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当乌力罕说要去“参观”景春的寒蝉宫时,景春只把它当笑话听。可没想到,这个乌力罕还真是说话算话。还没等伊宫与南宫淮“完事”,乌力罕便拉着景春回了寒蝉宫。 寒蝉宫门外,除了有几个燕赵国的侍卫外,就只站着年老的福伯。 远远地,福伯看到自家小公子,被一个燕赵国穿扮的男人拉着向寒蝉宫走来。那个男人面色带怒,而景春则一脸的烦燥。 福伯料定是自家的小公子被人“欺负”,也不管侍卫的阻拦,便奔向景春,口中求饶道:“大人,我们家主子不懂事,冲撞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听到福伯的声音,景春心内慌张。正要上前,却被乌力罕一把拉住:“景差,这个老头是谁?” 听到乌力罕的称呼,福伯自然是一头雾水。但他难得反应快,见到景春朝着他使脸色,便一声不吭,乖乖地站在一边。 景春有些尴尬地看着乌力罕,又看了一眼福伯:“他是我宫里服侍的下人,可汗不必多虑。” 乌力罕听后,先是“嗯”了一下。随后,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不满地看着景春:“景差,你原来不是这么叫我的?” 景春差点一口鲜血奔口而出。他在心理咆哮着:我怎么知道舅舅以前怎么叫你的!!谁来告诉我呀????可是,他的面上还得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乌力罕就这么盯着景春,景春也和他僵持着。 最后,乌力罕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你不想叫,我也不勉强你。只是,听你叫‘可汗’,我听来不习惯。” 景春“咳”一下,丢下乌力罕,自己先走了。 这个乌力罕,在“景差”面前,一会儿是心怀恨意的人,一会儿是孩子般的噘嘴撒娇。 景春用了两个字来概括,便是:有病! 初次进入寒蝉宫的乌力罕,简直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件的人。瞧瞧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这里,碰碰那里。 景春和福伯跟在他身后,福伯一脸莫名,景春也无法解释。 最后,景春只好把福伯支开,自己对付这个远道而来的“贵客”。 “你看够了么?” 直到进入了景春的卧堂,乌力罕才安分了一点。 “景差,我记得这个!”才刚刚平静了一会儿,乌力罕又被什么东西所吸引,“嘭”地一下冲了过去。一面惊讶着,一面说:“景差,我记得这个卧榻,我还记得上面的木槿花!” 景春定睛去瞧,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他放在卧堂内的“弥勒榻”,这个床榻的确是从舅舅那拿来的。母亲曾经说过,这是舅舅还住在别院时的卧具。 此榻有三个围子,都用上好的工艺雕刻了舅舅钟爱的木槿花。花瓣似锦葵,娇俏生姿。 “景差,我还记得你为何喜欢木槿?”乌力罕转过身来,认真的看着景春。 景春却笑笑,这个问题,自己也知道答案:“诗经中有一句‘有女同车,颜如瞬华。’此句中的‘瞬华’便是木槿。” 乌力罕见景春主动回答,心内高兴,便嚷嚷道要喝酒“庆贺”两人的“重逢”。 景春可不想浪费了自己宫里的好酒,撒了谎说没有。哪知乌力罕不肯罢休,叫人将他们燕赵国用来宴赏功臣的“马奶酒”送进了寒蝉宫,放到了那个弥勒榻的小几上。 马奶酒奶香四溢,乳白色的酒,让景春不住地犯馋。 但是,景春又害怕那马奶酒浓郁的酸味,所以虽是馋虫满肚,但还是望而却步了。 不过,这乌力罕就没有这么客气了。他倒了一碗给自己,“咕嘟咕嘟”地就喝了下去。结果,还不过三碗,便有些醉了。 “景差!景差!” 喝醉了的乌力罕居然毫不顾忌形象地开始大吵大嚷起来。他一手端着酒碗,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手舞足蹈。嘴里嘟囔地无非都是什么:“景差,不要抛下我。”“景差,为什么为什么??”类似让景春摸不着头脑的话。 景春瞧着乌力罕,那个人如今的姿态,说来也有些可悲。 乌力罕手里的酒一碗接着一碗,每一碗都是仰头一饮而尽。他举着酒碗,对着景春卧堂内的的桌椅,墙上的字画,格几里的摆设,喃喃自语着: “景差,你都不记得了么?我那时和母亲一同被赶出部落,在山林间游荡,无依无靠。幸亏有了你,你把我们救了回去。你教我习武,练剑。教我诗词歌赋。你说你会帮我,你替我炼制药材去控制我的父皇,替我招兵买马好让我拥有能够笑傲草原的本领。你还帮助我娶到了沙漠中楼兰国国王的女儿,向他们借了兵攻打我的父亲。最后,你还让木仁来助我,让我能够顺利回到我的部落,称王称帝!这些……” 讲到这里,乌力罕突然袭向了景春。 景春那时有些没有良心地在打着小盹。他虽然很想要知道乌力罕与舅舅的过往,但奈何实在是困意过足。所以,此时的他正犯愁怎么离开屋子,却被乌力罕抓了个正着。 “景差!” 乌力罕的一声叫唤,吓得景春顿时睡意全无! 乌力罕满嘴打着酒嗝,酒气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却还一个劲儿地想要接近景春。 景春手捂着鼻子,尽量用另一只手推开乌力罕。 谁知道,乌力罕却越发地用力。整个人也愤怒了起来。 “景差,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我偏要缠着你,我认定了你……” 乌力罕拉着景春靠向自己,手上力气越大,却越是遭到了景春拼命地反抗。 景春不是在扮演什么“贞节烈女”,只是自己的本能地抗拒,强烈地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正思考着是不是要拿个什么东西把乌力罕敲晕,结果乌力罕自己倒先停下了。 他整个人有些泄气,耷拉着脑袋,声音越来越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和南宫淮一起来攻打我。为什么你所交给我的那些士兵们会齐刷刷地背叛我。你……你迫使我们不得不离开土地最为丰沃的燕州附近,害得我们只能逃到草原上最荒凉的地方!!!!” 虽然乌力罕没再有什么动静,可景春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依旧是用一只手抵抗着乌力罕的靠近。 而乌力罕,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景春。他俊逸的眼睛里目光清明,浑圆的眼珠子盯着景春一动不动。 “景差,这世上只有你曾经真心待过我。我不会迫你,等你想好了,我等你来找我。”这是半个月前乌力罕对景春撂下的话。 然后,乌力罕离开了寒蝉宫,还撤离了寒蝉宫周围所有的护卫。然后的然后,是接连一个月,景春再也没有见到乌力罕踏足此地。 【4】 在没有乌力罕打扰的日子里,景春吃好睡好,和福伯还有“狗皇帝”小赤龟,在寒蝉宫的小院里快活无忧。没有了外面的世事纷扰,景春倒也乐得清闲。 只是,世事终究不是那么太平。 万俟禾烈登基的那日早晨,许久没有访客的寒蝉宫,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咚咚咚!” 敲门声并没有因为无人应答而停止,反而愈加激烈。 “来了来了!” 福伯怕吵到景春的睡眠,急忙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应门。 “吱嘎”,门开了。 福伯见到来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来人快要踏入院内,福伯才想起什么,急忙跪下迎接道:“老爷……” 大清早的敲门声毫不意外地吵醒了景春的睡眠。景春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外衣也顾不及穿好,蹬着一双黑靴,满身怒火地准备去应门。一边走,景春还不忘了嘴上骂几句:“什么人,大早上的惹人好梦!!” 结果,景春还没来得及打开自己卧堂内的雕花门,来人就已闯了进来。 景春一口气差点把自己憋死,他喉头裹了一个字“爹”,吓得连他自己也反应不及。 朱云看到景春整个人呆立木讷,奇道:“怎么,许久不见你爹,认不得了?” 景春再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还真是没有能回答的语句。 “好了,你这个不称职的爹,还好意思说什么?” 朱云的背后,站着两个侍卫装扮的人,其中一个忽然开口,夺去了景春全部的注意。 景春试着歪过身子去打探,那人却先一步走了过来。 “知道你早上肯定没醒。怎么?又没有穿好衣服。虽然是夏日,但你身子畏寒,还是不要着凉的好。” 那人说着,从另一个人手里的包裹中取出一件银狐的软毛披风。 “陛下!!”就在景春还惊讶着的时候,南宫淮走到他面前,将那件披风给他披上了。 既然其中一人是南宫淮,那另一个自然是。 “姑姑!”景春瞧见了伊宫,打心底里地开心了起来。还没等南宫淮帮他穿戴好衣物,景春就先朝着伊宫扑了过去。 伊宫看到景春,也是开心。笑容明媚地将景春纳入怀中,道:“这几日过的可好?那乌力罕可有为难你?” 景春摇摇头,身上刚刚穿好的衣服又因为没有系好脖颈处的细绳,而有所脱落。 伊宫重新将景春的衣服系好,嘴里罗罗嗦嗦地叮嘱起来:“幸好陛下带了这件衣物,不然,你可又要生病了。前些日子着了罪过,就不长记性么?” 景春在伊宫帮他忙活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下。见伊宫的气色如常,放心下来。看来,那狗皇帝对伊宫还不错。 “好了!还有正事要做。景春……” 南宫淮见不得两人默默唧唧,扯着景春脖颈处的细绳,硬是将人拉了回来。 景春皱眉不满着,回过头鼓着腮帮一脸怒意道:“秘道早就为陛下准备好了,现在便领您去!” ****** 寒蝉宫的建制,从最一开始,便不只是为了安置景差的棺木,或者是借景春居住。还记得上官鸿一案时,南宫淮便是借着这条秘道回到的皇宫。也是在这条秘道内,南宫淮与朱云反目成仇。 如今,秘道内依旧如昨,南宫淮与朱云却心有异样。 蜿蜒的石道内,每隔十米,便设了一处照明用的烛台。伊宫在几人的前方,一一为他们点亮了烛火。 景春跟在伊宫的后头,不时回头去看南宫淮和朱云,脸色略有些担心。 而在景春和伊宫的身后,那两个被景春担心的人,也的确没有什么可聊之事。 两人都默不作声,互相连眼神交流都难以做到。 最后,是南宫淮假咳了一下,道:“朱大哥,谢谢。” 这谢谢的内容,无外乎是感谢朱云此次站在了自己的这边。 朱云飞快地看了南宫淮一眼:“不用谢我,今日的祸端,本来就是我引起的。给陛下带来了诸多不便,还请陛下见谅。” 这样的对话,既陌生也熟悉。两人没有再提及这一年里的种种,刻意的回避,却更多地带来了无话可说。 秘道的中段,有一处开阔的石洞。南宫淮他们一行人刚刚走入那里,便先是听到了几个声音的此起彼伏。 “陛下!!陛下!!” 最先是曹参曹丞相。老丞相满脸带泪,看到南宫淮后先是下跪磕头。让南宫淮不得不上前亲自将人扶了起来:“让曹大人担心了,淮儿罪过。” 景春往四周瞧了瞧,除了曹参这个熟人,其他的景春都没见过。 特别是站在秘道最避阴处的一个少年,年纪与自己相差无几,眉目轮廓硬朗,很像是燕赵人。 那人好象感受到了景春的关注,也投来了目光。只是,不同与景春的猜疑与好奇,那道目光,更多的是带着鄙夷与不屑。 景春在心底“切”了一声,又很快将自己的目光收回了。 那边曹参曹丞相诉苦完毕,南宫淮好不容易可以松一口气。这边,刚才那个少年又上前道:“属下霍启光,参见陛下!” 南宫淮见到霍启光,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又立刻换上了皇帝的威严与肃穆:“霍将军,扬州的战况如何?” 霍启光单膝跪地:“禀陛下,扬州城已经拿下,正等待陛下的大驾。以扬州为据点,不久之后,淮南国必定重新回到陛下的掌握之中。” “很好!”南宫淮挺直的腰板,宽厚的背梁与双肩。它们即将要承担起一个帝王夺回自己国家的重任。但不论这条道路的前方有多少曲折与艰辛,南宫淮都会一一面对,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毫不留情。 “陛下,”霍启光接着道:“臣所带领的人马已经在京城外的山林处埋伏,只要陛下可以逃出皇宫,不出一个月,便可到达扬州。只是……” “只是什么?” “如果白日出去的话,只怕目标太过明显。所以,臣建议,不如等到晚上,那万俟禾烈宴请众臣的时候,再行动,不迟!” 南宫淮觉得霍启光说的话有些道理。今日是万俟禾烈登基的日子,宫里上上下下都要忙着打点各种登基的事宜,倒也许真的会忽略掉自己与伊宫的消失:“好吧,等夜色浓时,再行动。” “是!” 石洞里的其他官兵,接到了皇帝的命令,齐刷刷地领旨。 众人在石洞中等待着,一直到天色将黑,看来时机已到…… 霍启光带领了一队人马先去秘道外探听一下动静,其余的人只能是先静观其变。 景春坐在伊宫的身旁。而朱云和南宫淮,还有曹参和一众士兵们则站在秘道的出口处,神情都不免有些紧张。 还好景春的身上披了南宫淮准备的大衣,要不然石洞里阴冷潮湿,指不定又要生出一场病来。 细细簌簌的声音又传回到了秘道内,霍启光和先前带领的一批人马回来了。 “怎样?”曹参先沉不住气。 霍启光满脸阴霾,他的眼睛细不可察地扫了一眼景春,然后收回了目光,对着南宫淮问询的眼神答:“陛下,恐怕情况有变。” “怎么!!”曹参一听这话,顿时慌乱起来:“是被发现了?” 霍启光沉重地点点头:“那乌力罕发现了陛下的失踪,正在皇宫里大吵大闹,将所有的士兵都调回了皇宫内。现在守卫更加严苛,恐怕……”还说完,霍启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是启光料事不准,有愧于圣上!” 南宫淮将霍启光扶了起来,道:“这事自然不能怨你,朕也有责任。不过,这秘道修缮得极为隐蔽,一时应该不会被发现……”嘴里虽然说着这样的安慰之词,南宫淮却知道,事情并不乐观。 如果这个当口被发现,恐怕,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霍启光召集了洞里几个善于兵法的人,与南宫淮还有朱云两人在石洞中找了一块大石,在上面铺开了一张地图。细细地研究起可能的逃跑路线来。 正当几个人焦头烂额时,南宫淮第一个发现了石洞里的异样。 这个异样说来平常,不过是景春站了起来,不过是景春脱下了那件他给的披袍。 其他人还是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连坐在景春身边的伊宫,也一个劲地朝这边观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景春。 景春站了起来,回头时正巧看到了南宫淮。 两人目光相撞,默默交换了彼此的忠告。 景春的目光里有着决绝和信任,而南宫淮的目光中是托付与叮嘱。 看着那件被景春脱掉的银狐软毛披风,南宫淮怔了一会儿,淡漠的脸色中藏住了一声叹息。 等到大家都发现景春的失踪时,早已无法去挽留什么了。 “南宫淮!!你这是送他上黄泉么?”朱云的激动震惊了洞穴内的其他人。而伊宫,则只能在心底着急又难受,眼角挂着泪水,低声地抽泣起来。 南宫淮沉默了一下,道:“朱大哥不必担心。那个乌力罕一直以为景春是差儿。你知道乌力罕,他不会对差儿怎样的。” 朱云根本不懂南宫淮在说些什么,疑惑之中又夹带着愤怒:“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朱大哥,还记得秦筝么?” 秦筝?那个被乌力罕抓住的秦楼当家? “秦筝?” “是。差儿死的时候,留下了一些给乌力罕的亲笔书信。上面的内容是差儿早就写好了的,都由秦筝转交给了乌力罕。所以,乌力罕一直以为差儿还活着。” 朱云更加不懂南宫淮的话了。但他知道,这件事情,又只是南宫淮与差儿的把戏。 “南宫淮,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朱云意识到,很多东西,自己怕是着了南宫淮的算计。这个计划,怕是早就想好了。还有这个霍启光,朱云原先根本不知道此人。 “南宫淮啊南宫淮,你心思缜密,朱云我彻底认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景春到底不是景差,若是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南宫淮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扫过那件在石洞中景春留下的衣物。银白色的披袍,静静地躺在景春刚才坐过的地方。人走茶凉,衣物毕竟是死物,不会再传递出什么。但南宫淮控制不住自己,离不开的视线,耳中充斥着朱云的疑问和责骂。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5】 景春离开了秘道,回屋子穿戴好了自己的衣物,便出了寒蝉宫。 夜晚风凉入骨,晴空中繁星点缀,蝉鸣初现。 一路上,是侍卫官兵的呐喊呼叫,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杂乱的脚步声,急切地面庞和恐惧的语气。景春知道,这些都不是为了南宫淮,这些,都只是为了乌力罕心上那个放不下的人——景差。 景春寻着宫里来往的人流,终于是在奉天殿外发现了好似发疯入魔的乌力罕。 乌力罕面容憔悴,发迹蓬乱,瞳孔里泛着红光,活象要将别人生生吃掉一样。 景春站在他背后,张了口,却没有喊他一声。 奉天殿外,白玉石板铺设的砖地上,焦急的脚步声不断从乌力罕的身边离开,又经过了景春。 奉天殿的门栏处,站着万俟禾烈和一个小太监。此刻,虽然景春知道万俟禾烈看不到自己,但从万俟禾烈转过身来面向自己的动作,景春知道,万俟禾烈什么都明白了。 “景差!!” 正当景春冲着万俟禾烈的方向发呆时,乌力罕欣喜若狂的声音便蹿进了耳朵。 然后,景春被乌力罕死死地抱住了,再也不能抽身去看万俟禾烈的方向。 耳边,是乌力罕几乎要声嘶力竭地哭喊,没有意义的话语,只有呜咽和抽泣。 景春微微地叹息,反手抱住了乌力罕,像是安慰孩童那样,一下一下地拍着乌力罕的后背。 景春的手被乌力罕紧紧地拽了一路,直到回到寒蝉宫景春的卧堂内,乌力罕才放开。 短短的时间里,景春的房内已经被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和糕点,当然,还少不了美酒…… “景差,快快坐。” 乌力罕按着景春的双肩,将景春安置在一把木条竹节椅上。 “景差,你来找我了,我很高兴。是不是以后,你都会陪着我?再也不丢下我了?” 乌力罕蹲在景春的面前,抬起的脸上挂满了希望,眼睛里闪闪发亮,直愣愣地看着景春。 景春一时无语,轻微地点了点头。 乌力罕马上如同天降喜乐般,欢呼起来,手脚都胡乱挥舞着,倒让景春不太自在。 “景差,我准备了你最喜欢的酒菜。我们要好好庆祝一番!!”乌力罕也坐在了景春的身边,兴奋全部写在脸上。他夹起一块凉拌的竹笋,送到景春的面前:“先吃一点东西,我们再大肆地喝酒!” 景春有些为难,张口也不是,不张口也不是。 乌力罕笑容满布的脸,有些沮丧。他放下筷子,盯着景春道:“我知道,你担心那个南宫淮。你放心,只要你同意陪在我身边,我便不会找他的麻烦。如果万俟禾烈要我杀掉他,我也不会的。”说完,乌力罕重新拾回笑容,复又夹起那道菜,放到了景春的面前。 “可以么?”乌力罕小心试探,那样的小心翼翼反而刺痛了景春。 “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景差!” 不出所料,没喝下几碗酒的乌力罕,又醉了起来。他缠着景春,整个人都攀绕在了景春的身上。满嘴的酒气熏天,逼迫得景春不住地翻白眼。 景春在心底骂自己,刚才居然还对这个醉鬼产生了些许的同情。真是要命。就这么个阴晴不定的家伙,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可巧不巧,被景春猜了个正着。 那乌力罕整个人不清醒之后,居然对景春动手动脚起来。 那手顺着景春的胸口一路向下,刺激得景春全身发冷。 “景差,你留下来,是不是意味着……” 乌力罕模糊地说着,整张脸凑到了景春的面前,作势就要吻了上去。 景春是真的没有一点准备,本能地一把推开了乌力罕。 谁知,乌力罕的脾气上来了,追着景春在屋子里不依不饶。 景春一边躲,一边在心底咒骂南宫淮。 都是你,都是你!!!狗皇帝!!狗皇帝!!! 可就凭着景春那点三脚猫的工夫,哪里是乌力罕的对手。眼看越躲越被动,景春是真正地着急了。 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咬咬牙,就过去了。 可是,景春还是有些心思,不好道出。 毕竟,除了南宫淮,景春还是…… 想到这里,景春居然脸红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糗样,景春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现在自己的这个样子,和外面被强迫的黄花闺女有得一拼。说出去,怕是要被秦筝那个小子笑死了。 要知道,景春认识的人当中,只有秦筝一人,可以对这种事情毫不避讳的。 想到秦筝,景春倒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哎呀,在想些什么啊? 景春赶忙将自己思绪拉回现实……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心思去想别人??? “景差!!!” 眼见着乌力罕就要扑将过来,景春算是本着鱼死网破的心情,一掌将来人狠命地推了出去。 “彭” 乌力罕倒下的声音出奇的大,竟然撞破了一面墙壁…… 不好!!! 景春在心底大叫。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叫他忘记了。离开别院回皇宫之前,景春将景差的灵位和骨灰带了回来。一方面,景春烧掉了那座别院,舅舅的骨灰无处安放;另一方面,这座寒蝉宫本来就是给景差的。 这件事情,本来是要告诉南宫的,可上次去别院的时候,南宫可是…… ****** 事后景春问:“要将舅舅的骨灰坛子送进宫么?” 南宫淮也只是答:“不必了。” ****** 所以,景春想了个法子,将舅舅的骨灰藏在了自己卧堂的墙壁里。更不巧的是,景春还多此一举地将舅舅的牌位上的刻文,改了过来。原本以前写得是母亲的名号,但既然里面装的不是母亲,也就不用再掩人耳目了。 毕竟,景春已经将母亲与窦姬安放在了寒蝉宫的后院里。 但是,如今,景春真是要恨死自己了。他战战兢兢地看着乌力罕。 乌力罕刚开始还没有反应。他被突然的撞击弄得迷迷胡胡,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还没有站稳,就又东倒西歪起来。 景春看着乌力罕整个人摇摇晃晃,却又不敢去扶。他的心脏整个都跳到了嗓子眼,死命地吞了吞唾沫,景春大气也不敢喘…… 乌力罕的视线里,基本上都是歪曲斜晃的。他使劲地摇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会儿。等到乌力罕好不容易能自己站稳时,眼前的景象又让他很是陌生。 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祠堂,祠堂好象是被掩藏在了一面墙壁里。祠堂内,供奉着一座牌位,牌位正中,书写一行:吾舅景差君府之墓。 乌力罕强迫自己去认清楚上面的每一个字,他所学习的汉字并不多,大多都是景差亲手教的。可是,这几个字,还有其中代表的意思,乌力罕却都明明白白。 景春最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看着乌力罕回头看向自己,那双眼睛里没有盛任何情绪,反而愈加让人害怕。 第三十三章:噤若寒蝉 【1】 “你是谁?” 迟迟才到的询问,最终还是从乌力罕的口中清晰地传到了景春的耳里。 景春低头垂目,嘴角含笑:“故人而已。” 乌力罕依旧是背对着景春,轻言道“你不肯说,本汗自然有办法去问。” 景春道:“可汗英明,自然能知道全部。” 景春的眼里乌力罕虽只是个背影,可那背影里所蕴含着的怒意,绝不亚于南宫淮初见自己时。 果然,乌力罕饱含愤怒的话语传来:“你好大的担子,竟敢瞒着本汗如此之久!” 景春淡然接话:“可汗说笑了,非是敝人刻意隐瞒,实是可汗的疏忽。” 景春以为,自己的这番话,定会更加刺激眼前的这人。可是,乌力罕却意外地平静,如此静默地坐在那座被墙壁掩映而去的祠堂前。好似在思考着景春话里的的含义。 景春看着那个背影,不自觉地感到难过。他正打算上前瞧瞧,乌力罕倒先一步站了起来。 乌力罕突兀地起身,惊得景春一个趔趄,反而又退了一步。 乌力罕依旧是背对着景春,燕赵人本该壮硕挺拔的身躯此刻却颓然地佝髅着。他的两只手垂在身侧,拳成了两个拳头。可是,这两个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总之无法静下来,如同此刻景春的内心。 接着,乌力罕转过了身子,瞧着景春…… 这下,景春是真的被惊呆了。原本预想的怨愤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竟是乌力罕双眼处些微的泪痕。 乌力罕低着头,手上的拳头终于是握紧了:“景差他,真的已经?” 景春放眼看去,那乌力罕的身后,破碎的墙壁间,木牌上。还镌刻着那行字:吾舅景差君府之墓。 这一行字,景春特地没有用舅舅的字体。这是他亲手写的,作为景差的小侄,而不是其他。 “是,算起来七年有余。”景差答。 乌力罕闭了闭眼,突然笑了起来。那嘲弄般的笑容,从乌力罕的嘴角一直延伸到整张脸庞。在这无止境的酸涩笑容之后,乌力罕从自己的衣领处取出了一沓信件。他将信件放在眼前最后看了一眼,随后便将它们全都丢到了地上。 景春低头看了眼那所谓的“景差亲笔”,字体虽然是景差的无误,但信纸老旧,倒一看便知上了年头。 踏着那些信件,乌力罕从景春的身边走过。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只不过,那掉落在景春脚边的一滴泪水,让景春难以忘怀。 待乌力罕走后,景春重又抬头去看自己为景差所改建的那座祠堂。屋内烛火不明,所以祠堂内昏暗阴晦,瞧上去很是可怖。景春大力地呼吸了一下,却还是无法驱散心底那抹压抑。直到,四周房内的景色全都齐刷刷地压袭而来,景春又恍然记起这屋内的陈设: ****** 挂落的花饰是景差最喜欢的竹梅、雕壁所取的故事是景差常挂在嘴边的《诗经·小雅》、瓷瓶雅壶都是景差喜欢的清釉;那字是景差的字,那画,是景差的笔工。 ****** 景春一阵呼吸不稳,脚下发软地跌坐在了地上。窗外夜风正劲,吹破了窗扇,吹灭了烛台。黑暗里,只有景春的身影,被月光拉长了,成了窗花上的剪影。 【2】 勤政殿内。 “皇上,臣奏请之事,还望皇上明察。” 堂下,石忠全抱拳上述,口气很是坚定。 而他正上方的那人,却是心不在焉地坐在皇帝的九龙宝座上,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石大人,您的请求朕必定会认真考量。您就先下去吧!” 石忠全显然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但他若要再说些什么,这新皇帝必定是听不进的。思考再三,石忠全决定先退一步,毕竟这皇帝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只要自己想要,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是!”应了皇帝的旨意,石忠全退出了勤政殿。 石忠全一走,万俟禾烈就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打心底讨厌这个石忠全。自从自己登基之后,这个人隔三差五地就要到他这里来“请旨”。说的冠冕堂皇,但内容都是些只关乎他自己名利的事。好生无聊。 “小福子,你说,这次石忠全求的那个运河总督,又是怎么回事?” 万俟禾烈接过身边小太监递过来的茶水,一边喝着,一边闲问道。 小福子小心察看着这新皇帝的表情,斟酌着自己的说辞。以往,南宫淮可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小福子,怎的不说话?” 万俟禾烈可无法看到小福子的内心挣扎,又催了一句。 “这……这……”小福子的心思在肚内百转千回,终于是“灵光一现”:“怕是为了运河两岸的官盐运送吧。以前听老太监说过,这是做官里最肥的差事。” 万俟禾烈听后,“嗯”了一下,没再做评价。 小福子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否得当,越发紧张起来。递茶给万俟禾的手,都隐隐地颤抖着。 万俟禾烈听到那茶杯和茶盖相互碰撞的“怦怦”声,知道这小太监是被自己给吓着了,心下黯然:“小福子,今天这话,你怕是不当说的。以后记住了。” 得到了皇上的提点,小福子立刻会意:“是。” 午膳的时辰到了,小福子决定先去御膳房给万俟禾烈备些吃的。待小福子走后,万俟禾烈便只有一人独自留在了殿内。 万俟禾烈坐在那张龙椅上,简直是如坐针毡。那龙椅为黄铜金漆所打造,周身雕刻有虬龙造型。且这些雕刻都不仅是停留在宝座表面,而是如同浮雕那样,龙“飞”升天,张牙舞爪地从椅子间突兀了出来。所以,坐在这座宝椅上的人,绝不可能倚靠宝座的任何一个地方,因为在那上面随时都会有尖利的雕刻等着刺穿你的背脊。 这样的设置,旨在告戒那些天子,既然要端坐于这天下之上,便要时刻警惕自己的言行,不得松懈。 无奈,万俟禾烈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连左右摇晃都不敢。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会被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一边正襟危坐着,万俟禾烈一边感慨。那个南宫淮是怎么苦熬过这七年当皇帝的时光?自己才刚当皇帝不到七天,已经忍受不住了…… 正当万俟禾烈腹诽连连的时候,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跑进了殿内。 小福子一路小跑,喘得连气也接不上:“皇上,皇上!!外面出事了!” 万俟禾烈不明真相,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惜,他看不到面前阻挡着自己的桌案,“彭”地一下撞在了案几边上。然后,又被大力地弹回到了龙椅上。这下不好,万俟禾烈一个重心不稳,重重地栽倒在龙椅的靠背上。 “斯!!”背上传来猛烈的痛楚,万俟禾烈在心底直喊冤。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被这折磨人的椅子给“伤害”了。 小福子一看大事不妙,飞速冲到万俟禾烈身边,将人扶了起来。 “皇上皇上!没事吧?” 万俟禾烈疼的龇牙咧嘴,但却不忘了问:“什么事你这么着急?” 被刚才这么一吓,小福子几乎都忘记了自己一路跑来所谓何事:“皇上,是这样的。燕赵国可汗的母亲,也就是他们的母汗,现在正跪在勤政殿外的云龙石阶上,说是要请皇上定她的罪。现在,燕赵国的可汗,还有木仁将军,还有石忠全石大人都在殿外,吵得不可开交。” “有这等事?” 万俟禾烈心底好奇,让小福子扶着他,到外面去瞧个究竟。 云龙石阶是何物?不过是一块被精雕细刻过的白玉大理石。这块石头,上面绘有云龙九条,寓意龙的九子,为上苍照看着天下。这个石阶,放置在勤政殿外须弥台座的阶梯中央,象征着通往圣上的道路。 而此时,这座台阶上跪着一个老妇人。这云龙石阶是浮雕所制,如同万俟禾烈痛恨的那座龙椅一样。所以,可想而知,跪在那上面的人,双膝要受到多大的“惩罚”! 万俟禾烈被小福子搀扶着才走出殿外,便听到了争吵声。 “母汗!您快快起来,您让孩儿如何是好啊!”这个声音,是乌力罕的。 “母汗大人,这所有的罪过是我木仁一人所为,请求您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这个,是木仁? “燕赵国的母后,您这样跪在我淮南国的帝王宫殿前,似乎有些不合礼仪。这云龙石阶是皇上专用的通道,您这样……”说了这么多废话的,一定是石忠全。 万俟禾烈走得越近,那些争吵就越发地刺耳。 “石忠全,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母汗说这样的话。要不是我们燕赵国出兵,你这人早就被南宫淮处死了。” “可汗,此话可万万不能这样说。燕赵国乃我淮南国的附属小国,理应出兵维护淮南国的太平。” “石忠全你这个小人,我木仁打心底里瞧不起你。你这个嗜钱如命的家伙,要我燕赵国的士兵为了你打天下,到头来好处全让你和你的那些党羽沾光。你莫要在本将军面前信口雌黄……”木仁说完后,似乎还嫌不够,万俟禾烈又听到一声“呸”的吐痰声。 不得不说,木仁对石忠全说的种种,万俟禾烈也表示赞同。 “哼”石忠全倒是没敢再支吾些什么,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情绪后,万俟禾烈就听到了他离开的脚步声。 万俟禾烈越发觉得好奇起来,他催着小福子想要走得再快些。 “淮南国的君主。”万俟禾烈的脚底突然被什么东西拉住了,他本想低下身子去摸索,但入耳的话语又阻挡了他的动作:“原谅我木仁儿子所犯下的重罪,祝那些无辜死亡的生灵们获得安息。” 万俟禾烈想要抬起步伐,已是不可能的了。匍匐在他脚下的人,大概就是乌力罕的母亲。 “母汗!您怎么如此卑微!” 万俟禾烈还在为难是不是要扶起老人家时,乌力罕的呵斥声就传来了:“你这个傀儡皇帝,出来干什么?小太监,快扶你主子回去,这没有他的事。” 小福子看到乌力罕怒发冲冠地朝自己走来,扶着万俟禾烈的双手不自觉地想拉着万俟禾烈后退。 “皇上?” 万俟禾烈却没有动。 然后,那个老妇人接着说道:“可汗,老妇承担不起你的跪拜。” “母亲!”乌力罕的声音充满了焦急。 “木仁,快来给母亲谢罪!” “我何罪之有?” “你个残忍的人。这一路上京,你屠杀了多少无辜的淮南国贫民。在燕州,还活埋了全城的男子。你居然还敢问老妇我,何罪之有?”那个老妇人越说越激动:“我是可汗的母亲,是乌力罕的生母,是燕赵国的母汗。同时,我也是淮南国的子民,是中原人……你对我家乡的百姓如此心狠手辣,老妇我绝不会……”说道这里,老妇人显得气息不畅,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咳……木仁,我儿子乌力罕不会跟你这样没有怜悯之心的人同流合污!!” “母亲!” “木仁,你是天可汗的儿子,是乌力罕同父异母的哥哥!乌力罕敬重你,不愿惩罚你。那就让我这个老妇来替你……”说道此处,万俟禾烈感觉到那个老妇人又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让我这个老人家,替你在淮南国君王的面前求得原谅……” “万俟禾烈,你居然敢接受我母亲的跪拜!” 万俟禾烈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就被乌力罕推倒在了地上。 “皇上!”小福子大惊失色,拉着万俟禾烈就要往回走。 “母亲,快快起来!我们燕赵国绝不臣服于淮南国之下!母亲贵为燕赵国的母汗,请不要……” “还有,木仁,你沿路抢掠妇女,又是为何?”老妇人不肯罢休,看来是铁了心肠要木仁认罪:“听说你帐中藏匿了来自淮南国各个州府的绝色女子,每个人被你宠幸不到三天,便只剩下尸首。你这般残忍,怎么担当得起燕赵国护国将军的称号!!” “母汗大人,我木仁只不过是传承了燕赵人的传统。您别忘了,您自己就是我父汗抢回来的。”看来,这木仁也不是善岔。 “啪!” 就在这三个人吵的天昏地暗时,一个巴掌声响彻了勤政殿的阶梯,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木仁,你再说一遍!!你休要怪本汗妄念兄弟之情!” 一阵怪异的沉默之后,几个人的争执在乌力罕的话语中结束了。 【3】 “小福子,你说?这乌力罕来淮南国打仗,怎么会带着自己的父母?岂不是怪异?” 自从发生了上次乌力罕母亲大闹勤政殿的事情后,万俟禾烈对乌力罕的事情就越发地上了心。不仅时常要向小福子“讨教”几句,还喜欢没日没夜地去猜测。万俟禾烈自信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隐藏。也许,这就是南宫淮找他的…… 与此相对地,这几天,小福子也越发发觉了,自己伺候的这位新主子举止中的怪异。不仅常常坐在龙椅上发呆,还总是要自己去打听有关燕赵国天可汗与母汗的事?小福子无可奈何,只能去多方打听,又不能让那乌力罕可汗发现端倪!可谓是百转千回,历经曲折,终于是知道了些皮毛: “皇上,听说燕赵国可汗的父亲,也就是他们的天可汗,几年前患上了疯病。所以,无论是去到何处,可汗总是要带着自己的父母,以防发生什么不测!还有,听说那个乌力罕对自己的母亲十分孝顺,但对自己的父亲却不闻不问。若不是他的母亲百般庇佑,乌力罕本是要杀掉自己的父王的?!” “嗯”万俟禾烈听完后,只是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 小福子立在主子身侧,静静地等候。 “小福子,随朕走一趟吧!”万俟禾烈吩咐道。 “小福子,这天可汗的住处如今在宫里的哪儿?” “启禀皇上,就在……” “在哪?” “在……原来的养心斋!” 原来,居然在南宫淮的旧居。只是,这养心斋几日前还关押着南宫淮与伊宫,怎么又会住着乌力罕的母汗与父汗? “皇上,到了!”小福子一路搀扶着万俟禾烈,来到了养心斋。想原来南宫淮还是皇上时,小福子也几次在这座宫殿里当过差。如今,物随事迁,小福子心中不禁感叹。 “小福子,你去传话,说淮南国的皇帝前来拜见燕赵国的母汗。” 小福子领旨,躬着身子去传话。本来,小福子做好了被侍卫大哥百般刁难的准备,哪知,侍卫大哥像是知道自己的来意一般,即刻便放行了。 小福子高高兴兴地领着自己家主子过了养心斋前的一道围墙,眼见着就穿过了大门,入眼的是一座大院。院落里,栽满了一院架的金银花。 小福子闻着这金银花的香味,抽了抽鼻子,心内道:好香! 可是,回头去看那位新主子,却分明是皱着眉头。 “皇上,出了什么问题?”小福子不禁问道。 万俟禾烈嘴里说着“没什么!”心里却实在好奇:好端端的屋子里,为何有这么浓的药味。而且,还不是什么好药? 还未等万俟禾烈和小福子走到殿阁的雕花门前,里面就迎出了一位老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力罕听出这个声,是乌力罕的母亲…… 万俟禾烈立马俯身,将老妇人的跪拜之礼拦截在了半道上:“夫人不必多礼!” “皇上,前几日在勤政殿外,是我儿乌力罕无礼,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前几日?万俟禾烈回想了一下。那次,他被乌力罕一把推到在地上,也的确做实了“冲撞”之说:“夫人哪里的话。若不是可汗相助,朕万万是当不了这个皇帝的。” 小福子看这两人你来我往地,说的话都是些空话,正觉着无聊。没料到,万俟禾烈却先一步打开了话题:“夫人,其实朕这次前来,是为了鄙国的天可汗!” 对方明显没有料到万俟禾烈的来意,十分惊诧地问道:“皇上此话何意?” 小福子也被万俟禾烈的一席话弄得糊涂? “朕听闻天可汗患有疯病,正巧,朕在西疆时学过几年巫蛊之术。不妨让朕替天可汗瞧瞧,可好?” 其实,万俟禾烈的巫蛊之术与中原的医术相差很大。但是,乌力罕决心赌上一把。 果然,老妇人对万俟禾烈的说辞有些疑惑。万俟禾烈感觉到了对方的犹疑,只能再进一步:“母汗大人,天可汗的疯病可是几年前才患的?” “是!” “请过大夫了?” “燕赵国的大夫都看过了。连中原的大夫也都请过了。”老妇人老实答道。 “老夫人,您听朕一句话。既然这中原和燕赵的法子都不顶用。何不让我这个西疆的法子试试?” 据小福子的观察,虽然这位燕赵国的母汗还没有完全被他的新主子打动,但依然是出现了动摇。小福子见准了时机,不忘帮帮自己的主子:“老夫人,皇上也只是想好心帮忙瞧瞧。只是瞧瞧,又不妨事,您说?” 没想到,这小福子的“推波助澜”,还真派上了用场。老妇人无法推辞,也就答应了:“好的,天可汗在偏院休息着,让我这个老人家领皇上去!” 得到了允许,万俟禾烈心中畅快,当然也不忘表扬一下“功臣”小福子。 “小福子,等朕今日回去,赏你好吃的!” “谢皇上!” 偏院的格局比起正院来,是要清静简陋许多。小福子记得,原来这住处是伊宫姐姐的住所。想到伊宫,小福子的鼻头泛了酸!他不禁回想到当年,自己陪着伊宫到皇后上官鹂的宫中去。那天晚上,伊宫还嘱咐过自己一些话…… “皇上,这间屋子就是天可汗的住处!” 万俟禾烈听到老妇人的话,手上一拉,正巧赶上了小福子的搀扶。 “皇上,慢点儿走!” 小福子扶着万俟禾烈,那乌力罕的母亲跟在他们身后。三人推开了一间单檐庑殿顶的房屋。 门开了,小福子却先是感觉到了一股子阴森的气息! 房内没有开一扇窗户,有光亮的地方都用宣纸糊了起来,所以屋内整个都异常昏暗。屋内,几乎没有人的气息,除了一张床之外,居然没有任何一件摆设和家具。 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像是一国君主的父亲该有的待遇? 而对万俟禾烈来说,虽然看不到屋内的陈设,但仅仅从四周的弥散过来的气息,万俟禾烈对屋内的样貌也能有所察觉。 阴郁的、恍惚的、沉重的…… 突然,于黑暗中跌跌撞撞出来一个身影。 小福子是最先发现的,他吓得连忙抓住万俟禾烈,正想把自己的主子护在身后。 岂料,来人披散着头发,脚上连一双象样的鞋子也没有。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是不清醒的,看到了万俟禾烈,便是疯狂地呼叫着跑来:“万俟奉天!万俟奉天!是你!!!是你!!!你这个小人!” 万俟禾烈本来还抓这小福子的手,但这个人的声音一出现,自己就再也没有抓住任何东西了? 他惊地想叫人,但自己已经被钳制住了。 小福子这边,才真叫是无能为力。他拼了命的想去抓住万俟禾烈,可来人虽然上了年纪,甚至还留着一脸的花白胡子,但力气却不是小福子可以抗衡的。明明前一秒小福子还拉着万俟禾烈的手,下一秒,小福子已经被推得老远。 小福子不死心,还想要上前时,那个疯子回过头来! 小福子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要说疯子,小福子在后宫见得多了。可是,眼前的这位“天可汗”的疯,小福子还是第一次见识。 不是那种绝望的疯狂,不是那种濒死的挣扎,而是一种迷茫。迷惘着自己的去处,迷惘着自己的归向。如同你在一片迷雾的森林中,你可以看见一点亮光,指引着你。可是,这束亮光,它忽而近,忽而远,忽而触手可及,忽而远在天边。 你看不清,道不明,却只能愚蠢地追逐。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万俟禾烈依旧在挣扎着,他奋力地挥舞着双手,想要挥开面前人对自己的触摸。那双手,指尖布满了伤痕,像是常年抓挠什么坚硬的物体而形成的。这双可怖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嘴里还一直喃喃着:“是你,万俟奉天,是你!!!!” 万俟禾烈一直不知道自己与父亲长相相似,如今这人道出,他才恍然察觉。 一个不小心,万俟禾烈眼睛上蒙着的白布被那个疯子扯了下来。 这下,万俟禾烈才是真的慌张了起来。 他胡乱地挥动着自己的双手,想要去抢会自己的东西。 无奈,他只能听到一声惊呼,来自眼前的疯子,也来自另一边的小福子。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万俟奉天也有今天!你的眼睛!!你的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个疯子手里拿着万俟禾烈的白布,口中笑得张狂。 而小福子他仅仅是在惊讶。没想到,这个皇帝的眼睛上,竟然有这么一块骇人的伤疤!这道疤痕,横切过万俟禾烈的眼睛,然后向着眼睛的两侧,又延伸到了耳朵。留下了一条血红色的印记…… 怪不得,要一直带着那块锦帕! 眼看着目前的形势就要失去掌控,燕赵国的母汗大人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她一面帮着小福子把万俟禾烈从她丈夫的手中解救出来,一边吩咐外边的奴仆道:“快快去把天可汗的药汤拿来!” 外面的奴仆立刻将一碗黑糊糊的药端了上来。 “快快给天可汗喝下!”老妇人与小福子一同扶着万俟禾烈,将他从那个疯子的手中拉了出来。 “放心,这药是中原的大夫细心配制的,只要天可汗一喝下去,立马就恢复平静了。”老妇人说道。 从外面来的奴仆们,正几个人一道将天可汗“五花大绑”。然后,另一个人正准备将药物强行灌进天可汗的口中。 “慢着!!!” 突然,万俟禾烈大叫了一声。他冲了上去,将奴仆手中的药碗打开来:“这药,有毒!!” 四个字,掷地有声。 可是,当小福子惊讶的同时,他眼里,这个天可汗的夫人,乌力罕的母亲,却并不惊讶…… 【4】 清晨墨笔,宣纸含情。纵然抒怀难耐,却是寂寞不改。 “唉!”,笔尖落在最后的一个“改”字时,墨汁滴滴答答地落在纸面上。但,景春就是无法提笔“了结”它。 “小公子?” 站在一旁的福伯低声提醒。 “什么?”景春蓦然惊觉,自己已是发呆半晌。 低头看着自己的墨宝,最后一字的停顿,害得整张纸面都被墨迹所“污染”。又成了一张废品…… 景春放下笔,坐回到了椅子上。 “小公子,吃些东西吧!”福伯端着食盘,走到景春身边。将食盘里的东西,一一放在了景春面前的几案上。 景春摇摇手,实在是没有胃口。 福伯不高兴地丧着脸,正想“教训”自己家公子几句。 “福伯,狗皇帝怎么样了?喂食了么?” 福伯见这景春比起自己来,居然更担心那只赤龟?福伯真是“无话可说”:“小公子放心,早晨的食物已经喂过了。现在,该是公子吃饭的时辰了?” 景春瞧出了福伯的不满,心内也有些愧疚。正要拿起碗筷“乖乖听话”时…… 一阵破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小楼内的寂静。 景春所居住的屋子在寒蝉宫的正中央,是一幢高两层,金瓦绿檐边的卷棚顶小楼。小楼共有五间房,都位于二楼。而一楼,则是五个前后敞开的门洞,平日里供人饮茶赏景之用。 自从乌力罕识破了景春的身份之后,这间小楼就被重兵把守着。除了福伯可以进出外,别人都被禁止通行,包括景春。 现在,细细簌簌的脚步声,正朝楼上跑来。 景春终究没有用下午饭,他搁了碗筷,心想:还是来了么? “簌簌,簌簌” 士兵们整齐的步伐,一字在景春和福伯的面前排开。十几个士兵中间,出来了一个带头的:“景春公子,我们可汗有请!” 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恐怕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 景春微微一颔首:“麻烦带路。” 福伯在一片惊慌中看着景春被那些个士兵带走了。他顾不得其他,紧紧跟在那行人后头…… 景春被士兵带离了小楼,穿过一楼的门洞,却并没有离开寒蝉宫。 五间开的门洞之后,是一座由假山装点的小院。那些假山形制奇异,摆放错中复杂,一看就是被乌力罕精心设计过了。如同迷宫的假山之中,有一处小小的亭子,绿顶三角攒尖的凉亭。景春以为,乌力罕该是在那凉亭之中了。没想到,景春刚想停下,又被士兵带向了凉亭的后方。 这下,景春知道自己会被带去何处了。 修建寒蝉宫的时候,宫殿里一共由三个小院组成,共分为三进。 第一进,是放置原先“景差”棺木的正殿。那个地方,景春是再也不想踏足了。 第二进,便是景春所居住的小楼。 而这第三进,是一座二层高的小阁。 这座阁楼的底下,便是那条两次救了南宫淮性命的秘道。景春猜想,乌力罕应该不会发现秘道的才对!可是,这么大费周章地带着自己过来,又会是为了什么其他原因呢? 景春百般猜想,都没有答案。 直到进了小阁,方才明白过来。 这座阁楼,在修建的时候张禹给它起了一个别称——“迷楼”。 迷楼一词,由来已久。但,赐名给这座楼,还真是实至名归。 小阁的外景是一座四角攒尖的门楼,除了高有二层外,每一层还修制了长廊。长廊间,挂落割据,隔扇间断。那些挂落、隔扇还有屋檐上的壁画,漆彩斑斓,错落有致,有如乱花迷人眼,直叫人分不清虚实。 阁楼之下是白玉石的须弥台,阁楼之上,是宝塔般的宝顶。 所谓塔不是塔,楼不是楼,是为“阁”。 这并不是最为玄妙的地方。 阁内的景致,才真正算得上是“诡谲”。 为了防止外人参破阁内的秘道,张禹特制了许多大小不同,高矮有致的房间。每个房间之间,还特意建造了梯楼。数十个房间之间的楼阶交错接壤。让初进此楼的人根本无法找到出楼的方向。 此中设置,便是“迷楼”的真意。 那些士兵押着景春进了楼内。却是驾轻就熟地上了楼道,找到了二楼中最为宽敞的房间。 房门大开,乌力罕正坐其中。 “可汗,人带到了!” 属下复命之后,将景春往前一推。景春一个猛力向前,差点摔倒在乌力罕面前。 还未等景春站直身子,乌力罕已经到了他的身前。乌力罕手指一勾,景春的下巴被迫地抬了起来。 “景春?这个名字,不错。” 乌力罕的似笑非笑,景春已经无数次领略过了。景春压制住心内微微的害怕,也回了一个笑脸:“承蒙可汗夸奖。” “你猜,本汗是从哪里知道的你的姓名?” 乌力罕的问话,景春压根儿就不想去接。他看着乌力罕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皱着眉头挣扎了一下。 “秦筝?这个名字你可熟悉?” 景春不懂乌力罕话中的意思,但,跟秦筝有什么关系? 乌力罕看着景春的脸色。先是从看到自己那一刻时的厌恶,到此时听到“秦筝”名字的疑惑。乌力罕笑了笑: “无妨,过不了多久,这个名字你也会忘记的。来人!” 乌力罕的一声令下,门外士兵便端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走了进来。 