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小姐喝了热汤,身上也舒缓多了。锦上拿了小枕头放她身后靠靠。金三小姐有气无力地问:
"哪里来的药?赊了人家的要记得还。"
添花拿手绢把她嘴边的药渍擦擦道:
"那个打杂的买的。"
"郑允浩?他?"金三小姐惊讶地坐直了,"他?钱不都给老母亲了么,哪里还有钱?"
添花好笑道:
"小姐,就你信他,锦上都看出他使的苦肉计。"
金三小姐诧异地看向锦上,锦上赶紧点点头:
"而且啊,小姐,我们还听帐房的先生说,他本来是老爷留下来给城西的丝绸店做帐房先生的,他本来同意了,后来又非要来咱们院当打杂的,工钱少了都愿意。"
"哦?"金三小姐一时没转过弯来,"为什么?"
"为什么?"锦上添花简直要笑出来了,"小姐,您可真是贵人眼拙,他就是奔着您才来的呀!"
"我?"
金三小姐红了脸,低头不语,锦上添花看见小姐脸上浮起的两朵红云,互相使个眼色:
"小姐,喝了药先睡吧,我们就在门外候着,有事唤我们一声。"
金三小姐心乱如麻,草草应了声赶紧拿被子捂了脸趴下了。
这药一吃就是连着个把月,金三小姐腿硬实了,下了地挪几步,锦上和添花一左一右扶着她:
"小姐可慢些。"
金三小姐伸手推推窗,关的紧,使了点劲才开了个小缝。锦上赶紧拿披风给小姐批上。
"小姐,受了风只怕又要疼了,还是床上歇着吧。"
金三小姐摇摇头,
"这些日子怎么没听见郑允浩的声音?"
添花在一旁接话:
"小姐,他前些日子跟老爷请了假,说是家里老母病了。"
"哦......几日?"
"七日。"
"该是今个了。"
"是,小姐,该是今晚就回来了。"
金三小姐从窗缝里刚好看着郑允浩住的小偏房,房前放了水缸,劈好的木块整整齐齐地摞在窗下。添花顺着小姐的眼光也注意到了,跟锦上使个眼色,
"这郑允浩平日里没个正经,干活倒是利索,从他来了,连着打水烧水的活也替我姐妹二人做了。"
"就是,他人挺好,就是嘴上不说,连这次小姐的买药钱......也全是他拿的......"
金三小姐不言语。签了卖身契最多能换了十两银子,就算每个月的工钱不吃不喝也买不出这一个多月的药。
不可否认的,这个郑允浩跟别的家丁的确不同。他敢正视自己,眼神很平静,没有轻蔑也没有巴结。
"你叫什么?"
"允浩。三小姐。我叫郑允浩。"
她叹口气。轻易被他吸引了去,虽是遇上娘说的"心动的"人了,却不是"姑娘"。
金三小姐扭头看了看两边扶着她的锦上添花,小小的圆圆的脸,只及他肩膀的个头,虽瘦但突起的胸脯。这才是女人。她低头看看自己,头一阵眩晕,险些站不住。
锦上添花使了吃奶的劲把小姐架到床上躺好,见她闭着眼不说话,想是要休息了,便把两边帐子放下,悄悄关了门出去了。
金三小姐见外面没了声音,翻身起来,衣柜最顶上取出个盒子,盒子年数已多,上面的油漆剥落大半,锁也锈迹斑斑。这是娘留给她的遗物。
"若是有一天你想好了,就拿着这个走吧。谁也找不到你。"
金三小姐泪流满面:
"娘......"
盒子里大大小小的碎银子,是娘省吃简用攒下的,底下压着一套干干净净的男装。
"儿啊,娘死了,你也不用担心娘了,换了衣服走吧,走的远远的,谁也想不到你是个男人,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
娘,儿何尝不想恢复男儿身,可是娘,离了金家,儿子有何谋生的手段?难道真要跟旁人一样,守着三亩薄田每日靠天吃饭?儿还不愿过这碌碌无为的生活,娘啊,求您托梦给在中吧,教给在中,到底该如何是好?
