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此时并非花街柳巷营业的黄金时间,关于那个奇妙午后的流言才没有像草一般的疯长。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多少仍有那么些不胫而走,经过人民群众的群策群力,带着点匪夷所思的荒唐,终至爱情的高度,两个男子之间,爱情云云,不过空穴来风。只是这世间的事,往往是关于爱情的舆论先于爱情本身,而世人对舆论的关注也往往甚于爱情本身。
闻莺巷,万花楼金字牌匾高悬,比开封府的明察秋毫还要威风上几分。
“庞统,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立在门前,包拯看看头顶那金粉俗物,再看看抓着他的手的须眉男子,忍无可忍。
“耶”,庞统压低声音,“那依包公子之见,是否更深夜静,密室独处,两个男子拉拉扯扯,方成体统?”
“那也比——”话说到一半,方惊觉失语。
果然,庞统眼中更见得色,凉凉一笑,扬声道,“啊呀,包公子之通达,本王佩服,佩服。”
两人在门口站了这么一会,便早有一群莺莺燕燕围了上来。
脂粉丛中,庞统调笑自若,如鱼得水,显然此间常客。
庐州城的黄金单身汉,家世显赫,多金慷慨,更有以杀伐决断魄力而几近君临天下的经历——纵然未遂。
若与这样的男子一夕风流,也足可充姐妹间高人一等的谈资。
年纪虽然大了点,但胜在眉际眼底那似看尽三千琦罗一梦红尘的沧桑唏嘘,如黑夜中的灯火。
至于同行的包拯,虽也是一代传奇人物,但在此温柔乡既不中看,那一身布衣,想来也非大方的主,脸色上高下立见,巴不得他从眼前消失。
包拯讪立一旁,自我厌恶,也恨不得立刻化光消失,奈何庞统并不肯放手,直到入了厢房,方各自落座。
一路被拖过来,怔怔坐在椅子上,包拯拢拢明显被扯坏的衣服。
“传闻,包公子曾经在风月楼待过三年,对这般场面应是熟悉的很,为何——”相比包拯的浑身不自在,对面,坐拥温柔乡,庞统笑得一片光风霁月,“包公子一脸被本王强迫了的神情?”
这世界上,或许有人比庞统更讨人厌,但很少会有人像他这般讨人厌得如此理直气壮。
第 6 章
6
万花楼,灯初上
夜,纸醉金迷
庞统为包拯倒了一杯酒,“包拯,你还记得当日和本王在双喜镇喝的那次酒么?”
当日,双喜镇?眼前的人似一脸茫然。
“当时,小蛮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吧,如今——”,将杯中酒饮尽,督促包拯喝下,再斟过一杯。
果不其然,听到小蛮二字,对面的人眼中光芒微微一滞。
微笑的看着包拯把酒喝下,庞统又为他满上一杯,然后自己又陪饮了一杯。
“如今,这小蛮已经贵为国母了,据人说啊,还颇能识大体,上次她的生辰,赵老——咳,今上忘了,她也没闹别扭,亲手做了葱花扁食送至御书房。最近,高丽来的端丽妃有了生孕,她还亲为延医请药,并劝今上多加留心,说是她背井离乡,颇不容易——”
据人说?包拯嘴角微动一下,依稀,很是不以为然。
庞统笑笑,对于这过分关心他人私生活,以至于私自派人监视今上与国母之起居,有悖人臣之道的行为,他似乎也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唔,那碗扁食一共十二个,今上吃了其中五个,这五个都是沉在碗底的。”
包拯看了他一眼,目中若有所思。此刻,包拯想到的是中州王情报观察细致入微得如此令人发指,可是为了方便日后下毒?
对于这虽不中亦不远的小人之心,庞统习惯性的笑了下,继续道:“赵老六好福气,能得这份贤良淑德。小蛮这小女子果然极好,也不枉本王如此喜欢,包拯你觉得呢?”
