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红尘----戴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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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真是奇妙。家明以前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名词,但在生活中,朋友都还只是泛泛之交。在村里,他性格内向,除了读书,就是帮家里干活,特别是父亲重病的那几年,基本是没有一个朋友。高一时父亲不幸去世,妈妈又病倒了。他挣扎了很久,到底是读书还是不读书。经过商量,最后妹妹辍学到了村里的工厂,一是可以有些收入,二是离家近,可以种种田,还可以照顾母亲。这样他就可以继续他的学业,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是班里的第一名,而妹妹读来读去,无论他如何辅导,也只是中下游水平。父亲走的时候,也曾拉着他的手,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将学习继续下去,毕竟,上学是农家子弟唯一的再一次投胎机会。他心里十分内疚,一有空,就骑个二十多里路回家帮着忙忙农活,每次两三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钟又骑着车赶回县里的学校。一次没看清路,被一块大石头硌了一下,摔得不轻,半响爬不起来,他流着泪对自己说,一定要起来,一定要起来,这是全家的希望。最后,他一瘸一拐地骑到学校时,已经是十点半了。
家明就这样背着全家的希望,埋头猛攻书,考上了南大。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老师知道他的背景后,曾经组织了全班同学捐款给他,但他坚决不要。他对老师说,如果真要帮他,就给他找个兼职的工作,他不喜欢接受别人的馈赠。
所以,一直以来家明都没有朋友。大学里,极端的自尊让他跟所有的同学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最大的成就感就是拿到所有的奖学金,一可以减轻经济压力,二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钟情看到家明陷入了深思,拍拍他的肩膀,从门后拿下一段绳子,打个结,跟他玩起了挑绳的游戏。
家明的手非常笨,粗大的手掌跟钟情的修长白晰手指形成非常强烈的对比。但他非常快地就学会了所有的决窍,自如地上下翻飞,还开发了不少创意,但有一次绳子却绕了个死结,两人相视大笑。
钟情抚摸着家明的手指,有些心疼地说:"你的手都裂了。"
是,没办法,得自己洗衣服洗碗。连肥皂都是捡别人剩在水房里的,哪有钱买护手的油?
钟情的手轻轻抚着,有种温柔的痒一直痒到家明的心里。


为君暂御三冬寒
赵队长不放心,在九点半的时候跑了过来,看到钟情在,笑眯眯地说:"小老弟,你又过来陪你的家明大哥了,真乖!"短短几天,钟情跟校卫队的几个兄弟们早已经打成一片,大家都喜欢这个英俊温和的大男孩。
赵队长给家明带来了两饭盒的菜,鸡呀鱼呀还有几块肥肥的扣肉。另外还带了一些糖果和瓜子桔子,非常的丰盛。
赵队长说:"我在传达室盯着,你们俩去巡逻一圈吧。"
外头的空气真还挺冷。教学区相对比较冷清,最大的几幢教学楼都已经整幢关闭,教室全都关着灯。只有几个实验室还亮着,那是埋头做实验的,对他们而言,年三十不年三十,没有什么区别。
两人披着军大衣,打着手电,在校园里晃来晃去。风吹来,有点冷,钟情打了个哆嗦,家明感觉到了,打开大衣将钟情搂住,给他一点温暖。
家明一米八一,钟情一米七六,这样搂在一起,说不出的自然。
家明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侧脸看看,正好一闪,一颗泪从钟情的脸颊滑落。
钟情在家明腰上的手紧了一紧,轻声说:"大哥。"
这是第二次到看钟情的泪了。男孩爱哭,家明是很反感的。因为他自己够坚强。但钟情每次流泪,都那么自然,教堂那次让人觉得圣洁,而这次,泪是为自己流,家明心里动了一动,似乎那泪水是直接滴在心上,润开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开始,家明以为钟情是外校学生会的干部,风风火火,拿出文件要翻译时,精明能干,象个白领,后来讲到工作的事情,洒脱自如,象个大哥哥,而放假后在校卫队跟大家一起玩,又温文和顺,甚至还有些天真,象邻家的小弟弟。
这个奇妙的人啊。家明将钟情搂得更紧了。
钟情轻轻挣开家明的怀抱,故做轻松地说:"大哥啊,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们来石头剪子布,输的呢要背另一个,每次背五十步,一直背回到传达室,怎么样?"
