我的梦里来过。很想听他们问一句,最近过得好不好?"
说到这里,萧易诚往嘴里猛灌口酒,辛辣的味道却不足以抵消他心里的半点痛。
"当初究竟是为什麽?萧家跟你有什麽恩怨,你要做得那麽绝?"再问这番话时,萧易诚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平静许多。本没想白寒衣会回答,却听他缓缓地开口,听声音就知道他醉了,含糊不清的,连舌头都直了。
"师傅说这样就会告诉我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师傅从小就训练我做个杀手,所以那根本不算什麽。"白寒衣举起酒坛子,倒了半天发现空了,随手就是一扔,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呵呵,你知不知道凶手......"
话没说完,人就一头靠在了萧易诚肩上。
萧易诚侧头看他,距离很近,几乎鼻尖碰到了鼻尖,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有几根头发垂下,贴在他的脸。萧易诚仔细地将他们拢到他的耳朵後面,怕吵醒他。指尖碰到肌肤,只是轻微的触碰,却让人心跳加速,不由控制地,跳得越来越快。而嘴唇微微的撅起,还沾著酒渍,透著诱人的光泽,蛊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