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的意思是提醒他:
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
写完颇为挑衅地看着他,可他不但不恼,反而有些欢喜地展颜。
缓缓踱步到我身后,左臂环过扣在案上,右手连同我手中的毛笔一起握住。
整个人立时被他拥在怀里,温暖的触感熟悉的味道让我心跳紊乱,
彻底僵在原地。
似乎哪里不对了… …
馨潇洒恣意地挥毫写道:“螳螂正是遭黄雀,岂解堤防挟弹人。”
都说“由字可以观人”,云馨的字清隽卓雅,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看似飘逸的笔画组合在一起,隐隐透着王者之气。
好似群鸿戏海,舞鹤游天,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我纳闷: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他如螳螂,别太自以为是,终会被黄雀算计;
他却把自己比作持弹之人,意图将之前所有一网打尽。
这… …这家伙也太自大了点吧!
我狐疑地回头,再次僵住。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扣在案上的手环在我腰上,我这一回头,恰巧蹭过他的脸颊。
他靠近,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
然后凑在我耳边呵气道:“搬来这里住好不好?”
脸“轰”得一下,从里到外烧了个通透。
好不好?
好!怎么可能不好?
只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
馨说:“不要紧张。”
我哪有紧张,我为什么要紧张……
只是除了头皮发麻外,还全身僵硬而已。
他叹气,轻轻吻住我,如同一片纯净的冰雪,吻住整个草原。
慢慢地侵入,辗转地吮咬,
温暖的溶化了自己,溶进我的血液,
如清澈的溪水,将流经的地方变得柔软而红润。
然后,稍稍放开,声音有些哑地问道:“好不好?嗯?”
我深呼吸几次来平息之前的喘息,“好”字就在嘴边,可打转了几圈儿,就是吐不出来。
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为什么住在山顶?还在屋外种了这么多竹子?”
他顺着我的视线向外望去:“喜欢吗?常青竹,顾名思义,四季常青。”
窗外,正是夏日午后,蝉鸣荫浓。
正巧吹过一阵清澈的风,从翠绿的竹叶下掠过,
使之摇曳,使之变幻,使之倾诉着不愿启口的秘密。
我回答:“不喜欢。”
他动作骤停:“为什么?”
我没在意,继续道:“风一吹就‘哗啦哗啦’的,晚上听起来像闹鬼,我怎么会喜欢这玩意儿?”
馨一僵,放开我走到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说:“你先下去吧。”
我有些茫然。
又是同样决绝的转身,又是同样的白色背影。
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离得很远,从来没有如此远过。
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里不对了… …
从醉欢楼的初遇一直到回暗宫之前,虽然分离过两次,但我从没有和他道别过,
从来没有独自面对过他的背影。
每天,从我醒来开始,他就陪在身边,一直到安然入睡。
从睁开眼睛到闭目休息之间,没有一幅画面不包含有他。
他曾经让我发誓:“以后只能看哥哥,只能崇拜哥哥,只能喜欢哥哥。”
我当时不理解,现在豁然明白。
那时的他已经把全世界缩小成一个人,再把这个人扩大到整个世界。
他永远不会对我的称赞说“谢谢”,而是“你喜欢就好。”;
他永远不会问:“搬来这里住好不好?”,而是直接赖在我身边不走;
他永远不会毫不犹豫地转身说:“你下去吧。”
我们的相处,哪怕点滴的小事中都只有彼此。
我又如何会如刚才这般紧张?
… …
“小落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神游出了郁竹轩,直接撞上了一堵肉墙,墙的名字叫“残疏”。
我揉了揉鼻子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 …你不会一直等在这里吧?”
残疏别开脸,否认道:“没,我刚好… …”
话没说完,峥嵘揭穿道:“残堂主,既然人已经回来了,您老就不要在附近转圈儿制造巧遇了。”
残疏湛蓝的双眸,几乎要射出冰刀,吼道:“峥嵘,你想被毒哑就直说!”
