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搜肠刮肚,将娘以前哄我的故事一个个翻出来,要找个吊人的。半晌后贼笑着问他:"沉香,你听说过竹林七仙不?就是嵇康、阮籍、向秀......"
话没说完,凤迦异在旁横插一句,"是竹林七贤。"
我一瞪眼,公子爱叫仙咋的了?待会还鬼呢!沉香也是一瞪眼,重重道:"七仙,我知道的!"那头野狐十分好风度地笑笑。
我拍拍沉香,意气风发地继续,"这竹林七仙不只风姿飘逸,才华出众,还有别样的本事。就说那个嵇康吧,他琴弹得好,骨气硬,还有一样东西特别大。"
"啥咯?"沉香很配合。
"胆子!"我比划着,神神秘秘,"我曾经偷偷给他丈量过,后来依照大小做了一只海碗,让大厨往里装饭,结果足足装了十一个人的饭量才满......"
凤迦异还是笑,那些听得懂的南诏人都目瞪口呆,大有这个仙也太能长了的意思。我帮沉香剔肉,抹香料,吊胃口。结果这小子就是沉不住气,拽着我袖子问,"那碗放哪了?我瞧瞧!"
我一噎,嘻笑:"公子拿它跑狗,不小心摔烂了!"一转语气,"咱们还说嵇康,这人喜欢弹琴,有一晚就点着个酥油灯在灯下弹,没弹一会,跑了只鬼过来,在灯旁一会弄衣一会吐舌头,一会还拿把小刀往火上摆来摆去--"凤迦异翻烤着刀子的手一顿,"嵇康也不理他。那鬼刚来的时候脸很小,你知道多小么?呶,就这样,像个猫面,他弹了一曲,竟然就长了一丈多,招招摇摇地,不仅把灯光挡住了,还黑碜碜地吓人。嵇康原本好好地弹琴,给他一挡,怒了,居然拂袖而起,还坏心肠地吹了灯火,说什么耻与鬼争辉......"
"那只鬼呢?"沉香问,尽问些不着边的。
我敷衍,"他吃了蹩,灰溜溜跑了。"
他眼神一暗,不太高兴了。
"沉香,那是只胆小鬼,就唬人的。"我哄着他,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自己又杜撰出另一个,"有一回我也见到一只鬼,在青城山见到的。这只跟嵇康那只不同,脸不小,身材也挺高大。我见到他时,他扎着根皂头巾,还穿了一条绿长袍,打扮得人模人样,可是正脸一看,青面獠牙,眦目歪脖,说多丑怪有多丑怪。当时青城山住着个有名的道士,叫什么张道陵的,他创了个五斗米教,门下牛鼻子很多--你别瞧他只有五斗米,其实比小老鼠的玉斗厉害多了,道士们怎么吃都吃不完。"
我顿一下,吃几口酥饼,凤迦异又递来一只软囊,我接嘴边微微一倾,嗅到酒味又立马丢还他,另行寻水喝去。
凤迦异奇极,"你们汉人今日不都要喝酒么?还赏菊花呢。"
我摇摇头,冲沉香一笑,讲我的鬼,"那只鬼是去山上跟道士们斗法的,结果没打两下,张道陵就出阴招了,他把一面亮闪闪的铜镜子甩出来,大喊‘照鬼镜',那只鬼往镜中一瞧,一时羞愧难当,举手认输了。不过他很有骨气,张牛鼻子要他弃械入教,他衣袂一飘,大义凛然地说:死便死矣,岂可为五斗米而折腰......"
"他为啥一瞧镜子就认输了?"沉香冷冷问。
"他长得丑,自个也自卑呢。"我笑眯眯地,"公子那时才知道,原来鬼长得那么丑,难怪别人总是丑鬼丑鬼地叫......"
沉香突然起身,怒目道:"你就胡说八道!"
我张着口,一块兔子肉滴着油掉下,眼见他居然就这么--拂袖而去,急忙跳起来。凤迦异笑着添一把火,"原来少楼主还有这本事,真是那个,嗯,阎罗王贴告示......我这话说得对吧?"