乌力罕接过那碗不知是什么的药汤,举到了景春的脸前:“喝了它!” 景春垂眼看了看。那碗里的东西味道刺鼻难闻,形状粘稠暗淡。景春向后挣了挣,想要远离…… “别怕,不是什么毒药。”乌力罕凑近景春,瞳孔里泛着森森的光芒:“小子,做我的景差,可好?” 景春抬眼和乌力罕对视,似乎明白了那药的含义。 正在两人对峙的时候。 “小公子!小公子!” 不知道何时,福伯闯了进来…… 可是,福伯一个老人家,哪里抵抗得过守卫的士兵们。他才刚刚靠近门栏处,就被几个士兵围了起来,架在了门外。 “景春,你不吃的话,那个老头子……”看景春没有什么反应,乌力罕也用上了威胁。 “呵” 景春却是笑了出来。 “何必用一个老人家来做筹码。” 景春眼里的笑颜,刺得乌力罕一时无话。 “谢谢可汗,景儿我早就想要忘记了……忘记自己是谁!” 景春抢过那碗东西,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 迷楼深处几人家,风过草木惊。怕是明月又伤人,团圆遥无期。 寒蝉宫的迷楼内,每到半夜,总会传来一阵铁链的“铮铮”声。 若是你可以有幸从寒蝉宫假山间的凉亭向上看,便会看到一位公子矗立在迷楼二楼的外廊中。 月色入楼,抚照在那位公子的衣摆上。绿袍淡淡,称得明月皎洁。 第三十四章:浮生梦 【1】 夏日苦暑,炎炎烈日当头照,只晒得人头晕目眩。空气如同被煮沸了的水,腾腾地冒着热气,粘腻着每一寸的肌肤。实在让人不能忍受。 木仁在皇宫里住了没几天,已经完全无法适应这样的天气了。回想起在草原上的日子,风吹草地见牛羊,处处和风吹细雨。惬意非凡。 所以,这淮南国的夏日才开了个头,木仁却已是抱怨连连,“心力交瘁”了。 “不知何时才能重回草原!”木仁一边想着,一边在皇宫里找着可以纳凉消暑的地儿。 正巧,在木仁寝宫的外面,有一泓清池。池水接泉,故水流湍急,潺潺不息。 湍流之上,廊桥一座。檐阁画栋,红柱雕壁。走入廊内,席风阵阵,凉爽宜人。 木仁看到此桥,心动不已,立刻起步上前,决心要一享桥内凉意。 可恍惚间,桥内似乎还有一人。身影淡淡,若隐若现于桥廊边的绿树盆栽间,并不易于察觉。 木仁在战场上驰骋多年,灵敏异常,即可便发现了此人。走近细瞧,那人穿着却并不是宫中太监或宫女的打扮…… 一席青衫绿袍,身影略显瘦小却并不嬴弱。此刻整个人趴在廊桥一侧的围栏处,正俯着身朝桥下池水中凝望。 从木仁的方向,倒并不能瞧见此人的样貌,只余一个侧脸。但是,若从那人凝望的池水中看去,却能将那人的容貌一览无遗。 木仁倾身去看,水波摇摇间,一位少年的颜容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水面中。 ——皓齿明眸掩轮月,青颜浅容藏春色。 木仁从自己认识不多的中原文字中,找到了这么一句来形容。却觉得无比贴切。 “不好!” 木仁瞧着瞧着,发现了异常。起先还以为那人只是往池水中瞅瞅,可等木仁定睛去辨别时,那人却是分明要从桥上掉入池水中。 看着那人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越发接近池面,木仁不禁大叫一声:“小心!”然后,冲上前去。 幸好木仁眼疾手快,将人拉了回来。 那人受了惊,再加之手臂被木仁大力一扯,整个脸都皱成了一团。 木仁也被这人给吓着了,怒气冲冲道:“你做什么?想死么!” 那人却是一面忍着手臂被木仁抓着的疼痛,一面莫名其妙道:“你什么人,发什么脾气,真是??” 木仁看对方一点感念自己救命之情的心思也没有,更是火大:“我好心救你,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去寻死!?” 听了木仁的话,那人更是好笑道:“寻什么死?你这人?当真奇怪?!” 这下换木仁莫名了:“那你刚才?” 那人看了看木仁,又回身瞧了瞧水面,道:“我只是瞧着这水里的人面熟,想看清一点罢了。” “这人是什么疯子么,”木仁腹诽道:“水中的人不就是你自己么??” 那人瞧出了木仁的心思,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狠狠瞪了木仁一下:“好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要回去了,你若是没事的话,就再见了!” 撂下这句话,那人略有些得意洋洋地甩下了木仁,自己朝着桥的另一边走去。 “等等!”木仁下意识地喊道。 那人回了身,奇道:“怎么?还有什么事?” 木仁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叫住那人,所以一时也无话。 “景春!景春!” 远远地,一阵女声传来。 木仁面前的人,嘴里小小地嘀咕了一声,然后对木仁说道:“有人叫我了,我得回去了!” 眼见着那人要走,木仁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感觉,只是,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拉住了那人:“我……我送你回去吧!” 那人瞧着木仁好生奇怪,但也没拒绝。 于是,木仁就跟在那人后面,一路回到了“寒蝉宫”。 ****** 寒蝉宫门处,站着一少女。少女的穿着打扮与中原人,或者燕赵人都不相同。差异最大的地方,乃是头上所佩戴的白色圆帽,此帽帽檐处缠着一片白色的薄纱,此片薄纱垂顺下来,正好遮住了少妇的头发、耳朵和脖颈。 少女面容皎皎,高鼻、深眼、蓝眸、薄唇。似乎是西域人士。 “景春,不是说了么!不要走远。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可汗让你出去走动的。” 少女微有怒意,连额上正中点缀的妆花都显露出了“不满”。 景春摆摆手,似乎是让少女不要在意:“不过是在宫外那座桥上逗留了一会儿,这不是回来了么。” 少女说他不过,也作罢。正要招呼景春回屋,却一抬头,见到了木仁。在见到木仁的一刹那,少女脸上迸出了一阵讶异的目光。 而木仁这边,也是惊讶异常。他的双瞳微微张大着,好似完全不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两人震惊的目光里融着点点滴滴的喜悦,流露而出后,倒是让景春莫名了很久。 “你们认识?”景春问。 听了景春的话,木仁先一步答道:“只是旧相识。” 少女听到木仁的话,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附和道:“是了,是旧相识。” “木仁将军,要进屋么?”少女问。 木仁盯着少女良久,微一点头:“还劳烦您了,可敦……” 进了寒蝉宫,又进了两道门。终于是来到了“迷楼”前。 入了迷楼,少女带着木仁又上了二楼。而景春跟在他们身后,一脸“窥伺”的目光。但两人一路上再没有什么交流,也让景春的好奇心正式沉入了心底。 木仁一路上细细打量,不想皇宫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平日里,可汗都在,但今日正巧不在。”少女道。 木仁心下了然。如若乌力罕在,少女是决不会让他进来的。 到了二楼,进了一间屋子。少女回过身,冲景春道:“快把脚链带好,免得可汗回来又大发雷霆。” 景春嘟囔了一句什么,却是老老实实地走到屋子的角落。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等着少女拿起了两条铁制的锁链,然后一一套在了景春的脚踝处。最后,少女收起了打开脚链的钥匙,放在了自己身上。 确定景春铐好脚链后,少女道:“我去楼下把景春的药拿上来,木仁将军,还请您帮我看着他。” 木仁应了一声,少女便下楼了。 等少女一走,景春便走到了木仁的身边。他的脚上绑着锁链,每走一步,便“铮铮”作响。 “诶!”木仁被景春突然地一扯,回过头来看着景春。 景春认真地看着木仁,郑重其事地问:“诶!问你个事!” 木仁皱眉道:“什么?” 景春思虑了很久,终是下了决心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什么狗屁问题?木仁眉头皱得更深了:“什么??” 景春看木仁那样的反应,讪讪地摆手道:“算了,问你做什么!” 景春这一系列的表现,加重了木仁的猜想。之前看到这人,就觉得有些不对,如今看来…… 正在木仁思索的当口,那位少女端来了一碗汤药。 这下,木仁可以肯定了。 景春见到那药,先是不屑地“哼”了一下,然后一面接过,一面问少女:“福伯呢?怎么到现在也没见到人?” 少女道:“福伯今日带你养的那只赤龟去散布了,说要晚一点回来。” 听了少女的话,景春不满道:“带‘狗皇帝’去散步,也不叫做上我。福伯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说着说着,那碗汤药就喝得见底了。 喝了药,景春有些犯困。打了几个哈欠后,便被少女叫去就寝了。 景春睡后,木仁也要回去了。 少女送着木仁到了门外,正打算回去之时,木仁叫住了她。 “可敦!木仁有一事不明。”木仁道。 少女回过身,静静地看着木仁:“将军请讲。” “楼内关着的那人,可汗可是给了他那味药?就是可汗给我父亲的……”说道这里,木仁有些说不下去了。虽然他与乌力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是乌力罕对他父亲所做的事,木仁却不能认同。哪怕是为了乌力罕口中的“权力”和“王位”。 少女只是微微地一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木仁叹了一口气,低着头,面目有些不明:“阿伊莎,你说,乌力罕他是犯了什么疯病?” 少女听到木仁叫做了自己的乳名,怅然道:“你倒是很久没这样叫过我了。木仁,你说乌力罕发了疯,那你在燕州做的那些事情,关押的那些无辜的中原女子们,你木仁又是在发什么疯?” 木仁没有想到少女能知道这件事,震惊地抬起头:“那是因为……” “好了,”少女劝解道:“得不到的,便放下吧。” 【2】 在景春出生到现在的总共十七个年头里,大部分的时光都是与母亲生活在“别院”。“别院”那个地方对于很多人来说就如同牢笼一般,进去便出不来了。事实上,的确是这样。像是福伯他们这样的仆人,进了“别院”后,几乎就再也没回过家。 可景春从没有这样想过。“别院”是景家的旧宅,是舅舅的原本的住所,更是舅舅与娘亲出生的地方。所以,那儿一直就是景春的家,至少在娘亲去世之前…… 他喜欢那儿的山水激荡、清泉哗哗,喜欢那儿的桃林夭夭、树繁草盛。更喜欢伴着娘亲读书习字,陪着福伯在院里种些花果蔬菜。甚至,偶尔爹爹会来,更偶尔的时候,舅舅会来。那时候,是娘亲最快乐开心的时候,自然也是景春最难忘的时候。 在第一次见到舅舅之前,景春对这个人的印象可以说是坏到了极致。因为,在娘亲给他布置的数不清的功课里,理由是“你舅舅也会”的几乎覆盖了全部。只有“骑射”这一条,是因为爹爹的要求才加上去的。 有时候,景春会好奇:“娘亲,你说的舅舅好像仙人一般,哪有这么厉害的,什么都会么!” 这时候,望卿大多都只淡淡一笑,道:“你舅舅啊,擅长描画书字,也擅长医术药材。擅长秦筝玉笛,也擅长些歌技舞技。唯独不擅长的是释然与豁达。不过,和娘亲一比,也许你舅舅还要好些……” 娘亲的话,景春其实不大能听懂。只是,小小的他,却开始期待见到舅舅这个人。 ******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舅舅,那时景春不过七岁刚满。母亲让景春穿着浅绿的舞袍,画了淡妆,抹了脂粉,正教他扭腰挪步。 学舞的厅堂外,黄鹂声声,翠色宜人。景春一面学着,一面情不自禁地往窗外张望。 “景春,又走神!刚才的步子,再给娘走一遍!” 听到娘亲的训斥,景春鼓着腮帮,一阵气结:“娘亲,景儿好歹是男孩子。福伯都笑话我了,说我尽学些女孩的玩意!” 望卿看着景春那满脸不愿意的模样,正想好好教训教训。可是,窗外翠竹荫荫,也无怪乎景春想要出去。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绿竹丛中恍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望卿最开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人一路走近…… “哥哥!”望卿大叫了一声,冲出了厅堂。 景春看娘亲的模样,疑惑着想要追出去。可步子还没迈开,自己就被一个人抱了起来。 “景春,快叫舅舅!”娘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景春听到娘亲的声音,回过头…… 抱着自己的人,和娘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可是仔细瞧来,此人却又更英气更豪放一些。母亲和他一比,就显得温婉许多。 若母亲是“柔情散尽牵肠肚”,那这个传说中的舅舅便是“铁骨犹存惹人怜”。却都是会让人驻足细细凝神而望的模样。 “舅舅……”景春怯怯地叫了一声。 “乖!”对方答得爽快。 “哥哥,望卿正教这小子学舞呢,他可是百般不愿意,说都是些女孩子的东西。哥哥何不给他做个示范?让他乖乖闭上小嘴。” 听了娘亲的要求,对方只是笑笑,凑在景春耳边小声说:“你娘亲是个大小姐脾气,被舅舅给宠坏了,舅舅在这里给你道歉了。快出去玩去吧!” 得到了舅舅的嘱意,景春自然是欢天喜地地跑去玩了,哪还管望卿在后面责怪着:“哥哥怎么这样!” 后来,等景春玩累了,回到娘亲身边时,舅舅早已走了。 那时,娘亲一个人呆呆地坐屋里,瞧着被夕阳照在地上的影子。 景春走到望卿身边,望卿见到他,伸手将景春抱在怀里。看着景春的眼睛里,是景春最喜欢的暖意。 “娘亲,舅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景春问。 “你舅舅啊,其实是个倔脾气,认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简直是头倔驴!”望卿说这话时,眉头轻皱,眼角却描着笑。 “哈哈!哈哈!娘亲说舅舅是驴。等舅舅下次来,我告诉舅舅去。” 而关于景春的爹,景春的记忆里储存的东西不多。虽然他时常到院中小坐,但总是歇歇就走。听福伯说,原本娘亲刚嫁入朱家的时候,爹爹都是待在别院里的。可是后来,听说主院里的大夫人生了病,爹爹就很少再来这边了。 但是,有一次,是景春记忆最深刻的。 那时,距离舅舅第一次来别院已经有三年了。往日里,爹爹来都只会待在娘亲的房里,可是这次,却招呼了景春去。 “我看看,我们景儿十岁了,长大了啊!” 景春一进门,就被朱云抱着举了起来。景春被朱云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脸上溢满了慌张。 “景春,爹爹今天带你出门玩,怎么样啊?” “真的!”能出“别院”,对景春来说可是件大事。他可得再确认一遍。 “真的!”朱云一边说,一边将景春抱在怀里。 那日,朱云带着景春进了城。景春第一次见到了集市,见到了街道,见到了熙攘的人群。他还听朱云说了一些关于娘亲的事,关于朱家的事。那些都是他没出生前,发生的往事了。 那是景春第一次,知道了父亲这个称谓所代表的意义。只是,也是最后一次了。 那天回去时,娘亲在“别院”外的台阶上面色略急地等待。而朱云则抱着景春,亦步亦趋地走来。 “娘亲!”景春见着望卿,开心地喊。 望卿看到景春,连忙上前将他接到自己的怀里。景春记得,那时的爹爹与娘亲,几乎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景春更大了一点,变得越发爱缠着娘亲了: “娘亲又是什么样的呢?时常听您说舅舅的事,景儿却更想知道关于娘亲的事?” “娘亲我啊,是个懦弱的人。明明知道了答案,却就是要逃避。明明知道不可能,却死脑子地要试一试。” “您亲这么说,和之前说舅舅的时候很像呢?” “是啊!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孪生兄妹吧!” “景儿也这么觉得呢。爹爹也经常这么说!我还听爹爹说,娘亲小时候经常扮作舅舅骗爹爹……”景春自顾自地说着,却发现望卿的脸色并不好看:“娘亲,你不开心吗?” “不,娘亲只是……” 话即此,望卿竟然落了泪。那突然的泪滴,叫景春措手不及,又深埋心底。但终究,娘亲的话里那些未完的词句,再也寻不到出处,再也问不到归期。 但其实,景春有听到,娘亲小声的话语里,那句:“他居然还记得……” ****** 梦境落幕,记忆里即便再清晰的点滴,蹉跎到今日,也只剩下一些无法求证的掠影。 景春自榻上醒来,入眼的是迷楼高低不平的天棚,一阵恍惚。 喔!他想起来了,他喝了乌力罕拿来的药,然后便睡了一觉。这一觉太长,梦到了太过过往。有些,如今想来,又增了些许惆怅。 “你醒了?” 什么声音?景春睁大了眼睛,稍稍从榻围的帘帐间探出身子。 他的榻边,坐着一位他不曾认识的少女。此少女只消一眼便知不是中原人士。略显高挺的鼻梁,眼窝比起中原人来更深更大。这模样甚至也不是燕赵人。 “我是燕赵国的可敦,也就是中原所称的皇后。”少女这样说道。 景春听了,依旧是呆楞着,丝毫不懂一个燕赵国的皇后大驾光临他的榻前作甚? 少女看景春一脸迷惘,笑道:“可汗遣了我来照管你,你只需知道这个便好。” 这样的生疏,更像是“看管”,哪里有“照”了? 景春虽是这么想的,但嘴上可不能如此说:“还麻烦可敦了。”他微低了身子,算是一礼。 就在景春俯身之时,可敦身后的一座琴台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敦会弹奏秦筝?” 少女望了望自己的身后,回道:“中原的乐器中,的确最擅长此。” “刚才,是可敦在弹奏?” 景春记得梦里,那些往事的回忆中,一直有个琴声相伴。低低转转,声声泣诉。 “是。”可敦倒是答得爽快。 “听可敦的曲子,景春倒是做了个回忆故人的梦。不知可否请教此曲的名字?” 听了景春的话,少女却是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是我故乡的童谣所改,名字说了怕是你也记不住。不过,倒真是一首会让人忆起他人的曲子。” “那可敦弹奏时,可有回忆的人或事?”景春只是随口问了出来,没想到,惹了少女一阵沉默。 “有。回想的东西太多,要一一叙述怕是有些吃力。不过,我的家乡在沙漠上,每次弹奏此曲,总会浮现出那儿的沙丘,那儿骆驼和古城。脑海里,也总是会听到那些鸣沙,那些湖泊上的芦苇和沙竹互相间的‘沙沙’作响……” 少女说起来自己的故乡来,便再也没有初识时的淡漠与生分。两人聊着聊着,在景春有一句没一句的提问中,在少女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里,一直持续到了半夜。 最后,景春叫少女再弹奏一遍那首曲子。 少女没有拒绝。 在夏日蝉声鸣鸣的夜里,迷楼之上,彻夜地地弹奏着一首异国的曲子。那些旋律透过琴弦,“落”了一地琴声。 【3】 自从到养心斋看过燕赵国的天可汗后,万俟禾烈就再也没能放下。虽然事后,乌力罕的母亲请求万俟禾烈不要过于声张,万俟禾烈也本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答应了。可是,最近的一件事又引起了万俟禾烈的注意…… 几日前,小幅子带着一则他自己从宫里听说的消息在万俟禾烈的面前念叨了一句:“皇上,听说这几日,宫里有一位绿衣公子爱在木仁将军府外的池上廊桥边晃荡?大家还猜想,怕就是寒蝉宫里那位被囚禁的主子?” 小福子一席不经意的话,倒是让万俟禾烈起了心思。好歹是朱云的儿子,自己的救命恩人。虽说景春和乌力罕之间好象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但自己也不能这么放任着不管。再加上那位天可汗的模样,万俟禾烈实在不能不在意。 “小福子!” “奴才在!” “你去寒蝉宫给朕打听打听,看看他们宫里那位主子到底怎么样了?” “诶?”小福子虽是不解为何皇上会交给他这样一个任务,不过作为奴才的他,只有答应的份了:“知道了!奴才这就去。” 皇命难为啊!小福子一边苦恼着,一边往寒蝉宫的方向走去。 好巧不巧,他在寒蝉宫外不远处的御花园中,发现了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寒蝉宫老奴——福伯。看福伯的样子,是在溜达他们宫中那只南宫淮送的“赤龟”?小福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一只乌龟也可以享受到这样的待遇?被一群奴才伺候着散步?! 还没等小福子走近,福伯倒是先一步发现了他。不过,小福子觉得这位老人家见到自己也太过吃惊了一点。 “福公公???”福伯见到小福子之后的模样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弄得小福子自己也十分惊讶。 福伯丢下那只“赤龟”,跑到小福子面前:“福公公,你怎么还在皇宫里?前些日子,伊宫不是遣散了宫里大部分人么?你怎么不回家乡,还要待在这样的是非之地?” 小福子心想,我自己的事,怎么您这么上心。可是,这样的话他无法说出口,只能解释道:“奴才已经是公公了,除了皇宫实在不知道去哪里。再说,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要靠奴才的俸禄过活。” 小福子说起这样的事来,自己都没有什么感觉。可福伯听到后,却比自己还难过。握住自己的手可劲儿说着:“真是抱歉,真是辛苦你了?”的不知所云的话。弄的小福子自己都有点可怜自己了。 “福伯!”小福子终于是想到了正事:“奴才想请福伯帮个忙!” 听小福子说完来意后,福伯直差要老泪纵横了:“没想到,这个新皇上还惦记着我家公子。老奴太感激了!” 就在福伯如此让小福子摸不着头脑的反应之下,小福子得以顺利地跟着福伯混入了寒蝉宫。 “福公公,我们家公子就在这‘迷楼’的二楼之上。” 福伯正说着话。可小福子牙根没听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迷楼”诡谲的设计给惊讶了。这么个地势复杂的地方,如果迷路的话……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小福子不禁一身冷汗。 “福公公,今日楼内管事的人,去燕赵国可汗的府上禀报去了,所以我们才能这般容易的进来。不过,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所以……” 看着福伯担忧的面容,小福子道:“老人家您放心,奴才只是受了皇上的吩咐,来看看你们家主子过得怎样?不会久留的。” 别说,小福子对这寒蝉宫的主人着实好奇。寒食节的时候来发过一次口粮,也只是见到了福伯一人。 “咣啷咣啷”还未等小福子和福伯上到二楼,一阵锁链的声音就传到了楼下。 福伯听到锁链的声响,加快的上楼的步伐。小福子也跟着迈紧了脚步。 “小公子,小公子你没事吧?”福伯一边上楼,一边关心着楼上人的状况。这般的焦急,让小福子预感到了些须不妥。 果然,刚踏上二楼的木质楼板,一阵瓷器摔碎的“稀里哗啦”声就爆发了出来。 “小公子!”福伯无暇估计小福子,先一步跑入了房内。 小福子被那阵瓷器破碎的陡然之声吓住,半天没敢踏入房内。直到那阵声音渐消,小福子才试探着走进。 结果,只一只脚放入屋内的小福子,却狠狠地被一个冲上来的人影给抓住了。 小福子慌忙地捂住眼睛,挣扎着向屋外退。 “福公公!帮帮忙!”正当小福子想“一走了之”,“落荒而逃”之时,福伯的呼救又使他不忍心。 小福子给自己打了打气,拿下了捂在眼睛处的手。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七零八落地四散着砚台、花瓶、笔架等格式各样的,原本房内的陈设。还有一样,落在一个几案边的,是碎了的瓷碗,和一地的黑色汤药。而这样东西,小福子并不陌生。看来,新皇上要确认的怕就是这件事了。 “福公公!” 又之听福伯一声呼喊,小福子顺势去看。 景大人!!!! 小福子猛然一惊。 前些时候的瘟疫,若不是景春的救治,小福子早就命不保矣。没想到,寒蝉宫的主人竟然是景大人! “快来帮老奴拉住公子!”福伯又喊了一声。 这下,小福子不能袖手旁观了。他急忙跑到福伯身边,眼见着福伯手里拽着一根铁链,而铁链的尽头,则是神志不清的景春。 景春的发冠落在脚边,但头发却没散落,而是靠着一根玉簪挽在了头顶。景春的脸上,挣扎着说不出是痛苦还是疯狂的表情,眉目间挤皱成一团,还不时用双手抱住头,时而蹲下,时而起身。 可是,让小福子最震惊的要数景春自衣物间落裸露出的皮肤上,一道道抓痕。这些印记,有些已经结了疤,而有些却是刚形成的,还不时冒出血丝。 而景春的手上,指甲间,则是满布着血痕。 那些抓痕,怕都是景春难受时自己抓上去的。 “这药物,当真会使人发疯发狂。”小福子正这么想着,景春真的开始抓挠起自己来。 “福公公,快去阻止公子!”福伯见不得景春这样折磨自己,恳求道。 小福子自然是愿意的,他一个箭步跑上前,从景春的身后将景春团抱住:“景大人,景大人!醒一醒,醒一醒!” 景春哪里能听见小福子的话,只是呜咽着低叫了一声。 “你知道的吧?是你,是么?” 小福子好像听到了景春的声音,可话里的意思小福子是一点也明白。 “是你!!是你!!杀了我娘亲!” 转瞬间,景春一个回身,便逮住了小福子的衣领:“说,你是故意的,是么?” 小福子是真的被吓住了,他愣在原地,只是本能地摇着头。 “你这个杀人凶手!!!” 景春才顾不了眼前人是谁,他认定了小幅子,便拽住再也不放了。 小福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却被景春一路推到了屋外的长廊处。这长廊高开在二楼楼阁之外,往下是一片假石山堆。若是掉下去,只怕命不保矣。 景春一个用力,小福子便被钳制在了长廊的靠栏处。红漆覆盖的靠栏狠狠地抵在小幅子的背脊上,十分难受。小福子痛得眼睛都睁不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是你!是你们,逼得娘亲……” 景春只顾低着头说着什么,眉目早就掩映在了阳光通过屋檐照出的阴影里。他不断地重复着,然后,看不清的容貌中连续不断地滴下了泪珠。 ****** 我还清楚地记得,时隔三年之后舅舅来时的模样。他整个人瘦得不行,连站着的时候都让人觉着吃力。 我那时正和福伯玩捉迷藏,恰巧躲在娘亲的闺阁内。所以当时舅舅和娘亲的对话我都能听得清楚: “望卿,兄长将你私自许配给朱大哥,你可有怪我?兄长将你这样困在别院里,你可怪我?兄长我……” “哥哥……望卿知道哥哥是为了护着我和景儿,又怎么责怪。我喜欢这,也喜欢朱大哥。望卿此生很满足。” 娘亲说完这话,舅舅明显地笑了笑。那笑容,至今也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千言万语道不尽,轻舟过水了无痕。 然后,便是娘亲接到舅舅去世的消息时。 那时,娘亲显得异常平静,跟着爹爹在别院中修葺了一座供奉舅舅灵位的祠堂。我那时好奇,便也跟在娘亲身边。 可后来,爹爹走时,却与娘亲发生了争执: “昭信怎么样了?好象病得不轻啊?” “望卿,你还好意思问么?” “怎么不好意思?他那样说我哥哥,我气气她又怎样?而且,我不过说了实话,我和她,不过是你的一个物件,摆摆放放,哪一个在你心上?” “望卿,我是看在你是差儿妹妹的分上,才一再忍让。” “朱大哥此话望卿承受不住……” “望卿!你……算了,你这么不欢迎我来,那我以后便不来了。省得让你糟心。” “朱大哥真是体贴,望卿就不送了。” 我原本以为只是爹爹的气话,没曾想,爹爹当真再也没有来过。 我和母亲守在那座别院里,别院里的一切都如同平常。可是,有什么变了,变得再回不到从前。舅舅走了,爹爹也走了,娘亲一个人越来越少话说。而我,也只有福伯陪伴,不敢再去对娘亲撒娇。 这样平淡的日子,我以为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直到…… 那日,娘亲照旧在祠堂里为舅舅上香。我闲来无聊,便在祠堂里的椅子上睡着了。模糊间,好像听到了娘亲说话的声音,还有娘亲的手抚摸在我脸上的触感。 我挣扎着想要醒来,却被困意缠绕着怎样也无法清醒。 然后,是福伯的惊叫声:“夫人!!,” 我终是醒转了过来,却是被福伯抱在怀里,捂住了眼睛。 可从福伯的手指缝隙中,我却还是可以看到那一地的鲜血,和娘亲死灰般的脸色。 ****** “福公公,快跑!” 是福伯的声音?景春疑惑着,整个人恢复了一瞬间的清醒。 景春惊诧地发现,自己正抓着一个小太监不放。这个小太监似乎很面熟,但景春记不得了。 “福公公!” 福伯的声音又传来了,景春下意识地回头去找福伯。 就在景春转身的间隙,小福子从景春的桎梏中逃了出来。小福子被吓得魂飞魄散,觉得自己从阎王爷那儿走了一圈。他慌忙地跑出了那座屋子,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福伯!”景春试着喊了一声,他声音一出,便染上了哭腔。 “诶!”福伯从没见过自家公子这般无助,连忙上前去,将人抱在怀中:“公子莫怕,福伯在。” 听到福伯的声音,景春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喊起来:“福伯,娘亲呢,娘亲呢?怎么能一下子就不见了呢?” 福伯实在不知道景春为何突然会说这句话。但是,当年夫人的自尽对于还是孩子的景春来说,的确过于残忍了。更何况,夫人自尽时,景春就在边上。 景春将头深深埋在福伯的肩窝处,泪水染着福伯的衣服,染了一大片还未停。 可就在这时,房间内却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怎么回事?本汗才不在一会儿,怎么就这般乱糟糟的模样了?” 景春知道,是乌力罕回来了。 【4】 迷楼之上,二层阁内。 乌力罕对于眼前的景象是有诸多不解的。明明在阿伊莎向自己汇报的时候,说了景春情况一切安好?如今这般……又是什么意思? “可汗!”阿伊莎站在乌力罕的近旁,感觉到乌力罕整个人都陷在一故怒气之中,急忙上前抚慰道:“不过是刚才吃了药,起了些反应。许是今次的药量太过,休息片刻就好。” 听完阿伊莎的解释,乌力罕的心情却并未好转:“不是叫你来照顾人的吗?堂堂一个燕赵国的可敦,居然连这小事都没法做好?” 阿伊莎深深一低头弯腰道:“是阿伊莎的过错。但景春还是孩子,望可汗不要责怪。” 阿伊莎不说还好,一句“景春”,却是把乌力罕的怒气整个地点燃了:“你说什么?”乌力罕回转过身,狠决地盯住阿伊莎:“你怎么还叫他景春!!不是都说了么,本汗要将他……”乌力罕话说到一半,见那个阿伊莎只是哆嗦着身子,只顾着害怕,便更是加深了怒气。 “算了,跟你说些什么废话。这点小事都无法办好。本汗自己来。” 一甩袍袖,乌力罕踱着大步,朝迷楼外的长廊处靠近。 而此刻,长廊的围栏处,是景春还躲在福伯的怀中,伤心得不能自已。 “景差?”乌力罕却是柔柔地轻叫了景春的“名字”。 乌力罕的声音一出,景春便在福伯的怀中哆嗦了一下。 “可……可汗!”福伯知道来人的目的,怎么这也不愿意让公子离开自己。 乌力罕看景春躲在那老奴的怀中如此恐惧,自己也不好强迫,便又说道:“景差,你忘了我是谁么?你忘了你是谁么? 你啊,本是淮南国大将军景云熙的独子。上有一位姐姐伊宫,下有一位妹妹望卿。你们一家乃是淮南国世代名将的后代。可惜,奉天二十年,你父亲被奸人所害,被诬告叛国,斩首于午门。 之后,你辗转到了燕州,遇上了本汗!” 乌力罕的话,三分真,七分假,却是唬人得很。古话道:“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便是此理。 埋首于福伯怀中的景春,居然缓缓地转过了脸庞,朝着乌力罕的方向静静地注视着。似乎对乌力罕的话产生了兴趣。 乌力罕见到景春有了反应,欣喜异常:“景差,自从你遇上了本汗之后,本汗便对你暗生情愫。不久之后你决心帮助本汗夺取燕赵国的王位,然后……” 一边是乌力罕的夸夸其谈,一边是景春的镇静沉默。 乌力罕越讲越拿不准景春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于是便掏出之前丢在景春所住的小楼中,那些景差所写的信件。这些信件,原本他不想要再看到了。可是,舍不得又放不下,毕竟那是景差亲笔的书信。于是,又将它们都取了回来,放在身边。如同之前那七年一般。 乌力罕将那些信件一一铺展开来,放在景春的面前:“你看,这是你写给本汗的信。这下,你总不该不得记得了吧?” 景春低垂了眸子去看眼前的信件,淡漠不语的脸上浮现了点滴的动摇。乌力罕越发地开心起来,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他便能和“景差”永远地在一块儿了。 “乌力罕……”景春将视线复又抬了起来,看着面前的乌力罕,细细地叫了他一声。 “什么?”乌力罕凑上前去,眼中的欢喜掩藏不住。 景春脸上缓缓绽了一个笑颜,身子越发靠近乌力罕。 当两人中间之隔了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时,乌力罕的心跳开始无规律地跳动起来。 “乌力罕!”景春的声音柔软甜腻,好似情人一般。乌力罕更加控制不住自己,裂开嘴笑得痴情。 “你当我是傻子么?”最后,却是等到这么一个答案。 乌力罕脸色一变,但却及不上景春地猛然一击。 景春仿佛早早就准备好了般,手上狠力一使劲,将靠近自己的乌力罕推得老远。 乌力罕根本猝不及防,被景春一个推搡从长廊中跌回到房间内。 “可汗!”阿伊莎见到乌力罕的狼狈,急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可是,乌力罕脸上布满了震惊,看似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清醒过来。 “我不是景差,我不是!!我不是舅舅!” 这一边,推开乌力罕后,景春便开始大叫大嚷起来。他一面抱住头,一面低声喃喃着:“不是……不是……” 福伯就站在景春的身边,但对这样突发的状况也是手足无措。他看着景春发疯似的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神情痛苦不堪,话语疯疯癫癫。福伯心痛不已。 “公子!公子!”福伯试着想要接近景春,可景春胡乱地转动着自己的身体,抗拒着任何人的接近。 看着景春发疯的模样,乌力罕的心底居然流淌过一丝畅快。他拒绝了阿伊莎的搀扶,又走入长廊之中:“你就是景差,你就是他。你生下来便是为着像他。不是吗?你母亲希望你是景差,你父亲也希望你是景差,只怕那个南宫淮心内也这么想。你早就不是你自己了,何苦还要挣扎。我不过是帮你一把……来,过来!”乌力罕想着景春一步一步靠近,但相对地,景春却是一步一步地后退。 乌力罕的话,像是打了烙印般,灼痛着景春。这十七八年的时光,景春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件事。如今,被乌力罕毫不留情地揭开,如同没有痊愈的伤疤,痛彻心扉。 “你们都是这样,都这般想着自己。 娘亲是这样,什么也不说的离开。 爹爹是这样,什么也不说的放弃。 可我总归是个活物,难道就不能回过头来,好好看看我么?难道,只有我的生命,可以被你们随随便便地丢弃在世间,毫无依恋么? 我就这般,不能让你们喜欢么?” 这些话,景春觉得矫情,所以从来不说。可是,再矫情再做作,也是自己避不开,躲不掉的伤痕。 ——飘零浮萍雨打落,世间难得几人怜。 “景春!” 模糊间,景春听到有人叫他。但他辨不清,看不明。 别……别……别再过来了。 一个人的触摸,景春却是被吓得不轻。他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别靠近,别再过来了。 可那个人倔强地要将景春拉住,死死地就是不放手。 景春是真的很想大哭一场,他觉得委屈,觉得无助,觉得难过。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去找谁?该去依靠谁?他想要母亲,可母亲已经不在了。他想要父亲,可父亲总是避开自己。 那个拉着自己的人,就不能放手么? “放开!”景春大叫一声,手上使力一甩。 “轰”地一阵坠地之声,让景春整个人清醒过来。 迷楼二楼外的长廊,其围栏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正好拦在平常人的腰围处。可是,景春那用力地一推,却是让被推之人从栏杆处翻身而落。 景春看着那个摔落之人,看着他掉落在迷楼下的假山石堆之中,整个身体被假石“拆成”了粉碎。骨头碎裂的声音,景春在二楼处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还有一个人能够让自己依靠。他伴着自己从小到大,却最终丧命于自己之手。 假山之中,那些散落的血迹,弥漫了景春的视线。 “福……福伯……”景春叫不出这个名字,话语刚到口中,已经零落成了泪水,湿了景春整张脸庞。 如今,我才是什么都不剩了么? ****** 如今回想起来,娘亲死前的那段日子,总会一个人待在闺房中发呆。那时,我会偶尔躲在娘亲房中的几案之下,用这样默默的方式来陪伴娘亲。 每到入夜,娘亲都会哼哼一首曲子。曲子最末几句,是娘亲的最爱: 浮生梦一场,何谓痴狂?云散梦太长,不如弃了丢下,管他何妨…… 第三十五章:陌上离人别 【1】 “皇上!!皇上!!” 小福子一路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路喊。脑门上的汗珠如雨点般密密麻麻,嗓子也因为急速地奔跑而干哑涩然。 他不敢往回看,哪怕早已逃离了寒蝉宫,他也还是心有余悸。 一把推开勤政殿的大门,龙椅上坐着一脸莫名的万俟禾烈:“怎的?小福子,这般着急?” 小福子刚一踏进大门,脚步便软了下去,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万俟禾烈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彭”地一声,更是莫名起来。 小福子软在地上,整个身子哆嗦成一团。他心悸的不止是景春的发狂,还有,还有…… 其实,摆脱了景春的桎梏之后,小福子的确慌张地冲下了楼。可是,那迷楼里楼梯台阶交错繁复,小福子根本无法一下子找到出去的路。后来,他又听到乌力罕回来的声音,便只能躲在楼内,观察动静,等到合适的时候再“逃走”。 这下,却是让小福子看到了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可怕的事。 乌力罕对景春的种种逼迫,以及景春失手推福伯坠楼…… 福伯坠楼时溅起的血花,至今还“散落”在小福子的脑海中,角角落落都充斥着血腥的味道和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每想及此,小福子总是无故地难受。福伯的死对他的打击远比他认为的要大。 “小福子?”万俟禾烈等了半天,也没见小福子再说些什么。但他又无法走到小福子身边询问,实在有些着急。 听到万俟禾烈的声音,小福子才回过神。他猛地呼吸了几下,站了起来走到万俟禾烈身边:“皇上,寒蝉宫的主子似乎也喝了与天可汗一样的药物。” “当真!”万俟禾烈复问道。 “奴才亲眼所见,做不得假。那位主子后来发了疯,还将自家宫里的老奴才推下了楼,当场便摔死了。”这话,从小福子口中蹦出来的一刻,小福子的心口突兀地如针刺般地疼。他难受地几乎不能呼吸,眼睛突突地跳着。 听完小福子的话,万俟禾烈陷入了一阵沉思。就在小福子以为万俟禾烈会这么一直思考下去时,万俟禾烈突然道:“小福子,备好纸墨。” 小福子没有领会万俟禾烈的意思,但也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准备好笔和纸,万俟禾烈又道:“小福子,现在朕要你帮朕拟一张密函。这密函里的内容,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否则,你便是死路一条。” 小福子在心里直叫冤,自己真是走了条不归路。 掌了灯,磨了墨,提笔书字后。密函成。 小福子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不过,看来早年间读过的书还没忘完,实在庆幸。 “小福子,去把朕卧房中挂在屋檐上的鸟笼拿来。” 万俟禾烈一吩咐,小福子即可就照办了。他觉着现在的自己好象掌握着天下的“重任”,再不是宫里区区一个小太监了。 拿来了鸟笼,万俟禾烈从其中取出了一只青色的小鸟。然后,他又在这只鸟儿的脚踝处拔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筒,将密函塞在了里面。 这一切,万俟禾烈仿佛练习过很多次,操作起来异常地熟练:“小福子,你将这只鸟儿带到西边的城门处放了,记住了,别被燕赵国的士兵发现。” 小福子接过那鸟儿,郑重地护在怀中:“奴才一定照办。” 西边的城门是宫里守卫最薄弱的地方。因为都是奴才们居住的地儿,所以自然是最不重要的。 小福子怀抱着鸟儿,一路上小心翼翼,在旁人的眼里只能用“鬼鬼祟祟”来形容。不过,还好小福子也算机灵,一路上还真没有被皇宫里巡逻的燕赵人发现。 终于,是到了城门处。小福子用石头堆砌了一个小小的台阶,站在那“台阶”上,小福子几乎可以从宫墙处翻越出去。 他抬高了手臂,将包裹在手掌中的小鸟放开来。 鸟儿原本在小福子的掌心间拾掇着羽毛,突然发现包围着自己的手掌打开了!在试探着振动了几下翅膀之后,鸟儿腾空飞了起来。 小福子望着鸟儿远飞的方向,望着望着,直到鸟儿的身影飞入天际,再也寻觅不到。 ****** 青鸟带着自己的任务,飞过了帝都繁华的街市,飞过了沿途的山峦与青峰,飞过了五湖和四海。一路上,淮南国遍地的狼烟,滚滚的火光吞没了原本宁静祥和的国度。 那些战乱过后流离失所的人们,那些战乱中被抛尸荒野的士兵。那些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在中原大地上痛哭流涕的子民。 青鸟一路上携带着他们的悲喜,飞入了离扬州城最近的一处山坳中。 那里,驻扎着一小队人马。 青鸟扑扇着翅膀,停在了山坳中一座小茅屋的窗槛上。它的小嘴“磕磕”地敲打了几下窗栏,那户窗子便从里面打开了。 随后,一个沉静的声音传了出来:“陛下,万俟禾烈遣了密函来。” 另一个声音答道:“说了什么?” “时机已到,火速回宫。” 【2】 离扬州城不远处,有几座起伏不断的山脉。连绵的山脉之下,是一条被山峰遮掩住的甬道。甬道内,便是南宫淮等人安营扎寨的地方。 用原木搭建的城门内,大大小小地安放着士兵们休息用的帐篷。这一片军营之地,却不是战事之用,而是为训练士兵而建。 夜晚降临,繁空中星河璀璨。银河下端,是一座较之营帐来更加牢固的茅草屋。茅草屋内到了夜里依旧火烛明明,其实,自从这座营寨搭建之日起,这屋内的灯火便从不曾停熄过。 “咚咚” 朱云敲了敲门。 “朱大哥请进。”门内回应道。 朱云推开房门,进去后先是朝着旁座的方向弯了弯腰:“严大人!” 严子陵也低头回礼,头上依旧戴着那能遮人脸廓的白纱。 朱云行礼之后,却并没有再继续。而高座上的那人也没有下令,仿佛这并没有什么不妥。 “陛下!”严子陵道:“今日就到这吧,臣会将命令传达到下去,等一切准备妥善,便启程。” 说完,严子陵自己推着轮椅,出了屋子。反倒把刚来的朱云弃下了。 等严子陵走后,屋内有一阵的沉默。 高座之上的人,虽是轻简衣衫,却仍是天子威严不减。只是,几日来劳累少眠,脸上终究有疲惫之色:“朱大哥来,有何事?” 朱云看到南宫淮那深重的疲累,居然有一丝的怒意:“你好歹睡上一觉,这么些天下来,看你越发没精神了?” 南宫淮的确觉得困倦异常,可他完全无法入睡。闭了眼,脑海里就是一张张面孔,走马灯一样地旋转过:“朱大哥说的是,淮弟我记下了。” 朱云看南宫淮的话说得敷衍,知道他也没听进去:“你也别和我打马虎眼。身体是自己的,还巴望着别人关心么?还有,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回去救我儿子呢!” 南宫淮抬头看朱云,那人一边狠狠地说,一边时不时用眼睛望着自己,十分担心的模样。有一点,南宫淮很有把握:不论朱云和自己的关系再怎么恶劣,当年的兄弟情谊也不是说散了就散了的。 “淮弟知道了,保准将人给朱大哥你好好地带回来。”说话间,南宫淮自腰间的口袋中掏出一个锦囊:“朱大哥,这袋子里是差儿配制好的解药。还好当时多配了一粒备用,这下正好可以给景春用。不如,先交给朱大哥保管,以防什么……” “防什么!这么麻烦的事情,你自己放着就好。你的那些花花肠子,我现在不想知道。”经过了这么多是是非非,朱云觉得自己是真的看淡了。如今,他只想着确保景春没事,然后,见一见万俟禾烈。其他的,就让它随风消失在过去便好。 南宫淮会意,将锦囊收回:“对了,朱大哥还没说,找我何事?” “哦!”南宫淮不提,朱云差一点忘记了:“启光说,夏候浅那小子又喝醉了,嚷嚷着什么‘秦筝’?他和樊胡劝了半天,却被夏候浅教训了一顿。我觉得,不如你去的好。那小子,你的话还是不敢不听的。” 南宫淮点点头,道:“我这便去。” 两人出了门,朱云不愿跟着南宫淮去找夏候浅,毕竟两人一见面便要吵架。就在两人要分开之时,朱云却又想起来了什么,叫住了南宫淮:“对了,关于万俟禾烈!他真的,是早就与你商量好的?” 南宫淮看朱云对自己满脸的不信任,笑道:“是真的,早些时候他说想让我把青州城划给西疆,我便嘱咐他帮我办这件事。” 朱云听后松了口气道:“果真是这样的话,便好便好!” 与朱云分开之后,南宫淮独自走到了夏候浅居住的营帐。可还没等南宫淮踏入营帐,营帐内倒先“摔”出了两个人。 “哎呀!”两人好巧不巧地撞在了南宫淮身上。 “陛下!”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霍启光。 “陛下!”第二个,是樊胡。 南宫淮看他们两个狼狈的样子,大概能想象到营帐里面的惨状了。当他再一次想踏入帐中时,里面的人倒是出来“迎接”了! “你们给我都滚开,老子我就喜欢喝酒!喝酒!!!”这嘴上骂骂叨叨的,正是咱们的夏侯大侠。他手上提着一壶酒,醉醉歪歪地走了出来。看到了南宫淮,便提高了声线大喊了一声:“哟!是淮南国的陛下啊!找我这一介草莽有何事啊!” “启光!去给夏侯大哥拿点解酒药来。”南宫淮看夏候浅醉得不轻,皱着眉头将人扶着,吩咐道。 霍启光接到了命令,即可就去办了。 这下,还剩樊胡一人,与南宫淮共同对付夏候浅这个“醉鬼”! “樊大哥,夏侯大哥的伤势可有好些?” 夏候浅在燕州的时候中了燕赵国军队的埋伏,身上多处箭伤。再加上这几日饮酒不慎,南宫淮猜想,定是未好全的。 “回禀陛下!夏侯大侠的伤,张太医看过了,说是还需静养!” “静养个屁!”樊胡话还没说完,夏候浅就“反驳”起来:“那个张太医,懂个屁!” 南宫淮觉着头有点疼,他扶了扶自己的额头,道:夏候浅,你对我有气,就冲着我来。何苦为难自己。” 南宫去的这句话,像是点燃了夏候浅一日来一直隐藏着的怒火。他猛地回转过身,盯着南宫去的眼睛里就像是要烧起来般:“陛下!我的好陛下!我怎么能责怪你呢?其实,早该想到,你如何地精明,怎么会把江山乖乖地交给什么乌力罕,什么石忠全!” 南宫淮心里其实有悔恨,早知道,就不该把自己和严子陵的打算告诉夏候浅。但是,硬要他隐瞒,想必也办不到。 “南宫淮,从我夏候浅认识你的那天起,就知道你是有这雄心要掌握这天下的。可是,用这样的险招,真真只有你才能做得出!” 其实,事情的真相并不复杂。南宫淮的称帝,毕竟是言不顺名不正的。早在西疆的墨哈王想借南宫淮身世之谜大做文章之时,南宫淮就想到了对策。 自己的王位,坐得稳不稳,南宫淮心里清楚。西边有墨哈,北边有乌力罕,淮南国内还有上官鸿和石忠全等党羽。每个人,都想从自己“不清不楚”的皇位中汲取一点好处。 张禹死前,早早料到了这一招,所以请严子陵出山帮助自己。在与严子陵商讨过后,只有一种方法能够免除后患——置之死地而后生。 “南宫淮,你要假装落败,让石忠全等人露出尾巴,让墨哈、乌力罕的意图暴露。这些,我都管不着。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战争带到淮南国!” 夏候浅话说到此处,一把拉过身边的樊胡,然后对着南宫淮道:“你看看!你看看!他们是无辜的,却被你所谓的‘计谋’,弄得家破人亡。在你高高之上的心中,有没有想过这么做,会给你的百姓带来什么样的苦难。” 樊胡自然是不敢怪罪南宫淮的。可心中也有气有怨,无处宣泄。 “还有!还有!”夏候浅说着说着,就害怕起来:“还有秦筝!秦筝!那个被你亲手送到乌力罕手上的人!” 南宫淮看夏候浅说得越来越激动,脸色不正常地涨红起来,担心道:“樊大哥,你去看看,启光的药怎么还不拿来。” 樊胡眼看着目前的形势自己完全没法参与,点点头也赶忙退下了。 夏候浅一边念着“秦筝”,一边痛苦地蹲下身子:“我在责怪你什么?我有什么资格!明明是自己放手的!最后居然要靠责骂你来消解心中的悔恨。我真是窝囊!木仁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当真是个傻子!” 南宫淮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他走道夏候浅的面前,冲着跪在地上抱头痛苦的人。狠狠的一拳。 这一拳,生猛至极,打得夏候浅晕晕乎乎,好半天分不清东南西北。 “夏候浅,你闹够了没有!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你若心里有悔,自己去把人救出来,好好补偿。前方有探子回报,秦筝被乌力罕关押在秦楼内,朕准许你回宫之时,单独带一批人马,解救秦筝!” 南宫淮话都说完了许久,夏候浅都还没有从那一拳的威力中清醒过来。他一边勉强着站了起来,一边止不住笑了:“南宫淮,好久没被你打过了。这下,打得结实。” 南宫淮也不住地笑了:“冒犯夏侯大哥的地方,等夏侯大哥把人救回来,淮弟让夏侯大哥打回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3】 清晨的屋外,鸟声啼鸣,绿枝抽芽。 阿伊莎去院后的厨房内拿了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端着进了景春休息的迷楼。景春正靠卧在床榻上,手里摊着一沓书信。 “又在看那些信件么?”阿伊莎问。 景春抬头,将手里的信放下:“我怕可汗一会儿来又要问到了。提前准备着。” 阿伊莎低眉思忖了会儿:“景春,其实你也不必……” “好了,可敦。是我自己愿意的。”景春截下阿伊莎的话:“麻烦可敦的事?” “哦!”阿伊莎反应过来,忙道:“你托我去找的东西,我已经加到这碗药里面了。不过,景春,真的有效么?” 阿伊莎将手里的碗递给景春,脸上担忧道:“你确定能解除你身上的药力?” 景春接过碗,将药一口喝下:“放心吧,我自己是大夫,还能不知道么?” “可是……”阿伊莎心内不解。因为送药来的人,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对了,可敦!这药材极其难找,你是怎么?” “是木仁将军替我找的。”阿伊莎顿了一会儿,接道:“我与木仁将军,对于可汗对你做的事,都不认同。所以才帮你。你可不要……” “知道了。”景春并没有正面地回答阿伊莎的问话,只是巧妙地避开了:“对了,我闻到屋外有奇怪的味道?” 阿伊莎听后莞尔一笑:“没想到你鼻子这般尖!” 景春看阿伊莎眉眼间俱是喜悦,更加好奇起来:“可敦可否让景儿见识见识,是什么好东西,这般香?!” “快来!今天可汗出宫办事,所以……”阿伊莎一提到这事,脸上就小小地泛红。 “所以,木仁将军又来做客?” 与阿伊莎相处得越久,景春对她与木仁的事情就越能猜到分毫。只是,未曾明说。 阿伊莎领着景春出了迷楼,迷楼外的假山之中,那小小的凉亭之内,正生火烤着什么东西。炭火烧烤之后的香气,弥散在假山中。 景春跟着阿伊莎,眼神刻意回避着假山内的一切。阿伊莎瞧着景春淡定的模样,却根本猜想不到景春内心的煎熬。 “哟!景春也来了么?”木仁看到景春,站起来打了招呼。 “木仁将军。”景春与木仁只见过一面,甚是陌生。 “木仁将军,烤得怎么样了?”阿伊莎明显兴奋起来,凑到炭火堆前一看,雀跃道:“好香啊!没想到,木仁将军将烤羊用的调料也带来了!” 看到阿伊莎如此亢奋,景春倒是不解。木仁好心解释道:“小兄弟,这烤全羊乃是可敦故乡的小吃。所以,可敦每每见到,总是异常兴奋!” 这下,景春了解了。 “哈哈!本汗说什么东西这般香,原来是大漠里的烤羊!” 这话一出,景春、木仁和阿伊莎都是一惊。 阿伊莎是第一个回头的,看到来人,连忙下跪道:“可汗!” 乌力罕没有理会阿伊莎,却是径直走道景春身边,笑道:“景差,怎么样!身子好些了?” 乌力罕一触摸到自己,景春就全身哆嗦。他深呼吸了好几下,将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无恙:“是的,差儿好些了。” 乌力罕听到景春这么说,很是开心:“那些信件都看了?确定是自己写了的么?” 景春点点头:“确实是出自差儿自己的手笔。” “好!本汗听差儿这般说,很是开心。这烤全羊是可敦的最爱,景春就陪着可敦好好享用吧!本汗与木仁将军有几句话要说。” 木仁听到乌力罕有事找自己,控制不住地忐忑起来。 乌力罕将木仁叫到离凉亭稍远一些的地方,表情略显不自然道:“有件事,做弟弟的想给哥哥赔不是。” 木仁一听这话,吓得赶忙俯身:“木仁近日来寒蝉宫,只是……与可敦没半点越举……” “看把你给吓得!谁说是阿伊莎的事了。”木仁看起来倒显得平静:“是另一人!” 木仁听了,倒真有些猜不透了。 乌力罕看木仁半天没反应,打着哈哈道:“就是那个中原来的细作。本来本汗答应你不会将他怎样,可是……” 木仁心跳漏了一下:“可是?” “你知道!”其实,说起来乌力罕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景春现在这样本汗很是满意。可,如若不是那天景春自己失手将他的仆人推下楼!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顺从本汗。所以,本汗得确保他永远想不起自己是谁!” 木仁越听,越觉得不妙:“可汗把秦筝?” 乌力罕看木仁确有担心之色,讪讪道:“没怎么样,只是叫人给割了舌头。本汗怕他哪天说错话,坏了本汗的事。” 割了舌头!!!木仁震惊地快要说不出话了:“可汗!我答应过夏侯大哥……” “什么夏侯大哥!你自己要骗的他,我可没有说过什么承诺的话。不就割了舌头吗!那家伙刚到燕赵时,不也自己装成哑巴么!” “可是!” “好了,就连你自己,不也在攻打扬州时,用这件事来威胁夏候浅那个家伙么。本汗知道,你不想忘恩负义,所以,我才没杀掉秦筝嘛。你要真的担心,自己去秦楼看看,人还活着。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木仁听得心惊胆战。 “秦楼那个地方,最近可是红火。好多跟随我们来打仗的将士都爱去,还特别爱找秦筝。我原来可不知道,那个秦筝是做这种生意的?” 木仁心内又急又气。他的确是骗了夏候浅。但他私心打算着,等淮南国的乱事结束,便将人送回去。这下!!! “好了,看你吓成这样。今日准你一天假,去宫外瞧瞧他去。早上我去看了看,除了精神不好外,其他的也还不错。就是被那些客人们糟蹋了。”乌力罕说来轻巧,但木仁已经无暇去生气了。 木仁怒转过身,连退下也没请示,便走了。 乌力罕看着木仁远去时的怒气冲冲,弯了弯嘴角。 ****** 木仁几乎是在宫门口抢了侍卫的马,一路飞奔到了秦楼。最初,他同意乌力罕把秦筝关押在秦楼内,是想着秦楼是秦筝的地盘,至少不会出什么差错。 可是…… 他早该想到,这淮南国的皇宫看着都像是乌力罕自己的“家”。那,秦楼又怎么可能是秦筝说了算。自己当真是猪脑子! “驾驾!驾驾!” 木仁一路上快马加鞭,赶到了秦楼。 一下马,木仁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秦亲楼在白天虽然不做生意,可也显得过于安静了? 木仁推开秦楼的大门,见满地的狼藉,碎了的瓷器和桌椅到处堆积,处处体现着昨晚上秦楼的疯狂。 木仁自己心里清楚,如果那些自己带来的燕赵士兵们“光临”秦楼…… “嘿嘿!当家的,哪里走!” 木仁听到有燕赵国的人的说话声,猜想楼上还有人,便寻着声音上了楼。 “当家的!当家的!别叫,别叫,你当自己还能说话么?” 另一个人的声音? 木仁大概能听出,的确是出自自己帐下的士兵。 “当家!好好侍候侍候老子,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有一个。 “当家的!当家的!倒酒倒酒!”第四个。 木仁一阶一阶地上了楼,入耳的话语越发让人“不忍听闻”。 地板的吱吱声,在木仁的鞋底一阵又一阵地发出。伴随着这样的节奏,木仁离那些污秽不堪的言语又近了一步。 “当家的,来!别理那些个粗野的家伙,让本大爷好好疼疼!”第五个。 木仁攥紧了手心,手心发出的汗水湿冷冰凉。 越来越接近了,等木仁做好了准备,迎接那残酷不堪的画面时…… ——夏候浅! 那传来各种污言秽语的房间的门外,站着另一个人。 夏候浅转过身,看到了木仁。 木仁的心里,只是惊诧地想:他怎么在这? 夏候浅回过头紧紧地盯着木仁,眸子里沉静如一滩死寂已久的湖水。 就在木仁的注视之下,夏候浅拔出腰间的佩剑,猛地踢开了面前的大门。 之后,是兵刃交碰的声音。和死亡来临时的求救。 “啊!啊!啊!啊!啊!” 一共五声,然后沉默。 木仁吞了吞口水,额头上汗珠滚滚。 接着,他看到夏候浅抱着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个人被夏候浅用被褥包裹着,看不到容貌。夏候浅和木仁相对而视,空气里一片死寂沉沉。 “木仁!” 夏候浅先开了口。 木仁摒气听着。 “下一次见面,我夏候浅一定杀了你!” 撂下这句话,夏候浅从木仁身边走过。等夏候浅的脚步声彻底离开了秦楼,木仁回过头,发现夏候浅走过的地方,有一片血迹串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条血线。 那,不是夏候浅的血。 【4】 阿伊莎期盼已久的烤全羊终于是烤好了。可是,烤羊出炉的那一刻,阿伊莎并没有能开心起来。 “来人啊!将这盘烤羊分盘,送到迷楼去。”乌力罕招了几个下人,吩咐道。 景春站在阿伊莎身边,看着阿伊莎在木仁走了之后的落寞神态。小声道:“可敦,你别忘了,你可是乌力罕的妻子!” 阿伊莎听到后,回头看景春。景春说得认真,阿伊莎也“不甘示弱”:“那你也别忘了,你是可汗心爱的人——景差!” 两人说完,都不约而同地苦笑了。 “你们说什么呢!快跟本汗回屋。阿伊莎,本汗好久没听到你弹琴了,可否为本汗献上一曲啊。” 又回到了迷楼内,二层的房间里。 乌力罕看上去心情极好,招呼这景春坐在自己身边,又叫阿伊莎抚琴。 景春无奈,只得靠这乌力罕坐下。乌力罕随手搭了景春的肩,让景春一阵恶心。 “差儿,那些信,背来给本汗听听!” 景春心道:你还真是重口,这般无聊。 不过,还好景春早有准备,早早将那些信件记牢。 这边,阿伊莎搭了琴台,搁放了“秦筝”,席地而坐。 “差儿,你就一边说着,一边听阿伊莎弹奏吧。” 景春悄悄地翻了一个白眼:还得要伴奏?那些信,你不是早读过上千遍了? 阿伊莎双手扶上琴弦,琴声淡淡飘荡而出。 乌力罕手臂大力一捞,景春只能乖乖任命地被他环在手臂间了:“念!” 景春一惊,侧过脸看乌力罕的表情。乌力罕的眼睛并没朝向自己,而是隐隐发着光。看上去,更想是泪: “术赤亲收: 吾弟术赤,本兄敬念。几日前听闻余已与令兄木仁汇合,甚是安心。 望余回燕赵之后,能不忘吾之恩情,早日完成统一大业。 早年余被亲父赶离部落,流落中原,虽留得性命,但心怀仇恨。吾以为,恨意难平,却不足以怀恨一生。余今年不过十八,来日漫漫,需重整旗鼓,莫要徒留恨事……” “差儿!为何叫我‘术赤’?” 景春还未说完,乌力罕却打断了他。景春看他问得在意,也只能“老实”回答:“因为‘术赤’之意,在燕赵语中是‘外人’的意思。你是燕赵人,所以……” “所以,对你来说,不过是‘外人’。” 乌力罕再一次打断了景春。他微微了张了嘴,像有什么话想说,但却哽在喉头无法开口。 景春看乌力罕这般难受,心想着这人真是自虐。明明不愿回想的往事,却一遍遍拿出来“回味”。 阿伊莎的琴声持续奏鸣,景春一边念着舅舅书信里的内容,一边听着。这琴声,总好象一个人。景春心想,是与秦筝的琴声有些相似。改日,让秦筝也听听。只要那人不要挤兑自己才好。 “吾念你年纪尚轻,回燕赵之后恐被人陷害。特地配制一药方,助你达成所愿……” 景春念到一半,觉得楼里的地板“嗡嗡”地在响。他抬头看阿伊莎,发现阿伊莎也停止了弹奏,正莫名地看着地板。 “怎么回事!”乌力罕自然也发觉了不妥,站了起来,冲着门外喊:“叫人去看看,这楼是要塌了么?” “木仁将军!” 只听得阿伊莎一声惊叫,乌力罕和景春都朝阿伊莎的方向看去。果然,是木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冲进了寒蝉宫。 木仁下了马,快步上了迷楼,进了景春他们所在的房间。一看到乌力罕,木仁便道:“乌力罕!” 世事的变幻,只允许木仁喊出了一个名字。 “嗖嗖”几声,景春还没来得及看清出了什么事,有个人影便挡在了自己的身前。他当然辨认出了是谁?可是,怎么会是他? 霎时间,迷楼之下响起了嘶喊、拼杀声。景春从迷楼内的窗户看去,好像有两队人马交起手来。 乌力罕看到来人,“哼哼”一笑:“怎么,朱云!你就打算这么救你儿子出去?” 听到“你儿子”三个字,景春心里有些别扭。但是,朱云的前来,让他惊讶万分的同时,也有些许的感动。 “乌力罕你看清楚,我可不是独自前来的。” 朱云说的胸有成竹,乌力罕也不得不警惕起来。 “天可汗!天可汗!” 景春听到迷楼下的燕赵国士兵们在嚷嚷着什么,又探头去看时,只见到南宫淮和另一个六旬老人上了楼。 几日不见,南宫淮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许多,但精神奕奕,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帝王之气。 “天可汗!”看到那个六旬的老人,连阿伊莎也跪下礼拜到。 “父汗!”木仁见到老人,惊喜大于惊讶。他上前,想亲近老人,却被老人瞪目而视。 乌力罕见到此情景,突然悲凉地笑道:“果然,景差配制了解药。” 南宫淮一步上前,走到乌力罕面前:“差儿当时只是要你拿着那药保护自己。你却用来对付自己的父亲。” 乌力罕抬头注视着南宫淮,更加好笑道:“一个会毒死养育自己多年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南宫淮知道他在说南宫御宇,这么一比较,南宫淮的却“甘拜下风”了。 “乌力罕,看着老夫!” 那个被称作天可汗的老人,此时已不像万俟禾烈他们看到时那般狼狈。而是穿戴整洁,全身威仪自显。 乌力罕低着头,没说话。 老人“哼”了一声,对于乌力罕的“不敬”更加不屑。他看着他的另一个儿子木仁,道:“传话下去,说奉天可汗的命令,燕赵国的将士全部撤军,于下月初之前,回到燕赵国。” 老人话一出,乌力罕直觉着就要反对。可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知道,他什么也反驳不了。 “是!”木仁应话。 老人下了命令,转身到南宫淮面前,下跪道:“燕赵国天可汗苏赫巴鲁向淮南国帝王起誓,今生今世不会再犯境淮南国。燕赵国永远是淮南国的附属之地!” 南宫淮沉默地接受了苏赫巴鲁的跪拜。等苏赫巴鲁起身,南宫淮礼仪性地与之握手,南宫淮道:“淮南国与燕赵国将世代友好,邦交永存。” 乌力罕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自己经营了这么久的世界,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乌力罕。”不知何时,南宫淮已经又到了乌力罕面前。 乌力罕依旧低着头,他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发作。 “景差以前总说你容易冲动,做事没有思量。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你可记得,过去,我俩比试武力,为何我总赢?” 提起旧事,乌力罕只觉一股怒火快将自己燃烧殆尽。 “那是因为……”南宫淮靠近乌力罕,他要确保这话只存在于他与乌力罕之间:“朕,一直知道你想要什么!而你,却不知道朕在想什么。” 乌力罕被南宫淮的话惊得猛然抬头,南宫淮那一双眼睛沉静地瞅着自己,如同山林深处猎食的猛兽。 ****** 夏候浅抱着秦筝出了秦楼,却一时不知道去哪?他想找个大夫给秦筝瞧瞧伤,又只想找一个地方,默默地守着秦筝。 恍恍惚惚地在街道上走着,最后找了一家旅店落脚。 “老板,去请个大夫来。” 夏候浅将人抱到屋内,轻轻地放在床榻上。被褥里裹着的人,微微地低泣了一下。夏候浅心头一痛。 夏候浅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前。床上的人迷迷糊糊,时睡时醒。 夏候浅叫人抬了一盆热水,想帮秦筝擦擦身子。可扭干了的帕子一往秦筝身上碰,秦筝就害怕得整个人惊醒过来。 夏候浅不忍心,就作罢了。 等待大夫的时间里,夏候浅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眼前的秦筝,全身上下裹在伤口中,衣衫零乱破烂。可,自己连认真瞧一瞧地勇气也没有。 “啊!啊!” 秦筝咿咿呀呀地嘶叫着,夏候浅一惊,忙凑上前:“怎么?” 可,那半张着的口里,只有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和半截舌头。 夏候浅的拳头被自己捏得的“吱嘎”响。 但秦筝认真地看着夏候浅,持续不断地想要发出声音。夏候浅捧着秦筝的脸庞,眼角不听话地落下泪滴。 “你个傻子,真是傻子。那时候怎么不说,求我央我带你走!你不是最怕死么,怎么那时候不怕了?” 夏候浅一边哭,一边“抱怨”连连。话说得越多,哭泣声就越发止不住。 “你不是聪明得很么?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不是叫你等我来接你么,你就这样等的?” 夏候浅“骂”得泣不成声,而秦筝在他的“责骂”中也渐渐地哭了出来。 “啊,啊。”秦筝想要喊他。 “你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我来替你说!”夏候浅重将秦筝放回到床上,自己则站床边,凝神看着秦筝:“你说你不怪我?” 秦筝点点头。 “你说,这一切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不后悔?” 秦筝接着点点头。 “你说,你一直都在等我?等我回来接你?” 秦筝点点头。 “你说,你知道我会来接你的?” 秦筝没有点头,却笑了笑。 夏候浅看着秦筝,那张脸还是与自己分手时的样子——“空冷漠然似无忧,忧愁全锁心囊中。” 不知何时,夏候浅的视线里已经看不到如今秦筝的样子了。他的眼前,是那个初见时的秦筝,那个道破了自己心事的秦筝。那个喜欢调笑自己的秦筝。那个只会在栾宁仇面前装无事人的秦筝。 “啊啊!啊啊!”秦筝在催促他。夏候浅知道,秦筝要自己说出最后一句话。 秦筝在等,他可以等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夏候浅多么想说出那三个字,来表白一次自己的心事…… 夏候浅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唇靠在秦筝的嘴唇上。这是他们的亲吻,轻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夏候浅在秦筝的耳朵边最后说了一句话,然后秦筝笑了,笑得满足而开怀。 夏候浅说:“你放心,我不会让让栾宁仇知道的。” 旅店的门被一位大夫打开了,那位大夫风尘仆仆,想必是赶得急了:“听说这店里有人要看病?” 夏候浅把手最后一次抚上了秦筝的脸,关阖了那双灵动的眼睛,答道: “现在,不用了。” 第三十六章:燕赵往事 【1】 苏赫巴鲁在燕赵语中代表了“猛虎”,草原与沙漠中驰骋的“野兽”。用这样的名字来形容乌力罕的父亲,再贴切不过。 燕赵国在苏赫巴鲁在位的时间里,大规模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土,吞并这了草原上的众多部落。甚至,攻打了更北方的异域民族。那时候,在整片草原上,没有人不知道苏赫巴鲁的大名。 苏赫巴鲁的一生,有过两任妻子。一位在诞下苏赫巴鲁的大儿子木仁后不幸染病去世。另一位,乃是被苏赫巴鲁自淮南国虏来的中原人,苏赫巴鲁给其取名为:赛罕,意为“美好”。 赛罕在苏赫巴鲁不惑之年也顺利诞下了一位儿子——乌力罕。这原本是一件喜事,却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悲剧。 那时,苏赫巴鲁正准备对占据着中原肥沃土壤的淮南国发起“争伐”,为确保自己皇位血统的延续,在出征之前,苏赫巴鲁决定立下储位。 这一决定,却引起了部落中的轰动。原本,众人都满心以为这王位一定是落在木仁的手中。毕竟他既是长子,其母亲也是正统的燕赵人。可是,当时的苏赫巴鲁正对赛罕宠爱有佳,颇想立乌力罕为储君。打破了燕赵国几百年来“长子即位”的传统。更让人垢病的是,这位皇子身上还混有“淮南国”血统。这让视“血统”为最高“神圣”的燕赵民族不能忍受。 苏赫巴鲁的几位老臣子都十分反对,但迫于苏赫巴鲁的威严也只能三缄其口。可是,就在苏赫巴鲁率军出征的第一年春,几个内臣联合起来将赛罕母子赶出了部落,并拥护木仁为储君。 奉天二十年,苏赫巴鲁的军队被燕赵国的大将景云熙所打败,苏赫巴鲁带着残败的士兵回到部落,才发现自己的爱妻与爱子“失踪”。此后,苏赫巴鲁花费十几年的时间到处寻找,终于由木仁将乌力罕找到,然后一并接回了赛罕。 到了此时,燕赵国的政事本来要告一段落。但不料不到三年的时光,乌力罕却带着一支部队将燕赵国的几支流落在外的部落收复,又将燕赵国原本的联盟制打破,废除了各个部落间的首长,统一了所有部落成为了燕赵帝国的一代帝王。而此时,苏赫巴鲁却久病不愈,长年在自己的营帐中养病,不得见人。 更让人不解的事,原本“扩张”事业蒸蒸日上的乌力罕,却在二此攻打淮南国的时候大败,自此躲藏到了草原的深处,逐水草而居。 淮南国皇宫内的养心斋,苏赫巴鲁将自己的两个儿子与自己的妻子召集在此。“大病初愈”的他,虽面色沉静,但眉骨间依旧有挥之不去的乏累,看不出一点精神。 来到大堂之上的木仁和乌力罕,一见到自己的父汗,便下跪以示敬意。 而苏赫巴鲁的妻子,乌力罕的母亲——赛罕,则一直站在苏赫巴鲁的身边,低头不语。 苏赫巴鲁高坐在椅子上,面对自己的两个儿子,突然感觉到极其的陌生。 “木仁,去马厩里去一条马鞭来。”苏赫巴鲁开口道。 木仁猛地抬头,见到自己的父亲神情严肃,只能答道:“是。” 不久后,木仁拿了一条马鞭,进了室内。 “父汗!”木仁呈上马鞭,然后退到一边再次跪下。 苏赫巴鲁看着手中的马鞭,起身来走道乌力罕的面前:“乌力罕,本汗现在要罚你,你可知道原因?” 乌力罕跪在地上,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孩儿早年对父亲下毒,后又抢夺了长兄的王位。现如今不顾思量带着燕赵国的士兵大举入侵淮南国,没有一件事情是不该罚的。” 苏赫巴鲁静静地看着儿子,手里的马鞭扬了扬:“为何如此?” 乌力罕道:“孩儿从小与母亲被赶出部落,在外流离失所。后来虽被兄长木仁找回,但实在害怕此事再次上演。惟有掌握实权,才不会再被欺辱。” “所以,你就宁可毒杀你的父亲,来抢夺这份‘实权’?” 听到苏赫巴鲁质问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了颤抖,乌力罕却还是诚实地道:“虽是下下策,可亦是上上招。” “那如今带兵攻打淮南国?又是为何?” 乌力罕听后,不语。 “好!你不说,本汗也就不问。”苏赫巴鲁手上马鞭高举,应声而下。 “啪啪”“啪啪” 马鞭急速鞭挞在乌力罕的背脊上,乌力罕背上的衣物被马鞭凌厉的力度所抽破,而后露出一丝丝的血迹。 乌力罕忍住疼痛,依旧望着地面不发一声。 “咻咻”马鞭一次又一次地自上而落,抽打在乌力罕背脊上的力度也越发地大。 赛罕在一旁看得不忍,但他知道,如若这次乌力罕不接受惩罚,往后也就再不能在燕赵国内立足。 当乌力罕的背上被马鞭打得血肉模糊之时,苏赫巴鲁停下了:“赛罕,去找些药来给他抹上。” 赛罕听后,点头称是。 乌力罕此时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模糊间他听到苏赫巴鲁在自己的耳边说:“这整件事情,父汗就当没有发生过。回燕赵之后,你还是燕赵国的可汗。” 乌力罕闭了眼,微微弯着嘴角。 苏赫巴鲁看儿子这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心底居然产生了恐惧。 “木仁,扶他下去吧!” 木仁扶着乌力罕回到晚间休息的地方,正巧碰到拿了伤药而来的赛罕。赛罕将伤药递给乌力罕,道:“自己回屋去好好疗伤,我跟你兄长也话要谈。” 乌力罕一言不发地拿过药膏,回了屋内。 木仁看乌力罕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想必那顿打还是重了些。他心内担心不已,却一回头看到赛罕跪在地上。 “母汗!” 木仁惊讶。 “木仁,老妇是来道歉的。上次,在勤政殿外,老妇对你的责骂,现在老妇收回。只望你回燕赵后,帮助乌力罕,不要让他遭遇到不测。 老妇知道,你瞧不起老妇出生中原,老妇一条贱命,丢了就丢了。但看在你与乌力罕兄弟一场的份上,还请……” 木仁知道赛罕此番的用意,他将赛罕扶起来:“母汗,当初我会去中原找寻你们母子的下落,今天也就不会乘人之危,要乌力罕的性命。乌力罕他是燕赵国的可汗,这一点连父汗也承认了,我木仁也就会忠心于他。” 赛罕没想到木仁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感激得双眼含泪。可,就在这时,原本乌力罕用来休息的房间里却突然发出了一阵马鸣! “吁吁!” “驾驾!” 就当赛罕和木仁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乌力罕骑着一高头骏马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赛罕是第一个意识他儿子的意图的人,他慌忙地抓住木仁,喊道:“快去把他拦住!拦住!” 木仁也没想到,乌力罕竟然到了此时也放不下。他连连应着赛罕的话,就要去找自己的马匹。一回头,却看到苏赫巴鲁站在自己面前。 “父汗!” “大汗”! 木仁与赛罕同时说。 苏赫巴鲁看着自己的儿子骑着马儿一路狂奔,向着淮南国的宫门处疾行,唏嘘一阵后,叹道:“木仁,你带一批人马去跟着乌力罕。赛罕,我们必须去把余下的燕赵士兵带回燕赵。不然,就凭南宫淮现在的实力,恐怕会灭了整个燕赵国。” 赛罕心惊不已,转头看着木仁,正想叮嘱几句。 “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的。”木仁却更早一步,许了承诺。 木仁带着一批人马带天黑之时赶上了乌力罕的脚程,那人拖着重伤的身子,一人一马在崎岖的山路间走着。 木仁眼看就要追上他,乌力罕却先一步停了下来。 “木仁,如果你是要带我回去,那就不必了。”乌力罕的声音沉闷地从胸腔间发出。 “乌力罕!”木仁惊慌道:“你还不死心么?” 乌力罕一拉马儿脖上的缰绳:“不是不死心,而是不甘心。”马儿在乌力罕的拉扯之下,又嘶鸣起来。 马声在山路间异常清晰地回响,等到渐渐消弥之后,木仁看着乌力罕慢慢走远了。 木仁记起阿伊莎对自己说过的话:“得不到的,便放下吧!” 他突然不知道这句话是用来形容自己更贴切,还是乌力罕。只是,所谓那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放在此处愈发让人难受。 【2】 淮南国的宫殿里这几日忙碌非常。曹参作为与南宫淮一同回宫的大臣,则是更加繁忙。不仅要将之前遣散回各自家乡的宫中太监宫女们召回,还需从头打理宫中的大小事宜。 他里里外外地奔波,弄得自己头昏脑胀。自从燕赵国的天可汗决定收兵之时,曹参就在南宫淮的旨意下草拟了一份“休战协议”。今日,他拿着那份议书,到了勤政殿。 正当曹参与南宫淮对着那份议书商讨之时,苏赫巴鲁在太监的传报声中进了殿内。 “淮南国的皇上,圣安!” 苏赫巴鲁跪在南宫淮的宝座之前,敬重道。 南宫淮高坐在龙椅之上,肃穆道:“天可汗请起。” 苏赫巴鲁站了起来。 “陛下,本汗今日特来告谢,若不是陛下为本汗送来解药,本汗还需受那疯病之苦。”苏赫巴鲁从衣袖间掏出一块玉笛,呈给南宫淮:“这是本汗与陛下的约定。若本汗的疯病得以治好,定让燕赵国退兵。此物,便是当时陛下给予的信物。” 南宫淮收了那物,神色不变:“曹参,将那份议书呈予天可汗。” 曹参自然照做。 苏赫巴鲁接过议书,提起笔墨,准备签署。 “天可汗,”南宫淮及时开口:“朕听说燕赵国的可汗乌力罕陛下,几日前独自离开了皇宫。不知,是否是本国待客不周,怠慢了他?” 苏赫巴鲁听到南宫淮的话,手中的笔颤了颤:“谢陛下关怀,是吾儿行为鲁莽。但本汗保证,定不误事。” 南宫淮听了,轻笑道:“怕只怕,天可汗无法保证。” 苏赫巴鲁浑身一惊,吞咽了一下口水:“陛下!” 南宫淮望了望座下,道:“苏赫巴鲁,当年你无法打败我淮南国,今日也不可能。你儿子的若想挑起战事,我南宫淮绝不手软。到时,只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签了那份议书,苏赫巴鲁出了勤政殿。迎面,走来了赛罕。赛罕见到苏赫巴鲁,在他耳边小声道:“大汗,木仁带着一队人马随着乌力罕走了。” 苏赫巴鲁心中有数,回道:“你去让燕赵国的士兵们准备,明日我们就撤退。大家先到燕州落脚,在乌力罕没回来之前,勿要回燕赵。” 曹参在殿外看着苏赫巴鲁与赛罕走远,又回到殿内:“陛下,看来这个苏赫巴鲁也管教不了他的儿子!” 南宫淮站了起来,提步往外走:“他现在不过是还我一个人情。若他知道他所吃的药乃是差儿当年炼制的,恐怕连像现在这样装装样子也不肯了。曹参,你说,乌力罕会去哪儿?” 曹参想了想:“如果之前严子陵大人没有猜错,大概是去找石忠全了。” “是啊,看来朕的敌人们是真正要联手了。朕还是得快速赶回扬州的好。” 南宫淮说这话时,整个人已经走出了勤政殿,他回过头,对刚准备跟来的曹参说:“曹丞相,宫里的事就先有劳您看管。等打退了朕的这些敌人,朕,再回宫。” 曹参下跪道:“臣接旨。” 南宫淮一个人先去了寒蝉宫,寒蝉宫里正全宫挂素,为福伯举行丧葬仪式。南宫淮到时,在宫门处看到了朱云。 “朱大哥。”南宫淮道。 朱云听到南宫淮的声音,回过头。 “怎么不进去?”南宫淮问。 朱云苦笑一下:“怕那小子不愿见我。” 南宫淮点点头:“他怕是也不想见我。对了,去找过万俟禾烈了么?” 朱云摇摇头。 南宫淮会意:“朕让他明日回西疆,朱大哥还是去送送的好。” 朱云听到后,愣了愣:“明日?他一个人?” 南宫淮道:“墨哈派人来接了。他们自己的事,朕也不清楚。” “是。就他与你合作的事,不知墨哈是否知道。可就从我在西疆的那些日子,墨哈大概并不知情。不知,会不会怪罪他。” 南宫淮看朱云一边思考着,一边将眉头皱得死紧:“若实在不放心,自己去问问。墨哈想要的是青州,如今朕给了他,他应该是满意了,怎么还会责怪?万俟禾烈可是没费一兵一卒,拿回了整座青州。” 听到此,朱云反而更加忐忑:“青州的事?你……” 南宫淮一笑:“当然不会反悔。要不是他帮忙,那些人怎会如此轻易地上钩。” 朱云实在不懂南宫去的心思,也放弃了追问。 南宫去看朱云还是心事重重,好心道:“你还是先去找他的好。明日就要走了,总归想和你说说话。景春这边,朕看你也不知怎么应对,不如朕帮你去探探口风,看那小子愿不愿意认你这个爹爹!” 南宫淮这样说,朱云反而放了心:“谢谢……”朱云“谢”字一出,后面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从他打算帮助南宫淮开始,他便只把南宫淮当做一个旧人。连“陛下”这样的称呼也很少提及,特别是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南宫淮一手策划的时候。这一段时间来,他一直用“你”“你”“你”这样称呼叫着南宫淮。 “谢谢……淮弟。”两个字,朱云说的轻,南宫淮也只是笑颜相对。 看着朱云火急火燎地往万俟禾烈的住处跑,南宫淮回过身,推开了寒蝉宫的大门。 寒蝉宫的主殿内,祭放着福伯的灵柩。守灵的除了景春,还有那位燕赵国的可敦。 阿伊莎看到南宫淮独自前来,先起身迎了出去。 “陛下。” 南宫淮看到阿伊莎,道:“这几年,在燕赵过得可好?” 阿伊莎略俯身道:“多亏了景差的药,苏赫巴鲁并没有认出我。这么些年来,看他如此遭罪,也算为我父亲报了仇。” “那如今,他恢复了,你……” 阿伊莎道:“恳请陛下收留我在宫内。我愿在寒蝉宫里当差,侍候景春公子。” 南宫淮微微叹了口气:“知道了,朕会去安排。”说完后,又抬头朝景春的方向看了看:“朕不在宫里的这段时间,他可好?” 阿伊莎跟随南宫淮的目光回身看了看景春:“不出陛下所料,那个乌力罕果真对他使用了景差的药方。可是陛下放心,每次我都会将药性滤去大半,决不会伤身。” “那么,上次你说的那件事?”南宫淮疑道。 “禀陛下,景春在每次服药的时候托我加入了一服名为‘附子’的药。我不知此药药性,遂没有多加。”阿伊莎将手里用白纸包裹的药物交给南宫淮,南宫淮接过,藏在了袖间。 “知道了,你下去吧。往后,就留在寒蝉宫里。” “是,谢陛下。” 当南宫淮踏入福伯的灵堂时,跪在他面前的景春微微地一动。南宫淮第一时间便察觉了。他没有走近,停了下来。 景春闭着眼,听到了南宫淮止住的脚步声,心内满腔的思绪也跟着平静下来。 “陛下!”景春说。 南宫淮看着景春的与灵堂四周灰黑的氛围融为了一体,他张了张口。话到口中又凝住了。 “陛下与阿伊莎原是认识的?” 景春却开始提问。一个接着一个…… “是。当年她父皇在于苏赫巴鲁的战役中丧命,她在跟随自己家族的逃亡过程中走失,后来被差儿找到。” “原来,乌力罕说舅舅帮他夺回了皇位,就是用一服药、一个楼兰国的公主?” “当年找到阿伊莎,差儿便让乌力罕将人送回去。楼兰国的国君是阿伊莎的兄长,为了感谢救妹之恩,便答应出兵帮助乌力罕收复燕赵国几个流落在外的部落,让乌力罕获得了足够的兵力,可以掌控燕赵国的局势。” “这些,都是舅舅当年为了让陛下顺利打退燕赵国想出的计谋?” “算是。当年乌力罕的军队里,混入了大量淮南国的士兵。每次战役,他们都大败。后来,只能灰头土脸地回了草原。那次的胜利,也让朕在淮南国内获得了极好的声誉,为今后顺利称帝立下了基础。也是在这次征战中,朕拥有了自己的军事实力。” “那,这次呢?” 这次?南宫淮觉得景春如同暮色中快要沉没的日轮,随着屋外逐渐变暗的天色,一道隐没在了某种“地平线”上。 “最开始是你父亲的叛变,让张禹大人起来了疑心。后来,顺藤摸瓜,居然发现了万俟禾烈。当年,差儿让你父亲去追杀万俟禾烈,务必要将他除掉。可没想到,你父亲留了他一命,把他送到了西疆,让他在西疆长大。 然后,是乌力罕与墨哈之间频繁的往来,引起了朕的怀疑。渐渐地石忠全也浮上了水面。朕发现,对朕皇位形成威胁的人们越来越多……” “我不是在问这个,南宫淮。” 南宫淮正说着,突然被景春所打断了。 “南宫淮,我是问!在皇陵的时候,你让我帮你。那时,你的打算是什么?” 南宫淮沉默了一阵,又道:“那时,万俟禾烈决定以青州为条件助我。我在扬州秘密训练了一批兵马,但无法直接指挥。我想让人在宫中帮我拖延住乌力罕的注意,好让我顺利去扬州。” 这,才是景春想听的。 “你,利用我?” “是。” “那么,成功了么?” 什么?南宫淮一时无法摸透景春的心思。可是,景春说了那句话后,也就再没什么动静了。 南宫淮等了又等,等到暮色的最后,天空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 灵堂里,连烛火也显得不明。 南宫淮心里七上八下,再也按捺不住,走到景春面前:“小景儿?” 一声喊,一个触碰。 景春却软软地倒在了南宫淮的臂膀间。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只在嘴角残留了一点血痕。 南宫淮整个人就这么呆住了,他抱着景春,僵硬地站了起来。眼角间,看到了灵堂棺材里的尸首。 那是福伯的尸体,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了。 四肢被假山“切割”成了好几块,碎片般地拼凑在棺材中央。而福伯的脸,五官因为碰撞而变形,鼻子整个塌陷在五官中,双眼的眼珠也早就脱落了。 南宫淮突然有些抱不紧景春,他一个踉跄,差点跌落。他回想起清明节的时候自己对景春说过的话: ****** “景春,事后,如果你后悔了。你可以打朕,当着朕的面骂朕,或是在背后扎朕的小人。可是,有一点,你必须答应朕……不能离开。” 【3】 马车在淮南国皇宫西边的城门处等了良久。天色渐明,已到离别时。几个奴役早早就在马车边守候,只等着自己的主人前来。 而皇宫里,有一处殿阁,在天还蒙蒙亮时,便明起了烛火。 床榻上,先一步醒来的人靠坐在床边,等着另一人的苏醒。 万俟禾烈被烛台灯芯的爆裂声所吵醒,他在床上翻转了一下,感觉到有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天明了么?”万俟禾烈问。 “是,该醒了。”朱云道。 万俟禾烈弯着嘴角,笑容满满:“朱云朱大将军,侍候朕梳洗吧!” 朱云弹了弹万俟禾烈的额头:“是!皇上。” 万俟禾烈被朱云扶了起来,等着朱云给自己穿衣裳。朱云的动作还是一样的熟练,万俟禾烈的每一个小习惯他都记得牢。 梳洗过后,朱云试着帮万俟禾烈挽发。刚拿起梳子,便被万俟禾烈止住了。 “不了,回西疆就披着发吧。” 朱云应了,将手边万俟禾烈的黑色长袍给他系上。这下,才算是真正的收拾完毕。 朱云看着万俟禾烈,情不自禁地在万俟禾烈的唇边一吻。 万俟禾烈翘起嘴角,倾身回应。 两人磨磨蹭蹭,一直折腾到了辰时。 “皇……不……”小福子一进门,便看到了这番亲热的景象。他连忙捂住了眼睛,慌张道:“宫门处的人催得紧了,万俟公子还是赶快动身的好。” “知道了。”万俟禾烈打发了小福子下去。两个人这才慢慢地出了殿阁。 朱云和小福子一道送着万俟禾烈到了宫门处,万俟禾烈原本打算就这么上车而行。可,脚步一迈,就被朱云拉住了。 “小福子,你去跟西疆的人说说,再等上一会儿。” 小福子道:“是。”便去了。 “你打算就这么延误到几时?”万俟禾烈问。 朱云看着他:“你老实跟我说,这一切,真是和南宫淮说好的?” 万俟禾烈拿他没有办法,再一次确认道:“是。给我当几天假皇上,换了一座青州城。这么划算的生意,到哪儿去找?” “南宫淮怎么不来送送你?” “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今日燕赵国退兵,南宫淮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朱云心知万俟禾烈此话在理,却还是闷闷不乐:“这么大的事,你却一直瞒着我。” 万俟禾烈握住朱云的手:“原本不想瞒的。可,南宫淮找上我的时候,正是你出面答应要帮助墨哈的时候。我那时不知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所以一直没说。” 朱云想了想,南宫淮是在雪原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万俟禾烈。怎么说,也只有那以后才与万俟禾烈有了联系。可那时,万俟禾烈双眼已瞎,怎么与南宫淮互通消息? “好了,朱大哥莫要多想。禾烈我的确是自己要这么做的。” “我知道。可是还是无法放心。要不,我与你一同回西疆?”朱云急切地说道。 “朱云。”万俟禾烈叫住了他。 朱云听后,放弃了想要再开口辩驳些什么的意图,静静地等着万俟禾烈的下文。 万俟禾烈伸手触摸到了朱云的面庞,手指抚摸过朱云的鼻梁,停在了朱云的眼睛上:“朱大哥,禾烈知道,你一定会留下的。别再说些什么违心的话,只要一日没看到南宫淮的江山稳固,你便一日无法安心。” 朱云抓住万俟禾烈的手,苦笑道:“禾烈这么说可不公平。最开始,我可是想杀了他。” 万俟禾烈点点头:“禾烈知道。” 朱云叹了一口气,俯身将万俟禾烈抱在怀中:“禾烈,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万俟禾烈将脸陷在朱云的胸膛处,微微地笑了。 万俟禾烈终是上了那座为他特意而来的马车,朱云在万俟禾烈的身后瞧着。瞧着瞧着,便想到了平生第一次见到万俟禾烈的时候。 ****** 古道西风,马瘦斜阳。 朱云率着一众人马,在通往疆外的夹道中疾行。他要追杀的人,是淮南国万俟奉天的唯一的儿子——万俟禾烈。 出发前,景差曾警告过他:“这个人,不能留!” “驾驾” 朱云会挥舞着马鞭,一个人冲到了最前方。 不远处,有一小撮马匹。朱云知道,这是万俟禾烈一行人落脚歇息的地方。 朱云指挥了两个人,先凑近去打探。他站在远处观望,模糊间看到似乎有三四个人的样子,围坐在一堆篝火旁。 “禀将军!”刚才派出的探子回报:“前方那些人影都是假的,有人用稻草堆砌出来的。” “什么?”朱云不敢相信,自己眼中的那些人,竟然都是假的:“那么,万俟禾烈呢?” “跑了。”一个探子道。 朱云简直是惊讶,自己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骗得团团转。 “叫上兄弟们,追!” 在朱云一路狂奔的时候,脑袋里竟然只有一个念头,想看一眼这个传说中的皇子。 最后,朱云在一座山崖边发现了万俟禾烈。万俟禾烈那时衣衫蓝缕。脚上的鞋破了一半,半只脚露在外面,被路上的石子磨破了,鲜血淋漓。 看到朱云带刀前来,万俟禾烈吓得一直往山崖边躲。 朱云看这小子就快要从崖上摔下去了,便先停下脚,追问道:“你这么一直往后退,是想死么?” 万俟禾烈却倔强道:“与其死在你的刀下,不如死在我自己手上。”说完,居然真的朝崖下跳去。 朱云眼疾手快,飞速上前将人拉住。 万俟禾烈一只手被朱云拽住,整个人悬在崖上。他自然是被吓得不行,可还是未说出一句软话。 那时虽月色皎洁,朱云却看不清万俟禾烈的面容,只有那双眼睛,深深地映在了朱云的脑海中。 朱云说:“小子,若是我说有法子不让你死,你可信我?”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万俟禾烈迷茫不已。 朱云伸出另一只手,冲万俟禾烈道:“若想活下去,便抓住我这只手。” 后来…… ****** 望着万俟禾烈的马车消失在官道上,朱云真的很想问一句:那时,为何相信了我? 可是,马车已经走远,而人也已经看不见了。 目送走了万俟禾烈,朱云回身看到了小福子。这个太监,朱云觉得甚是眼熟。 对了!这不是福伯家的小子么? “小福子,你几时进的宫?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小福子被朱云问得稀里糊涂,一一答过后,还是没弄清楚朱云的用意。 在确认了小福子的身份后,朱云道:“你以后跟着我,听到了么?” 小福子想,自己一个奴才,去处自然是主子们定的,哪有反驳的道理:“是。” 而另一边,马车上,万俟禾烈的手下们给万俟禾烈带来了一则消息。 “蛊师,王上最近头疼得厉害,已经几天没能下床了。” “是么?”万俟禾烈听到消息后,不自禁地邪翘起嘴角:“看来,也是我们该行动的时候了。” 【4】 二月前,燕赵国的军队自“奉天门”进驻了淮南国的帝都。二月后,从同样的地方,燕赵国退兵。 天明初起。 苏赫巴鲁带着自己的妻子赛罕,集结了所有在京城驻扎的士兵,来到“奉天门”下。队伍之中,所有兵将卸甲弃刃,褪下武装,听候指挥。 “奉天门”城门之上,南宫淮一席龙袍,身后仅仅站着朝中丞相曹参。 城门下,苏赫巴鲁一声呐喊:“上马!” 整装待发的士兵们立刻听命,马匹嘶鸣中,一排一排的马队集结完毕。 苏赫巴鲁骑在马上,抬头见南宫淮端正笔挺地站在城楼中,目光正巧也下移到自己身上。 两人仅仅相视,并无多言。 “大汗。”赛罕骑着自己的马驹,到了苏赫巴鲁身边:“前方来报,木仁与乌力罕带着十几万士兵占领了燕州城。其中一半的军队来自石忠全的麾下。” 苏赫巴鲁看着自己年事已大的妻子,赛罕的面貌早就在历经风雪的时光中,被磨练得满是褶皱。他了解自己的妻子,若不是事关乌力罕,她决不会操戈相向于自己的家乡。 “赛罕,如今起兵,你大可不必跟着我。回燕赵吧。” 赛罕勒住自己马儿的缰绳,回头凝望了一眼“奉天门”:“大汗,如今赛罕的身份是乌力罕的母亲,大汗的妻子。只要大汗不要滥杀淮南国的百姓,赛罕定是与大汗站在一处。” “滥杀”一词,苏赫巴鲁知道是指木仁屠杀燕州男丁的事。他握住赛罕的手,道:“战争之事,伤亡难免。但类似屠城之类的举动,本汗答应你,决不会再发生。” 两个老人相握的手掌之中,承载着为人父母的爱与决绝。他们此行不是为了家国大义,只是为了站在自己儿子们的身边,守护住自己儿子们的性命。 “所有将士听命!”苏赫巴鲁高抬手臂,声威震天:“撤军!” 几万匹马儿整齐划一地奔跑,四蹄相交,震耳欲聋。 马蹄扬尘,“奉天门”处黄尘遮天。就连日光也似混入了尘土,朦胧中黄沙漫漫。 燕赵国的军队沿着几月前的道路,出了京城的大门。可,一路出城,城内百姓早早就寥寥,只有几扇大开的窗户,从里面探出几个脑袋,看着这一群入侵他们家园的外族,离开。 “奉天门”的城门处,南宫去与曹参一路目送着燕赵人远去。 等到正午十分,燕赵国的人马已经全部撤离。曹参估摸着午膳的时辰到了,便说:“陛下,回勤政殿用膳吧?” 南宫淮拍了拍龙袍上惹了的尘土,道:“曹大人先回去吧,朕还想再待会儿。” 曹参本欲说:陛下几日劳累,早些休息的好。 可,南宫淮目视着奉天门的前方,已无心去听曹参的话。 曹参无奈,只得告退:“是,臣先告退了。” 等曹参完全离开了奉天门,南宫淮从腰间拿出了那支玉笛。手指摩挲在玉笛上,笛身的残破和刀割的切口,已经在南宫淮一次又一次的抚摸之下,渐渐平滑起来。 当初,拿着这支笛子去找苏赫巴鲁,其实是把全部的期望都寄托在了景差在天之灵上。如今想来,当真可笑。 南宫淮还记得,这“奉天门”原名为:“五凤楼”。这名字,还是万俟奉天在位时改的。在这座城楼下,景差的父亲景云熙被当场斩首。 景差说过,那时他在场。父亲的鲜血与头颅自此徘徊在了景差的每一梦魇中。 南宫淮的衣袖间,还藏着景差给乌力罕的那些书信。信件中的内容,南宫淮一直未舍得去看。看了,也就再没新的了。 掏出那些泛黄的纸张,一笔一划都是熟悉的字迹。 里面,记述了一些琐事,还有一些景差的家世: ****** 吾弟术赤: 本兄敬念。 几日前提到家世,现补完最后一笔,自此再不提及。余问我,为何助淮,其中有些历史,不妨相告。 吾父身亡之时,吾就在其侧。吾父生前最后一语,便是:“永护万俟家。”故,后来万俟一家遭南宫家灭族,吾才会鼎力相助。 可惜,吾乃凡人一枚,对万俟家恨意已深。张禹大人从神女峰接下一婴孩,欲让其接替万俟禾烈之位,荣当新主。吾本应反对,却默许之。更甚着,吾亲自派人追杀万俟家的唯一子嗣,对其赶尽杀绝。 日后,每每思及此,总觉心神不宁。算来,还是辜负了吾父之嘱托,上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地。一生罪孽深重。 而今,余一心想要回燕赵报仇雪恨,吾真心劝解。 术赤,人活一世,最怕痴心一字。痴念缠身,一世不安。切忌切忌。 景差上 ****** 乌力罕说,景差是利用欺骗了他。其实,不然。 景差对乌力罕的真心,有几分连南宫淮自己也都羡慕。那些信件里,吐露的心事,大多,连南宫淮也没听景差说过。 景差给乌力罕取名“术赤”,本是外人的意思。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大约对景差来说,有些心事,只有乌力罕这个外人能听吧! 可惜,利益相扯。最后,景差还是不得不将乌力罕作为一枚棋子,摆在了他人生的赌局上。 南宫淮读完那些信,长叹了一声。 手中的玉笛,多久未奏。南宫淮将它留恋于掌心许久,割舍不下。 最后吹奏一曲,便是景差教授的那首。 景差曾说,自己小时候总爱哭闹。可只要他一吹奏这首曲子,自己便会安静下来。后来,当自己学会了这首曲子的奏法时,景差便再没有亲自吹奏给自己听过了。 笛身横放,气息轻吐。 笛声悠扬,散落四方。 其实,不论景差最初是出于怎样的缘由才决定扶持自己登上皇位。到了现在,早就无关紧要了。南宫淮还记得,自己刚登基不久时,景差时常担心自己的帝位不保。那时,景差和张禹常常在勤政殿里谋划,想着怎样保护自己的万全之策。 可是,南宫淮那时血气方刚,总是不屑于他们的这般考量。还常说:“你们不要总是杞人忧天。朕自个儿都不急,你们又何必多虑?” 景差听了自己的“妄言”,回应了自己一首亡国君主的诗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江河。凤阁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淮儿,这家国天下是我和张大人同你一道挣来的。好好护着,别丢了。” 笛声过后,南宫淮将那些信件同玉笛一道放入了“奉天门”左侧的钟楼里。最后一次用手抚过它们,南宫淮道:“有你帮我守着,这天下丢不了。” 第三十七章:烟雨扬州 【1】 江南一带每到六七月份便是时常阴雨绵绵,此季节被称为“梅雨季”。梅雨时分,雨水淅淅沥沥,“浇”得人心上烦闷。 淮南国的第一名医——张太医,此时很是烦燥。几个月前,他跟随着南宫淮来到了扬州的一处行宫,本以为是躲避战事,可如今看来却是到了战争的最前线。 前几日,听说南宫淮回宫了,燕赵国也撤军了。张太医以为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算是结束了。可没想到,今日南宫淮却又突然地回到了扬州,还给他带来了一个病患。 张太医在病榻前为病人把好了脉,回身正看到南宫淮神色焦急地盯着自己:“景春怎么样?” 张太医有些为难:“能否请陛下将刚才提到的药物再给臣瞧一瞧?” 南宫淮听后,自袖间拿出那服阿伊莎交给他的药。 张太医接过,拿在手上,用鼻子凑近闻了闻:“的确是‘附子’无疑。”确定完了此事,张太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南宫淮不懂药材,但他看得出事情不妙。 “张大人……”南宫淮却欲言又止。 “陛下,这‘附子’乃是能攻克万物毒素的药物,实乃解毒的良方。可是,此物本身带毒,剂量掌握稍有不慎,反而会被它的毒性伤到。” “太医此话?” “若臣推断没错,景春大人本想用此药来克制先前自己中的毒,但是用量过猛,反而伤了自己。” 南宫淮想起来阿伊莎说过,她将乌力罕给景春的药的药力降低了,可此事景春并不知情。所以才用了超过他本身所受药物毒性的药力吧。 阴差阳错吗? “朕知道了。可有解决的法子?” 张太医点点头:“‘附子’虽是剧毒,但毒性蔓延不快,可用其他驱毒的药物将毒性慢慢驱逐出体外。再加上陛下手里有景差配制好的解药,臣保证一定能将景春大人治愈。” “好。那在景春病好之前,就有劳张太医细心照料了。务必将人治好了。”南宫淮嘱咐道。 “是。” 景春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正晚。他睁开眼睛,头还些微地疼痛着。 屋外正淅淅沥沥地落着雨,声音打在屋檐上,说不出地吵闹。 景春躺在床上,侧身凝望了一下四周。距离自己床榻不远处的地方,张太医正靠在椅背上熟睡。 而张太医的身边,居然还有一个人——朱云!他看起来很是疲累,所以睡得极熟,甚至还有微微的鼾声。 景春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 此时,房门被打开了,“吱呀”一声。 “醒了吗?”南宫淮的声音。 景春本不想睁眼,但他闻到一阵药香,好奇之下张开了眼睛。 入眼的便是一碗泛着清香的药。 “我亲手煎的。”南宫淮脸上浮开了一个笑颜。 景春有些警惕地看着南宫淮。 南宫淮朝身后看了一眼,对着景春说:“这几日都是张太医在照顾你。还有你爹,他怕你不愿见他,一直守在门外,到了晚上才肯进来歇息歇息。” 景春眨了眨眼睛,对南宫淮的话没显露出一丝兴趣。 南宫淮也不恼,继续自说自话道:“你昏迷的这几日,我一直想着你最后问我的话。你问我,‘成功了么’,这个问题可能我无法回答你。小景儿,这本就是一个输局。” 景春在南宫淮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南宫淮。