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万掌柜接过银子,放在手里掂了掂,道了句谢。
"掌柜的,热水怎么还没端上来,正等着洗澡呢!"
从松仙阁二楼走来一个妙龄少女,叉腰站在楼梯口横着眉。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韩小姐真是对不住了。"万掌柜换上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冲那姑娘笑。
"万掌柜,那我现走了。"乔一明起脚就走,万掌柜合上门之后还能听见那少女不耐烦地催促。
乔一明叹了口气,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这副模样,檀香尘自不用说,方才的韩小姐也是,别人家都被毁成了这样了,还不忘敦促自己的洗澡水,如此,他便想起他娘对他说过的,最会骗人的就是家世,最能蒙人的就是样貌,所以啊,以后娶妻断然不要娶什么名门闺秀,普通些就好。
乔一明回到万花楼时,大门上了锁,他从小门进去,酒席已然散了,浴室也挂上了红色木牌,他上楼拿了衣裳就进了澡堂。
"咦,一明兄??"
看样子,乔一明一眼就看见颜欢泡在水里,看样子,颜欢在这里住下了。
"颜公子。"乔一明有些尴尬,他还是头一次和别人一起泡澡。
"你别不好意思啊,唉,我不看就是了。"颜欢转过身去,"一明兄,你说你害什么羞啊。"
乔一明也觉得好笑,都是男人,他有的他自然也有,他是在害哪门子臊啊。
"你好了没有,我要转过来啦。"颜欢提前通知。
"好了。"乔一明利落地脱了衣服,钻进水里。
"我说,你们这万花楼简直是人间仙境,好吃好睡好风景,连洗澡都是这么个好地方,怪不得,你愿意留下来。"颜欢微醺,醉意难当,"换了我,我也愿意从昆仑出来到这里来享受。"
乔一明被戳到痛处,有意避开,不作回答。
"我都是听林立风说的,咳,我好像有些醉了,喝多了,没办法,他一直叫我少喝些,少喝些,可我控制不住,见了酒就要了命似的,呵呵。"颜欢一个劲地说,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我来了,他便走了,他来了,我又要走了,多可笑,又多可惜啊,一明兄,你说说逃婚是什么感觉??"
乔一明咬着嘴唇,他不怪颜欢,他真是醉了。
"我问他,他也不说,后来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有逃成功,都和人家拜了堂了,我见了檀香尘还要尊称一声,林夫人,真是好,太好了。"颜欢压低了声音,闷闷地,"我也想通了,我与他,不过是少年时一些旧事,提他也没甚用。"
乔一明见他眼角有泪,有些动容,缓缓道,"时间久了,再如何生生死死,酸酸楚楚都是要淡忘的。"
乔一明想,自己是忘得差不多了,换了从前,他定会随着阿苏去见秦易海,哪怕见了面会紧张到手足无措,会张口结舌,都是要去见的,只是现在,一切都淡了,就像一场雪,雪化了,成了水,不知流向了何处。
"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颜欢在恍惚中仍旧念着这句唱词,"通通都是屁话。"
有些人,有些事,能忘得明明白白,而有些人,有些事,却只会记得清清楚楚。
第十六章
颜欢整个人都浸到水里,只留一撮乌黑的发丝在水面上浮着,池子上飘着热气,就连那缕黑发看上去都不真实。
"颜公子。"乔一明担心地靠近过去,轻轻碰了碰颜欢。
"呼。"颜欢从水里冒出来,溅出许多水花,乔一明下意识地闭紧眼,末了,听见颜欢说道:"一明兄,真是对不住,我平常都是这么醒酒的。"
乔一明连连摆手,"没事,就是眼睛进了点水。"乔一明摸索着从澡池子里出来,颜欢还在泡着。
用干布擦了擦眼睛,乔一明穿戴好衣服,朝颜欢示意自己先出去了,颜欢眯着眼睛笑,乔一明难以确定他是否真的想笑,是不是人都要这样活着,虚伪着,然后才能稍微快活些。
凤四娘真的随着翠玉去了武林大会,说是要在那儿住一个多月,桂花也陪着去了,万花楼里暂时由小胡子当起了家。
乔一明依旧过着早起早睡,买菜打杂的简单生活,万花楼的客房在走了这么些人之后一下子空了出来。
凤四娘走的第二天就有人来问询住店,小胡子带着那人上了二楼,安排在乔一明隔壁的空房,那客人似乎很满意,赏了小胡子些碎银。
乔一明傍晚从米店推着米回来,就看见秦易海杵在天井里。
两人互相扫了对方一眼,就又各管各了。
临到深夜,秦易海敲着乔一明的门,乔一明坐在床头,那日剥菱角被划伤的手指在结痂,痒痒的,他用指甲蹭着那层痂,漫不经心地问道,"谁啊?"
