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我说,昨天晚上,我去公司办公室找你了。”
“……”
“我看到,你和蓝很亲热的样子呢。”
“……”
“后来在院子里,我看到你们俩拥抱着走进楼道。宁宁,说说,你究竟是如何的想法呢?你要我如何自处?”
“……”
闪电从昏沉的空中滑过,霹雳雳的声响让人的汗毛乍起,不一会儿便能看到窗外大作的狂风吹起树叶在半空飞舞,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在窗上打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沉默……春阳一口气把心中的质问全部倾诉出来,感觉自己就像是泄了气的大皮球,顿时轻快了不少。那些从昨天起就困扰自己的烦心事,这之后也变得无所谓起来。所谓破罐子破摔,大概就是形容自己现在的样子吧?
心里明了了,春阳也就坦然了不少,如同明知自己死亡命运的囚徒一般,回身面对桓宁。
一道白得晃眼的闪电从窗外划过,整个昏暗的卧室变得白晃晃一片,一瞬间之后一切又陷入了昏黑之中,“轰隆隆……”一声巨大的响声紧随其后。
在那一瞬间亮如白昼的闪电的光亮中,春阳看清了桓宁的脸,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眼睛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方向,嘴唇还不停地哆嗦着。春阳愣了愣,轻轻叫了一声宁宁,竟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你是说……你怀疑我?”桓宁开口道。
“你是说……你以为我和蓝有什么是吧?”桓宁继续说,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略带了点委屈和不甘,如同以前撒娇的时候的语气,但是,又有些失望和难过。这反倒让春阳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
“我要是说……昨天晚上你打电话的那个时候,我在办公室气喘发作晕倒了,是蓝在帮我顺气呢?”
“我要是说……昨天在院子里,是我身体不舒服,支持不住了,蓝来扶我呢?”
“我要是说……我昨天以为你心情不好,不敢吭声呢?你昨天摆一张扑克脸,我以为你又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像以前那一次……那么抛下我不管了……那表情,跟那个时候……真的太像了……让人感到很害怕你知道么?昨晚你一声不吭走掉,我心里害怕极了,整晚整晚睡不着,想要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又害怕你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结果……你却是因为看到了自以为是的东西,就来埋怨我,质问我了么?!”桓宁吼道。
“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弃我而去的时候,我心里什么感受?怎么没有想过……”桓宁说不下去,只是浑身战抖着瞪着春阳。关于过去的指责,在情侣吵架的时候翻出来,是最最不明智的行为。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味,变得斤斤计较,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原来你是在乎的……”春阳叹息道,“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看来,都是赎罪,对么?你一直对我就不曾真正信任过,对么?”
“我只是……不想一直都只是大家心中的孩子。我是需要成长的……春阳……我需要成熟起来。或许这样的成长会让你觉得不安……但是大哥已经不在身边,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还一点都不能帮上忙……我……只是想要成熟……春阳……”桓宁低声述说着,口气缓和了不少,“我只是希望自己有用一些,不要总是拖累大家……当时……当时你也说了……若是我能成熟一些……能坚持下去,事情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了……我现在做的……难道也有错么?我错了么?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你告诉我好么?”
“宁宁……”春阳红着一双眼听桓宁述说自己的心事,长久以来两个人虽然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但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开诚布公地倾诉心中的秘密,这就如同成长所带来的疼痛,让人心中茫然,却又带着喜悦和矛盾。
第十章
桓宁发烧了,说完那一番话之后就显得有些恹恹的,呼吸也不太顺畅。春阳给他简单看了看,介于他的病情从昨天晚上一直拖到了现在,怕是会对他的肺产生影响,春阳决定送他去医院。毕竟医院的设施比起他的小诊所来设备齐全很多。
帮他穿好了衣裳,扶他下楼坐上车,外面大雨滂沱,如注的暴雨砸在车窗上几乎遮挡了前面的视线,春阳只好小心翼翼地减速慢行。在这样的雨中,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让人心中焦躁不已。
桓宁歪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头抵在车窗上只能看到半张脸。精致的面庞上一团红云,眼睛微眯着,轻轻的喘息,看起来荏弱而又无助。
我以为,你又要像上次一样,抛下我不管了……
我只是希望自己有用一些,不要总是拖累大家……
