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让他们走，他以为自己可以让。但直到这一刻，红含才发现，他还是这么地想眼前这个人死。与别人不同，别人是注定要被牺牲的，唯独这宣玉，是他不想他活。
陈介剑光一寒，在箭阵之中定定而立。他看向红含沉声说："红含，你今日害死这么多人，还不够吗？"
红含眼里疑色一现，已经在雁回宫弟子身上扫了一圈。起手止住了霄炼下令放箭的动作，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害死谁了？"他心里转过了几个念头，揣测这陈介怎么会知道。
却听陈介道："你害死谁？"眉间带怒，"连裴掌门都死在了你手里！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问我？"
红含的笑容，止在了嘴角。却只是片刻，红含又重拾了神色，摇头微笑道："胡说八道。你说一叶？"一叶怎么可能死在他手里。一叶不是好好的吗？红含压根不信。脸上笑着，眼里却泛冷。这人，竟然编出这样的话来骗他！
陈介定目而视，说道："你敢说密岩之中的毒不是你下的？"
红含的手紧紧一攥，瞪着陈介问道："谁跟你说的？"
陈介道："我的师父，上官炎。"踏上一步，直视红含，一字一顿问道："红含，你背弃信义陷害我师父，你不觉的羞耻？你残杀雁回宫长老前辈，你还是不是人？你把裴掌门都毒杀在密岩之下......你有没有良心！"话音未落，便听红含大吼一声："住口！"
他猛地转身，对旁边的一名弟子喝道："给我去院里请裴掌门过来！"说完回头盯住了陈介的眼睛。陈介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红含不禁大声催道："快点去！"他不想看着这人的表情，好似带了悲悯一般......"你等着，一叶就要过来了。我要你亲口把你说过的话再对一叶说一遍，你看他信不信你！"红含咬牙说道。话音刚落，就听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悲鸣般的唤声："公子！"
红含倏然回头。就见小槿满脸泪痕地站在人围之外。火光将她脸上的泪痕映照得跟血迹一般凄然，怔怔地，看着他。
红含看着她这个表情，心里莫名是又冷又怒。"小槿？"他忍了气慢慢问道："你哭什么？"......你不知道吗？我最讨厌看你哭。
小槿摇了摇头，直直望着红含。时间就那么静止了片刻，冷风阵阵的吹。红含顿了顿，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问道："小槿。一叶呢？"
小槿的声音轻轻一咽，沙声道："公子！我找不到......"红含沉着脸色，什么叫做找不到？小槿道："......房里没有，院里没有！我到处都去过了，上官先生却说裴掌门在密岩里......公子，那是什么地方？"
红含定定地站在那里。那儿啊？或许是地狱吧......篆刻了那么多奇经绝技的，这么多人渴望着看上一眼，又这么多人葬身其中的......一个地狱吧。
红含脸上的表情，似要笑了，又似在怒。他眼睛扫过面前的人们，点头说道："好吧，好吧......你们合起来骗我？你们就是想去那里是不是？想去，我就带你们去。"攥紧了拳，手心微微泛起湿冷，说道："你们就给我看好了，一叶，他不在里面。"说罢袍角一扬，转了身，"走！"
火光攒动，层层箭矢围指着严密。霄炼九节等人提兵器在手。陈介将低头看了宣玉一眼，抬了头道："好。你要看，就看清楚吧。"
一行人，朝着武门的东南边去了。
"轰隆"地开启之声，覆在地洞表面的雪花被抖落了下去。黑黑长长的一条开启在众人面前，里面，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在这里参与过围杀的人，都忍不住向后退开了一小步。红含指住地洞通道，对陈介说道："你下去。"