庞统这个人,一向对锦上添花没啥兴致,雪中送碳更是从来不为,揭人伤疤却颇具心得。
想那夕日刁蛮任性的女子,扭着性子,磨平棱角,慢慢学会贤良淑德,纵然做的极好,个中多少酸楚,不足与外人道。
包拯执了酒杯在手,看那酒液在杯中光华流转,良久方抬眸,微露一笑。这一笑中,恍若已是几世秋凉,“小蛮,当然是个好女子。”
人生一世,诸般无常,若记得便记得,若放下便放下。
聪明如包拯,不会不明白。
只是——
知道与做到从来都是两回事。
“包拯,”庞统心下轻轻一叹,举杯。
无论是谁,这一生中,总会有想饮一杯酒的时候。
或为天苍日暮,或为落花人瘦。
这一杯酒,若能与朋友同饮自然最好,若不能,与还算有点意思的敌人同醉却也无妨。
包拯笑,杯中酒干——
酒已三巡,放下手中的酒盅,庞统摇摇晃晃站起身。
“哎呀,本王不胜酒力,包公子,喂?包拯”,庞统唤了一声,“陪本王如厕吧。”
一众女子都掩了嘴笑起来。
包拯抬头,无数机锋便在这一抬头中,“中州王,请吧。”
月明曲廊,两个人影并肩走着。
“包拯啊”,行至暗处,庞统停了下来,借着酒意,双手扶在包拯的身侧,缓缓贴近,包拯一怔,鼻息交缠已在呼吸之间。
极近的距离,庞统看着包拯,笑意深深,“本王怀疑——当日你坠下崖,到底有没有撞坏过脑袋。”
感觉男人微熏的气息,包拯眼中倦色却比这夜色更深重上几分,“庞统,证据呢?”
夜色倦然,靡靡丝竹之音隔水传来,两手贴近,呼吸似已停滞,“包拯——”
隔着手背的那是一双能兴兵乱天下,能落剑啸风雷的手。
手中握着的那是一双能卫社稷江山,能还世间公道的手。
一样的坚定,干燥。
“王爷——”,对于这大宋正典册封的王爷,包拯经常是毫不客气连名带姓叫着。此刻他这一难得颇守礼法呼唤,隔开的便是咫尺天涯的距离。
包拯抬眼,看进庞统的眼里,墨色的眼中已见清明。
“有趣啊有趣”,知时机已失,庞统退开一步,抱着手笑将起来,他脸上的神情似有些惋惜,却也并不十分懊恼,甚至有几分果然如斯的了然,“包拯啊——”待要再打趣上几句。
却听得包拯已遥指着水中舞榭歌台,缓缓道,“庞统你可知——近而太伤,远而不昧,隔水听音,如是正好。”
夜风吹动一池水凉,诸般风物莫不静好。
庞统的目光落在水中的明月上,眼中笑意宛然。
如是正好么,正好——
花看半开,酒饮微醉,便是正好。
只是——若对已身在醉中的人而言,如何方为正好?
***
夜幕低垂,庐州县衙大牢,与天底下所有的大牢一样,湿气、霉气和人身上的秽气混杂在一块,成了不知道什么气味的迷茫烟雾。
一条黑衣的人影乘着夜色,身形极快,踏过青瓦间。
牢狱中——
蝶梦贴着冰冷的土墙坐着,耳畔传来滴答的水声,此处监牢,虽非系水牢,但这方土墙也许处长江水道之侧,渗水的厉害。
当日蝶梦自揽罪名,下到此间,自然是死囚应有的待遇。
身处这样的环境下,她一身白衣仍如当日在灵堂上,未见凌乱。
一点油灯半昧半明,投映出来人扭曲的身影。
蝶梦的眼中也似这牢中的雾气般空茫一片,“你来了?”
“是我”,那黑衣人在牢外停下,“东西呢?”
“我并没有得手。”
“哦”,那男子懒懒的笑了一下道,“蝶梦,难道你也想背叛主上不成?”
