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门外,突然寒毛直竖。公子再心神沮丧失魂落魄,习武人天生的警觉心还在。
悄悄退了两步,左右一扫,竟有黑影涌出来。
我抖出短剑。宅门突然缓缓开了,月光里走出十来个人,除了当首那个一身深枣色厚袍,其余都是黑影。黑衣黑裤,黑巾蒙面,与成都刺杀我的人一模一样。那个鹤立鸡群的没有遮遮掩掩,一张脸甚至带着久违的笑,脸是旧识,七巧庄主莫遥。
风很大,莫遥的厚袍也不禁微微晃动,袍色显得有些酽酽的黯。
"少楼主,别来无恙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你的宝贝情人没跟着来?"
我沉默一会,"你要杀我?"
莫遥冷冷道:"从你划了阿依那一剑以后,你就该死了!"
我还是沉默,莫遥是受命于郎家与苯教的,他要杀我,必然是这些人准备跟青衣楼翻脸了。心中突地一跳,又想起老头子的信,不知家里怎样了?
莫遥一挥手,黑衣人仿佛暗鬼围上来。他道:"原本你这条小命是可以保住的,要怪就怪你爹,出了那么多事,他居然还想不动声色地粉饰一切。我们只有杀了你,他才会自乱阵脚。"
我扯扯嘴角,"我想不通,得罪我爹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你爹独霸江湖,本是不世的枭雄,可惜太寡淡深沉了!好比一把藏了锋芒的宝剑,既不能为我们所用,自然只有毁了。"他冷笑说完,蓦地喝道,"动手!"
黑衣人蜂拥而上,挥舞着森寒的兵刃向我砍来。
我急急地躲闪,出剑抵挡。这一刻,十数条青影飞入战阵,竟又是那些被我身上蛊母控制的青衣楼死士,只是武功似乎比以前的青蛇弱了许多。
不知周凛死去后,老头子要怎样训养死士。
他们根本比不上苯教的杀手。我很艰难很狼狈地躲闪着四周的狙击,有些绝望地竟想到:幸好沉香这回不在。
莫遥负手而立,月光照得脸白如鬼。他似乎看出我这方的败迹了,有些得意忘形地笑:"少楼主,你爹跟范阳的人走得那么近,我把你的尸首挪到姓安的那里,然后放出话,说安大将军看上了你的东珠世子,横刀夺爱把你杀了,你爹会不会跟他翻脸?可惜你竟没把情人带来,不然两个一起杀了,青衣楼就会成大唐军围剿的逆贼了!"
这一瞬间,我电光火石地明白了许多事情。
老头子不是没有兵,他其实暗中控制着大唐的某些军队。
所以郎氏、苯教一开始都只想活捉公子,他们与凤迦异一样都是看中这一点而谋算青衣楼。如果老头子引兵造反,大唐内乱,南诏、吐蕃便可坐收渔人之利。但如今看来,老头子并没如他们所愿,所以他们要杀我,他们要让青衣楼起内讧,让老头子掌控的势力瓦解。
如今我总算知道他们在兰州杀那几个龟兹人时,为何要用范阳滚青门的刀法。他们就是要老头子动疑,以为范阳的将领有人在利用江湖势力,要暗中扯青衣楼后腿。这其实是郎氏一伙的连环奸计,让老头子不独信于掌控的唐军,而向外多借一方盟友。
可惜直到公子在吐蕃遇险,九死一生而返,老头子始终不露声色,没中他们的圈套。所以,他们要杀我了。
莫遥笑得有些扭曲,一个黑衣人在我右臂拉了道口子,不深,但很痛。
周围不断有人倒下,青衣楼的死士只剩下五个,比对方要少一半多。如今是二打一,还有一两个抽冷子打我。
我咬紧牙,许多次想寻机逃命,但想起身上那只蛊母,竟然恶心得连逃都没勇气。莫遥似乎等得不耐了,突然取出一柄金锏,迎面刺来。这一刺极快,他武功显然不在青衣楼的任一位舵主之下,我急着闪他的锏,右臂又给划了下。
莫遥狞笑,"小兔崽子,我要割下你的头给阿依!"