宣玉怒道："你怎么不自己下去！"
红含只对陈介道："你放下他，他留在这里。"说着，从旁边人手里顺手取过一支火把，扔了过去。陈介接在了手中。
宣玉一把拉住陈介，道："里面会有残毒！"陈介目光扫过周围的利箭，扬声问道："我下去？你能保证不杀他？"红含只道："你要是不去，现在就让你们都死这。"
宣玉冷视红含。他身上的药性在与思召相争之时随汗水褪去一些，却仍是被那软筋散整得手脚发软。若不是这样，会轮到红含在那儿威胁着他们？至少若是他能下去，也不会逼得陈介去了。正想着，陈介将他放下了。说道："等我。"宣玉咬牙道："闭气！"陈介一点头，深深提了一口气，转了身，飞身入了地洞之中。
火光就这样没入了黑暗里。
宣玉心里怒得发疼，他盘膝在那洞边，周围箭羽虎视眈眈。宣玉沉了目，突然抬眼瞪向红含，目光发寒。然后他抬起手，将红含先前别上去的那根钗子拔了下来，冷冷说道："你就这么想做这里的宫主？"红含面色如霜，只是看着他，不答话。宣玉冷笑一下，道："你既然喜欢这里，就一辈子都别离开，死在这里最好。"
洞中火光隐隐透了出来，脚步声传来。红含猛地抬眼。所有人，都紧紧地看向了洞口。宣玉不动声色，将那钗子一横，衔在了口中。
脚步临在洞口，停了一停。突然破空之声响起，一道黑影从里面蹿了起来。霄炼几乎同时大喊道："放箭！"红含却喊道："住手！"可怜雁回宫的弟子手中一乱，也不知该听谁的。就在这时，陈介手里一推，道："看清楚了！你要的人！" 红含只见一道人影朝他这边跌来。便是同时，陈介身一转，手一扯将宣玉带进怀中，朝挽弓密集的地方就跃了过去。手中的火把也投了出去，击开脱弦而来的一枝箭矢。只听霄炼大吼："不要乱！拦住他们！"
红含尚且来不及看清楚跌向他的那个人的脸，只是下意识地将手臂一张。他一把抱着撞进怀里来的人，向后摔在了雪地里。
手，顿时一抖。
红含仰面朝着天上，天上很黑，雪落进他眼睛里。红含收了收胳膊，环紧了怀里人的背，背已是尸身的僵硬。
可是即使不去看，他也知道，他紧抱着的这个人，是谁......
"一叶......"
是裴一叶。
红含心里如雪灌顶，他不相信。他强忍了一忍，轻了声，哄问道："一叶，你起来看看我......我是雁回宫的宫主了，你不喜欢吗？"眼泪顺着脸往下滑去......他不相信。
"其实，我知道你是不喜欢的，可是我真的很想......"一叶你是一派之主，可我是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一样，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呢？红含突然破涕为笑，他推了推裴一叶的肩，说道："好吧一叶，我听你的。你实在不喜欢，我们就走吧。"一叶说过，可以等他的。
"我知道错了。我听你的好不好？你不要这样，我们走吧......"你现在等到了，我们这就回邬叶去吧。"一叶，你起来。"还像以前那样，我可以弹琴给你听。"一叶......"我不介意的，你对我很好，我都知道......红含听见小槿在旁边叫道："公子，公子！你别这样！公子你快起来。雪里冷啊，公子！"
是啊。这么冷的地方，为什么叫做雁回望呢？是它飞不上来，便总是依依不舍的，一望再望吧。红含抬了头，看向宣玉......可是真的上来了，它还会不会，愿意留在这么高寒的地方呢？
陈介正一个起脚，将飞扑而来的一名持剑弟子踹向箭阵。搭弓射来的几箭失了准头，陈介带着宣玉又是一跃。霄炼放声大骂，可惜箭阵已乱，再结以难。霄炼手持了剑，飞身而上。陈介回手使剑，架开了霄炼。正逢九节一条长鞭游走而来，不取陈介，却打向宣玉。
陈介一个回身，带着宣玉转开了这一鞭。就在这一转的力道之间。突然只见厉影一现，从宣玉口中直射而出，袭向了红含。也就是那一刻，他看见红含怔怔地望过来，四目相对刹那。
陈介惊了一下，道："你......"
