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易海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对彼此的沉默已经成了两人的默契。
他知道他睡眠浅,待到他最终睡去时,轻手轻脚将他因为一个姿势而僵硬麻木的手塞进被窝里,手背与他的鼻子想擦而过,平缓均匀的呼吸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丝微热。
以前的事,他刚刚也在想着。
回忆中冰冷的占了多数,剩下的,便是残缺不齐的微热。秦易海双手交叠在腿上,他早已习惯在冗长杂乱的夜里消磨回忆。等待天明。
"秦公子,早啊。"
翌日清晨,秦易海与乔一明正在偏厅用早点,洞明道人提着一小壶酒,乐呵呵踏进偏厅。
秦易海微笑应和。
乔一明抬头看他,想起颜欢也有这癖好,才是清晨便要饮酒,又想起这洞明道人也是颜欢师傅,倒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霓裳见过道人。"紧随着洞明道人进屋的是利霓裳,脸上淡妆,发间两枚玉簪,衣着也是朴实无华。
洞明道人银发银须,罩着件宽袖长袍,若是撇去一身酒气,也算仙风道骨,偏偏他全身上下散着酒味,看人看物的眼神也是飘忽不定,那模样活脱脱一个酒鬼。他信步走来,放下酒壶,站了许久,直到打出个酒嗝,才终于坐下。
"道人真是有趣。"利霓裳吩咐下人给他那已空了的酒壶里再添上酒。
"这都是坏毛病,利姑娘见笑了。"洞明道人摸着肚子,爽朗地笑。
"秦公子,你可别怪罪你那手下,他是老实孩子,那酒都是我灌他的。"洞明道人拍拍秦易海手背,"卖我这老人家个面子,诶,他今天可还在?"
"不怪他。"秦易海笑着,"他已有了别的事情,不在这里了。"
"不怪罪就好,哈哈,还别说,他酒量还真不错,比起颜欢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洞明道人捋着胡子,笑弯了眼。
"早就听闻道人诸多徒弟中最器重的便是颜欢,看来不假。"秦易海与他客套。
"哦,此话何解?"洞明道人问道。
"道人将自己一身好酒的功夫都传给了他,不是最器重他还能是什么?"秦易海说着此话,望向偏厅门口,引得众人也随着他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偏厅门口出现了个气喘吁吁的家丁。利霓裳见状,招他入室。
"什么事情,如此慌张?"
乔一明注意到她与家丁说话的时的神色,不再是娇弱柔和,而是严厉,威严的,她的眼角上挑,看人的眼神也不一样了,精致五官透着冷艳。
"回当家的,门外,门外............"家丁小心地看了眼其余的人,想是当着客人的面不好说的事情。
"有什么事就说。"利霓裳微愠,放下筷子,提高嗓音。
"门外有人提亲。"
"提亲?"利霓裳疑惑,"谁家的??"
"说是京城颜府来的颜欢颜少爷。"家丁回完话,面露惧色,利霓裳挥手让他退下,他才如释重负般放松表情,躬身退出。
"我那好徒弟,哈哈哈哈哈。"洞明道人摇头晃脑,笑里带着无奈。
"三位慢用,霓裳出去看看。"利霓裳扶了扶发髻,起身,拍去裙边褶皱,换上端庄表情,徐徐迈出偏厅。
"我那徒弟,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洞明道人执起灌满酒的酒壶,冲着秦易海晃了晃,"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檀香尘和林立风去了一晚了。"秦易海对他说道。
"他们那里不打紧,"洞明道人又冲乔一明晃酒瓶子,"你是乔敬生的儿子?"
乔一明点头,"在下乔一明。"他想,看来他爹的名气还挺大。
"来,喝上一盅。"洞明道人翻手起掌,掌风推着他面前的酒盅到了乔一明手边。他伸手给他满上酒。
乔一明握着青瓷酒盅却迟迟不抬手,洞明道人捋须相视,又道:"你是怕老夫在酒里下毒?"
