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把你们当公主菩萨供着!"
她一拐一拐地跳出去,瘸了条腿就是不方便,不过老子决定把这小辣椒带着。
男仆也带了两个,除了侯小金,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力小子,浑名大梭子。侯小金接连两趟被公子带着出门,尾巴翘上天。
连马夫一共七人的游侠队伍,让公子后悔不迭。
一匹马与一辆车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轻装简便,后者必须拖家带口。
又拖了两日才出行。
原因是公子闹肚子了。回来当日就开始拉肚子,连拉了五次,晚上趴在寝床,我有气无力地对沉香哀嚎:"沉香,我死也不吃你煮的东西了,尤其是鱼羹!"
沉香垂着脑袋儿,似乎是在伤心。后来跑厨下去看药。
我实在想不透,同吃一锅羹,怎么拉肚子的偏是公子?那小子身子骨那么孱弱,有时候掰下莲蓬剥了壳还吃生莲子,还常常一早地打荷露喝,怎么就活蹦乱跳地一点事没?我想起每次都他拿的碗盛的羹,不知有否偷偷使坏?
又想这种坏心眼一向是公子使的,沉香那么纯洁,怎么干得出?
翻个身,一会又庆幸躺床上的是公子,不是他。
娘打着灯过来探望,揉着我肚子,心事重重地说她不喜欢沉香。
我抱住她,"娘,这世上还有哪个王子会心甘情愿给你儿子煮鱼羹?沉香是最好的。"
打死也不会让沉香知道的是:即便他煮成一锅糊,公子也会一滴不剩地吃光它。
两日来沉香都有些悒悒不乐,临出发前见公子能蹦能跳了,才一扫悒郁神情,呼啦啦地帮着拖东西。其实侯小金一早打点好了,他有这举动纯粹是公子鸡婆地多问了一句:"还想带什么吗?"
结果沉香丢来他的一包新衣服,拖了整条多宝格,又钻在阁里头,公子站马车旁等他,只见凳子椅子杯子盆子盒子扇子,木的陶的金的玉的,一样样飞碟子般抛出来,最后是他的脚、背、脑袋,一点点钻出门,手里使劲拉扯。
我揉揉眼,一只青瓷大花瓶正被他努力拖出来。
一群仆婢目瞪口呆,侯小金掉了下巴,"这是那个高贵文雅的隋王世子?他要干什么?"
我把沉香拦腰抱住,丢车上去,"小金子,启程!"
四马拉的大车冲向竹海,半路龙香玉溜马回来,追在车旁问要去哪。
我丢给她一句:"公子出门玩几天!"
车里已经堆满了,除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卧榻,差点连个挪脚的位置都没。我一件件往外抛,忍着气,"你带这么多鬼玩意干嘛?!"
"怕你又嫌东嫌西,缺这个少那个的!"
他还挺理直气壮。公子一噎,再看他连掩饰都不懂的满足神情,哪是那么回事。
两丫头另外乘了辆小车,侯小金与大梭子并骑跟在最后,公子要像个真正的游侠,所以坐一会车又跳出去骑马。沉香挑个帘角,见我不徐不缓傍着车走,放心玩他的一堆宝贝去。
车子经过一座彩帷半挽的酒馆,忽有人探出窗来,远远地招呼:"七郎,过来喝一杯!"
我一看,正是戎州城里的朋友。这些人不知我真实身份,只知我是舵主江闵家的少主人。我看看天色,日将近午。便给沉香戴了顶烟绿帷帽,扶他下车。
"干嘛戴这个?"他顶顶帽子,极不满。
"你不是怕被人逮住么?"
其实还有个私心,那绝世容颜再不能给外人看了,尤其是那帮酒色朋友。
拉着他进酒馆,早见好几个相识包了整整一席,饮酒寻欢。有人迎过来,有人重新排了席位,让我与沉香坐下。
沉香坐我身旁,手垂膝上,看不见面貌的样子十分乖巧。
一众人都在哄问他是谁,我一笑盖过。
席间有打扮妖娆的酒姬来回斟酒,倒到沉香那一杯,掩了嘴调笑:"小郎君,瞧瞧奴家好么?"身子倾了倾,却不敢当真往他身上偎去。
沉香侧个背给她,把脸朝我这里。我一笑。
"七郎要出远门?"