红含眼睛一闭，却听耳边"簌"的一声。那玉钗擦着红含的脸颊，插入了雪中。一道血丝隐隐现在红含的脸上。宣玉冷哼一声，道："我想清楚了，杀了你太没劲。你要做着宫主，就一个人做去吧！"宣玉自小在雁回宫长大，也不算是什么善类。只是他现在，确实不想杀这人了。宣玉冷眼瞥过红含，然后抬头看向陈介，道："这鬼地方，我早待够了。"陈介点头道："好！"说罢手中一紧，揽实了宣玉的腰身，突然起剑扫向横拦过来的长鞭，鞭头被一下子荡开，击在旁边横过来的两把剑上。
陈介趁机一个起跃，突围而出！
霄炼怒道："追！"却听小槿哭叫道："不行！你们听谁的！"雁回宫的弟子虽然不会听小槿的话，却也不算是霄炼的手下。小槿这一喊，他们便看向宫主红含，却见红含呆呆地抱着裴一叶躺在雪地里，目光一动不动地看向宣玉他们离开的方向。
弟子们顿时不知所措。
却见霄炼一咬牙，剑一挥骂道："他奶奶的！"今天不杀他，以后还能有机会的！霄炼干脆不理会红含，径直地追了出去。他一动身，周围有好几个武门的人，也飞快地跟了上去。
几点火光在雪夜里，遥遥地跟在了陈介和宣玉的身后。冲出了雁回宫。
追逃在茫茫雪山里。
四十四章：覆雪恩仇
足下雪溅，陈介不敢丝毫耽搁，带着宣玉提气在雪中奔走。亏得他此时内力已是十分了得，如此劣势之下，也甩了霄炼他们好大一截。
突然，陈介真气一窒。脚下一个踉跄，两人齐齐摔在雪地里。在那山坡上几个翻滚。陈介在旁边的岩石上撞了一下，背上一阵扯疼。他强忍着便要起身去扶宣玉。可才一动身，突然觉着头中一阵眩晕。连手里的剑都提不住，松在了一边。
宣玉已经爬起身子，撑到了他旁边。
宣玉眼看着陈介脸上神色不对，心里一惊，问道："你怎么了！"陈介撑了一下头，便想扶着身边的岩石站起来。眼见着再翻一个坡，就是下面的山林了，只要一入山林，他们的目标便没那么明显了。陈介道："没...就是不知怎么晕了一下......"刚说完这话，突然脚下一软，扑倒在雪地里，"咳"地一声，地上便现了一小滩血。
宣玉惊道："你中毒了！"
陈介的眼前开始发黑，道："不可能。我在下面，一直小心......"便是当真沾上一些，以他现在的功力，也不至于挺不住。
宣玉顿了片刻，突然心中一寒，抬了手在自己唇边一探，颤声问道："你是不是...还碰过我的嘴？"脑海里隐隐回忆起火海外的时候。他虽几乎没了意识，却还是，想起了......陈介抬了头看向他，眼里是难以置信。这难以置信的神色里，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宣玉，的确如此。
便是为了将宣玉救回来，他当时用口渡了气给他。
宣玉口中的毒已经淡了，陈介便是沾上了，也不似思召那般立时毒发。只是他之后，却又在红含相逼之下，进了那毒气未散的密岩......陈介嘴角露出了苦笑，今天这一劫，当真是躲不过吗？可是，陈介看向宣玉，那宣玉又...怎么办？陈介手轻推了一下他，"去...别管我，躲起来......"
