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
御紫风也不恼,只是挑了挑眉,细长的眉目衬著墨玉色的瞳仁,闪烁不定。
"君如玉是一定会到场的,也许你爹也会到场......"
我不吭声,只是埋头擦著纸上的那团墨渍。
那麽黑,那麽脏。
在一片细密洁白的纸上格外碍眼。
御紫风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探究玩味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
"你们父子俩三年都没见了,真的很让人好奇,再见面会是什麽样的一番情景?......哈哈哈!"
他大笑著扬长而去。
我依旧低著头,一个劲地擦著那滴墨渍。
整张纸都快被我擦破了。
御紫风的话,我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明白。
他的意思是,在山上困了三年之後,我终於可以有机会出去了麽?
还是,我会再见到爹爹?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脑袋嗡嗡一片。
我曾幻想了无数次,如果能再见到他,会是什麽样的情绪?
悲伤,愤怒,仇恨,还是冷漠......
但当刚才,御紫风仅仅说出一句"也许你爹也会到场",仅仅一个"也许"。
我的脑海就像狂风卷浪,巨浪拍石。
轰然一声,全都撞得粉碎,白茫茫地一片。
整颗心像被抽空一样。
一时之间,什麽情绪也没有。
我闭上眼,胳膊用力撑著书桌,才没让身体软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麽了。
像就一直处於黎明前的黑暗,明明看得到希望,却永远等不到的绝望。
而後突然一天,天就那麽亮了。
不知道是该悲伤那漫长的黑暗,还是悲愤迟来的明亮。
我阖著眼,指甲用力掐入掌心,深深呼吸了几下,急促的气息这才渐渐平稳。
张开眼,细密雪白的宣纸直映眼帘。
纸的正中央,一个大大的"侵"字,是御紫风写的,铁竖银勾,苍劲狂放!
这是......
我盯著这个字看了半天。
我来到段以轩住的地方。
他一袭轻薄红衫,在院子里练著剑,剑势凌厉,剑法精妙,只是眉头紧锁,含著隐隐的怒气和狂躁。
一路招式使尽,他用力一劈,寒光一闪,剑气激荡秋风回旋,身旁的干枝枯叶纷纷凋落,惊得树干上栖息的小鸟扑翅离枝。
剑花一挽,下一刻,闪著锐利光芒的剑尖就抵在了我的脖前。
他直直盯著我,微微喘息著,一双眸子又黑又深。
我和他对视。
他眉尖一皱,握著剑的手一挥,剑脱手而出,夹杂著凌厉的剑气朝我逼来!
我没有动。
"嗖──"剑身几乎是擦著我的脸庞掠过,甚至还能感觉到剑气的冰冷和寒利。
几缕青丝从空中幽幽滑落,那是我的发。
"铛"的一响,剑重重地钉在身後的树上,入木三分。
段以轩眯了眯眼,幽黑似深潭的眼眸满是怒气。
他转身咆哮道,"我不懂!难道你们就这样一辈子被他控制?当他的走狗吗!明明知道他做了些什麽事,还为虎作伥!"