我点点头,"家里呆着懒怠,出门走动走动。"
侯小金几人也在旁围了一桌用饭,出门在外,果然规矩得很。
我喝一口酒,给沉香挟菜挟肉,他拿着酒杯隔着帽帷端详,然后凑嘴下去,想一口喝了,我忙抢过,给他一勺,"你喝鱼汤。"
几个坏心眼的又在起哄:"七郎,摘了他帽子,瞧是男是女!"
我有些不悦:"自然是男的。"
席下忽然细细地啾了几声,我隔座的安公子手朝下勾了勾,勾起个鸟笼,笑道:"谁知这鸟儿吃什么的?"
笼里是两只金画眉。沉香头也不转地瞧着,饭也不吃。
"鸟自然吃虫子。"有人答。
我问:"这对画眉儿卖么?"
对座立即有人呵地笑出来,"安公子今早才跟人估了来,这会又有买主相中了,俺咋瞧不出这鸟儿是宝?"
"喜欢而已,又何必管它宝不宝!"安公子翻个白眼,一转脸却对我笑,"七郎若是喜欢,送你何妨!"
我笑笑,解下一只金麒麟给他,"我用这个换。"
他丢回来,"不就对鸟!"
这人家财万贯,倒也不是小气鬼。
"不就对鸟,都客气什么?酒家,切一碟鸡肉丝喂鸟!"又一个耍阔气的,嚷完摸出个酒胡子,要斗酒。
公子随他们玩,顾着给沉香挟菜,那酒胡子要转他这头来,立时替他抢了酒喝。又是一阵哄闹。沉香一直闷不吭声,也不理他们一下。
那酒胡子做工精致,尖如锥的底,碧眼红发的胡人面孔,滴溜溜一转,红圈绿圈,鲜艳怪趣。沉香扯扯面前帷纱,突然一手扑去,牢牢抓住。
举座都望着他。
他摸着那金雕胡人,手指一勾一弹,酒胡子飞出去,桌中央旋旋旋,轰然倒下,指着公子。
全席轰笑,都道:"七郎,喝酒喝酒!"
酒姬笑着过来斟酒,搭上一只臂,"七郎好久没来咱们小仙酒馆了!"
"有十几日不见人了,不知与哪个美人快活着,忘了咱这帮兄弟!"
"罚他三杯!罚他三杯!"
沉香挟过一只红蟹,提手里转两转,放嘴里咬。
邻座一个纨绔子凑过来,色迷迷笑着,"七郎近日又迷上哪个美姬了?有小仙酒馆的芸娘狐媚么?"
沉香使力咬下去,咔嚓。
"什么芸娘?"这小子怎么吃蟹的?
"瞧瞧这记性,去年九月人家还陪你赏菊,睡了一觉......"
咔嚓!又一口,更大力了。
我重新挟一只大的,替他卸壳。
酒姬挤进来,夹在两人椅缝里,手捧一杯酒,醺醺然:"七郎,芸娘死了,前几月嫁到洗剑山庄,被夫君虐死了!"
"什么山庄?"我没反应过来,根本连有没这个人都想不起。
纨绔子道:"七郎,你不是江湖人,不知那些江湖人多残暴凶狠,不懂怜香惜玉,唉!"
酒姬勾腰搭上,含了酒,凑过来。
我剥着蟹壳没留神,给她亲个正着。唉,渐渐地不习惯了这脂粉味,女人的唇,就是太柔腻。
"啪!"
隔着丝裳缝隙,正见沉香一手拍落桌面,随即腿侧一空,那酒姬给他扯着后领甩到椅上。我睁大眼,他抄过一盘辣椒肉,一脚踩上扶把,将人箍住,扒了嘴就灌。
那凶悍样,连公子都震住。
满座如木条僵住,直到酒姬呜呜地惨咳起来,才有人想起去拉人。
沉香一阵风跑开,在邻近一张空桌上丢下条手帕,提起茶壶热滚滚一淋,吊起来就给公子擦嘴。我那个烫,几乎跳起来。
飞虹在对面甩出条帕子,煽风点火:"好样的!这还有一条。"
沉香掷下帕子,帷帽一掀,脸倾下,把我吻住。青丝垂落,挡去他大半面容,却还听到那群色鬼倒抽气。
我接住帽子,把他盖了,三两步拖出酒馆。沉香还随手拉过那个鸟笼子。
两人两鸟钻进车里,马蹄慢慢踏去,安公子忽然追出来,叫:"七郎稍等!"
