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少年,我忘不了你。
恩伟走的那天,飘着小雨。我不想和他当面道别,因为不知道说些什么,怕一直流泪,使他走得不愉快。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说得出口。肺腑之言,当然得藏在心里。
躲在机场大厅的立柱背后,看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渐行渐远。不禁悲从中来。
在进检票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回头,大声说:"许亦然,一定要找到那张唱片!要等我!"
他知道我会来。
我背靠在立柱上,咬住嘴唇,泣不成声。
银色的飞机冲向天空,消失在视线里。
我懂这个喧扰人间,我不怕一个人走路,我会忍住悲伤,幸福生活,假装生命中没有过你。
再见,我爱你。
这就是生活。
我在一家外资企业找了份工作。勤勤恳恳,心无旁骛地天天加班。一年以后便被提拔为项目经理。月薪丰厚。
只是每次经过一家二手CD店,我都会停下脚步,进去询问有没有那张《Heyday》。几乎全市的CD店我都找过,没有任何音讯。
同事都在摇头。
是我太天真了?
九百多万的国土,三十多个省市,我到哪里去寻它?
我从此生活在困惑之中,徘徊在进与退之间。心里很乱,仿佛站在路口的分岔处,迟疑着,猜测着,却仍然不知道哪一条路会更适合自己,哪一种心情会更适宜。也许是我念念不忘以前的故事,而命运的悲剧伤害更深。我无奈地叹气,理了理凌乱的思绪。我决定静静等待一切的来临,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在离我不远的街的对面,凝视我的双眼,读懂我的心情。
我决定学习驾驶。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几天下来,教练夸我进步神速。
我笑着说其实早已知晓原理。
上坡起步
如果能收 就不会任心在爱里失速 在上坡的刹那 停止对前方的追寻
在上坡与下坡之间我们寻找终点 彼此的心却站在起点 随着直线方向靠近
直线加速
我们如同行进的车子 油门一加就没有回头的理由
爱一个人本来就没什么道理 两个相知的灵魂本来就不是一种罪恶
踩着梦的脚步 跳舞
凝望漫天星斗 忘却了 血渗如珠的脚踝
覆盖了 伤痕累累的心灵
因为 梦在前方 所以希望就在前方
而霞光炽烈的朝霞 悄悄地抹去了暗夜
一切都不是幻觉
再见
一天在公司对面的蛋糕店买早点,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
是周妙。竟然还能遇见她。
她仍旧漂亮,头发长长卷卷的,直到腰部,衣着优雅得体。
我淡淡地看着她。心静如水。
"见了老同学也不打招呼?",她问。
"毕业才两年,不算老。"
她靠在柜台边:"你想知道萧铭过得怎样吗?"
我怔住,"你和他有联系?"
她用手掩住嘴,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他和所有人都没了联系?他就是不想见到你,你傻啊?许亦然,我们都不是学生了,你却还那么天真。"
"他走的时候对我说,虽然我从来没有真正守在他身旁,可他从未沮丧",她别过头,声音有些颤抖,脸上显出落寞的神色,"我以为自己不必倚赖谁,现在才知他有无限的好"。
错过又如何?
这个女子,我不再恨她。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过去了就过去了。如今我们都是懂事的人。深深感动。
我失措了。像一只蜷缩在豆荚里过冬的虫子,听着外面风雪大作的声音,极度恐慌自己的处境,害怕会从那个权宜的窝里掉出来,冻死在另一个一无所知的世界里。真的没有料到,那所有的早已在印象中定了型的人和事,今天居然会被全盘否定,而我也必须大大方方地亲手将它们一一推翻......
我原来早已走出他的地平线。
天空阴云密布,雷声滚滚。雨狠狠地砸在地上,哗哗地响。天地连成一片,空气稀薄。
我站在商店门前,雨水悄悄浸湿了裤腿。
想起以前,下雨的时候,恩伟从雨里跑来,拿伞来接我。他说打着伞就跑不快。他甚至不愿让我多等。
想起他早上为我掏钱买早餐时的Man样。
想起我们牵手逃出重围。
想起他看我时能融化一切的温暖眼光。
禁不住泪水涟涟。
我在这几年的时间,让以前二十多年没有机会流过的泪尽情滑落。
真痛快。
一切都已经远去了。春去秋来,该离开的终究会离开。
忽然觉得自己好累。全身乏力。再也载不动背负的那些重量。
也许该休息一下了。
当机立断,跑回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准备回家一趟。其实我家离工作的城市不算远,相距不到三百公里,是我嫌麻烦,怕路途劳苦,才没经常跑回去。想必我妈听到这些话肯定会骂我没良心的。再说最近在网上学熬了一些粥:南瓜百合的,水果奶汤的,皮蛋瘦肉的。这次回家就亲自下厨做给他二老尝尝,期盼着他们欣慰地说:儿子果真长大了云云。
回到了家,老妈很是高兴,乐颠颠地去给我换新的床上用品。我爸毕竟是当过兵的人,打过越战,见过大场面,才不会像我妈那样喜形于色,而是坐在沙发上装大爷,等着我扑上去和他贫。
夜里我躺在家里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仿佛又回到了小时侯。懵懵懂懂,无忧无虑,在四季里穿行。什么都不懂,就没有机会痛,能逃避一时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利。
恩伟,在我停止想念你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好日子没过多久。早上六点就被老爸叫起床,说是要我和他一起去登山晨跑。
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有着全国最大的人造城市森林公园。两座大山,松柏长青,是这个城市之肺,山顶建有数间寺庙,香火袅绕,终年不断。
我们沿后山慢跑,一路和很多人擦肩,几乎都是老头老太太,不仅跑,还大声吆喝,开嗓。我在里面特别显眼。现在年轻人都养尊处优,很少有起来这么早来登山的。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眼前每个人都在努力和时间抗争,快乐地生活。没有自怨自艾,没有绝路,只有拐角。山林里的浓雾还没有散去,幽静且神秘。太阳准时升起。我看着那一抹红,心潮澎湃。许亦然,加油!