这个孩子,在慢慢地努力成长成熟,然而自己却在这里无端地猜测与指责。这如同围绕恒星公转的行星,把那恒星当成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比自己本身还要重要的存在,但是,他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他只记得围着自己的恒星公转,忘记了自转。在桓宁前进、成长的时候,自己却依旧原地踏步,甚至在发现他因为成长而发生的改变后便变得惊恐不安,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春阳把车速放慢了一些,伸手摸了摸桓宁的脸。桓宁的脸上汗涔涔的,触手温度似乎又高了些。
“宁宁,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到了。”
桓宁倦倦的不想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看样子大概是烧得有些迷糊了。春阳心里着急,踏下油门加快了速度。
车子在风雨交加的路面上飞驰,前面的挡风玻璃上雨点砸出一个个水花,在雨刮的移动下玻璃一会儿清晰可辨,一会儿又被不断落下的雨点弄得模糊不清。春阳全神贯注地开车,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了下来,等待绿灯的通行信号。
春阳刚把车停下,后面有辆车的车速很快,加上雨太大前方看得不是很真切,因此那司机大概没有看到路口的红灯,而是直直地绕开了春阳的车子向前冲了过去。
春阳看着那辆车子从身边快速开过的时候皱了皱眉头,还没等紧锁的眉毛舒展开来,前面那车子突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春阳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孩的身影蹿了一下,在那刹车声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春阳当下一惊,而迷迷糊糊中的桓宁也被那尖锐的刹车声惊动,迷茫地抬起了头。
“撞到人啦!撞到人啦!救命啊!”有凄厉的叫喊声传来,那声音在大雨滂沱的雨中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春阳呆了呆,看向那边的车轮下,殷红的血已经从车轮下混着雨水流到了路面,隐约间似乎可以看到一只小小的胳膊露在车轮下。
一瞬间那个剪影与记忆中的一一重合。雨天,鲜血,像魔咒一般混乱了春阳的思维。
春阳愣了一阵子,然后不假思索地打开了车门想过去帮忙。心里有个声音在重复着:一一,一一,我的一一,哥哥已经是医生了,哥哥能救你。一一,你别离开我……
“春阳……”正在春阳准备走出去的时候,他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衣角。回头看去,是桓宁,正用可怜兮兮的乞求表情看向自己,“春阳……别……别去……我害怕……”
桓宁怕血,那是童年的伤害带来的阴影,这点春阳是知道的,但是这个时候,一分一秒的耽搁,都会有让伤者失去生命的危险。
“宁宁乖,我去看看,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职责……”春阳显得如此坚决,但是眼睛看向桓宁因为高烧而发红的脸时却有些迟疑。但是自己的一一出事的那个场景过电影一般在眼前划过,春阳握住桓宁的手,扯出自己的衣角打开了车门。霎时冷风和着豆大的雨点,带着泥土的味道以及血腥味铺面而来,春阳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了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到桓宁身上:“乖乖等我,坚持一会儿。”说完,关上车门飞奔而去。
伤者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大腿被车子碾过,已经血肉模糊了。因为失血的原因她的脸上透着死白,气息越来越微弱,对春阳的急救没有反应。春阳心中着急,又苦于没有急救的材料。吩咐司机给120急救打电话,然后小心翼翼地对伤者进行处理,周围围观的好心人拿出自己的手绢毛巾之类的东西帮助春阳包扎,但是,这样的处理似乎并不够,便返身回到自己的车里,想要看看自己车上是否有出诊留下的急救材料。
春阳的一身已经被雨淋得透湿,打开车门时带进冰冷的空气以及血腥的味道,桓宁被那味道以及冷风呛了一下,低低地咳嗽了起来,原先因为害怕而紧闭的眼睛睁开来询问地看像春阳,却不料目光停留到了春阳鲜血狰狞的手掌上。霎时间,春阳觉得桓宁的呼吸几乎停滞,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宁宁,我需要拿这件衣服给伤者包扎伤口。她的腿断了,一直在流血。”不是不心疼他的,但是相比一条正在流逝的生命而言,孰重孰轻根本一目了然,也顾不得多说什么,春阳再向桓宁解释后,便掀起之前盖在桓宁身上的衣服,故意不去看桓宁因为害怕而惊恐的眼神。
“肇事司机逃跑啦!肇事司机逃跑啦!快拦住他!快!”正在春阳准备关上车门对女孩进行包扎的时候,路边传来了围观的人们的惊叫。春阳回过头,正好看见那个借口要到车里给120打确认电话的司机狠命地发动了车子,转弯飞速地逃跑了,那车轮子从女孩的腿上重新碾过,使得那孩子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声,之后便再没了声响。
春阳心惊胆战地跑过去,耳边反复的,不是那女孩的惨叫,而是和多年以前一一的哭叫声混合在了一起,让他不禁恍惚——,我的一一,你要坚持住!我现在是医生,我是医生,我要救你!我要救活你!一一,为哥哥坚持下去!
围观的人大概是被眼前的惨状吓呆了,竟然鸦雀无声地站在原地,忘记了去追那逃逸的司机。春阳蹲下去查看那孩子,原本若有若无的气息现在几乎停滞,便忙不迭地给那孩子做着心肺复苏。
因为下雨,120急救车在路上受阻,春阳气急败坏地瞪着刚刚挂断的电话,心底的绝望一点一点泛上来,悲痛得几乎想要大喊大叫。抬起头,天空密集的雨点砸下来,砸在脸上钝钝的冰冷而又疼痛的感觉。这雨,正慢慢在攫取那孩子的生命,把她一步步托向死亡。
当了医生又怎么样?以及阻止不了一一的死亡!