蝶梦话音微冷;“秦陌,就凭你也敢质问我?我还没死,不用那么早就惦记着我的位子。”
“敢,自然是不大敢”,秦陌还是笑着,“只是属下想不明白,若不是东西已到手,蝶梦姑娘又何必向庞统承认是你杀了人。这大牢内外,有三组飞云骑在巡逻,我候了多时,才等到机会进来。这与其说是姑娘做了中州王的阶下囚,不如说是中州王在保护着姑娘。”
蝶梦转回头看壁上的水,冷道:“我做的事,待日后见了主上自会有解释。你身手虽不错,但此地少来。”
“黄昏前,展昭已离开了庐州,而此刻庞统和包拯正在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就凭这区区几名飞云骑还拦不住我。既然东西不在你这,而我也见过姑娘了。姑娘既然尚算安好,那属下就先告辞了。只是主上那边,蝶梦姑娘还是想想要如何交代的好。”
“等等,秦陌——请转告主上一句话”,蝶梦抬头看向他道,“小心,包拯。”
“话我带到,只是——蝶梦姑娘好自为之。秦陌一向比较喜欢坐得高一点,对于姑娘的美色和姑娘的位子,姑娘若给了秦陌惦记的机会,我是不会客气的。” 用指尖在唇边轻轻一抚,哈哈一笑,秦陌扬长而去。
驿站 内苑
一个黑色的身影自墙头翻了进来,然后推开回廊尽头的一扇门。
这便是飞云骑试探多次,不得其门而入的大辽使节的住处。
立在案前的是身着一袭雪白狐裘的青年男子,他面如冠玉,两点墨色的眼中若含着笑意,他手中执了一把剑,正眯了眼看。
剑芒的华彩映入他带笑的眼中,却是森寒的冷意。
他的身后,案几上,双耳瓶中插了一大捧桃花,开得正盛。
“属下已见过蝶梦姑娘,据她说,那样东西不在她的手中。此外——”
“不必再说了”,那男子打断秦陌,朝着窗外悠然道:“寒夜客来茶当酒,中州王若不嫌弃小弟茶劣,便请进来饮一杯,如何?”
一声长笑自树梢间响起,“七皇子,果然厉害。”
那信步踏进房来的,可不正是中州王庞统。
那白衣男子将手中的剑放至案上,将手一延,“中州王,请坐。”
又一笑对秦陌道:“秦兄,你也累了,先请退下歇息吧。”
秦陌的脸色有些须发白,“属下告退。”
他,便是辽国诸皇子中最年幼的一个,七皇子,耶律行才。
耶律行才很客气,客气的让绝大多数人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这样的客气。
自然,庞统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他毫不客气的在左首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左是尊位,见庞统落了座,耶律行才也只是一笑,在右首的椅上落了座。提过炉火上的壶,斟了杯茶,沥净,复又斟了一杯,递与庞统。
然后微露齿笑道,“行才在众兄弟中是最不成器的一个,此番得家严准许出门游历。这江南一带,在下是第一次来,难得中州王竟然知道在下之名,实在是让行才不胜惶恐。”
“你我,虽未在战场上交过手,但以二十之龄掌辽之兵器营,七皇子又何必过谦”,庞统闲闲一笑,道,“今夜,本王既然已经找上七皇子,闲话少说,何妨便开门见山。”
耶律行才淡笑道:“哦?中州王便请说。”
“本王想请教七皇子一个问题。”庞统眼皮微抬。
“中州王不忙,且让在下来猜上一猜,可是,关于——在下为何会派人探视蝶梦?”
