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庚一怔,这个苟芒真是狡猾,无时不刻不想着诱他继任。
他下了马车,抬头仰望。没错,这里就是《魔世录》中记载的魔界圣地列姑射山。天界有九重深宫,最高一重天,便是天界的权力中心;相对的,魔界的权力中心便在这列姑射山上的列姑射大殿。
韩庚喃喃问道:"魔君......他在殿里?"
苟芒眼神一黯,摇了摇头:"魔君不在这里。自从他的元神被封印在缚魔岛之后,我们便将他的躯体移送到极渊之地,用千年寒冰镇住。即便如此,魔君的元神回来之后,躯体也早已衰败不堪,也无法再适应极渊之地意外的环境。"
"也就是说,如今他已无法离开极渊之地了?"
"是的。"
韩庚急道:"那为什么不立即带我去见他?"
"魔君说了,不待公子答应继任,不得相见。"
韩庚一滞,说不出话来。魔君,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逼迫他么?
苟芒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放心,魔君的身体还不至于立即枯竭。不如就听魔君的,等你理清了思绪,做下了决定,再父子相见也不迟。"
韩庚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么现在上列姑射山是......?"
"要见几个人。"苟芒道,"其他三位御司已经在上面等候多时了。"
到了殿内,原本端坐的三人立即站起了身,一齐望过来。
苟芒指着其中一人为他介绍道:"这位是南方御司祝融。"
那祝融生得体形魁梧,脸庞方正,浓眉大眼,是典型的武将之材。他向韩庚躬身抱拳道:"属下拜见公子殿下。"声音听起来干脆洪亮。
韩庚忙跟着回礼,心中却有些纳闷,这又是"公子"又是"殿下"的,称谓怎么这般混乱?
苟芒笑了笑,解释道:"因为魔君尚未正式为你封号,所以我们只能暂称公子。"他说着,又转头对祝融道:"在公子面前不必分生,‘殿下'二字便省了吧,免得公子听了不习惯。"
祝融低了低头,应道:"是。"
韩庚看祝融以及其他二人对苟芒态度恭敬,心中估摸着苟芒也许位列四大御司之首,只是苟芒出于自谦,所以并未对他提及。
苟芒又转向一名年轻人道:"这位是......"
"我叫蓐收!"年轻男子抢着自我介绍,声音轻快而活跃:"其实当初我原本想和苟芒一起去接公子的,可是苟芒那个坏家伙却偏偏让我回来约束魔物。直到现在才得以跟公子相见,真是想死我了!"
说着,便整个人扑上去想抱住韩庚,却被苟芒一把拎了回来:"不要随便暴露出你的无尾熊本性,给我乖乖一边呆着去。"
蓐收虽然心中不服,却也只能吐吐舌头退了开去。
剩下的那个人年纪最大,却脸色有些阴沉,迈上一步道:"属下北方御司烛阴,见过公子。"
蓐收在一旁插嘴道:"烛阴刚才还在为北海四兽的事情郁闷呢。"
韩庚迷惘道:"北海四兽?"印象中好像有在巫山脚下的村子外遇到过......
苟芒一双透着精光的眼睛向烛阴望了过来:"烛阴,你没有约束好自己的部下在先,公子出手教训也是应该,此后你当以此为鉴。"
韩庚恍然大悟:"原来它们是你的......"
烛阴仍旧沉着脸:"北海四兽是它们咎由自取,就算不是公子亲自出手,我也当收拾了它们。"他说完顿了一顿,抬起头来望定韩庚,道,"只是不知公子放任自己的朋友擅闯魔界重地,扰乱纲常,是为何意?"