峥嵘毫不在意他的威胁,冲我点了点头,就回去待命。
残疏低声诅咒了几句“最好撞到师父心情不好”什么的,
才对我说:“师父他说什么了?他罚你了?”
我摇摇头:“没有,就说了说竹子,我说我讨厌那玩意儿。”
残疏讶然:“小落落,你……之前我不是告诫过你,进了郁竹轩就是不能提竹子吗?!别说是讨厌了,就是拍马屁都不行!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你是不是向来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残疏窜起来的无名火顿时哑了。
他刮刮我的脸:“小落落,别担心。他罚你什么我去替你做,你现在这身体可是什么都做不了。”
我勉强笑笑:“真的没事,你别瞎猜。”
他只是告诉我一个事实:
他是云馨。
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
他都首先是传说中神秘莫测,无所不能的“云”宫主,
是众人的主上,是暗宫的神袛。
我只能仰望之,敬畏之,膜拜之。
然后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他才是“馨”。
才是那个与世无争,与人无争,
只为一人静静开放的那个 ,我认识的馨。
天蓝如海,风中荡漾着涩涩的咸腥味儿,
东边的夕落崖下就应该是海了。
身边的残疏正手足无措,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想安慰都不知如何入手。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绳子,它是不会断的?”
第三十章 变歌(上)
转过半月,已是仲秋。
流觞阁外西风飒然,殿内一片笙篁琴瑟之声。
六名歌姬甩着长袖、团扇,如凌波般翩然起舞,
余下的六名勾抹挑滑地抚琴,婉转吟唱着乐府调: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
而我坐于此间,皱着脸打瞌睡。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暗宫搞“合家欢”。
我又不“欢”,没有凑热闹的兴趣。
可是,自从我向残疏要绳子,他就变得怪里怪气,两只眼睛中有一只几乎长在我身上。
我那个寒呢,难道他以为我要自杀?
NND,有人自杀还要专门找天山蚕丝作绳子的?!
… …
于是,我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地对身边那小P孩道:“残疏,你别用那眼神盯着我了成不成?被你的波斯猫眼睛盯得,是人都会消化不良。”
通红的火苗“噌”得从残疏眼睛中开始烧起,瞬间蔓延整个面部:“你… …多少人想让我看,本座都不给面子呢!”
对,这几天残青春期小孩儿别扭的本质逐渐暴露,口头禅趋于统一化:
小落落,你以为我愿意怎么怎么?!还不是因为你怎么怎么,我才怎么怎么的!哼!
例如此刻:
“小落落,你以为我愿意盯着你?!还不是因为你一身毛病,整天神经兮兮的!哼!”
瞅了我一眼,嫌语气不够似的又“哼”了一遍,还配合着华丽丽的白眼。
我满脸黑线。
今晚,流觞阁正厅内的可都是暗宫中有地位的人,
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木然,不是因为今天这场合多严肃,
而是因为他们老大难得给面子出场了。
从残疏的座位看去,向上再向上,才见一人端坐于斯。
玄黑锦袍,团着银色的祥云花纹,脸上遮着银色的面具,黑发盘起,插着玉簪。
离他最近的是八位长老,席间,挨个儿作着汇报,间或几人争论一二。
他大多数时间都不言语,看似不经意地听着他们的争论。
而后,对每人皆有褒贬,再下令行事。
过程确如残疏所言,不解释不改口,但也没人敢反驳。
由此可见,其深谙“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其主”的道理,
行事作风完全符合《韩非子》中三大御臣策略:
一、独断独揽;
二、深藏不露;
三、参验考察。
… …
这人… …怎么得了哇!
我颇为感慨地转头,下一秒,就被人整个儿地给勾了过去。
正要吼残某人放手,刚一开口,唇就被柔软的东西封住。
汩汩的细流缓缓灌入,有着葡萄独特的涩涩的甘甜。
我傻眼,使劲去推他。
他却“一不做二不休”,左手按住我的挣扎,右手紧紧托住我的后脑勺,
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他插入我发中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由于缺氧,我根本无法吞咽哺入口中的酒液,半数从唇边溢出。
冰凉汁液流淌,衬得我脸越发烫得厉害。
峥嵘在身边轻声咳嗽,可这小P孩儿完全不管不顾!