“不”,庞统微笑,摇头,“断案,那是包拯的事,与我何干?我想问的是——这件事,辽,究竟筹谋了多久。”
第 7 章
7
耶律行才哦了一声,眼中神色不动,却问道:“听闻中州王昔日也曾纵横北疆,对我大辽多少也有所了解,以中州王看来这件事需要多久?”他将也曾二字咬得分明,明白话中带刺。
庞统神色自若,向他看上一眼,这一眼虽淡然,却依稀有潜龙之意,耶律行才心中却暗自赞叹一声,斟上一杯茶道:“行才向王爷赔罪。”
庞统轻道一声不敢,这才接道:“南国三月草长莺飞,而北国仍是冰封千里,这行军不便,更何况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怎能短短几日便大军压境,除非这军队本来就在边境”,庞统一顿,见耶律行才含笑点头,也是一笑接道,“而粮草,粮草若由内陆运来,运输不可能不惊动宋的探子,除非辽一早屯兵垦荒,建了卫城。那时间至少在去春之前,甚至更早。只是——”
“他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啊?”
夜幕下,屋顶上趴着两个小小的身影,问话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约摸十几岁的样子,此刻正皱着眉头问另一个劲装打扮的少年。青瓦苔滑两个少年此刻站在上面却如履平地。
“嘘,”那少年头也不回,压低声音道:“小白,不要吵,说了我有正经事,你非要跟来。”声音严肃非常,赫然便是午后便出了城的展昭。
那白衣少年被他这一训,唇一抿,待要驳上几句,但见展昭已经过头,只得扁扁嘴不再说话,睁圆了眼,透过揭开的瓦,也往屋中望去。
屋中,此刻,庞统皱了皱眉,道:“只是本王有一点想不明白,辽筹谋日久,所图必大,却为何为个不相干的李同出兵?”
耶律行才看着庞统,笑了一下:“王爷昔日离皇位仅一步之遥,却为何为一不相干的包拯功败垂成,恨是不恨?”
庞统正色道:“错,本王输给的只是局势。”悠悠然又解释道,“就像一碗蛋花粥若是放凉了,吃起来也就没什么滋味了,反而还有点腥,本王不如不吃也罢。”
耶律行才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踱了两步,在放着长剑的案几边停下,道,“若这碗粥再加点火,热上一热,王爷可再有兴趣一尝?”
“六王子说的是包拯?”庞统的眼睛看上去仍是懒洋洋的。
“不,行才说的是江山。”耶律行才的手在额头处扶了一下。
庞统轻轻哦了一声,并未接话。
耶律行才接道,“若局势再在王爷手中,王爷意欲何为?”
庞统眯了眯眼道:“权位如浮云,富贵若泡影,本王不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有兴趣。”
“王爷真是如此想的?”耶律行才皱了皱眉,手抚在剑背上,眼中光芒微转,杀机方现。
“当然不是”,庞统抬眼一笑,然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这一句伏在瓦上的展昭听不真切,他只看见耶律行才的手似略动了一动,屋中似突然震了一震,便觉得足下几块瓦片夹着石子碌碌滚落。“咦,他们去哪了?”方稳住身形,便听见耳畔小白的一声惊呼,展昭一惊,凝神望去,就在这一瞬之间,屋中,琉璃灯下已失却了庞统和耶律行才的身影。
展昭走进客栈的大门,就看见公孙策坐在椅上翻书。
他耷拉着头在椅上坐下:“公孙大哥就你一人,做什么呢?”
“猜谜”,公孙策头也不抬,应了一声,又随口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庞统呢?”
“他,”展昭方在期期艾艾,便听到有人接了一句:“展昭把他跟丢了。”
公孙策抬头便见到门槛上坐了个清秀的少年,勉强能看出是身着白衣,粉嫩的脸若笑起来一定很招人喜爱,可惜却挂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神情,神气非常。
展昭跳了起来,“你,你怎么跟来了。”
“不是你让我跟着你么?”那少年委屈得扁扁嘴。
展昭道:“当时你是,我才……”
“当时是什么?”这句话当然是公孙三八问的。
半天,公孙策终于从少年的叙述和展少侠的干扰下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事情是这样的——
话说,下午,展少侠领了包拯的令出城去逛了一圈,当然展少侠并不是从城门大摇大摆得出去的,这样太对不起敌人的智商了。当然展少侠也不是从没人看到的地方出去的,这样敌人看不到,不是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