我打起车窗,挑眉望他。
安公子走近问:"七郎可去巴州?"
我想起私底下拟好的路线,点个头。
安公子笑道:"我有一姨表妹妹,正要上巴州探望她四姑母,车从奴婢都安排好了,若是能与七郎同行,路上有个照应,我这做表哥的也放心。不知七郎可方便?"
看着沉香手里的画眉,我忽然有点拿人手短的感觉。
便在槐荫下候他安府的车乘,沉香一直垂着脑袋,跟画眉咕唧咕唧。我榻上坐坐,月牙凳沾一沾,挪他身边,抓起松子啃,顺便观鸟。
两只画眉似是一颗蛋里钻出来的,大小相仿,颜色花纹也一个样。我看看这只,又瞧瞧那只,半晌找不出差别。
"这丫的就一公一母,要俩公的,肯定掐起架来。"
"你胡说,咱俩就没打过架!"
"......咱俩又不是鸟。"
第十六章 暧昧
大晌午的天很热,树荫下风轻得连一根发梢都吹不动。
车厢两边开着宽大的窗,紫檀木的厢板上半截都有镂空的瑞草花纹,左右那一面,下半截全嵌了壁柜。车后部是铺竹簟的梨木榻,中间有固定好的圆桌月牙凳,铺着垂流苏的花布。
这么舒适漂亮的马车,有床有凳,沉香偏偏要挨着凳脚坐,坐白纹青漆底板上。
而把榄黄色鸟笼子搁上凳,凑近着看。
画眉鸟跳来跳去,极不安份。这两只真不打架?
我忽想起他在疏红苑醒来那会,两句话不对,一剑就刺来。不由横他一眼。他垂着头,拍笼子逗鸟。
唉,往事不堪提。连带适才酒馆的事,也不能提。
再一句不对,旧恨新怨上来,公子消受不了。
就着他坐地板,一只手搁凳上看他。白瓷般的侧脸,几缕黑发挡在耳际,睫毛扬啊扬......女人吃醋时,再美丽的脸都扭曲,但是沉香吃起醋,公子只觉无比可爱。
尤其是吃公子的醋。
我俯他颊上轻轻吻一下。
半个时辰后,安府的车马缓缓驶来。
一开始公子还以为安家表妹是个妙龄少女,哪知她打帘露了一脸,才知是个二十上下的温婉少妇。生得圆脸细眉,极是端秀。
七人队变成十一人。
安家表妹只带了一仆一婢,男仆坐在车头,帮车夫赶着车,算是半个车把子。另一个贴身婢女比她还要大上一两岁,细白的瓜子脸,晃一下也躲车里。
经过一条杂货街,箩筐瓮罐挤到路面,几个阿婆坐路旁闲扯。车窗子忽然飘进一句:"......十天前张大娘丢的那一个锅两个碗,听说还没找着呢,如今的贼啊,能换个钱的就偷......"
我瞥着沉香,这小子不会一到戎州就当贼去吧?十天前就打算拐公子了?
黄昏时两只画眉果真斗起架来,我与沉香面面相觑。沉香塞了个大盘子在中间,将两鸟隔开,总算止了一场拔毛大战。
当晚三车三骑到了泸州,投在施家店。
沉香弹弹他的帷帽,开始挑剔颜色太深式样单调。
我让侯小金上街搜刮几顶新颖的,拉了他坐一张四方桌上。店伙过来抹桌子,倒上两杯菊花茶,问:"两位公子吃点啥?"
我端起茶杯喝,沉香猛然拍桌子,"我要吃驼峰炙、葫芦鸡、雪花金乳酥、海鲵干脍、腤肉、串脯、大虾炙、五生盘、桂花饼、玉尖面......"