第十一章
受阻的120急救车变得遥不可及,但是那孩子却再也不能耽搁,在风雨交加的冰冷路面上躺着,她的体温越来越低,包扎的地方也渐渐渗出血水来,春阳决定开车送那孩子去医院。
跑回车里把情况跟桓宁说了,让桓宁坐到驾驶座上开车,自己在后座上方便照顾那孩子。这样一来桓宁也不必面对那鲜血淋漓的场面。
桓宁因为这个提议脸色变得苍白如纸,眼睛里也全都是不情愿和恐惧的神色,他看了看春阳焦急的眼神,再看了看路边那一滩猩红的血迹,心一点一点沉到了最低点。
桓宁只是默默地坐到驾驶座上,努力不去看后面狰狞的伤者。血腥的味道让他隐隐作呕,高热产生的绵软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力不从心。身后的春阳似乎还在给那个孩子做急救,桓宁鼓起勇气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那里面映出了春阳急切而又痛苦的表情。他的脸上已经有点点的鲜血,但是他却浑然不知,只是反复重复手中的动作,如同仪式一般机械地进行着。
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道让桓宁的头一阵一阵感到眩晕,心脏那个位置像是被人一拳击中一般艰涩地疼痛着,桓宁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断膨胀起来的气球,快要崩溃了。
好不容易到达了医院,春阳忙不迭的招呼已经准备在门口的医生和护士把那个孩子抬到担架上,然后跟他们描述伤势。急救的医生是春阳以前的同事,建议春阳跟随他们一起以便详细了解伤者的情况,春阳迟疑片刻,看了看车里的桓宁,咬咬牙,转身跟桓宁说明了情况。桓宁呆了呆,死命地摇头,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雨越下越大,担架被医生们手忙脚乱地往救护车外抬,被单已经被孩子的鲜血染红,还一滴滴的往积满雨水的地面滴落,迅速晕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春阳摸了摸桓宁的脸,柔声安慰他:“宁宁乖,一会儿就好。你在这等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跟随着担架进去了。
桓宁愣愣地看着春阳消失的背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打开车门冲到雨里,大喊道:“春阳!尹春阳!”
可是,春阳似乎忘记了他,忘记了自己今天出门到医院究竟是要干什么。完全沉浸在了对那个小孩的救助中。
这时候,尹春阳是一个优秀而尽职的儿科医生,但是,他完全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这个结论很好笑,简直是世界上最最可笑的笑话一般。和他相处这么久,为他做了那么那么多的事,和他经历了那么那么多的曲折,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陌生的受伤的孩子都比不上,或者可以说,那个孩子让春阳想起了自己已经死去的妹妹,也就是说,桓宁连一个已死之人也比不上。多么可笑的结论!
桓宁站在雨里,任由那雨点打到自己身上,任那冰冷的雨熄灭自己身上灼热的温度,嘴里只是不断重复着春阳的名字:“春阳……尹春阳……”然后绝望地又哭又笑起来。
桓宁站在雨里淋得透湿,身边的人好心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桓宁迟钝地移动目光看向那个人,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来,柔声对那人表示感谢,然后麻木地坐回了车里。在那血迹斑驳的车子里,整个空间都是鲜血的味道,这种味道带来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突然间让桓宁呛咳不止,他弯下腰去捂住自己的胸口,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着,整个肺部像被压榨干净了一般让呼吸都停滞了,咳着咳着桓宁便开始流泪,眼泪混着鼻水,以及痰液糊上了自己的脸,因为缺氧和呛咳带来的窒息感让桓宁的脸涨得通红,他蜷缩着趴到了方向盘上,死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就能缓解肺部抽空带来的痛感,巨大而又空洞的哮鸣音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着,传递着死亡的讯息。桓宁“哇”的一声,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尹春阳,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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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空旷的候机大厅里,人们面带麻木冷漠的表情匆匆从身边擦肩而过,偶尔有惜别的情侣或情人亲吻与拥抱着流泪。
下午四点的飞机,经过长途飞行到达陌生的地方,无法预知的未来让人无限向往,但是又充满了恐惧。姐姐在身边不断的叮嘱,让自己千万要注意身体,不能淘气,喋喋不休的样子好好笑。大哥因为工作关系没时间来送机,这倒好,可以不用看到他的那张扑克脸。
大哥说,让自己先去法国,然后慢慢给月办理签证,到时候自己和月月就能毫无阻碍地一起在异国他乡生活,远离烦人的大哥,远离世俗礼教。和月月两个人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徜徉,一起在梧桐树下读书,或许还能像普通孩子那样一起去打打工,多么美好的生活呀!
看看时间,已经三点半了,月月还没有来。月月答应了三点二十就来的,哼!竟然敢失言!
百无聊赖地附和着姐姐的自说自话,然后不断看手表上的时间。等到离等机时间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才看到月月急冲冲地向自己跑过来,一张漂亮的雪白的瓜子脸,脸上红红的,张着嘴呼呼地喘着气,真是好看极了。跑过去,毫不在意周围的人们诧异的目光,冲到他面前拥抱他,轻啄他粉色的唇瓣。
宁宁,刚刚路上堵车了,我跑过来的。
月月擦擦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我本来给你带了好多东西,但是堵车了,我把东西全扔到哥哥的车子上跑来的,回去肯定被哥哥骂了。刚才我在高速路上跑,哥哥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