流觞阁此时格外宁静,除歌姬继续吟唱外,
只余下一种清冷的气息在回旋,压得人透不过气。
果然,耳边响起云馨冷冰冰的声音:“疏儿,辞鸿岛的人该到了,你去迎接。”
感觉残疏整个人一滞,放开我回头,神情像是在确定自己有没有幻听。
据我所知:
辞鸿岛是东海上数个独立的岛国之一,因它们常年得助于暗宫的庇护,所以历来在中秋这天送答谢礼。其实所谓的“答谢礼”就是“上贡”,不过是委婉的说法罢了。
而辞鸿岛在众岛国中的实力中游,按理说,是怎么也轮不到残疏去迎接的。
在场众人应该有相似的疑惑,一齐看向云馨。
只是云馨此人忒高傲,能不出面说话就坚决保持沉默,难得说句话也从不重复第二遍。
残疏只有可怜兮兮地用眼神询问峥嵘,后者清了清嗓子。
背过身来,摆出口型无声地回答:“主上这几天心情不好,让你去就去吧。”
残疏怏怏,向云馨行礼,转身飘出。
峥嵘坐到我身边,倒了杯酒道:“这可是西域的名酒,那小子还真舍得。”
见我正愤愤地用袖子狂擦嘴,他乐了,嘻笑道:“小公子千万别介意!残堂主来中原不过四载,按他们西域的风俗,如果喜欢什么人就要用最直接的方式示爱。不像我们这般拘谨,倒也没有什么故意冒犯的意思。”
我接着用水漱了漱口,摆摆手道:“在我们那里,有人专门把吻当作行礼,呵呵,我不在乎。倒是你,怎么风尘仆仆的?出什么事了?”
峥嵘伸了个懒腰,半屈着手臂倚靠在桌上。
小声道:“不知道主上这几日是怎么了,总丢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他让我去追踪武林盟派遣来的探子,可那些鸟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引入雾林后没一个能出来的。害得我蹲在树上看他们瞎忙活了三天没合眼,又累又没收获。”
事件过程听明白了,峥嵘为什么发牢骚没听懂。
我说:“也许是这次派来的人太差,他也没有料到吧。”
峥嵘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我:“主上料不到的事情,我还没听说过。而且,这事儿澄思堂的小子做就足够了,怎么也不会用到我… …”
奥,原来和残疏一样的情况嘛。
我会意地点头:“他在故意整你,鉴定完毕。”
峥嵘正吃菜,差点儿咬到舌头:“小公子… …果然… …”
然后叹气:“我也这么觉得,就是不敢问… …实在记不起什么时候得罪主上了… …”
我认识的峥嵘一向喜欢斜倚着门柱,邪气地冷嘲热讽。
所以,见他此刻一脸苦恼的样子,忍不住暴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某种冰凉的气压更低了… …
正当此时,残疏的声音响起:“师父,辞鸿岛岛主到!”
辞鸿岛岛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皮肤黝黑,未语先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豪气爽朗,带有海边人特有的洒脱。
一番惯常的客套之后,会谈进入正题。
殿上,那岛主正慷慨陈词道:“… …王者至仁则麒麟见,天下将兴则洛书出,盖祥和之符也。圣朝八王纷乱,山川河湖崩塌;而今,东海惊现赤丹瑚,其成色火红,夜视有光,持之甚滑,烧之不燃,此乃天生祥瑞也… …”
“他在说什么呢?”我素来讨厌“之乎者也”,挠头问残疏。
后者正面目狰狞的和峥嵘争抢葡萄酒。
闻言,相当不屑地瞥了撇撇嘴道:“辞鸿岛上的人挖到一颗赤丹瑚,说是祥瑞之兆,拿来献给师父。那东西确实是个稀罕物儿,只是… …哼,他们就是拐弯抹角的想多要钱罢了。”
还没等我点头,只听那人声音陡然升高:“… …这是蔽岛多年承泽之瑞—!更是我主之瑞—!!天下之瑞哪—!!!”
