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雪庄的人倒是很高兴看见他。因为庄子虽然要办喜事了,可庄主、姑爷都比往常竟还要严肃上几分,于是,本来很是高兴的小姐也不得不收敛了笑容。而姑爷的父亲、妹妹和妹夫,一般都待在他们的屋里,很少出来走动。庄子上下竟比平日还要沉闷许多。
但这个人一出现,却总是像来了尊弥勒佛似的,走到哪儿笑到哪儿,连带看见他的人也不由自主心情舒畅了许多,忍不住咧嘴笑作回应。
可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总跟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却跟他恰恰相反,从来不笑,肃着一张脸,真真可惜了她的花容月貌。而且那姑娘的眼睛只盯着他一个,旁的一切全不理会,见谁皆如不见。
这两人自然就是姜闲和落灯。
只是这几日都如膏药一般黏在一起的两人,这会儿却突然少了一个,急得另一个到处翻找,莫非以为那人是在跟她玩儿捉迷藏么?
"你看见姜闲了吗?"一大清早的,落灯也顾不得礼数,径直闯进了怒折香的屋子,更不管他是不是还睡着,见了劈头就问。
怒折香的确醒着,只不过他也懒得下床,尤其是知道孤雪庄即将办喜事的消息后,就连看人都懒得看了,尤其是姜闲。
"你看见姜闲了吗?"落灯又问,面露焦急之色,语气也不由急了几分,"我起来就没见着他,这个时候还太早,他不可能去了孤雪庄啊......"
落灯的不安絮叨刺激了怒折香,本就压抑难耐的他立刻爆发了,翻身坐起冲着落灯就是一通吼,"他去死了!你要不要跟去?!你真是厉害啊,天天盯着他那张强装出来的脸竟然还看得下去?!笑!笑!笑!明明已经半死不活了,他竟然还能觍着脸笑出来?!"
越吼越怒,他干脆朝着天大喊出声,"姜闲,你死了算了!"
怒折香这一折腾,惊到了尚在不安中的落灯,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来杭州,本就只为了姜闲,没有一点心情理会旁人的事。第一次见怒折香,她被他的残忍吓得不轻,即使心底对宁樱极为不以为然,可也从未想过她会有这样的下场。她没料到的是,孤雪庄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怒折香,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姜闲竟还对他照顾有加。
来这里跟两人同住以后,她虽未刻意打听,可有些事偶尔听来几句,再思忖一番,竟也渐渐清晰了起来。而对怒折香的感知,或许是受姜闲影响,也慢慢发生着改变。有时候还真如姜闲所言,怒折香像极了小孩子,围着姜闲的样子更好像跟哥哥要糖吃的小弟,非但不凶残,甚至还非常可爱。
虽然仍旧搞不明白姜闲和怒折香的关系,可她看得出来,姜闲是真心疼爱怒折香的,而怒折香也是真心对待姜闲的。尤其他方才那一声大喊"姜闲,你死了算了",令她顿时醒悟到,这两人的交情比她能想象的其实还要亲密。
初闻谭人仰和白梦恬马上要成亲的时候,她和怒折香都傻了,何况这消息还是姜闲亲口告诉他们的,而且,他还笑得像一只花蝴蝶。
若不明白姜闲的心思,她或许也会跟旁人以为的一样,姜闲是在替谭人仰高兴。可她不是。看着这样兴高采烈的姜闲,她只觉得心一阵阵地抽痛,有一瞬,她甚至很想冲上去跟他说,你不要再装了!可然后呢,她要如何继续面对姜闲?姜闲又要如何面对她?
而她此刻才知道,原来怒折香也是明白人!
"原来你也知道......"她看看他,又低下了头,"那你为何什么也不跟他说?至少可以问问他,劝劝他,或者,骂骂他......"
怒折香讶然抬头,直视落灯,脸上满满的皆是难以置信,"你又怎么会知道?!"