段以轩已经快濒临疯狂了,犹如笼中困兽。
这也难怪,他被御紫风虏进来凌虐好几个月了,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走,还被逼著穿上代表男宠的红纱,甚至被其他的几个男宠上门挑衅。
他本来就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被御紫风欺辱成这样,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脸色越来越骇人。
对於我,他的态度一直很微妙。
一方面,他憎恨我,因为我是御紫风的帮凶之一,另一方面,他对我又跟其他人稍微有些不同,即使是伺候他的小童,他也一直是冷脸相对,弄得那个小童总是兢兢战战。
但我替他疗伤时,偶尔还能闲聊几句,怎麽说,比较真性情的样子。
只有实在是被御紫风折辱狠了,才会像现在这样,挥剑发泄一通,在我面前爆发出来。
剑身狠狠地灌进树干,我握住剑柄,用尽全力一拔,锐利的剑"哗"地抽出,後劲太强,我甚至踉跄了两步。
剑提在我手中,摇摇欲坠。
"你?"段以轩诧异地回头。
话音还未落,秋日的阳关便顺著剑映照在他脸上,带著萧索的肃杀的寒意。
剑,抵著他的喉咙。
我的胳膊有些抖,因为比较吃力。
但,剑尖却始终死死地对准段以轩。没有半点犹豫。
进逍遥阁的第一年,我一有时间就跟著黄衫的人勤学武艺,即便被他们挖苦嘲讽也无所谓。
晚上,我经常抱著被踢得淤青的肚子,缩成一团,咬著牙撑过漫漫长夜。
原本就服用过逍遥散,骨质比常人弱,年龄也过了学武的最佳时期,再加上时而不时的毒发。
学武完全无望。
想要报仇,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这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惊讶从段以轩眼眸中一闪而过,但也仅仅只是一下,他马上就恢复了镇定。
因为,他认为我不可能下手伤他。
"怎麽呢?"段以轩的声音一如往常。
我稍一使劲,剑尖刺了下去,鲜血瞬间喷了出来,很是触目惊心。
他脸色这才一变,怒气被震惊取代,一副无法理解我的神情。
我心底冷笑。
他为什麽要相信我?他凭什麽认为我不可能下得了手!
"如果绝望了,想死,一刀下去便是。我相信,你的剑法比我更利落。"我冷冷地说。
段以轩整个人都呆住了,愣愣地看著我。
我扔下剑,走过去按压住伤口,虽然割破了经脉,但是伤口并不深。
"如果不能一击即中,再多的挣扎都是无用的。"我开口道,这是那天柳子涵对我说的最後一句话。
"其实你已经很幸运,你武功那麽好,有些人想学都学不了,还是武林盟主的侄子。"
他自嘲地苦笑一下,"那有什麽用,照样打不过他。"
"即使你打赢他了,你认为你真的可以逃出去吗?你要面对的不止是御紫风一个人,而是整个逍遥阁。"
他猛地一惊,像是顿悟到什麽似的,目光牢牢地盯著我。
我包扎好他的伤口,靠近他,"下个月我要去武林大会。"
小倌54,55(父子,慎入)
"今晚就在这休息。"御紫风不急不慢地说,打了个赏钱给店小二。
店小二一看是锭金子,眼睛都亮了,连忙抽起毛巾往肩上一打,点头哈腰,"客倌要几间?"
御紫风墨玉色的瞳仁看了看我,邪邪的,似笑非笑,"一间。"
店小二眼光在我和他脸上扫了扫,露面暧昧,伸手一送,"嘿嘿,好的好的,客倌里面请。"
御紫风此次出行只带了我我一个人,一路下来,他时而跟我共住一室,时而分开。一切视他的心情而定。
我和他共睡一张床。刚开始以为他会要我侍寝,暗暗戒备了一宿,等第二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却好梦正酣。
跟我分开睡时,他总是清晨才归,身上沾染着小倌的胭脂气和带着春药的熏香,然后命令我伺候他洗澡。
他的一举一动让人捉摸不透。不过,与我无关。
已是深秋,一到晚上便寒意四处。
客店准备了两床被褥,我和御紫风一人一床,虽不怎么新,但也暖和。
我穿着里衣,睡在内侧,朦朦胧胧之中,好像听见了幽幽的笛声,虽然婉转动听,但极其扰人清梦。
我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揉揉眼,清冷的月色透着纸窗映了一室。
刚开始只觉得暗沉沉的,过了一会,才衬着月光看清些轮廓,陌生的家具,陌生的摆设。
我迷迷糊糊地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里是客栈......
这几天旅途劳顿弄得我困极了,我打着呵欠,直到手摸到床边,这才一个警醒。
咦?御紫风人呢?