大殿上顿时群情激昂,纷纷起身,高呼“天佑我主”,然后匍匐跪拜。
从正殿到侧厅,乌压压得一片。
那气势,可比电视剧里“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壮观得多。
我以为云馨会惺惺作态地掰几句:“云某人惭愧”之类的;
或者趁机煽动情绪,号召大家一鼓作气先灭“武林盟”再灭摄政王云云。
却听向来冰冷冷的云某人“扑哧”一声,竟然笑了?!
他说:“古有成王,见三苗贯三桑而生,同为一穗。于是曰:‘三苗为一穗,意天下其和为一呼。’自此,古往今来都把它称为祥瑞,名‘嘉禾’。可实际上呢?”说到此,他又是一声轻笑:“谷穗九茎同枝,其实就是一个大瘪穗,散分成几小穗而已。模样长得挺实在,里头却没籽儿。谷地的耕夫最不喜的可就是此‘祥瑞’呢,取名——傻穗!”
老大难得讲笑话,即使讽刺意味很浓,小喽啰们还是极给面子。
一个个形象生动地演绎出各种笑容,其中,属残疏最为夸张。
他笑得一蹋糊涂,倚着我直抹眼泪道:“你们中原人真真有趣,整天搞什么祥瑞啊,吉兆啊,不知道是骗人还是骗自己。”
那辞鸿岛主讪讪的,表情极不自然。
云馨那话看似说笑,实际是在斥责:
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不要妄言祥瑞,以为我是好欺骗的吗?
云某人向来冷淡,从不威胁人,因为威胁远没有杀来的简单明了。
先前这话应该是他的极限了。
那岛主倒也不笨,下一刻“扑通”跪倒,颤抖地哭诉着今年的遭遇。
这变脸的速度可比翻书快,在场听笑话的都没反映过来。
他哭诉的内容比较复杂,什么“妖法”、“妈祖娘娘降罪”之类的。
我大体规整一下,就是寒流造成渔业减产,正巧赶上小型台风破坏,
造成恶劣影响,致使民不聊生。
所以今年的辞鸿岛没什么贡品,只有这颗百年难遇的赤丹瑚,
还想用这“祥瑞”来多讨些赏赐好救济灾民。
“不成!龟儿子的,不拿你问罪就不错了,还想暗宫倒贴?!你想的倒美!”
云馨尚未发话,长老席上倒是站起个人,似是我在郁竹轩里见到的最莽撞的那个。
残疏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解释道:“他是八长老之一的煋纵,没大脑还火爆脾气。”
煋纵身旁之人赶忙拉住他,向上位者行礼道:“主上以为如何?”
云馨换了个姿势,左臂抵在伏靠上撑起下颚,右手随意地一搭。
不语。
他不说话,自然没人敢催。
只是气压越来越低,辞鸿岛主那个冷汗啊,怎么看都像在虐待老人…… = =
残疏小声解释道:“方才说话的是八长老之首的梓翌。大家背后说:暗宫里有三只狐狸,吃人从来不吐毛,指的就是师父、景岚和他。”
我摇摇头,低声道:“他们俩是狐狸我信,你师父… …我觉得不妥。”
残疏疑惑:“他俩加在一块儿都斗不过我师父,怎么会不妥?那照你看,师父是什么?”
我言简意赅:“狐狸精。”
残疏一口酒喷出老远,生生打破了这片窒息的宁静。
云馨终于开口,既没点头也没有回绝,继续扯“祥瑞”。
他道:“把符瑞称作天意指向,未免言过其实。但是,祥瑞之物大多有灵,你说这赤丹瑚百年不遇,有何特殊之处?”
那岛主一来被使了个下马威,再来又被晾了个彻底。
啥脾气也没了,有问立刻答:“鄙人祖上曾言道:赤丹瑚百年一生,千年成熟,被誉为‘东海灵芝’,服之可长生,有起死回生之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