因为她也跟白梦恬一样,满心满眼的,所有的心思都在一个人身上......落灯不语。
怒折香也不追问,反倒更加坦然,只是语气间的愤懑之意并未减少,"你还不了解他那个人吗?他决定的事,旁人说什么有用么?还不是对牛弹琴!何况,这本就是他的私事,我又有什么立场劝他?哼!反正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将来后悔了也没人可怨!"
他的话却听得落灯心头更痛。
"他从没想过要怨谁......却心心念念地希望被人怨......"
"你说什么?"
"我听孤雪庄的人说,是姜闲劝的谭人仰,谭人仰这才答应了婚事。"落灯淡淡道。
"这个笨蛋到底想干什么?!"怒折香跳了起来。
落灯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着。还能做什么?选一条对谭人仰来说最好的路......而且是姜闲亲自选的,如果选错了,谭人仰可以怪他可以怨他可以恨他......可他自己呢?
显然,怒折香也想到了此节,顿时恍悟,可他并不像落灯那般只在心里感叹。
"傻子!傻子!傻子!"他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眸中怒意更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么傻下去!不行!我一定要阻止这场婚礼!"
"你别乱来!"落灯一见他的样子就急了。怒折香行事乖张,可别帮忙不成反累人!
怒折香斜睨了她一眼,"要搅局还不容易?方法多的是!最简单的嘛......你说新郎新娘若少了一个,这喜事还办得成办不成?"
落灯瞪大了眼,"你要对白姑娘不利?"怒折香不是谭人仰的对手,想必不会自讨没趣。
"你说她若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婿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别人,可还愿意跟他成亲?"他突然问道。
落灯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惜他想错了。她摇头道:"你这办法对白姑娘没用。她本就什么都知道。"
听了这话,怒折香明显呆了呆,继而大叫起来,"你们这些女人都怎么了?!天下那么多好男人,为什么偏偏缠着这两个?!"
她又如何答得上来?若可以选择,她也愿意不喜欢他,不爱他,甚至从来没遇见过他......可是,这世上的事本就多是不从人愿的。
"我一定要阻止......"怒折香漂亮的凤目中扬起一抹决然的坚决,"不管用什么方法!"
吉时将至
谭人仰和白梦恬的婚礼并未大肆铺张,请来的都是杭州城附近的亲朋好友。虽然谈不上人潮涌动,可比之以往,孤雪庄这日出奇得热闹和喧哗。上一次有这样的景象,还是老庄主在世的时候,也就是白山河成亲的那一日。
吉时即将临近,喜庆的气氛愈来愈浓郁。
姜闲脸上摆的那个笑已经僵了快一整天,他终于觉得有些乏了,头也不由跟着疼了起来。于是,趁人不注意,一个人溜到了后院的井台边,打算弄点水洗把脸,让自己精神一些。
水刚往脸上泼着,姜闲便听得有脚步声速传入耳,有人也进了这个院子。
来人正是这几天寸步不肯离开他身边的落灯。可今天他见她的次数倒不算多,一起来了孤雪庄后她就没了人影。这会儿,她看着他却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想靠近又不靠近的。
"怎么不去前厅?快到吉时了。"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水珠,自我感觉好了很多。
"我知道。"落灯瞥了瞥姜闲,又犹豫了一下,"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难开口?"这倒让姜闲好奇了。落灯也会有难以启齿的事?
她的神情显出淡淡的不安来,局促了一会儿,道:"是怒折香......"
"小怒?"
"他说......"却又停住。
"他说什么?"姜闲皱眉道。
落灯跺了跺脚,"他说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今天的婚礼!"
姜闲的眼睛倏地睁大了,血色渐渐褪去。
"他本来在打白姑娘的主意,我今天一直都在白姑娘身边,根本没看见他......可是我觉得越来越不放心,你要不要......"