但当南宫淮说完了低头看他时,景春却又把眼睛闭上了。 南宫淮低头看景春一副像是睡着了般的脸,无奈道:“你不想听就算了。但张太医开的药,总该吃一吃。都怪我不好,若你知道乌力罕给你的药碗里的药,早被阿伊莎消减了药力,大概也不会……” “南宫淮……” 南宫淮没想到,景春会在这时候开口。 “南宫淮,我本精通医术,怎会没有察觉?” 一席话,南宫淮怔怔地无法言语。 所以,其实是有意为之?所以,这条命,你…… 南宫淮将那碗药放在了景春床榻边的几案上,站了起来:“小景儿!” 景春看南宫淮一脸震惊,反而更加淡然:“你脸色不太好,回去休息吧。告诉我爹,不用来了。我的确不想见他。” 说完这几句,景春将身子侧向了床榻的内侧,只留一个背脊对着南宫淮。 南宫淮微张着口,一切想说的话,都堵在了景春的话语里。 那天晚上以后,南宫淮和朱云都没有没有再出现。只有张太医,每天早中晚各三次,准时来为景春诊脉。 这天晌午已过,张太医却还是没到。景春虽不是太过在意,却还是站在屋子的门楣处张望了一会儿。 过了没多久,倒是有三个人影出现了。 景春仔细看了不多一会儿,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姑姑!姑姑!” 来人,果然是伊宫。不过,还带着一个宫女和太监。 景春没顾虑许多,直奔上前,却在半路被那个小宫女拦住了。 “悠着点,悠着点,伊宫娘娘现在可有孕在身,随便碰不得。” “鹂香!”伊宫红着脸,赶忙叫住了鹂香。这个鹂香,便是之前皇后上官鹂的随侍丫鬟,后来被伊宫打发到了勤政殿伺候南宫淮。 景春却有些尴尬了。他一低头,果见伊宫的腹部有微微的隆起。景春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停下了脚步,景春只是站在伊宫的面前:“恭喜了。” 比起景春突然而来的拘谨,伊宫却要开怀地多。她一把抱住景春,紧紧地搂在怀里:“这几个月,可担心死我了。” 景春感到伊宫一面抱着自己,一面拍着自己的背,活像在哄着小孩子一样。更可气的是,景春居然觉得很温暖。 “没事了,没事了。”伊宫轻声地安慰着景春,除了这三个字,却没有再多言。她没有去询问这几个月里景春的遭遇,只是将人搂在怀中,柔声抚慰。 景春却是双眼泛上了泪光。 “景春,今日姑姑来,是给你带了个人。其实,是你爹托我告诉你的,他自己不敢来。” 景春听伊宫这么一说,眉头皱紧道:“什么?” “小福子,快来见过景公子。” 原来,跟着伊宫的那位太监便是小福子。 小幅子走到景春面前,跪地道:“小福子见过景春公子。” 景春一脸疑惑。这个小太监,似乎在淮南国发疫症的时候见过? “姑姑,这是?” 伊宫拉着景春到了一边,附上景春的耳边,小声道:“景春,他是福伯的儿子。” 就在景春还没有消化这个消息的时候,伊宫接着说:“福伯到朱家以后,就把他的妻儿留在了家乡。结果没几年,他家里发了旱灾,整个村落里都找不到口粮,小福子的母亲只好把小福子送进宫。福伯知道了以后,很是气愤,但又实在着急,便央求你爹到宫里寻人。这才知道了小福子的下落。” 听着伊宫的叙述,景春却是想起了福伯说过的话: ****** “公子,福伯知道公子您不出宫是因为宫里还有您舍不下的人。不瞒公子,福伯我,也有舍不下的东西。所以,就让福伯陪着公子您吧!” 福伯在宫里有除自己以外认识的人,这一点景春也是第一次知道。但福伯不愿多说,景春也决定再不多问。 ****** 原来是这样吗?景春恍然到。 景春将还跪在地上的的小福子扶了起来,若仔细一看,小福子的眉宇间的确有几分像福伯。景春冲着小福子笑了笑,想起最后伊宫的几句话: “福伯似乎没有对小福子说过他的身世,所以,你爹也不知道该讲不该讲。还是由你决定吧!” 【2】 扬州的梅雨季大约要持续两个月。所以,今天早晨,当景春醒过来时发现窗外天朗空晴,感到了些许的诧异。他倚靠在窗槛边,窗下有一四合的院落,被环绕着的单面廊所包裹。单面廊的一侧向着院内,是开阔的廊亭。另一面朝外,则只有安装了槛墙的四壁。因而,从景春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一处的景色,只有雕梁画栋,徒徒四壁。 景春把身子探到窗外,翻身朝上去看被院落切割过的天空,其实,只看得到一角。 果然,空中蔚蓝成片,竟无一点浮云。 “公子!药煎好了。” 屋内,小福子的叫声传来。景春心内浮躁,无来由的有些气愤。 “不是跟张太医说过了么,病好了大半,可以少些药食。”景春带着怒气到了外厅,接过药时,力气稍有鲁莽。 小福子大约被景春突然而来的脾气给惊着了,僵硬地站在边上,不发一语。 景春看在眼里,很是愧疚:“对不起,是我自己脾气不好。” 见着主子给自己道歉,小福子却更是惊吓过度:“不,不,不!公子不必这样。” 看到小福子越发地慌张,景春却更是气闷。 他气的不是谁,正是自己。自从小福子开始照顾自己,他便一直想寻找机会告诉他福伯的事。可,要怎么开口才能说出自己将小福子的亲生父亲推下楼这件事呢?景春开不了口。 所以,见到小福子的频率越高,他也就越发地不安起来。 正当两人陷入僵局时,另一个声音的闯入正好打破了这样的气氛。 “景春!景春!”是伊宫。 景春听到喊声,连忙去给伊宫开门。门开了,伊宫一个人站在门外。 “姑姑,你怎么一个人到处跑?”景春着急着把人拉进屋子,安排伊宫在椅子上坐下:“姑姑现在是有孕在身的人,要少走动。特别是前三个月。” “巴拉巴拉……”伊宫打断了景春:“你这些话我都听张太医和鹂香说了几百遍了。连陛下都劝我出来多走动,你就不要再罗嗦了。” 听到“陛下”两字,景春心口仿佛堵了一下,没了反应。 伊宫看景春没有再说什么,以为是赞成了自己的意见。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冲着一旁的小福子喊:“小福子,跟着我和你主子,我们到外面去走动走动!” 小福子一听,连忙应了话,收拾了点随身的东西。 景春看伊宫如此地兴奋,有些扫兴地道:“外面竟是墙壁,有什么好走动的。 伊宫仿一脸惊诧地看着景春,仿佛景春是什么怪物般:“你从来没有上过楼?” “上楼?”景春不解着。 “你住的地方可是一座三层的阁楼!最顶层可以看到整个行宫的景色!”伊宫一面说,一面拉着景春往楼上走。 景春看着脚下一阶一阶段的楼梯,头晕眼花。 “这座阁楼叫‘青天阁’,陛下和我都在这座阁内居住。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景春越听越糊涂,这几日他都闷在屋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工夫去关心自己的住所。 “你不信?”伊宫看景春还是一脸的迷茫:“看这里!” 景春莫名其妙地被伊宫推了一把,然后周围的空气从死寂中苏醒过来,微风抚在脸庞,鼻腔中满是花香。 景春刚开始还畏畏缩缩着,不敢踏出一步。可是,伊宫却“毫不留情”地推着自己一路到了阁楼外廊的最边缘,一排排漆成绯色的栏杆处。 景春紧张地握住栏杆,不敢松手。他全身僵硬,心猛地狂跳着。 他知道自己在某个高处,因为吹在自己耳旁的风越来越急。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睁开眼睛,因为那会唤醒自己的记忆——“迷楼”上福伯坠楼的一刻。 景春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景春?景春?”伊宫的呼喊就在自己的耳边,听上去那么地担心。 景春做了几次吞咽的动作,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让伊宫担心了。 景春睁开眼,任凭风抚过自己的发际。 “我没事。”景春道。 眼前豁然开朗之后,的确如同伊宫所说,是一片“美景”。 在这座大约有几百人高的阁上,往远处眺望,极目辽阔。 绵延几千公里的水域,如同一个天然的屏障,将景春他们所在的地方隔离成了一座小岛。 “这片湖水?”景春疑惑道。 “是严子陵大人监督修建的人工湖。”伊宫答道。 景春这么一听,便想到了严子陵原先在青州的住所。他了然一笑,的确是出自严子陵的手笔。 “看,这座阁楼是修建在一座白玉石基上的。这座石基有十几米高,光是通达这里的台阶,便可走上十来分钟。” 随着伊宫手指的方向,景春低头一看,“青天阁”的底部,那些环绕四方的单面廊,却是直通着一座八字形的台阶。台阶下方,则是一座搭建在半山腰上的广阔平台,粗略估计,可容纳上万人。此时平台上黑压压站着一群人,景春却是看不清晰。 整个“青天阁”建造在一座高山的三分之一处,却因为修建得过于高大,而超过了山峰的顶部。若是绕到“青天阁”的另一侧,还可以看到整座山峰的山顶。 “壮观”——大概是景春现在唯一可以描绘此处的词语了。 “景春,跟我到处走走吧。” 伊宫再一次央求道 景春本想答应,回头却看到了小福子。奇怪的是,小福子跟在他们后面,却没有踏入外廊。他似乎被什么东西下着了,脸色惨白,双眼瞪得极大,害怕地哆嗦着。 景春明白了什么,正想拒绝伊宫。 伊宫却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景春,你知道有了身孕的女人脾气很是暴躁?” 景春的确没有见过伊宫如此生气的样貌。可是…… “如果你再不答应我,姑姑就要!!”景春几乎可以看到伊宫抡起了拳头。 景春哑然失笑:“你是预备用威胁的方法么?” 伊宫点点头:“还是景春聪明。” 景春却还是无法说出答应的话。 “小福子!”伊宫看实在没有法子,便回头一把拉了小福子来:“你主子冥顽不灵,我们不要管他。你跟着本宫,好好出去透透气。” 小福子莫名其妙地就被伊宫拉走了,景春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被伊宫“胁迫”了。无奈之下,也跟着下了楼。 他跟在伊宫和小福子的身后,心理却想着:姑姑该不是中了什么邪,看来需要把把脉了? 出了那座围绕着“青天阁”的单面廊,景春终于得以见到了墙外面的景色。 那座台阶,的确如伊宫先前所说,要走上十几分钟。好在,台阶两侧皆是美景。许是为了消减下台阶时的闷气,或是为了防止在夏日时的燥热。这座几百阶的楼梯,搭建成了廊亭。廊亭两侧,是供人歇息用的坐凳楣子。伊宫有孕在身,不能太过疲累。所以走个几十阶,景春就会让她在坐等楣子上歇上一会儿。 伊宫被小福子搀扶着,走得气喘吁吁。景春看在眼里,很是动容。 只是为了让自己出来走走,只是这样…… “姑姑,我来搀您吧。”景春走到伊宫的另一侧和小福子一块儿扶着伊宫。伊宫两只手臂都被人搀着,又挺着肚子,实在滑稽可笑。 伊宫笑说:“我这样像不像哪代君王的宠妃?” 小福子接话道:“娘娘本就已经是陛下的妃子了,哪有像不像的?” 伊宫虽是没再说什么,可景春看得出她是真高兴。景春朝着山廊的一侧远看去,草木繁茂间,轩室错杂,亭阁相致,精巧非凡。 想不到,南宫淮为自己修建了这么一处地方。 夏日蝉鸣声中,还有些形制各异的鸟儿出没在树枝叶片间。景春看得出神,那些自然界的生灵,活跃在绿树和山石的怀抱中,自由洒脱。不像自己,困在自己给自己制造的枷锁中,举步维艰。如同还身处在“迷楼”中一样。 “景春?” 伊宫看景春一脸的惆怅,不自觉地担心道 “嗯?” 景春却还是面带着笑容,回头看着伊宫。 伊宫熟悉这样的笑容,她的人生中最害怕的便是这样的笑意。明明满腹心事,却将关心的人全部都隔离在千里之外。这般锁上了心房,便是任谁也再走不近他的心里了。 伊宫想到了景差死前的那些时光,害怕地一把扯住景春。 景春依然是维持着那般的笑颜,明若朝花,黯若晚霞。 【3】 长长的台阶终于是到达了底端,眼前本还是山石草木的画面,一下子切割成了远阔的湖水。入耳有一片的嘈杂声,景春细细聆听,却发现是极其陌生的少年的高喊。 “1、2、3,刺!” “挺枪,刺!” 景春越听越觉得奇怪:“那是什么?” 小福子被这充满怒意的斯吼声所惊吓,胆怯道:“娘娘,公子,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反倒是伊宫,显得淡定从容些:“怕又是霍启光那小子在操练士兵吧!” 霍启光——景春似乎记得这个名字。 不出伊宫的所料,下了阶梯之后,在那一块广阔的平台上,的确有几百名士兵拿着长矛相互比划着。 带头的人,是上回景春在“迷楼”秘道内见过的,那位样貌神似燕赵人的少年。 伊宫知道景春有些好奇,便附在他耳边解释道:“这位霍启光,是早年陛下秘密培养的一位将军。父亲是燕赵人,母亲是中原人。小时候两国交战,父母双亡,被陛下好心收留了。” 又是一位南宫淮的“故人”——景春思忖着。 随着景春他们的接近,训练的士兵们安静了下来。霍启光穿着一身盔甲,来到伊宫面前跪地行礼道:“属下参见娘娘。” “请起。”伊宫伸手示意。 霍启光站了起来,斜眼看了下景春,景春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哼”的一声。他非常确定这位霍将军十分不喜欢自己,从在“秘道”内的那天便是如此。 “景儿见过霍将军。”就算心内再怎么怀疑,礼数还是要有的。 霍启光见景春弯腰对自己行了一礼,轻声“嗯”了后,再没话说。 景春想,看来自己果然不受这位将军的待见。 “娘娘,今天是例行的训练,陛下他们都在上方的凉亭里观摩,娘娘是否?”霍启光提醒道。果然,朝着霍启光眼神的方向瞧去,在一座小山上,建造了一座三角攒尖的凉亭。而南宫淮和朱云都在里面。 意识到景春他们的存在,亭子里的南宫淮朝着伊宫微微地一笑。而朱云嘛,明显要拘谨许多,整个人显得极不自在。 “景春?”伊宫转身询问景春的意见。景春当然不好说不,点点头跟着伊宫上了凉亭。 在小福子的一路搀扶下,伊宫算是顺利地走上了这座建在山顶的亭子里。亭内中央放置着玉石做的石桌凉凳,桌上还摆放着一盘新采摘的梅子。 梅雨时节,梅子熟时。 “伊宫参见陛下。”小小礼数之后,伊宫被南宫淮搀了起来:“你现在怀着龙种,一切要小心为好。” “谢陛下!”伊宫羞地低下头,被南宫淮扶着坐在了凉凳上。凳子有些微地冰凉,南宫淮还命人取来了一个软垫,放在凳面。 “小景儿总算肯出来走走了么?之前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可让伊宫好生担心。”南宫淮从石桌上拿过一个酸梅子,递给景春。 景春一声不吭地接过,放在嘴里狠命一咬,果然酸得紧。 站在凉亭最边上的朱云,一心想迫使自己去跟景春打个招呼。可,一见景春,反倒更加畏首畏尾,结果是只有干巴巴倚着凉亭的圆柱发呆的份了。不过,仅从景春正眼也没有瞧过朱云这个事实上看,他还是安静地在墙角呆着的好。 “报!!樊胡大人求见。” 守在亭子外的侍卫通报了一声,正好在朱云的身旁。 “快传!”朱云先一步替南宫淮答了。回头一看,南宫淮也满面的着急。 不多一会儿,樊胡风尘仆仆地进了凉亭。 “陛下!”樊胡跪在地上,整个人显露出极度的不安。 “怎么样?有夏侯大哥的下落了么?”南宫淮问道。 樊胡埋头看着地面,狠狠抽了一口气:“没有,四处都打听过了,最后的线索断在了‘秦楼’。” 南宫淮又惊又急,心里不禁道:“这么多天没有联络,实在不像夏侯大哥的作风。怕是……” 朱云走到南宫淮身边,附在南宫淮耳边细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看来在‘秦楼’一定发生了什么。还是叫人暗访的好。” “是了,樊胡!”南宫淮心内还是不安,可表现上却不能让人发现端倪。他面目肃整,吩咐下去:“你带着‘秦楼’几个擅于暗探的人,再去打听。务必要给朕一个准确的答复。” “是!在下定当尽力找到夏侯大侠。” 樊胡退下后,凉亭内倒是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气氛。伊宫瞧着景春一个人在那儿有些尴尬,便拉了他的衣角,道:“你大病初愈的,也坐下休息吧。” 景春反映却快,他摇摇手,笑说:“什么大病,不过是小伤。姑姑不必太介怀。” 南宫淮看着景春一副没事人的样貌,又想起之前景春对他说:“南宫淮,我本精通医术,怎会没有察觉?”背脊处不免发凉起来。 景春当然察觉到南宫淮一直不停地“偷窥”自己!只是,与其去介意南宫淮时不时传来的目光,景春倒更是放不下南宫淮的脸色。南宫淮眼底余留着一圈黑印,额头上也黑气腾腾,莫不是生了什么病? “陛下,严子陵大人到了!” 这次,传来通报的不是什么侍卫。而是山脚下平台上那个霍启光。 “朱大哥,快快准备!”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南宫淮和朱云都兴奋了起来。南宫淮递给朱云一把箭,朱云立刻将箭拉上了弓,瞄准了平台上一白色轻纱的身影。 景春正稀里糊涂着,却又惊讶地发现身边的伊宫也一脸兴奋莫名。 着实奇怪? 更诡异的是,平台上那些训练的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分成了两边,仿佛是可以为朱云的弓箭留好了出击的地方。 “公子?他们这是怎么呢?”小福子凑到景春身边,问。 景春也想着同一个问题:“大概是中邪了?” 嗖嗖!一声响。朱云手里的箭,迅速地向严子陵冲去。 景春吓得全身一哆嗦,冲着平台上还什么都没察觉的严子陵大喊:“严大人,小心!” 景春刚出声制止,严子陵就一个漂亮地转身,将轮椅划转了半圈,错过了那只箭。 “景春!!!”可是,这边,景春却是接受了南宫淮、朱云以及伊宫三人的怒气冲冲。 “陛下,快下来,严大人要逃跑了!”霍启光的声音紧接而来。 “我先下去。”朱云显得尤为积极,丢下手里的弓箭,忙不迭地跑了下去。 “小福子,快快!扶着本宫,可不能错过这出好戏。”伊宫也不敢示弱,在小福子的搀扶下,随着朱云一道出了凉亭。 “看来,只剩下我们了。景春?” 景春一低头,面前是南宫淮伸来的手掌。掌心的纹路和老茧,景春居然觉得一阵熟悉。 “是在做什么?”景春轻问道。 “哦,前几日军中兄弟们喝酒,聊到了严大人。大家都好奇严大人平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纱。所以,这几日全军上下正齐心合力掀开这个谜题呢!”南宫淮赶忙解释。他眼睛一直盯着山下的平台,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南宫淮,”景春说:“是你叫姑姑拉我出来的么?” “什么?”南宫淮哪有心思去认真听景春的话,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快,就差一点了。启光!哎呀!朱大哥,从这边上!” 景春瞧着南宫淮那副孩童般仿佛闪着光的双眼,还有平台上打闹成一片的惨状: 平台之上,士兵们自觉地堵住了严子陵来时的道路,害得严大人只能推着自己的轮椅在平台上四处乱窜。可虽然人多势众,那群士兵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近严子陵的,只是装模作样地挡在严大人面前,为从后面扑上来的霍启光和朱云做好准备。 而霍启光和朱云,大概天生冲,每一次的“攻击”,两人都选择了相同的路线。导致最后的结局往往是相互撞在一起,或是谁也没有截住严大人。 别瞧着严大人只能坐在轮椅上参与“战斗”,可那轮椅仿佛是在抹了油般,滑溜得不得了。居然连连逃过了朱云和霍启光两大魁梧雄壮的男人的攻击。 “不行,看来朕得亲自出马了。”在凉亭上的南宫淮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但无奈远水救不了近火,南宫淮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就在这时,朱云和霍启光终于开窍了。一个选择了左边,一个选择了右边,准备夹击严大人,从左右两边包抄过去。他们两人如同捕食的野兽,弯腰低背,眯着眼睛锁定住了目标。 “就是这样!看准时机,冲!”南宫淮在“看台”上可是鼓足劲了的给他们加油打气! 嗖!嗖!这次是两支箭羽的声音。 铮!铮!这两支箭正好分别插在了朱云和霍启光的面前,阻止了他们的步伐。 严大人侥幸逃脱了。 就在朱云和霍启光一脸惊异,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小福子!扶严大人到我屋里去!” 景春一声令下,小福子接令行动,严子陵被“救”走了。 南宫淮诧异回头,看着景春手里握住的箭把。 “我都快忘了,你还有么一个本事。” 景春晃了晃手里的箭把,“扑通”一声丢在了南宫淮的脚下。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4】 一壶清茶,浊水慢沏。待茶叶泡开,水色渐深,方可饮用。“哗哗”的水声,伴着茶味溢出的清香,落入杯中。 “严大人,请用。”景春将自己泡好的茶,递给严子陵。 严子陵接过,两手端着茶碗,移回纱帐中,抬手一饮。景春最多只能见多那茶碗底部的刻印。 “严某还得谢谢今日景大人的‘救命之恩’呢!”严子陵一鞠。 景春也微微俯身:“哪里哪里。而且,已不是‘大人’了,严老叫我景春就好。” 严子陵将喝完了茶碗放到桌面上道:“这‘青天阁’夜间的景色宜人,景春可与老夫共赏?” 景春不好推辞,叫了小福子待在屋内,自己与严子陵单独到了楼上。 “青天阁”的高,不在楼本身,而在石基。楼只有三层,且是八角攒尖,八层重檐的塔楼。楼身顶部是明黄的圆形宝顶,所以整个楼的形制更像是一座佛阁。 爬上三层的外廊,在雕花的槛门之前,在繁复装点的红色围栏之外,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大似圆盘,烁烁发亮。 景春背着严子陵,好容易爬上了楼。然后,还得将轮椅搬上楼来,还得安置一下自己的茶桌,茶壶。一番折腾后,终于是能安静地欣赏这明月当空的美景了。 “真是劳烦景春了。”严子陵望着这皓月当空,纱帐下的双眼熠熠生光。 景春站在严子陵的身侧,举起自己手边的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严子陵也端起了自己的茶碗,笑道:“以茶代酒,敬小友两三杯。” 茶碗相碰,丁丁当当。 “景春,你知道我为何要修建这一大片的湖水么?”严子陵问。 景春不答,只是含笑。 “还有这‘青天阁’的石基?为何要高十几米?” 依然有问无答。 “景春,你听国古代帝王们的‘灵台’、‘灵沼’么?” “严大人?” “人类自古崇拜山水神灵,而君王恰是人与神之间唯一的沟通。君王之住所,要居高,君王之寝宫要临水。” 景春听不下去了,转身要走。 “景春,你知道你舅舅为何执意要帮助南宫淮?” 景春停下了步伐。 “哪怕你外公再三叮嘱他,要他帮助万俟家的家业,他还是选择了南宫淮。” “严大人,你把景儿带来此处,到底意欲何为?”景春回身直视严子陵,目光炯炯。 “严某明日就要启程回宫了,那里事物繁多,曹参大人怕是忙不过来。严某只是想在离开之前,说些真心话与景春公子。” 景春看严子陵说得情真意切,便也不好再作姿态:“景儿原愿闻其详。” 谁知,严子陵却没有再说,反而吹起了一阵口哨。哨声悠悠,不久就召来了一只青鸟。青鸟扑扇着翅膀,在景春的身前悬空而停。 景春伸出手,那青鸟果然停在了他的手心。 “景春公子,不妨将那鸟儿脚踝上的竹筒打开瞧瞧。” 景春疑惑地照做了,那竹筒中是一封短笺: 已回青州,一切按计划行事。署名:万俟禾烈。 “这?”景春抬头一脸的询问。 “景春,你是不是也一直以为这青鸟是严某所眷养的?” “这个?”说实话,景春没想过。不过这鸟儿倒的确常常跟在严子陵身边。 “其实,这鸟儿是陛下与万俟禾烈通信所用。并且,早在你父亲叛变之前,他们就有了联络。” 南宫淮的把戏,总是让人无法一下猜透。 “景春,你知道这座行宫是多久建造的么?” “严大人,景儿……” “十年前,南宫淮第一次决定要做皇帝的时候。” 十年前,那时舅舅还活着,南宫淮也只有十七岁,与自己一般大。 “而且,这座行宫,除了老夫与陛下,还有霍启光将军,没有一人知晓。” 景春将那封笺放回竹筒中,放飞了鸟儿。鸟儿“啾啾”地鸣叫着,飞走了。 “严大人,到底是想对景儿说什么呢?”景春和严子陵面对面地站着,外廊上的风刮得紧,吹起了景春鬓角的发丝。严子陵背对着月光,身影却与月亮融为了一体。 恍惚间,景春似乎看清了严子陵的容貌。 “景春,老夫想让你明白。他南宫淮不是什么丢了情人,丢了知己的可怜人。更不是什么皇宫中孤独寂寞的君主。他不是被景差和张禹逼迫到了如今的地步。这一切的一切,他早就做出了抉择。 你呢?还是选择一直待在回忆里,做那个永远不会再实现的梦? 景春,是时候朝前走了。景差走了,你母亲也走了,这世界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也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景春将严子陵送下了楼,一路上他背着严子陵,感觉到严子陵远比他想像得重。倒完全不像常年残弱的样子。 “严大人,初时你对景儿说的话,景儿都记住了。只是,景儿很是好奇,这些话倒是谁让严大从带给景儿的呢?” 严子陵哈哈一笑,道:“果然瞒不过你小子。” 其实并不是瞒不过,只是当严子陵说出那些话时,景春脑海里满满地塞着一个人的容貌。并且,当严子陵说得越多,这人的样貌也就越发清晰。实在叫人无法忽视。 “唉,看来倒是陛下自作聪明了。”严子陵的这番话,说得又轻又淡,像是说给自己的,又的确传到了景春的耳朵里。 景春望着脚下逐渐下移的梯阶,长长的楼道被他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楼顶上的明月,照入阁内的光束,都慢慢地移出了视线。 背着严子陵到了阁底,一个小太监早就等在那儿了。这小太监是小福子领进门的,自然跟在了小福子身后。 “小福子,去把严大人的轮椅搬下楼来。”景春吩咐了,小福子也乖乖照做了。 严子陵被那个太监推着准备回到自己的住所。临走前,严子陵对着送别的景春,说了几句话: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景春目送着严子陵远去的身影。月影下,歪斜在地面的影子被拉得太长,长到让人忘记了这是一个坐着轮椅,长年独居在湖中洞穴里的老人。 景春抬起头,看到夜空中的云朵渐渐密集。明日,大约又要落雨了。 景春笑了笑,一个转身,月亮便被迁移而来的云层所覆没。天色,彻底陷入黑暗。 景春,别再做那个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己的孩子了。是时候长大了。 第三十八章:季后梅雨 【1】 药炉上的药罐被火气烧煮地“怦怦”作响,盖子在腾腾冒出的蒸汽里被人揭开了。景春手里拿着罐盖,倾身朝药罐内看了看。 “药煎好了。鹂香,快去给姑姑端去。” “是。”鹂香应后,端着药快步走出了药房。景春将药房简单整理过后,也出去了。 伊宫的住所被安排在了“青天阁”的二楼,景春住所的正上方。景春进门的时候,正好遇上伊宫在晨吐。 “呕呕呕!” 伊宫整个人趴在床沿处,对着鹂香端着的木盆猛地干呕着。景春看得一阵心惊,连忙从小几上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伊宫漱了漱口。 伊宫面色涨红,气息不匀,说话时还喘气不止:“是景春吗?” “姑姑,是我。喝了这个,顺顺气。” 伊宫喝了茶,的确感觉好受多了。 “娘娘,这是景春公子一大早起来熬得‘八珍汤’,说是有安胎的功效。”鹂香将景春煎好的药递到伊宫身前。 “不忙。”景春止了鹂香的动作:“这药,还是用过早膳之后再饮用的好。” “可是,若是凉了的话?”鹂香倒是担心着这个。 “好了”你们两个。大清早的怎么这么麻烦。药放这吧,待会再用。景春,来,让姑姑好好瞧瞧。前些日子的病可好呢?” 伊宫拉了景春到跟前,左瞧瞧,右瞧瞧。 “好了,姑姑。早好了。”景春将伊宫扶着往床上靠。看伊宫的脸色,这段日子调养得很好。 伊宫看出了景春的思量,笑道:“你这会儿倒会心疼人呢?放心,亏了张太医的细心照料,姑姑我身体好着呢。陛下也时常来关怀,一切都很好。” “姑姑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从伊宫的寝宫里走了出来,景春下意识地出了“青天阁”。他没有沿着爬山廊一路往下,而是走了岔道,进入了之前所见的那片密林中。 将小福子一人留在屋子里固然不好,但景春实在没有勇气将他时刻带在身边。景春一边这样无奈地想到,一面走入了一片种植在河堤边上的柳树林间。 他心中思虑过重,以至于整个路途中浑浑噩噩,不知所谓。今天一早起床,看到小福子在自己身边进进出出,景春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内疚的情绪。逃了出来,去了伊宫那,看着伊宫为了肚子里的宝宝或高兴,或焦虑。景春心里五味杂陈,所以,又逃了出来。 如今,落得在柳树间晃晃悠悠,反而真正寻不到落脚处。 柳树的叶片飘荡在风里,细长的柳枝上装饰着点点绿叶。它们随风拂到景春的衣袖上,倒别有一番离别的愁绪。 景春驻足而望,河堤那片的人工湖里居然浮着几艘画舫。画舫间有人声传来,开怀畅聊间,景春难得觉得宁静祥和。 远望后,景春准备继续往前。一回头,柳树遮挡间好像有一个身影让景春觉得特别熟悉。加之先前似乎有谁提到过,景春更是做实了自己的猜想。 “……” 景春刚一张口准备叫那人的名字,那个人影却急速消失在了柳树间。 景春心有不甘,奔跑上前,追着那个人影而去。眼前树影晃晃,景春注意着脚下起伏杂乱的树根,速度却消减了不少。 前面的人影仿佛跌跌撞撞般,时不时传来被树根撞倒的跌倒声。可每当景春决定抓住机会紧追直上时,那人又迅速地爬了起来,跑得比先前更快。 景春眼看着要将人跟丢了,心里一着急,脚程跟着慌乱起来。 “哎哟!”一个不小心,景春被脚下的树根所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等到景春一身狼狈地爬起来,先前追的人早就消失了踪影。 景春有些气馁,揉着自己的额头,还是朝着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出了密林,虽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倒是见到了一排爬满了牵牛花篱墙。篱墙围绕间,是一所用竹木搭建的民居模样的房屋。 青黑的砖瓦房顶,门前两株桑树在夏日中绿树成荫。 景春踏着青石板,还没等接近那坐座小屋,篱墙院内的声音就先一步传来。 “怦怦乓乓”,是兵器交接碰撞的声响。这样的声音勾起了景春的好奇,探头一看,居然是? “景春?” “小景儿?” “你?” 院落有三个人:朱云、南宫淮、霍启光。 景春见到这三人,内心腹诽道:怎么走到哪儿都是你们? “小景儿,你这是怎么了?”南宫淮从院落凉棚内的石凳上起身,走到景春面前。还没等景春反应过来,南宫淮的手就抚到了景春的额上。 “好像肿了一块?是摔倒了吗?” 南宫淮的手心仿佛沸着灼人的热度。景春惊地一下子弹开来,有些慌张地瞧着南宫淮。 南宫淮起先是尴尬的,可很快又平静下来:“怎么,害怕?” “怕你做什么?”景春“啪”地一下打掉了南宫淮就要伸过来的手,转身对着院里上下打量了一番。 “嘿,你!”霍启光瞧着景春的模样,叫道。 景春回头,奇道:“什么?” “你是朱云的儿子?” 霍启光一上来,就抛出了一个景春不怎么想回答的问题。 景春斜眼瞧着另一边的朱云,有些置气地没有回答。 朱云当然不能作什么反应,自动退了一步,站在了最边上。 “诶!问你话呢?” 霍启光却并不关心景春的“想法”。他走到景春面前,用手推了一下景春的肩侧,没好气地问:“说话呀?” 景春觉得这人真是讨厌,“啧”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啊?干嘛要回答你的问题?” 景春的问话激发了霍启光的兴趣,他挺直了腰板,道:“我乃淮南国镇军大将军,官居二品。” 怪人……这是景春对霍启光的最终评价。 “好吧,大将军。我一介草民,不想要回答您的问话。再见!” 景春一个转身要走,南宫淮和朱云自是想要留人。但没想到,却是霍启光将人拉住了。 “你这人还真是!听着,本将军有话要说。” 景春“无语凝噎”中……侧身看南宫淮和朱云,这两人的表情却是“火上浇油”。 景春皱着眉头,反身打掉了霍启光的手:“霍将军,有什么话就直说。草民我没工夫在这耽搁。” 霍启光可是毫不客气地发问了:“刚才我与朱将军正在争论,到底是我霍家枪法好,还是你朱家枪法好。本想与朱将军比试比试,可我年轻力壮的,怕误伤了朱将军。所以,还请你与我一较高下?” 听了霍启光的话,朱云可是“苦不堪言”。南宫淮安慰状地拍拍朱云的后背,嘴角却不住地想笑。 景春看朱云一副吃蹩的表情,心底倒也幸灾乐祸。但对于霍启光的提议,景春丝毫不感兴趣,便回复道:“霍将军抱歉了。我不会朱家枪法,也没想与霍将军比武。” 景春刚要走,霍启光居然手拿一柄长枪,见势就要冲将上来。面对霍启光的突然袭击,景春猝不及防。没料到,南宫淮突然在自己手边递来了另一柄长枪,并且在景春耳边叮嘱道:“启光这小子是个武痴,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认命的好。” 这算怎么回事? 但是,实际情形却不容景春再作考虑。 “看枪!” 霍启光手持长枪,枪尾一转,枪头的红穗急速旋转,朝着景春袭来。 景春实在“被逼无奈”,只得回身应战。 霍启光的长枪自上而下地一击,景春的长枪自下而上地回挡。两枪相撞,金属对碰间,火花四溅。 “乓乓”,“怦怦” 霍启光一个跃身,跳转到半空中。景春见势将长枪向上一触,枪头对准霍启光疾行而去。霍启光猛地一挡,枪头错过景春的枪身,反朝景春的肩头刺去。 “朱大哥?你确定景春会使朱家枪法?”站在一边“围观”的群众南宫淮如是说。朱云狠狠瞪他一眼:“当然,好歹是我朱家的子嗣。当年望卿不许他学武,我还是私下里亲自教授的。不过,景春悟性高,学得也快。后来他娘知道了,还好好教训了我一顿。” “这就奇了,差儿本会武艺,望卿怎的不让景春学武?”南宫淮也只是这么随口出了心中的疑惑。却唤起了朱云心中的苦楚:“不是不让。望卿想教景春的是景家的武学。可差儿偶尔来上一次,望卿自己也不会。所以……” 话题不知不觉间就跑偏了,两人谈起故人来,还是不免心有介怀。 “小子,没想到你武功不错!算得上我霍启光的对手!”霍启光棋逢对手遇知音,枪法越发凌厉,兴致也高了起来。 可是这边,景春却稍有吃力了。先不说自己这几年早就没功夫去练习。就是早年的时候,自己只要在别院中习武,母亲就会格外生气。所以,现在能使上的几招,已经是景春的极限了。 眼看着霍启光劲头十足的模样,自己的招架之力也“油尽灯枯”了。 “啪” 霍启光枪头一个反转,挑掉了景春手中的长枪。景春手心发麻,就在整个手臂都使不出力的时候。霍启光却调转了枪头,朝着景春的胸口猛地刺去。 景春感觉到了长枪在空中烈烈作响的声音,冲破了空气,直直地向着自己而来…… 【2】 朱云和南宫淮在篱墙院落里的对话,夺走了他们对景春和霍启光的关注。所以,当他们两人回神的时候,霍启光的长枪已经朝着景春的胸口直直地刺去,没有转还的余地了。 “小景儿!!”南宫淮没有多想,冲将上前,要将景春拉回。而朱云,则是捡起了那柄落地的长枪,准备替景春挡了霍启光的击招。 可是,就算朱云和南宫淮的反应在敏捷,看上去景春都不可能躲过这一次的攻击。 直到,“怦”地一声。 不知从何方冒出的石块,打在了霍启光的长枪枪柄上。 这突然的袭击带着霍启光无法预料到的内力。长枪落地,霍启光的手臂被这一击震地酸痛。 “谁!”霍启光警惕地四处张望,他迅速地来到南宫淮的身边,道:“陛下,怕是有埋伏,还请小心为妙。” 南宫淮和朱云的确也加强了戒心。 “小景儿,躲在我身后。”南宫淮正要让景春也小心一点,却不料一回头,院子里找不着了景春的身影。 “景春!”这下可急坏了朱云,他不顾什么“埋伏”和“暗袭”。风一般地冲出了门,寻找景春的下落去了。 “朱大哥?”这下,南宫淮也无法视而不见了:“启光,你叫上一队人,即刻来寻我们。” 话刚说完,霍启光也只能瞧见南宫淮的背影了。 离那间青瓦民居不远的地方,在行宫人工湖的东侧,有一片芦苇荡。景春追着那人到了此处的时候,也是一惊。 这个时节,芦苇花穗刚绽。散乱的花絮飘荡在芦苇丛间,细细簌簌的枝叶摩擦间,花白的穗子随着风向齐刷刷地面向北方,大雁归处。 景春站在这一片芦苇荡里,风声渐消,耳畔处是朱云慌乱地喊叫声。 “簌簌,簌簌” 芦苇的声音。 景春手心里的长枪是他离开那座小院时随手拿的。在掌心的摩挲下,被汗渍浸得让人难受。他本想用来自保,如今却勾起了他其他的念头。 “景春!”朱云在一片芦苇间景春,他欣喜异常,急忙上前:“你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快快回去吧,这周围怕有燕赵士兵埋伏……” 辽阔的芦苇丛里,在稀疏的风声中荡涤出一波又一波的穗浪。天空静止,云层密集,看似要落雨了。 “景春?回去吧!”朱云觉得景春有些异常,他稍微靠近了一点,景春却如同受惊般回头。 “景春?”朱云又叫了一次。 景春看着朱云,凝神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胸口上下起伏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我只是来找人的。”景春默默说。 朱云听不清,但终究是放心道:“先回去吧,要找什么,回头再说。” 景春点着头。可,只要朱云靠近一步,他便下意识地退回一步。 “景春?”朱云有些摸不着头脑:“爹爹是真的担心你,快跟我回去。”朱云说得急了,语气也重了起来:“你别再这发疯了,耽搁什么?” 朱云看自己的话让景春愣愣地震住了,心下又有些愧疚:“爹爹的意思不是……”一边解释着,朱云一边试图接近景春。 可是,景春一声大叫,手里的长枪不知不觉地就抵在了朱云的喉头。 “别过来!” “景春?” 朱云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直视着景春的眼睛。那里面饱含着太多的情绪,朱云却是从未仔细瞧过。 天边的云朵越来越多,夕阳西下,太阳隐没在云层中。只余下点点金光衬夕色。 等到夕阳沉没到地平线时,这片芦苇才真正被金光所笼罩。金色的光芒,在接近晚霞的时候,转为了火红。 整片芦苇,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七年,”景春说:“整整七年。” “什么?”朱云问。 “娘亲死后,这七年里,我们从未单独相处过。” 朱见置身在这一片火红的芦苇荡里,听着自己的儿子第一次谈起过往。 “爹爹还记得母亲死后的一个月后,你第一次来‘别院’么?” 这句“爹爹”,之前朱云盼了很久。可如今真正听到,朱云却心中绞痛。 “记得。” 怎会不记得,那是时候将差儿的尸体运回别院的那天。 “是了,”景春仿佛看穿了朱云的心思,淡淡地道:“爹爹不知道,那天,我藏在祠堂里,听到了爹爹的话。” 朱云眨了眨眼睛。 原来,景春是这样知道的。那天夜里,自己说了许多话。说了对景差多年的爱慕,说了对南宫淮的恨意…… “不过,你小时候的确爱躲躲藏藏。好几次我到是母亲的房间,都可以见着你躲在桌子脚下时露出的脚丫。” 朱云回忆着回忆着,嘴角就含了笑。 “爹爹的确只记得这些好的。其他的呢,爹爹就不记得了吗?” 景春手里的长枪并没有放下,它依然直挺挺地抵在朱云的喉头处。只要一击,就可毙命。 “景春,爹爹我……” 朱云想要向景春说些道歉的话,他心内歉意满满,可话到嘴边却又消散无形。 “爹爹想说什么?”景春激动起来:“想道歉?想对什么道歉呢?是对自小把我和娘亲丢弃在别院而道歉?还是对你将娘亲活活逼死而道歉?还是对你背着我悄悄换掉了娘亲的尸骨而道歉?对了,还是最后一件事,爹爹,当你放任姨娘烧了我娘亲的尸体时,这件事,恐怕爹爹也得道歉!!!” 罪孽深重——这是朱云对自己的评价。他恍惚地想,如果景春能在这里了结了他,其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朱云低头去看抵在自己喉头上的枪头。银色的金属闪着寒光,朱云埋着头,将自己的身子放低,使自己又离那枪尖近了一点。 景春,却在这一刻退缩了。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朱云的意思。手里的枪柄向内一缩,正是朱云的喉头抵上来的时候。 “怎么,不是想杀了爹爹么?” 朱云挑衅道。 “你什么意思?”景春却警惕起来。 朱云一个抬眼,与景春对恃:“爹爹能够了解你现在的感受。就像我当年对南宫淮一样。恨不得,他去死。景春,我没有逼死你娘亲,但她的确是因为我而死。就像,南宫淮与景差的死没有关系,我却认定了他就是凶手。 景春,如果这样能使你好过一点。爹爹愿意死在这柄长枪之下。” 景春的手在颤抖,心上的慌张丝毫没有因为朱云的“视死如归”而消减。痛苦还是那个痛苦,悲伤还是那个悲伤。 得不到的救赎,灭不掉的仇恨。 “可是,景春啊。这么做,大约并不能使你快乐。”朱云笑地惨烈,他低下头,用双手握住了前方的长枪枪柄。 “不过,也许对爹爹来说,是解脱。” 景春全身的神经都感觉到了来自朱云的使力。那柄长枪,不受自己控制地,向着朱云的喉头深入。 枪尖刺破皮肤,割开肌肉,像着里端进深。随后,血液慢慢地溢了出来。 那些鲜红,也如同娘亲和福伯死去时一样。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黑夜来临,雨点滴落。 磅礴的大雨,在梅雨季节的末端,袭击了扬州。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了芦苇荡里。风声簌簌,草叶击撞。 看不清了的,是两人的容貌。 景春的泪水夺眶而出。混乱的泪痕,和着雨水,伴着呜咽,一点一滴…… “啊!!!” 一声怒吼,景春将手里的长枪强制性地拔出,让它脱离了朱云的双手。 朱云与景春不过一米不到的距离,在大雨的阻隔中,脸上的雨水隔断了所有的语言。 长枪落地,枪柄在落地时反弹了一下。然后,寂寂无声。 景春转身,慢慢地走离了朱云的视线。那雨水淹没过两人的面庞,这一次,却能看出两人相像的轮廓。 而南宫淮,站在不远处的芦苇间,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3】 瓢泼般的雨水还在不停地降临,朱云直到被雨淋得湿透,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他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南宫淮。 南宫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朱云的身边,拍了一下朱云的背脊。 “我去找他,朱大哥放心。” 南宫淮走了没多远,便看到了景春。那个人瘦小的身影被芦苇丛遮挡了大半,可还是依稀可以看到抽动的双肩和低声的啜泣。 这是第一次地南宫淮这么清晰地感受到了景春的难过。 “小景儿!” 南宫淮走到景春的身后,张开双臂,将人紧紧圈在了怀里。 景春没有挣扎,哭声却一下子被放大。 “啊啊!啊啊!” 景春哭得毫无章法,嘶哑的声音,狂乱的吼叫。都像是一种发泄。 南宫淮任凭着景春的哭吼,他只是渐渐地,越发舍不得,越发心疼 。 南宫淮倾身向前,环住了景春的双肩也锁住了景春整个人。 景春的哭喊逐渐变成了呜咽,他强迫着自己止了泪水,可胸腔内的悲痛却化作一阵一阵的抽搐。自鼻间,自喉头,泄了出来。 最后,南宫淮递给景春自己的拳头,让景春咬在口中,冲抵掉那止不住的抽咽。 景春狠命地咬着,恨不得将那拳头上的肉和皮一并咬掉。可是,当听到南宫淮因为疼痛,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后,景春却是“破涕为笑”了。 天色越来越晚,雨水却小了下来。云层背后的月亮慢慢露出了样貌,月光撒在大地上,撒在芦苇间。一切,都明晰起来。 “小景儿?好些了吗?” 南宫淮柔声问。 景春刚要点头,却被眼前的事物夺去了注意。 景春的“没有”反应,让南宫淮疑惑地问道:“怎么?景春,没事么?” 景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伸手朝前一指,南宫淮也跟着那个方向看去。 然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疑问道:“夏侯大哥?” ****** 夏侯浅被发现时,整个人的意识是不清晰的。他躺倒在了芦苇丛中,用景春的专业判断,应该是“醉酒”。 当景春和南宫淮凑近夏候浅时,夏侯浅的酒嗝能把他们熏出几十里地。 景春捂住口鼻,对南宫淮道:“得将人拖回去,醒醒酒。” 南宫淮同意景春的说法,可是,这乌漆麻黑的情况下,将人搬回去可不是件容易事。 不过,正当两人犯愁时,远处亮起了一堆火把。 “什么情况?”景春问。 南宫淮像远处瞧了瞧,道:“看来是启光带人来寻我们了。正好,可以将夏侯大哥带回去。” 南宫淮将夏侯浅暂时安放在了自己的卧堂。景春从张太医那里拿了盐水浸渍的橙皮,兑了热水,全都灌进了夏候浅的嘴里。 在灌了大约五碗后,夏侯浅终于是有了反应。 不过,这个反应便是大吐特吐。 景春拿了盆来接着,夏候浅呕得像要晕厥一般。 景春感叹着:“这得喝了多少?夏侯大哥,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夏侯浅捂住自己的耳朵,只要听到一点声音,他便觉得头疼欲裂。 “夏侯大哥???”景春却誓不罢休。 “听到了,听到了!”夏侯浅喊道:“你小声一点,我头疼。” 南宫淮在一边看到后,道:“会叫疼就好了。”他拿过景春手里的药碗,对景春说:“小景儿,你先回去。我和夏侯大哥有话要说。” 景春狐疑地盯着南宫淮好一会儿,“嗯”了一声:“这橙皮水要不停地灌,这酒才能醒。”说完最后这一句,景春便离开了房间。 原来,早些时候他在密林看到的人,的确是夏侯浅。可是,为什么躲躲藏藏。景春很是不解。 而房间里,待景春走后,夏侯浅与南宫淮得以独处。 夏侯浅抱着脑袋,蜷缩着在床上哼哼唧唧。南宫淮倒了一杯橙皮水,督促着他喝下。 夏侯浅喝了吐,吐了喝。这么来来去去,脸上也布满了汗水。 最后,等到真正清醒了以后,夏侯浅便只有靠着床沿喘息的份了。 南宫淮端来椅子在床边坐下,看着夏侯浅惨白的脸色,不发一语。 最后,恰是夏侯浅先开的口:“你去告诉樊胡,不用找我了。我没事。” 南宫淮先是点了头,后来,又改口道:“你人是找到了,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夏侯浅听了,苦笑一下。 “之前,在那座小院里。是你救了景春一命?”南宫淮问。 “好像有这儿件事,我记不大清了。”夏侯浅用手敲着脑袋,脑袋里嗡嗡作响,弄得他很是不安。 “夏侯大哥?”南宫淮看夏侯浅着实不舒服,还是有些担心。 夏侯浅敲了几下脑袋,然后停了下来。 他直直地盯着床榻的前方,整个人出奇地安静。 “南宫淮,秦筝他,走了……” 夏侯浅的话,南宫淮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是,看夏侯浅的模样,南宫淮明白了什么。 “什么时候?” “我们回宫的时候。” “知道了。”南宫淮不知该说些什么。之前两人做了约定,要将秦筝好好地带回来。可是现在,物事人非,人走茶凉。 “那你,有什么打算?”南宫淮问。 听了南宫淮的话,夏侯浅转过头,看着南宫淮。 他盯得久了,南宫淮反而有些不适应。 “我是来辞行的。” “南宫淮,我们来喝酒吧。你喝,我看。” 抵不过夏侯浅的固执,南宫淮取来了一坛子的酒。拨开坛盖,酒香四溢。 南宫淮只拿了一个杯子,也只给自己满上了酒。 夏侯浅靠在床围上,与南宫淮做了一个“干杯”的手势。 南宫淮一边啜着,一边听夏侯浅自言自语。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南宫淮可料到夏侯浅谈起这个话题,他抿嘴一笑,说:“记得,那时夏侯大哥来差儿的楼里找差儿治伤,淮弟正好也在。” 夏侯浅点点头,仿佛是又想起了那段时光,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那时,你提着一壶酒,来找我消遣。头发束起来扎在头顶,轻简的衣衫袖袍间,自是风流。” 听夏侯浅这般“夸奖”,南宫淮又猛地喝了一口酒:“夏侯大哥快别这么说,淮弟我可受不住。” 夏侯浅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心宜之人。” “是么。”南宫淮又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后来怎么呢?” “后来?”夏侯浅苦苦一笑:“后来不了了之了,再后来我又恋上了别人。” “呵呵,夏侯大哥可真正……”酒坛里的酒只余下些微,南宫淮摇晃了一下酒坛,“咚咚”直响。 “南宫淮,我要去青州找栾宁仇。你跟我说实话,这青州给了万俟禾烈,可是真的?那,栾宁仇他……” 南宫淮抬眼看了夏侯浅,末了,自话道:“原来,夏侯大哥是为这件事而来。放心,与万俟禾烈的交情是真,但并不是我的原由。那人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朱云。不过,若是栾宁仇的话,他现在似乎被西疆的王上关押在青州的狱中。” 南宫淮泄露了这么多,夏侯浅也得到了答案。 夏侯浅自床上起来,踱步到窗边。 南宫淮凝神看夏侯浅在窗弦处的身影,恍惚地笑着:“夏侯大哥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什么?” “夏侯大哥觉得淮弟我定是一个无情人。为了一己私利,什么都可不管不顾。” 夏侯浅哑然失笑,他低埋着头,手指抚摸在窗槛上:“南宫淮,你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呢。” 说完,竟然飞身一跃,消失在了房间之中。 凉风从大开着的窗户外灌进,烈烈地奏响了房间中“丁丁当当”的瓷器和“哗哗”的帘布。南宫淮扔掉手中的酒坛,本想起身将窗户关紧。可是,一个摇晃,头脑嗡嗡作响,四周的景色也天旋地转起来。 “嘭”地一下,南宫淮摔倒在了床边。 第三十九章:燕州尘世 【1】 燕州城池。 临近盛夏,燕州城中的草木慢慢地繁盛起来。可是,却依旧抵挡不住来自北方的黄沙。七月中旬,燕州城内的大小街道上,依旧是风尘仆仆,沙尘漫天。 一阵乱风中,沙土便迷了人眼。 一架牛车缓缓地从城内的主干道向城门驶去,驾车的是四个年轻的男子。他们是从别的城池中被抓派到这里来帮助修筑城内防御工事的。要说为什么不用城中的其他男丁,这个问题在燕州城内绝对不允许讨论。 牛车到了城门处,四个男子纷纷下了车。然后,两两一组,将牛车内的圆木运往城楼高处。 