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松,就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许多年以前,青衣楼最外的竹林边养着一群小鸡崽,是楼里的厨仆养的。小小的毛绒绒的鸡崽子,一见到人不是呆呆望着就是惊慌地钻来钻去。我偶尔逮到一只,捧在手里,拨着它黄嫩的雏毛,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厨仆每天早晚都会给它们喂食,我学着他的手势,抓几粒谷子,划着圈撒出去。
一边咯咯咯地引它们来啄食。
我以为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永远都是这副模样,我以为它们永远不会改变或者离开。但是有一天,厨仆给我指着一只睡着的鸡崽,说它死了。
我知道死人是要掘土埋起来的,于是在竹子下挖了个小坑,把鸡崽小心放进去,再推土覆住。我在土堆上做了记号。几天以后,我忽然想念它了,又跑去挖开那个小小的坟。
十多年过去,或者说终我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当时见到的情景。
那堆土被竹枝一点点拨开,一条条白得几近透明的虫子蠕动着爬出来。
我不是女孩子,那个时候,我也不懂恶心的感觉。
我只是很迷茫很怅然,我不知道我的小鸡哪里去了,一直过了很多年,我都没想清这个问题,我根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最初懵懵懂懂明白时,对于死亡,就只有那份烙进记忆的迷迷糊糊的感觉,像是迷惘像是惆怅。这感觉直到我完全懂得死亡的含义,直到我第一次在马鞍山杀人,都没有太大改变。
我从来不知道,死亡,会是这么难过的事情。
第三十三章 酒店
漠漠枯草地,天岚凄阴。
侯小金拿一截铁杆使劲掘着土,苗子一边扒,一边哭泣。
不远处的分舵还跳窜着猩红的焰星,所有的车马毡帐都烧了,财物化为灰烬。我在火光中曾寻了很久,都不曾寻到另一个倒霉的仆人。一具具烧得焦黑的尸体,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出哪个是大梭子。
后来寻到两三个未死的人,也仅仅是能睁眼望两下,就断气了。
我颓然坐着,不敢想,不敢看。侯小金很快掘了一个坑,从我脚边抱走飞虹,放进去。我悚然一惊,站起来,"别埋这里,带、带她回去......"
"公子,你傻啦?"侯小金声音有些哽,"咱们还得逃命呢!"
我又颓然坐下,垂着头,拼命无视那撒土的声音。但是越克制,飞虹那张脸便越在脑海浮现,比平日任何一次见到的都要清晰。直到此刻,我才发觉我除了她的长相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再没有了解过她什么。
所有的丫头中,飞虹是最早跟着我的一个。从我懂事,她就一直跟在我身后跑,她的脚并不是天生残疾,是追着我爬树摔瘸的。
娘对桐院里的每一个丫头打小就说过,你们要把公子看好了,别让他伤着。
所以原本应该是我摔落暗坑的,被她一拉,我平平安安地挂枝叉上,她落了个终身残疾。所以,她直到死,惦记的都只有我。
苗子轻轻哭着,说:"公子,您过来看她最后一眼吧,飞虹她,她很喜欢你的。"
我腾地起身,吼道:"看啥看!看了她就能活过来吗?!"向前猛走两步。沉香一直站在前面,睁眼看那着火的地方。我从侧面看去,他脸上犹带着微微的惊恐。
我强迫着自己平静,说:"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沉香,别看了。"
他转过头,有些不知所措,隔了一会,忽然小声问:"笑天......我会让你伤心么?"
"不,不会。"我脱口答,抱住他,从来都狠不下心,"沉香,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能看到你,我就会很开心的。"
苗子终于嘶声哭起来。我知道最后一把土已经覆下去,或许许多年之后,我再来扒开这个坑,已经不见此时记得的面容,就如当年的小鸡,我怎么也不知它去了哪里。
有人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我却不敢在这杀戳之地过夜,埋了飞虹,四人只剩一个目标:逃回大唐。
玛斯布临死的话让我无法兴起复仇的念头,即使这其中还有飞虹与大梭子两条人命。除了压抑般的难过,我没有任何一丝激烈的情绪。在这异国他邦,轻举妄动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以卵击石。我再无知再年少气盛,也不敢以缚鸡之力去杀一头老虎。
四人躲躲藏藏过了一夜。
第二日,黑草汁涂了脸面,来到八廓街。
亏得苗子卖了那些绣衣,大半袋金钱粗略数下来,也够回大唐的盘缠了。
这时忽就懂得了省吃俭用。先取了一钱金,让苗子买来几张糙饼几碗奶酪,凑合着填肚子。我不喜奶腥味,多吃了张饼,奶酪塞沉香吃。沉香一双眼可怜巴巴的,看得我叫一个心疼。便拧了眉就对侯小金说:"吃饱了赶紧买马去,挑三匹壮实精神的,最要紧是能跑脚力好,别让人诳了!苗子能说吐蕃话,一起去!"