宣玉垂眼看着陈介，突然伸手够向陈介落在一边的剑，冲着自己的腕子上划了一剑。血腥气蔓延而开。陈介道："你做什么！......"宣玉的手已经递到了他嘴边。宣玉心急如焚，咬牙道："试一试！我不怕毒，肝胆生血，我的血一定有用处。你试一试！"说着便强按着陈介的嘴让血往里面灌。
陈介被他灌了两口，嘴中都是宣玉的鲜血，他心里疼得又怎么说得出来。伸手，扣住了宣玉又要划上自己手腕的剑，道："不了...快走，来不及了。"宣玉抬头，只见不远处几把火光跃跃而来，转眼便要到了，知道是霄炼他们追上来了。宣玉定定地看着那火光，眼中闪着说不出的光芒。
终于，宣玉嘴角涩然一挑。突然俯身过去，紧紧搂住了陈介的头，低声字顿道："你会没事的。"说完放下陈介，倒转了剑柄运力敲在陈介穴道上。宣玉又看了他一眼，回身提着陈介的剑，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朝远处山坡上去了。
宣玉真气不足，这一点之下陈介浑身一麻，却没有倒过去。他躺在雪中眦目远瞪，他想叫住他，却又喊不出来。一腔血像燃烧起来了一样，在胸腔，在喉间沸腾。却眼睁睁地，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看见宣玉独独地持剑立在那山坡之上，看见火光点点，霄炼等人围追到了他面前。
高处的风，冷凌厉得割着人的心。宣玉的剑握不住，在霄炼一个直挑之下，脱手落在了旁边。陈介听见顺着风，将霄炼他们的笑声送了过来，陈介眼中一阵阵的发黑。然后是九节长鞭一起，扫在宣玉腿上。宣玉身子一歪，目光似乎在朝这边看来。也就那一目之间，他已经顺着那山坡之后滚了下去。
霄炼他们怎会放过他？立刻便跟着，一同追了过去......
山坡上便空了。
陈介知道那道山坡之后，便是山林。本来他们要一同进了那山林，便能躲过霄炼他们了。怎么就只差那一点点......血的味道，漫在风里。泪水从陈介紧闭的眼中不断涌了出来。他运力想去冲穴道，却觉脑中黑霾一片。口中猛地一甜，他的血混在了宣玉的血里，就此一片无知无觉。
风声流过，带着沙沙的声音。
声音停在了陈介的身边。一道黑影止步，笼在了陈介上方。
......
霄炼一把锁紧了宣玉的脖子，向上一拎，狠狠地把他撞在了树干之上。簌簌的白雪从树枝间抖落了下来。宣玉抬手去掰霄炼的手，也只是徒劳而已。挣扎着之间，宣玉的手便渐渐软了下来，眼中也如同微微蒙雾了一般。
这人，江南无所，就在自己的手里走向死亡......霄炼突然觉得这感觉太好。好得好似他等待这么多年，便是在等这么一件让他兴奋的事一般。霄炼喘气声顿时粗了，猛地松了手，任宣玉滑倒在地上，卡着脖子"咳咳"地咳着。只听霄炼咂着嘴，说道："这样的事，得慢慢来......咱们毕竟师兄弟一场，你要死，我们怎么能这么草率？"
宣玉头皮上一紧，被霄炼扯着站了起来。霄炼又是将他往树上狠狠一推，然后手腕一翻，"唰"地一声，宣玉只觉肩胛骨一阵剧痛，眼前一黑。霄炼却抵住他的气户穴，送了气进来，愣是没让他晕过去。宣玉右肩被霄炼的剑透过，剑尖直入身后的树干几寸。
浓浓的血腥在林子里，风雪中。染红了大半边的身子。宣玉浑身一抖，他自然不想抖，却是忍不住的。霄炼"哈哈"大笑。旁边的几个师兄弟看着，他们本来也是很厌这宣玉，可是此时这样看了，却也忍不住一阵发怵。九节稍稍踌躇了一下，道："直接杀了吧，还有一个人呢。"
霄炼却笑阴阴地伸手去借了九节的长鞭，回手就给了宣玉一下。霄炼道："急什么。他能被丢在这里，那人肯定也出事了。跑不远。"说完上前去，用那鞭子将宣玉牢牢地往树上一捆，拍了拍宣玉的脸，对上他有丝涣散的眼睛，狠笑道："你倒是说说，他跑哪里去了？说了，我就放了你。"
宣玉嘴动了动，霄炼凑近一些等他说话。然后只听宣玉"呸"了一声，带了血沫的唾液直溅在霄炼的脸上。宣玉如今是一心求死的心，只望激怒他杀了自己。他吐完这一口，目光便越过霄炼，直视了前方。
风声吹过山林，沙沙作响。也来自他眺望着的远方。宣玉的目光之中，突然一动。
霄炼脸上变换了几下表情。突然一笑，拾起宣玉的衣角，从容将自己脸上的吐沫擦去了。迈步上前，挡了宣玉的视线。手搭在了宣玉肩头的剑上，森笑问道："你真不求我？可别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