夜深了,金在中把繁琐的女装一件件脱下,换上唯一的一套男装,在屋内走了两圈。不用踮着步子迈小脚,不必娇柔做作假做娇羞,只有真正的男儿身才合自己的意。
他屏着呼吸推开屋后的小窗,这间屋子下面环了池水,如今天冷,水面结了薄冰,在床上连躺一月,筋骨都软了,一见这反着悠悠月光的冰面,金在中心里难掩兴奋,何况是换了男装。
他踩着凳子坐上窗沿,伸脚间踩踩冰面,试探着站了过去,冰面有细微的"喀啦喀啦"声,只是初冬,冰面没有冻硬。
金在中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岸边走,河中心的冰已经很厚,只是周边略薄,他走到靠岸的地方,一个大步踏上去,面前是蜿蜒小路通到一个年久失修的凉亭,平日里带着锦上添花偶尔经过,穿着男装过来却还是第一次。
他小跑着过去,在凉亭里转了两圈,没了假面的束缚果然痛快!
出了凉亭便是高高矮矮的房屋,邻街是条商业街,这个时候该是冷清了吧。他舔舔嘴唇往邻街走去,慢悠悠地观赏着街道两旁的景物,店铺虽都关门,但飘摇的酒坊幌子和红色的灯笼也别有看头。
他随便走着,把平日没走过的地方挨个转,遇着死胡同就转身往回返。离着城门很近的地方,隐约听着有女人的哭声,走近了看却是一个领着孩子的妇女被两个彪形大汉逼到了死胡同,看样子是没钱"孝敬"他们,正吓得死劲往墙里钻,怀里的孩子偎在妈妈身边瑟瑟发抖。
金在中虽是男儿身,但多年来一直女装视人,练的也都是女红字画,说他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按说遇着这事还是先自保为妙,可巧了他又是个心软的人,哪有不拔刀相助的道理?
只听着他气运丹田大喝一声:
"住手!"
这一声虽是用劲了力气,但也不过响亮些,气势却还是软的,两个大汉没有被吓到,只是疑惑地转头看看。借着朦胧的月色才看清,出言制止的居然是个面目美丽的男人。
两个大汉暂时放过了那母子二人,不怀好意地靠近金在中。一个道:
"看衣服穷酸点了,不过是个好货色。"
另一个道:
"卖楼里当个小倌能换不少钱......"
金在中明知不是对手,嘴上还不求饶:
"呸,下三滥的东西,太平世道岂容你这等人胡作非为......"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忽地暴发哈哈大笑:
"小公子可真会说笑,太平世道?南人入侵皇帝无能节节败退,只知道年年苛捐杂税重重逼人......"
"稍有本事的人都另寻出路了,看你这样也不是有钱人......"
"不如趁年轻当个小倌挣钱容易......"
金在中步步后退,跟这些人说软话也是无用,若是真被抓了卖进青楼,还不如拼他一拼。把袖口的拳头捏了紧,打算看准时机冲出去。
突的人影闪现,瞬间便移到眼前,挡在自己前头,黑衣黑裤,头围黑斤,手上拎了黑包袱滴滴答答地往外渗着液体。
金在中只当是有路过的仗义大侠,只见他赤手空拳虚晃两招,却将前面两个大汉逼得连退三步,站定了刚想冲上来,又见他半伏了腰身左腿一个横扫,立时将一个大汉划倒在地,掌心带风手里的黑色包袱顺势一挥,瞬间将虎视眈眈的另一个大汉飞出个把米,二人一仰一卧在地上哼哼呀呀起不来。
这形式不过转眼间,黑衣人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潇洒自在让金在中看痴了眼,心里佩服地五体投地,深深作了个揖道: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生无以为报定当......"
话还没有说完却在起身的瞬间白了脸,那大侠虽黑巾裹了脸,眼睛却明亮,细长双目黠促地盯着他,眼角下的伤疤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低了声音笑道:
"哟,三小姐好雅兴......"
