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展昭的声音从黑暗里传过来。
“恩?”
“提个醒,晚上起来……别踩我。”
“恩,没这习惯。”
……
“展昭……”
“什么?”
“……没什么,晚安。”
“晚安。”
但此刻白玉堂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房间里其实并不很黑——窗子外大约有一盏路灯,而展昭的窗帘又不是足够的厚。于是白玉堂渐又找回了他的视线。只是黑暗中的感官往往是不可靠的,他觉得白色的墙壁和家具在暗色笼罩下仿佛在飘摇,墙壁和衣橱的接缝处有希索的声响,也许是一只蜘蛛正在结网,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甜香,不是他闻惯的柠檬草味,倒像是木樨,但德国明明是没有木樨的,于是白玉堂穷追不舍的使劲闻,非要闻个明白不可,却渐渐怀疑是不是展昭用了什么诡异的沐浴液……
展昭显然已经睡熟,空气里有他轻浅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缓慢而绵长,入了白玉堂的耳中,让他益发的睡不着。他便索性凝神去听,却又一下失了踪迹,叫人怀疑是不是那呼吸就此陡然停住了,又开始焦灼不安,恨不能立时就去将人唤醒……白玉堂发觉失眠真是件能将人逼疯的事,他辗转反侧,直到把自己也折腾的累了,才重又找回那轻浅的呼吸声,有规律的、舒缓的起伏,就像潮水一波波的拍打上沙滩……
白玉堂在潮水柔软温和的包裹下,放心的让四肢变重,终于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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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夜(2)
2,
第二天是周六,白玉堂不用去上课,加上夜里又有那么一阵折腾,就醒得很迟。睁开眼时,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第二个人影,地上也没有多一个床垫子。其实每天起床的时候白玉堂都会有点迷糊,所以他也没有去想“展昭跑哪儿去了”,或是“展昭这个人是不是存在”,就腰里裹了条毛巾摇摇晃晃的去冲澡了。
浴室在往地下的半层,而厨房在往二楼的半层。白玉堂在楼梯口迎面碰上了正走下来的展昭。依旧是白T-shirt和仔裤,清爽的紧。
展昭看到白玉堂一愣,仿佛是想笑,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说:“哟,醒了?洗完了上去吃早饭吧,有煎蛋,放在烤箱里了。”
白玉堂含混的点个头算是招呼,就两步冲了下去。直到凉水浇了下来,把他迟缓的脑筋终于浇清醒了,他才反应过来展昭那个要笑不笑的神情。他直觉的认为展昭当时分明想说什么,但不知怎的又忍回去了,所以才会笑得那样古怪,“那个样子,切~”他想,“真奸猾的跟个猫儿似的。”
白玉堂其实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所以后来他还是问了,他说:“展昭,刚才,就是在楼梯口,你想跟我说什么?”
展昭正在擦他的绿萝,闻言一顿,悄悄笑了一下,也没有转身,继续擦着下一片叶子,慢悠悠的说:“白玉堂你以前没住过这种和别人共用厨房啊浴室的WG吧?”
“是啊,怎么了?”白玉堂以前的确都住的单人间,他还是没明白过来。
“没什么,其实我这层,除了我和隔壁一个摩洛哥男生,其余都是女的。有一个,好像是信教的,挺虔诚。如果她看到你早上那个样子,肯定先惊叫一声‘啊!上帝’,然后就会去宿管那里投诉你了。不过,他们现在都不在,而且你以后住的还是单人公寓,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玉堂这才回过劲儿来,他正在换衣服,一件背心套到一半,双臂登时停在耳畔,许是用了力了,竟觉得耳朵有点烫。哼,他继续默默把衣服穿好,心里不忿,原来是说他太粗旷了。
“那不如住修道院里去。”展昭听到白玉堂嘀咕了那么一句,他抿抿嘴角,也不搭腔,擦好了他的大叶子,再最后洒上点水,才说:“这姑娘人不错的,而且,这毕竟是小问题,总比引起有些人的过度好感要容易解决。”
什么意思?白玉堂还没有回过味来,展昭已经擦干了手站在他面前,问:“你今天可有什么打算?”