守城的士兵通通都是燕赵人,短鼻子,小眼睛。脸上的皮肤久经风霜雨露,变得干燥皴裂。甚至,只要稍许的阳光照射,便会发红蜕皮。 抗着沉重的圆木,四个男子行进地异常困难。上了城门,最顶端是“烽火台”,此时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表明着在几个月前燕赵国向淮南国宣战的日子。 打头的人,向着一个士兵觍着脸笑说:“军爷,这批木材是要搬运到哪儿啊?” 守城的士兵不屑道:“上面,上面!这点小事不知道长眼睛看吗?真是没用。” 打头的那人一边点着头称是,一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位士兵。 踏着台阶再往上,就到了目的地。为了防止淮南国士兵的入侵,特别在城门处加高了城楼和加固了城墙。 四个人将圆木搬放到城楼最左侧的一处阁内,正准备去搬运剩下的。 正巧,城楼阁内有两个人的谈话被这四人听了去。 城楼处,一个官员相貌的人花白着胡子,正听着手下的汇报。 “石忠全大人,已经确定万俟禾烈是与南宫淮等人是一伙的。看来,万俟那小子是不会再帮助我们了。今后,我们该怎么办?” 石忠全苦皱着眉毛,嘴上的两撇胡子呈八字展开:“看来,我们当真上了他南宫淮设好的圈套。现在,燕赵国的官兵这样大举入侵了淮南国,淮南国的百姓们莫不对他们恨之入骨。而我们这些帮助他们的人,等于成了叛国的千古罪人。” 石忠全身边的人怕是也觉得事情如此,也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石忠全从城楼处远望,几千里的山河都被卷入了战乱。他的眼睛隐藏在一堆浓密的花白眉毛间,闪烁着点点的泪光。 一己私利,终是落了个千古骂名。 “石大人?”身边的人看石忠全沉默良久,提醒道。 石忠全双手扶着城墙的石壁,想到了上官鸿和上官鹂两兄妹。还有逝去的甄大人和魏大人,石忠全连连叹气。 他们和自己仅仅是固执地守着一方江山,奈何江山易主,无力回天。如若这坐江山的人也不屑于它,自己又何苦搭上性命相护。 “看来,如今之计,只有协助燕赵国,一错再错下去了。我们不能回到南宫淮身边,如若回去,他定当诛杀我们全家。”石忠全双拳紧握,下了决心。 旁边的人也只能无奈摇头,恨声称是。 “那么,石大人。昨日木仁将军所说之事?” 经提醒,石忠全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木仁说得对。这满城的淮南国奴役实在是个威胁,他们如果造反,对我军损失严重。就按照木仁将军的法子,你带人去东边小沙坡,挖好坑,隔几日衬着天黑,便动手。” “是。” 那四个躲在城楼中的人,待石忠全等人走后,在敢走了出来。 刚才打头的人已经是吓得满头大汗,哆哆嗦嗦。另一个也面如死灰白,嗫嚅道:“他刚才的意思,是要将我们像原先燕州的男丁一样,全都活埋了么?”说道“活埋”两字,他更是闭上眼睛,吓得不敢再睁开,仿佛已经是临死之际。 还有一位,是他们之中个头最高大的人,听见那两人的话,顿时慌张起来:“不行,不行。我家里还有妻儿和老父要照顾,我不能死在这里。” 最后的一个,个头最小,也最显淡定:“你们都不要忙着在这里慌乱。如今看来,我们只有逃出去了。” “逃?怎么逃?这周围都是燕赵人!满城的士兵,连一个百姓都没有!!简直就是座死城!”个头高的人道。 个头矮的人听了,悄声说:“我认识一个老乡,晚上专门负责运送白天干活累死的人的尸体去乱葬岗丢掉。我可以拜托他把我们运到那里,我们再乘机逃走。” 另外三个人一听,觉得是个好主意。商量再三,决定跟着这个小个子试一试。 果然,小个子用了几量银子,便买通了他那个老乡。他的老乡是个赌徒,只要见着钱,什么都是“身外之物。” 夜里,这四个人运完了最后一批圆木,便借口去茅房,从劳役们居住的房间中一齐跑了出来。茅房边的守卫最松,他们四个人蹲在茅房内等上了半个时辰,终是等到了轮换守卫的时候。 乘着空隙,四个人得以跟哪位老乡汇合。 哪位老乡推着一两木板车,车上推积着十来具尸体,都腐烂发臭了,还有一堆苍蝇嗡嗡地围在上面。 个子高的人看到这样的景象,呆了:“这是今天死去的人么?怎么这么多?” 那位老乡想必是刚喝了酒,满身酒气道:“这才哪跟哪?这是今晚第一批,后面还多的是。燕州城现在正忙着修筑,房子要加固,还要挖掘地道,还要运送粮食和马匹。哪一样用不上苦力!这一天下来,百十个人的性命是没有了的!” 这四个人瞧着眼前的景象,唏嘘中又有一丝庆幸。如果顺利,今晚他们就能“逃出升天”了。 “老乡,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矮个子说。 老乡听了,只挥手笑笑:“不了,不了。我一个人,没有家人也没有亲戚。死了就死了。再说,在这里干点活计,还能挣几个铜钱买酒喝。不亏,不亏!” 那小个子看老乡心意已决,也没有多纠缠。四个人爬上了木板车,躲在了那堆尸体的中间。老乡一面拉着车,一面道:“你们小心一点,路过城门的时候,守卫会进行检查。到时候屏住呼吸,千万别露馅了。” 到了城门处,守卫例行检查。当查到四个人所在的这批板车时,守卫们起了疑心。就在这耽搁的一会儿时间里,这四个人当中的一个憋不住气了,他脸色涨红,鼻子间全是让人受不了的尸臭味。他心里道,看来“天要亡我”,于是,准备大吸一口气。 “小爷,这批女的是送到木仁将军帐里么?” 居然这时,来了另一批人。这批人驾着马车,车上似乎载着几名少女。 “是,来人,送送。” 检查木板车的士兵被派去送卫那辆马车去了,也就放行了四人的木板车。 老乡推着木板车,惊得一身冷汗。一面走,还一面听到守城的士兵道:“这木仁将军每天抓回来这么多的女子,他消受得起么?” “嘿嘿!要你管这许多。反正我们无福消受!” 老乡停了车,那四人赶忙从尸体间爬了出来。他们一下车,只管在路边大吐特吐,吐得仅剩胃里的酸水和口中的唾沫了,还停不下来。 老乡没时间耽搁,催促道:“就从这个地方跑,穿过乱葬岗,再穿过一座墓地,再翻过一座小山,就可以看到路了。” 四人谢过老乡,目送着老乡远去后,就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是这边,这边!”个头高的人方向感极佳,一路走下来,没有迷路。后面三人跟着,一面走,一面警惕着朝四周望。 “什么味道,这么难闻?” 其中一个人刚说话,个高的那人就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后面的人问。 “你……你……你们看!” 个子高的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一个劲得哆嗦,话也说不利索。 后面的三人好奇地走上前。 “啊!” 三个人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是一片黄沙覆盖的秃地。地面上成片地堆积着不知名的尸首。在这成片的尸骸中,男女老幼,都有。 四个人在尸体间穿梭,看着这些面目腐烂的尸体,还有一些只剩下残骸。更可怕的是,这些尸体引来了附近吃腐肉的动物们,以至于,大部分的尸体都成了动物们的晚餐。 那位矮个子路经的一具尸体,正被一只黑色的大鸟所肢解。鸟儿从尸体上啄取了一块肉片,瞬间就吞进了肚子里。 他们四个人心上泛恶,又不住地干呕起来。 “快看,这边!!”高个子的人又有了新的发现。 三个人赶忙上前。 原来,在这片尸海中,有一片特别的可怖。 在一片荒地间,成千座的坟墓伫立在其间。 “听说,这就是之前被活埋的人的墓地?”其中一人道。 “老乡说了,穿过这片墓地,就可以看到那座山了。” “对,穿过它,就可以逃出去了!” 四个人互相加油打气,从这一座座的坟墓间走过。最后,当他们抵达前方的山林时,脚步最后留下的印记,是一座刻印着“小豆丁”的三字墓碑。 青山埋白骨,冤魂无处诉。泪湿千嶂里,魂魄奈何无。 【2】 “术赤,人活一世,最怕痴心一字。痴念缠身,一世不安。切忌切忌。” 当乌力罕自一阵刺痛中清醒过来时,脑海中便一直缠绕着景差的这一笔书信。刚开始,乌力罕意识还很模糊,直到缓和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赤裸着上身,背脊朝上地趴在一堆干草里。起先,乌力罕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何自己会在此,然后随着一个少妇的推门而入,带回了乌力罕的记忆。 从淮南国的皇宫里逃了出来,然后又在山谷夹道中甩掉了木仁。最后,自己一个人拖着一身的伤痛,朝着燕州行进。渐渐地,体力不支,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公子醒了么?” 那位少妇手里拿着刚浸了水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乌力罕的后背:“公子背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快好了。这几日会稍有一点痒,请忍耐。” 乌力罕趴在草堆上,任这为少妇拿着手帕在自己的背上“肆意妄为”,怔怔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少妇站了起来,回身在一盆冷水中搓洗手帕,一边道:“前些天公子您晕倒在了我家门外的小道上。父亲看您一身伤,想必您是在前线打仗的淮南国士兵,便救了您回来。” 乌力罕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原来是场误会。不过幸好自己有一副中原人的样貌,否则定会被杀死在这燕州城外。 “那么,还要谢谢您的父亲了。” 少妇听到乌力罕的道谢,笑道:“公子快别这么说,这附近战事频频,若不是公子以及淮南国士兵的佑护,贱妾以及贱妾的家人怕是早就性命不保了。” 说完,那少妇提了一个篮子放在乌力罕的面前:“这里面是一些吃的,公子您不方便行走,就在这里享用吧。贱妾家里贫寒,只能让公子吃些面食,还请见谅。” 乌力罕打开篮子,里面的确只有几个馒头和咸菜。不过,乌力罕肚子饿得紧,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那,公子您慢慢吃,贱妾先下去了。” 等那少妇走后,乌力罕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自己的“晚饭”,然后勉强自己坐了起来,穿好了衣裳。他回想之前,自己本与木仁说好一起到燕州,结果半路自己逃跑的事情。不知道,木仁有没有四处在找寻自己的下落? 这么一面想着,乌力罕一面走到自己所在的茅草屋的窗户边。从窗户向外望,天色已晚。 “细细簌簌”。 乌力罕窗外的草丛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窜动。乌力罕仔细盯了好一会,叫了声:“谁?” 那个小小的人影被吓得不轻,猛地就没了动静。乌力罕也不着急,慢慢地等着。果然,那个小小的身影待不住了,露出了小脑袋:“你又是谁?随便待在别人家里?” 乌力罕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娃,定是这家人的孩子。 “我是你母亲的客人。”乌力罕这般答道。 “骗人,”小孩子却是精明:“我知道,你是爷爷救回来的人。” “好吧,骗不了你。小家伙,你爷爷在哪,我想去跟你爷爷道声谢。”乌力罕道。 小家伙瞅了瞅乌力罕,满脸不信任地说:“爷爷在院子里纳凉。如果你走得动道,我便领你去,如何?” 乌力罕觉得这小子真是个“人精”,不过自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便走出了房门。 “你看,我身体好着呢!快带我去见你爷爷吧!” 小家伙见乌力罕行动自如,鼓着腮帮子思量了好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拉着乌力罕的手,道:“母亲说你伤得不轻,我怕你半路摔跤,还是拉着你的好。” 小娃娃的个子比起同龄人高了一点,所以正好够得着乌力罕的手心。乌力罕哑然失笑,被这小子牵着往前一路走。 “小子,看你个头高高的,定是个爱吃肉的娃儿!”乌力罕闲来无事,和小家伙“谈”起天来。 小家伙嘴里“哼”了一声:“我个子高,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我父亲个子高大,比你都高几个头。才不是什么吃肉的关系!” 看到小家伙的抗议,乌力罕觉得更加有趣。 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座小院中。院子里有一颗大桑树,桑树的树根隆起在地面上,正好可以当做乘凉的座椅。 此时,一个老人家正坐在上面,扇着扇子。那微微的风,吹动着老人雪白的胡须和碎发。老人的身旁,坐着刚才的那位少妇。此刻,少妇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对着月光品读。 “母亲,爷爷!” 小家伙喊了一声,那两人都抬起头来。 “公子!”少妇最先发声,其次便是老人家:“公子的伤可好了?” 乌力罕走到两人面前,深深地一鞠躬:“谢谢搭救,伤已经无碍了。” 而那个小家伙,欢呼着跑到爷爷的怀中,嚷嚷着说:“爷爷,我们去地里摘一个西瓜来庆祝吧!” 老人笑着抱起孙子:“你哪是要庆祝,分明是自己想吃。” “公子,您在这等着,我这个老人家去给您切个西瓜来解渴。”老人这么说着,和孙子一块儿到院落后面的地里采西瓜去了。 乌力罕心有歉意,有不知道怎么道出,反而更是尴尬。 那少妇看出了乌力罕的心思,劝慰道:“公子不用觉得麻烦,那东西本就是用来吃的。” 乌力罕点点头,也坐在了那棵大树的树根处。 “你在看什么?”乌力罕问。 少妇有些不好意思,将手里的书递给了乌力罕:“我夫君原本是个私塾的教书先生。不过人长得高大,倒更像是个村野莽夫。”一边忆起自己的夫君,少妇笑得恬淡。 乌力罕接过书来细看,书卷翻页处有一首小词: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 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 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乌力罕觉得心内不平:“盛夏之日看这样的词,未免太过悲凉。” 少妇一笑:“公子道的是。不过,贱妾思君心切,不免感伤。” 听少妇如此道,乌力罕反而有些好奇:“是发生了什么?” 少妇脸写哀愁,语气似泣:“公子不知,前些天燕州城里的士兵们来各家征男丁,说是要到城里去当苦役。夫君也……” 话即此,乌力罕便明白了。他握着手里的书卷,握得有些紧了。 正当乌力罕想说些安慰的话时,门外传来了大力的敲门声。 “快快开门,例行检查!快快开门!” 门外的人行为鲁莽,敲打着门扉,就似要强闯进来般。乌力罕正奇怪到底是什么人,可这边少妇早就吓得腿软脚软,瘫坐在树根上。 而刚才去地里摘西瓜的爷爷和孙子,也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公子,你快和我媳妇躲到屋里去。” 老人家一边推搡着乌力罕,一边搀着自己的儿媳妇。 “公子可不知道,这燕赵人每晚都要到各家搜罗壮丁和妇女。听说,这男丁要到城里去当苦役,而女的,则会被送到他们大将军木仁的府上。怕就怕,都是回不来的命。” 老人家忙得团团转,可敲门声越发地大力了。 “彭”还不等乌力罕和少妇进屋,外面的人便闯了进来。 见到了兵士,老人家也吓得瘫倒在地上。 这家的那个孩子,看到眼前的场景,先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后来竟被吓得哭了起来。 一团混乱当中,乌力罕却是手握着那卷书,怒目盯着来人。 “可……可汗!” 前来的几个士兵当然认得自己的可汗,忙不迭地下跪。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可汗,木仁将军这几日找您都要找疯了。几日前在这座小屋附近的树林间发现了您的马匹,还特意将这四周的屋舍都查了一遍。” 乌力罕听着,“哼”了一声:“我怕他只顾着找女子,抓男丁,哪有空顾及本汗?” 乌力罕的话明显藏着怒气,跪在地上的士兵们没有一个人敢回话。 乌力罕回头看着救了自己的这一家人,老老小小此时都吓得傻了眼,统统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你说,你的夫君叫什么名字?本汗叫人给你将人送回来!”乌力罕道。 听了乌力罕的话,那妇人颤抖着声线,支支吾吾地答:“冯……冯鸿。” “听到了吗?给我将这个人送回来!”乌力罕吩咐。 “可……可是!”前来的燕赵士兵中,有一人正好掌管这些淮南国劳役,他听到了“冯鸿”的名字,反应过来:“可汗,这个冯鸿前几日和其他三个中原人从燕州城里逃跑了,现在还寻不到下落。” 这番话下来,那少妇顿时呜咽起来。而老人家听到自己的儿子失了踪,更是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 乌力罕这下也没辙了,想说些什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 他欲言又止,张了口,又闭了口。纠结了许久,也说不出什么。 然后,刚才的那位燕赵士兵又开口道:“可汗,您可要跟我们回燕州?燕赵的士兵们不能没有可汗的指挥啊!况且,连天可汗和母汗大人也到了,就等着可汗回去了。” 乌力罕心里想,这士兵还真是罗嗦,回去定要好好收拾一下。 “好了,本汗知道了。走吧!” 就这样,乌力罕跟着那一队燕赵士兵出了小茅屋。 离开时,乌力罕似乎听到了那家的小孩最后的疑问: “母亲,叔叔怎么跟着那些坏人走了?我们不要把叔叔救回来么?” 【3】 通往燕州城的官道上布满了尘土,马匹铁骑过处,烟尘滚滚。翻滚的黄沙中,一行铁蹄缓缓行进。 “城内现在的情况如何?”乌力罕问手下道。 “启禀可汗,木仁将军和石忠全大人目前在城内掌管大小事宜。日前,天可汗与母汗也抵达了燕州城。” “哦?”乌力罕奇道:“那个石忠全,居然还在?”不过,想来也是。如今万俟禾烈不与他在一处,他也只能投靠自己了。 几个人乘着座骑到了城门处,城门刚刚修筑加固过,还特意增添了守卫。 “什么人?”守城的士兵喊道。 因为漫天的黄沙,所以,城门上的士兵并不能很好地看清来人。 跟着乌力罕一道回来的人当中有一名军士,他拿着自己的通关令牌,先一步到了城门处。 没过多久,城门打开,城楼上的一众将士齐整地敬礼道:“欢迎可汗回营!” 乌力罕在众人的注目中骑着高头大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进了城门,在城内的主干道上只见得牛车、马车和板车成批地排列,驾车的人不是牛与马,尽是些平民百姓。这些百姓蓬头垢面,一身污渍。每辆车队的后方,都有一个燕赵国的军士手持皮鞭,随行在侧。如若行进速度稍缓,便“大刑伺候”。 “这是怎么一回事?”乌力罕问身后的人。 “禀明大汗,本来没有这么些个人手里管他们的死活。不过先前逃跑了一批人,所以才这样。” 乌力罕有些挫败,他并不是要问这个问题。这样拉了人来做奴隶,乌力罕心中却又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木仁将军呢?先带我去见他。” 关于之前在那户人家中听来事,乌力罕想找木仁当面问个清楚。 “是。” 先前的那名军士带着乌力罕去向首领们的驻地,那是一座砖石结构的平房。乌力罕前脚踏入房内,就迎面碰上了石忠全石大人。 “参见可汗。”石忠全倒是反应敏捷,人还没真正见到,已经下跪行礼了。 乌力罕见他一副小人模样,畏首畏尾地,心里也不想再多纠缠。“嗯,”乌力罕只回了这么一个字,也算是对石忠全能留在这里的肯定了。 “谢可汗。”石忠全会意,立马答谢道。 在石忠全的引导下,乌力罕进入了房内的最里侧。那里,布置着一张木桌,木桌上是最新的军事地图。桌边站着一个人,正汇报着最新的军事进展。 乌力罕低眼看桌上那片用沙石拼接而成的“地形模拟图”,红旗所插的地方,正是南宫淮他们所在的扬州。 “情况怎么样了?”乌力罕漫不经心地一问。 木桌边的人,赶紧站挺了身子,仰首答道:“禀可汗,目前……目前……势均力敌。” “什么?”乌力罕看那人答得不干不脆,有些怒意。 “启禀可汗,”还是石忠全上前为那解了围:“自从南宫淮驻扎扬州之后,附近的城池基础上都被攻克了下来。如今,我方掌握的城池,也不过是燕州附近的十几个小城。” 这么快?乌力罕凌厉着目光道:“怎么这么容易就失守了,你们都是些吃干饭的人么?做不来事情,来留有何用!” 先前那个汇报的人早就吓得跪在了地上。不过,石忠全倒依然慢慢地道:“不瞒可汗,本来那些城池是因着万俟禾烈的关系才打开城门迎接我们的士兵。如今,万俟禾烈都不愿意做皇帝了,那些地方自然也就倒戈到了南宫淮一方。之前,我们的人数本就不占优势,现在,更是紧缺。” 乌力罕听了,点点头,复又问:“你的士兵还剩几成。” 这一句,戳到了石忠全的痛处:“禀可汗。自从燕州活埋上千名男丁的事情暴露,我手下很多士兵都都逃走了。现在,不到三成。” 乌力罕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双方的实力,要想主动攻击南宫淮一方,怕只是“痴人说梦了”。 正当这时,房间外传来了通报声。 “天可汗、母汗到。” 乌力罕听后,便迎了出去。 “母汗大人!”看到自己的母亲,乌力罕心中有说不出的愧疚。他跪在母亲面前,将整张脸埋入母亲的手掌中。 赛罕看到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自是欢喜。她抱住乌力罕的脑袋,有些泣不成声:“之前听木仁说你失踪了,叫母亲很是担心。不过,如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苏赫巴鲁看到自己的儿子,心中大石落下。他表面虽如冰霜般寒冷,但多日皱起的眉毛此时也放松了下来。 “乌力罕,你跟父汗出来一下。为父有话对你说。” 苏赫巴鲁很少有对自己“单独会面”的时候,乌力罕安抚好了母亲,回身对父亲道:“是。” 乌力罕跟在自己的父亲身后,出了那座砖石的房子。他们一路向北,到了燕州城边的一座高地上。此地在一座山峰的山脊处,登高远望,大约可看到燕赵国的边境。 “乌力罕,本汗有些话,想以父亲的身份说与你听。”苏赫巴鲁站在高地的边沿,双手覆在身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北方。 乌力罕依旧是待在父亲的后方,稍稍低着头,聆听。 “乌力罕,你看!远方那边松树林后,就是我们北方的草原。我们的先人,逐水草而居,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建造起了我们的部族——强大的燕赵民族。可是,当本汗同淮南国的帝都一路向北,回到这里时,却不禁感慨。如若我们的祖先生活在这样一片物产丰足的土地上,又会是什么样子。” 苏赫巴鲁说完,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乌力罕感受到父亲的目光,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定会是一片辉煌。” 苏赫巴鲁点点头:“我就知道,你比起你那哥哥来,能看得更远。”苏赫巴鲁走到乌力罕身边,拍了拍乌力罕的肩头:“你也许不知道,我最一开始,便选定了你做为我们的继承人。” 乌力罕周身一凛,猛地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你的哥哥,虽然是长子,又有这纯正的燕赵国血统。可是,他目光短浅,看不远也看不深。而你,”乌力罕第一次与父亲的目光对视,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了它的父亲对自己的倚重。这份信任,却是他忽视了二十几年:“你有野心,也有本事。短短几年,就可将燕赵国散落的部落集合在一起。在本汗发疯的这几年时间内,你让本汗刮目相看。” 乌力罕没有料到,自己的父亲居然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 “乌力罕,你下毒害自己的父亲。这一点,作为一个儿子,你当真该遭到神明的惩罚。可是,作为一个君主,为父却并不怪你。天下哪一位君王,不是在夺取自己王位的道路上使尽手段,‘遇佛杀佛,遇鬼杀鬼’。如果上天要惩罚你对你的父亲做出的种种恶行,我希望,这个燕赵国的皇位,成为你永久的牢笼。你的一生,都要为他奉献。” 这段话,像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儿的叮嘱,又像是一种诅咒。乌力罕听着,背脊上冒出了层层冷汗。 “小子,”苏赫巴鲁用一种亲昵的语气凑到自己儿子的耳边:“这一辈子,你都将困在这个‘可汗’的名号中。接受吧!” 风卷云吐,天上地下狂风不止。那些被刮起来来的沙尘,在乌力罕脚下形成了一道屏障,仿佛,乌力罕脚踩在黄沙之中,腾驾在云层之上。 “燕赵国的可汗,如若你向攻打淮南国,取得这天下。我苏赫巴鲁甘愿成为你的手下,祝我们的君王取得胜利。” 乌力罕猛地回头,自己的父亲在留下这一段话后,消失了漫天的沙尘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耳边的话语是不是来自与自己的生生父亲。 那些沙尘变成了道道迷雾,使乌力罕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狂风之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 乌力罕睁开眼,父亲的身影已经不在了。而他站在那片高地深,脚下是整座燕州城。他的北方,是燕赵国,他的南方,是淮南的土地。 乌力罕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万千的情绪,他恍然明白了景差的话。 ——“痴念缠身”。 这四个字,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总结。 “可惜,景差。我已经走错了路,今后,还会一直错下去。” 【4】 乌力罕从高地上下来,精神还有些恍恍惚惚。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他也意识到自己今后要承担起的责任不再是“一己私利”那么简单。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心中那小小的“痴念”,乌力罕又突然地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 他,彻底迷茫了。 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不断地位移,乌力罕在不知不觉间走回到了燕州城的城内。街道上,那些被强征来的劳役还在做着粗重的活计。皮鞭的抽打声和打骂声不绝于耳。乌力罕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来先前自己要做的事情。于是,便随手抓住了一个军士,问:“你们木仁将军现在在哪里?” 那位军士一见是可汗,立马点头弯腰道:“在将军自己的帐中,从这边走右侧的那座宅子。” 乌力罕没叫任何人跟着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刚才那位军士所指的宅子。倒真是一座不错的住所。 灰色的瓦石做的房顶,门楣上挂着“燕州府”的字样。看来,木仁是选择了之前燕州城的“官衙门”做了自己的居所。不过,也真像是那个人的作风。 跨过府门处的栏槛,居然临门处的影壁后是一处荷塘。荷塘上架有一座石桥,穿过石桥,才可到正殿。乌力罕在心底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还真像是中原人的作风! 过了石桥,乌力罕看到了几个守门的侍卫。侍卫们见到乌力罕,先是惊讶,后来又有些害怕。乌力罕看着他们的情绪起伏,觉得蹊跷。 “怎么?木仁将军在么?”乌力罕问。 守门的其中一位将士,乌力罕认得,是木仁手下的一名爱将。所以,乌力罕发出问题后,眼睛就直直地盯着他,非得要他给个答案不可。 那个将士发现了乌力罕的心思,为难的左右不是。 “不在里面?”乌力罕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进去。 “不不不!在,在。劳烦可汗先等一等,让手下去通传一下。” 这位将士反应倒是奇快,可乌力罕本就不吃这套,如此般遮遮掩掩,他却是更加感兴趣了。 “本汗要见,还需通传!”大力挥开那位将士的遮挡,乌力罕一脚便踏入了殿阁的院内。 才一进门,乌力罕便听到了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乌力罕大致判断了一下,约莫也有四五个人。原先早就听闻了木仁的荒唐,乌力罕只当是不管。可今天真正瞧见了,他却有些怒火中烧。 “可汗!可汗!”那个将士还在做着“垂死挣扎”,望自己的叫喊声能给自家的将军提个醒。 不过,怕是也晚了。 “嘭”,一脚踢开房间的大门。 “啊!啊!”起先,是一群少女的惊喊声,她们大多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排成一列。这时,乌力罕突然的“打扰”,让她们惊慌失措地在屋子里逃散开来,想要寻找能够遮挡自己身子的地方。不过,乌力罕无暇去管这些人,他火急火燎地在房间内寻找着木仁的下落。 隔着一座帘帐,他看到了木仁的身影。 “木仁!你这是在做什么?把这些个女子抓起来,你当真是禽兽么?” 乌力罕一面责骂着,一面掀开那层帘帐。 帘帐里,木仁蜷缩在一个巨大的官帽椅当中。他的背脊靠在椅子竖长的椅背上,头搁在两个手臂之中,看不见容貌。 “木仁?”乌力罕从没见过木仁这副样子,反而有些心惊。 木仁听到乌力罕的声音,缓缓着转过头,迎上了乌力罕的目光。几天未见,木仁憔悴了许多。他一双眼睛里泛着血丝,看来有好几日没有睡眠。见到了乌力罕,他的眼里露出了一些光亮,闪闪烁烁,似是高兴,又似是迷惘。 隔了一会儿,木仁才真正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他冲着门外,闷声叫道:“来人,把那些个女的带下去,处理掉。” 然后,就乌力罕的眼皮底下,那些女子被刚才的那位将士带了下去。 乌力罕有些糊涂了,目前的状况令他反应不及。 等那些女子被带下去后,木仁站了起来。他盯着乌力罕良久,久到乌力罕心底掠过惶惶的不安。木仁突然冲将上前,将乌力罕箝制在了自己的怀里。 “你个混蛋,怎么半路上失踪了。你都不知道这几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上次发现了你的马匹,还以为你……”说着说着,木仁竟然失声哭了起来。 比起挣扎开木仁的怀抱,乌力罕此刻更需要理清自己的思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放开!”乌力罕试着说了一次,可木仁并没有动。 “放开!”乌力罕又试着再说了一次。木仁圈着乌力罕的手臂,松了松。 “放开!”第三次,乌力罕是真的忍受不住了。这次,木仁松开了手,默默地站在乌力罕的面前。乌力罕看着眼前的人,陌生到自己都快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木仁,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如今却低着头,蜷着背脊,缩着双肩。连抬头看自己一眼,也显得无措。 “乌力罕!”木仁叫了一声,声音低低怯怯的。 乌力罕张了口,却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我,喜欢你!” ****** 长长久久的沉默中,木仁第一次选择说出了口。隐藏了这么多年,他终究是放弃了。 “我知道,这样的感情不伦不类。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开始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喜欢一个男子。所以,找了那么多的女人来,想要证明什么。结果……乌力罕,我对她们统统没有兴趣。” 乌力罕咽了咽唾沫,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我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就喜欢你。那时候你要跟我争皇位,部落里的大臣们都支持我,可是我支持你。后来,你被赶出了部落,我不顾他们的反对去找你。最后,更是一路跟着你直到现在。”木仁的语气更像是恳求,好像在说“求求你,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乌力罕晃了晃脑袋,半天才蹦出了一句话:“可是,阿伊莎她?” “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们俩之间有什么。可敦她的确和我有过一段情,那是在你与她有一纸婚约之前。可是,乌力罕,她喜欢我,而我喜欢你。” 听到这里,乌力罕本能地张了口想要反驳。可是,当他抬头看到木仁,话又堵在了喉咙处。 “咳咳!”乌力罕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让这样莫名的气氛能够缓和一些:“为什么是现在?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木仁眨了眨眼睛,苦笑了一下。 因为什么呢?难道要跟他说,因为终于知道景差死掉了。所以知道自己的情敌消失了。还是要说,因为看到了夏侯浅和秦筝,觉得若不再说出口,恐怕就没有机会了?要挑选哪一个原因来解释自己这么反常的行为呢? 其实,只是因为你失踪的这几日。我度日如年罢了。 后来,乌力罕不太记得自己又和木仁说了什么。只是,当自己的意识重又恢复清醒的时候,自己已经和木仁一起“滚”到了床上。 乌力罕一边承受着木仁近似啃咬的亲吻,一边想:自己定是被下了什么药,神智不清。 可是,木仁的大力和激烈使他再也不能顾忌这许多。他环抱着木仁的脖颈,听着自己越发粗喘的呼吸。 木仁的每一个亲吻,都如同一枚滚烫的印记,烙烧在乌力罕的身体上。窗外正值盛夏,伴着虫鸣,伴着柳树成荫,一切都淹没在了木仁和自己纠缠的气息间。 “这张床可是我精心挑选过的!”木仁挑着眉毛,笑靥如花般地看着乌力罕。 乌力罕撑起身子,四下打量。原来,他们现下躺在一张中原人俗称为“架子床”的物件上。这床与别处的不同,有一个圆月形的木罩,套在整张床四周。而在这落挂的挂楣处,木仁一个拉扯,本来系在上面的帘帐掉落,遮盖住的两人的身影。 “精心挑选?怕是为了那些个女子吧?”对于木仁的心意,乌力罕却不放在心上。 对于乌力罕的调笑,木仁也不在意。他俯身重又炽热地吻上乌力罕的双唇,间隙中笑道:“不,是专门为你选的。如果你今日不从了我,我便就是用强的,也要把你绑到这床上来。” 乌力罕只当他在开玩笑,身体经不住木仁的挑逗,口中溢出了几声“嗯嗯啊啊”的低呼。 可是,他却没有看到,木仁盯着他的眼睛里,那危险而灼热的讯息。这绵长的感情,潜伏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太久了,如今沸腾起来,如同一场爆发的洪流。 肢体的交缠,肌肤的碰触。木仁的每一下,每一次,都深深地碰触在乌力罕的身体里。乌力罕泛白的指尖,凸起的骨节,在木仁的背脊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疤痕”。 云雨缠绵,一彻春夜。 ****** 天明时,木仁带着燕州城里的半成人马,开拔起向青州。那天夜里,木仁向乌力罕承诺: “你说你不甘心,我就将你的不甘心全都讨回来。我已经计划好了,引南宫淮前来。那时,只要你守住城门,跟他拖延上半月。 而我,会先到青州,收拾掉那个‘欺骗’了你的万俟禾烈,再顺道收回青州城。到时候,我包抄回燕州,我们联手将南宫淮那个小子打败。从此以后,这个淮南国就是我们燕赵人的囊中之物。” 马蹄声声,木仁和他的兵马踩踏着燕州的黄沙和尘土,逐渐离开。 第四十章:备战扬州 【1】 霍启光是一介武痴,这一点相信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有异议。然而,除了痴迷于武学,霍启光对于行军打仗、排兵布阵还有着自己的一套见解。自从燕赵国的铁蹄踏入淮南国的国土以来,他便无时无刻地不再思考怎样将这些外族驱逐出境。 带领部下打造新型的战车,训练步兵骑兵,组装投石车,可谓是雄心勃勃地准备与燕赵国开战。所以,当他经过了一晚上的研究,发现了一种新的布阵方式时,他便飞奔到了南宫淮的寝宫,决定立刻禀告皇上这个消息。 “让我进去!”可是,没有想到,我们堂堂官居二品的霍启光大将军,居然被拦在了门外。 “大将军,恕奴才无礼。皇上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见。”小福子点头哈腰地,卑微的言语之中却着实没有任何让步的余地。 这个“闭门羹”吃的霍启光心里很不痛快:“国难当头,陛下到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不得,可以不见臣下!” 小福子从没见过霍将军如此大的火气,可是,他必须要死守!! “将军,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还请将军遵旨行事。” 此话一出,若霍启光还敢违抗,便是抗旨不遵,实乃大罪。可是,他霍启光是什么人! “乒乓”一下,霍启光拔出手里的长剑:“若再敢阻拦在下,休怪我剑下不留情。” 小福子一见这刀光剑影,只吓得双腿发软,头晕目眩。 霍启光看小太监分明是被自己吓唬住了,可是,却仍是固执地守在大门外,说什么也不让霍启光踏近一步。 哼!小子有种。 霍启光脚下沉步,作势就要动真格的了。 “且慢!” 终于,门内出了声。 掩住的门扉从里面被人推开了。清晨的亮光从房内的窗户间泄了出来。来人背着光,却是看不清容貌。此人穿着一件轻盈的薄衫,垂着长发,眼波间流转的睡意朦胧。 “哟!这大清早的,我猜是谁啊?原来是霍将军!怎么,找皇上?” 霍启光猛地皱眉。这景春怎么穿成如此轻薄的模样便出来见人? 景春好笑地瞧着霍启光一脸的嫌恶,讪讪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皇上不能见你了吧?识相的话,便给我回去。” 这一声“回去”,景春眼里透着凶光,无端端让霍启光心头一震。 “哼!”留下一地的不屑,霍启光一摆军袍,转身就走。红漆装点的长长的廊檐间,还能时不时听到他自言自语的抱怨声。 目送走了霍启光,小福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回身去看景春,景春也一脸的严肃。 “小福子,去叫伊宫娘娘。立刻!” 小福子见景春的脸色很是不好,又回想起刚才所见到的景色:“是是!”忙不迭地应和后,急急忙忙地朝伊宫的住所而去。 等人走远了,景春回身关紧了门。房门内,安静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一扇打开的窗户,还是夏侯浅走时留下的。 那天晚上,景春与南宫淮发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夏侯浅。那时,南宫淮把夏侯浅安置在了自己的房内,景春兑了些陈皮汁给夏侯浅醒酒后,就离开了。到了半夜,景春放心不下夏侯浅的状况,便与小福子一道来察看察看。 谁知? ****** “公子,这房内怎么如此安静?”小福子将耳朵贴在房门上,细细地听了会儿。 “你通报一声便是,作什么偷偷摸摸的?”景春靠近门扉,敲了敲门:“陛下,景春有事求见!” 可是,隔了很久,都听不到一丝回响。景春察觉到了异样。 “小福子,你推门试试!” 听了景春的话,小福子果真推了推门。没想到,门轻而易举地自己开了。 “嘎吱”一响,门内的景色铺展开来。 黑漆漆的房间中,只大开着一扇窗户。桌上原本点着的蜡烛早已被风吹灭了。景春穿过厅堂,向卧房走去,不时警惕地四下察看。 “小福子,去把门关上!”小福子正要跟着主子进入里屋,却听到主子厉声的叫喊。小福子心里一紧,赶忙关上了房门。 “公子!怎么?”小福子进了卧堂,眼前的景象让他一下子失了言语。 零乱的家具摆设中,南宫淮一人躺在地面上。他呼吸微弱,面色惨败,眉毛处些微地有白色的晶体凝结其上。 而景春,正单膝跪在南宫淮的身边,替他把脉。 “主……”小福子开口便要叫景春,可是,眼下景春正凝神诊病,无疑不能打扰。小福子无措站在房内,更加慌张起来。 而这边,景春的心却一点点地下沉。这脉象很是微弱,体内五脏六腑均有中毒的迹象。这几天,景春虽直觉着南宫淮的气色不好,却没想到生了这样的大病。 糟糕的是,无论他怎样诊脉,却就是无法判断病情。景春一下子便急了。 “小福子,你先与我将陛下抬到床上。” 在小福子与景春的合力下,中是将南宫淮安置到了床上。南宫淮微弱的呼着气,景春皱眉一看,那气体居然在出口的一刹那,结成了细小的冰晶,然后又被空气里的热量一下子“蒸”成了气体。他想到南宫淮身子一直较常人冰凉,不禁陷入了沉思。 南宫淮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了人声。他记忆里最后的画面便是自己倒下时房顶,然后四周一片黑暗,他便昏睡了过去。 而此时,自己似躺在了柔软的床垫之中,床沿处有一个身影坐在自己身边。那人的手时不时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或是自己的手腕脉搏处。起先,南宫淮冲口而出了一个名字。可是,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来,他闭了口,微微一笑后,改口道:“小景儿?” 景春听到南宫淮微弱的呼喊,慌乱的心居然一下子定了下来。他直愣愣地盯着床上的南宫淮,手心里全是汗水。 南宫淮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景春惊慌失措的模样:“怎么?平日里总是我守在你的病榻前。没想到,今日我们换了个个!” 景春不自觉地瞪了南宫淮一眼,心想我到了此刻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这样的玩笑。南宫淮看景春有些恼火自己的行为,情不自禁地柔声道:“别担心,这是旧疾。” 景春正想问问“旧疾”两字的含义,小福子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主子,门外霍启光大人求见。看样子很是着急!” 景春低头去询问南宫淮的意思,南宫淮面色沉静,话语却担忧道:“朕病重之事不能让启光知道。如今正是战时,若让全军知道他们的统领性命垂危,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南宫淮的一席话,只有那“性命垂危”四个字盘旋在景春的脑海里。他喉头发紧,胸口一阵窒息。等到回神之时,南宫淮便又睡了过去。 “唉” 轻微地一声叹息,景春脱掉了自己的外衣,只穿着内衫,朝门外走去。 屋室内的窗户漏进了些许朝色,灰白的云朵染了些日光,弱弱的红霞打在景春的后背上,又斜出了一半的阴影,藏在了屋子的一角。 屋外,霍启光的声音传来,带着霸道和焦急,大叫了四个字:“让我进去!” 【2】 “青天阁”的正南方,是一片广阔的人工湖水。湖水沿岸用青石修筑着一座堤岸。此刻堤岸上每隔五米便站着一个士兵,士兵们手持弓箭,纷纷对准着湖中心的一座孤岛。 在士兵们的后方,樊胡正慢慢踱着步子。 “今天,我要好好看看你们这些弓箭手的训练成果!前方那座孤岛上有三千六百个箭靶,而这座岸上恰恰也只有三千六百个士兵。你们个每一个人必须刚好射中一个靶心,不能少一支,也不能多一枚!都听清楚了么!!” “清楚了!” 堤岸上的士兵声嘶力竭,士气高昂。樊胡一抬手,手心内红旗紧握。 “预备!”单手一挥,发令的红旗随之降落。 咻咻,数千支箭齐刷刷地飞向湖中央,它们先是以一种抛物线的姿态汇聚在高空之中。紧接着,又被地心引力引导着逐渐落入了湖心岛上。整个过程,如同天空下了一场阵雨,迅雷不及掩耳。 可是,所谓雷声大雨点小,那些箭身虽说密密麻麻,可能射中箭靶的只有区区几支。其他的都散落在岛上,有些更是落入了湖中。 樊胡向着湖中央望了望,嘴角一抿:“霍启光将军,我看这些士兵们还要多加训练才行。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去抗击燕赵人?” 樊胡话已落地,却久久不见回音。 “霍启光将军?”樊胡回转过身,入眼只见霍启光愁眉苦脸的模样。 “霍将军?”樊胡又试着再叫了一下。 “什么?”霍启光这才听到樊胡的呼喊。他猛地回过神,看着樊胡的眼睛里分明一片的迷茫。 樊胡叹气道:“霍将军莫不是还在想陛下昨日没有接见您的事?” 一眼就被樊胡看穿了心思,霍启光有些受到打击。 樊胡拍拍霍启光的背脊:“我昨晚前去复命,也被拦在了门外。皇上只让景春大人告诉我,让我前来协助您练兵。不过,我想陛下他定是有其他的打算,我们还是不要瞎猜想的好。” 樊胡本是要去京城调查夏侯浅失踪的事务,可是却在半道上接到圣旨,说是有了夏侯浅的消息。他兴冲冲地回到了扬州,可夏侯浅却走了。不过,知道夏侯大侠平安,樊胡觉得已经足够了。 霍启光当然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可事情来得太过蹊跷,他不得不去思索,这其中的隐情。 “樊胡大哥,你不觉得这几日皇上像是消失了一样么?” “霍将军此话怎讲?”樊胡有点跟不上霍启光的思路。 “你看,这两天我们并没有真正见过陛下,反倒都是景春那小子在传话?这怎么能叫人不起疑?” 樊胡见霍启光越想那眉头就越是拧紧成了一个“川”字,弄他也跟着犯愁起来。可樊胡是个粗人,这种心思他动不来,也没有能力去动。所以,只能干看着霍启光一个人在那儿着急。 正当两人如此烦恼之时,远处一个脚步声走近了: “若霍启光将军不信,大可问问朱云将军。他可是今早才见过陛下的!” 霍启光一听见这个声音就火大,他翻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白眼之后,转头看着来人:“什么风把景大人刮来了?” 景春听得出霍启光语气里的不满,但他不动怒,反而笑颜如花。霍启光看景春单单是站在那儿,衣袖袍服在风中轻盈飘动,笑得客气柔和,丝毫没有敌意。霍启光却是更加苦闷。 “朱将军是令尊,问他怕是有失公允吧?”霍启光直直地盯着景春,想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到一丝的破绽。 景春的眼眸一转,笑说:“霍将军所言甚是。不过,鄙人手里的这份圣旨,可骗不来人吧?” 说着,景春递上了手里的东西。 霍启光将信将疑地打开圣旨,里面是南宫淮的亲笔。 “什么?”霍启光才刚将内容读到一半,便吃惊到:“皇上叫你来协助我训练弓兵?” 景春一挑眉毛,略有些挑衅地看着霍启光。 “呵呵!”霍启光怒极反笑:“景大人,这战争可不是过家家。就上次我们过招的事情,景大人莫不是忘了?我记得,景大人可是差一点就成了我霍某的刀下亡魂了?” 景春对霍启光的调笑充耳不闻,他走道一个士兵的身边,借里了弓与箭。搭箭上弓,景春却没有看向湖心,而是侧头看着霍启光: “霍将军,这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将军能指出,鄙人便能射中?怎样?赌一把?” 霍启光自是不信的,但景春的胸有成竹有让他有所顾虑。细细考虑过后,必定是要为难一下的:“这湖上有一凉亭,亭顶有个木质的雕刻……” 话未说完,只见景春手指一松,那箭“咻”地一下冲将出去。箭身划破空气,射入岛中。由于射程太远,直接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当中。 “派人去检查看看吧?”景春抿嘴笑笑,将弓箭交给刚才的士兵,得意洋洋状。 果然,景春的箭法一流,箭不虚发。只一下便命中了目标。 “我听樊胡大人说,燕州城内黄沙漫漫。若有一日我们去攻城,弓箭手们必定不能只有肉眼来分辨目标。想要在黄沙之中击中对手,霍将军训练的那些法子怕是没有用的。” 樊胡看霍启光的目光中就要燃出熊熊的火焰了,不过他知道,这可不是怒火。 的确,虽然霍启光对景春百般的看不上。但是亲眼所见了景春的箭术之后,他还是被深深地折服了。霍启光如同饿狼般盯着景春,然后一步步地逼近。景春吞了吞口水,心里打起鼓来。 这霍启光,莫不是要? “彭”却出人意料地,霍启光弯腰九十度,给景春来行了个大礼:“请收在下为徒,传授箭法。徒儿自当勤勉,不让师傅失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景春一头雾水。倒是樊胡看到这一幕,笑得开怀:“哈哈哈哈,霍将军不然名不虚传,对武学甚是痴迷啊!今日一见,当真大开眼界!” “师傅!”霍启光又大叫了一声。 这下,景春是真的被他吓到了,连连退了好几步,差点撞翻了身后的士兵。 不论人工湖中发生着怎样“跌人眼球”的变故,“青天阁”内南宫淮的寝宫里却依然是愁云密布。 南宫淮从浑浑噩噩中醒转过来,身边是正侍候着的伊宫。 “醒了?”伊宫问。 南宫淮虚弱地点点头,轻微一笑:“担心坏了吧?”一边说着,南宫淮一边伸出了手,抚摸了一下伊宫隆起的肚子:“你还是去休息吧!让小福子来照顾朕就行。” 伊宫抚了抚南宫淮的手背,道:“臣妾知道,小福子去端药了,很快就回来。” 南宫淮虽然没有正式下封,不过,伊宫的身份却早已变了。 南宫淮又点点头,转头向四周望了望:“小景儿呢?” 伊宫有些为难地笑说:“刚才在窗口张望了一下,嘴里念叨着什么‘这样怎么行’就跑出去了。感觉还跟个孩子似的。” 南宫淮仿佛看到了景春那时的模样,不知怎么地扑哧一声笑了。 