"是我,秦易海。"
"哦,来了。"乔一明一个没留神,剥到了肉里,冒出血来。
他急急开了门,低头吮掉手指上的血珠。
"这么晚了,什么事?"乔一明问他。
"我有些饿了,能麻烦......"
"那我下去煮碗面,过会儿给你送上来。"乔一明生硬地打断他。
"我随你一起下去。"秦易海跟在他身后,两人步子都很快,乔一明给他下了碗光面,撒上些葱花,"端到前面去吃吧,这里不方便。"厨房哪里提供桌子椅子啊,秦易海应了声,顺手拿了双厨房里的筷子到了前楼。
乔一明借着微弱月光勉强把面端到了桌上,放下托盘就去找蜡烛,柜台里正好有蜡烛烛台和火柴,他点了一根,插在烛台上,一手护着烛火,小心翼翼地捧着烛台放到桌上。他坐到秦易海对面,手凑在烛台边,仍是专心致志地剥着痂。
"我听檀香尘说,林立风把请帖给你了,你今天怎么没去?"秦易海的语气里还是带着质问,乔一明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所习惯的对人说话的方式,强制地,迫切地威严。
"本来就与我没相干的事情,去了也没意思。"乔一明的注意力全在自己一双手上。
"是嘛,"秦易海眯起眼睛,放下筷子,"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见到我。"
乔一明轻轻一笑,抬眼看他,"你想太多了。"
"那明天随我一起去看看,怎么样?"秦易海顿了顿,"你从前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听听江湖故事,和江湖中人打交道的吗。"
"从前喜欢,现在,已经不喜欢了。"乔一明终于不再摆弄手指,双手交叠在桌上,烛火照亮他半边脸,蜿蜒的疤痕丑陋的延伸着,而他另一侧脸则完全隐在了暗处。"况且,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酒楼伙计去凑什么热闹呢。"
秦易海沉默良久,说道,"对了,你们这里的凤四娘让我给你捎个口信,她想吃糯米糖藕和水红菱了,让你明天给她送过去。"
"送到哪里?"