床边空空的,我手一探,没多少余温,但也没完全冰冷。大概已经走了有些时候。
有武功就是好,来去都没人知道。
要是我也有这样的一身武功就好。就可以保护自己。
这里离举办武林大会的地方不远。
不知道御紫风是出去找小倌馆,还是联络暗卫?虽然他表面上只带了我一个,但是我知道他一定随时就能调遣到大批逍遥阁的弟子。尤其是在这种他对盟主之位势在必得的决心下,派去埋藏的卧底更不会少。
我当初之所以会答应收小松做小童,他哥哥红绫是暗卫便是考量之一。
我咬着指尖沉思,好像红绫那时就是被派到这儿?
我想到了一些事情,睡意竟渐渐消散。
躺在床上再难以入眠,我干脆披了件衣服,推门走出房。
夜色正浓。
空气清冽而又冷凉。
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四面厢房相围,露出正正方方的一块地,花木扶疏,影影绰绰。
这样的低温很容易诱发我体内的毒,但此时我却觉得分外的动容,好像长久以来,禁锢在身上的枷锁慢慢变轻一样。
逍遥阁位于山顶,地势陡峭。
即使花木葱荣,枝叶繁茂,星空清澈干净,但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囚禁的牢笼。
对于受伤的小动物,也许适合它修养一阵,不过时间长了,就是束缚。
更何况,这只小动物,并不一定就是柔弱的小兔子。
月亮高而圆。
在静谧的夜空中泛着晕黄的光,照在树的叶子上,像铺了一层光滑的流动的柔纱。
悠远的笛声轻盈缥缈,不知道从哪里被风送来。
夜风徐徐,衣角被风卷起,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抱住双臂,缩了缩脖子,准备回房。
"嘀嗒!"清脆的一声,清凉的液滴落在我光裸的脖子上。
我诧异地抬起头。
高高的瓦角泛着皎洁美好的月光,像是镶了一道银边。
有人斜倚屋脊,脚踏屋檐,一手抱着酒坛,豪迈地喝着酒,一手枕在头下,颀长健美的双腿交叉而翘,下摆肆意一撩,半铺于屋瓦。
月光映得他的身影风流潇洒,朝气飞扬,如梦如幻。
只销一眼,就被他全身散发出来的灼热气息给吸引!即使沐浴在月光下,也会觉得那人如同一轮烈日,连月亮都无法阻挡他耀眼夺目的光芒。
我傻兮兮地扬着小脸。
银辉似的月光倾泻在他脸上,仿佛半张俊脸都快消融进美好的月色似的。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翻了个身醉卧于屋顶上,单臂支着脑袋,长发如瀑低垂滑下,夜色下像是漂亮的锦缎,只有发梢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唯一触目的是,他额前的一绺发,全部是银白色的。
清亮的月色映衬着余下的黑发肆意桀骜,只有这绺银丝闪闪发亮,格格不入。
他转过头,俊眉一挑,黑如点漆的眼眸望着我:"怎么呢,小兄弟?"
他嘴唇动了动,低沉磁性的嗓音犹如夜色下优美的悠悠箫声。
他说,怎么呢,小兄弟?
这样俊逸豪迈,剑眉英目,卓然不凡,却完全是初次相遇时的神情。
银色的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微微跳动。
我呆呆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
我轻轻张开嘴,似乎喊了一声,可是声音轻得像根羽毛,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目光流连在他脸庞,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唇......任何细微的一处都不放过。
我用力地眨着眼睛,不知道是该觉得他俊美如昔,还是痛恨他丝毫没有变化。
除了,额前那一片银丝。
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着。
明明是清冽的夜晚,呼吸却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灼热。
好像,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要从我眼中夺眶而出。
爹爹......
泪水滑落的那一瞬间,胸口像炸开似的,白茫茫的一片,剧痛蔓延。
我想捂住胸口,但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满目疮痍的痛楚顺着筋脉灌进四肢百骸,身体像裂开一样,痛不欲生。
我身子一软,眼看就要跌到地上,黑影一闪,竟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如同烈日般的,带着微醺酒气的味道。
那些缠绵时刻最喜欢的,最让我心悸的味道。
好像这些年来,从来变过......