回家洗澡。老妈在厨房忙碌,不时冲我聊琐事。
"萧铭要结婚了。前段时间把请柬寄到家里来。我说这个孩子也真是的,直接给你就好,干嘛那么麻烦还寄来家里,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不参与......"
后面她说了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像是空出了一个大洞,把我的气力都往里吸扯。
他还是回到了这个小城市,工作挣钱,娶妻生子,平凡地度过一生。没有纷扰。多好。
平凡的男子就该享有平凡的幸福。
婚礼就定在后天。地点是市内一个普通的酒店。
请柬上工整地写下:恭请 许庆原叔叔 张佳惠阿姨及全家 莅临
他不肯写我的名字。
我苦笑。
就像他每次离去时那样决绝。不曾回头。
萧铭结婚那天,我还是去了。
我只是站在酒店对面的街边,遥望他们的幸福。人来人往,潮起潮落,风吹乱了我们的年华。新娘是个相貌普通的女子,一身白色婚纱,身高也比他矮了一大截。他穿着黑色西装,深深的胡渣,面容憔悴,不再挺拔。他们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端上果盘,递上香烟,招呼着入场的宾客。
我看得酸楚。曾经他是那样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
可是,他们幸福就好。
我隔街默默送上祝愿,微笑离去。
萧铭,你有没有想到,这一次是我先转身离开你?
我们扯平了。再不相欠。
回到家,老妈追问今天婚礼的盛况,奇怪我回去得那么早。我说,妈你放心,萧铭从此有人相伴,再不孤单。
岁月从指间悄悄溜走无法再挽回,恍然间才发现你从来只是默默相对。
我回到公司,继续为理想为人生努力打拼。每个深夜都泡在办公室,查资料准备offer,以往最后一个离开的同事也表达敬佩之情,封我为"铁人"。我欣然接受,是铁人就好了,刀枪不入,不会受伤。
一日提前作好所有工作,于黄昏时下班。
许久没有看过这个城市的黄昏了。我对自己太苛责。
坐公车回家。下班的高峰期,人海汹涌。好不容易等到车,人群一哄而上,往门里挤,无奈车上早已装载饱满犹如沙丁鱼罐头。下车的人走不出来,上车的人根本上不去,车上车下就那样僵持着。我被挤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不得动弹。
恩伟,我又想起你了。
上一次我也像这样陷入困境,是你,是你带我冲出重围,重获新生。
我抬起头,仰望天空。
曾经你就是我的天。可是再恒久的星辰,也会坠落地平线。
静静的夜,我独自在无声中流转。跳上一辆公车,驶到终点时下去,又紧接上了另一辆车。我在环城的每一辆车上坐下,起身,跺步,张开双手,静静流泪。吹着凉凉的夜风,我努力地搜寻这里曾经有过的快乐和淡淡忧伤。
我翻开记忆,驰骋于我们的那段过去。如今,我们的距离更加遥远了。我们曾经不顾及所有可能的背弃,或许代价不菲。但现在我终于可以松弛下来,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出其不意地闯入我的梦中。
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对不起,我找不到你留下的爱。我已经决定放弃。
慢慢和同事们有了交集。休息间隙常有人过来我的办公桌闲聊,甚至有人张罗着给我介绍女朋友。他们总说以前觉得我是一个很冷漠的人,现在才知道我也会开玩笑。我无奈摊手:我也是凡人,不是石猴。
开始一种新生活,也是一种绝处逢生。
不知不觉,毕业已经三年,我也快到25岁,得好好规划一下人生。公司分了一套宿舍给我,50多平米,带厕所和厨房,通风采光良好。爸爸妈妈听说后,商量着几天后过来一趟,看看我的宿舍,随便帮我过生日。这几天除了工作,我就忙着跑商场超市,采购大大小小的各种装备和食材。自己在家亲自下厨,邀上了几个最好的同事和朋友一起庆祝。朋友买了一个大大的双层蛋糕,占了大半个桌子。
吃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我把买来的手工斜纹灯罩套在灯泡上,房间里旋着柔和的光。菜不多,我一个也忙不过来,蒜泥舌花,拌三丁,芹黄冬笋,水煮鱼,盐煎肉外加老妈独家秘制的白果炖鸡。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其间一个同事起身递过一份礼物。大家闹着要我打开。拆开包装,我突然一阵晕旋,竟是一张《Heyday》。同事们是好心,看我找得太辛苦,他们并不知情。
我打开CD,看见内页上写着一句话,是他离开时写下的,是他的笔迹。我迅速将它盖住,怕被空气中无处不在的他看到。我从指缝间偷偷地看着,读着,泪水忽然失了控,成串地迸出来,浸湿了那本已不甚清晰的几个字:
八十岁前,一定要他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