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翔不语,静听母亲数落,待她说完道:「您有事找我的话打个电话来就好,何用亲自跑到这里。」
汪明芬面色忽变得难看,「展翘不肯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说是怕我给你找麻烦,嘿,做女儿的防备母亲到这个地步。」
展翔一怔,他不知展翘竟如此维护他。
「一起去吃饭吧,有什么话届时再说,这里是公司,不方便谈私事。」
到附近找间餐厅坐下,展翔点了菜,边吃边等母亲开口。
汪明芬显是心事重重,主菜才吃几口便放下刀叉,一只手不住转动酒杯,似不知如何开口。
见她这样,展翔也无甚胃口,索性开门见山,「您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汪明芬踌躇半晌,支吾道:「最近打牌输了些钱,你手头宽便的话能否借给我?」
展翔不动声色,「我以为那位黄先生会负担您支出。」
「我们已分手。」
啊,这倒是好消息。展翔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那人并不适合您。」展翔淡淡道,掏出支票问:「需要多少?」
「三百万。」
「多少?」
展翔以为自己听错,几乎忍不住要去掏一掏耳朵。
「三百万。」
确定不是误听,展翔一口气憋在胸口,便要喷出火来,死死盯住母亲,咬牙切齿道:「什么牌可以让你输掉三百万?」
汪明芬吞吞吐吐交待,「黄介雄带我去赌场玩牌,他说输了由他付账,我一开始还是赢的,后来不知怎的输了这么多,回头找他,他只说没那么多钱,不肯帮我还。」
「哪家赌场?」
「沙田一家叫康乐的棋牌室,地下一层被改装成赌场。」
「老板是谁?」
「不知道姓名,只听伙计们叫他肥哥。」
展翔深吸口气,压下满腔怒火,冷冷道:「我没那么多钱。」
汪明芬已知展翔动了真怒,慌乱起来,急急道:「你做经理的,怎会没钱?」
「我年薪不过80万,只工作不足一年,每月还要拿两万家用给你,自己也要吃饭,能剩下多少?」
「你没有,可顾三多的是,向他借就是了。」
展翔此时气得手脚都发起抖来,「我一个小小打工仔,老板凭什么借我这么多钱。」
汪明芬口不择言,「他视你做心头肉,一半身家由你做主,怎么借不到!」
展翔勃然作色,喝问:「谁同你这么说?可是展翘?」
「江湖上人人传言,顾华城为你这旧爱废掉新欢,何用你妹妹告诉我。」
展翔脸色铁青,呆在当地,耳边听到一阵低哑笑声,似受伤动物的哀鸣,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笑。
呵,眼泪早已流干,哭都哭不出,再苦再痛,也只能笑。
「我不是他旧爱,不会开口要这个钱。」展翔一字一句道:「我以前没本事,只得卖身,现在我只卖艺。」
他已非男宠身份,为着尊严,即使仍是顾华城床伴,亦绝不借此生财。
展翔面孔扭曲,将汪明芬吓住,好半晌不敢吱声,待他情绪平定,才嗫嚅道:「不还钱也可以,那肥哥知道你在顾三手下做事,他说你只要把一间叫兴业的进出口行账目复制一份给他,赌债便一笔勾销。」
「不可能。」
汪明芬低声下气劝说,「你是财务经理,影印一份账目还不容易,谁会知道。」
「我不会做这种事,我还想活命。」
展翔冷笑,起身欲走,然见母亲面如死灰,到底不忍看她置于绝地。
「你去同那个肥哥说,我没钱,只能分期付款,先给两百万,余下每月还五万。如果不答应,不妨大家鱼死网破。」
「展翔......」
汪明芬拉住展翔手臂,还要再说,已被一把挥开。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还赌债,再有下次,母子也不必再做。」