"不,不是,"乔一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醇酒浓辣,呛得他咳嗽不止。
"哈哈哈哈,老夫也去门口赶提亲的热闹去。"洞明道人甩袖而起,大步度出。
乔一明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便被秦易海拉着往门口行去。
"我记得,"秦易海想起一件事情,"你是会喝酒的。"
"是会喝,只是很久没喝了,他那酒也烈,就呛着了。"乔一明清了清嗓子。
"你爹他,也曾是洞明道人的徒弟。"秦易海说道。
"是嘛。"乔一明难掩吃惊。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大门口,秦易海与他远远看着,他冷笑一声,道:"真是颜欢。"
乔一明稍稍踮起脚,他看到颜欢了,他身后两辆镖车,顺天镖局的旗子迎风飘展,颜欢正与洞明道人笑谈着,他身侧一个仆从恭敬的捧着一个精致礼盒,利霓裳领着几个利家家丁背对着乔一明,他看不到她的反应。
"走,我们回去。"秦易海也望了会儿,终觉无趣。
"没关系吗?"乔一明还以为他要去说些恭喜祝贺的话。
"走吧。"秦易海往前行了几步。乔一明在他身后跟着,穿过厅堂院落,回到东厢房,只见阿苏已在院中垂首恭候。
第五十一章
"事情办完了?"秦易海立在他面前,姿态威严。
乔一明径自回房,不去参与他们主仆间的对话,他坐到窗口,正好能看见这两人,阿苏的右手受伤,裹着白色布条,隐约能看见点点猩红渗出。秦易海看着他的手问他话,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他们也没谈多久,阿苏便飞身离去,他的轻功倒也不错,乔一明探出窗外,不多时,便望不见阿苏的身影了。
"我们明天回江南。"
秦易海没有进来,而是站在屋外走廊上的窗边与他对视着。
"你想起南宫泉的事还会不会害怕?"他轻声细语。
乔一明想了会儿,他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秦易海看不见的阴影里,淡淡地,"不会。"
"你在那机关里看到过什么?"秦易海追问道。
"我想想。"乔一明靠着墙,那段回忆像是嘶吼的怪兽从深潭中张牙舞爪一跃而出,它面目狰狞,披着血红斗篷,边缘破裂,浑身腥臭。
秦易海静静等待,不声响,等着他开口。
"里面............有两具白骨,"乔一明说道,"一男一女。"
"男的有什么特征?"秦易海问道。
"男的............"乔一明顺着墙坐到地上,那只怪兽在他面前吼叫,他逐渐看清他的面目,那么像南宫泉,"男的,一只手有六指。"
"哪只手?"
"不知道,忘记了。"他摇头,右腿屈着,左腿仍旧伸直了。
"那女的有什么特征?"秦易海手搭在窗台上,欺身向里看去,才看见他的衣角。
"女的,是中毒死的。"乔一明顿了会儿,"其他,记不清楚了。"
"阿一。"秦易海喊他,他却没应。他换了个位置,看见他坐在地上,"地上有寒气。"
乔一明觉得喉咙发痒,轻咳两声,他从地上站起,拍拍衣服,确认没沾上污垢。
"说不定,今晚就要走,你先睡会儿。"秦易海见他一切如常,伸手替他关上窗户。
"秦易海。"乔一明隔着木窗低声唤他,微长的指甲刮着窗户格子,许久,窗外无人应他,他也就没再出声。
"怎么?"
背后忽地传来他的声音,乔一明一怔,回身望他。
"你没有听见开门声?"秦易海挑眉,眼角瞥着门口。
他没听见,确实没听见,耳中除了那怪兽的咆哮,除了他的声音,他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那只怪兽,像南宫泉的怪兽身后,正站着他的父亲,他手上牵着锁链,锁链束缚着怪兽,只要他愿意,那怪兽随时便会夺人性命。
"我想睡会儿。"他摆手,迈向檀木床。
"阿一。"
秦易海在他身后,扯住他的衣袖,纤长手指慢慢拧上他手腕,而他的名字也被他喊得沉重。
"我不是害怕,是觉得不可思议。"乔一明垂下手,秦易海从他身后将他揽进怀里,乔一明就任他搂着,然后,他笑了,他对秦易海说,"我们之间............"
秦易海磕在他肩上,分明的骨头磕得他有些疼。
"我们之间,说出来,就全完了。"
于是,谁都不会说,不会开口,只能是默默地,心知肚明,了然于心。
彼此依赖着,贪恋着,浅薄的温热或是微弱的光芒。或许,到死,也不会说。不会说那些日夜的朝思暮想,不会说那些年岁的沉醉痴迷,不会说那些爱慕与喜欢。也没有浓情蜜意可拿来消遣回忆,最远不过天南地北,最近不过咫尺相拥。
秦易海默认地搂紧他,乔一明闭上眼,唯有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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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檀香尘与林立风风尘仆仆从外而返,两人踏进偏厅,见着颜欢与利霓裳,秦易海,乔一明,洞明道人同座相谈,难免惊奇。
"立风徒儿,快来见你师兄。"洞明道人招林立风过去,檀香尘看利霓裳脸色不佳,方欲开口询问,秦易海便道,"颜公子是来提亲。"
"提亲?"林立风被洞明道人一把拽下,跌坐到椅子上,座位紧挨着颜欢,听闻此言,诧异而视,"和谁?"
"在座的这几个人里,你还看出有谁符合提亲的条件了?"檀香尘将手中木剑横在桌上,坐于利霓裳身侧。
"利霓裳?"林立风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旋即又笑道:"这又是你爹的主意?"
一座人全都看向林立风。
"不是。"颜欢一脸假笑,彬彬有礼,"是我自己的主意。"
"颜欢,你可当真?"林立风依旧调侃口气。
"哈哈哈,立风徒儿就准你和檀小姐成亲,不准颜欢提亲??"洞明道人银须一甩,起手拍林立风脑门。
"让师傅见笑了。"颜欢朝洞明道人拱手微微一拜。
"利霓裳,你呢?你什么想法?"林立风问道。
"利小姐说三日后给我答复。"颜欢代为回答。
"到时候要真成了,要摆酒席可别忘了请我们。"林立风起身,"秦易海,你说呢?"