“没,”白玉堂懒洋洋的往床上一倒,“想找个地方溜达一下,你可有什么建议?”
“老城你肯定逛的够了。”展昭沉吟,“北边湖区的花岛MAINAU,你去过了么?”
“就是从学校食堂可以望到的那个?”白玉堂一下跳起来,“还没!一起去吧?”
“啊?……也好。”展昭看看一脸灿烂的白玉堂,终于说,“反正也很久没去了。”
其实展昭本意只是想提个建议,但看着白玉堂亮晶晶的眼睛,照得那原本有点冷的五官竟柔和了不少,不知怎的就点了头。
其实白玉堂的本意也只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他没什么和人把臂同游的习惯,但看着展昭低眉思索,然后抬起眉来的瞬间眼底仿佛有清风拂过,不知怎的心情就很好,然后话也没经过大脑就自己跑了出来。
展昭见自己答应后,白玉堂仿佛有点高兴,渐渐的那个高兴就浮到了脸上,变成一个鲜明的笑容,就觉得很值。这地主之谊总是要尽的,他想,而且宾主尽欢,多好!
白玉堂话问出口后,自己也一惊,但看展昭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本能的就觉得雀跃。与这小子投缘呢,他想,也好,能交个同胞朋友真不错~
花岛MAINAU是个私人岛屿,属于某个据说和瑞典皇室沾亲带故的伯爵的封地。至今伯爵一家子还住在岛上,前两年老伯爵刚过世,好像是大女儿袭承了爵位。岛上以培育名贵花种、珍品蝴蝶和良种矮腿马而闻名。当然最有名的还是岛上的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展,是以名为花岛。
“唔,”展昭想了想说,“现在菊花展应该刚开始吧……”
“哦?有花展?那你等等。”两人已走到门口,白玉堂又一个箭步冲回去,回来时一手提个单反相机,一手拎个长长的广角。
展昭就笑了,他想告诉白玉堂其实那个岛不大,估计没有他的广角什么用武之地,但他只是说:“设备不错啊。”
白玉堂拍拍他的镜头,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叹道:“其实当初学士修完了,就想换个摄影的专业玩玩,可惜家里几个肯定不能干休,非把我死活拽回国不可,生怕我就此踏上了艺术家的不归路,最后见我申了这个学校的经济学,才没话说了。”
“经济?是那个英语授课的国际课程吧?不错啊,欧洲大陆排名前三的。”
“没劲。不过,我懒得学德语,就它了。”白玉堂意兴阑珊的,“那你学的什么?”
“心理学。”
白玉堂没作声,他在想,这家伙还挺不显山露水的。心理学,康大第一块金字招牌,当仁不让的欧洲第一啊。这个新认知让白玉堂很舒服,因为以他的个性,显然接受不了身边晃的人太平庸,但是但凡牛一点的人,又总是会气比旁人粗一点,而白玉堂是个习惯性见着气焰就打压的性子,所以这又导致了他与普通意义上的牛人当不成朋友。这世上大约只有一种人适合站在白玉堂的身边——不觉得自己牛的牛人。只不过白玉堂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单纯的觉得某人气质很让人舒服,而已。
于是他乐呵呵的把宝贝广角放到背包里,忘了再深入的思考一下,一个诡异如心理学这样的专业,会对修习者的思维模式行为逻辑乃至处世方法,造成何等可能的深远影响…………
往MAINAU的4路车沿着湖畔的小镇蜿蜒而进。虽然时令早已入秋,但因为阳光一直很好,并无丝毫寒意,只是一路草场具已泛黄,疯长了一夏的牧草几乎有半人高,在午后浓烈阳光下有灿灿金辉,只等着天再冷些,就可以收割了卷成草垛,藏来过冬了。