"连家堡的别院,到渡头坐船,船夫知道的。"秦易海捧起碗,喝了口面汤,"我今天下午看到挂在厨房里的木牌,你还是用的以前的名字吗。"秦易海放下碗,扬起嘴角笑着,"我以为你换了个地方会换一个名字。"
"是他们写错了,我现在用的是明天的明。"乔一明见他吃完了,起身收拾。
"是嘛,明天的明。"秦易海的表情难以捉摸,乔一明背对他,看不见他的神色,却感觉到他话语里的余韵,如同胶着的夏夜里闷热的空气,轻易地粘在人身上,久久难以挥去。
江南小镇的夏天似乎比别的地方要短,是慌慌张张的,来得匆忙也走得匆忙,夜里的一阵风就能将它吹散。
小胡子一边开店一边给乔一明抱怨,"你说说,这天气,昨天还是热得发烫,今天就大风大雨的袭来了,真是不象话。"
乔一明抬起袖子,勉强趟住扑面而来的雨水,"要不,今天就别开店了,也不会有客人。"
"过会儿,过了这一段,就消停了,还是要放晴的。"
店里伙计多半是被雨水困住了,连掌勺的大师傅也没赶来,小胡子和乔一明两人守在空荡的大厅里,小胡子一拍桌子,"楼上那位住店的客人还没去叫呢。"
乔一明一楞眼,忙跑到后楼,万花楼的前后楼是独立的,由天井隔着,乔一明一咬牙,一低头,抬起手挡在头上,冲进大雨里,眼看到了后楼楼梯口,却和秦易海撞了个满怀。
秦易海整个人向后仰,一手抓住楼梯扶手才勉强站定在原地,乔一明就没那么幸运了,出于习惯,身体一接触到秦易海就往旁边躲开,这一躲,不巧躲到了秦易海身侧的墙上,才刚刚要消退的额头上的肿块又遭了殃。乔一明捂住额头,弯着腰,眉头紧锁。
"没事吧。"秦易海好心地凑上去。
"没事。"乔一明真是被撞疼了,说话都恶狠狠的。
秦易海知道他脾气,凡是身上受了伤,觉得疼,不管别人是真好心还是虚情假意,他一贯都是恶狠狠的。似乎只要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疼转到别人身上似的。
"你想吃什么,去厨房挑吧。"乔一明直起身子,板着脸带秦易海到了厨房,自己靠在门廊上来回摸着撞疼的地方。
"要擦药油吗,易瑶自己配的,你经常用的那种,我带来了。"秦易海盛了碗粥,挑了几盘酱菜。
乔一明不置一词,从秦易海口中听到秦易瑶,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是秦易瑶还活着,她在遥远的,万里之外的昆仑,静静等待。
"不用了,过两天自然就退了。"乔一明见他挑好菜色,走过去替他端托盘。
"等等。"秦易海也皱起眉头,"我就在这里吃吧,雨太大了。"
"也好。"乔一明把托盘在厨房里的长桌上,将砧板往旁边挪,空出一块地方给秦易海用。
"你吃过了?"秦易海站着,捧起粥碗。
"恩,吃过了。"乔一明走到门边,大风卷着雨撒进屋里,他伸手去关上半扇门,哗啦哗啦的雨声减弱少许,他靠着门,正在琢磨着这场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你今天还要渡河吗?"
"雨停了就去。"
"真是个好伙计,"万花楼的酱菜清脆爽口,秦易海不觉已吃了大半碗粥。"只是不知道大雨过后还有没有船夫肯渡河去。"
"恩,还不知道。"乔一明已经不在想凤四娘的事情了,他走神了,想到了涨潮时的大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雨势渐弱,天边泄漏出阳光,"雨停了。"他推开掩上的半边门,天井一角的芭蕉没能禁受住狂风暴雨的肆虐,胡乱折倒在地上,宽大亮眼的叶子或躺或垂,看上去也不是颓败,感觉还是很有生气。
乔一明刚跨出门,就被秦易海拉住。还算温暖的手掌贴在他胳膊上,修长手指似乎能轻易握住他瘦削的手腕,乔一明回头看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这个男人有着不可否认的强者的姿态,乔一明一直惧怕又羡慕的气质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雨停了。"乔一明重复道,平缓有力地。
秦易海松开手,笑着,"我同你一起渡河去。"
第十七章
糖藕和菱角都是店里现成的,乔一明和小胡子说了声,独自前往渡头,他婉言拒绝了秦易海,秦易海也不在意,先他一步出了万花楼。
乔一明已经不再有交朋结友的心境,也已经不习惯和别人保持太过亲密的关系,言语上过于亲昵也让他不适应,似乎那些年付出的赤诚已经早早超过他所能负荷,以致现在兴致缺缺,心中激情也是油尽灯枯再难点燃。
乔一明站在岸边,垂着眼,秦易海立于船头,翩翩风度。
这是渡头上最后一条船。
乔一明对他此举只能扯出一个笑,他行到船上,将食盒放下,盘腿坐着,问道,"秦易海,你是对我心存愧疚吗?"
秦易海也进到船舱,与他对面而坐。
"你现在想想,后悔废了我的武功,是不是?"