"我说,"秦易海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我们还有要紧事情,就不打扰了。"
秦易海起身,行到愕然的林立风边上,耳语道,"连夜去江南。"
林立风与檀香尘便跟着他和乔一明一同告辞。
"一路走好。"利霓裳望着离桌而去的四人终于开口。
"一路走好。"附和她的是颜欢。
"真没问题?"行出偏厅有段距离了,檀香尘扯着林立风问。
"老酒鬼脑子不糊涂,他有分寸。"林立风自有把握。
"不是,我是说颜欢的事情,成亲的事情!"檀香尘狐疑地打量他。"你别装腔作势。"
乔一明与秦易海加快脚步,将争吵起来的两人撇在身后,直到上了马车,这两人仍吵吵嚷嚷,不肯停歇。
四人此行,同乘一辆马车,待到林立风与檀香尘互不相言时,秦易海才开口问他们,"利夫人的事情怎么样了?"
檀香尘抢先道,"藏宝图确有其事,当年凤仙娘娘来利府盗走的就是藏宝图。"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蒲若仪杀了婆婆却没去杀利夫人,难道婆婆还知道利夫人不知道的秘密??"林立风不解。
"据利霓裳所说,她爹临死也没告诉她有藏宝图的事情,她可是利家当家,这么重要的东西,就算被偷走了,可也不会不告诉啊。"檀香尘也深觉费解。
"凤仙盗走藏宝图之后去了江南,利家两兄弟大为光火,追杀至江南,利老大便是因此而死的。"檀香尘接着说道。
"对了,你怎么想起去江南的?"林立风问秦易海道。
"有人在江南看见凤仙娘娘了。"秦易海笑道。
乔一明透过车帘望着车外漆黑,他突然开口,"那个凤仙娘娘除了偷盗时要留下凤仙花还有什么特征?"
"特征?凤仙娘娘太神秘,她的具体年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谁都不知道。"檀香尘咬着嘴唇。
"道通通也不知道?"乔一明道。
"他知道,可他不会说,他平生三大规矩,有一条就是不说有关凤仙娘娘的任何信息。"林立风无奈道。
"没关系,到了江南就知道了。"秦易海安慰众人。
"我们到底是去江南何处?"林立风打了个哈欠,几日奔波,颇为疲累。
"入冬了,听说万花楼的羊肉炖得不错。"秦易海靠着车厢,闭上眼,言辞惬意。
"是吗。"檀香尘歪着脑袋打起瞌睡。
"你听谁说的?"乔一明问身侧的秦易海。
"我听道通通说的。"秦易海的声音突然染上催眠的意味,乔一明耷拉下眼皮,斜靠在他肩上浅浅入睡。
第五十二章
半途,四人投宿客栈时,林立风眼尖,看见韩巧和哥舒凡在大厅里吵吵嚷嚷,韩巧一转头,也看见他们,挥手招呼檀香尘过去。檀香尘暗暗叹气,撇下三人,走到韩巧那桌坐下了。
"韩家也闹得厉害。"林立风选了张靠墙桌子,三人坐下,小儿提着茶壶上前抹桌倒水。
"三位,吃点什么?"
"随便上四个就饭的小菜,一碗汤,三碗饭就得了。"林立风急欲挥退小儿。
"好嘞。"小儿将抹布往肩上一甩,拎起水壶,向灶间走去。
"韩家要与南宫家联姻,韩巧不愿意,"林立风指着哥舒凡,"正和自己大哥闹别扭呢。"
"怎么韩家的事闹到这里来了?"乔一明不解道。
"呵,这是檀香尘教的,教她离家出走,这不,半路便被逮个正着。"林立风看檀香尘夹在两人之间,颇为尴尬,他转身,对着对座的乔一明,"南宫家又正和连寒闹,也顾不上韩巧的事情,就只有她大哥亲自出马了。"
"连寒?"难道是为了南宫仪的事情?
"武林大会之后,连寒便休了南宫仪,南宫家觉得丢了面子,与连寒这么僵持着到了现在。"林立风笑道,"南宫家那些夫人太太真是有闲情,跑去占着连家堡,闹得连寒现在只能住在江南,幸好他和南宫仪没有小孩儿,要不然更麻烦。"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乔一明苦笑着摇头。是不是江湖中人都是这么无所不知,连别人家里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乔一明,这你就错了了,真正什么都知道的人就不会开口说个不停了。"林立风看着秦易海,"对吧,秦易海?"
秦易海微笑,点头,虚伪得几乎不露痕迹。
说话间,小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从灶间出来,吆喝着菜名给他们上菜,檀香尘闻声而返,韩巧与哥舒凡不欢而散,乔一明眼见着两人前后上了二楼,各自回房,韩巧小姐脾气,将客房的门碰得极响,引得埋头算账的掌柜的也抬头张望。
"叫你别给她出主意,这下好了,都怪你了,不是?"林立风唤小二再上一碗白饭。
"我这是瞎出主意??"檀香尘厉声反问。"韩巧不想嫁进南宫家,我就劝她别嫁了,干脆自己找个好人家得了,这哪里是瞎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