进岛的桥只有一座,走人的一半铺着木板,略有吱呀声。展昭很愉快的沐浴在暖意融融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看湖面上的点点波光。波登湖的湖水在阳光下最是美,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蓝,又因为深,会从底处泛上来幽幽绿意。这一重蓝一重绿的,变换了层次,远眺过去,仿佛一湖流动的宝光。
白玉堂举着相机不停狂拍,展昭也不理他,自顾倚在桥头,从包里拿出带来的面包,掰碎了喂天鹅,不想又招引来一群鸽子,胆大的居然就飞上了桥栏,就着展昭的手,便要去啄那剩下的面包。展昭不防备,倒唬了一跳,然后就听见白玉堂在旁哈哈大笑,展昭不由得也笑了,把手里的面包捏碎了撒出去,就扭头大步往前走去。
“诶,你着什么急啊,被鸽子欺负一下又没什么……”白玉堂飞快的又掐了两张,也跳着跟了上去。
进岛就是大片的花园,有用花木搭出的各色造型:两层楼高的孔雀,尾巴长长的拖过半个草坪,硕大的向日葵花,摆个Q版的笑容,还有作为花岛标志的戴帽子的森林矮人,小山似的托腮斜躺在庭院里。白玉堂觉得这女伯爵还挺有童心的,家门口的院子,怎么看怎么跟个儿童乐园似的。再走进去更是了,小片的林子,有树洞、洞外一个木雕的树人,愁眉苦脸的被来往游客轮番抚摸着他的大鼻子。小池塘里有睡莲,虽然没有花了,但细细的喷泉从浮萍间涌出来,倒有另一番生气。林子外是马场,白玉堂见了领悟过来,可不就是故意设计成这样的么,马场里一溜4、5岁的小孩子,由老师带着,挨个去骑一匹最矮小的小pony。还有些不骑马的,挤在一个喂养野生鸟雀的架子前,商量着要放什么食儿。白玉堂看那一排黄澄澄的小脑袋,一个个笑得甜美有如天使,不由得回过去看看展昭,见他也看那帮小孩子,脸上带一个浅淡的笑,却有温柔之意。这是白玉堂不曾见过的表情,一时就看住了,像什么呢,他琢磨,可是有点像那天边的浮云?
“发什么呆啊?”展昭笑着冲他晃晃手,“去看蝴蝶吧。”
这种季节,蝴蝶自然是养在温室里的。展昭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对那些斑斓艳丽的蝴蝶已无兴致,反倒是周围被作为陪衬的热带大叶子蕨类植物,有一股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散发出旖旎的香,总让他有一种想抱回去养的冲动。
白玉堂鼻子前的相机好像就没有放下过。展昭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个拍照狂人,刚一个转身,就看到一个硕大的镜头对着自己。
他一怔,“你拍我做什么?”
“……谁拍你了?”白玉堂被热气蒸红的脸从相机后探出来,“我是在拍你后面那只蝴蝶!”声音有点闷闷的。
展昭也没有回头去看,笑了笑,擦去额头沁出的汗水,“看完了就出去吧,这里太热,对你的镜头可不好。”
白玉堂看着展昭的背影,再低头去看前一张照片。一张展昭侧面的清晰的特写:目光无意识的投注在前方,因为热,脸色洇红,嘴角有细密的汗珠,整个人都有蒙在水汽中的感觉。因为曝光快,背影被模糊掉了,依稀只见大片绿意上斑驳的彩色影子——其实白玉堂本来真的是要拍蝴蝶的来着,但不知怎的就改了对焦,让原本的主角顿时沦为模糊的背景。本来白玉堂还很得意,因为他觉得抓住一张生动的面孔显然比抓拍一只蝴蝶更有技术含量。但那句没来由的遮掩让得意烟消云散,他此刻心里别扭的翻江倒海,为什么就没大大方方的承认呢,他想,自己难道不应该直接就把照片给展昭看,然后说:看,把你照得漂亮吧?怎么就会无端端的心虚了呢?