我无暇理他,追着沉香离去,他身影在帐篷边一闪,不见了。
这边火光弱,我往帐篷里张一张,一片模糊中,那小子倒布褥上,两脚一屈一架,抱头躺着。我掩好篷门,贴着门口嘎嘎嘎地装鸭子叫,他没动静。
我又跳西北角去,凄厉地啸叫,他稳如泰山。我再换个位置,咕咕咕地学起夜枭,他还是不动,我转东边,狼嚎狮吼,鹤唳鬼啼,装尽种种吓人声相,以为他必怕鬼,唤我进去,哪知狮子吼还没吼完,帐内蓦地暴出一声咆哮:"你闹够了没?!"
这一声比我百声犹具威力,我僵着身子进去。
他还那架式躺着,一动不动。我爬到他身旁,小心翼翼抱去,轻轻地磨蹭。"沉香......"
他连眼都闭着,不睬我。
"沉香,你知道今天啥日子不?今天是重阳,我娘交待了要回家去的......"
"上回在嘉州,她特意让向舵主来交待的,今天得回去......"
"你不就想吃香的喝辣的,天天窝漂亮的木榻上,让什么蝴蝶蜻蜒冬兰秋菊的,给你扇凉喂果子,累了有个瓜儿捶腿,渴了有个秀竹端茶,香喷喷的茶,还鸟舌头的!"
"......你说啥呢?你咋知道了?"
"就你那点小心思,哼!"
"......"
"......"
"沉香,你知道明天啥日子不?"
他翻脸了,提住公子衣领,"还明天?"
"明天公子生日!"
"......"
"我娘要我回去,不是过重阳节,是想给我庆生,每年她都会做一桌子最好的菜,在桐院里......"
他丢开我,翻个身,睡。
我也翻个身,与他背对背。他很久都不动,我向后轻轻撞一下,撞他的腰,他仿佛真睡了般不给个回应。我翻回去,从后抱住他,一只手上下抚摸,似呢喃地问:"沉香,你哪天生日呢?"
他不出声,被我狼手摸得轻颤起来。
我继续磨,"哪天呢?说一声......"手里摸着个什么,圆滚滚的,把它掏摸出来丢枕后,一团亮光柔柔照来,唉,他的宝贝夜明珠。
"好沉香,嗯?"
"嗯~?"
......
"九月十一。"
我按着他左肘,愕然望去,珠光照着他死闭的眼,脸沉如水,我摸两下,放了他开始笑,笑得满地打滚。
这都比公子慢一步?真有他的......
笑够了又坐他身边,摸着下巴细细想,"嗯,公子属狗的,你小我一岁,属猪!"他不理,不知是在梦春秋还是梦蝴蝶,管公子抽疯呢!我将他从头到尾溜一圈,凑颈边吹气,又贼兮兮叫:
"小香......猪~"
沉香睁大眼,蓦地睁得很大,我有点吓着。但见他不似生气,便把他身子扳平了压着,故意腻起声:"小香~猪~"
他只瞪着眼看我,我越发放肆,贴着鼻尖叫了一声又一声,心里默数着,猜他要第几声才会暴发,根据礼尚往来以及对仗的规则,我认为他一定会叫我"大天狗",虽然不太好听,好歹是压着他的。
哪知他瞪眼半晌,冒出一个:"臭小狗!"
那晚胡说八诌惹闹他之后,没两日,我便发觉这记仇的小子在用一种崭新的目光审视公子,起初只觉心头突突跳,被他多望几次后,一股不祥的预感直飙上来。
他让公子劈来一段木材,又剥夺了公子十来根头巾及一片衫布,鱼吻也顺手借去,整天在车里捣捣弄弄,削削磨磨。我猜破了脑袋都想不出他要干什么。于是常坐他身后盯着,只是瞧得他久了,他总回应地飘来一眼。就是那目光让公子觉得不祥,整个一不怀好意的危险分子。
这般瞧了两三日,我再没兴趣,只倚着厢板随车子一颠一颠地想事情。想得最多的竟然还是家里,这次一声不响地跑南诏来,娘不知多担心。
车子在行进中,门又是嗒地一声,南诏王子再次窜上来。我挺佩服他这矫勇的身手,数日来已对他刮了五次目。
数日来,他都是这么有事没事地一窜而上,有时也就闲侃几句,我却越瞧越不顺眼。起初以为这野狐心不死,还想勾引公子,后来渐渐发觉他居心不良,常常三两句闲言扯开之后,话头一转,就勾搭沉香去。
我记得四天前那次尤其过份,他嗖地跳上车,连眼尾都不扫公子一下,直接扑沉香面前,兴冲冲说:"我总算想起来了,你本名不叫‘瑛',李瑛是明皇二子,那位前废太子,开元末年三庶人之首。我竟然记糊涂了!你的名字是‘玥',李玥!以前听说过,凤鸟氏少昊帝出生时,五色凤凰给他衔来一颗流光溢彩的神珠,那珠子就是‘玥',因此你字东珠,佛名沉香,可对?"