笑过之后,他费力地睁着眼睛,想再分咐伊宫几件事。可是,眼前的景象一片漆黑,南宫淮试着开口叫了几声,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低沉的叹息回荡在自己的脑海中,然后一切又平静下来。 【3】 就在霍启光莫名其妙拜景春为师之后,淮南国的士兵们迎来了半个月一次的全军演练。全军分为三个师:由樊胡带领的步兵,由朱云带领的骑兵和景春带领的弓兵。 这样的配制,主要是考虑到了三个将领各自擅长的领域。 樊胡长年在江湖中行走,平时也是侠客一枚,并且他熟悉燕赵的地形,带领步兵再好不过。 接下来是朱云,众所周知,他好马如痴,对于马匹的选择那是更是无人能敌。骑兵的统领当然非他莫属。 最后,是前几日才刚上任的景春。其实,对于这样的安排霍启光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可是,军中再找不出像景春这样熟悉箭术的人的。无疑,这样的派任是一次豪赌,霍启光决定孤注一掷一次。 霍启光在人工湖的东侧的那片芦苇荡中围出了一片营地,作为演练的场所。三军被各自的首领领入场内,接受霍启光的检验。 景春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心里可谓是七上八下。他原本只是看不惯这群士兵们烂如泥淖的箭术。结果误打误撞地,自己居然成为了他们的将领。别说霍启光没有信心,他自己还蒙头蒙脑,缓不过劲来。 “众将士听令!”霍启光大吼一声,全军上下肃然起劲! “据前方探报,燕赵国的天可汗与母汗均到达了燕州。而失踪多日的乌力罕也被找到,与木仁会合。而我方的叛徒石忠全也带领着他的残兵败将在燕州苟延残喘。事到如今,我们的敌人已经聚集在了燕州,要消灭他们的唯一方法便是攻破燕州城,将他们一网打尽。” 耳边虽是霍启光声嘶力竭的动员,可景春心里却顾忌着其他。自南宫淮发病以来,已过去了近十日。这几日病情虽然有好转,但也只是药石的表面疗效,真正的病因仍是未知。这样下去,必定性命不保! 景春满脸的思虑重重,没有逃过朱云的眼睛。对于南宫淮的病情,朱云自然知道一二。现下士气高涨,士兵们正摩拳擦掌想要将之前失了的颜面一次性地扳回来。可是,群龙若是无首,又该如何是好。 “景春?”朱云低声呼喊。 景春眼睛仍是盯着高台上振振有辞的霍启光,而耳朵早就竖了起来,听着朱云的话。 “景春,南宫淮的这病,原先也有过一回。我记得是大概是他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张禹大人着急得不行,景差也还没有习得医术。” 景春虽然想要腹诽为什么朱云选了个这样的时期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可是,他也只能细细凝听了。 “后来,张禹带着南宫淮去了一趟神女峰,病便奇迹般地好了。” “神女峰”景春记得那好象是张禹最先找到南宫淮的地方。这么看来,必须亲自去一趟才行。 霍启光的话一结束,这全军的演练便开始了。所有的士兵分成了两边,进行对抗式的作战。而景春他们则只需跟着霍启光一同督战,不需亲自上阵。 由骑兵领头,他们左手长矛右手盾牌,在队伍的最前方保卫着队伍的行进。而作为作战主力的步兵,则紧跟其后。最后,自然是弓兵,他们负责后方掩护,在远距离内击倒对手。 作战排兵布阵跟地形非常有关。高地、山地与平原都有不同。 作战开始,两方号角一吹,士兵们便混战起来,瞬间胶着在一起。 “樊胡大哥,你的步兵们长枪虽使得不错,但一到近身战,便无法发力。中原人的体力与燕赵人比起来,那是要弱上许多。如若不能在近战中取得优势,必败。” 霍启光简单几句话,说得樊胡羞愧不已。他低着头,狠狠地捏着自己的拳头:“将军教训得是,是樊胡我的疏忽。” “朱将军?”霍启光面色沉静:“这马虽是好马,可驾骑的士兵熟练程度与燕赵人比起来简直是惨不忍睹。燕赵国历来擅于骑术,朱将军不得不防?” “是。”朱云一个字,便结束了霍启光的点评。 最后,自然轮到了景春。霍启光侧头只看了景春一眼。景春吞了吞口水。结果,什么话也没有,霍启光又将头转了回去。 虚张声势:这是景春的评价。 演练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可突然间,两方的将士突然都朝着一个方向行动起来。霍启光与景春三人都是一惊,便只听到军中有人高喊: “将军,在芦苇从发现四位平民!” 霍启光一听,奇道:“怎么会有平民在此处?” “驾驾!”还没等霍启光发令,朱云已经骑上自己的良驹飞奔而去。樊胡也紧跟其后,一阵风似的奔向“出事”地点。 霍启光大摇其头,觉得自己这个大将军当得真是没有威信。景春拍了拍霍启光的后背,安慰道:“算了,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可能管得住他们两个。” 没想到,景春话刚说完,霍启光便阴森森地看着景春,邪笑道:“那我总该管得住你吧?” 景春一阵尴尬,呵呵两下。 没过多久,樊胡和朱云便把那四位平民带到了霍启光面前。 “带着何人?”霍启光问道。 四位平民风尘仆仆,身上的粗麻衣物都被沿途的尘土蒙上了一层深灰。额头、鼻翼间更是乌黑一片,根本让人看不清容貌。可从五官判断,是中原人士无疑。 领头的一位率先跪地道:“求大人救救我们!”这人一跪,后面的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大人,小的名叫冯鸿,家住燕州城外的一座附属郡县中。几月前,被燕赵人抓入燕州城内做苦役,后来逃跑了出来!” “燕州人?”霍启光疑道:“你们只是一介平民,如何从燕州一路南下,到达扬州,甚至进入了皇室的行宫?” 霍启光与朱云交换了一下眼色,如若着四个无法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排除他们是燕赵国的奸细。 “我……我……”领头的那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我们是被一位大人领到这儿的!他只告诉我们这里驻扎着淮南国的士兵,可没说是……”这人话也说不清楚,脑子里面惊悚地浮现着“皇宫”两个字。他们居然在皇上居住的地方? “大人?什么大人?”朱云接着问。 “就是……就是……”冯鸿想起之前那位大人交给自己的东西,连忙从怀中拿出一柄宝剑:“那位大人说,只要见到这个,便……” “夏侯大侠的随身长剑?”冯鸿刚将东西掏出,樊胡便认出了它是夏侯浅的东西。这下,三人算是明白了什么。 霍启光心里的疑虑稍减:“说吧,到千里迢迢地赶到这,所谓何事?” “大人?求求你救救燕州的百姓吧!!那些燕赵人简直是禽兽不如,不仅将周边的百姓都抓入城中做苦力。小的们逃跑时,还听到有官员说他们会将城里的男丁全部活埋,就像就像……” 站在一旁的樊胡听到这话,脸上大惊失色。他还没有忘记几月前自己一家的惨剧,还没有忘记那满眼黄沙之中的一颗颗头颅。 “报!!” 此时,一位士兵突然小跑到霍启光身边,跪地道:“将军,城门外有燕赵国的使者求见!” “燕赵的使者?他们来做什么?”一波接着一波,霍启光心里不好的预感。 “他们没说,只言要见皇上!” “笑话,皇上是说见就见的吗?先把人押入牢中,待本将军亲自去会会。” “是!” “报!” 刚才这位士兵才要回身复,却有来了另外一位。 “报!皇上有旨,召见四位将军到青天阁,说有要事相商。” “皇上!”霍启光惊喜。 “皇上??”景春和朱云不敢置信。 “皇上。”樊胡点点头。 叫手下将冯鸿等四人安置好,霍启光、朱云、景春和樊胡,便依言前往青天阁。 【4】 走廊两侧的红柱随着景春一行人的移动慢慢地向后延伸而去,日光式微,影色蒙蒙。走廊的尽头,便是南宫淮如今的住所。门楣之外,只站着伊宫一人。她轻低着头,睫毛在昏暗的日色中静静不动。 “娘娘!”霍启光等人开口道。 伊宫抬头,眼眸中略有些湿润:“各位大人,皇上有请。” 霍启光、樊胡一一从伊宫的身边走过,轮到景春与朱云时,伊宫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一直劝陛下不要逞强,可是……” 朱云将手搁在伊宫的肩上,低声道:“别让其他人看到娘娘这副模样。” 伊宫狠狠地抽了口气:“知道了。我现在便回去,鹂香已经在等我了。” 朱云点点头,侧身让伊宫离开。伊宫走到景春身侧,轻轻抱住景春。景春有些慌张地反抱住她,两人什么也没说,反倒让景春忐忑不安。 伊宫走后,景春与朱云得以走入屋内。 屋内可谓是人满为患,武臣文臣站了一屋子。景春隔着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坐在宝座上的南宫淮。南宫淮的宝座被刻意安置在阴影中,所以他脸上所有的虚弱都被恰好地隐藏了起来。他的身影依旧挺拔,脱掉了原本明黄色的龙袍,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简衫。 “陛下!”座下有人正禀报着:“前方探子来报,燕赵国的木仁率领十万精兵前往青州!” “青州?”朱云在心里诧异道。 “陛下!”接着另一人说:“就在刚才,燕赵国的使者送来了乌力罕亲笔写给陛下的战书,陛下是否要亲自阅览?” “陛下!”又一人,不过这人是霍启光:“刚才臣下在演练士兵的时候,发现了四位从燕州来的平民。据他们所言,似乎乌力罕正打算在燕州再次活埋淮南国的百姓。” “什么?” “什么?” 这几声,是其他在座的人发出的。对于霍启光的消息,对于大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霍将军此话当真?消息来源可靠吗?” “这下可怎么办?” “当然是派兵先攻回燕州城!” “这样不妥,木仁此时正前往青州。如若我们攻打燕州城,木仁再起兵回防,我军岂不是被两面夹击?” “大人此话更是不妥,正是因为木仁此时正在前往青州,我方才可以趁机攻打燕州城。我军人数比之燕赵国稍弱,只能聚集兵力攻打一方,切忌兵分两路。” 没过一会儿,众人便吵的起来。闹哄哄的气氛里,南宫淮却默默凝神看着乌力罕送来的那份战书。 “陛下!” “陛下!” “还请陛下定夺!!” 吵闹无果,只能求助于那位群龙之“首”。 听完众人的话,南宫淮缓缓地抬起头。他先是环视了一下座下的众位,眼神短暂停留在了景春身上,然后又快速地离开了。 “朱云将军,你怎么看?” 朱云没料到南宫淮会最先询问他的意见。在场的为,大多数都知道自己的叛逃行为,不是碍于南宫淮的面子,恐怕早把自己当作叛徒就地处决了。 朱云看着南宫淮,欲言又止。他隐约觉得南宫淮知道自己的抉择,但他还是无法开口。 南宫淮似乎笑了一下,言道:“朱云,樊胡听旨。即刻前往青州,务必将木仁拖延在青州。霍启光听旨,明日,与朕一同起兵燕州。” “遵旨!” “遵旨!” “遵旨!” 南宫淮将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就遣散了众人。他头疼欲裂,只想躺下再休息片刻。可是一起身,座下却还站着一人。 “小景儿?朕今日可没……” 南宫淮本想调笑几句,却在与景春眼神交触的一刻,失了言语。 景春站在那,看着阴影中的南宫淮。那样的轮廓,居然让他有些不舍。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眼前却有些模糊了。 “那封信上说了什么?可以让陛下不顾自己的身体,强行出战?” 南宫淮看景春目色严肃,嘴角却浮不出一点笑容来缓和如今氛围。 “不过是些威胁的话。也不过是让我去做诱饵。总归是百姓们的性命,原先已经大意丢掉了,现在总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白白送死。” 景春觉得,他说的真好听。可是自己却一个字也不愿听。 “南宫淮!”景春上前了一步,发现那个坐在宝座上的淮南帝早已摇摇欲坠。 “南宫淮?”景春轻声叫道。 南宫淮有些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惨白地笑了一下,准备起身“送客”:“小景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彭” 却不料在电光火石之间,南宫淮被景春一把推回了宝座上。南宫淮一阵头晕,皱眉正要起身反抗。然而,嘴唇上的一丝热度,凝固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在两人所以的亲吻里,第一次,由景春主动。 “南宫淮?”景春叫着他的名字:“你知道为什么今日我与霍将军他们一道来么?” 南宫淮眨了眨眼,如今的状况令他有些反应不及。 “我私自拿了你的玉玺,模仿了你的笔记,写了一道圣旨。” 不知道为什么,南宫淮对于景春的话一点也不惊讶。要说什么东西是景春从小便在学习的话,那便是模仿一个人。那个人的笔迹、那个人的言语,甚至是姿态步伐,他均可以习得惟妙惟肖。 景春看南宫淮并没有显现出一丝的讶异,反而有些失落。可是随即,他浮出一个坏坏的表情,语句里是预备让南宫淮真正惊讶的内容: “所以,明天,我要代你出战。” “什么?”南宫淮睁大了眼睛,这下才是真正的不可置信。 “南宫淮……” 景春的脸与南宫淮靠得太近,反而只能让南宫淮看得到景春的眼睛。杏眼柳眉,睫毛长长地挂在眼皮处,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狡黠,全部付与真心。 南宫淮只听得景春淡淡地说道:“活着等我回来。” 第四十一章:反守为攻 【1】 扬州城门楼口处,三十万精兵铁将整装待发。城楼上镇军大将军霍启光手捧一碗酒,敬三军。 他们此刻正要兵分两路:一队人马去往青州与燕赵国木仁将军作战,一队人马前往燕州誓死与乌力罕相抗衡。而等待出发的时间将是漫长的,因为他们的最高统领——淮南帝,还未出现。 将士们翘首以待,等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说一句:“出征!” 霍启光手里的那杯酒都快被阳光炙烤干涸了,可他还是未接到南宫淮的任何指示。他隐约觉得不妥,正要派人去打探打探。 “霍将军?”霍启光身后,一个他万万没有料到的声音传来。 霍启光放下手里的那碗酒,啧啧嘴:“景春,你应该与樊胡、朱云等两位大人在城楼之下!” 景春看到霍启光回身后明显不满地看着自己,他却只是晃晃手里的东西:“请将军先看完这个再说。” 又是一道圣旨?霍启光狐疑地将它打开。 “什么?”又是熟悉的惊讶声。 景春不禁裂嘴一笑,他喜欢看到霍启光那一脸震惊的样子。 “皇上派你当督军,代替他出战????”霍启光拿着那一道圣旨,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般大。一二再,再二三地,南宫淮将如此重要的事务交予了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家伙。早先时候,就听说过淮南帝对此人宠爱有佳,百般迁就。他本是不屑与不信的,如今,却有些动摇了。难不成,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景春拿过霍启光手里的圣旨,本来预备的严肃表情全都破了功:“霍将军,别在愁眉苦脸的了。是时候起拔出征了吧?” 面对景春的话,霍启光大摇其头:“我不信,陛下昨日明明决定亲自出征的。如此重要的战役,怎可派你这位毫无经验的人出战。我要面见陛下,问个清楚!!” 霍启光盔甲乒乓直响,朝着城楼之下快步走去。 景春挡不住他,有些慌忙地跟在后头,刚才的镇静洒脱一下子失了踪迹。 “霍将军!霍将军!你敢抗旨吗?” 就算景春说了这样的话,却也没能拦住霍启光。 直到,霍启光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身影:“霍将军,难道你不相信陛下的判断?” 霍启光直目一看,此人居然是朱云?? “霍将军,陛下的决断,你一向清楚。我们做臣子的,只需遵旨便可,频频质疑皇上的决策,我看是对皇上大大的不尊。霍将军,你身为全军统帅,若都不能服从陛下的旨意,又怎么去说服全军上下,来服从你的命令呢?” 霹雳啪啦地说了一阵,朱云的话却让霍启光听了下来。他知道朱云的话里有几分道理,回过身再去看那景春。也许是他对景春了解不深,也许,皇上另有打算…… 这么一犹豫,霍启光也打消了去找南宫淮的念头。 出征的仪式,不过就是喝喝酒,说几句鼓舞人心的话。景春站在朱云的身边,看着霍启光带前方对着士兵们慷慨陈词,一时有些感慨。 “景春。”朱云难得主动开口。 景春斜睨了朱云一眼:“朱将军请讲。” 如此生分?朱云苦笑:“这是你第一次参与战事,虽然我没资格说什么,但还是要叮嘱你,万世小心。” 景春眨眨眼,看看朱云:“那个……”他思索了一下自己也应当说些什么祝福或保平安的话,但出口之时,已变成:“刚才的事,谢谢!” 朱云失笑,他原以为景春会叫自己一声爹爹,毕竟战争不是儿戏,一去也许就不复返了:“别这样说,我知道你此举的目的,并且赞同你的做法。” “全军听令!!” 那厢,霍启光已是讲到了最后的时刻。 朱云与景春朝着霍启光的方向看去,越过霍启光的身影,城楼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中,整齐划一的盔甲在烈日下闪闪发光。从士兵们的眼睛里流露而出的,是如同武器利刃般锋利的目光。他们即将踏上拯救自己祖国,拯救自己的人民的道路。(这一句写得偶有点反胃!)这样的战争,对于他们来说,是悲伤而又不得不去胜利的。 青州在西,燕州在北。分成两路的将领与士兵,就此分离。 朱云骑着他那匹高头骏马,身边是面色严肃的樊胡。他的手心抓紧了马绳,眼睛时不时地看相霍启光那一方。 “朱兄弟,虽说景春小子是第一次出战。但毕竟有霍启光将军陪同,霍将军虽说年纪大不了景春多少,但作战经验丰富,身手了得……”樊胡是想说些劝慰的话,却发现自己越说,朱云的眉头皱得越深。不得已,他闭上了嘴。 朱云回转过身,他无法说清楚自己此刻的感受。一面,他急切地想知道万俟禾烈在青州的情况,一面,他也真真地担心起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他以前从不敢承认,但现在也不得不去面对,这份骨肉亲情。 “出征!” 随着霍启光一声几乎要震破喉咙的嘶吼,这两支军队迎来了自己启程的时刻。 一西一北,一个直角两条线路,各自面对各自的危险荆棘。 景春听的到朱云的那匹马儿声声的嘶鸣,他回身去看,只能见到自己的那位父亲的一抹背影。他抚了抚自己身下的马儿的鬃毛,担心着自己交代小福子的事情,小福子有没有办到。然后,思绪中若隐若现地浮现着自己亲吻南宫淮时,南宫淮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心跳有些快了,并且居然低头笑了起来。 霍启光如同怪物般地看着景春,看他嘴角那一弯的微笑,笑得淡然与甜蜜。 ****** 小福子将景春吩咐自己快马送回京城的信件送出后,便回到了南宫淮的寝宫,继续侍候自己这位病重中的皇帝。他刚走到南宫淮的床前,南宫淮便醒了。 “陛下?” 小福子轻声喊。 南宫淮还是很虚弱,他唇色暗淡并伴着一些黑紫,但精神却不错:“大军出发了吗?” 小福子点点头:“刚走。据奴才看啊,士气正旺啊!” “是么?”南宫淮道。他细细想来,昨日定是景春对自己下了什么安眠的药物,导致他昏迷了一夜,此刻才稍稍有些清醒。昨日景春说要代替自己出战,自己本是不信的。没料到,现在木已成舟,自己哪里还有阻止的余地呢? “真是胡来!”南宫淮低声骂道。 “陛下,伊宫娘娘端药来了。”小福子禀告了一声,便见着伊宫出现在了床前。 南宫淮看到伊宫,看伊宫眼角未干的泪痕,一时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伊宫闭了闭自己红肿的眼睛,将南宫淮扶起来,准备喂下那一碗只能缓解病情却无法医治的药。 “你什么也不必说。”伊宫道。 南宫淮接过药碗,也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伊宫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看看南宫淮:“陛下,他们去去便回。” 去去便回么?真是乐观的心态。南宫淮低头看着自己的脸在药食中倒映出来的模样。疲惫不堪的眼眸,紧紧皱着的眉头。 “是啊,他们去去便回来。去去便回……” 【2】 一杯清茶下肚,淡淡烟袅中,严子陵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他左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右手拿起自己刚刚取下的那顶带纱斗笠,正准备戴上。 “严大人!!!” 曹参慌慌张张地推开了大门,而严子陵此时刚刚好地戴稳头帐。 “曹大人,何事如此匆忙??” 还是那个稳稳淡然的声音,可是曹参不知,他的鲁莽差点将严子陵的心脏吓出来。 回宫还不到一个月,严子陵可谓是经常被曹参的“突然来访”惊得喘不过气。 “这。这。这个!”曹参递上一封秘函,函件上是景春的亲笔:严大人,曹大人亲启。 严子陵隔着纱帐抬眼看一下曹参,不紧不慢地端起手边的茶碗,抿了一口:“这封信严某已经看过了。还是严某叫人带给曹大人的。” 曹大人眨眨眼,怔怔地看着严子陵:“所以,陛下病重的事情??”曹大人就如同孩子寻求大人帮助般地瞧着严子陵,那份迷惘严子陵隔着一层纱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确实也从未见过曹参如此慌乱过。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景春小子的话,先去寒蝉宫。” 曹参点点头。 于是,两个大人从自己在皇宫外院的落脚之处,连夜赶到身处了内院的寒蝉宫。由于他们事先叫人通传过,寒蝉宫的门口早已站着一个等候的人。 “阿伊莎参见两位大人。”阿伊莎也是刚刚才接到的通报。睡眼迷糊中,阿伊莎还没有完全地清醒过来。 曹参推着严子陵,见到阿伊莎后,有些过意不去道:“劳烦姑娘了,实在是事出突然,所以深夜打扰。” 阿伊莎点头行礼:“哪里哪里。就让奴婢领着两位大人进去吧!” 阿伊莎要带他们去的地方,便是那座藏着景差生前所有药方记录的“万卷屋”。虽然别院被景春一把火烧了,但还好,他将院中所有的物件都搬入了皇宫。 “万卷屋”内的摆设,基本沿袭了之前的模样。景春特意叫人在墙槛间开辟了许多扇镂空的雕窗,将景差喜欢的所有样式都雕了个遍,大有些个“矫枉过正”的感觉。 不知为何,曹参一踏入这间屋子,便觉得阴森森地吓人。他本不是个胆小的人,心里却凉嗖嗖地没个找落。 “严大人!!”曹参小声地喊了一下,推着严子陵轮椅的速度,越发地慢了。 严子陵在头帐内大摇其头:“曹大人,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听了严子陵的话,曹参怨怪地啧啧嘴,戴着一脸的警惕,望了望四周。由于长期无人的缘故,这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连盏灯烛也没有。 “各位大人稍等,奴婢我去点个明火。” 阿伊莎拿着打火石,在屋内墙壁间的灯台上点起了火。刚才还充满阴森之气的房间,顿时温暖许多。 “好了,”严子陵道:“我们开始找吧。阿伊莎姑娘,你负责左边那三个书架,曹大人,你负责右边的。严某行动不便,就负责最后的筛选工作吧!不知两位是否有异议?” 阿伊莎与曹参同时摇摇头,然后便分开到两人的区域内走去。 严子陵将自己面前的书案上所有的东西都移到桌边,给自己腾出了一大片的空地便于自己一会儿的阅读。 没过多久,严子陵的面前已经堆满了厚厚的书摞。他只依着一盏暗暗的烛火,在黑夜里寻找着可以救南宫淮一命的东西。 随着时间的推移,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少。阿伊莎一个人接管了书架上的工作,而曹参则加入到了筛选的队伍中。 三个人忙到了天启微亮,却也还是没有什么收获。 阿伊莎敲了敲自己酸软的背,看了看场窗外蒙蒙两的天空:“两位大人,让阿伊莎去弄些吃的来,再继续吧?” 阿伊莎的提议,可谓是正中曹参的心坎,他已经饿得受不住了。况且,他现在只想从这堆书卷中抽离出来,哪怕是一秒钟也好。 “阿伊莎姑娘说得是,曹参我也来帮忙,弄些吃的回来。严大人,你说呢?” 桌前,严子陵却还是埋首与书堆当中,好似完全没有听到曹参与阿伊莎的对话。曹参见状,叹息一声:“阿伊莎,我看我们还是先去弄吃的吧!看严大人这副模样,怕是听不到我们说话的!” 阿伊莎点头道“是”后,跟着曹参出了“万卷屋”。 就算阿伊莎和曹参走后,严子陵也依旧没有察觉。他盯着眼前一副专门的案卷,陷入了沉思。这案卷是景差特地为南宫淮建立的,里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南宫淮一日三刻体温的变化。卷宗的最后,还留有一个地址。似乎,这之前的记录,都会被寄往此处。严子陵皱着眉,情况似乎比自己预料得要复杂许多…… 而“万卷屋”外,阿伊莎已经备好了餐食。他与曹参商量过后,决定在室外搭建一方小桌子,将就在屋外食用,免得弄乱了“万卷屋”内的摆设。 左等右等,也不见得严子陵出来。曹参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果然,他刚才完全没有听到我们说话。阿伊莎姑娘,你在这等着,老臣去把他叫出来。” 曹参推开了门,试着要了声严子陵的名字。他穿过一座一座的书案与卷架,在清晨模糊的日光中走道了严子陵的面前。 而眼前的人,却已然熟睡。 曹参弯腰凑近了严子陵,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屋室内的灯火已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屋外渐白的日光。他们从各个窗镂间洒进来,铺陈出一束一束的光尘,然后会聚到了曹参与严子陵的身上。 阿伊莎在屋外等了半天,也还不见进去的曹参出来。莫非,屋子里有什么古怪?阿伊莎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起身决定亲自去叫两位大人。她正要推门,门却被一股大力打开了。 一个身影仿佛受了什么惊吓般,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将阿伊莎撞倒在了一边。阿伊莎出口就要喊住那人,那人却说什么也没停下,直直地奔出了寒蝉宫,消失了身影。 阿伊莎疑惑地望着那人远去的方向:“曹大人是出了什么事?走得这样急? 而房内,严子陵低头看着脚边掉落的那一顶斗笠,微张的口中,似乎什么也说不出。 【3】 燕州城境内 燕赵国的士兵们正奉命在城楼的正前方挖筑两个巨型的沙坑,两坑前后并列,中间隔有一块长100米高5米的挡板。两坑之中靠后的那一个,被人工注满了援引的河水,由于泥沙堆积的关系,显得异常浑浊。 石忠全站在这两个巨坑边上,瞧着燕赵国的士兵们一个一个将背来的河水灌溉入沙坑中,他脑内百转千回,绕过的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 “石大人,我们大汗有请!” 来人禀告过后,石忠全收回了自己的心思,跟着他去见了乌力罕。 乌力罕此刻正和众将士们在城楼高处的重檐殿阁内商量着过几日的战术问题,而他遣了石忠全来,也不过是询问有关城门下的坑洞修筑的进度。如果说你想知道石忠全如今在燕州的地位,怕大约也只是个监工之类的小职。 乌力罕见石忠全进了屋,便示意手下的将士们都闭了口。并且还将那一桌的行军地图和战略分布盖在了一张白布之下,以防止石忠全窥见。 石忠全进屋后,当然是发现了这样的蹊跷,但他不想再辩驳什么。作为众燕赵人之中唯一的中原人,他的话语权已然是丧失了。 “石大人这几日辛苦了,”乌力罕从座上起身,走道石忠全的面前,“体贴”道。 石忠全弯腰下跪,回道:“哪里哪里,托可汗的鸿福,工事即将修筑完毕。” “好!”乌力罕笑逐颜开,拉了石忠全站起来:“这还多亏了石大人的主意!” 乌力罕此话,多是嘲笑。一个月前木仁启程前往青州,走前曾经与石忠全谈到他对于燕州城内淮南国男丁们的担忧,害怕他们集体反抗,陷燕赵国于危难。那时,石忠全同意了木仁的忧虑,想要将城内的男丁活埋与东边沙坡之下。谁知,木仁走之前,却是想出了另一条法子,解决眼前的问题。一个更加心狠歹毒的法子。 “哪里哪里,都是木仁将军的智慧。”石忠全低弓着背,说着这样的话,他觉得有些恶心了。 “对了,我方接到探报,淮南国的大军正向燕州挺进。不久之后,他们就可以看到石大人的杰作了!” 乌力罕轻声道出的这句话,听到石忠全的耳朵里,更像是威胁。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清楚地明白,自己这个“千古罪人”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石大人,”乌力罕伸手到石忠全的弓着腰的脸前:“合作愉快?” 石忠全盯着眼前的手,半天没有回应。后来,却是把腰低得更深了。 几日后,景春和霍启光的确如乌力罕他们料想的那样,到达了燕州。他们选择在燕州城附近的一座附属小郡中驻扎军队。随军的人里面,还有那四个千里迢迢到扬州递送情报的四人。 那四人本不属于军队,所以一落脚,霍启光便命人将其送回了家中。为保途中安全,景春主动请命护送。一路上,景春见识到了峰烟之下百姓们的痛苦挣扎。满眼荒芜的粮地,破损不堪的茅屋和哭哭涕涕的村民。这一路下来,景春心情甚是沉重。不过,当最后他将冯鸿送回家时,那一家子的喜悦,深深感染了景春。 一家四口人,妻子、老父和娇儿,见到冯鸿后先是不可思议,后又感动落泪,最后破递为笑的场面,使得景春的心境转晴了不少。在那一家四口个的声声“感谢”之中,景春离开了。他骑在马上,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着。 他似乎有些明白南宫淮托严子陵带给自己的话了。南宫淮“扮演”的这个淮南国的皇帝,不只是深宫里掌握着天下权利,享受荣华富贵的虚壳。他还深深地影响着在这一方天下里生活的人。他不是什么小孩子的“儿戏”,更不是什么你情我愿的“勾当”,更加不是几个人的“爱恨情愁”。 景春抬头凝望着头顶上辽阔的天空,一个深深的呼吸过后,景春觉得,自己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想要将那群燕赵人“送”回他们的家乡。 景春生平是第一次参加战争,在他以往的印象里,战争一定会是在疆场上无情的厮杀。可是,如今的景象,他可从来没有想象到? 驻扎燕州的第五个清晨,霍启光率领全军行进到了燕州城的城门处。全军约莫在城门外等候了半个时辰,便在城楼的顶端见到了乌力罕的身影。 远远地,景春几乎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人真的就是乌力罕? “景春,”霍启光道:“你是否注意到了城门外的大坑?” 景春眯着眼睛细细瞧了一下:“大约有两个,一前一后。” 霍启光点点头,又道:“去弄清楚,他们的用处。” “啥?”景春心下惊讶:“你是叫我?” 霍启光无奈道:“这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叫‘景春’吗?” 景春摇摇头。 “我会派几个经验丰富的探子与你一起,你们趁机绕远路到燕州城下,随便抓住一个在修筑那座大坑的工人,问个清楚。今夜之前,务必完成任务。” 景春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趁机?” 后来,景春才了解到了什么叫“趁机”…… 两军对峙,你不发兵,我便按兵不动。 霍启光带领的大军,就当着武力的面,在城外处扎了营。而他这位统帅,则驾着自己的战车,独自行进到城门下,要求与乌力罕单独会面。 乌力罕也是个血性男儿,对方都敢单枪匹马入敌营,自己岂有害怕的道理。 于是,便形成了如今两人在城门之下,大坑之前,“相会”的奇妙场景。 景春和那一群密探悄悄地从营地的右侧钻入了一片树林之中,他们决定借着树林的遮挡,潜伏而行。景春隔着树丛,看到了霍启光与乌力罕的对垒,他实在好奇,便忍不住问道:“所以,他们只是这样站在那儿?什么都不用做?” 随行的人大约是可怜景春,先是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后又细心解释之:“战场上规定,若敌方将领独自出营,对方将领也需单独迎接。在双方没有决定战机之时,切不可轻易发兵。但这是很危险的举动,若对方不遵守规则,随时可大开杀戒。霍将军这样的举动,不过是为我们抢夺一些时间。” 听完了这样的解释,景春的心情反倒沉重起来。在这样的氛围中,景春他们花费了两个时辰,才找到了出路。 这时,天已渐黑,城门处点起了火把。 景春他们借着树枝的掩护,慢慢靠近了城门。景春在树枝的缝隙间,瞧出了一个人影。 “石忠全大人?”景春皱着眉头,又确认了一遍,果然是他。 “景将军,你先候在此地,尔等先去打探一番。” 景春刚想阻止,自己的小分队中便只剩下自己和另一位将士了。他张着嘴,惊讶于自己的“无所事事”,心内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霍启光不过是想支开自己??什么派遣给了自己一些经验丰富的探子来协助自己?凭借这些人的实力,绝对可以自己搞定,哪还需要自己在这边“帮忙”。 那个霍启光,八成是怕他的计谋出现变故,迎来双方交战,使得自己这个“菜鸟”命丧黄泉! 景春的猜测十分中猜中了八分。霍启光对于景春跟随自己前来作战,心里实在没有把握。他知道景春与皇帝的关系,也当真害怕景春死了,自己无法向南宫淮交代。这是他细细思量之后,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法子。毕竟,比起呆在军队里,这样的“任务”更容易在战争来时脱险。 意识到了这一点,景春居然有些怒火攻心。他一怒之下从树丛中站了起来,吓得另一位将士魂飞魄散。 “景将军,快快蹲下。若被敌人发现,可就糟了!!” 谁知,景春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心上,自顾自地走着。他无视掉了四周那些守卫的官兵们举起了武器统统对准了自己,也无视了树丛中正在慢慢逼近地方的自己的那几个“手下”。他突然地出现在了石忠全的身后,使得一个转身之后的石忠全吓得大惊失色。 “景春?景大人??” 石忠全一时反应不出,为什么南宫淮的“老相好”,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燕州城,自己的面前?? 而这时,景春的身边已经围满了石忠全手下的士兵。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刻向景春发难,也不过是因为看到来人是中原人罢了。 石忠全带着自己那仅剩的三成士兵,在天色将黑的燕州城楼旁,与景春“相遇”。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景春前来的目的。就像景春也不知,为何在石忠全的身后,有上万位的中原百姓被自己本国的士兵们捆绑着,一个一个送入了城墙之中。 石忠全依然是惊恐万分地看着景春。 景春却要淡然许多。他四下望了望周围的形势,然后死死地盯住了石忠全的眼睛。面对景春的视线,石忠全恐慌万分。他年老的面容在景春的注视之下逐渐崩溃,他几乎是要嚎啕大哭起来。可是,他并没有,他只是迎着景春的目光,忍住了自己泛红的眼眶…… 【4】 暮云夕色,霍启光在自己的战车上逗留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而正与他对峙的乌力罕,也感到了疲惫。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保持着戒备,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霍将军,初次见面,就有此等勇气与本汗较量!勇气可嘉。可是,不知贵国的淮南帝,可否如约前来?” 乌力罕有些坐不住了,刚开始看到霍启光的胆色,他还有些佩服,所以出来请教请教。没想到,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他虽不动怒,心里也大约有些怨愤。 “如约?”霍启光没有看过乌力罕给南宫淮的信件,南宫淮也确实未曾告知。现如今乌力罕问起来,霍启光反而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大汗莫急,该来的总会来的。”说完这句,霍启光心跳得异常。他无法马上变出一个淮南帝,只能试着拖延。 乌力罕勾起嘴角:“这么说来,南宫淮没来?” 这么快就被识破?霍启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汗,中原人有句谚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乌力罕心想,自己当真是个傻子。他让自己保持镇静,作战的先机还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霍小将军,你知道本汗为什么要寄信给往南宫淮?” 霍启光感到了压迫,他知道战争的号角正一触即发。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探子是否有完成自己交予的任务。” “既然大汗要本将军问,本将军就问个为什么?” 乌力罕低眉一笑,仿佛万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个哨声响起,长长的哨音回荡在燕州城的上空。四下刚才还是一片寂静,如今在整片的夜色中,悉悉索索地传来了打火舌的声音。 然后,火光依次燃起,围绕着那两个大型的坑洞,形成了两个圆弧。 乌力罕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深坑里,站着数以万计地淮南国的男丁,他们手脚都被捆绑着,嘴里塞着纱布。不能动弹,不得言语。 “霍将军,本汗可是提前高知过贵国陛下南宫淮,若他亲自前来,或可救这些百姓一命。而现在,既然他不能如约,那我也只能……” 乌力罕一个手起,那两坑之间的木板缓缓地升起。 ****** “那后面一个坑里的是什么?”景春问。 石忠全的面色比之前看上去更显苍老,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是水。乌力罕打算将那些男丁淹死在坑中,然后再活埋起来。” 景春的四周围满了石忠全的手下,他们的长矛对准了景春,可就是一动不动。 景春又看向石忠全:“所以,石大人。你的这些个手下,是否想要鄙人的性命?如此婆妈,哪里像是军士?” 石忠全一声叹息:“景大人,您的命,在下不得不要。可是……” “可是什么?”景春笑道:“可是你承担不住伤天害理的屠杀。作为淮南国的子民,却在这里帮助外敌残杀自己的百姓,你这官当的,可真是贴心。”景春加重了语气,如预料般地迎来了石忠全剧烈的反应。 石忠全听到景春的话,全身哆嗦,手脚冰凉。 “石大人,你原先与陛下作对,是为了保淮南国皇室血统的纯净。而如今,你不但不为淮南国效力,居然当起了燕赵人的走狗??景春不得不佩服大人……” 石忠全越是听到景春的话,心里越是不安。他死命地捂住胸口,好象这样可以减轻一点自己的狂跳的心脏。 “景大人,你莫要逼迫我!!” 石忠全面目狰狞,眼珠子瞪得老大,仿佛要脱离出眼眶,落在地面上。 景春还想说些激怒他的话,可是,霍启光那边的景象却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了。那木板一起,水便如泄洪般地冲入了另一个坑。坑里的男丁们四散而逃,可并没有让他们逃跑的道路。死亡的绝望笼罩在他们的脸庞,可全身上下的捆绑,却让他们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怎么这么快?”石忠全突然推开景春,往前冲了一步:“水怎么放得这么快?” 景春在石忠全的身后,疑惑地皱起眉头。 “乌力罕说国,若是南宫淮前来,便不会杀死那些人。他说过,只是要吓吓南宫淮,逼他亲到此地而已。” 一边是杀,一边是不杀。石忠全在自保与叛国之间摇摆不定,矛盾不堪。他承受不住自己的这些业障,但也无法回到从前。 石忠全的话,击碎了景春原本所有的信心,他嗫嚅着双唇,颤抖道:“陛下他……没有前来……” 晴天霹雳的消息,砸在了石忠全的头上。他猛地回头看景春,只见一片惨白之色。可瞬息之后,景春在慌乱与绝望中清醒过来,他一步走到石忠全的前头,恨声道:“石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的选择……” ****** 水流在转眼之间便淹没了坑洞的四分之一,乌力罕享受般地看着霍启光用布满仇恨的双眼看向自己。 “霍将军,这木板升降的速度可由我们掌控。若你现在出兵,本汗必定在你的大军赶到之前,就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乌力罕,你就是个懦夫!!只会拿着老百姓的性命当儿戏。你别忘了,你和我一样,有着一半的中原血统,一半的燕赵血统。你如今这个样子,就是在厮杀自己的同胞。” 霍启光紧握着自己手上的信号弹,但必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发出。要不然,真是会造成一场灾难。 “霍将军此言差矣。想要屠杀这些人的是木仁,同意。屠杀这些人的是石忠全。反倒是我想到了解救他们的法子,可惜,你们的主子并不放在心上。如若你想要怨恨,那只能去找南宫淮了。” 乌力罕的笑容胸有成竹,他听得见背后的水声越越急。而坑里那些个绝望的呼喊,越发悲戚。 就在双方胶着于此的时候,一个箭羽冲破了层层的空气与火光,击破了悬挂着木板的绳索。 “彭”地巨响,木板再次掉了下来,阻断了水流。 “什么?”突发的状况引开了乌力罕的注意,他一个回头,却是让霍启光抢占了时机。 信号弹升空,告示着淮南国的士兵们,战争开始…… 乌力罕看着那信号弹在高空中炸开,迸发出一系列的红光。他哑然失笑,最后挣扎道:“你觉得当真来得及。我的手下立刻就能将那断了的绳索修复,霍启光,你们输了……” 霍启光站直了身子,身下的战车突然向后一退,他拉起驾驶战车的四匹马儿的缰绳,最后冲乌力罕一笑:“我看,是你们输了。” 乌力罕一回头,心脏仿佛被一块大石砸中般,窒息。 原来,景春之前所看到的,石忠全的手下们将男丁送入的“城墙”竟是一条隧道。既然是“道”,便有出有进。既然可以将男丁们“送”往“死境”,也可以救他逃出升天。 而下达这个命令的,便是石忠全。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无法对着这些无辜的性命痛下杀手。 下达命令之后,石忠全整个人虚脱般地坐在了地上。景春本想上前说几句安慰的,但情况危急,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景春放下手中的弓箭,带着霍启光派给自己的几位手下,与石忠全的人一道,将那些男丁们迅速地救离了大坑。可是,当他们将这些人松绑之后,这些人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害怕恐惧。而是一个一个地用一种超脱生死般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 景春还没有反应过来,那群获救的人便发疯似的奔进了城中。他们拿起自己做工时的农具:锄头、铁铲、木棒,什么都有。然后,冲向了城楼,冲向了城池内的士兵,更有的,冲向了石忠全。 “景大人,小心!” 景春在手下的一个拉扯之下,避开了那群发疯了的人。而他们,就在景春的眼前,团团围住了石忠全。之后,血光冲天,石忠全的惨叫声在景春的脑海中长久地挥之不去。 那些人,拿着锄头、拿着铁铲,拿着简单不过的工具,展开了杀戮。 景春看着石忠全残破不堪的尸身,再望向远处:霍启光带着几十万的大军冲向了城门。而城门之上,乌力罕也展开了防御工事。 狼烟长,烽烟旺,战事一发,悲断肠。 仇人杀,雪恨偿,战乱无期,不可挡。 第四十二章:青州一役 【1】 青州衙门地下深十米处,有一座百年之前建造而成的地牢。由于深在地下,所以牢狱内潮湿阴冷。墙面因着常年渗水的关系,而布满了青苔。青苔间,黑色的小虫密密麻麻地爬行于其中,毫无顾忌地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每当这种声响肆虐之时,栾宁仇知道,外面的天黑了。 但奇怪的是,今日的虫鸣来得早了些,栾宁仇在虫声中清醒过来,全身依旧无力得紧。 “诶!说你呢,看看谁来看你了!!” 典狱长走到栾宁仇的牢房门前,拿着钥匙在牢房前的铁质栏杆上敲得“彭彭”响。栾宁仇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见到来人,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然后,他远远地瞧见监狱里的看守们纷纷朝着入口的方向跪地行礼。来者声音温和地道:“请起。” 接着,栾宁仇的老分前多了一个陌生的人。这人,一身藏青的黑袍,一头披散的长发。最为引人注目的,却是脸庞眼睛处围着的一圈白布。 待人在栾宁仇的狱门前站定,略微弯起嘴角,笑道:“听典狱长说,你已经三天未进食了?” 栾宁仇抿嘴倔强道:“关你何事?” 来人继续笑说:“的确与我无关。不过,我想知道为何?” 栾宁仇警觉着来人的话,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用害怕,大可试着告诉我。没准我可以帮你。”来人的似乎对于自己提出的条件很是自信,微微仰起头。 栾宁仇犹豫的一下,小声道:“我想要一样东西,就在我府邸处。” 来人听后,更加觉得好笑:“所以,你觉得只要你不吃饭,就可得到此物?” 栾宁仇听不得来人如此的嘲笑,很是气愤。他怒目一视,没有再理会来人。 来人也不动怒,转头道:“将东西拿上来。” 没一会儿,典狱长抱来了一个长形的物件。栾宁仇远远一看,便知道是自己所要之物。他欣喜异常,但绝没有放松警惕:“你这是何意?” 来人还是笑:“很简单,想要这琴,便助我一臂之力。” 就在栾宁仇还一副状态外的模样时,那人命典狱长打开了牢门,走了进来。 来人手捧那张琴,慢步到栾宁仇面前:“在下万俟禾烈,有事相求。” 万俟禾烈将栾宁仇接到了自己在青州的府邸。栾宁仇穿着他那一身的粗布衣服,在府院内东看看,西看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万俟禾烈被自己的一名手下搀扶着,跟在栾宁仇身后:“栾宁仇,你好歹也是堂堂青州的州府。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万俟禾烈无法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于是语塞了。 栾宁仇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虽然在青州住了这么些年,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雅致的地方!!” 万俟禾烈虽看不到,但也隐约能够猜测到栾宁仇惊讶的面容。他心底小小地自豪着,这可是他筹备了好几年的住所。 万俟禾烈所居住的地方,在一片水生芦苇丛中。芦苇掩映间,是一片种满水荷的池塘。而池塘之中,是成片的柳木修建的房舍。这些房屋被细长的原木架空在水塘上方,仿若飘浮于其中。它们不同于一般的中原建筑,房屋的形制与设计还仿建了西疆的寨舍。 房舍的屋顶处,用上千块黑瓦堆砌成了飞鸟的形象,屋脊上还有能工巧匠建造的各种雕刻。栾宁仇盯着这些雕像出了神,光是看着这些雕像,就仿佛可以听到飞禽的啸叫声。 “小子,你的房间就在这了。”万俟禾烈在最东边的一处房中停下,却没有听到栾宁仇跟上来的脚步声。 “诶!青州州府??” 万俟禾烈又叫了一次。这次,栾宁仇总算是听到了。 栾宁仇跟着万俟禾烈进了屋,万俟禾烈将手下遣了出去。这下,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人了。 栾宁仇看着这位瞎了的人,心里嘀咕起来:万俟禾烈,这人不是现如今淮南国的皇帝而?怎么会在青州? 这也难怪栾宁仇,他被关在地牢里的时间久了,自然不知道这几个月来的种种曲折。 万俟禾烈虽然看不到,但大约也听到了栾宁仇的种种疑问。他弯着嘴角,落座在一处座椅上:“栾大人,你抱着的这琴,也何来意?” 栾宁仇犹豫了些许,还是据实以告:“故人送的一个物件罢了。” “我看,不只是故人这般简单。看你为了它可以三日不吃不喝,其中必定有许多故事难以道出。” 万俟禾烈猜得准,栾宁仇却害羞起来。两人这般接触,倒也不觉怪异。 栾宁仇对万俟禾烈的戒心逐渐放下了,告诉了他许多关于秦筝的事。他们从小的青梅竹马,他们之后的细水长流。说了许多,栾宁仇才想起来自己要说的真正的话。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 “承蒙皇上厚爱,不过栾宁仇我想要辞官!” 万俟禾烈一时捏拿不住这小子的意图,只好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我虽不知道皇上将罪臣放出来是为何。不过,我只愿忠于南宫淮一人,再不能为其他朝廷效力!” 这番话,在万俟禾烈的心中击起了万千波澜:“你一介小小的州府,不先保自己的性命,还来担心别人?那南宫淮你见过几次面?怎么知道我就比不上他?” 并非万俟禾烈故意隐瞒,只是栾宁仇的反应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趣。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谁比谁好,或是差,而是……”哪知,栾宁仇支支吾吾地,竟说不出话来。 万俟禾烈听这他慌张的声音,又补充道:“若你不愿忠于我,那我便杀了你,又如何?” 