因为这股子别扭,白玉堂接下来的菊展就没怎么看痛快。他跟在展昭身后,一个劲的琢磨。可不幸的是,白玉堂并没有自我剖析的习惯,越想就越是一团乱麻。
展昭倒看得兴致甚好。其实摆在外面的菊花品种也不见得太丰富,但是大捧大捧的凑在一起,也着实悦目。恩,金盏、紫菀、大丽菊那几品是常见的……一枝黄和百日草原长北美,不过现在看到也不稀奇了……瓜叶没见着,想是天还不够寒,没开呢……其实展昭知道白玉堂正有点儿闷,虽然搞不清缘故。但是展昭也没打算做什么。在他眼里,白玉堂是个骨子里有点冷、还有点自我的家伙,所以估摸着普通人的沟通模式大约不会适合他,而且因为任性惯了,多少有点小孩子脾气——面对这样一个别扭孩子,当他无缘无故气不顺的时候,宽慰其实不是个好法子——这没准就让他益发恼羞成怒了——只有随他去,反正过会儿自己就会好,因为这样脾气的人啊,绝对没有和自己过不去的习惯,这气呢,也绝对生不长~。
果然逛到了岛中心的伯爵府邸前,白玉堂就又神采飞扬起来。
其实伯爵府造得很朴素,只有顶部金碧辉煌的家族徽章和侧翼雕饰繁复的小教堂,才些微映现了些被历史浸没的往日繁华。天气实在是好,蓝的简直让人沉醉,云一丝一丝的飘浮在天际,散漫的紧,却因为已有些偏西的日头,微染了淡红。展昭就这么站在小教堂的门口,略仰了头,不知是在看云,还是在看那熠熠生辉的纹章。从湖上拂过的风浅浅淡淡,经过展昭,撑起他的白T-shirt,起伏间,更显得身姿挺拔。
白玉堂忍不住又举起了相机。那连续的快门声终引得展昭回首。
“这次拍得是你。”白玉堂的相机还举在腮边,脸上一个笑真正夺目,有阳光一般热烈的明媚,牙齿称着麦色的肌肤,白的亮眼,一身窄窄的灰蓝衬衫,却因为有隐匿的暗红色花纹,显得沉郁幽深。展昭不由得也笑了,他想白玉堂真是个奇异的存在,最张扬的和最深沉的,仿佛都可以在他身上融合无隙似的,大约是真正活得率性的缘故,所以无论什么,都可以轻易的做到极致。
“咔嚓”,白玉堂又飞快抓了个笑容,“不错不错,展昭,我正式邀请你当我的御用模特。以你如此抢眼而自然的画面感,绝不能入了那些劣手的镜头。交给我,包你每一个角度都完美无暇帅绝人寰。”白玉堂似乎再度成功解开了自己的心结,笑得格外无思无忧。
回到宿舍天已擦黑。白玉堂兴致却不减,用罢饭还非要拽着展昭去散步。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康城地势最高的俾斯麦山道上。山道顶是一座不知何时建的纪念塔,黑黢黢的也看不清纪念的是什么。山坡上俱是葡萄架子,此刻正是葡萄熟时,空气里也不知是果香还是酒熏,隐隐约约的缠绕在鼻端,让白玉堂很舒服。
路过超市时,他赶着打烊的最后一秒买了两罐啤酒,此刻顺手打开,递了一罐给展昭,然后反手一撑,跳上塔底平台的栏杆,仰头灌了一口,默默看着脚下静谧的葡萄田和再远处的灯火如流。白玉堂不知道所谓陌陌红尘,指的是不是就是眼前这片灯海。他其实一直都陷在这尘世的最深处,也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但此刻山上是如此安静,静的可以听见秋虫的低鸣,和风过蔓藤的清嘶,他就觉得仿佛一切烦扰与喧哗都与自己无关了似的。其实,本来也与他无关吧?但白玉堂并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只是眼下——眼下,他在夜色中喝着酒,凉风习习,吹得他很舒服,他可以仰望灿灿星空,或俯瞰十丈软烟,仿佛全天下的自由自在,都集在了这一俯仰之间似的。而比这所有的自由自在更好的是,居然有个人能陪着他喝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喝酒,只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