我当时差点一脚将他踹到无量寿山,搂紧沉香破口大骂:"什么凤凰什么神珠,那都是公子的,关你屁事?!"
还有一回也是极端目中无人地当着我的面大舒感怀,那感怀全是对沉香相逢恨晚的言词,说多刺耳有多刺耳:"世子风华,异早有仰慕,昔日在长安,奈何身不由己,无缘结识,只是皇筵华帷间匆匆一瞥,隐约侧影已觉天人不及。异曾与凉王、汴王同游曲江,也曾有幸赴过杏花宴,每每言及才艺,王孙士林,无不赞世子高才,闻说世子每有诗画,汴王必央以奇珍相换......"
如此滔滔不绝,喋喋不休,气得我一剑东来,险些送他上西天。
可惜无论受过多少教训,这头野狐就是百折不挠铁杵磨成针,骨子里的狐性已是根拔不去,这次一上车居然又媚声媚气地丢来一句:"小香猪~臭小狗~"
我两个脸都绿了,真没想这蛮人还有听床的恶趣。
他脸转变极快,一下又正经起来:"前面便是剑川,今晚到城里歇憩一晚吧!"
我拉过沉香交头接耳,"今晚不必放驱兽香了,不过很可能又有黑衣人跳出来砍咱们......"斜眼去,野狐凤迦异神色自若,居然笑得很坦荡。
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他是发善心!
第二十四章 局外
当日午后进了剑川城,就投了店。凤迦异不知转的什么歪心思,让人找了家破陋店子,侍从与货物车马一古脑安顿下来,店主就关门了,门内连一只苍蝇都塞不下。我鼓着眼,彻头彻尾对这头野狐灭了希望。
沉香自下车就勾着头看对街的雕花门楼,那门楼叫一个漂亮,不是富贵人家,绝对住不起。我拉着他,准备跟蛮人王子拆伙。凤迦异拦住我,说:"少楼主最好不要任性胡为,你如今身处险境,隐晦些不好么?"
我望他古怪一笑,难怪这一路又是露营又是乔装,他这个王子,若不是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何必管我俩死活?
于是大大方方霸了最上等的房,跟沉香二人有风使个尽,一会要这一会要那地将一干人当自家奴才使,凤迦异还真沉得住气。
夜里睡在竹板床上,我搂着沉香小香猪小香猪地叫,磨着他做好事。公子生日那天,他破天荒地温顺,事事遂我心,不动气不打人,到他生日,我便绞尽脑汁要他开心,哪知想了万千件宝贝,最后却把自己往褥上一丢,又紧张又故作镇定地说:小子你有福了,老子今天让你上。
这辈子就认定这一个了。
哪知他还不愿意,扳过来让公子在上,嘟嘟哝哝说你有啥好上。
那一刻是松了口气也紧了下心,把他小香猪地叫上了瘾。
这夜里也尽是叫他,叫上千百句还舍不得吞吃,不觉又被一头野狐闯进来,打扰了未竟好事。
凤迦异眼神烁烁,脸皮可弹棉花,"两位可吃宵夜?"
怎么以前没见他如此热心?
