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第一部)----嘉兽

作者:  录入:12-17

说著说著,张同年微微皱眉,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晚上,年轻的士兵们在草原上纵马奔驰,被马索绊倒的野马们纷纷被大刀砍下双腿,余下的一些也陷在壕沟里,绿草上浸染了鲜血,悲鸣声响彻整个夜空。那匹通体雪白的头马,在越过绊马索和陷阱,明明可以逃走後,又只身转了回来,对著断了腿的同伴们嘶叫,眼里流出泪水。接著……他没来得及阻止自己的属下砍下它漂亮笔直的双脚。
当然,对军队来说,这只是一场捕猎粮食的有趣游戏而已。比起那晚来,许多人对於之前和之後的两场大战才是心有余悸。可是当时的最高统帅,至今仍忘不了月夜下,那匹头马临死前,蒙著泪水的清澈眼神。
让他一直觉得不舒服的是,对於匈奴的杀戮,那是战争。而那晚的杀戮,则是单方面的屠杀。
张同年一向觉得,为国杀敌,手上染多少鲜血都无所谓,但这样的无抵抗屠杀,即使对方只是动物,也让他有了很深的负罪感。
一只手,突然覆在他握著茶杯,微微颤抖的手上。
眼前他的皇帝注视著他,瞳孔里是复杂的情绪。
“乖,别去想这麽多比较好。”
一句话就让他的情绪崩裂,刘晸人就是有这样的力量。
他擦擦眼睛,正想说下去时,一个羽毛般的亲吻突然落在微红的眼角上。

6.
近在咫尺的皇帝的脸,寻到了他的嘴唇,径自压了下去。
“让我看看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软……”刘晸人呢喃著,捧住他的脸细细亲吻。
“陛下,我……还没有说完……”
“亲完再说……”
舌头滑进了口腔,果然是那一片久违的熟悉气息。追逐著那一片湿软,交缠,深入,扫过上颚,感觉到身下被激起的颤抖。恶劣的一下一下顶著上颚,大手同时扣住他的後脑,让这个吻更加深入甜美。
感觉到下腹不太安分的时候,刘晸人及时离开,剩下张同年傻傻坐著,气息凌乱,脸红红的,眼睛却更亮了。
“一点进步都没有啊你,吻技还是这麽呆。”刘晸人捏捏他的脸。
“我……我还以为,时隔多年,你早就不会想要再碰我……”
灯影疏落,青年垂下了睫毛,有些语无伦次,连人称都乱了。
“切,朕只是亲了你一下,不要这幅要哭出来的样子啊。你还没说呢,你那晕肉症是怎麽回事?”
“臣,没什麽。”低了头,整理了下情绪:“只是当时答应忽儿莫莫老人的时候,附带了个条件。毕竟要给他们的神一个交代,於是臣作为军队首领,为表忏悔之意,不得食用野马肉。”
“於是那几天你就没什麽可吃的了?”刘晸人皱眉,声音陡高。
“也没那麽糟,军队里每个将领有多发半袋白面。”
“你就靠那半袋白面熬过了那几天,所以肠胃给饿得落下了毛病?”
张同年没话说,只有嘿嘿笑。
“傻瓜,偷吃点你会死啊?!那个什麽老头难道还会去给天神告状不成?”
“臣其实……也吃不下,一想到那匹白马临死前的眼神,臣连煮肉的锅子都不想看。”
“啧!呆子!”刘晸人瞪他。
张同年只有继续赔笑。
“你那病看过大夫了没?”
“谢陛下关心,大夫说不妨事,只是最近不能沾油荤,需多将养肠胃。因此陛下今晚的流水席,臣也消受不了,望陛下恕罪。”
刘晸人点点头,算是对这个解释大概满意。
夜深了愈加寒冷,阁子外狂风呼啸,树影婆娑。张同年起身倒掉了刘晸人茶碗里的凉掉的茶,又新沏了一碗。
“陛下,更深露重,听完了臣的战争趣事,可否起驾回宫了呢?”
本想快点赶他走,哪知那人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来这里是要和你说件事!”
“什麽啊……还有事?!”心里有不祥预感。
“朕可是有有趣的事要拜托张卿哦~也只有武功高强的张卿做得来哦~”
一口一个张卿,加上自家皇帝特有的贼笑表情,张同年立时头疼起来。
罢了罢了,你要做什麽,陪著你去便是。

7.