听到此话,刚才还语句不顺的栾宁仇突然面色沉重道:“一心不侍二主,生死由名,我决不……” “好了,好了!”万俟禾烈听不下去了,没想到南宫淮那人还真有一套,竟然连远在青州的小小州府也对他忠心耿耿:“你别慌着跟你的皇上表忠心。还没到时候呢!接下来,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你可别吓着了……” 栾宁仇大约花了半天的工夫,才略微理清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当他在脑海中第三次整理了思路之后,终于惊讶地发现: “所以,现在你不是皇上。皇上还是南宫淮??” 万俟禾烈颇有些无奈。若不是南宫淮三番两次告诉他栾宁仇是可用之人,他真想将眼前的人再次打入大牢。 “是!是!是!你的皇上还是那个南宫淮,放心了么?而且,你也还是青州州府,明白了么?” 万俟禾烈已经是第三次重复同样的话了,可他还是感觉到栾宁仇的木鱼脑袋还没有弄清楚状况。 “总之!”万俟禾烈道:“我们现在只需做一件事,便可让青州再次回到你的掌控。” 栾宁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什么?” 万俟禾烈捏紧了自己的拳头:“除掉西疆王,墨哈!” 【2】 “西疆蛊师到!” “西疆蛊师到!” “……” 一声接着一声的传令之后,道道大门渐次打开了。万俟禾烈笔挺着身子走在一阶阶的门槛间,完全看不出眼盲带给他了任何的困扰。栾宁仇跟在他的后头,内心一直无法平静。 忐忑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见到墨哈之后。 墨哈还是如往常一般,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一副王者之姿。只不过,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这间房内只单独有他一人,并不见其他守卫或是侍从。 栾宁仇见万俟禾烈突然停了下来,自己也慌忙地止住了脚步。 “禾烈叩见王上,王上近日身体可好?” 一见墨哈,万俟禾烈便单膝跪下。他身后的栾宁仇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木讷地学着万俟禾烈的姿势,也行了礼。 “快快请起!”墨哈说着就从宝座上走了下来,亲自扶起了万俟禾烈:“让墨哈叔叔好好看看!” 这番亲昵,连万俟禾烈自己也不敢相信:“禾烈听说墨哈叔叔头疾又犯,这才急忙前来晋见。” “还是禾烈心疼墨哈叔叔啊。之前将禾烈交给乌力罕,是墨哈叔叔的不是。若是早知道你与南宫淮的交情,何苦多此一举呢?”墨哈笑起来嘴角浓密的胡子正好遮住了嘴巴。因此,只有那双弯起来的眼角,昭示了他或许存在的喜悦。 “听说,墨哈叔叔这是第一次来青州。要不,让禾烈和这位青州州府,带墨哈叔叔好好在青州走走,了解了解?” 禾烈单手一指,便指向了栾宁仇。栾宁仇心里牢牢记着来时万俟禾烈的嘱咐,急忙答道:“鄙人乃青州前任州府,见过西疆墨哈王。” 墨哈“哈哈”大笑两声,道:“请起请起。禾烈多次向我提到了你,说你是管理青州最好的人选,比我们西疆的大臣们都好。今天总算见识了。”说完,又回头朝向万俟禾烈:“禾烈,参观青州的事先不忙。墨哈叔叔的头疾,你看……” 万俟禾烈一听,“大惊失色”道:“禾烈真是糊涂,怎的把这件事给忘了。墨哈叔叔您坐好,禾烈现在就为您诊治。” 墨哈满意地点点头,可刚一坐下,便又附在万俟禾烈的耳边说:“禾烈不是说过,诊病的时候别人不能在场。如今?”墨哈的眼睛扫了一言栾宁仇。 原来,这才是墨哈独自一人的缘由。 “墨哈叔叔别急,禾烈我自有分寸。” 万俟禾烈将墨哈安抚好后,让他坐在了宝座之上。他拿出自己诊治的医具,挑选了一根银针,拿在了手心。 墨哈一边等候着万俟禾烈的诊治,一边道:“这么些年,若不是禾烈你的医术高明,这小小的头疼早就要了墨哈叔叔我的命了。诶!” 万俟禾烈并没有答墨哈的话。他手里的银针轻轻地触碰到了墨哈的天灵盖,却迟迟没有下针。墨哈正疑惑着,突然头顶一阵剧痛。这阵痛楚瞬间剥离了墨哈所有的理智,他疼痛地大喊大叫,不顾章法地胡乱挣扎起来。 “栾宁仇,快帮我钳制住他!!”万俟禾烈看不到墨哈的举动,急地大叫道:“快快,不要让他离开房间!” 栾宁仇如同一架机械般地动了起来,他脑海里杂乱地回响着墨哈的叫喊,他自己却只一股脑地扑将上去,抱住了狂乱中的墨哈。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墨哈的疼痛轻微下来。但他呼吸微弱,全身无力地躺倒在了地上。如同一条垂死的鱼。 墨哈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万俟禾烈。可讽刺的是,万俟禾烈根本看不到。 “你……你……” 听着墨哈虚弱地质问,万俟禾烈反而更加地镇静。他触摸着四周,最终在那把墨哈原先坐着的宝座上坐定。 “墨哈叔叔,你的头疾并非被我治好了,而是被我压制住了。”说着,万俟禾烈摊开了双手,手心赫然出现了两根银针:“这么些年,你的病痛积聚在体内。如今爆发出来,自然是……”说话间,他又将那两根银针藏在了袖间。 “为……为……为什么”墨哈虚弱得连话也说不清,他费力地想要抬起眼睛看向万俟禾烈,可只是徒劳。 万俟禾烈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说一句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墨哈如骤雨般地大笑了两声:“是为了朱云!!哈哈哈哈!是为了朱云!!” 栾宁仇看墨哈的样貌好似疯子一般,吓得连连退后。 “枉我墨哈对你好心收留,却不想收下了狼蝎般的人!你不得好死……”越说,墨哈的气息越是微弱。他用尽全力地翻转过身体,一点一点的试图爬向门边。 万俟禾烈安静地听着墨哈的动静,笑道:“你之前为了青州肯将我卖给乌力罕,那也是为了我好?你的好心,也就只有到这儿了。不过,放心,我万俟禾烈是真心愿意帮助西疆的百姓。墨哈,你走之后,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们的。” 墨哈瞪大着眼眸,执着于自己缓缓的爬行。万俟禾烈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远,周围的景象也愈加地模糊。他的记忆杂乱无章地浮现在脑海中,最后,他居然记不起自己是谁? 墨哈花了自己最后的力气,推开了那座房间的大门。两扇大门缓缓开启,墨哈的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救命!救命!!” 然后,一切的景象与声响,都在墨哈自己的求救声中渐渐地熄灭了。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了眼前…… 打开的大门外,站着许多的人。那些人一些是他认识的,一些是陌生的。他试着叫他们的名字,让他们救救自己。但他越发想要喊叫出声,他越发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那些人也好似完全耳聋了一般,面色漠然。 生命的最后,墨哈想,自己当真是出现了幻觉。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然后,他放弃了对自己生命最后的挽留,彻底停止了呼吸。 在墨哈呼出他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的眼前,那些静静伫立着的人们突然齐刷刷地跪地。 “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在他们的眼前,是正襟危坐在宝座高上的万俟禾烈。他微微翘着嘴角,接受着他的臣民第一次的朝拜…… 【3】 墨哈的尸体暴露在空气中,他死前睁着的双眼如同鬼魅般注视着房间里所有的人。栾宁仇眼瞧着墨哈那双永远无法闭合的眼睛,惊悚异常。 “来人,将先王的尸体抬下去。厚葬!” 万俟禾烈还是保持着贯有的镇静。在他的命令之下,墨哈的尸体被人拉了下去。他的脑海中隐约地晃过墨哈生前的种种,不过,这些都已是过眼云烟。 “报!!” 万俟禾烈听到有人来报,道:“何事?” 来人单膝跪地,语气急切:“禀王上,前方来报,木仁率领一批部队正向青州来袭。” “什么?”此消息远远超出了座下众人的意料,他们面面相觑,只能救助于新任的“王上”。 万俟禾烈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有些消化不及。可是,他面庞上那一圈的白布很好地掩饰住了他的慌张。 “栾宁仇,你们青州可有驻守的士兵?” 栾宁仇被这么一问,自己反而怔住了:“青州的士兵,早在燕赵国入侵之时,就全部被派遣到了前线。如今驻守的不过是些老弱残兵。” “那,西疆的士兵们?” “禀王上。”西疆武臣吴起说道:“先王,即墨哈,命臣下将所有的将士都派回了西疆。如今,青州并无任何西疆的守兵。”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摸不着头绪。 “王上,据我的手下来报。这木仁与墨哈早就互通了书信,怕是故意将西疆士兵调走,让王上孤立无援。”说此话的,是另一位大臣寥平。 对了,墨哈死前的确有意让自己留在青州。美其名曰观察形势,原来背地里早就与木仁勾结。这下,面对敌人的来袭,万俟禾烈的手里的确无一支兵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万俟禾烈这下才算是遇上了难题。 “吴起、寥平两位大臣听命,速速调西疆的士兵回防。剩下的众臣,与本王一起,死守青州。” “是!”得到是响亮的回答。 栾宁仇在这群陌生人之中,看着他们居然为了青州这一方水土而如此用心。哪怕是有别的企图,栾宁仇也不甚感激。 万俟禾烈让众大臣去准备,独留了栾宁仇一人陪着自己。 “栾大人,这几日辛苦你了。西疆碰上这么大的变故,还硬是要你跟着,禾烈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面对万俟禾烈的话,栾宁仇却一时答不来。他支吾了一下,又沉默了。 万俟禾烈听后,笑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惑,不过,放心!今后这些疑团会一个一个解开的。” 其实,栾宁仇很想说,自己也没有什么疑惑?只是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该如何自处而已。 “现下,我要去一个地方。不知栾大人可否陪同?” 栾宁仇其实真是一个性子单纯的人,他也没有多想什么,便扶着万俟禾烈出了那所雅致的湖心院落。 青州一路上的风景还是如同栾宁仇被押进大牢时的模样。由于在战争的一开始,乌力罕便承诺将青州割让给西疆,因此青州才得以免去战乱之苦。可是,没想到,才不过半年,这战火还是烧到了青州。 栾宁仇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扶着万俟禾烈。万俟禾烈说东,他便往东边。说西,他便往西。以至于达到目的地时,他才恍然大悟: “这不是张禹张大人的旧宅么? “看来,你与张大人相识?”万俟禾烈让栾宁仇将自己带入屋内,栾宁仇一边扶着万俟禾烈,一边道:“张大辞官之后,久住青州。所以……” “那可惜了,”万俟禾烈抿嘴一笑:“接下来我让你做的事,你不会喜欢的。” 就在栾宁仇还在思索到底是何事之时? “什么??挖开张大人的墓地??怎么??可以??”栾宁仇果真被万俟禾烈的要求惊呆了。 万俟禾烈脸色严肃,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栾大人,我告诉你,这件事可是关乎到你们陛下的性命。如今,你也只有听我的了。” 栾宁仇想着之前万俟禾烈告诉自己的事,咬咬牙,还是决定相信这个人。他从张禹府中放杂物的屋子里,找来了一把铲子,又带着万俟禾烈到了之前埋葬张禹处。 栾宁仇在下铲之前,为这张禹的墓地一再地鞠躬。他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道歉的话,弄得一旁的万俟禾烈烦燥不已。 “你放心好了,他不会怪你的。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你可是帮了他的大忙,他感谢你都来不及呢。” 对于万俟禾烈毫无头绪的话,栾宁仇选择了无视。他一面心怀愧疚,一面挖开了张禹的棺材。棺材里,除了张禹早已腐朽的尸身,还有一个东西,是栾宁仇之前从未看到的。 “万俟大人,这个?”栾宁仇将东西从棺材中拿了起来,放在手里好生观察了一阵:躺在他手上的,是一个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刻着一个名字——婉儿。 万俟禾烈拿过栾宁仇手里的东西,道:“是否是一个刻有婉儿之名的墓碑。” “你怎么知道?”栾宁仇讶异道。 万俟禾烈没说什么,只是吹了一个口哨,天边便飞来了一只青鸟。栾宁仇之前也见过这鸟儿,忙道:“是严子陵大人的?” 那只青鸟落在了万俟禾烈的手心,“小鸡啄米”般地啄食着万俟禾烈掌心的饲料:“这鸟可不是严大人的,而是我的。” 栾宁仇听他说来淡然,可是自己却越发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好了,在你发呆之前,帮我把这个字条放入青鸟脚上的纸筒中吧!栾宁仇照做之后,万俟禾烈将那鸟儿又重新放回了天空。 听着青鸟展翅的声响,万俟禾烈道:“放心,这下南宫淮肯定是有救了。” 栾宁仇望着那鸟儿,心内还是起伏不安。可是,接下来一阵猛的撞击声,却让他再也无暇顾忌这么多。 “什么?” 万俟禾烈问。 栾宁仇自然也无法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是猜测道:“好象有人闯了进来。我们还是先……” 一句未完的话,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扰。 “万俟禾烈,可算让我找到你了。之前你骗我们大汗的帐,今日我要一并讨回来……” 来人,正是木仁。 木仁见到万俟禾烈,二话没说,提起自己手里的刀,便向着万俟禾烈砍去。 万俟禾烈只听到呼呼的风声,然后一个人大力地拉起自己,疯狂地逃起来。 “万俟大人,这人又是谁?” 栾宁仇简直是要发疯了,这么多戏剧性的转折,就被他一个人碰上了。 万俟禾烈一边跑,一边气喘不止:“他是燕赵国的护国大将军,木仁。” “为什么他要追杀我们?” “他没有追杀我们。他只是想在追杀我!” 栾宁仇是个文人,自然跑不过木仁。再加上一个眼瞎的万俟禾烈,就更加不是对手了。他们借助着张禹府里各处的假山假石,才得以稍稍与木仁拉开一点距离。 可是,好景不长,张禹府中又接连传来了士兵们的叫杀声。果然,木仁不是一个人前来。 糟了!栾宁仇默默祈祷着,盼望有奇迹降临。他将万俟禾烈藏在一座假山之后,自己则爬说山顶,悄悄地观察形势。 张禹的府中被官兵们团团围住,黑压压一片,刀光剑间影,闪闪烁烁。 栾宁仇吞了一下口水,回头道:“万俟大人,我看我们是出不去了!” 什么?栾宁仇定睛一看,刚才万俟禾烈所在的地,居然空无一人。难道,是被抓了去,而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 就在栾宁仇自责不已的时候,一队兵马慢慢地靠近了他。那些士兵们举起了燕赵人特有的猎刀,虎视眈眈。而栾宁仇,依旧自顾自地寻找着万俟禾烈的下落,丝毫没有警觉。 刀起,刀落。血溅一地。 【4】 覆满沙尘的道路上,一路的狂奔扫起的尘土几乎遮挡住了人的视线。一片朦胧中,两人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万俟禾烈的手臂就快被前面的人拉扯断了,他吃痛地缩回手,怒道:“你是什么人?” 身前的人隐隐地低笑两声,沙尘在他的裤脚处掀起了一阵波澜。 “朱云大哥?”万俟禾烈大吃一惊,白布围绕下的眼睛也跟着瞪大了起来。朱云二话没说,一个怀抱将万俟禾烈箍住:“你刚才吓死我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木仁那个家伙定会要了你的命!” 万俟禾烈不解道:“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来,先换上燕赵士兵的衣服,我们好趁乱逃出去!”朱云说罢,拉过万俟禾烈,就要给他换上衣裳。 万俟禾烈一急,挡住朱云的动作:“还有一个人,朱云大哥!栾宁仇,青州州府,他本是与我一道的。” 朱云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儿,用手抚了抚万俟禾烈的发顶:“放心,栾宁仇,自有人救!” 原来,朱云和樊胡带着兵马一路狂奔,却在离青州城五百里外的地方收到了木仁攻城的消息。朱云害怕万俟禾烈出事,便要独自前去营救。没想到,居然碰上了前来青州找栾宁仇的夏侯浅。于是,昔日的“敌人”只得“化干戈为玉帛”,携手抗敌。 这边,朱云已成功让万俟禾烈脱险,而另一边的情况,则要危急上许多: 栾宁仇在假山间焦急地寻找,疑惑自己怎么可能把这么大个人给弄丢了。他全神贯注,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潜伏着的杀机。等到那刀柄在空气中划出了“嗖”的一声,栾宁仇才猛然转过身。 几个士兵拿着大刀,早就虎视眈眈了。见着栾宁仇转过身来,抡起的大刀已经蓄势待发。 栾宁仇几乎可以看到头上的风改变了风向,朝着自己扑面而来。 栾宁仇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之后,是刀柄陷入血肉,砍断骨头的声响。 栾宁仇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他全身的肌肉由于那一声声的血肉模糊而绷紧,骨骼间迸发出的恐惧使他一动不能动。 烈风之后,四周寂静。栾宁仇悄悄竖着耳朵听着动静,慢慢地睁开眼睛。 满地的尸体,围绕着自己成了一个圈。而拯救了自己的那个人,确只是有着一面之缘的夏侯浅。 夏侯浅看栾宁仇睁着眼睛傻傻地站在那儿,便走到他面前:“怎么?吓傻了?” 栾宁仇狠狠吞了口口水,嗫嚅的嘴里喊了声:“夏侯大侠?” “看来你还认识我?”夏侯浅道。 栾宁仇点点头,还想再说点什么。不料,夏侯浅大喝一声,将栾宁仇挡在了自己的身后,然后小声道:“有什么话,等逃出了这个地方再说。” 栾宁仇木讷地点点头,在什么也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又跟着夏侯浅投入到了另一轮厮杀。 朱云骑着自己的高头马,载着万俟禾烈在官道上急行。 “朱大哥,现在我们去哪儿?”马上的万俟禾烈问。 “回淮南国的大营。我已与樊胡大哥说好,等到我与夏侯浅一出城,便出击。”朱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道路的前方,在那一段路的尽头,便是城门。 “可是,夏侯浅和栾宁仇还没有?”万俟禾烈不禁担心道。 朱云害怕的也是这样,可是:“没有办法,据报景春他们已经将乌力罕困在了燕州,如果现在不在这儿挡住木仁,怕是战事有变。” 马蹄在道路上踏出了一个一个的蹄印。这些蹄印,慢慢地滋生出了更多。而马蹄的声响,也渐渐生出了另一个。 “驾驾!” 夏侯浅驾着马,赶上了朱云和万俟禾烈的路程。而他的马上,自然还有一位乘客。 “太好了!万俟大人,您没事!!”栾宁仇欣喜万分。 听到栾宁仇的声音,看来他还活蹦乱跳,万俟禾烈也稍稍放心了些。两行人驾着马匹,离着城门处越发地近了。 “驾驾!!!” “驾驾!!” “驾驾!” 可是,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涌出了一大批燕赵国的士兵。 “夏侯浅!”朱云大喊:“你怎么没能甩掉他们?” 夏侯浅二话没说,大力抽了一下马鞭,一下子跑到了朱云他们的前方。 “不好意思,朱大哥,这是小弟送你的礼物。还劳烦帮忙照管了。”说是迟,那是快,就消失了身影。 这下,万俟禾烈后悔了:“早知道,操什么心!” 被落下的两人,只好越发猛力地奔跑,以甩掉后方的兵马。 这下,官道上俨然变成了一场你追我赶的“赛马”。而追赶他们的一方,不是木仁又是谁? 木仁率领着自己的手下,誓死要拦截住前方这四个人,好似与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马匹们在官道上的声响愈加轰鸣,振动出了大地的颤抖。 万俟禾烈紧紧地抓着朱云腰侧的腰带,耳边的风声呼呼直吹。 栾宁仇一边小心着自己不要被夏侯浅摔下马去,一边回头担忧着万俟禾烈他们的安危。 而就当四人接近城门的一刹那,木仁大喊一下:“放箭!” 城楼上陡然出现了上百名弓箭手,他们拉弓上箭,瞄准的正是这逃命的四人。 可是,朱云与夏侯浅却丝毫没有惊慌。他们气定神闲,拔出了剑鞘中的宝剑,等待着从天而降的“箭雨”。然而满天的羽箭倾泄而下,将木仁连同他的手下们的视线,一并模糊了去。 “吁!!”木仁拉紧缰绳,凝神注视着前方的动静:“怎么样?杀掉他们了吗?”木仁询问着。 在一片箭声之后,被箭头插得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依旧驰骋着两匹马儿。 “哼!”木仁一摔手里的绳索,急声下令道:“快快去拦住他们!” 木仁身后的兵马听到了自个儿首领的命令,正要拉马追逐。却在此时,城门上响起了厮杀声。 风云突变,淮南国的兵马在樊胡的带领下冲进了青州。由樊胡亲率部队,转眼之间便夺下了城楼。他居高站在城楼上,俯瞰着城门远处的木仁。 “木仁将军,今日我是来向我的家人和燕州的百姓讨个公道!乖乖受死吧……” 第四十三章:山间落寺 【1】 颠簸的路途起始于一片密树之间,层层的绿荫遮住了马车的行踪。马车摇摇晃晃地在起伏的树根间行进,驾车的村夫难得闲情,哼着家乡的小曲,摇头晃脑般。 那村夫哼着的小曲越发地大声起来,吵醒了车内原本应该休息的人。 南宫淮睁开眼睛,入眼的第一个人便是景春。 景春一低头,见南宫淮醒着,连忙问:“怎么样?还难受吗?” 有好一会儿,南宫淮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头晕眩得利害,便皱起了眉头。 景春见状,立刻俯身将自己的手覆在南宫淮的额头:“体温倒是正常。问你那里不舒服?你倒是给个话儿?” 南宫淮怔怔地瞧着景春焦急的面容,隔了好一会,才说:“外面那个人唱得实在太难听,快快叫他住嘴!” 景春知道南宫淮是在打趣,放下心来:“有人给你唱歌,你就别挑三拣四了。” 南宫淮闭了闭眼,还是出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你又为什么会在此?燕州的战事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倒是清醒。 景春看看他,又望了望马车的车窗外:“陛下放心,青州的战况有霍启光大人在,必定不会出错。他已将乌力罕死死围在了燕州城内,现只等粮草断绝,便可瓮中捉鳖。” 南宫淮点点头,放心地弯起了嘴角。 “而至于我们去哪?我们又为何在此?陛下不妨先看看这个!”说着,景春拿出了一件被锦布包裹着的东西,交给了南宫淮。 南宫淮接过,有些费力地打开来。 手心里的躺着的,是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写着——婉儿。 南宫淮瞳孔陡然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景春:“这东西,怎么会在……” “怎么会在我这里?”景春早已猜到了南宫淮要说的话:“是万俟禾烈派人送来的。而且,还有一样东西……” 这次拿出的东西,连南宫淮也没见过。 “这卷案宗里记载着你每日每个时辰体温的变化,是舅舅亲自写的。书卷的背后,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南宫淮没说什么,先翻开看了最后的字迹——云州神女峰。这五个字,映在南宫淮的瞳眸中,让他一时不能言语。 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断。他们惟一落掉的话题,便是景春缘何在此? 那日,他们在燕州一战中取得了初捷,正在营帐中庆祝。途中,小福子突然出现,满脸惶恐地交给了景春一封伊宫的书信。 原来,那时南宫淮病情加剧,已经不省人事。 景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发疯般地骑着马冲出了营地。他不顾一切地狂奔在夜色之中,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着南宫淮的面容。他一刻也不能停,乳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他的身影如同一缕烟尘,刹时而过。 再然后,便就到了此时。 景春看南宫淮并没有准备再说什么,便先开口道:“此次出行,可只有鄙人陪着陛下。若有敌人埋伏,我可会丢下你,自己逃命的。” 南宫淮抬眼紧紧地盯着景春,看得景春心里发麻。最后,竟然只回答了三个字:“知道了。” 南宫淮说得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甚至,带着一点的难过。 这样的反应,让景春有些怔忡。 南宫淮看出了景春的心思,急忙改口道:“那你可小心一点,朕若死了,成了鬼也会缠着你的。” 景春确信自己没有病,却听到南宫淮这样的口气,安下心来。 马车大概又行进了半日,便到了目的地。打发走了车夫,景春还是有些不放心。 “陛下,就这样将此人放走,若他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南宫淮被景春轻扶着,见景春这般惊慌,反而有些开心:“好了,他又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不过,若你继续这般叫我,我猜我们的确会性命不保。” 经南宫淮这么一提醒,景春更加惊慌了。 看着景春在一瞬间慌张的神态,南宫淮就这么笑了出来。 自南宫淮发病以来,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大笑。只不过,景春并不知道缘由。 这神女峰从外表看,也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峰。不过听闻,在山顶的绿树间,有一瀑布,而瀑布当中,藏着一座雪山。百年来,许多人慕名而来想要看这旷世奇观。但都因山峰太过陡峭,而没有成功。 如今,景春望着这山口破损的木梯,望而却步。这木梯的建造,最初是用来通往山上的一座寺庙,可由于上山的路途实在太远,平常人需要半日方可上山。所以,使用木梯的人越来越少,山上寺庙的香火也越来越弱。 木梯的台阶依着山体的陡峭而更显难登,又因年久失修而在步伐间发出了“吱嘎”的声响。比起景春,南宫淮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景春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两人的速度缓慢了不少。 暮色越发接近了,两人行进的路程却还不到山体的四分之一。景春看南宫淮汗如雨下,脸色发白,不忍道:“要不,先歇会儿?” 南宫淮的确难受极了,一听景春的提议,连忙点头:“现如今的感觉,真是如同花甲老人一般!”说着,便一下子坐在了木梯上。 景春瞧他的样子还真是年过半百的模样,无奈道:“老人家,要不,给你找点水喝?” 南宫淮更是连连点头,弄得景春哭笑不得。 就这样,景春让南宫淮留在原地,自己入山中寻找水源,给已经喝完了的水壶添些水。 暮色临近,晚霞微红。 景春在树丛间听闻一道水声,走进一看,果然是一道山涧。山涧自石缝间流下,透着清澈的香气。水流汩汩,景春急忙拔掉水壶的塞盖,前去取水。 待水入壶,天已将晚。四下渐渐黑了起来。 景春担心南宫淮的安危,想着快些赶回原地。可是,树林在夜晚的笼罩下渐渐黑成一片,景春则在这片夜色中迷失了方向。 另一边,南宫淮看景春许久都不回来,也起了担心。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决心去寻一寻。 四下里突然响起了野兽的嚎叫。 “呜哇!呜哇!”十分骇人。 南宫淮大叫一声:“景春!!” 安静的夜色里,却丝毫没有给南宫淮一点的回应。 【2】 泉泉的流水声一刻不停地从地底冒出,顺着溪涧依势而下,缓缓流过景春的脚底。沉沉的呼吸,伴着景春鼓噪的心跳,越发紧张不安。 景春定睛细瞧,果见那山林中有一双幽幽的眼睛盯着自己。他隐约听到了南宫淮的喊叫,可是他一动不能动,也做不到任何的回应。 那双眼睛底下显然是一个庞然大物,虽不足人般高矮,但足以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裹入腹中。 景春只需静静凝听片刻,便可轻易听出那双眼睛下面,来自鼻息间野兽的喘息。 那野兽一旦盯住了猎物,决不会让他就这般逃脱。景春武力平平,脚程也慢,一时也当真想不出什么法子可救自己于危难。 野兽低下了身子,匍匐状地靠近着景春。景春一步步地往后退,脚底的落叶“簌簌”直响。 月光慢慢地移出了云影,那野兽的样貌也越发地清晰。棕灰色的毛发,强健的四肢,幽黑的双眼和硕长的鼻翼。 景春喉头一动,心下不好道:“是狼!” 素来,狼是不会随意袭击人类的,可如今这条狼来势汹汹,好似……景春只觉得异样,却又道不出来。 他的步伐凝固在原地,那条棕灰的狼也是如此。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狼的神色越来越凶狠,甚至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牙齿。 可是,那眼睛里的杀气,却越来越不是朝着自己而来。察觉到此的景春,反而更加警惕起来。他全部的注意力转到了自己的后方。若全神贯注,的确可以听到一丁点的声响。 刀剑出鞘,血光之灾。 景春一个屏气,拔腿就往前跑。这方向,却正是那巨狼的位置。而他的后方,在密林深处,却忽然现出两道人影,急急朝景春追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狼却不是向着景春而去,而是朝着那两名陌生人发起了攻击。 景春匆忙之中回身一看,那两人一身燕赵士兵的打扮。看来,他和南宫淮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不好!景春一个哆嗦,想到南宫淮一个人被留在那木梯之上。他慌张之下丢了自己手里的水壶,只顾着向南宫淮所在的方向奔去。 前面的景色逐渐逼近,他似乎可以看到不止一个人的身影。前方的刀光剑影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让人窒息,每一个人影的晃动都牵扯着景春的心脏。他此时才真正发觉,自己对南宫淮的心意早就随着时间的变迁而改变的模样。 气喘吁吁之中,景春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正前方,只有一个南宫淮的身影。那一方背影还是如同初见时一样,凄惶在夜寒之中,却又高大挺拔。 景春挪动了一下步伐,心中一个声音说道:还好,他没事。 可是,眼前的那个人却硬生生地倒在了地上,而在南宫淮的面前,是一圈又一圈已经身亡了的燕赵士兵。 景春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失去了呼吸。 当景春走近南宫淮的时候,他的每一个步子都迈得举步维艰。他将南宫淮从地上转了过来,面朝着自己。 然后,他清晰地看见南宫淮握着剑把的手,结满了冰晶。这些晶莹剔透的冰状物体,甚至蔓延到了剑把之上,将南宫淮的手牢牢地凝固在了上面。 那冰面上撒着的鲜血,浸润了景春的视线。 正当景春失神时,脚边却被一个柔软的物体所磨砂。 景春一惊,回头。 刚才那只野狼,却匍匐在他的脚边,等待他的抚摸。 景春疑惑着伸手抚了抚那狼的头顶,野狼舒服得哼叫了几声,翻身四脚朝天地对着景春。这却叫景春更加疑惑起来。 野狼“呜”地吼叫一下,站直四肢,回头看了景春一眼。 景春虽不敢相信,却直觉那野狼是在让自己跟随他。 “我一定是疯了。”景春无奈地想着,背起了南宫淮。 ****** 月影徘徊,悠悠阶梯上。树声铺路,沙沙草木间。 景春吃力地背着南宫淮,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那漫长的木梯间。前方的景色晃动,使得景春汗流浃背。 景春一面抱怨着南宫淮的“体重”,一面却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松懈。 背上的人呼吸冰冷彻骨,让景春恍然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被冻僵掉了。只是,若能有呼吸,便是最大的安慰。 “景……春……” 背上的人悠悠醒来,开口两个字,就叫进了景春的心里。 景春忍住自己所有的情绪,将他们都封闭在了喉头。 “景春,跟朕说说话吧?” 那人恳切着,气息却一直弱了下去。 景春猛然点头,差点要让南宫淮从他背上掉了下去。 “噗嗤”,南宫淮一声轻笑:“你倒是悠着点。” 景春没有说话,手上却更是使尽了力气。 “景春,你瞒了朕这么多事情。有一件,可否据实相告?”南宫淮说的时候,眼睛里亮着光,映照出那一尺的月色。 “什么?陛下不妨一问。”景春没有多想,只是注视着前方那野狼行踪。 “景春。” “?” “你是何时……喜欢上朕的?” “缘起缘灭,花落花开。” “景春?” “月升月落,潮起潮灭。” “景……春?”景春突然而来的话语,居然让南宫淮惊住了。 “一朵昙花,一片痴心。付于流水,还于相思。” “……” 南宫淮突然抓不准景春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再问。 “陛下?” 景春轻叫。 南宫淮屏息不语。 “大概,是从景儿第一次听到陛下的名字时。” 你年岁二七方才知道我,而我的一生却都活在给你的爱里。 ****** 景春听到背上那人的呼吸渐渐地隐在了他的笑声里,他仿佛可以感知到南宫淮嘴角的那抹笑容,轻柔地凝固在嘴边,如同多少次提到景差时一样。 景春没有能够喊出南宫淮的名字,他颤抖的双唇死死地咬住了那一滴未落的泪水。 前方,野狼的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景春。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叫喊…… “呜呜!!” 【3】 邓尼出生时便生在一座尼姑庵,庵里只住着一位老尼姑,此外并无他人。这坐庵堂建在神女峰顶端,由于路途艰险,所以少有人来。久而久之,连香火钱也收不到分毫,只能靠自己种的野菜度日。 那老尼姑整日端坐在佛祖的神像前,不发一语。只在每年中秋收到一封信件时才露出一笑。 邓尼虽从小被她养大,却与她并不亲近。就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这日夜里,邓尼检查了庵内各道门扉,确认无误后方才入睡。 庵堂简陋,各屋宇百年来从未经历修整,所以每到夜晚风势渐起时,便会在屋室内听到如同鬼魅般的声响。 邓尼裹在自己薄薄的被褥间,初秋来得虽晚,却冷得异常迅猛。 邓尼在被褥间哆哆嗦嗦,要睡未睡。却突然听到一阵嚎叫。 开始,她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是这座庵堂年久失修,所以漏风的缘故。可是,那嚎叫声不仅未减,反而越来越凄厉。 这荒山野岭,再加上这般野兽的嚎叫。 邓尼被吓得只顾得往被子里钻,被子却在一瞬间被人掀开了去。 邓尼冷得一个激灵,翻转过身。却是看到了那个常年不出门的老尼姑。 老尼面色惨白,在烛火中怔怔地看着邓尼。 “快……快……快去佛堂!!” 邓尼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尼去了佛堂,却见到佛堂之中有两名男子。一个年约二十七八,一个却不足弱冠。 “快去取些热水……不!沸水!!”老尼惊慌地瞧着邓尼,口中不断地下着命令。邓尼也被吓得不轻,只能机械地照做。她脑袋里嗡嗡直响,哪有什么工夫再去思考其他。 等到沸水端进屋内,眼前的景象更是让邓尼回不过神。 邓尼自小出家,从没见过男子。可如今,那老尼却把那位二十七八的男子的上衣拨了个精光,让邓尼好不害臊。 老尼看邓尼在一旁犹犹豫豫不敢走近,怒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救要紧,莫要被俗世烦扰。” 邓尼一听,连忙振作精神,将水抬了过去。 “小子!让开!” 老尼一声令下,年纪小些的少年便急急忙忙地退到一旁。他退得急了,正好撞在了邓尼的身上。 邓尼一声惊呼,却见那少年连忙起身道歉。 那少年的双手冻得通红,隐约还见得一点疮痕。 “施主没事么?贫尼为您去取些膏药敷上?” 可是,那少年完全无视了邓尼的话,只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个男子。 老尼取过沸水,一头浇在了男子的身上。男子冻得发白的身体微微显出了一些红色,却又很快地凝成了白气,挥散开来。 老尼皱着眉头,苦恼万分:“这个张禹,是怎么照顾人的。不是一直控制得很好法子怎么控制,怎会突然又复发得如此严重!” 邓尼第一次听老尼姑说这么多话,一时愣在那里,徒睁着一双眼睛。 “这位师父,张禹张大人他……不久前已经去世了。”那位少年说道。 老尼姑一下子呆住了,如同被骤雨中的响雷击中,整个人僵直而立。 邓尼从没有见过这般场面,更加不知所措。 还好,老尼立刻回过神来,吩咐道:“去将庵堂的门锁住,我们上一趟神女峰……” ****** 景春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隐藏在山中的瀑布。出了尼姑庵不到百步,就听闻一阵一阵“哗哗”的水流声。穿过一道树障,就得见那飞流而下的雪白水布。 景春与一位叫邓尼的师太共同搀扶着南宫淮。而他们的前方,是那座尼姑庵里一位不知姓名的老尼。更叫人奇怪的是,老尼身边,步步紧跟着的,便是那只山中的野狼。 四人花了半个时辰的脚程,才到了瀑布之下。 走近才惊讶地发现,这瀑布脚下有一处洞穴的入口。入口处湿滑潮冷,勉强只容许一人进入。 “贫尼先一步进去,施主请务必要跟上。”说完,那老尼与野狼双双进入了洞口,只剩下景春和邓尼,还有那昏迷不醒的南宫淮。 景春虽不知道这尼姑的身份,可之前听到她提及张禹大人,想必还是相识之人。所以,一咬牙,与那邓尼一道,倾斜着身子将南宫淮送入了洞内。 一进洞,眼前的景象顿时雪白成一片。 原来,这洞口便是通往瀑布内的神女峰,那座真正隐匿在山峰间的雪山。 还不等景春将惊讶的嘴合拢,那老尼姑便道:“景春施主,可否请你上前来。” 景春讷讷地点头,走到老尼身边。只见老尼的脚边躺着那头野狼,正奄奄一息。 景春不解,却听老尼道:“这冰寒之毒,只有狼血方可解。我将它养在这雪山之上,本是为了延缓自己的病情。没曾想,还是要将它杀害,来换取我儿的性命。” 景春瞳孔硕然睁大,老尼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个回头:“邓尼,将那位施主抬上前来。景春施主,请您帮我将他撑住,这狼血入体……” “以毒攻毒,凶险万分……”景春接口道。 老尼点点头,笑道:“不愧是景差的侄子,医术果然了得。严子陵叫你将人带来,还是做对了。” 景春抑制住自己满腔的疑问,让南宫淮靠在自己的怀中。南宫淮比景春整整高了一个脑袋还多,覆在景春身上别提有多别扭了。可是景春依然固执地顶住南宫淮的背脊,让他不至于倒在地上。 这边,老尼取好了狼血,小心地喂入南宫淮的口中。 南宫淮呼吸微弱,噎食困难。老尼花费了一个时辰,才勉强喂入了半碗。 “怎么办,这狼血过了时辰,功效便要大减。” 看老尼一阵慌张,景春狠狠翻了一个白眼给自己。然后,他抢过那碗狼血,先是灌入自己的口中,然后又以嘴哺喂给了南宫淮。 邓尼在一旁看着,心跳加速,腮面桃红。 等景春喂完,连那老尼也不自在起来。 “邓尼,将他送回庵内。再将四周的树障升起,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进入。” 邓尼点点头,照做。 景春看怀里的南宫淮面色微微缓和了起来,正要放心与邓尼一同回庵。不料,老尼却叫做住他:“施主,可否陪老尼说会儿话?” ****** 景春目送着邓尼背着南宫淮离开了洞穴,心内还是百般的不放心:“师太,让他们这样回去,我怕……” 可是,景春一个回头,却见老尼端坐在冰雪覆盖的洞穴中,一动不动。 察觉到了异样,景春慌张地上前。果然,那老尼满脸结着冰晶,如同南宫淮犯病时一般。 老尼的身前还躺着那只狼的尸体,老尼用手抚了抚狼身,嘴角喃喃了一句:“谢谢。” “景春,将贫尼身前那块冰砖拿来。” 景春还顾不得多问什么,只得照做。那所谓的冰砖里,冻着一朵雪白色的昙花。昙花是刚开的模样,微微张开的花瓣,含着一朵花全部的芳香。 “没想到,那人便这么走了,也不捎个儿话来。” 景春看这老尼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自己仿佛没有任何插嘴的地儿。 “不过也是,除了你舅舅和他,还有谁知道我这个老东西呢?就连严子陵严大人,也只是隐约听说过罢了。如若不是找到了什么,怕是也上不了这来。” 听到此,景春便想到了景差的那卷病案。 “施主,贫尼可能要不久于人世,方才说漏了一些往事,望施主莫要再提起。” 景春恍然明白过来,刚才那话里的含义。 “等我走后,请就将我留在这里。谁也不会打扰,谁也不会知道。” 景春微张着口,道不出一字一句。 老尼手里握着的冰砖依偎着她的体温渐渐地融化,而她自己也渐渐地佝髅下身子。 景春听到那老尼最后念叨着什么:“张禹,你说这昙花一现,只为着夕阳下相见。却怕是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不过,我很开心,最后的最后,还是得以见到了我们的淮儿……” 最后一句尽,老尼垂下了头颅,灭了呼吸。而她手心的冰,化成了水。而那花,一碰着空气,便晶莹剔透地碎了一地。 “咚”地一个声响,景春的衣袖间落出了一块东西。 景春低头一看,却是那万俟禾烈送来的墓碑。 碑上的两个字“婉儿”,掩没在了雪地间,渐渐被白雪皑皑盖住了。 【4】 清晨的山林雾霭迷迷,淡淡的白烟弥散在浩渺的山峰间,如云雾缭绕。那烟波缓缓遮住了视线,缠绕在攒尖卷棚的屋檐之上,飘浮于半空当中。 景春于那一片迷雾中走来,停留在了佛堂前的十米高平台之上。平台左侧生有一树,高大入云霄,遮天避日。 树下放有一方石桌,四方石凳。而凳上静坐之人,正是那淮南国的君主——南宫淮。 “我和邓尼师父一大清早便四处寻陛下。陛下病体初愈,还是多歇息的好。” 南宫淮回过头来,见着景春慢慢走向他,便浮出了一个笑容:“昨夜风大,醒早了。” 景春坐在南宫淮的身旁:“给霍启光将军的信,邓尼师父已经发出去了,陛下大可放心。” “朕并不是担心这件事。”南宫淮拉着景春从座上起来,抱入怀中:“朕是在想今晚咱们的一点床弟之事?” 景春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推了推南宫淮:“你别这般打趣。毒才刚解,猴急什么?” 两人悄悄话说得正热闹,只见邓尼抬着一盘子的粗粮走来。邓尼看到南宫淮,不知所措地跪下身子:“贫尼见过陛下。” 南宫淮看她拘谨,急忙将人扶起:“师太不必拘礼,朕还要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邓尼听了此话,想要解释。却又看到景春的脸色,住了嘴。 “这尼姑庵,只有师太一人居住,会否过于孤苦?让朕做主,给师太收些弟子可好?”南宫淮道。 邓尼听着,不知该怎样回复,还好景春为他解了围:“陛下不必如此心急,待战事过后,再打算也不迟。” 南宫淮听着有理,也就没再提起。 邓尼放下那一盘的食物,道:“这些都是贫尼自个儿种的粮食,陛下若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南宫淮笑道:“不过若有些茶水配之,则更好。”说着这话,南宫淮的眼神盯向景春。 景春拿他没办法,心想对待病人得多加忍让:“好!好!好!我和邓尼师父去沏些茶,陛下先在这里用膳。” 邓尼看着景春又向自己使了颜色,便忙不迭地跟着景春走了。 没走几步,见着景春回头,向自己道:“多谢师太帮景儿隐瞒,景儿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邓尼摇摇头:“施主说过这是老师太的意思,邓尼自然该帮忙的。” 景春谢过邓尼后,去了食厨沏茶。而邓尼则需拿着扫帚,将满地的秋叶先扫一扫。因是晚秋,所有落叶早已有之。虽不多,也遮了地面大半。 而那边,景春取了清晨的露水,泡了一壶药茶,给南宫淮调理身体。 景春与南宫淮在这尼姑庵里待了有十多日。可自那日发现燕赵士兵突袭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的燕赵人。虽这庵堂的四周有百年前的先人所修建的树障,但也不至于让燕赵人失了行踪。除非,那些士兵只是障眼法。 南宫淮与景春对此都颇有些疑虑,可未为保南宫淮安全,他们还是连发了几封书信,催促霍启光前来救驾。 只是,信去了好几封,连个回应也没有。 景春一边将沏好的茶水送往南宫淮所在,一面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他隐约有一些猜测,可是没有人可以为自己做实这些猜想。 很快,茶水送到了。景春看着南宫淮一面皱眉喝茶,一面吃着那些粗粮,道:“这几日辛苦陛下了。” 南宫淮一脸诧异:“要你对朕说几句好话,可真是难得。朕得叫个史官记录在案,免得日后你不认帐。” 景春刚才只是有感而发,没想到南宫淮这般小题大作。他扭头哼了一声:“瞧陛下美的,景儿那是善心大发,仅此一次。” 南宫淮看得出景春是不好意思,便轻手轻脚地将人揽入怀:“好了,朕随便说说。不过,” 这“不过”之后,南宫淮将嘴唇靠在了景春的耳垂边:“那日景儿的告白,朕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现如今想来,朕还会脸红心跳呢!” 景春真是想要拿方豆腐往自己头上撞上一下,叫自己说了那许多。可又一想,觉得还不如让南宫淮死了痛快!!他强装镇定,将石桌上自己泡给南宫淮药茶拿了起来: “景儿不知陛下何意?” 茶水入口,景春死死皱着眉头:“怎的这般苦涩?”何止苦涩,简直难以入口。得亏南宫淮日日都喝了下去。 南宫淮看着景春脸上皱成一团的模样,笑得四仰八叉。不过,又见得景春些许难堪,便收了笑,说道:“果真这般苦,朕倒是不觉得……”说罢,竟然攫住景春的下巴,俯身一吻:“若每次能这般饮用,朕倒愿意日日喝这茶?” 景春虽脸上不承认,脚下却发软,心头也越发甜蜜起来。 南宫淮看他腮角发红,凑近他道:“这般就受不住了?” 景春迷迷糊糊地让南宫淮拉着进了一座屋室。室内窗户紧闭,只有几丝清晨的早光透了进来。南宫淮的脸整个迷茫在微弱的光亮之中,只几缕发丝拂在脸庞。 “小景儿,该说的都说过了。如今,得把该做的事做了吧?” 景春听他这么一说,反而脸上更加发烫。 南宫淮看他这般,心底也莫名地柔软开来:“这样的纯情,弄得朕也不好意思了。” 景春一面听南宫淮说着,一面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物都脱了下来。他似乎还有些不适应,稍稍推了开南宫淮,叫他慢一点。 却一个侧头,发现他们竟身在那尼姑庵的佛堂之内。 “陛……陛下?” “嗯?”南宫淮却没空应他。 “我们这可是在佛祖面前?会不会……”景春不禁羞耻。 南宫淮却不以为然:“小景儿,朕可是一朝天子,鬼神都得让路的。” 景春还要再反抗什么,可身子早就交了出去,他再做什么也是徒然了。 很快地,那屋室内的喘息渐次失了控制。 景春看着自己身上的南宫淮,那眉目都被垂下的头发遮住了。南宫淮一边摇动着身子,却是一边压抑着声响。 起先,景春只是觉得异样。后来,才发现了真正的不对劲。 漆黑一片的室内,微白的亮光,和眼前的人。 景春慢慢地伸出手,抚在了南宫淮的面庞上。然后,一滴泪水,灼伤了他的手掌。 景春听不到南宫淮的呜咽,可他的全身却都浸渍在南宫淮的悲伤当中,深入到了灵魂里。 后来,景春听到南宫淮问:“我娘死前,有说过什么?” 景春没有回答。 南宫淮又问:“她有提到张大人么?” 景春也没有回答。 南宫淮没有再问,却是死死地抱住了景春,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近似于歇斯底里。 ****** 很久以后,这个故事景春还是从严子陵那里听来的。 这婉儿在嫁入皇宫之前,曾有一心上人,此人正是张禹。 为了躲避入宫一事,这两人在婉儿入宫的前天晚上相约私奔。逃了几日,还是被找了回来。可是,不久之后,婉儿却有了身孕。 那时,婉儿已是淮南国的皇后,这般的丑闻当然不能传出。 所以,当朝的天子万俟奉天下令让婉儿服下寒毒,自尽于宫外。可那运送皇后婉儿尸体的车马,却在半路被截,再也没有找回。 那时,严子陵曾说:“这个张禹,做了那么多事情,却是为了保妻儿一命。只是,张禹没有想到南宫御宇会谋反,篡夺万俟私家的皇位。不过,这个变故也使得他多生出一计,促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景春想,这也是了。这南宫淮的存在是皇室的耻辱,若有一个方法可以将他洗刷,也只有让他当上淮南国的皇帝,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 景春醒过来的时候,南宫淮正守在他身边。他伸了伸懒腰,发现南宫淮给自己换了一套衣物。他正不解着,却见南宫淮俯下身子吻了他的额头: “若醒了,便起来。我们该走了。” 