突然,有什么声音从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传过来,似有暗器疾飞,似有重物倒地,只听得姜闲和落灯双双色变。
两人对望一眼,立刻朝隔壁跑了过去。
那也是庄内的一个院落,但已经非常偏远了,紧连着孤雪庄的后门。
姜闲和落灯一进那院子就看见了那道卓然而立的鲜红人影,可他脸上的表情却让两人十分不解。他看向他们的目光也很奇怪,有些错愕,似乎没料到他们两人会出现或是会来得这么快,继而又有些迷惑,且还显出一丝凝重来。
若说看见怒折香,此刻尚在姜闲的意料之内的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人,却绝对在姜闲的意料之外。
一见那人,姜闲的脸刷得白了。
而落灯,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脸震惊。
怒折香的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赶上前去,姜闲异常小心翼翼地查看那人的情况。呼吸已停,心跳全无,胸口血红一片,拨开已破碎的衣衫,隐约可见一道如新月一般的伤口。
这下,姜闲的手也开始发抖。
脚步声突然多了起来,人声也跟着飘进院子。
"找到了么?"
"没有。去那边找找。"
"好。"
又有两个人随即出现在这个偏僻的院落中。他们看到姜闲三人不由一呆,面露惊讶,可尚未及说话,目光已被地上那人吸引了过去。
"爹!"谭筱盈惊呼着扑了过去。
"爹!"谭人仰也立刻跟了过去。
根本不必怀疑,谭明远早已断气。谭筱盈呆了半晌,终于大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 此时此刻,谭人仰的一身喜服显得尤为刺眼。他望着父亲那张毫无反应的老脸,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手缓缓落到谭明远胸口的那摊血迹上,突然一顿,立时收紧。
"是你?!"怒目射向怒折香,谭人仰倏地站起身来。
怒折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姜闲,嘴微微张了张,却终于什么都没说。这一来,倒像是默认了。
姜闲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忙拉住谭人仰道:"事情还不清楚,你先别下定论。"
"还有什么不清楚......你莫要告诉我,你认不出令我爹致命的这道伤口是什么兵器造成的......"一字一顿,毋庸置疑。
姜闲默然,转头看向怒折香,神情飘忽不定。
怒折香也定定地看着姜闲,嘴抿得更紧。
弯如新月,快如疾风,的确,那兵器姜闲和谭人仰都见过。姜闲第一次看见它,它瞬间割下了一个人的脑袋;谭人仰第一次见它,差点儿被它伤到脸。这不甚知名却极端致命的兵器,正是怒折香的独门暗器。
"你为什么要杀我爹?他跟你有什么仇?!"厉色之中,谭人仰的"幽篁"直指怒折香。
怒折香动了动嘴,挤出四个字,"无怨无仇。"
"那为什么?!"剑尖开始颤抖。
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始终哭泣着的谭筱盈身子一软,倒在谭明远的身上昏死过去。落灯忙过去扶住她,眼睛却一眨不敢眨地盯着院内。
谭人仰的胸口不停起伏着,瞪着怒折香的眼越来越阴沉,也越来越愤怒,终于,足下一点,剑尖直刺怒折香。
怒折香竟也不躲,愣愣地看着剑急刺过来。
但剑终究还是未能刺中目标,仍是一根笛子挡开了"幽篁"。
谭人仰怒视着挡在怒折香身前的姜闲,"到现在你还护着他?!他杀了我爹!"
姜闲怎会不明白谭人仰此刻的心情,可是,他却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怒折香死在谭人仰的剑下。
沉默了一会儿,姜闲抬眼直视谭人仰,眼中闪出一丝坚决,"你不能杀他。"
谭人仰的瞳孔顿时收缩。为什么?!他完全不明白,姜闲竟可以为了这个人无视他的杀父之仇!他想不明原因也没时间想,看着笔直站在自己面前的姜闲,他的愤怒只曾不减。
"你让开!"
姜闲不动。
"你让开!"