金在中忿忿闭上嘴,既已如此,多说无益,眼神瞟到垂在手里的包袱,圆圆的一个,滴答的水珠看似粘稠,在土地上渐渐堆成一滩......金在中瞪圆了眼,忍不住退后一步猛然间叫:
"呀--"
郑允浩一个健步上前捂了他的嘴,四下看看没有人,压了声道:
"想害死我啊!"
金在中把他手挪开,拿手挡了嘴,吃惊地问:
"......人......人头?谁,谁的......"
郑允浩耸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动作,双手一摊:
"该死之人......"
金在中不言语。他只道郑允浩是个有秘密的人,却没想到他不但身手不凡而且还与这人命有关,仇家也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罢,总之这手上染血的人似乎与他金在中不沾边,如今却有这郑允浩提了人头明明白白站在眼前,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似乎本来的白染了脏,又有些埋怨郑允浩为什么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丁,脑子一片混乱,突然又白茫茫一片,自己也搞不懂在想什么,浑浑噩噩转了身往回走。
郑允浩也不拦他,看他消沉的背影出了胡同不见踪影,高昂的头突然缓缓垂下来,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夜里受了刺激,金在中没睡安稳,一觉中午才自然醒。坐起来想了一下,昨晚的经历似乎是梦,但却是真实的。
硬着头皮推开门,果然是锦上添花在门外候着,柴房前坐的便是穿着家丁服的郑允浩,上下挥舞着斧头,准确的把木块劈成小木条,顺手摞在窗户底下。
金在中眯眼看他,怎么也无法把面前专心劳动的人跟昨晚救他一命又手提人头的人联系在一起。
郑允浩听见他开门的声音,若是平日便要起来调笑的,今天也像吃错了药,嗓子堵得慌,故意装做没看见,一味地低着头劈柴火。
锦上和添花也看出他二人的不自在,看看那堆木条把,够烧一个月的了。添花机灵的很,端了热水上钱道:
"小姐请洗,"回头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郑允浩,"小姐啊,这郑允浩早把水烧热了,见您还没起,怕水凉了,一直填着柴火不让火灭,细心得很,您试试,水可热乎着呐!"
金在中见郑允浩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心里没来由的难受,盼望着他能平日一样跟自己笑一笑,可他摆明了不想说话。鼻头一酸,赶紧捞了水泼在脸上,拿毛巾仔细擦了道:
"果然啊,有热水洗脸可真暖和。"
这话明着是说给郑允浩说的,果然,劈柴的人背僵直了,犹豫一下还是转过了脸,金在中嘴角上扬,眼神也温柔许多。
郑允浩见他笑的好看,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他还是在乎自己的,对吧?郑允浩想着昨夜他的一身男装打扮,心里定了主意。
每年正月十五是金大小姐省亲的日子,金府早两个月就开始做准备,听说这次容妃是由皇上陪同着,金家上下忙得鸡飞狗跳,又添置了一批丫鬟和家丁,把门槛加高,门厅阔大,大房小房披红挂彩富丽堂皇,特意按照皇上的喜好重新做了布置,连着金三小姐那院也分了灯笼和红布。
锦上惋惜地摸着红缎子,惋惜地说:
"上等的缎子,小姐都没有一身这样的好衣服。"
添花道:
"这龙凤呈祥倒是绣得精致,做了新娘服才不算可惜。"
郑允浩凑上去问:
"姐姐们说什么呢?"
伸手摸了摸缎子,细腻润滑,针脚精细,的确是好料子。
"还不是这匹红缎子,偏偏要扯了做门头。还不如留着给小姐做喜服......"
"......说什么呢?"
金在中听着说他,从里屋出来看看,黑发简单地束成一扎垂在身后,几绺碎发自然垂在额前更添妩媚,一张素脸不施粉黛,娇者自娇,柔者自柔。
郑允浩闪躲着眼神不敢看,若是再看,怕是眼睛要挪不开的。偏偏他朝着自己这边过来了,走近了便闻着他的体香,不似普通女人的粉脂香,是一种混了皂料和男性味道的迷人的香。
"好好的男人怎么当女人养......"
