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的宫娥进隔间里睡了,其余都出去,我侧着耳,窗外风声遥遥,他似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有了些宽慰,想寻个法子跟他亲热,又觉得他弄了个陷阱让两人难堪,还耽误春宵,实在是他自作孽,公子不该去俯就他。
在软软的网兜里手脚并用地翻了个身,想起以往两人斗气,他先服软就会过来摸摸我亲亲我,我先服软便去缠着他说笑。眼前这事就是斗性子,公子若耐不住自然去钻他的床,他若耐不住了就他来爬吊网陪公子。我自认没错并且满腹委屈,当然是等他过来。
等上一会,再翻个身对正他寝床,他还不过来。我抬抬头,倒下,再抬抬头,他还是没过来。我就摸着珠子睁着眼,直直挺网兜中。许久许久,我一腔热火都凉成冰了,终于听到细细的窸窣声,细细的脚步声,从寝床那头走来。
幽幽夜光中,只隐隐瞧出他的脸蛋轮廓,白衣裹着纤瘦身子,模模糊糊站在网前。我挺身坐起,伸手去拉他。沉香轻轻塞来一团棉被,低声说:"春寒未消,害你着凉我就罪过了。"然后转身,走回重重纱帷后,悄若无声上了床。
不久,传来他匀细安静的声息,已是睡着了。
我抱着棉被,在这通透的网兜中蜷作一团,比当日天山雪沼间的茫茫长夜还觉寒冷。
我不知他这一夜是否作过美梦,宫娥们进来服侍他起床时,他神态甚是愉悦。
我整夜没合眼,抓着网眼看她们忙碌。房门启开,寒风呼咻咻地扑进来,暖了两日的初春又冷起来了。那些宫娥珠佩轻裘,打扮得十分明丽,小的不过十四五,最大的也就是十八九,个个明眸皓齿,言笑晏晏,比公子家里那一群残缺不全的,不知教人平生多少爱慕。
我听沉香唤人,有叫锦春,有叫双成,有叫晚玉,有叫素娥青鸳的,连名字都胜我那家的一筹,十分可恨。
七八人服侍着他穿衣着鞋,洗脸漱口,末了两个双鬟的一左一右给他梳发,梳齿滑下去,白缎带打上去,紫珠簪子插进去,我胸口堵得要窒气,手指被网丝勒出了深痕。
待他收拾停当宫娥们退走,我翻个身下网,走上两步,手冷唇冷,喃喃:"沉香沉香......"沉香转身,对我微微笑着。
我恶声道:"你回个家就变了个样,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他笑容涩住,好一会才说:"我是隋王府的世子,你以为我该是什么样!"
我张张口,答不出。
宫娥进来请膳,他吩咐人重新打水给我梳洗,我抓过面巾水盆里揉两下,胡乱搓两把,丢回去。娘的,他到我家看不起我的丫环,我也不用他的人服侍。捧水盆的宫娥大约觉得我粗鲁没教养,又瞪眼又撇嘴。
我指着沉香,"你,给公子梳头!"
宫娥把水盆打翻,吓得不轻,赶紧抱着盆子下去。
沉香捏来把象牙梳,说:"你要我梳?我倒给母妃的拂林狗梳过几回,不知梳你的会怎样?"我劈手夺过梳子,"不劳世子的贵手,公子自个梳!"
他坐一旁看我梳发,轻叹:"笑天,我晓得你是恼我昨晚布地罗抓你,可你那样进来,着实可恼可恶可恨!"
我举着梳子,顺顺气,凛然说:"把话说清楚。"
沉香轻轻挪下椅子,靠得近了,低声说:"你本事不小,不说整个隋王府,单单我这院子就有多少侍卫,你却轻而易举潜进来,这事传出去,我隋王府颜面何存?自然是可恨。"
公子有青蛇,他个小小隋王府,会进不了?
宫娥给他端来莲子竹芯水,他慢慢啜着,我挽好髻戴了帽,转身看他。
他啜够了,美目逡了下,脸还红一红,声音压得更低,"笑天,你这种偷香窃玉的举动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若三番二次纵容你,你今日偷了我,明日不定就去窃别家,有第二家就还有第三家,你说我......你这种行径绝不是一般的可恶!"