韩庚一怔:"我......我的朋友?"他回头看了看苟芒,后者也是一脸的迷惘。
烛阴向后挥了挥手,道:"属下这就带他上来。如果是他冒认,属下便处置了他。如果真是公子的朋友,还请公子给属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韩庚心头已隐隐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见两名侍卫押着一人走上殿来,那人衣衫不整,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披散下来的长发遮去了他半个脸庞,嘴巴被布条蒙着,一双眼睛在望见韩庚的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希......"韩庚脱口而出,疾步冲了过去,却在即将抱住他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步,伸出的双手在希澈的脸颊旁流连了半晌,却不敢碰下去,最终握成了拳,垂了下来。
希澈被布条塞住了嘴巴,发不出声音,但是他紧紧盯住韩庚的眼睛,看着他眼眸中由错愕到惊喜到怜惜再到担忧的一连串变化。
希澈静静与他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但是希澈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胜利般的笑意。
第117话
苟芒见韩庚那副神色,暗自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侍卫给希澈松了绑。
刚得了自由的希澈咬了咬牙,眼神一变,抡起拳头照着韩庚的脑门便挥了过去。
韩庚倒抽一口冷气,一边疾步后退,一边问道:"希澈,你......你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找你算帐来的!"说着又是一拳抡过来。
韩庚定住了心神,一边心里苦笑,一边脚下不住后退。其实要让希澈揍几拳出出气,他是绝对心甘情愿的,但是如今这个身体,早已经解除了苟芒当日设下的箍魔咒,魔性比以前更甚,就连魔界中人,靠近他都有些小心翼翼,更何况是面前这个被气晕了头的希澈。
于是一个打,一个逃,闹得整个屋子鸡飞狗跳。
蓐收抓了抓头,不解道:"这两个人,究竟是朋友还是仇人啊?"
苟芒哈哈一笑:"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祝融气定如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烛阴低哼了一声:"那么我的损失谁来赔?"
苟芒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他怎么会落在你手里的?"
烛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小子居然擅自打开魔界入口,结果在隧道里迷了路,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从路过的一辆巡视蓬车的驾座上截了一条地龙,硬生生从南方边界横穿到我北方的领域。我见他不是魔界中人,生怕他是天界来的探子,于是动用了军队,好容易将他拿下,原想第二日严刑逼供的,不料才将他绑于御司堂过了一夜,便将我整个殿堂焚为灰烬。后来他自称是魔君儿子的朋友,要见公子,我又怕他说谎,才亲自押他来列姑射山与公子对质。"
希澈追了半天,愣是没沾到韩庚的一片衣角,又听见烛阴在一旁大倒苦水,停下脚步哼了一声:"你这老秃驴,话也不好好说,见人就抓。跟你说我是来寻人的,你偏不信,还一口咬定我是天界探子。若不是我全身的力量被封住了大半,哪里会如此轻易地被你这老秃驴擒住?还动用几百个将士来对付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你羞不羞?"
烛阴原本年纪就大,头顶灰白的头发落了一大半,听他一口一个老秃驴,早气得吹胡子瞪眼,跺着脚道:"你那还叫手无寸铁?点点手指便能燃起一把火,吹口气便引来一泼冷水......你浑身上下全都藏着历害的招数,我不对你防着点,恐怕连我自己都差点被烧死在御司堂里了。"
希澈神色无辜地耸了耸肩:"我这不是还没烧死你么?"
"你你你--"烛阴指着希澈的鼻子直哆嗦。
苟芒忍着笑按下烛阴的手道:"看你也是被气糊涂了,跟一个后辈如此较真做什么,更何况他是我们公子在凡界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贵客。是我们对他失礼在先,这件事也就算了罢。"
烛阴见苟芒一个劲拿眼瞄韩庚,想想韩庚毕竟是要接任魔君之位的人,当下只得忍下一口气去,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韩庚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柔下声来劝着希澈道:"你也有不对,什么事不好商量,偏去烧人家的御司堂,那可是御司们办公的地方。"
希澈虽然心里还是很不服气,但是看在韩庚的面子上,走到烛阴面前,一本正经地道:"烧了你的堂子,我给你赔罪了。你要我怎么补偿你,说就是了。"
烛阴只当他说场面话,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我怎么敢劳公子的贵客来补偿,不敢当!"