展翔扔下几张钞票结账,逃也似离开。
回到公司,展翔眉头紧锁,整个人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灰心沮丧,让高飞看到,问:「出什么事?你面色这样难看。」
「没什么,」展翔强颜欢笑,「刚才吃了一客冰激凌,胃里不太舒服,喝杯热茶就好。」
说完,缩回办公室里去。
第十二章
翌日,展翔签了两百万的支票着人给母亲送去。汪明芬自知这次着实过分,不敢再烦扰儿子,被赌场的人堵住门口要账也不敢向儿女求援,只低声下气恳求宽限,每月拿了展翔额外给的五万还债。她这一生先后被父亲丈夫娇宠,随后又有儿女遮风挡雨,几时受过这般苦楚,几个月下来瘦了一圈,风姿尽失。
展翘随后知晓整件事,气得无话说,只对母亲冷笑,此后除了每月一次拿些家用回来,绝不与母亲碰面。
进入六月,气温一下子升上来,整个香港变得燥热难耐。
展翔在夜总会及俱乐部外又接手了进出口公司的账目,每月下旬光核账便忙得透不过气,把自己生日也忘在脑后,若非展翘提着蛋糕找上门来,便要稀里糊涂忙过去。
「喏,你最喜欢的黑森林蛋糕。」
「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为一个官司连续加班一周,上司安排我这几日补假。我已订了位子,晚上咱们去吃海鲜。」
展翘着一袭白色雪纺连衣裙坐在沙发上,美好身段毕露,自踏入公司大门起便吸引无数目光,展翔手下几名单身汉突然忙碌起来,纷纷进办公室向展翔汇报工作,只为多看展翘两眼。
展翔眼明心亮,肚中暗笑,将蛋糕拿出去着秘书分给大家享用,过一会儿,苏珊将切好的两块蛋糕及咖啡端近来,笑嘻嘻道:「多谢林小姐的点心。」
已近下班时分,展翔也觉肚饿,边吃边忙,忽地想起什么,问:「听说你最近同一名律师交往,对方叫杜思明?」
展翘俏脸一板,「我不认识这人。」低头喝咖啡,然受不住展翔疑问的目光,举手投降,「我已甩掉他。」
展翔本一直担忧此事,此时放下心,也不再去追究其中首尾。
「可以走了。」
展翔总算赶在下班前将工作忙完,拉起展翘出门,然还未走出公司,便被急匆匆进门的高飞叫住。
「展翔,你还没走?正好,同我去趟兴业。」
高飞脸上仍带微笑,但展翔已觉出他语气不似以往轻松戏谑,心知有事,转头去看展翘。
展翘松开挽着哥哥的手臂,大大方方道:「不打扰你们办事,我找朋友陪我。」
待展翔坐进车子,高飞才详细道来:「有人向政府举报兴业偷漏税,税务署决定明天一早来兴业查账,我们还有一晚时间将账目作平,最好天衣无缝,偷税还是小事,最要紧是不能查出其他问题,否则大家都逃不脱。」
顾华城手眼通天,连政府部门也有内应,不然如何得知这等内幕消息,但此等小事展翔已无暇顾及,只急转脑筋,仔细思索应对之策。
到现时为止,展翔仍不清楚兴业进出口行私下里买卖的到底是什么,也无意借机打听,此种机密越不知晓于他越是安全,这等道理他一早明了。
过一会儿,展翔已胸有成竹,开口道:「兴业公司成立甫两年,第一年没什么大买卖,收入支出刚好持平,我看过账本,没有问题。几笔大生意都是去年才做的,多出正常范围的那部分利润我一早分流到夜总会去,账面重新做过,利润合理,一年下来略有盈余,且已按时交了税,应该看不出什么问题。最近这三个月统共只有九笔生意,其中八笔情况正常,只有上个月的大米生意,自泰国买入转手给日本客商,利润过高,我已重新核算成本,让利润尽可能下降,不过还是超出正常水平约两千万,我本打算这周内转到其它帐上,还没来得及着手去做。」