姜闲仍然不动,似乎是铁了心。
怒折香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上前抓住姜闲的袖子,想推开他,不料他却如脚底生根了似的,纹丝不动。
而落灯在另一厢早已面无人色。
只听"刷"地一声,"幽篁"如闪电一般绕着姜闲的脖子飞掠而过,直逼怒折香的面门。眼见就要触及目标,一道血花应剑而起,瞬间染红了剑身。
谭人仰巨震,手上劲力顿收,将剑锋朝右边急扯开去。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一道细长的剑痕出现在姜闲右侧的脖子上。怒折香大惊着朝姜闲扑了过去。落灯惊呼着差点晕过去。
幸好没有伤到动脉,只出了少许血,若如泉奔涌,姜闲就没救了。
"姜闲,你疯了!"谭人仰无法置信地瞪着姜闲。若是刚刚他的剑再偏一点点......谭人仰的血液瞬间冲上了脑门。
这时,又有人闻讯赶来,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门口,正是白山河和曾印心。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两人约莫了解了状况。曾印心忙赶去帮落灯一起扶住谭筱盈,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僵持的三人。白山河则目光深沉地望着怒折香和姜闲。
姜闲终于开口了,他眸中闪过一道令人费解的光,幽幽袅袅的,最后停驻在谭人仰脸上,"不管小怒做了什么......都是因为我。"顿了顿,"你要杀就杀我。"
秋风瑟瑟
谭人仰那一剑终未再刺下去。
父亲的突然死亡令他措手不及、心神大乱,但更令他激愤难抑、心碎神伤的,却是姜闲的挺身阻拦,是他对怒折香那种固执而坚决的维护......
姜闲,我可以为你选择不孝......可是,你不能这样逼我!返身抱起谭明远的尸体,谭人仰大步离开了院子,自始至终,他再未朝姜闲看过一眼。
曾印心和落灯也忙扶着谭筱盈跟了出去。临走前,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姜闲和怒折香,面泛忧色。
事情弄成这样,还有许多善后的事要做,谭人仰想来是顾不上了,也只有白山河出面了。他沉着眉眼也没说什么,只深深看了怒折香一眼,转身便走开了。
院子里瞬间恢复了先前的空荡荡,尤其一阵秋风吹来,头顶上的树叶簌簌沙沙的,何其飘摇!
"你为什么不让他杀我?"怒折香的声音也是空荡荡的,仿佛他人在地下,魂却在天上,"你明明一眼就看出人是我杀的......"
姜闲身子一震,本来自然垂下的手顿时紧握成拳。
"如果你是要我亲口承认......我告诉你,是我杀的。"少年的嘴又倔强地抿紧了。
可依然没能等来回应。
怒折香愤然抬头,死盯着姜闲的背影,大声道:"是我杀的!你听见没有?!我说是我杀的!是我亲手杀的!"像是要逼得姜闲认同一般,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笃定,也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失控。
突然,怒折香的双肩被一双手牢牢箍住,重重将他推向后方,直到他后背抵住院墙。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就像被巨石压住了似的,生生抽痛。
但更让他觉得疼痛的却是姜闲的眼神。
在怒折香的认知里,姜闲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纯粹的一个人。这纯粹不是说他本人简单地一眼便能让人瞧明白了,事实上,他偏偏是那个让人越看越糊涂的。但他骨子里总有一种执着在,坚持他所坚持的,不管他人如何看待。他其实是个心有明镜的人,可是这面明镜却只有他自己看得见。他不善与人分享,也不想与人分享,那是他独自拥有的领地,是他最后的守地。
但是,这一刻,怒折香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那片尚无人触及过的神秘山谷,而且是姜闲亲自敞开的大门。
姜闲不必开口,怒折香却能完全感受到他内心要说的话。他在说:我不信!即使他的眼神里有种要将他撕裂的情绪,可怒折香依然只听见了一句话:我不信!
怒折香动容了!
他呆呆地望着姜闲,心中涌起滔天巨浪。
不知过了多久,怒折香才懂得说话,可这说的却是他本不想说的,"我......不知道他是谭人仰的爹......"但的确是姜闲想要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