两人去买马,我拉了沉香蹲在一顶圆帐旁,黑底画金的帐布像一片大大的阴影,缩在其下,不会太显眼。我安慰他:"很快就回去了,要受好几天苦,你忍忍。"这处较僻,面前是横延而去的狭细街道,小摊散落,摊后也有开了门面摆卖商货的圆帐子,沿街望去,偶尔还能望见一两间双层的碉楼。
碉楼里有歌声、酒声,若隐若现的欢声笑语。
我又说:"等回去了,我再带你到扬州苏州走走,听说那儿才是烟花锦绣之地,好玩的多了......"他点着头不说话,我却总想着跟他说些话,仿佛话匣子一打开,哗啦啦地连伤感都会倒掉好一些。
忽然,微微地响起了一阵乐声。
起初没留意,我兀自把些美好的想法说个不休,沉香先听到了,像小狗儿竖起耳朵,刹时眼睁得大大。我才也跟着听到远处碉楼里传来的音乐。不知何时,歌笑声细了,把楼内的乐声衬得响亮了许多。那是清落落的琵琶,在寒风吹刮的阴天里,宛转凄冷。
一曲熟悉至极的琵琶独奏。
沉香喃喃:"画眉死了,羊没了,琵琶烧了......"
"这些有什么打紧......"我挨着他,神思尽飘入曲中。
没想到,这番邦胡地还有人会弹这一支曲子。向乐声来处望去,刻着妖娆花蔓的碉楼,上下两层都有一个个方盒子般的窗口,隐约见寻欢作乐的男女。乐声从一口窗中传出,波斯布帘分中挽于两边,却见不到弹琵琶的人。
沉香怔了会,像知我心中所疑,忽然说:"她是那晚弹琵琶的人。"
那晚,自然只有兰州夜巷的那一晚。我惊讶地看他:"你怎知的?"
"我就学她弹......"他歪一下头,"我听得出来。"
"......你行。"我拍拍他,举目又看那片窗。碉楼隔得远,有时街贩吆喝喧闹起来,就听不清楚了。我心中总有个疑惑,向沉香作个手势,两人向乐声处走去,在离碉楼丈余的货摊旁停下。
那支曲子堪堪弹至收尾,乐音零落,比沉香所弹,多了几分哀宛伤感。
窗边慢慢地倾出一个身影,清瘦孤独,像一支薄细的秋花。她慢慢地转过脸,半边颊还被琵琶颈挡着,眼眶深陷,一对冷木的眼眸静静望来。
我差点跳起来,大白天地又见到这样一张鬼脸,真是受惊不小。赶紧抓着沉香,说:"这是郎家的人,咱们别给她瞧见。"心下却浮起一丝异感,直望着那瘦癯青白的脸,脑中乱糟糟,有些模糊的影子仿佛欲破茧的蚕捅动不休。
沉香道:"马买来了,咱们快过去。"
我答应着,两人往回走。我忍不住回头,那张脸还停在高高的楼房窗口,眼珠子一动不动,望着我这边的方向。心头砰砰跳,我急忙转过头,便是这一瞬,电光火石般,一些久远的画面在记忆中浮现。
深深的寒潇院,漠漠如烟的竹林,五姑姑坐在阁楼的栏边,素色裙裳仿佛静水白月,无声如画。唯一响动的声音是她怀间的玉琵琶,清清泠泠,每个音都似没感情,但每个音串到一起,却又似一片深色的月光漫顶而来,不能挣脱不能呼吸,清泠泠地绝望,清泠泠地哀伤。
她的身边,是一个青衣沉默的婢女,我在竹林里跳着离去,偶然回头,就见她在高高的楼上看我,那时容貌清妍,眼中一片柔和。
我想不到,七八年后再见她,已似一朵风雨催萎的花,枯败若鬼。
又采买了些衣物用品,四人三骑,急急地赶了一天路,朔风起时天已昏暗。