我睁着眼,神一样看他。
沉香举袖喝他的清凉水,把脸挡住。我扯扯他,"你还没说公子怎么可恼呢。"
他放下空杯,横我一眼,"昨日璥哥设了个狗驮鸡赛跑的赌局,我问你随我一起去瞧热闹可好,你不理我。接着我又叫你别回客店,留我府里住两日,你不但睬也不睬我,还一直盯着一只画眉鸟傻呆!我大开中门留你不好,偏要作宵小翻墙爬窗,你可恼不可恼?!"
我冷汗一擦,果真十分可恼,果真该网一网。
一会,我跳起来,"谁跟你计较破网的事,你冷落了公子一夜,居然还有理!"
于是用膳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生气。
沉香这小样在家里乖得不得了,公子快骑他头上了,还不见他动怒,不过像昨晚那样阴一阴我,还真消受不了。好在我这一气,总算让他体认到了几分错,喝着百果粥的时候,他瞄我两眼,我正经不理他。他忽然伸手取去我顶上幞头,一脸讨好的模样,我哼一哼。他开始转帽子,眼神戏谑,"笑天,男子二十而冠,你今年几岁呀?"
瞧他这说笑语气,必是想跟我和好。我稍稍消了些气,斜着他,明面不好作,暗里顶他脚底调笑:"小公子今年十八,正青春--"
"一朵花。"月珰端着漱口汤过来,接口就说。
沉香偏过脸,怒叱:"放肆!"
月珰不敢造次,侍侯过了下去,我听帘拢外宫娥们低低笑:
"小公子今年十八,正青春一朵花,你们说,那是什么花?"
"桃花呀!瞧他冲郎君傻笑的样,就跟一朵桃花似的!"
众宫娥闷笑。
我本来是拿话调笑他,如今变成被一群丫头片子调笑,老大没趣,沉香也不怎么好脸色,我瞧着瞧着,背过身去,十指把嘴唇捏出五瓣,回头冲他笑,牙缝咝咝:"桃花~笑!"
他睁大眼,小脸一乍一乍,我遽然抓去,"我掐你朵牡丹花!"
"你--"他狼狈地跳下椅,双手胡乱拍来,我哈哈笑。宫娥太监后知后觉扑进屋,白着脸跪了一地,差点又要将我拿下,被他羞恼地斥出去。
我满腹乌云鸟气,散个干净。沉香揉着脸,恨恨不已。我趁他还没平息,贴耳根戏笑:"小公子今年十八,正青春~好、年、华!啾!"
第四十七章 驱逐
沉香挺孝顺,吃饱了还去给父母请安,听宫娥说日日如此。公子倒有点触动心思,不知这一跑,娘会不会气得吃不下饭。
一时百无聊奈,在他楼里楼外闲逛。他这楼名字也动听,叫蕴华楼,下一层客厅居室花房,上一层公子去转了一圈,只有两室一厅。左室藏书右室闲斋,中间大敞厅,列着许多长屏,屏两面全是字画,四面一盏盏高嵌的琉璃灯,灯下素净的墙壁,同样挂满了装裱雅致的字画。
字隽秀儒雅,画多是花鸟,画风富丽细致,又间有清奇小幅,十分出色。我看着绢纸上的署名,看来看去只有一个:东珠。
闷闷地回了楼下,没久他回来,神色欢悦地递给我一只玉麒麟。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父王母妃说要赏你,问你要什么。这只五色玉麒麟是前月秦国夫人送来的,母妃瞧着好看一直摆屋里,刚刚说要赏你,就顺手指了这一个。你还要什么宝贝,府中有的他们都会给你。"
我抬抬眼皮,"公子只要一样宝贝,你晓得的。"
他笑意慢慢敛去,低下头不语。
这一整天就缠紧他。除了练剑,我死活不去看他的猴子,他家实在无趣,我想鼓动他出门,哪知磨破嘴唇,他明明也是一副动心的样子,最后却还给我摇头。
两人慢慢往楼上走,我有些丧气,他脸上却还带笑,"笑天,昨日璥哥跟我商量了个事,如今市集上开邸店的颇为挣钱,他想邀我合钱开一家,你看可好?"
"你们这些王孙公子,还缺钱了?"