希澈见他不给面子,也不气恼,转了转眼珠,嘿嘿一笑:"我见你北方那一片旱得历害,估计是长久不曾降过雨露了。要不这样,回头我去给你那里来点人工降雨,如何?"
烛阴神色一动,慢慢转过脸来,迟疑地问:"当......当真?"
希澈拍着胸脯道:"我帮你缓解一下旱情,就当是抵了重建御司堂的费用好了,以后可不能再记仇了,一言为定啦!"
烛阴见希澈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再犯纠结,就实在没有肚量了。更何况北方灾情一直是困扰他的一大心病,没想到这小祸害居然主动提出帮他人工降雨,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当下清咳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难为公子了。但是有个条件--不准再叫我老秃驴!"想想他位居御司之职,除了魔君,再没有人敢对他不敬,这小祸害居然如此没大没小,让他在下属面前颜面尽失。
希澈哈哈一笑道:"行,老秃......老秃爷爷!"
千年来,魔君不在,列姑射山便是四位御司全权代理,他们互相牵制,互相协作,居然也将大小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韩庚一来,苟芒便不动声色地带了他和希澈二人住进了列姑射大殿后的内院。当韩庚回过神来细细一看,才愕然发现,这内院虽不算如何富丽堂皇,却不失端庄怡然,乃是当年魔君罢朝安寝的居所。苟芒这么做,等于是将他硬塞上了魔君的位置,只是差了个头衔罢了。
然而这时苟芒等人早已退去,理清了头绪的韩庚独自一人坐在桌旁,看着宫人们忙碌着端上丰盛的膳食,唯有兀自苦笑。
希澈沐浴完毕,穿着干净而宽大的袍服奔了进来,也不正眼瞧韩庚一眼,一边嚷嚷着"饿死了",一边抓起桌上的食物便往嘴里塞。
韩庚知道希澈一路上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刚才虽然按捺下脾气主动跟烛阴低了头,但是心中的气并没有消,当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拿一双眼睛巴巴地瞧,神色颇有些可怜。
希澈将食物当仇人一样啃,风卷残云般转眼间便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都盘进了肚中去,才抹了抹嘴巴歇下阵来。
韩庚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这时才小声问了句:"吃那么多,没......没事么?"
希澈拿眼斜他:"怎么,吃了你的,心疼成这样?"
"不不,我的意思是......"
韩庚话没说完,希澈便感到腹中一阵绞痛,他碍于面子不想吭声,但是那绞痛排山倒海般席卷过来,他咬了咬牙,没忍住,伏在桌上直喘气,顷刻间脸色便唰得一下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滑落下来。
韩庚吓得跳了起来:"是不是、是不是撑着了?"想伸手去扶他,又急急缩了回来,手忙脚乱地去找药。
希澈心中怒火更甚,盯住韩庚的背影咬牙切齿:"瞧你这张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一翻身,淅沥哗啦吐了个精光,这才稍稍感到舒服了些。
只是这么一折腾,人又瘪了下去。
韩庚取了药,劝着希澈吞下去,然后好说歹说引他躺上床去休息,为他掖好被子,仔细瞧着他的脸庞和眉眼,几日不见,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一时间百感交集,重重叹了口气。
希澈撇过脸去,用被子捂住了脸。再次与韩庚相见,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巫山时的状态,明明看得着听得见,却必须要克制着自己不能去触碰对方。最后那一日毫无顾忌地肌肤相亲,如今想来,竟恍然如昙花幽梦。
韩庚的声音轻轻淡淡,透着小心翼翼:"你旅途劳顿,又饿了一天一夜,一时间吃得太快,难免撑坏了胃。不如先睡一觉,睡醒之后喝些薄粥,让胃慢慢消化比较好。"
希澈不吭声,鼻间一酸,有温热的眼泪滑入被衾中去,泛起咸湿的凉意。他吸了吸鼻子,把头整个埋了进去。
韩庚只道希澈生气不理他,俯下身去,低低地唤:"希澈,希澈,对不起,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可以的话,你爱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我绝对不还手......不不,现在你还不能打我,我的魔性比原先更厉害了,我还没学会怎样压制住它。等我把魔性压制住之后,再任你出气,这样好么?"