我理好两人衣衫,沉香照例脸撇一边,当他压脚底的小人物。
"信苴难道不曾学过礼仪廉耻?啊--我记糊涂了,你是蛮人。"
"我在长安学过。"凤迦异不以为然地笑,"少楼主跟前,就不必讲什么礼义廉耻了吧?来,吃点宵夜,别让人笑话我们南诏人对大唐贵客侍候不周。"
还真拿出一个食盒,桌上摆出几盘小菜。
我甩出鱼吻,灯火下耍着花样把玩。
"世子喜欢吃什么?"果然没两句,又攀上沉香,"南蛮之地,只有几样野菜山菌,不知合不合你口味?记得有一年千秋节,明皇在芙蓉园设宴,你在黄纱之后弹奏瑶琴,宴上竟无人敢落一下筷,白白凉了千盘珍馐。"
我挑挑眉,看那深藏不露的小子,居然一脸乌云。每回凤迦异跑来招惹他,就见他脸刮乌云,想来我两个还真心有默契,讨厌人都同气连枝。
"世子为何一言不发?是嫌我还不够热心?要不我把几个奴才叫起来,再供你二人使唤可好?"这小肚鸡肠的,报复来着。
我将小剑飞出,擦着他头囊边缘打个圈,再收回来。
凤迦异兀自望着沉香,双目炯炯,"世子为何从不与我说话?从我在南诏第一天见你,你就不肯与我说一句话,凤迦异让你如此憎恶么?"
我一剑架上他脖子,"别惹毛老子,不然十个信苴脑袋我都给你切下来!"
他锵地飞出腰间浪剑,把公子的鱼吻撞开,瞪着沉香,"李玥,南诏人让你如此憎恶么?"显然动气了,怒目一逡,又冷冷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作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想来我就是那个丢脸的人!别以为我多番忍让,是怕了你们,西洱河畔六万唐军,至今尸骨还未寒呢!我南诏不怕你大唐,世子也别自视太高了!"
剑刷地入鞘,竟就那么甩袖而去。
我冲沉香眨眨眼,他又冲我眨眨眼,终于有了点不小心跳上人家木俎的觉悟。
没发生那场战争之前,南诏还向唐俯首称臣,依附效命。凤迦异之父阁罗凤还是大唐册封的云南王,六诏之主,与唐和睦相处。
若不是天宝九年,云南太守张虔陀侮辱了阁罗凤的妻女,阁罗凤不会因杀了他而遭人诬构;若不是大唐执意攻打南诏,连人家军前谢罪都一言拒了,也不会逼反那位忠诚的云南王。
六七万大唐军,就在南诏与吐蕃的合击之下,生生葬身于西洱河,只逃回了一个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
五月的时候,老头子听着这条惨败的噩报,久久不语。
龙香玉说,阁罗凤杀了张虔陀,没有错;他到沪南谢罪请求罢战,也没有错;他叛唐附蕃灭了唐军,更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坐拥江山迷恋美人的昏庸帝王李隆基。他不该攻打南诏。
我打个哈欠,这些与我无关。
凤迦异的国仇家恨,断断不能算到沉香头上。
听说他曾在长安居住十年,以南诏王长子的身份入质大唐,隐忍十年,却终换不得故土安稳。
我对他早已存了戒心,这一次几乎就要脱他而去。
沉香拍着我脸颊,居然变得懂事,"你要不想去就不去吧,那什么虎穴,我是不怕它的,倒是你,真让人操心。"
我挖挖耳朵,捂着他面颊让他嘟嘴再说一遍。
但是凤迦异两句话留住了我,"少楼主都走到这了再打退堂鼓,岂不可惜?不如走到底,我在一日,保你二人一日平安。"
那晚宿在剑川城,天将亮时隐隐听得墙外有人争执,离得很远,但还是听到了一两句,似在怨怪他坏了好事,不让人将我与沉香刺杀在野外。
我还真想去看看那虎穴里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
日间想着南诏与大唐的事,车中消磨些时光,沉香还在削削挖挖,背着公子修理那块木材,我偷瞄一眼,已造出个形状,有轮,似小车。
不知干啥用的。我有些困,合着眼皮一点一点地打磕睡,迷糊里似有东西咚地跳下,又睁开眼,左望右望没见什么,不由侧身打个哈欠,怎知嘴才张了一半,吭地一下牙齿被什么狠狠撞着,顿时痛得捂了嘴,什么磕睡虫都跑光了。
"王八龟儿子--"
还没骂完,顶上一点奇怪声响,脑袋又遭重击。我眼冒金星,耳听得咻地微微一响,忙歪头,结果鼻梁也中了一记。
这下被公子抓着了,摸在手里,小木块,再瞧脚下,栗子,珍珠,还真多花样。
我狠狠瞪去,那头那小子,摆弄着个奇形怪状的小木车,引着杆,装着石子,虎视眈眈。那东西丈量着也就巴掌大,结带为绞绳,竖杆拉兜,怎么瞧一个眼熟,分明就是个石炮的超小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