秦易瑶在他卧床的三个月里来看过他,他清楚得记得她说,我哥挺后悔的,你不要怪他,他只是性子太急。
"不是这件事。"秦易海将腰间挂着的玉饰捏在手里把玩。
"那是什么,其余的都是我亏欠你。"乔一明想,索性把话说开了,或许对他连基本的怀念也能省了,彻底断了念想。
"我是说,我从来不对你心怀愧疚,当然也不觉得亏欠什么。"
船随着波浪摇晃,乔一明厌恶地皱起眉,手捂着腹部,说话也有些泄气,"我想也是,我快冻死在山上的时候是你们救了我,我在中原无亲无故也是你们收留了我,带我到了昆仑,吃你们的,用你们的,算算也一直都是我亏欠你们。"
"不用你还。"秦易海的口气里多了玩笑的成分。
乔一明半个身子探出船舱,"船家,麻烦划稳点,行吗,我晕船。"
"晕船,就不要多说话了,躺下歇歇吧。"秦易海泰然自若地靠着船舱,闭目养神。
乔一明依言躺下,仍是觉得难受,感觉身体直接贴在了水面上,随着波浪翻起落下,起伏不定,他觉得恶心,快要吐了。他下意识地捂住嘴,脑袋里嗡嗡嗡地响,身上冒着虚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对岸。
秦易海微睁开眼,跨出一小步,到了船舱外,嘱咐船家,"能快些吗,我朋友晕船晕得厉害。"
船家应了句,加紧摇桨。
"快到了,都能看见岛上的房子了。"秦易海俯身凑到乔一明耳边,乔一明迷迷糊糊,哪里还睁得开眼,轻哼一声,点了下头。
船一靠岸,乔一明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秦易海给他拎着食盒,嘱咐船家等两个时辰,他走在乔一明后面,看着他靠在路边的大树下一个劲地吐。
乔一明弯着腰,腹部空空,秦易海见他吐无可吐,缓步上前,递给他一块手绢。
"易瑶让我给你的,我一直忘记。"
白面的丝绢上绣了个"茗"字,乔一明接过手绢,擦了擦嘴,收到怀中,"多谢。"又伸手去接食盒。
去往连家堡别院的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乔一明仍然头疼,面色不善,秦易海神色倦怠,眼角微垂,像是昨晚没有睡好。
别院占据了小岛多数土地,房屋众多,气派宏伟,大门上一块黑底描金匾,上书单字"连",门口由四个家丁把守,各个手持长棍,凶神恶煞。
乔一明说明来意,尾随秦易海进了别院。
凤四娘和一众女眷坐在后花园莲池边闲聊,刚刚还在和桂花念叨糯米糖藕,一抬眼见了乔一明,喜出望外,赶紧迎上去。
"呦,怎么脸色煞白,这是病了?"
"过来的时候晕船了。"
乔一明将食盒搁到莲池边凉亭里的石桌上,翠玉坐在凉亭里摇着扇子,笑盈盈看着乔一明,其余三个女眷,乔一明都不认识,全都是劲装打扮,手上腰上,或拿货配,都带着武器。
有人忽然开了腔,是个鹅蛋脸的女子,模样还算清秀,发髻上一枚铃铛发簪甚是夺目,"秦公子,听家丁说你没住连府,这是寻到什么好地方了,也给我们说说。"这话是对乔一明身后的秦易海说的。
秦易海笑而不答,凤四娘乐不可支,"就我们万花楼,各位女侠要是感兴趣,开完了这劳什子武林大会,去我那儿坐坐。"
乔一明将带来的小点心一一摆开,除了糯米糖藕,水红菱,他还带了肉馅的糍团。
"正好天气转凉了,肉糍团正可口呢。"凤四娘招呼围坐在凉亭里的女眷一起吃。乔一明退到凉亭外,秦易海也跟着出来。
"你不用去会会那些武林豪杰吗?"乔一明坐到莲池边的石凳上,已是过了莲花的季节,池面上只有几片有缺口的圆瓣莲叶,偶尔能看见三四尾锦鲤绕着莲叶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