家明点点头。第一局,家明输了。
钟情趴在家明背上,咯咯地笑着,一手还在家明的屁股上拍着,嘴里叫道:"驾!驾!快跑啊驴!"
正好,他们走在喷水池的边上,家明站住,恐吓说:"再。。。。再调皮,就。。。就。。。。把你丢。。。丢进水里!"
钟情赶紧在家明耳边呵气说:"我错了,不敢了,大哥,饶了小弟我吧!"
暖暖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撩着家明的耳朵,说不出的痒。家明觉得奇怪,今天痒了三次,一是钟情抚摸自己的手的时候,二是钟情流泪的时候,三就是钟情趴在自己背上贴着耳朵说话。每次都痒到了心里。
钟情的唇碰到了家明的耳朵,惊道:"呀,好凉!"
他用自己的脸来温暖家明的耳朵,同时还用手温暖家明另一只耳朵。
就象是用手将两颗脑袋搂在了一起。
家明从来没有和另一个人这样亲近过,哪怕是和妈妈妹妹。但他发现,有一个可信任的人这样亲近,也是很好的感觉。
第二局,是钟情输了。家明伏在钟情的背上,钟情笑他:"轻得象没有一样!竹竿!"为了夸张,还背着他跳了两跳。
上次班主任陈老师说家明瘦,是那种怜悯的眼神,家明非常不舒服。他不要怜悯。可是钟情这样调侃他,他却喜欢。因为这是平等的,没有施舍的感觉,也不需要特别照顾他的自尊心,反而最给家明自尊。
家明用手捂了捂钟情的耳朵,却是热的,因为钟情喝了许多的酒。家明说:"小。。。小。。。。小弟,我请。。。。请你吃东西!"
钟情问:"什么呀?"
家明说:"冰。。。冰。。。冰淇淋!"
一面说一面将冰冷的手伸进了钟情的脖子里。
钟情缩着脖子,转身将家明往树上撞:"我请你吃大饼!"
家明挣扎着跳下地,追打钟情。两人就这样一直笑着跑回传达室。
赵队长抽着烟,搞得一片云山雾罩。看到两人回来,他笑骂了声:"两个小鬼!"
钟情喝多了酒,脸色红通通地,加上一路小跑,有些气喘吁吁,更显得双眸如醉,唇红齿白。
赵队长呵呵地笑道:"哟,钟情今天真象个大姑娘,如果头发再长些,我都忍不住了呢。"边说边伸手搂住钟情,用力抱了一抱。
不知怎地,家明突然觉得一阵厌恶。赵队长的话加在干净清爽的钟情身上,显得龌鹾不堪。钟情轻轻一挣,若无其事地笑道:"赵队长,又乱开我的玩笑,真是为老不尊啊!"
 
大家胡混了一阵,十点多,赵队长先回家了。屋子里好象一下子静了下来。钟情低着头,手在桌子上一划一划,家明则烤着炉子,将一根竹签烧得发焦。
收音机里梁朝伟和张曼玉唱起了《花样年华》,悠扬婉转的旋律却带着说不出的伤感。家明想起自己的工作,想到家里的债务,真不知自己的花样年华何时才能到来。
钟情看到家明这样,抓起花生剥开,对家明道:"来来来,我们来比比谁接的多!"手一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张嘴准确地接住。
家明好胜心被激起,也学着丢起花生,想不到力度把握得不好,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有两次撞到鼻子,还有一次当地敲在牙齿上,撞得生疼。
钟情掀起鼻孔笑他:"狗熊!"家明抬手丢了两颗花生进他的脖子里,叫道:"你,,,,你,,,,你才是狗。。。狗。。。狗熊!"