他用力地抱着我,一只胳膊环着我的腰身,半旋了一圈,缓冲了我跌落的力道。
似火的火袍和我的白衣交缠,在流水般的月光下缓缓绽放出涟漪。
我半躺在他怀里,艰难的吸着气,心脏剧烈的跳动,每一跳一下都像被精致坚韧的细丝狠狠勒住。像被捞出水濒临死亡的鱼,怎样挣扎都是徒劳。
温热的力度贴着皮肤传到我的后背,暖融融的,我好久没这样感受过另外一个人的体温。
即使是朦胧昏暗的夜里,仍然看得见他如黑曜石般的深邃眼眸。
为什么......还是这样安全而又可靠的感觉......
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滚到我的脖子上,烫得惊人。
好奇怪,明明心抽痛地快要死掉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这样被他轻轻抱着,我的心就比毒发更痛?
我明明,是恨着他的。
恨着他的。
眼泪依旧不停地落着,溅湿了他的衣襟。
他着急地问,语气关切:"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喘着气,伸出手,颤抖地指了指腰间挂的小袋子。
他马上反应过来,眼疾手快的扯下,拉开细绳,掏出小瓷瓶,喂了颗药丸到我嘴里。
他的手掌还是那么大,带着灼人的热度。
碰到了我的嘴唇......
我用力咽了下去,慢慢阖上眼,努力调整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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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倌56,57(父子,慎入)
烈如风搀扶著我回到厢房。
月光透过琼枝洒进室内,碎碎的一地银色,清冷而凄凉。
我无力地躺靠在床榻上,呼吸渐渐变得匀长而平稳,只是心依旧跳得厉害。
有千言万语,却纷纷扰扰,杂绪无章。
我记恨了他这麽多年,这麽多年,可是再次相遇,他却一点都不记得我......
禁不起胸闷,我捂著嘴,浅浅咳了两声。
烈如风倒了杯水,递到我跟前,"你身体不好,怎麽你家人还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他皱起眉,斜眉入鬓,眉清目朗。
他这般的潇洒肆意,仗义热心,难怪会有那麽多的江湖朋友。如果我只是一个不曾相识的路人,一定会被他今晚的举动所感动,愿意与之结交。
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个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被他放弃的人。
我神色冷漠地接过茶水。
倏然碰到他的手指,我的手冰且凉,他的修长有力,带著灼人的温度,只是须臾,那温度就沾到我的皮肤,像是水火交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仿佛被针刺中似的,我手一抖,杯子"啪"得跌在地上,变成一堆白瓷粉碎,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你──"烈如风看看地上的杯子,猛地抬头直视著我,脸上带著隐隐的惊讶和怒意
从没人敢摔他递过来的杯子!尤其还是我这个萍水相逢,受他恩惠的人。
他盯著我,像是突然在我脸上看到什麽似的,奇异的,神情渐渐变了变,微微的怒气不再,反而黑如点漆的深邃眼眸中多了抹怜惜的柔情。
烈如风耐住性子,又帮我倒了一杯水。
我双手捧著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著,仅留著一双眼睛打量著他。烈如风一向不是什麽体贴的人,就算现在帮我倒茶,茶水也是冰凉的,在萧瑟的秋季喝得肚子都凉凉的。
他噗嗤一笑,像在逗弄小猫的神情,"你真有意思!惴惴不安,又浑身是刺的。"
我默默地盯著杯子看,不说话。
烈如风凑上前,脸差点贴到我眼前,我吓得往後一缩,他更乐了,眼角眉梢都透著戏谑,"这麽仔细一看,你长得真不错,跟我一个好友很像!"
我瞪著他,手指玩著杯子,仍然不说话。
"我那个朋友呀,温润如玉,绝冠天下,说起来真是妙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