杏红院。身为京城第一大私寮,杏红院里的姑娘比官寮要正点许多,服务热情训练有素且工具也无不可。於是杏红院成了长安男人,下至乞丐上至天子都心中向往之地,鎏金大门外到了晚上永远是车水马龙。
乞丐未必能进杏红院的大门,可当朝天子的确是花魁烟燕姑娘的常客。
此时红灯初上,杏红院门外拐角不显眼处停了辆马车。
“相公~~~~!”
马车里一个宫装美妇顶著一头精致珠翠,八爪鱼似的扑到另一个衣著普通,容貌清平的男子身上。一对桃仁眼波光粼粼,似笑非笑:“奴家美不?”
刘晸人一句“相公”,张同年抖上三抖。想著某一天这句话也许就是诛九族的罪了。
“臣,臣想还是算了,臣没来过这儿……”
“算个屁!老鼠的胆子也比你大!不会叫鸡也没见过鸡跑麽?”宫装美妇嘴里拽出一串市井脏话,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是在三教九流之地长大的:“摸不到路就看地图!朕……老子亲手画的!老子对杏红院,那可是比御花园还熟!”
这都好意思说。张同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手里皱巴巴的地图上是羊癫疯似抖动的线条。
“可是陛下……”
宫装美妇不由分说一脚把他踹下了马车:“乖,好好表现,一炷香功夫後老子就来找你~~!”
一炷香功夫後,杏红院遭了大劫。
当时正在大厅招呼进来客人的老鸨桂花最早发现不对,一夥明显不像嫖妓的男人冲了进来,驱退众人,分立两旁。
然後,桂花突觉眼前一亮。
云鬓堆雪,环佩叮咚,衣袖翻飞。那一身衣装的质料,啧啧,非京城最好的绸缎庄的师傅三年人工不可。
只是那位妇人的个子也忒高了些,模样……也忒英俊了些。
气场撩人的宫装美妇一双水灵灵的美目横过大厅,登时厅内嫖客姑娘都噤了声。
一般这阵势,都是来找自家鬼混的男人,杏红院也不是没碰到过。只是这一位的排场,倒也闻所未闻。
桂花还算有经验的,连忙迎上去:
“敢问这位夫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衣领就被青葱纤长的十指揪住,美妇人瞪大了眼,厉声道:“这里之前可曾来过一个男人?”
“这个……”桂花赔笑:“这里每日进进出出,不下百余男人,不知夫人寻的是哪一位?”
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不少在房里办事的披了衣服也探出头来。
美妇人脸色更是阴沈几分:“一个长得一般难看,身材偏瘦,个子偏小,穿青色绸衣的男人。”
桂花眼睛转了转,大概知道她找的是哪个。
“这个……来这儿的人太多,小人对夫人要找的男人,委实没有印象。”
美妇人哼了声,手一甩一锭金子砸在桂花头上:“说。”
“是是。”桂花连忙捡了金子赔笑:“小人想起来了,他刚刚去了石榴姑娘的房间,就是二楼拐角左边第三间。”
看这架势,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贵人,还不如赚点便宜好处。
美妇人身形展动,直往二楼奔去。身边侍卫功夫好得惊人,迎上来妄图阻拦的护院被他们一脚一拳就打到了外面。
众看客啧啧称奇,都不约而同在心里想,有时候豔福太盛也消受不了。
二楼。刘晸人“砰”地踢开石榴房间的门,一眼扫过室内,只见石榴已被人点了睡穴放在床上。正对著杏红院後院的窗子大开著,他要找的人已经先行去了。
“关门。”
御前侍卫留了两个守住门口。其余跟著皇帝走进室内,换上夜行衣靠。
外人看来,还以为是自家的河东狮带了家奴正在室内教训狗男女。也没人敢走近。
这个房间正对著後院密密的树林,是潜进去的最好地点,这也是刘晸人叫张同年点石榴的原因。
夜色中几栋小楼在树林後透出幽幽黄光,刘晸人手指其中最高一栋,嘴角勾起一抹笑:“正是这个了。”
几道风声,皇帝的御前侍卫已经朝小楼掠了过去。
刘晸人稍稍落後,也跟著掠了出去。

8.