我一口茶喷出来。
当晚歇息时,沉香跨我身上,用一个公子最享受的姿势,摇两摇,咬一下,又摇了摇,咬得我胸膛肩膀一刺一刺发痛。
拥着他睡到四更天,忽然被一阵轻微语声惊醒。侧耳一听,原来店里深夜来客,伙计半睡半醒地招呼着。
来人似是一男一女,一对兄妹,被安排在不远处的两客房中。
我打个哈欠,半坐起身。沉香一只手搭我腰上,一把头发缠着我左臂,睡得极沉。我轻轻移开他,下床找夜壶。
摸了几处没找到。
真他娘的!轻轻出了房,半夜里左转右转找茅厕。
斜对面一扇门吱一下,一个男人走出来,灰蒙蒙大袖一转,悄然敲着隔壁的房门。似是适才来的客人。
门开了,男人唤一声"二娘子",钻进去。
我清醒了许多,忽然觉得那把声音挺熟的。细一想,原来是七巧庄主莫遥,真是仇人狭路相逢,莫怪公子把他的黄鼠狼细嗓记得如此牢实。
悄无声息地贴过去,在门口做宵小。房里没点烛火,莫遥与一女子在谈话,声音压得很低,以公子的耳力也只大概听着。
"莫庄主何事?"
"今日瞧你神色悒然......阿依,我......"
原来女的也是旧识,江陵郎家的郎依依。
我摸一下下巴,想不到这两人还有暖味,深夜来投店,必是赶路赶得急了,也不知急着去哪里。等等,莫小人叫郎依依什么?
"难道你以为破了相,我便会嫌弃你?"莫小人的声音。
郎依依沉默。
"青衣楼那小崽子!你若恨他,我......"
"我不恨他。"
我忽然心里发毛,溜回房中,寝床边重重一坐,脚跟撞了下。
哐当!滚出个夜壶。
沉香迷迷糊糊抱来,"吵啥吵!"
天蒙蒙亮时他还真被吵醒。店外一条横街鸡啼了两声,突然噼哩哐啷摔盆子打架般吵闹起来。我骂了两句,他已翻下床,跳窗边看。
"笑天!快过来!"
我走到他身后,勾着头朝外望。
一出好戏。
一个女人跑到另一个女人屋里,一个男人抓着裤子跳出来,两个女人在撕扯哭骂。
一群街坊爬出来看热闹,顺便骂一句奸夫淫妇。
女人骂另一个女人:狐狸精。
车队浩浩荡荡,一路烟尘滚滚。
安家表妹是个闷葫芦,带着的一仆一婢也深怀主人之风,走了一天多的路,没见哼一下声气。
倒是公子那四个下人,性格古古怪怪,却还能嗑一下门牙。
对早上那出戏,四人在饭桌各有评语。
飞虹说:"男人就一个贱!"
侯小金咧着牙,"我瞧肯定是女的勾引男的。"
我点点头,大梭子居然很看得开:"不是咱女人!"
苗子思考半晌,想出一句精华:"男的偷人,女的丢人。"
她一咧嘴,与侯小金成强烈对比。嘴里两排牙,上下十几个黑洞。
沉香看了看,吃饭。
拣软的吃。
两天来,沉香一直在车上抖鸟笼子。
大盘子抽出来,让一对画眉交交手,然后丢肉沫子犒赏。再隔离了,左一个小美右一个小丑地跟鸟咕唧。
他给画眉起的名,一只小美,一只小丑,我说两只一模一样,你咋分的?
沉香垂着头,手指探进去刮鸟脑袋,半晌说:"它俩如此不同,偏你认不出。"
那天马车走到泸州富义县,他斜坐榻边,脚交着,手里弹着栗子,时不时蹦一颗上公子脑袋。
我捂着头,开始反思哪里惹到他了。
沉香忽然嘣出一句:"那个洗剑山庄在哪?"
于是车子不算脱离路线地朝嘉州方向跑去。
我把肚子里的草糠搜刮得干干净净,只吐得出山庄的位置、庄主的名姓以及一汪冒泡温泉。"沉香,你知道不?洗剑山庄那口泉水其实别有用处,洗剑那都是蒙人的。"
"养鱼?"
我一笑,"泡澡。"
洗剑山庄在峨嵋山下,到山庄门口时,星星点灯。
大梭子上去敲门,说巴州投亲的,错过了宿头,望借个下房住一夜。
七分真三分假,话说得谦恭有礼,立即哄过守门人,报了庄主,大开方便之门。
安家表妹对我借宿山庄之事不置一词,女人就是没主见。
沉香又打个栗子,"故意赶那么晚,我屁股都坐疼了!"
我哄他,"咱们也过一回你家贵妃的瘾,到庄里泡泡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