初绿新绽缀厚雪
时间过得飞快。让人激动的倒计时到了。钟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镁条冷火花,在大门口点着,夜里明灭着两簇火花四溅的祝福,引得对面住宿区的校卫队员小王和老陈也跑过来讨了几支。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节,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家明只知道,从七月份开始,就可以正式的赚钱替家里还债了。读了这许多年的书,拿到了学历,就象拿到一块敲门砖,能不能敲开另一个阶层的大门,从此摆脱农家子弟的身份?
过了十二点,钟情更显得困,上眼皮跟下眼皮一直打架,家明叫他在传达室里面的值班床上先睡,钟情直嚷着说不要不要,但不一会儿就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家明拍了他几下,应都没应。于是轻轻地拉着钟情起来,他也迷迷糊糊地站起身躺到了里面的床上。
家明替他盖上了被子,还将被角掖了掖。
收音机已经关掉,夜显得分外的静。家明觉得有点饿了,放了两只白薯在炉子里。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着一种甜甜的焦香。
里屋钟情咕哝了几声,悉悉索索地在翻身。
家明进去看看,钟情睡觉不老实,半只手露在了被子外头,于是小心替他放好。
钟情拉着家明的手贴近脸颊,低低地叫道:"东东。"
家明凝神细听,钟情又不出声了。他梦到谁了?脸这么烫。
过一会儿,钟情嘴里又断续地哼了出一些曲子。这个家明听清楚了,是《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里黄啊。。。。。。。。。
家明只知道钟情从北京来,其它的全是个谜。他的眼神中经常露出的迷惘是为了什么呢?他的额头上的疤又是怎么来的?
家明轻轻地抚摸着钟情额角的疤,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照顾好你,不让你再有任何的烦恼!"
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性情上钟情象个小弟弟,但在社会经验和经济观念及能力上,明显钟情要高出一大截。到底谁照顾谁?
第二天,钟情早早就醒了,而家明在八点下了班后,回到宿舍还蒙头大睡直到下午一点。
两人出去逛夫子庙。满大街喜气洋洋的人们,一派过年景象。家明多希望妈妈和妹妹也能来这里感受一下啊,但是没办法。总有天,会让她们也来感觉大都市的气氛的。
钟情象个小孩,看到路边的气球,风车,全买了下来,兴高采烈地拿在手上。家明看到他这么简单的快乐,也被感染到,将气球系在领子扭扣上,招摇过市。
在一个捏面人的摊点前,钟情停了下来。老人家熟练地捏出一个个人物及花鸟鱼虫,有西游记人物,有唐老鸭和米老鼠,还有一个京剧脸谱呢。
钟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孙悟空。那小猴子挑着一根金箍棒,手搭凉篷,神气活现地眺望远方,小虎皮裙特别调皮。
家明问:"孙。。。。孙。。。。孙悟空怎。。。怎么卖?"
老人家举起两只手指:"两块!"
家明细细地从怀里掏出几张毛票,数出两元给他。
钟情接过面人,笑嘻嘻地道:"谢谢你家明哥!"
家明却分明看到钟情的眼框红了。这个爱哭的孩子!
两人还买了一串红红的冰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嘴上糊得都是,外面的糖脆而甜,里面的山楂绵而酸,真是一种美味。
这样的时刻,家明愿意再长些,再长些。
天色一直阴沉沉的,象要下雪的样子。果然,近晚时分,雪来了。
一开始细细的象玉屑,零落地撒着,渐渐地下大了,整个城市笼在一片飞絮之中。
满街的人都非常开心,许多人拿出手机给家人或者朋友打电话:"喂,快出来看雪啊,下雪了!"
赵家明和钟情手拉手,笑着,也非常高兴。有谁不喜欢下雪呢?
钟情说:"下雪狗欢喜!"
家明臭他:"那你也。。。。也是狗了?"
钟情挤挤眼:"是啊,我是狗弟你是狗哥!"