桑树旁忽有人发了声冷笑,剑光如惊电一闪,自后劈中他的背部。莫遥惨叫着跌倒,滚了两滚,踉踉跄跄逃了。
那道剑光接连闪起,仿如飞雷滚浪,顷刻将黑衣人一个个斩倒。活下的三四个青衣楼死士全木了,一会才回神去清理尸体。
我看清月光下那人的脸,口张得可以塞下十颗鸡蛋。
第五十一章 天香
"夫子......"我在月影里喃喃,"好剑法,好气势!"
柳夫子冷哼,"杀人便该有这般气势!"
他迅速收剑,也不看这凶杀场面一眼,转身离去。我胡乱扎了伤臂,疾走两步,跟在他身后。
敦化坊虽近郊僻鄙,穿过几条桑径,也尽有人家。深夜的坊街,七八间青瓦店傍着梓树,枝桠间轻晃着花灯,如一颗颗彤橘。在树下穿行,却又觉得十分零丁黯淡,与九街十衢间形形色色的光彩相比,简直天与地。
"夫子要瞧元宵景致,实不该来这里。"我遥望宫掖那边如火如荼的天色,说了一句。
柳夫子缓缓而行,与我不过半步之差,衣色沉沉,挡去我半边脸的光。我在后只见他摇头,"繁华盛景,不过刹那烟云。"隔一会又听他说,"你不必猜疑,老夫恰恰是跟踪莫遥而来,专程候此救你的小命。"
我默默无语,许多事我还在猜测,而他们早已经洞悉了。柳夫子站在一家简陋的小酒店前,回头说:"七郎与我喝两杯吧!"
这时节还掌着灯开店的,不过廖廖一两家。店里也没客人了,瘸脚店家倚着门打瞌睡。我与柳夫子进去,叫了酒、香豆花生,店家迷迷糊糊,还送上两碗汤丸应节景。
柳夫子嚼着豆子,我慢慢饮酒。这酒是店家自酿的曲米春,醇烈粗砺,入喉如火灼,酒劲不知多大。我喝两杯有些麻了舌头,但想到一句话,勉强说:"夫、夫子,老骥伏、伏在千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柳夫子有些不快,"少时不学,如今逮着词便乱说!老夫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千里志!"
"夫子,你这话去骗张明云,骗不了我。"
"老夫骗你什么!"
"难道夫子从前,不是一直在装病猫?"
柳夫子一哂,"廉颇虽老,尚善饭。"
我再度默然,想他在长安分舵蜗缩的样子,连老狐狸都骗得过。
又想起自幼与他相处的情景,他教我念书识字,我拔他须子踹他屁股,他练剑我在竹枝头晃悠摇荡,跟他下棋时又恶劣地弹棋子飞人......但是他这一身功夫从不曾拿来对付我,柳夫子从来就是一副腐儒的模样,生气了也只会摔书拍案,激愤了也只是飘飘洒洒地舞几下剑。
我从来不知,飘逸潇洒的拓枝剑发起威来,那般凶狠可怕。从来不知,他挥洒纵意,说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竟然是剑心本意。
这青衣楼的人,我还真没一个看得透的。
柳夫子又拣了颗汤丸磨嚼,叹,"廉颇虽老,尚善饭,然顷之三遗矢矣!老便是老了!若不是眼皮底下总见着些鬼蜮晃来荡去,老夫也只想足踏谢公履,遍游名山大川,怎奈烦良辰美景跑去杀人!"
我扯扯嘴,"夫子是在防着张明云,我知道,青衣楼好多鬼蜮!"
那一日清晨,那片枣红色的衣影从长安分舵闪出来,我便知道凤迦异说的那个局还没结束,青衣楼的鬼还没捉尽。
那人是莫遥。
郎依依远归吐蕃,郎朵拉月英负伤而退,大唐却至少还有一个七巧庄主在替他们兴风作浪。他既能从青衣楼的分舵平安出来,舵里怎会没有内应?
替我买宅子的可以是舵里的任一人,但是买哪一处却必须张明云点头。张舵主给我选得这么荒僻,无非是好安排杀手伏击我。他们算定了我会在元宵夜诱拐沉香至此,算定了我买宅子只为偷情之便。
千算万算,他们没算到柳夫子是那背后的黄雀。
心一动,猛地惊跳起来:"莫遥跑了,会不会去害沉香......"