一般的嫖客不会注意到,杏红院的後院对於一个妓院来说,建得委实大了。
树林密集,山水湖泊,端的是京城第一私寮的排场。只是从不对客人开放。一个金钱至上的妓院,怎麽可能放著这麽大的院子,只养不卖?
刘晸人来这里寻欢作乐几趟後,就觉得奇怪。不过倒也没往心里去。
直到前几日接到京城守军的折子,说有三个牒证不全的异邦人被内奸放进了京城,京城府尹点了公门的人追踪,却在猫儿嘴胡同消失了踪迹。
本来是件小事,可是刘晸人刚好瞅到,又刚好想起了去杏红院时碰见的疑惑。
他便顺手派了自己私下建立的,直属於皇帝的暗探队“鸿爪”去探查。果然查到那三个异邦人正在杏红院。并且今晚已约定,要和一个汉人见面,那个汉人据说是朝廷某位大人物的心腹。
中隐隐於市,在妓院这种龙蛇混杂之处建立据点,既方便消息流通,又能做黑市买卖,出了事溜也溜得方便。实在好处多多。
刘晸人对於杏红院的买卖兴趣不大,他比较好奇的是在杏红院接头的两方──代表朝廷内大人物的一方和代表某个番邦国家的一方。这样偷偷摸摸的京城会面,究竟是打著什麽算盘呢?
本来“鸿爪”干部列出了数十种办法探查今日杏红院之约,可刘晸人偏偏都不中意,於是拟了这麽个荒唐的法子。还亲自出马。
这个皇帝委实是坐龙椅坐得屁股发痒,闲著想寻刺激。顺便也欺负下刚从大漠回来的人。
风急速掠过耳边,杏红院後院树影幢幢,杀机四伏。到现在都没有看见张同年的人影,看来果然是迷路了,刘晸人有意把地图画地乱七八糟,就是为了不让他冲在最前面,回想一下,自己对这个旧情人,还真是抚恤有加啊。刘晸人自我陶醉地想。却忘了前天刚贬了他的职。
身为皇帝的情商,从来只低不高。刘晸人对人好起来像个孩子,霸道地塞给人家不需要的。而忘记自己错误的速度,也和孩子一样的快。
“锵”剑鞘轻响,接著兵器相击之声传来。奔在前面的侍卫被几道黑影缠上。那些黑影显然不是杏红院的护院,而是随会面之人而来,个个武功不弱,几个御前侍卫居然缠斗良久不见胜负。
刘晸人脚下不停,越过他们继续朝小楼掠去。
耳边风声响,一个“鸿爪”的干部伴在他的身旁:
“陛下,此地危险难测,再下去恐有危险,还请速速撤离。”
“笑话,哪有目的地就在眼前还要撤的事?!”刘晸人叱他。这时又一道黑影在他们眼前拔起,那人连忙拔剑迎敌。
於是皇帝身边,顿时一个人都没有了。
刘晸人皱眉,他这次出来带的人不多,但都是好手。却在树林里都被阻住。什麽人的护卫会和皇宫内院的旗鼓相当?
本来是抱著游戏寻刺激的心情,现在顿时沈重起来。然而小楼近在眼前,他刘晸人断没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一提气跃上一颗松树,伏在枝丫上,正对著小楼二楼。窗户开著,一个汉人服色的年轻人正坐在桌边,面有忧色。
哦哦,这个某大人物的心腹,倒是个美人。只是不见异邦使者。难道见面还没有开始?