「才两千万,不算多。」高飞沉思片刻,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情况倒比我们预想的要好得多,没关系,那两千万让三哥去找说词好了。」
车子风驰电掣般驶到兴业,两人进去办公室,众职员都已下班,只顾华城等在那里,见他二人来了,一边吸烟一边听取汇报。
「干得不错,」顾华城按熄香烟,赞道,「我原先估计至少一亿元款子没法说清。」想一想,又问:「原始账目还留着吗?」
展翔答:「我手提电脑中存着一份,另一份在兴业经理室的机子里。」
「把经理室中的那份删掉,」顾华城吩咐,「再把公司所有的电脑检查一遍,尤其是财务室那几部,一点痕迹不能留下,展翔去做,查得仔细些。」
「是。」展翔领命而去。
剩下高飞,听顾华城问:「可知明天负责检查的是谁?」
「叫冯凯文,新近升上来的,咱们以前没接触过,并不熟悉。」
「今天不熟,以后总会熟的,叫人去查他底细,设法接近。」
「我这就去安排。」
「这次举报是谁干的也去查一下。」
「知道。」
展翔苦干一通霄,待一切落定,天色已露出鱼肚白。
「三哥,没问题了。」
顾华城看看表,「你先回去换件衣服,十点钟再过来。」
展翔年轻,虽觉疲倦倒还撑得住,只下巴上冒出一层浅浅胡髭,配着皱成一团的衬衫,别有一股潇潇之态。
顾华城忍不住摸一摸他脸颊,「不知不觉长大了,记得你刚到我身边时下巴光溜溜,如今胡子也长出来。」
展翔一愣,唯唯诺诺称是,返回家去洗漱,一到家,佣人已摆出早餐。
「顾先生打电话来关照,让您吃过饭再去。」
展翔哪有心思吃饭,好歹扒拉两口,淋浴刮胡换过衣服又出门去,抵达兴业时恰好十点,一进门,已见顾华城同一名中年男子寒暄,另有两名公务人员站在一旁。
「冯先生职责所在,敝公司定会配合。」看见展翔进来,顾华城招手唤他过去,介绍道:「这是敝公司财务经理林展翔,待会儿由他带各位查账。」
惊讶于展翔的年轻,冯凯文道:「林先生真是人才,这么年轻已做到经理职位。」
「哪里哪里,冯先生过奖。」
「烦请将贵公司近两年收支情况给我们看一看。」
「没问题,这边请。」
展翔言语便给,外形俊美,极易给人好感,又事先做足准备,有问必答,检查进行得极是顺利,直至下午三时结束,并未发现任何问题。顾华城陪在一边,眼里已透出笑意。
「冯先生可还有问题?」
「没有了。」冯凯文同另两名同事低声商量过,道:「贵公司制度健全运转有序,我们看不出有何不妥,偷漏税一事想是有人诬告,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冯先生客气。」
冯凯文看一眼合起的账本,笑道:「顾先生真是经营得法,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一船大米有那样高的利润。」
「全凭运气,谁知道全球粮价会突然飙高,日本又是缺粮国家,为着吃饭,多花些钱也在所不惜。」顾华城欠一欠身,「这一笔生意刚刚做成,营业额方面已填好单据,明日就去申报缴税。」
「香港就是靠贵公司这样才能蒸蒸日上。」
客套话讲完,冯凯文一行人告辞离去。
翌日晚,高飞到顾宅吃饭,谈起整件事。
「已查清楚了,是肥仔指使人向税务署举报,他一直怀疑兴业私下从事的生意,想从中下手整垮青木堂,不过苦无证据,只好设套,一开始本是自展翔着手。」
展翔吃过饭本欲避开,被顾华城叫住,只得留下来听他二人谈话,这时见高飞说起自己,心中一凛。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黄介雄的人?」高飞问。
展翔小心翼翼道:「我母亲前段时间曾同此人交往,不过已经分手。」