门旁咚一声,还打瞌睡的店主跟着跳,"客官还要什么?今夜佳节,小店不打烊......"
柳夫子冲他摆摆手,按下我,"他中了老夫那一剑,肺腑尽裂,绝活不过明日。"
"还有张明云......"
"七郎,"柳夫子慢慢嚼着花生,"令尊视老夫为客宾,礼遇有加,青衣楼的人与事却不由老夫管。不过你少楼主要处置叛徒,瞧在令尊面上,老夫也会帮你一帮。"
"我要杀了他!"我脱口道。所有危及沉香的祸害,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除之以绝后患。
柳夫子点点头,"少楼主开的口,老夫不算越俎代庖。"
之后,我一直喝着闷酒,柳夫子邀我喝酒,自己沾的其实不多,大半天拿着个圆杯,啜一下,哼哼嗯嗯两句,在那里念花灯诗。店外偶有赏灯归来的车马走动,夹着细碎笑语。
我喝多了几杯,望出去都是飘的,听他念诗,就不由要想沉香,掏出那张《早荷赋》递过去:"夫子好学问,替我瞧瞧,这上面写的都些啥鬼话?"遭了一场劫,为他伤情的心思淡了许多,但还是他娘的没出息,一惦念就觉心痛。
柳夫子就着朦胧灯光,眯着眼看了一遍,皱起眉:"前端后乱,章法无度,空有心思却力不逮。柔肠百转,意虽传,可惜气韵不能一贯到底。"
"夫子......"我晃晃脑袋,"我知道他写荷花,可他魂不附体,我、我瞧不懂那啥意思?"他文章好不好气韵贯不贯公子不管,他们文人的名声本就是互相吹捧哄抬起来的,压根没几个真材实料。公子只想知道,他写什么了。
"少时不学,如今吃到苦头了!唉......"柳夫子还念叨,"这荷也不是荷,应是城中传言,皇姨们为芙蓉园盛宴所制的荷灯。灯有形而无魂,养上百年也不见开谢荣枯,那是愧对养者殷殷之盼了。椿庭楦堂,喻其父母。这人借荷自况,想是做了大逆之事,心中愧疚难安,时而悔对父母养育恩情,时而又心神恍惚,惶惶不可度日。"他把纸张丢回来,又摇摇头,"七郎,事不可为当止,情不可强当断,为人须有君子之智。你与他眼下情炽爱浓,浑似沙子迷了眼,可他不只比你多了分慧性,还知廉耻孝悌。唉,老夫前时倒不曾瞧出,他还是个有孝心之人。"
纸张飘过来,很薄,接在手里却无比沉重。
我头胀得厉害,抓起酒壶晃了晃,拍桌,"店家,上酒!再上两壶烧春!"整个世界轻飘飘,唯有手里这一张是沉甸甸的。
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知道他孝顺,初初识他之时,我就知道。但是后来他与我一走四五月,绝口不提家里,我才几乎忘了他是个孝子。直到兰州他随木觉离去,我才多少有些醒悟,他虽喜欢我,却更不忍违逆双亲。
公子可以为了他与爹娘翻脸,为了他离家出走一气跑到长安,而他,不会。
其实这还不要紧,父母再顽固,我与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总有法可想。怕的是,他再不是从前的他。
或者,我从来不曾真正地认识他。
窗外橘灯被风吹得晃晃荡荡,我眼里仿佛是那时乘车出游,车里一摇一荡。
八月艳阳潋潋,我在车里对他说,沉香,你是未来的大唐嗣王,你要妙笔生花拈花微笑你要像个仙子一样美好。
我将纸吊在眼前,古怪地笑两声,再塞入怀。
他真的能诗能画十全九美了,我又半点不喜欢。
娘说,这世上有一种鸟会殉情,那是同一种鸟。
我与沉香,不是同一种鸟。
桐林里飞来了凤凰,凤凰是要配凤凰的,公子甚至连麻雀都不是,只是池洼里的一只癞蛤蟆。
我连他跩什么文转什么心思都弄不明白,我喜欢他个屁!