刘晸人正思量著,突然,耳边有破空之声传来。
三点银芒,取三处要害。
刘晸人一拧身冲天而起避过,这时又是三点银芒紧跟而来。
他江湖经验毕竟浅了,这下子人在半空,借力不得。只好袍袖一卷,用气流把那暗器尽数激飞。
正松了一口气的当口,蓦然肩膀一痛。
刘晸人直骂他奶奶的,那人居然再发暗器,这次因为袖子卷起气流掩盖,没能听到风声。
勉强在树上站好,肩膀上剧痛入骨。但凡这种做的细小的暗器,通常淬有剧毒。几个呼吸之间,肩膀顿时麻痹。
刘晸人心想真是阴沟里翻船,死在这种暗箭伤人的小人手上,未免太不光彩,何况连遗诏都没有立。
他咕哝了几声,连後悔的时间都没有,毒性猛烈,顿时眼前一黑从树上栽了下来。
快要坠到地面的时候,一个青色人影突然飞速掠来,在半空中扶住他的腰,一踏松枝,借力轻飘飘地落在平地上。
这个姿势只是看起来潇洒好看而已。从那麽高的树上掉下个人,是何等大的加速度和冲力,张同年的左臂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已然骨折。
方才他拿著那张鬼地图转悠半天,因为听到打斗声才寻对了方向。然後听几个受了伤的侍卫说皇帝居然冲在最前面,立时头大如斗。用最快的速度奔来,正好看见刘晸人从树上跌下。
怀里的人眼睛紧闭,嘴唇发青,是中毒症状。翻过他的身体,赫然背上一个小伤正流出黑血,连忙点了周围几处大穴。
张同年皱眉,这毒性看来霸道,如果不立刻送太医院,只怕有生命危险。
这时背後破空声又响。
心头一丝怒火燃起,轻轻平放下怀中人的身体。猛地旋身,将军重剑出鞘。
三道银芒被剑气激得倒飞出去,矫健的青年速度惊人地朝银芒发射的地方奔去。
当剑锋抵在脖子上的时候,躲在松树阴影里的侏儒只来得及把下一副“青菱”扣在手上。
“果然,会玩暗器的人武功通常不怎麽样。”张同年剑锋一递,逼问道:“解药在哪里?”
侏儒“啊啊”两声,居然是个哑巴。
眉一皱,心想刘晸人是再也等不了了,於是懒得和他废话,抢了手里的青菱,直接钉进他肉里。
侏儒惨叫,在地上翻来翻去,可就是不掏解药。
“我说这位兄台,你也太有骨气了吧,你可知道你刚才伤的是谁?”
侏儒痛苦地指指自己,摇摇头,意思是没有解药。然後在地上写了“!蛇毒加天血花”几个字。
张同年眉间忧色更重。在军队时,他对医术颇有兴趣,很喜欢跑军医那儿,一来二去也抵得上半个医生。这个毒的猛烈他是知道的,只比见血封喉的鹤顶红低一级而已。
心立刻慌地厉害,他跺跺脚,也不管地上侏儒,飞快地跑回去把刘晸人扛上肩,一急之下也忘了自己左手断了。牵动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
深呼吸一下,瞄瞄刘晸人尚有气,於是足尖一顿飞上屋梁,用最快的速度朝皇宫奔去。
掠过小楼的时候,正瞥见二楼一个年轻人苍白惊慌的脸。

9.
风掠过耳畔。张同年脚程一向不慢,一转眼功夫就飞过几片屋顶。
又奔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遥遥望去,皇宫隔著片片屋宇,在长安城的尽头呈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还有这麽远的距离。心里绝望之情压了上来,肩上的人看起来状况越来越不妙,原来青色的嘴唇泛著黑气,嘴角缓慢淌下一丝黑血。
“晸人!刘晸人!”他心慌意乱之下唤著从前的旧称呼,心一横,带著肩上的人纵下屋梁。摸进一个荒僻院落。
院落久无人来,黄土地上长著丛丛野草,墙壁也是土胚子砌的,这样的环境连找盏灯照明都难。
张同年急促喘息著,靠著墙角坐下。把抱在怀里的刘晸人翻过来,借著月光检视他背上的伤口。只见被青菱钉著的附近肌理已经发黑僵硬。
拔出随身的锋锐匕首,撕了一片布塞进怀里的人嘴里,拍拍那苍白一片的脸颊。
“晸人,忍忍。”
匕首尖端刺入肉里,干脆利落地一转,一枚青菱落地。
昏迷的人身子一弹,抽搐著,嘴里死咬著布团,“呜呜”地发出模糊低沈的呜咽。
“乖,再忍著点哦,很快就好了。”张同年抱紧了他,抚慰小狗似的拍拍那黑发凌乱的脑袋。想起这个人从前就是最耐不得疼的,哪怕练武摔到了也要可怜地叫唤半天。
於是匕首举了半天也下不得手去。
冷汗沁出了额角。怀里的人的生命再一分一秒的流逝。
一咬牙,匕首挥出,一点一点割去坏死的肌肉。
这下怀里的人动静更大,刘晸人哪怕在昏迷中也疼地全身蜷了起来,叫得凄惨,最後挣扎著一口咬住张同年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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