 
家明喜欢这种逗嘴。
雪越下越大,两人钻进路边的一家小吃店。正好那有一排对街的玻璃窗,要上两碗鸭血粉丝汤,两笼小笼包,可以一面吃,一面看雪。
雪下得越来越大,仿佛听到它们高兴地嚷着,互相挤着,象赶赴一场盛大的表演。在霓虹下,街灯下,它们优雅地舞着,旋转着刻划出不定的风的线条。屋顶上树梢上开始积起薄薄的雪。
两人呼哧呼哧地吃着,突然沉默下来。家明发现钟情陷入了深思,忧郁的神情,游离的眼神,象是想起了许久以前的往事,又象在刻骨地思念着一个人。
钟情经常有这样的表情。家明凭直觉感到,钟情一定有着非常丰富的故事,跟他单纯干净的外表不相符。
多希望能帮帮这位可爱的弟弟啊。但家明也知道,寂寞这种东西,是每个人都与生俱来的。有的人麻木,有的人清醒,有的人幸运,有的人不幸,但,不管意识到与否,它都存在,哪怕是恋爱中的人,寂寞也会悄悄地占据一角。
过了两天,钟情又拿了一份购销合同请家明翻译,同样家明也是毫不费力地拿出一份漂亮的译稿。钟情很高兴,跟家明说:"你这样的水平,一定可以找到非常好的位置。王总那边还缺人,不如哪天我给你引见引见吧!"
做外贸吗?赵家明非常矛盾。自己辛辛苦苦学了这么久的专业就丢掉了?
但三天后的金陵饭店之约,就将家明的顾虑打消了一大半。


乍暖还寒风欲起
王总专门请了家明和钟情一起到金陵饭店顶旋宫吃自助餐。一踏进金陵饭店大厅,家明就感到一阵压迫感。
一位英俊的服务生殷勤地替他开了门,说道:"欢迎光临!"
大厅非常高,装修得金壁辉煌。大厅里有几个老外,衣着得体,正在低声地交谈。
幸好,钟情替自己换上了宿舍同学挂着的西装,又借了一条领带给他,皮鞋也擦得铮亮,不然真还无地自容呢。如果穿着那件冬天不离身的军大衣。。。。。。
家明傻傻地跟在钟情后面,上了电梯。38的顶楼,没什么感觉就到了。
他们坐了一会儿,王总也到了。他热情地伸出手,用尖细的声音跟家明说道:"你就是家明吧?翻译得很不错,我听钟情提到过几次,我让他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家明不自然地伸手握了握,想说哪里哪里,但脸上肌肉跳了两跳,没有说出口。
王总的手真软,家明注意到这双手肥肥白白,保养得非常好。
王总年纪大概有四十岁出头,戴一副无框眼镜,穿了一身休闲服,说不出的轻松自然。他的眼睛比较小,躲在眼镜后笑得眯眯的,一张脸圆而多肉,白而无须,真应了和气生财这句话。
跟陌生人交谈,是家明最怕的,这又算一种面试,加重了心理负担,再加上在这种根本不熟悉的环境里,时刻要防着不懂规距让人笑话,家明头上细细地沁出了汗珠。
王总笑眯眯地道:"钟情在我这边做事,其实更是我的好朋友。你是钟情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啦,不要太拘束!"
 
钟情伸手在桌下悄悄握了握家明的手,示意别紧张。
家明定了定心,对王总笑了笑,说:"很荣幸认识你!"
王总嘻嘻地笑了:"彼此,彼此!"
还好,第一句话没口吃。
菜式非常丰富,给家明印象最深的就是刺身三文鱼和法国蜗牛。吃第一口芥末的感受真不好,只觉一阵辛辣直冲脑门,鼻子一酸,眼泪哗就流了下来,钟情赶紧拿了一张餐巾纸给家明擦眼泪,一面笑着说:"哎呀是我不好,没有预先通知你!"
王总也笑着骂钟情:"你不是害人吗!"一面对家明说:"呵,你的第一次可比我第一次要好多了,那次我是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家明也跟着呵呵傻笑,莫明地轻松下来。王总和蔼可亲,不是想象中的那种精明刻薄的生意人。
旋宫曾经是南京最高点,可将南京的夜景尽收眼底。从高处望下去,一片灯的海洋,星星点点,高楼鳞次栉比,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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