沉香被我圈在臂间,仿佛第一遭骑马,神采熠熠。我心事重重,看着他,收紧了臂。这一路逃命,未碰丝毫阻碍,急马直直出了逻些城,也没见苯教或者任何一个吐蕃士兵相拦。
我心中时而奇怪时而侥幸,越发归心似箭,一鞭鞭辣辣甩在马臀,将侯小金两人抛了五六个马头远。天暗下来时正赶到逻些附近的一个葛羌小部落,在小酒店中订了房叫上食物,四人围一桌吃。桌子是长方矮脚的,人盘膝坐毡团上,旁边烧着火炉,不会太寒冷。
酒店里客人稀少,本来靠门处有两个,吃些酒又走了。我咬着羊肉,问沉香要不要吃点酒,暖和暖和。他还没答,旁边影子一闪,长桌边又坐下一人。
我皱眉瞪去,碎羊沫差点梗住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仇家要相逢根本不必管狭路不狭路。
绒红的毛皮子,衣襟嵌玉珠,裙边是一溜白狐毛,十分贵重。我先瞪着挂腰的红鞭子看了一阵,才看上面那张残破的脸。仿佛奔逃了一日,其实只是在人家的网兜里打转。
郎依依放上一只银制的方酒壶,两只碗莲般的银杯。酒倒出来,却是酸甜的青稞酒。她端了一杯给我,说:"少楼主,酒没毒,阿依敬你一杯。"
沉香举着一块酥牛筋,不快地望来。
我先帮他把牛筋塞嘴里,递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接过那杯酒,正想一饮而尽,郎依依又道:"吐蕃人敬酒有个礼节,请少楼主先饮一口。"
我不知她玩啥花样,仗着被娘泡过药澡,她就投毒也不怕,小吮了下。
她举起酒壶,又倒酒加满了杯,"请再饮一口。"
我喝过之后,她再斟酒,仍然加满杯,还让我只饮一口,侯小金三人都停下了,莫名其妙看着。我奉陪到底,还把浅了的酒杯凑过去给她添满。郎依依这次却道:"这是吐蕃的礼节,叫做三口一杯,少楼主请满饮此杯!"
入乡随俗,公子给她饮了。
沉香点点我,寒着脸,"你再喝一口,我掴你一巴!"
这小恶魔,真是一点面子不给。我横了眼,把空杯子推回去。郎依依自顾斟了酒,也不再劝饮,只说:"少楼主放着郎家的女婿不做,难道是想做王妃?"
我恶狠狠瞪去,"酒也喝了,有什么道不妨划下来,江湖恩怨江湖了!"
"你怕我唤出千军万马么?"
我不语。凭她一个贵族家的庶女,要调动吐蕃军队,那是不可能的。但公子不得不妨她使出别的手段。郎氏与苯教妖人勾结不浅,公子是真的怕。
"少楼主多心了,阿依只是来给你送行。"郎依依轻尝着青稞酒,神情冷淡,"你不愿娶我,我也不是就嫁不出去,犯不着为此事要你的命。"
我眯眼,"二娘子手腕通天心肠阴毒,公子不信你百年一发的善心。你要想再找个铁箱子把我们关起来,那是万万不可能!"
郎依依眼中闪过一抹不屑,"唐蕃两国早晚是要开战的,你二人就是凤子龙孙、神勇无敌,也不能喝退百万唐军,郎氏关着你们浪费粮食么?不过少楼主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瞧着我脸上这一道疤--我不杀你不捉你,我还会给你指一条明路让你逃命,你当我阿依发慈悲,当我发疯都好,可千万别当是一份恩情。我让你活着,不过是要留着慢慢折磨的。这一辈子,你作梦都摆不掉我这张劈成两半的脸!"