「那就是了。这人靠肥仔发迹,肥仔得知汪明芬同你是母子,设局让黄介雄带你母亲欠赌债,想借此要挟你泄露公司机密,没想到你不肯上钩,只好转移目标收买其他人。兴业营业部的陈广生收了他三十万,不过陈广生是小角色,看不到整套财务文件,只从几笔生意往来金额里推测出有问题,肥仔便使这一招,想借公家之手试一试兴业深浅。」
「这肥仔真是不长记性,上次谈判后原以为他会学乖,没想到又搞这种花样出来,」顾华城微笑,眼中却只见冷冽,「我没兴趣同他玩儿,也该结束了。」
「我知道,已找人盯他的梢,我会找合适的机会下手。」高飞点头,道:「那个陈广生也须给些教训。」
「这人无足轻重,断一条腿也就是了。」
两人言语间毫不避忌,可见已把展翔当作心腹,否则怎能容他在侧旁听。
展翔回想当日情形,若真答应了母亲影印账本,只怕他现在已死无葬身之地,顿时不寒而栗,脸上微微变色。
谈完正事,高飞看着展翔微笑,「这次多亏展翔一早将账做好,如若不然,后果可真难说。」
顾华城亦道:「不错,展翔可算首功。」
展翔淡淡回复,「我只是照三哥吩咐做。」
又坐一会儿,高飞告辞离去,顾华城唤展翔至书房,将一张五百万的支票递过来。
「三哥?」
「这是你应得的。」
展翔低头接过,「谢谢三哥。」
「你母亲欠赌债的事怎么没和我说?」
「我母亲欠债次数太多,每次都靠三哥摆平,现在我已有能力偿债,不想再给您添麻烦。」
「你现在身份不一样,这种事看似简单,背后不定什么路数,不是你还了债就能无事,以后再有事必须同我讲。」
展翔乖乖受教,点头称是。
「还欠多少债没还?」
「85万。」
顾华城冷笑,「不用还了,肥仔已用不上。」说完想起什么,语气忽地柔和,问展翔:「前天是你生日?」
「是。」
「二十四了吧?」
「是。」
「时间过得倒快,一眨眼也八年了。」顾华城笑起来,「听说展翘订位子替你庆祝,倒让这件事耽误了。」
「以后有的是时间,改天再吃也一样。」展翔轻轻道。
顾华城凝视展翔面孔,暗自感叹,养过这么多男孩儿,大多不识进退,每当时间稍长便恃宠而骄,只有展翔不同,越是时日长久越知分寸,毫无骄矜之态,好似美玉,益见温润。
顾华城自知他捡到了宝,一时心满意足。
「我在浅水湾有套公寓,明日过户到你名下,当是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三哥,」展翔踌躇,「太贵重了......」
「你当得起这份礼。」
第十三章
进入八月,即使是夜里气温也降不下来,动不动便一身汗,非得开空调不可。顾华城尤其惧热,却又喜欢抓着展翔撕磨,情事过后两人浑身湿漉漉似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淋浴后才能躺下,空调温度开的极低,盖上薄被,一会儿便睡过去。
展翔已坦然接受了和顾华城日日同床共寝的处境,一周做爱三四次,仿佛老夫老妻那样变成规律,渐渐习惯,渐渐麻木,只是偶尔仍会感到惶惑,不知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几时。
睡到半夜,楼下忽然传来大力拍门声,还夹杂着惶急低语,展翔一向浅眠,即时被惊醒,坐起来一看,顾华城已穿好浴袍开门下楼,展翔忙匆匆套上衣裤跟出去。
楼下起居室中亮起灯,章平站在沙发旁,脸色难看至极,向顾华城汇报事件经过。
「我们两个找准机会下手,一枪正中肥仔眉心,当场毙命,他身边一群保镖乱了锅,正好让我们从容走脱,谁知道那死胖子新近请回一个帮手,身手了得,硬是驾车追上来同我们枪战,阿飞打中对方车胎,车子滚落山坡炸得粉碎,不过阿飞也中了一枪,伤在左腹。我们俩都住高层公寓,电梯走廊里到处有监控器,他这样子连楼门都进不得,只好弄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