"不缺钱,可这世上谁会嫌钱多?"他凝望着我,背对着镂花雀纹的莹白梯壁,神采若笼烟月,"我倒不图这些身外的闲钱,只是瞧你整日游手好闲的,似乎没个正经事,不如我出几个钱,你到东市去经营些买卖,邸店也好,酒铺子也好,赔赚不管,总好过无所事事地度日。"
我看着他,先是觉得好笑,后又觉得可恨,"你把公子当啥了?公子不是做这种事的人,少动歪脑筋。"
沉香摇摇头,"你功名也不想,钱财也不要,倒真真清高!"
一甩袖走上楼去,我赶忙跟着,"沉香,你有的公子不比你少,你又不是不知,那个......你要喜欢,咱就开店去,衣铺子酒馆子,花店邸店,咱们明天就到东市一间间地开!"
沉香瞥我一眼,走进闲斋。
这一间子我刚才逛过,里头案牍纸柜笔砚样样齐全,两侧还接着棋房琴室。他进了琴室,把大裘宽去,就坐案前跟我怄气。
我摸摸鼻子,趴窗口看风景,初春的长安还时有卷风碎雪,今日风就很大,云层老棉絮般压得很低,比前两日的初阳薄暄冷了许多。宫娥们在屋角置了火炉薰笼,烘得一室暖融融,又薰着檀香怡人。我手指搁窗棂就觉冷嘶嘶。
他没再开口,我背着他吹风,忽然听到两声琴音沉沉响起。这琴音是瑶琴,不是琵琶。我走过去,拉了个蒲团坐他对面,看他风雅的样子。以前也见过一些老儒秀士弹琴吟哦,颇深沉古朴,涤荡性情,可惜公子只觉得这音调听来平增了一轮岁月,我这年纪轻轻地实在受不住。
沉香弹琴的样子很好看,他弹琵琶有花间少年的风流韵,弹瑶琴却恁是月下公子的雅趣。我怔怔看着,心头忽然一纠,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阵风吹进来,壁上扇画的垂缨轻轻晃动,我走去关窗,连带室门也掩了,还坐着看他。这静日时光真好,人在眼前,真想就这样一生一世。
"沉香,你家那个造了羊土神变寺的公主......"
"你说文成公主?她建的是汉虎神变寺,羊土神变寺是另一位公主所建。她也是松赞干布赞普之妃,尼婆罗的尺尊公主,赞普先娶了她,才与我大唐的公主联姻。"他换了琴曲,边说边弹。
"......你家的事,你自然清楚!"我赌气,一会又说:"我听说松赞干布是送了个大房子给你祖爷爷......"
"是大拂庐。"
"......他送了个大拂庐给你祖爷爷,你祖爷爷一高兴,就把公主嫁给他了对不?"
沉默了会,"也算,一点点是。"
我眼放亮,扑地滚到他身边,拉住他弹琴的手叫:"沉香沉香!"
"怎么?"
"我也送你爹一座大房子,你就嫁给公子吧!"
沉香急得抽手,一耳光险些落下来,瞪着我满脸憋红地叱:"你再胡说!"
我抱膝退回蒲团坐着,看他吸两下气继续弹琴。
又变了一支曲,他神色渐渐平复,公子看着有些错觉,以为此处是山林闲野,他只一下又沉入琴音中。曲毕,我心挠挠地又闷了。他自旁边柜架上取出个本子,又端出笔砚,我忙过去给他磨墨。他翻开本子细细看着,还坐琴前,弹两下拿笔记一记。
我研好了墨,侧坐看他。"你这是干嘛呢?"
"打谱。"
"弹琴也要打谱?你自创的曲子么?"
"......不是,你不懂。"
"沉香,还有别的好玩么?"
我四处张张,再看他,他没反应。
"你累么?我帮你揉揉手指。"
铛--铛,铛铛。
"你还弹多久?公子想听琵琶。"
铛铛,铛--铛铛。
我半躺着翘起脚,"沉香,你说咱俩躲这屋子里,没一丁点窗儿门缝儿,外头的丫环会咋想?"
他蹬地跳起来,小兔子一样,啪啦啪啦把三四扇窗全打开,又跑去拉门。门拉开,我笑得满地打滚。他按着额望来,"你就不能消停会,让我做点事?"
"你啥事那么打紧?把公子撂着!"