我如今是深深地后悔,怎么惹上这个半疯不傻的?公子就是作梦也梦不到她头上,她在那里变态个啥?"二娘子既不想杀我,那就请回吧,公子在戎州等你来报复。"
郎依依慢慢喝着酒,喝了两杯,又冷淡淡地说:"少楼主还是高兴太早了,我说过不杀你,可没说别人也不会杀你。"她一顿,"你忘了那天见过我姐姐的?她是第一个要取你性命的人,不出两天,你一定会见到她。"
一阵噼啪响,店门处篷布被风卷得左右乱拍,今晚风特别大,帐外呼啸个不绝。我深深吸口气,忍住心头那一阵颤栗,帮沉香盛了碗羊骨汤。"二娘子能说说,令姐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成都那个遇刺的晚上,也是刮着很大的风,我记得我喝醉了,领着沉香满城乱飞,然后跌了一交摔下去。那时醉蒙蒙,脑子反应迟钝,但是身体都帮我留意着。我的脚出了两次异常,第一次是在屋顶往下跌的前一瞬,脚踝微微一疼,是被人拿小暗器弹了,因此跌下去。第二次是跨过厅堂门槛时,被安家女婢绊了下。
但是随后逃出来再跨那道门槛,就出异况了。这异况直到被郎家的贼车载到一个小村庄,在瓜棚下见到郎依依与另一个戴网兜的女子说话,才猛然明白是什么。那个女子就是死在门槛边的安家女婢。公子再次跨出门时,她的尸身已经不见了,所以我与沉香跑得飞快,却没再被绊着。
从那时起,我已知血洗洗剑山庄嫁祸公子,后来又杀害安家表妹伤了向银川舵主几人的凶手,就是那个假女婢。她,也是郎家的大女儿,郎依依的姐姐。
郎依依冷笑,目光在沉香捧起的骨汤上一扫,慢慢说:"我姐姐么,说不定,是你姐姐呢!"
一块肉啪地掉下,我大大弯着嘴,"二娘子,咱这亲成不了,也就不必乱认亲戚了。"
"少楼主真的不喝了?"她又斟了酒到我面前,"出了这个店,再想吃好喝好,恐怕就很难了!"我给她说得心情烦燥,横着脸,"郎依依,你他娘的说话干脆爽落点,公子最烦的就是跟你兜着弯说一大堆摸不着头的话!"
沉香一碗汤喝完,当地放下碗,说:"我困了!"
"饱了还困了?""困!"我拍拍他,凑耳边小声道:"这娘们话没说完呢,不让她说完,她睡不了安稳觉,咱们也没安稳觉睡,再忍忍吧!"
郎依依显然忍不住了,冷眼一闪,"少楼主,你排行第几?家中叫你七郎吧!"
我皱眉看她。
"二十年前,令尊为夺青衣楼楼主之位,杀兄弑父,残害楼中诸多元老,你的三位叔伯据说死无全尸,妻儿在一夜间全都惨遭毒杀,你那时未出生,令姐应该知道一点。我母亲当时在江陵,其实她是我父遣派大唐办事的蕃奴,因为身份低微,被我父看中了也不能留在吐蕃本宅,那一年有了身孕,就留在江陵养胎。她曾跟我讲过一些事,青衣楼发生大变的那些天,我父亲恰好从吐蕃来到江陵,他一直都很兴奋。有一晚江陵郎家悄悄来了辆马车,一个女人从车里走出来,亲手把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婴交给了他。那晚是八月十九,月光很亮,我母亲躲在门帘后偷偷看那女人,只看到她戴着风帽,眼睛很美。之后我父亲离开江陵,临走前告诉我母亲那女婴是青衣楼的人,他要带回去献给苯教的法师。"
我仿佛回到与凤迦异同行的日子,晚上围着篝火听仓鼠的故事。太遥远的事,我遏力想象它与我无关。但是,爹娘总喜欢在仲秋夜沉默看月的情景,此刻沉甸甸地跃上心头。
真不希望是一个外人来告诉我这些事。
郎依依像是特意来打击我,啜一口酒,又说:"少楼主想得到么,吐蕃的贵族豪门,每一代都得将第一个婴儿送给苯教教养,以示对主神辛饶米沃的忠诚及拥戴。我母亲后来说,她十分庆幸有那一个女婴,不然被送走的就是当年出生的我。郎氏本宅大夫人收了那个女婴,将她当嫡女献给了迦洛法师,她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姐姐郎朵拉月英,很可能也是你的某位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