郑允浩嘟囔,不过可真好看。那天晚上......男人的金在中更美,若是能穿了这样缎子的喜服跟自己......
郑允浩自我想象着,沉醉在脑海里勾画的美好生活里,脸上不由自主出现梦幻的笑。
"痴了。"
添花笑骂。
金在中手拂那匹缎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居然也跟着露了笑,脸上浮了两朵粉云。
调养身子的药金在中还是吃着,锦上和添花只说药都是郑允浩拿的,到底哪里来了许多钱,她们也不知道。
金在中有心要问,又觉得自己跟郑允浩有那么点点的不清不楚,虽然两人都没说过什么,但感觉是很敏锐的。眼神,动作,或只是一瞥,没来由的亲近。若是问出口了,有那么种默契似乎就没了。
这天领着锦上添花去街边买绣花线,路过官府时瞟了眼,冷不防看见官府外贴着的一溜告示,无非是些狡猾的江洋大盗采花贼,画了画像挂在墙外,若有揭榜拎其首者奖励白银若干两等等......
心里忽的一动。
药还剩下两副。果然,郑允浩又请假回家"服侍老母"。
金在中算准了他回来的日子,换了男装躲在官府墙外。等到天蒙蒙亮,果然见一头裹黑巾的黑衣人拎了圆圆的包袱从树上越过,身形簌然飞跃三丈,笔直掠进了官府大院,只听得里面一阵嘈杂,更有巡视守卫惊慌的喊声,过不久便安静了。
黑衣人从院里一越而起,如轻烟般落在官府门前,手里的黑包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钱袋。
他抬手掂了掂,一晃便藏在胸前,沿着城墙往东走。
金在中悄身起来本想跟着他,哪知他耳力厉害,警觉地转身四处查看。只一下,眼光便落在金在中藏身的角落。
金在中偷偷做这种事还有点难为情,明知道他察觉了,仗着这里黑漆漆一片愣是不出去。
郑允浩往他藏身处走了两步,笑道:
"出来吧,躲在那里等人把你卖青楼去呢?"
金在中气呼呼地站起来:
"郑大侠好身手,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
郑允浩难得认真道:
"因为是你。别人,就很难说了。"
金在中听出他话里有话,恍惚了一下,又问:
"这回,又是该死之人?"
郑允浩见他都知道了,笑笑没说话。金在中见他左臂衣服划了长长的口子,中衣上沾了血,想是伤了胳膊,惊呼一声上前:
"呀,你受伤了?"
郑允浩把衣服往一起拉拉,故做轻松:
"这个小贼暗箭伤人,还好我反应快......"
见金在中泪汪汪的样子又哄他:
"没毒,皮外伤,明个就好......"
"傻啊你,明知道我是男的......为了那么两个钱不要命了......"金在中拉着他的胳膊声音也哽咽,郑允浩揭榜杀人领赏金的事本不愿让金在中知道,但见他知道了既没疏远自己反而还挺心疼,心里美得慌,一时高兴居然伸手就把金在中揽在怀里。
等着金在中跟他胸贴胸脸贴脸了,又怕会被他退开,说不定还能赏一巴掌,扶着他肩膀的手不觉也松开了。
金在中在他怀里醒过神,第一反应便是害羞,除此之外倒觉得他的胸膛很宽厚,靠着蛮舒服的。大家闺秀若是这么做自然会被笑话不成体统,可他是男人,男人,既然对方已经主动了,自己何必扭扭捏捏装腔作势?
所以,郑允浩想象中的一巴掌不但没来,反而是有双同样有力的手臂,紧紧的,紧紧的,绕上他的腰身。
郑允浩美人在抱,雪白的脸就靠在自己肩膀,黑发散在身后,哪怕是柳下惠也要动心,忍不住该干点什么的,比如......他的小嘴......
郑允浩欲哭无泪......天呐......我为什么要头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