他走过来,有些疲乏地看着我,"十五元宵要在芙蓉园办游园会,陛下让我会上弹奏瑶琴,我正想弹什么曲子好,时曲常弹不鲜,新曲又多是番乐,入不得瑶琴雅味,只有翻些古曲自己打谱,看能不能让他耳目一新。你就一味地扰闹!"
我愣了下,忙给他手指捏一捏,臂膀揉一揉,肩背再捶上两捶,陪个笑脸,"好沉香,你弹你弹,我不闹了!"把他扶琴座上坐好,又跟外头的宫娥讨来茶水,乖乖服侍他。
沉香微微一笑,重新按弦拨指,试了几音,忽急忽慢地弹了一曲,问我:"如何?"我掏掏耳,"公子不是内行,就听着不对味,沉香,你年纪小小的别弹这些闷沉沉乱糟糟的曲子。"
他叹,"这一曲叫‘酒狂',昔日竹林七贤嵇康所创,我果然入不了他的境地。"我应:"竹林七仙,哦,七仙,嵇康胆子大,琴也弹得好。"
"你靠这儿坐会,我再弹两曲。"
我拉了几个蒲团凑一起,卧着听了半曲,打个哈欠,又听半曲,娘的,昨晚一宿没睡,这时眼皮直打架。撑着看他,身影渐渐朦胧,不久琴音也沉入幽寂。
公子美美睡了一觉,醒来时身上披着条羽毛氅子,他已不在跟前弹琴。我一激灵弹起,飞出琴室,见他在闲斋中作画。
我大步走去,案旁两个侍候的宫娥先望来,抿嘴笑着。
沉香吩咐:"摆张小几子,把午膳端这儿来!"又望我笑,"你睡到这会,饿了吧?我可没等你,自己先吃了。"
"哦哦!"我愣愣地,看他在那埋头画,也是一副入神样子,不由伸伸脑袋。他画的是一幅兰草,运笔十分灵活有度,一挑再一挑,凤眼勾出来,簇着头又斜出许多长叶。我眼前一闪,是他在逻些分舵把梅花指成猫爪印子的情景,这小子分明故意的,后来还拿乔,不肯给我见识他的墨宝,真真可恨!
我磨磨牙,转到他身边,正经八百再看一会,再正经八百问他:"沉香,你画一堆狗尾巴草干啥?"我相信脸上神情一定很纯洁,眼神扑闪扑闪,骗死人不偿命。
果然他笔头一挫,十分震惊地抬脸看我,我再加一句,"我家竹林外好多这种狗尾巴草,下人们天天割去喂猪。"
他挥手赶下侍候的宫娥,再看我一眼,然后看着画了一半的兰草,想落笔又踌蹰的样子,让公子差点脸皮破功。看他犹疑不决好久,终于痛下决心,唰啦揉了画纸丢走。我背过身去,揉着肚子忍笑。
"笑天?"沉香的声音在耳旁,很担心,"你怎么了?是不是饿坏了?"
"哈!~没没,哈哈......"
他睁大眼看看我,再看看抛得远远的纸团,醒悟了:"龙笑天!"
我跌地上狂笑。
沉香咬牙切齿,大有将公子大卸八块的意思。
端午膳进来的宫娥恰巧见着,吓得满盘子哆嗦。饭菜几子才摆好,又进来一个,不知叫晚玉还是青鸳的,端着个锦匣子,对他说:"虢国夫人拿了几根孔雀翎过来,正和王妃坐着,王妃让郎君挑几根做冠子。"
沉香微微蹙眉,打开锦匣小心挑了几根,交宫娥收好。我已坐起来,看他拿出匣子的孔雀翎,根根洁白雪净,很漂亮罕见。他挑好了,望我说一声:"我去谢过皇姨。"匆匆出去了。
我郁闷地端起碗,胡乱扒几口,对宫娥们召召手,绽开一脸笑。几人慢慢凑过来,倩笑看我。我使出哄女孩子的招数,口花花骗出不少话。
沉香的娘隋王妃生性温顺慈和,在长安的贵妇中颇有人缘,时不时这个夫人来坐坐,那个妃主来看看,拉拉家常,稍带送些稀奇的东西。杨家三个皇姨钱多爱脸子,经常修新宅摆排场斗富,斗得大了钱再多也嫌少,于是都有些财癖。这几位贵夫人空闲也多,没事就到处窜门子,给皇家的王孙公女做媒人,皇家的媒人礼自然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