希澈猛地掀了被子狠狠地瞪他:"韩庚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明明回了魔界却一点都不告诉我。只言片语就想将我打发了,你以为我会罢休么?"
韩庚被他突然爆发出来的脾气吓了一跳,定下心神来,才看清了希澈脸上的泪痕。
韩庚心里最后的一点坚持也崩溃了下去,垂下头去,声音很低:"我心里很矛盾。我瞒着你来魔界,就是怕你坚持要跟来。你的体质太招摇了,我怕你一踏入魔界便会被魔物们瓜分殆尽。但是我又抱着一丝小小的希望,想着我如果还有机会踏出魔界,回到巫山,还能看到你在等我。但是这样的想法太自私了,我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克制自己的魔性,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一百年......我不可能要求你也付出同样时间的等待......"
希澈冷冷打断了他:"谁会乖乖在巫山等你,我看起来有那么贤惠么?"
韩庚像是受到了打击,眼眸一黯,肩膀微微震颤了一下。
却听希澈继续道:"只知道守着渺茫的希望等待的人是傻瓜,也许还真就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了,我才没有那个耐心去等,所以我就跟来了。你以为抹平了洞口我就找不到隧道了么,我照样可以再凿一个出来;你以为你能用箍魔咒暂时封印住魔性,我就不会了么,我找到了允浩,照样能用镶神术将我体内的力量封印住。天底下没有绝对解决不了的事情,你想要来魔界寻找克制魔性的方法,那好,我便在一旁看着你,就算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也没关系,我看着你、陪着你,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第118话
韩庚睁开眼睛,望着屋顶发了片刻的呆,才回想起自己已在列姑射山上度过了一夜。
耳边有轻缓的呼吸,他侧过头去,看见仍在熟睡的希澈。
虽然两人小心翼翼地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但是希澈手中却牢牢揪着他的一角衣袂。
韩庚轻轻扯了两下,没能扯出来。
睡梦中的希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指尖的力道更重了一些。
"居然让他如此没有安全感吗?"韩庚凝视着他,陷入了沉思。
恍惚间又想起多日以前的那一次缠绵之后,他独自醒来,吻着希澈的耳垂说再见。那个时候,他内心的苍凉孤绝,无人可以体会。
庆幸的是,现在希澈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告诉他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解决不了的,告诉他不管是十年还是一百年,只要在身边陪伴便已知足。
韩庚轻轻笑了,内心充盈着满满的幸福。
走出寝殿的时候,看见苟芒早已等在了廊下,远远朝他招手。
"哟,连睡袍都不穿就跑出来啦?"苟芒毫不掩饰笑容中的戏谑。
韩庚低头看了看,清晨露湿颇重,只穿一件中衣,的确有些寒意。他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睡袍被希澈抓在手里,实在扯不开,只能脱了睡袍......"
苟芒突然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韩庚忙问:"你怎么了?"却发现苟芒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发出"嗤嗤嗤"的闷声,似乎......笑得很痛苦。
半晌,苟芒直起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这可怎么办?我们......我们的未来魔君居然如此惧内......"
韩庚原地黑线。
苟芒倒是"咦"了一声,露出惊诧的神色。几日相处下来,苟芒私下里从来不会放过任何调侃韩庚的机会,并且明里暗里总是催促着他赶快接下魔君的位子。但是每次都会被韩庚谨慎地驳回。然而这一次,韩庚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