天宝十一年熠熠灿灿的元夜,就那么时而悲伤时而失意,浑没意思地过了。
抱着头醒来的时候,我还有些宿醉的难受,脚动了动,先是踢着被子,跟着不知踢到什么,软里有些硬。我睁开眼,翻个身,惊得差点贴墙上做壁虎。
被窝里并躺着一人,刚刚踢着的是他的脚。
我吊着心四下张望,斑旧灰白的墙,简陋的摆设,一张床一副挂帐。这里不是隋王府,是张明云给我买下的那座宅院。
有些心惊胆颤地趴过去将他上上下下察看。他睡得极香,浅浅地呼吸,仿佛雷打都吓不醒,根本没哪一处不妥。我定神瞪了他一阵,伸指去戳他脸蛋,戳一下,恨恨骂一句臭小子。
两颊各戳了十来下,又揪几下耳朵,他总算迷迷糊糊醒了。
我撑他肩头处,趴上方看他逐渐清醒的神情。公子的小人像清清楚楚映进他瞳里时,那对凤眼毫不意外地瞪大了,吓得不轻。
"你、你......"
他猛然推开我,拉过被子就把我覆了个严实,"你好大胆子,居然爬我......"一句话未说完,又猛地掀去被子,惊惶地问,"这是哪儿?"
"公子的小别院呀!"我施施然坐起来,出其不意弹了下他鼻头,"公子还没问你呢,咋爬我床上来了?"
沉香别开脸,抱一下鼻子,又转回头瞪我,"谁爬你床了?这是怎回事?你又使你偷香窃玉的伎俩了是不?"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严厉,动气了。
"谁偷了?瞧瞧是谁在谁的床上!"
"不是你又是谁!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尽对我使些下流手段,不是下药就是掳劫,再不然翻墙爬窗!你为了一逞私欲,非得如此欺辱我么?!"他白着脸,抖着手却扯床帐,想要下床。
我一扯拉把他拦回来,气得心肝抽疼,"原来公子在你眼里只是个奸淫掳掠的小人,你咋不说说你勾搭我跟我滚被窝的时候多来劲?你他娘的,大前日跑来跟公子偷情的也不知是哪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住口!"沉香浑身发颤,闭闭眼,压低了声量,"我只说今日的事,我明明在亭子里坐着,为何头一昏就到了你这里?"
"老子敲昏了劫来的!"我发了狠,"老子早想好了,左右你不肯跟我走,索性先劫了你,你要再不从,老子弄上一乘百花幛车,媒婆车手,歌舞伎侣叫他个几千人,从朱雀街吹打到你隋王府,死活把你娶过门!"
这话说得绝,他满眼发怵地看着我。我狠狠再添一句,"老子告诉你,老子如今,不怕死了!"
他嚅嚅唇,半晌还问先前的事:"当真不是你劫的我?"
"是我!"
他叹气,"不是你,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就是我!"
"......你脾气好大。"
"老子是牛!老子......"我侧身扶住他,左看右看,望着他一脸温润的神情,干巴巴说,"哪有你脾气大。"
他微笑。我探头吻去,唇上碾了碾,触及他目光,又硬生生放开,偏脸说:"不亲了,省得又被你添一条趁人之危的罪名。"说完挪到床沿,抓着帐子斜他。
只看到他眼睑垂下又张起,目光投来,仿如一汪春波。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唤,"臭小狗,臭小狗。"
我被雷劈般,定了许久才回身抱住他,心头怦怦乱跳,还有些难以描述的心惊,也喃喃叫,"小香猪,小香猪!"
从不知,他能把"臭小狗"三字叫得如斯温柔。
沉香从怀里摸出两只瓜蒂儿大小的玛瑙瓶子,塞入我掌中。我瞧着有些眼熟,猛一想,这不正是他以前装寒食散的药瓶儿吗?他又吃起来了?我忙拉开塞子,一看,却是空的。
我疑惑地望去,他慢慢环住我,下巴抵着我肩膀,"笑天,你不知我去年病成怎样,可是病得再厉害,想的还是你。"
"你究竟得了啥病?"我边亲边问,药瓶子滑到一边,手不住抚摸他。
"......也许是吃寒食散害的,也许是你害的,你跟这药都不是好东西。"他脸侧来侧去,被我亲得发红,揽着我的手忽然改按为抓,揶揄说,"昨夜恨得我要死,你现今又是怎么?想讨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