景春怔忡地看着南宫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南宫淮却只是笑着将他拉起。 一推开佛堂的大门,那佛堂外站着的,却是霍启光将军的人马。 逆着光,景春只能看到南宫淮的背影,和那背影后面,一声又一声的: “皇上万岁万万岁!” 第四十四章:决战青州 【1】 南宫淮和景春与霍启光的兵马会合之后,第一个要务却是起兵赶往青州。据霍启光所言,乌力罕的兵马已经在去往青州的途中。若真是如此,那青州本已取得的微弱优势,就很可能瞬息改变。 南宫淮下令把全军的行进速度调整到了最大,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仍需要十天的时间才能抵达。 “启光,你确定乌力罕在你离开之后带着兵马火速赶往了青州?”南宫淮始终有些不相信。 霍启光拉紧了飞奔的马匹的缰绳,狠狠地点了头:“禀告陛下,确实如臣所言。之前乌力罕派出一队兵马来寻找陛下,臣担心陛下生命受到威胁,便立刻出兵救援。可谁知,这乌力罕只是使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在臣出兵之日,却是带着全部兵马赶去了青州。” 南宫淮紧皱着眉头:“这可说不通。他如若到此与我们一战,明明可以趁火打劫,杀我们一个出其不意。可是他却执意去了青州,又是何意?” 这一点,于请于理都让人费解。不仅是南宫淮满头雾水,就连霍启光也不能知其意。 “不过,陛下。现如今只怕我们会比乌力罕晚几日到达青州。那时,他们一定会与守在城门处的樊胡、朱云将军的兵马相遇,不免一场厮杀。臣谏言,不如我们从先到西疆,再从后方攻入青州,前后夹击,方可大胜。” 景春听霍启光的一席话甚是不解,终是开口道:“那个西疆王墨哈不是与乌力罕一道的?难道我们要攻打西疆?” 听了景春的话,霍启光表达了一些惊吓,而南宫淮则一脸的神秘:“小景儿,很快你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南宫淮又一个鞭挞,加紧了身下马匹的速度。很快,南宫淮就冲到了整个军队的最前方。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不甘示弱的霍启光。 全军见自己的两位首领都如此拼命地赶路,哪还敢松懈?于是,全军的速度越来越快,掀起的尘土也遮盖了当天的日光。 他们到达西疆之日,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一日。西疆国门上方排列起了欢迎列队,甚至吹起了迎接的号角。 一排排的牛角,轰鸣地奏出震天的音乐,直差让景春将双耳捂了起来。不过,比起这个,他还是更加疑惑之前南宫淮与霍启光话里的意思。 还好,这谜底没过多久就被解开了。 南宫淮与霍启光所率兵马的前方,缓缓地行进来一行人。这阵势远看起来,便是王室风范。 八人抬的大轿,前后仪仗围绕,四周黄饰飘飘。 景春抬眼看去,第一个瞧见的便是——朱云。 一旁的南宫淮道:“看来朱大哥先一步回了西疆。这下,不知樊胡大哥在青州城内的处境怎样?” 霍启光与南宫淮分享了同一个担忧,却被那行人马打断了思路。 景春看着朱云将一个人扶了下马,立刻就认出了此人…… “万俟禾烈??”景春惊道! 身后,南宫淮与霍启光则是十二万分的淡定:“参见西疆王!” 万俟禾烈将与南宫淮他们会晤的地点选在了西疆皇宫里最隐秘的一处房舍。这间房子承袭了中原的建筑风格,乃是一间殿庑。 等进了大殿之后,南宫淮被安排在了房内正中的宝座上,而万俟禾烈则坐在了他的一侧。 景春与霍启光分坐了殿宇的两边,而朱云却是守着万俟禾烈,一步也没有离开。 南宫淮见到万俟禾烈,笑道:“西疆王,这可是咱们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万俟禾烈听他一说,则道:“却怕是只有陛下能见到本王了。” 南宫淮有些尴尬,想万俟禾烈那眼上的伤,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朕有些担忧,这青州城内的战况如何?”南宫淮道。 “昨日乌力罕等人就已经抵达了城外,从早间开始进行了一连串的攻城行动。在樊胡将军死命地抵抗下,虽然城门多次被他们突破,但好歹还是将他们围在了城内。不过,若是只有樊胡的部队,怕是下次的攻击就会被他们轻易地攻破了。”朱云接口。 说完这番话,朱云又分析道:“如今的形势,我方优势明显。但这乌力罕如同困兽,怕是要做最后的生死挣扎。” “我道不然,”霍启光说:“这乌力罕此次前来,还带着苏赫巴鲁与赛罕。这般举家迁徙,可不像是来送死的。我觉得,他们是想救出木仁,再寻战机。” 南宫淮听后,直觉霍启光的话在理:“这样说来,他们应该会有所保留。所以,务必得将他们困死在这青州城内,若他们成功逃了出去,又将留下祸患……” 这么一说,朱云也觉得有理:“所以,此次战役极其重要,南宫淮,我想与你们一道出战。” 南宫淮正要答应,这万俟禾烈却比他还要激动:“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若你出战我便要跟随!” 南宫淮还要再说上几句,这朱云却突然勃然大怒:“我说了好几次,这战争危机重重,你这样的身子,到战场上会有多么危险。到那时,我怎么照顾你?” 眼瞧着这形势要演变称一场喋喋不休的争论,景春吞了一下口水,与霍启光都有些无措。 “谁要你照顾!”这万俟禾烈却是更加愤怒:“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要让我在这干干地坐着等你的消息,不可能!”最后的三个字,万俟禾烈几乎是用怒吼的语气,当他说完之后,又立刻道:“栾宁仇!进来!” 景春一个迷茫:栾宁仇在这? 果然,栾宁仇一路小跑地进了屋子,还慌慌张地说:“怎么回事,刚才就听到声响,你们又吵架了?” 万俟禾烈摸摸索索地要从位置上下来,这朱云赌气不去扶他,栾宁仇只好上前将人扶住。 “走!我们去备些行李和马匹,回青州!”万俟禾烈大声道! 这栾宁仇搞不清楚状况,支支吾吾道:“可是,夏侯大侠不让我去青州?” “夏侯浅???”这下,那南宫淮也难得惊讶了。 在南宫淮惊讶的瞳孔里,那夏侯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脸上还萦绕着一些焦急:“我说你怎么跑得这么快?那万俟小子叫你一次,你就当是接到圣旨了吗?南宫淮在时也没见你这般?” 听夏侯浅这般肆无忌惮地叫自己的名字,南宫淮也还是有些不适应。不过,明显夏侯浅不知道南宫淮他们在此,因为他看到南宫淮的表情要比南宫淮刚才的惊讶厉害出数倍。 “栾宁仇,快扶本王出去!” 见万俟禾烈气得发抖,栾宁仇也顾不上这么多,急忙将人扶了出去。而那朱云当然是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就连夏侯浅,也没功夫去跟南宫淮打个招呼,追着那三人,也出去了。 景春花了好久才大约明白了刚才的状况,他用三个字精辟地概述了万俟禾烈与朱云的关系:“妻管严!” 这个表述,引得了南宫淮与霍启光齐刷刷地点头。 不过,这三人对于自己莫名地被留在了大殿之上,还是有一些无奈的怔忡……都傻了眼! 【2】 木仁的部队在几日前的作战中被樊胡率领的部队突袭。由于事发突然,导致应变不及。最后,无奈被困于青州城内。而那座通往外界的城门,却被樊胡的军队死死地守住,没有一丝的缝隙。 木仁为守城池,将驻扎的营地设在青州府邸,正对城门,背靠一座高山。 营地内最大的白帐,便是木仁的所在。 “禀将军,城内的百姓大多在之前的战乱时逃脱。剩下的百姓,依将军所言,全都被我军收编为奴,帮忙做一些杂役。” 木仁听着手下的汇报,吩咐道:“将那些比较壮实的男丁带去城门攻防处,让他们去抵挡那些淮南国的弓箭,别让我们的人做那些无谓的牺牲。还有,清点一下城里的粮食,看看还有多少天可以供应士兵们的吃住。” “是。” 木仁看着帐子里的人渐渐都散了,而下人们端来的茶水也早就凉透,自己也无心再喝。由于被困这青州城内,他连连派出了几拨密探都有去无返。这反而让他加重了对乌力罕的担忧。 “本来说好这边速战速决,然后回去与他汇合的!”木仁气氛之下怒拍身前方桌,那桌子猛地一振,竟然拦腰裂了开。 木仁从帐中离开,招来了几个士兵作护卫,准备在营地里巡视一圈。 营地的修建除了几个燕赵国的督工外,其他的人自然都是从青州“就地取材”而来。在木仁的心中,虽然淮南国的人比起燕赵人来瘦小许多,却在做活计上比燕赵人精巧细致。除了身份上的鄙夷之外,这或许也是木仁偏爱用淮南国的劳役的原因。 查看了几个地方的进度,都比预期的快。这一点让木仁很是满意。虽然手下也报告了这样的进度让淮南国劳役的死亡速度增加了两倍。可是这并不是木仁担忧的地方。他现在唯一的担忧,便是自己来不及赶回燕州,从而让此次燕赵国入侵淮南国的战役,变成百年之后各燕赵国部落间的笑柄。 虽然在出兵之前,他对此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毕竟,燕赵国刚刚整合了各个部落,这般贸然出击,实在犯了兵家大忌。可是,自从上次与乌力罕的“一夜”之后,他便决心要全心全意地帮助乌力罕,实现他所有的愿望。哪怕,这个愿望有多么地不现实。 就在木仁思虑地出神的时候,一个士兵急忙前来禀报:“将军!有一批我军的士兵正与城门处的淮南人交战,看样子可能是可汗的兵马!” “什么??” 这士兵看自己的将军吃惊不小,吓得连忙后退。 “再报!” 还未等木仁反应过来,另一个惊人的消息又传来了。 “将军,是可汗他们,是可汗他们来救我们了!!” 这一声禀报,来得实在惊人。木仁正要细细询问,却听到帐中成千上百的士兵三呼“万岁”:“可汗来救我们了!可汗来救我们了!” 木仁呆楞在原地,全然来不及消化掉这个消息。可是身后的欢呼声越发高昂,迫使他不得不做出抉择。 “全军听命,带上你们的武器,随我前去支援大汗!” 骑在马上行进的时候,木仁的心绪一直都未平静。他始终无法相信,乌力罕会率着部队前来救援。他始终告诉自己,这也许是南宫淮他们的计谋。 可是,他无法阻止自己这般冒险出兵。他没办法去赌,去猜测,去放任一个可能。那就是,乌力罕真的前来了。 当木仁率领着自己的兵马抵达城门处时,城门的攻防正从外围被突破开了一道口子。 城楼上的士兵正用着投石器、火炮等等武器朝着城门内外的燕赵人投掷。而成百上千的燕赵士兵架起了攻城梯,前仆后继地登上城楼,与城上士兵厮杀。 尸体接二连地从城楼上坠落,火炮的震天吼叫,石块滚滚而落。 满目火光,满眼血迹。 城楼上焦黑的印记,烧得模糊的尸体。士兵撕裂的叫喊,武器乒乓地接触。 这一切在木仁的眼里,都抵不上他一个眨眼,然后出现在眼里的那个人—— 双刀佩身,英挺非凡。 木仁一个张口,吐不出一个字。 那人一个回身,几乎只匆匆看了木仁一眼。一个眼神,一种安心。 木仁微微一个笑容后,面容恢复沉静。他一个挥刀,一声呐喊:“杀!” 听命的士兵们纷纷奔向那座唯一的城楼。每一批士兵的碰撞,又迸发出惨烈的死亡与些许的生机。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一次又一次的壮烈牺牲,一次又一次的最后挣扎。 浓烟遮天,黑夜侵袭。突破城门的战役从早上打到了晚上。城门被多次破口,上千的燕赵士兵成功突围进了青州城。 到了夜里,樊胡停止了守城,带着自己的兵马退后到了城外。木仁他们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收拾好残兵伤将,木仁也将部队带回了营地。 他吩咐好了今晚的部署,回头看到自己帐内暖白的灯火,再也不像昨日那般惨淡。 掀开帘帐,里面果然坐着那个人。 乌力罕看到木仁进来,坐在位置上微微动了一下。 木仁停在帘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动作。 乌力罕低着头,没有看他。 木仁看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明是自己最瞧不起的中原人,却也是自己最爱的人。 木仁不自觉地翘起嘴角,想要更靠近一点。他一个步伐,缩小一个距离。却在接近桌角的一瞬间,看到乌力罕慌忙地站了起来。 “父汗与母汗也跟来了,你最好去探望一下。父汗担心你的安危,前几日还病了一次。” 木仁不甘心,又试着前进了一步。 这下,乌力罕整个站出了椅子,退到了桌边。 木仁眼角扫到了乌力罕伤痕累累的手背,那双手摘下护套后,布满了血痕与污渍。木仁瞳孔一缩,又强行走进了一步。 然后,他惊心地看到乌力罕血染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那伤口受到了挤压,血滴慢慢顺着静脉流下。 这次,木仁没有再前进。 他明白过来,就算这个人能够抛却理智,不顾全军的安危,不顾这战事的走向,前来。也还是无法改变,他接受不了自己这个事实。 木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回道:“谢谢可汗关心,本将军现在就去见天可汗。” 乌力罕的眼底视线里木仁的脚步慢慢地走远,直到那帘帐最后落下,扫起了一点尘埃。 【3】 欢迎来到霍启光大将军战前培训课!(原谅我脑抽的结果吧……) 霍启光将军在决战前的某天练兵的时候,突然决定要将自己军队里的所有人,都来一个彻底的备战训练。这些人当中,除了普通的士兵和将领外,还有他们的首领。 这不,霍启光将军说到做到。在他的号召下,由以下几位童鞋组成了训练小分队。 “现在!”霍启光将军“人小志气高”,站在几位“大人”面前,气势丝毫没有减弱:“我们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挑选明日作战时使用的武器。我想不用我多说,大家都明白在一场战役当中,兵器的挑选会影响战斗的效率。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习惯使用的兵器自然也不一样。作为淮南国军事上的最高统领的我,会让你们各自选择一件武器,与我比试。只要能赢了我,这件武器便是你们明日护身的利器!” 发表了这一通莫名其妙但波澜壮阔的演说之后,霍启光大手一指,道:“就从你这个菜鸟开始吧!” 被“指名道姓”了的景春,歪出了头看了看四周。站在自己左侧的是朱云,和昨夜才赶到的樊胡将军。而自己的右侧,却居然是南宫淮。 景春诧异道:“陛下怎的也在这?” 南宫淮大叹一口气:“小景儿,你不知道。朕答应过启光,战事上的事情,全权由他管理。包括朕!” 景春拍拍南宫淮的后背,表达了自己的同情。不过,照这么一比较,自己自然就是那个霍启光眼里的“菜鸟”了。 景春被单单拎了出来以后,就接受了霍启光递给自己的两样东西:箭筒和长弓。一弓一箭,果然是他景春擅长的。 “我知道景大人除了使这弓箭之外,别无所长。不过,没关系。明日你只要潜伏在沿路的山林之间,伺机而动就行。” 景春木讷地点点头,那“别无所长”四个字真是深深地戳中了他。 第二个嘛……所谓虎父有犬子,自然是朱云了。 “对于朱将军,想必这朱家枪法是你的所长。”说着,霍启光给了朱云他那把朱家红樱枪。朱云接过,长枪一挥,风声赫赫。 “朱将军,你带领西疆的部队,分散掉敌方部分的兵力。旨在消耗敌方的战斗力,为我方精锐部队争取时间。” 被分派了这么一个“恰当”的差事,自然是要归公于万俟禾烈的“苦口婆心”了。不过,万俟禾烈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朱云毕竟是淮南国的罪臣,以它的身份再回淮南国的军队,自然不妥。若是如今这样带领着西疆的人马,的确要适当许多。 第三个,樊胡大哥。 “樊胡大哥的颇爱单刀,这刀雄武威猛,适合如樊胡大哥这般的铁汉子。托皇上的鸿福,赐你这把‘龙鳞’,佑大哥明日旗开得胜。” 樊胡跪地接刀,然后朝着一旁的南宫淮磕头谢恩。他手握着鳞纹刀柄,发誓一定手刀刃木仁! 好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头的一个。 不同与前面的颐指气使,霍启光还是放低了些姿态。他走到南宫淮身前,恭身道:“陛下,您龙体初愈,还是不要……” 霍启光使了个眼色给南宫淮,想让他到边上的小亭中坐会儿。 南宫淮依着他的眼色看去,脸色马上铁青一片。 霍启光所指的方向,坐着三个大男人。 万俟禾烈、栾宁仇还有夏侯浅。 这三人被戏称为“随战三人组”。一个瞎子禾烈,一个呆子宁仇,还有一个纯粹是为了保护他们生命安危的保镖先生,夏侯浅。 这么一看,南宫淮是打死也不会与他们为伍的。他一把拿出自己的佩剑,拔剑出鞘。一个狠戾的眼神,就让霍启光闭了嘴。 刚才还提到的三人,此刻正在亭中享用着西疆用竹叶酿制的青酒。栾宁仇一杯下肚,又自觉地为万俟禾烈斟上了一杯,俨然变成了他的的贴身侍从。站在一旁的夏侯浅实在不解,这才几日,栾宁仇就与万俟禾烈如此要好?若不是他答应了秦筝死前的请求,他真想摆脱这两个闲人,去战场上做些畅快的事情。 “栾宁仇,他们开始比武了么?”万俟禾烈奇道。 “开始了开始了!霍将军正和景大人比试呢!”栾宁仇看得即认真又兴奋,好似看台下的幼孩一般,又蹦又跳。 “哇塞!景大人居然比霍将军领先这么多支箭!我看霍将军是恼羞成怒了。万俟大人,这霍将军正大叫大跳着要再赛上一局呢!” 夏侯浅看栾宁仇两眼放光,眼睛都快要变成星星状了,大摇其头:“我说栾宁仇,有这么好看?” 栾宁仇直点头:“当然!当然!我从小就想要看别人比武,可是秦筝说这种暴力的东西不适合我,便百般阻挠。连我央求了父亲好久才请来的习武师傅,都被他给吓跑了。”栾宁仇认真地回忆着他与秦筝的点滴,越说越多,倒让夏侯浅更加的难受。 万俟禾烈对他们的事情倒是了然于胸,一句点评:“夏侯浅,你这就是自作自受。” 栾宁仇好不容易结束了自己的“回忆杀”,又重新关注起了霍启光与其他四人的比试。夏侯浅松了好大一口气,再也不敢跟栾宁仇搭话了。 “朱云大人的枪法好厉害,不过霍将军的也不错。算是打平!可是马术来说,怕是朱云大人要比霍将军好上一筹吧?” 栾宁仇猜测着,对着场上的形势不好把握。一旁听着的万俟禾烈,可是早就下了定论。就朱云对马的痴爱,这霍启光就算有着燕赵人的血统,也不是对手。 “哎呀!樊胡大哥十招不到,就败下阵来,可惜可惜!不过看他疲惫的样子,也难怪。前几日一直在战,看来消耗了不少的体力……” 前面三人都结束了自己的试练,到了南宫淮上场的时候了。 “到陛下了!我想陛下一定没有问题的……上次他来青州的时候,可厉害了,一次可以打退好多的人,而且都是在一招之类哟!”栾宁仇一边比划着,一边回想当时的情景。对南宫淮的敬仰之心简直是滔滔江水无绝期…… 咦?栾宁仇面前一道阴影划过,他抬头一看…… 南宫淮灰头土脸的站在他面前,只问了句:“有酒吗?” 原来,这刚一上场,南宫淮就被霍启光打了个落花流水。 哈哈哈哈哈哈! 那万俟禾烈和夏侯浅一个没忍住,笑得前俯后仰,几天都没有停住。 【4】 天明时分,马厩里的马匹被士兵们纷纷牵出,整齐地排列出阵型。 骑兵们拿着自己方便投掷的长矛,穿上兽皮兽骨做成的盔甲,踏着马靴,上了马。 步兵们被分为两组:长兵器组与短兵器组。 他们一组手持着长枪,另一组则身佩着短刀,由他们一前一后护送着骑兵的行进。 最后出发的,是首领们。 营帐内,苏赫巴鲁从刀架上取下了随着自己长年征战的燕赵国武器:环刀。这刀薄而利,刀身弯曲,只留一面开刃。他将刀插入自己的腰带内,腰带上的吊坠正是自己显赫身份的象征。此番战役,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护佑他的两位孩儿,让他们顺利回家。 “大汗?”帐外赛罕小心地叫了一下。 “进来。”苏赫巴鲁已经穿戴完备,回头看着赛罕端着两碗马奶酒走进帐中。 苏赫巴鲁看着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在燕赵生活,她却还是穿着着淮南国的服饰。 接过妻子递给自己的酒,苏赫巴鲁一饮而尽。他举着空碗,对着地面猛地率了下去,碗应声而碎。而与他正面相对的赛罕,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你不怪本汗了?”苏赫巴鲁知道自己的妻子最痛恨燕赵与淮南开战。 赛罕摇着头,笑了笑:“这碗酒下肚,赛罕就只是燕赵的国母。大汗,去将那些敌人吓退,让我儿能顺利出城。” 苏赫巴鲁拥抱了自己的妻子,然后掀开了营帐。 帐外,自己的两名儿子分为左右跪在自己的两侧。他看了看乌力罕,抬起手示意他起身,自己反而跪了下去:“燕赵的可汗,佑你此次大胜,耀我燕赵国荣光!” 乌力罕腰带间插带着两把宝剑,一个回身面向身后所有的士兵。他将手高距过头,大吼一声:“耀我燕赵国荣光!” “耀我燕赵国荣光!” “耀我燕赵国荣光!” 此起彼伏的声音传递在队伍当中,一浪又一浪地飘向远方的大地。 乌力罕和木仁率领着各自的人马,行进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城门。 他们商量了一整夜,决心将作战的中心首先放在破出城门。只要能逃脱这个青州,“留了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队伍在天还微亮的时候开始起拔,路途上要穿越一座山谷。这山谷两侧密林重重,易守难攻。为了防止敌方突袭,乌力罕吩咐了两拨小分队从两侧上山察探。而其余的人则先在山谷前方等候。 乌力罕与木仁骑着马,站在队伍的当中。木仁远眺着山谷入口的方向,皱眉道:“太过安静,是不祥之兆!” 乌力罕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剑,仅仅盯着前方。 “啊啊啊啊啊!” 几声惨叫过后,刚才被派出的燕赵士兵居然从山崖间落了下来。 “有埋伏!”木仁第一个叫出了声。 “起盾!”乌力罕则镇静地发出了命令。 很快,队伍两边的步兵将自己手中的盾牌举过了头顶,而队伍当中的骑兵们也挪出了一只手,照着这般方法做了。 整个队伍瞬间被野兽做的盾牌所包裹,同时也包裹住了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放箭!” 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声命令。铺天盖地的“彭彭”声砸向了这些盾牌。 士兵们拿着盾牌的手承受着箭羽猛力地撞击,一些把持不住的士兵们松开了手,便在一瞬间被这些利箭所击中,身亡。 “行进!!”随着乌力罕的发命,队伍便以这样的姿态缓慢地行进起来。 山头间,景春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下焦虑。 “景大人,他们这样防护,我们战术很难发挥效果?”一名士兵道。 “让投掷的部队开始行动。”景春吩咐过后,一面拉来自己的马匹,一面注视着山谷下的动向。 很快,山谷间每隔十米,就出现了一个拿着长矛的士兵。 “点火!”一声令下,这些士兵便将矛头上裹着的油布点燃。 “投!”再一声,那些长矛如同长了翅膀般地飞了出去,射向了下方的敌人。 点了火后的长矛果然威力大增,他们的降临使得原本整齐的队伍一下子散了开去。士兵们见着火把从天而降,纷纷收起盾牌,只顾得上去躲避,而忘记了防卫。 “糟糕!”木仁见状,立刻调整的战术,大喊道:“骑兵跟着我飞速前进!” 他的一个命令,使军队的速度骤然间提了起来。那些骑兵们用着逃命般的速度,只为了快快离开这个灾难之所。 而剩下的步兵们,只能如同大浪淘沙般,凭着运气突围了。 见到自己的方法奏效,景春不由得得意起来。他上了马,留下一道:“继续作战。”的命令后,飞奔向了山谷之下。 那里,守着朱云与西疆的部队。 朱云看到景春的身影,挥手举起旗帜,高喊:“冲!!” 他与西疆的人马便从后方袭击入了山谷,围剿那些剩余的步兵们。 很快,山谷间就布满了燕赵人的尸体。堆积的尸山隔断了山谷的出口,将生命的希望扼杀在了这山谷之中。 朱云举起另一面旗帜,向着远处的景春示意。景春接到指示,知道自己的战斗告了一个段落。 另一边,木仁和乌力罕的兵马成功逃脱了山谷,在一片平原上驰骋着,很快就要进入城门的范域了。 如同预料般,前方出现了淮南国大批的兵马,应该便是主力部队了。带领这批人马的,同样有两个人:霍启光与樊胡。 霍启光骑着马在队伍的最前方,看到乌力罕的身影,整个人瞬间高涨了志气:“上次在燕州没有将你拿下,今天让我们再决一死战。”霍启光手掌连着手臂一个绕转,那手上的长戟耍花腔般的旋转起来。快速地旋转过后,一个定势,霍启光脸上露出了笑容:“樊胡大哥,看来你报仇雪恨的时候也到了!” 樊胡举起自己的单刀“龙鳞”,笑得张狂。 两人一声怒吼,带领着自己的部队,冲向了前方的敌军。 双方相撞的一刻,战事正式开始了。 再远处,就是城门了。南宫淮站在城门上,看着远处厮杀的战场,看得仔细。 战事紧张,双方的火力比拼纷纷毫不留情,一小批的燕赵士兵冲出了包围,率先到了城下。 只见他们训练有素,有理有序地开始架梯攻城。他们的后方,还有一批弓箭手,在盾兵的护卫下,护卫着架梯的人。 南宫淮深吸了一口气,战争的最后一道关卡也马上就要开启了。 “传令下去,准备守城。” 一道一道的命令传达到了城门各处。士兵们或是搬起了巨石,或是点燃了弓箭,开始了城门上的殊死搏斗。 可是,南宫淮的心中却仍有一个小小的不安,他在城门处踱来踱去,心内的不安却如影随形。 直到,一道灵光乍现,他才猛然地发现了不对劲。 “苏赫巴鲁?为什么不见苏赫巴鲁的身影?” 第四十五章:马革裹尸 【1】 厮杀声从高空中坠落,堕入战乱烟火。兵马拼杀中,几匹高头战马矗立显眼。 马上的霍启光将自己的战戟高高扬起,一个下刺,挑起了三个阻挡在自己面前的燕赵士兵。这几个士兵被抛上了高空,下落后纷纷死在了战马的乱蹄之下。 解决掉那三人之后,霍启光的马下又闯入了另外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他握紧了手中的戟,一个横扫,连着几个人都被他打倒在了马下。 “哼!怎么样,燕赵国的大汗?” 在那一片倒下的士兵之后,正站着乌力罕的马骑。 乌力罕扯着嘴角,拔出了自己的一只剑:“平平。” “平平?!”霍启光没有想到那乌力罕竟然这般不屑自己,气得鼻子都冒烟了。他大叫一声,挥舞着长戟迎面冲向乌力罕。 乌力罕也不甘示弱,他剑尖一转,斜斜地刺向霍启光的戟柄。 霍启光转动戟柄,抵消掉了乌力罕剑上的戾气。 乌力罕不甘心,收回剑身又是一刺。这下,他反应迅猛,找到了霍启光防守时的一个空隙,趁虚而入。 霍启光防不胜防,右臂被拉乌力罕的剑尖刺出了一道口子。 “我说了吧,”乌力罕笑了一下:“只是平平。” 霍启光瞪着两个眼珠子,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用脚一夹马肚,马儿吃痛,迈开蹄子就朝乌力罕的马撞去。 乌力罕被冲撞得失了准头,手上剑一歪,正好空出了左肩。 “哼哼!”霍启光怎么能放过这个好机会,戟身飞转,朝着那左肩袭击而去。 木仁与樊胡胶着已久,不是木仁敌不过。两人比起来,其实不相上下。可樊胡先如今有一把名兵利刃在手,稍稍占了上头。 两人气喘吁吁地对峙着,都不敢轻易出招。 木仁趁着这空档,斜睨了一眼不远处的乌力罕。本只是想确定那人没事,却不料正好看见乌力罕被霍启光刺中了左肩的模样。 木仁心头一紧,脑袋空白一刹那后,迎面刮来了一道厉风。 樊胡挥着那柄大刀,猛力砍杀向木仁。 木仁被迫一个仰身,几乎躺在了马上,这才避过了这次杀招。他大呼一口气,断了再去看乌力罕的念想。现在要紧的,是一心一意对付樊胡。 这边的战事正酣,那边的山谷当中已经开始鸣金收兵了。 景春拉着自己的马,与朱云一道在山崖上的一处密林里找到了万俟禾烈三人。 “怎么样了?”夏侯浅一见到他们,忙问。 “这边的形势已在掌握之中,就看城门前的了。”朱云回答。他刚说完,回头看见景春皱着眉,奇道:“怎么?” 景春也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他疑惑着自己的猜测,说:“我记得霍启光说过,前来青州的不止是乌力罕一人,还有苏赫巴鲁和赛罕。可是刚才,队伍里并没有他们?” 这么一说,朱云也觉得稀奇了:“还有一点,他们既是要出城,怎么什么供给也没有带上?” 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心再回山谷中一探究竟。 朱云拉着夏侯浅,拜托道:“看来禾烈还是要麻烦夏侯兄你了。” 夏侯浅回拍了一下朱云的手背:“放心,这两人跟着我,不会有事的。” 万俟禾烈还没来得及跟朱云说上一句话,朱云与景春就驾着马疾驰在了来时的路上。 “夏侯浅,我得跟上去看看!” 万俟禾烈倔强道。 “什么?”栾宁仇率先拉住了他:“刚才朱大哥才说,叫你好好留在这。” 夏侯浅更是不解:“你过去干什么?你这样只能成为他们的负担。” 万俟禾烈却并不听劝:“那么,至少夏侯大侠,你去帮忙!” 夏侯浅直言拒绝:“我才答应过朱云要保护你……” 可是万俟禾烈是谁,他一把推开毫无防备的栾宁仇。趁着夏侯浅去扶栾宁仇之际,拉扯过了他们来时所乘坐的马,居然一个人翻上了马身。 夏侯浅和栾宁仇一阵手忙脚乱,可是…… “驾驾驾!” 万俟禾烈已经和那达达的马蹄声一起驶远了。 “他一个瞎子,怎么骑马!” 夏侯浅抱起栾宁仇,乘上另一匹马儿,急急地追了上去。 而朱云和景春,则已到了山谷口处。 “发生了什么事?” 景春一下马,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的人还是围在山谷边缘,拉着长弓,却没一人发射。 “景春,你看!”朱云惊讶着瞳孔,看着山谷间的动向。 景春探头一看,气得直跺脚:“这燕赵人怎么用来用去,只有这一招?” 原来,苏赫巴鲁带着另一队骑兵,护送着燕赵军队里的伤兵和一些家眷,还有路途上要用的粮草和攻城的器械,行进在后方。为了保护这些东西的安全,他将帐里抓来的燕赵人放在囚车中,围在了四周。如此一来,只要景春的弓箭手一个攻击,那些挡在四周的百姓必定中箭身亡。 “真是卑鄙,”朱云也被气得火冒三丈:“得赶快去前方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景春!” 还没等着朱云喊,景春就默契地“发动”了马匹。两人在山谷间默默地急行,尽量寻找树林挡住自己,免得被一路上的燕赵人发现。 正当景春专心盯着前方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个燕赵兵。那士兵凶神恶煞地就要冲着景春而来。景春正在驾马,无法取箭行射。 “接着。”这时,一旁的朱云递给了景春他的长枪。 景春二话没说,拿过长枪,一个回刺,正中那士兵的胸口。然后,他一阵吼叫,拔出了那柄长枪,又交回到朱云的手中。 “好枪法!不愧是我朱家的后代。”朱云不禁感叹。 景春不想接话,却也还是得意地仰起了嘴角。 两个人一段急行,隐约看到了前方厮杀正猛的大军。 景春刚入战阵,远远一看,只道:“不好!” 原来,由于这战场上各方都胶着于自己的战斗,所以面对着苏赫巴鲁突然的来袭,一时都没人去应战。这苏赫巴鲁竟然轻而易举地带着自己的部队,来到了城门的下方。 苏赫巴鲁将老弱病残的士兵,还有自己的妻子和士兵们的家眷,安排在那囚国围绕出的圆圈之中。然后他带着手下的士兵,发起了又一轮的猛攻。这次,他们带上了与异族战斗时缴械而来的火器,投掷向了城门。 面对新一轮的攻击,南宫淮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右手握着宝剑,左手一撑城墙,从城头上跳了下去,恰恰落在了苏赫巴鲁的马前。 【2】 下坠的冲击力带来了大量的烟尘,迷了苏赫巴鲁的眼。但他大手一挥,打散了那飘浮在他四周的尘埃。 景色迷离过后,苏赫巴鲁得以看清了眼前的人。他高傲地抬起了他的头颅,笑对来人:“看来,还是本汗有幸,可以与淮南国的君主交战。” 南宫淮站在他的前,一手拿着自己的剑,一手从身边的尸体上拔下了一把长矛。 “既然天可汗这般给淮儿面子,淮儿可是要好好表现一番。” 苏赫巴鲁眯起眼睛,锁定住了南宫淮。他一夹马肚,决心要从南宫淮的头顶飞跃而过。 南宫淮早就看出了苏赫巴鲁的意图,他举起他柄长矛,在苏赫巴鲁的座骑起跃的一刻! 长矛飞身而出,正中苏赫巴鲁座下的马脖。 马儿嘶鸣阵阵,向右倒了下去。 苏赫巴鲁狠声一叹,从马上跳了下来。 这下,两人才算是真正的对上了。可,南宫淮不会给苏赫巴鲁一点调整的空隙,他立马举剑上仰,下砍入苏赫巴鲁头顶。 苏赫巴鲁举刀上挡,下盘扎稳,用蛮力与南宫淮相抗衡。 景春瞧着南宫淮与苏赫巴鲁的种种过招,不自觉地摇摇头。他知道南宫淮的体力定是无法负荷这般的打斗。于是,他慢慢地举起了弓箭,瞄准了苏赫巴鲁的脑袋。 “朱云,帮我挡一挡。” 朱云知道景春的意思,拿着自己的长枪护在景春身旁。 而南宫淮一方,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体力不支,也瞧见了景春的意图。如今,只要他与苏赫巴鲁保持这样的抗衡之态,便可撑到景春发箭之时。 咻! 景春右手放弓,那箭回应着他的动作流畅地发射了出去。 苏赫巴鲁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耳后的动静,他也看出了南宫淮松开的那一口气。 苏赫巴鲁做出了一个大家都始料不及的反应,他并没有去躲避那支箭。而是佯装不抵南宫淮的攻击,向后一个仰卧。 南宫淮没有预见到苏赫巴鲁的这番举动,用力过猛,向下径直而倒。这下子,却是直直地对准了景春射来的箭头。 景春一个慌张,来不及多想,就跑向了南宫淮。 南宫淮幸好动作敏捷,半空中一个翻转,只让箭头擦伤了自己的脸侧。 可是那苏赫巴鲁却挥刀向后,正正地抵上了跑上前来的景春的脖子。 景春上前来得太急,竟然丝毫没有做出防备。这一下的突袭,彻底扭转了局势。 “景春!”南宫淮急得大叫,他慌忙重新站好,拿着剑对着苏赫巴鲁的后方:“你若是敢伤他,我便一剑刺向你的心脏!” 可是,这苏赫巴鲁半天都没有反应。 南宫淮有些奇怪,景春却更是摸不着头脑。 苏赫巴鲁一个回身,看到景春时却停止了动作。 景春看苏赫巴鲁张着嘴,眼神里有着恐惧,也有着歉疚。 “你……你……”苏赫巴鲁指着景春:“是景云熙?” 景春一个皱眉,看这苏赫巴鲁的样子,就像他之前发疯的模样。 “景将军,当年我设计于你,害你几乎一家灭门。如今,你是来寻仇的么?”苏赫巴鲁一边摇头,一边颤抖地握住自己的刀。 “当年,我写了封假的书信让人带入淮南国,让万俟奉天以为你与我们串通。没有想到,那万俟奉天竟然一点都没有怀疑这封信的真假,而是立刻遣了你回宫,扣上了个勾结敌人的罪名。” 苏赫巴鲁越说越离谱,整个人疯疯癫癫,让人辨认不出真假。 趁着这样的时机,朱云一个上前,将景春拉了回来。 可是,景春却全身冰冷,望着苏赫巴鲁的眼神充满了仇恨: 原来,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这一切变化太快,连南宫淮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由。现在,苏赫巴鲁一口气道出,让他也惊讶不已。 想来,若不是景云熙的惨死,南宫御宇也不会想到造反,自己也不可能…… “杀了你!” 可是,这边的景春却是疯狂了起来。他双眼通红,脑海中瞬息万变而过的这十几年来的种种。景差痛苦而矛盾的一生,母亲孤独寂寞的守候,自己一生都活在别人的阴影里。 景春拿出了一支羽箭,双手握紧,向着苏赫巴鲁不顾一切地冲去。 朱云看景春失了理性,一边追着一边狂喊:“景春!回来……景春!” 南宫淮也没有料到景春这般的表现,想必之前压抑在他心中的愤恨,都在这一刻寻到了出路。从而,着了魔。 为了防止苏赫巴鲁对景春造成伤害,南宫淮一把上前抱住了苏赫巴鲁的腰。他看苏赫巴鲁还是一动不动,整个人还陷入在魔障里。 景春一面冲着苏赫巴鲁奋不顾身地跑,血红的眼光中,连景色也被染成了鲜红。他听不到,看不到,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 可是,万物的厮吼却不敌身后突然而来的一片血肉模糊。 景春甚至没有敢回头。 原来,朱云追着景春跑得太过专注,竟然没有看到身后两个士兵的来袭。那两个士兵悄悄举起了手里的长柄大刀,挥霍般地砍向朱云。 血光溅落,朱云的两跳手臂随着那飞溅的血液,消失在了万人的尸体之中。而他,也因这突然而来的疼痛,晕厥了过去。 景春狠狠地喘气,他不用回头去看,他从面前南宫淮的眼里,已经明白了一切。而更让他此生都不敢回想的竟然是那苏赫巴鲁……刚才还疯癫的苏赫巴鲁,冲着自己,漏出了一丝清明无比的笑容。 【3】 “快!”苏赫巴鲁趁着南宫淮等人还沉浸在朱云受伤的震惊当中时,立刻决断出了此刻他们最应该做的事情:“快去将城门打开!” 正和樊胡酣战的木仁先一步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命令。突然一个狠力的碰撞,木仁将樊胡撞出了几米开外,然后全速奔跑向了城门。 樊胡自然不会让木仁这么轻易得得逞,他迅速地翻身起来,也追了上去。 而眼见着朱云的伤势,景春还是无法从震惊清醒过来。他依然保持着自己背对朱云的姿势,可是看向前方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的生气。 “朱云!” 另一边,万俟禾烈骑着马居然误打误撞地进到了战阵当中。他自然看不到眼前的景象,可是他能感觉到一故窒息萦绕在他的心头。 “朱云……”万俟禾烈又喊了一下。 战事虽然在继续,可是燕赵国的士兵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木仁将军夺取城门的战斗中,对于城楼下方发生的种种却起了疏忽。 就连霍启光与乌力罕,也止住了争斗。 万俟禾烈几乎是跌落下了马,他身后跟着的夏侯浅和栾宁仇也跟着跑了过来。 夏侯浅脚程快一些,先抓住了正向着死人堆跌跌撞撞走去的万俟禾烈。 “他怎么了?”万俟禾烈直觉着问。 夏侯浅当然看到了这一切,但他只是将万俟禾烈拉了回来:“这里太危险,跟我走。” 万俟禾烈发怒地狂叫:“来都来了,现在再说危险有什么用!快告诉我,他怎么了?” 栾宁仇第一次见到万俟禾烈如此的慌乱。他记忆里,万俟禾烈可是连杀死墨哈时都没有一丝一毫地慌张。他怔住在原地,守着马匹一步也不敢挪动。 城墙上,由于木仁的先声夺人,他比樊胡早一步到达了城楼门锁的门闸处。只要搬开这个大闸,门便开了。 木仁一心一意地准备将那扇闸打开,而樊胡也决心孤注一掷地让木仁离开那座门闸。 樊胡丢掉了自己的兵器,他决定使用最原始的方法。 木仁的双手刚挪动了一点门闸的开关,居然被一阵猛力止住。 这个樊胡居然徒手上前抱住了木仁,死死将他钳制在自己的双臂间。 木仁死命挣扎,樊胡也抵死不放。 两个人之间的肉搏,成为了整座战场上最惊心动魄的焦点。整个战场因为他们,而停止了任何的动作。 屏息凝视,空气都被绷紧成了一根琴弦。 随着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相互推搡。他们的步伐也摇摇晃晃地到达了城墙的边缘。 接着,那一根线瞬间撕扯断裂,城墙上的两个人,团抱着跌落了城墙。 嘣! 身体触到地面的震动,让整个战场安静了下来。 “乓!” 霍启光听到了武器摔落的声音。他疑惑着回头,却看到乌力罕整个人仿佛陷在了泥潭中,不动分毫。霍启光被乌力罕的状态吓到,自己也忘了去发动任何的攻击。 而亲眼目睹了自己儿子死亡的苏赫巴鲁,也如同那秋天的落叶,枯黄了生命的动力。 燕赵的士兵们都伫立在原地,望着那城门,永远为自己锁上了。 失去了木仁,仅凭着被南宫淮挟持着的苏赫巴鲁,和与霍启光不分上下的乌力罕。再加上损失惨重的燕赵士兵。他们,无法突围了…… 失了最好的时机。 整座战场上的沉默,直到夏侯浅一声惊呼才被打破。 “樊胡大哥!”夏侯浅是第一个跑向木仁与樊胡尸体的人。 战场上的其他人也从静止的时间中恢复过来,可是他们的首领们都忘了发布任何的命令,所以他们手中的兵器,也不知道应该将指向何处。 夏侯浅跑到木仁与樊胡身边,将樊胡从木仁身上扯了下来。樊胡与木仁坠落前相互拉扯得太过紧密,费了夏侯浅好大的功夫。 夏侯浅让樊胡平躺在地上,他还有一丝尚存的呼吸。只不过,由于撞击到了内脏,樊胡的口腔中充斥着血水,汩汩地从口中冒了出来。 “樊胡大哥……”夏侯浅试着问了一声。 樊胡依旧是闭着眼睛,只是嘴里喃喃道:“死了吗?木仁死了吗?” 夏侯浅听他这么一说,本能地转向一边的木仁。 反应过来的苏赫巴鲁与乌力罕即刻冲向了木仁的尸体,他们携带着兵器,好似随时会发起攻击。为了保护夏侯浅与樊胡,南宫淮也赶到了那里,挡在了他们的身前。 而景春,像是发条上好了的木偶,僵硬地转身去看朱云,然后对着无所适从的万俟禾烈道:“得赶紧弄些止血药和绷带。” 万俟禾烈听到了,急得一个回头,却不知要去向那里。栾宁仇急忙安抚了他,上前扶着他道:“去你青州的宅子。” 樊胡的微弱呼吸,给了乌力罕依稀的希望。他颤抖着翻过了木仁的身体,果见木仁缓缓地睁开眼睛。乌力罕一阵欣喜,身边的苏赫巴鲁却老泪纵横。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苏赫巴鲁哭红了眼眶,苍老的手抚摸着木仁脸上每一寸的肌肤。 木仁看着自己的父亲,张嘴要说什么。可是,要说的话全都变成了咳嗽,伴着鲜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乌力罕看得心惊,伸手要去拍打木仁的胸口,让他缓上一缓。 可是,木仁却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抓住。 “木仁,你要说什么?”苏赫巴鲁问。 木仁一边笑着,一边盯住头顶上的天空,支支吾吾地念叨着两个字。 苏赫巴鲁再怎么用心,也无法听清。可是乌力罕却能读懂那唇齿间的含义。 木仁说:回家。 木仁在将死之际,没有真正地留下只字片语。他望着自己的父亲,手掌心却一直握着乌力罕的手。乌力罕知道他有成千上万的话要与自己说,却无法。 苏赫巴鲁早就泣不成声,他婆娑的眼里,泪水决堤。 可是木仁却只是淡淡地露出了笑容。他使尽的仅有的力气,拉着乌力罕的手,放在了胸口处。 左胸,正是心脏所在。 乌力罕低着头,没有敢去看木仁最后闭眼的一刻。 但是,他的手心与手背,都在乌力罕心脏停止跳动时,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凉意。 亲眼见证了木仁的死亡,樊胡才总算是放下了心。他没有再说什么复仇的话,却是直直地看着木仁,直到自己也没了呼吸。 【4】 战场上这般的变幻莫测,打断了每个人对于它的猜想。就连一向对各种形势了然于胸的南宫淮,也打不定主意怎么继续下去。 他看见燕赵国的两代君主跪在自己的面前,再怎么惊讶的表情也不能还原出他内心的震惊。 “淮南国的君主,”乌力罕道:“本汗代表燕赵国投降!还望淮南帝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 看到南宫淮些许的动摇,霍启光看不下去了。他附在南宫淮的耳边,急道:“我方现在兵力尚足,这次战役必定能将燕赵国整个覆灭。皇上,三思!” 南宫淮知道此前自己也是这么个打算,可是。 乌力罕抬头看着南宫淮,眼神深深地刺入了南宫淮的心里。 “南宫淮,求求你,放了我们。” 南宫淮不是个心软的人,却在乌力罕的眼神中别过了头。 乌力罕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然后扶着自己的老父亲起身,然后再抱着木仁的尸体,离开了南宫淮的视线。 此后,乌力罕一路北上,将自己的子民带离了淮南国的土地。 成群的马队行进在北方广袤的土地上,与南飞的大雁背道而驰。这是乌力罕生命里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失败,却没有人知道这次的失败对于他的意义。 在往后无数的征伐中,乌力罕再也没有失败过,但他却一生没有踏足淮南国。 他记得苏赫巴鲁去世时,曾说:“这鸿雁啊,都要往南飞,我们却一生都要困在这北方。” 乌力罕抬头去看高远无垠的天空,繁星在夜晚点缀得密密麻麻,却在白日消失不见。如同他对木仁的思念,只在夜里无法抑制地出现,令他惊惶也令他悲伤。 马队迁移了数月,终于回到了燕赵国。苏赫巴鲁与乌力罕在全族人的面前,为木仁举行了葬礼。 燕赵国的葬礼不同与中原,他们深信人死后的灵魂被困在了体内,只有万物的生灵可以将他带走,回归本心。 所以,他们将木仁的尸体用绣满经文的佛衣包裹,放在用石头堆成的小山上。三天以后,木仁的尸体被草原上的野兽或者飞禽吞食干净,只剩下白骨森森,留在那小山之上。 ****** 万俟禾烈的池中小屋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热闹异常。不仅每天要听到霍启光嚷嚷着要找夏侯浅比试武功,还要听到夏侯浅对栾宁仇的各种大呼小喝。 不过,万俟禾烈真心没有功夫去关心这些。他只盼望着自己照顾了这么些日子的人,赶快醒过来。 木竹编制的屋室内,万俟禾烈在景春的指导下又为朱云换了一次药。这一次,朱云双臂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等他苏醒过来了。 景春看万俟禾烈满脸的汗水,知道换药一事对他来说十分辛苦,不禁道:“真的不要我留下来?” 万俟禾烈坚定地点点头:“你们再不回宫,这淮南国的事务怎么打理?” 景春辩解道:“他南宫淮一人回去就行,我想留下来,照顾……”景春望着床上躺着的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叫出口。 万俟禾烈轻笑道:“算了,景春。你连那个称呼也无法说出口,就别在这里假惺惺了。” 景春没有料到万俟禾烈会这么说,一时语塞。他知道万俟禾烈责怪自己,可是之前从未露出这么明显的厌恶。 “景春!”万俟禾烈整个人冲到了景春的面前,摸索着提起了景春的衣领:“你怎么就没有弄清楚?” 景春还一时恍惚,怔怔地瞧着万俟禾烈。 “你父亲杀了张大人,那是南宫淮的父亲。而我是万俟家的子嗣,唯一一个可以动摇他王位的人。一个是杀父仇人,一个是威胁他帝位的人,他不可能留下我们。” 景春似乎明白万俟禾烈的用意了。 “景春,我花了这么些年的时间,成为了西疆的王,为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景春摇摇头,可他想万俟禾烈也看不到。 “为的是保全自己的一条性命,也保全住你父亲的命!” “我答应过南宫淮,只要我与朱云都不出青州,他就不会对付我们。我一个堂堂的西疆王,现如今等同于被囚禁在淮南国,你又知道是为什么?” 景春不敢去想。 “我是为了向南宫淮证明,我是完全臣服于他的,连同献上整个西疆,只为了求得南宫淮不杀之恩。懂了吗?” “景春,我做了这么多,除了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与南宫淮虽是兄弟,就连他背叛南宫淮时,南宫淮也没有杀了他。可是,他依然是那个知道南宫淮最多的人。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身边的。现在,他成了一个残废,跟着我,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景春推开万俟禾烈,趔趄地走向那扇屋子的大门。出门前,他问:“我父亲既然视南宫淮为兄弟,当初又怎么会想到要背叛他?你既然知道婉儿与张禹的事,又怎么会放任我父亲去杀了张禹?万俟禾烈,不要当我是傻子!” 万俟禾烈不得不承认,这景春也有些心思。可是他依然镇定,向着景春一个下跪,头狠狠地触到了地面:“景春,成全我?” 景春望着这个男人,他可能是全天下最爱自己父亲的人了。 景春推开门时,正好看到霍启光追着夏侯浅不依不饶。 “夏侯大侠,听说你武艺超群,启光只是想与你战上一招一式,如何?” 夏侯浅对霍启光真是烦不甚烦,可是他又急着寻找那栾宁仇的下落:“这小子又跑去了哪里?怎么跟个娃娃般,到处跑?” 站在夏侯浅边上的南宫淮揉着眉头,苦恼道:“若你不要再对他大呼小叫,不要再对他离开你的视线大惊失色,我想他会听话许多。” “我只是!”夏侯浅反驳道,可话没有说完,就停了:我只是答应了秦筝,保护他。 南宫淮自然知道夏侯浅的意思,他摇着头,往夏侯浅背后一指:“诺!人在那里!” 夏侯浅一回头,果然看见栾宁仇颤颤巍巍地看着自己。他火气大发,怒吼着就冲了过去:“你去了哪里!!!!!我找了半天了!” 而跟着夏侯浅的,还是那个霍启光:“夏侯大侠,咱们就比试一次,就一次!” 看着眼前的闹剧,南宫淮真觉得自己头疼。可是他转头看到了推开门的景春,却笑得开怀。 不过,景春神色凝重,走起路来也没有心思,差点被脚前的木栏绊倒。 南宫淮眼急手快地将人接住,可景春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南宫淮只当他在担心朱云,把人好好地抱在怀里:“你别担心,有万俟禾烈在,你爹不会有事的!” 景春深深回抱住了南宫淮,整个人都陷进了他的怀抱里。 “陛下,小景儿问你一件事?” 南宫淮点点头。 “如果万俟禾烈不是西疆王,如果我父亲没有受伤,你会放了他们,让他们回西疆吗?” 南宫淮大概知道了万俟禾烈与景春刚才的谈话,他低下头吻了一下景春的发顶,呼吸着景春身上的气息: “不会。” 一个答案,明白干脆。 景春一直以来就很清楚南宫淮的为人,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否认,可如今还是承认了爱上他的事实。既然如此,景春认命了: “陛下,我们回宫吧!” 第四十六章:宫中轶事 【1】 回宫的道路上是让人尴尬到死的沉默。景春的一路不语,让南宫淮也默不作声。既然皇上都没有说话,那作为臣子的夏侯浅和霍启光也只能无言相对到天明了。还好,他们当中还有一个粗线条的栾宁仇,在马车就要到达宫门的时候,抛出了一个让尴尬的气氛直线破表的问题: “那,夏侯浅。你答应过我,回宫就可以去看秦筝了,是真的吗?” 栾宁仇的“天真无邪”,比对上夏侯浅的“别有用心”,使得一直到下车时,夏侯浅还忍受着来自景春和南宫淮的双重鄙视。 马车停在了宫闱的侧门处,景春刚跳下马车,远远地就看到了伊宫候在那儿! “姑姑!!” 景春一路跑向伊宫,伊宫自然也张开了怀抱等着景春。那南宫淮跟着,也走了过去。 “陛下。” “陛下。” 服侍伊宫的鹂香和小福子见到南宫淮先忙着行了礼。 “霍将军。” “夏侯大侠。” 接着又向霍启光和夏侯浅鞠了躬。 最后,轮到栾宁仇时,却因着没见过栾宁仇的面,而一时回不上话。 可是,咱们栾大人才介意。 “伊宫姑姑,”栾宁仇看到伊宫,也算半个熟人,所以格外开心。他看伊宫挺着肚子,意外道:“伊宫姑姑何时嫁了人?都已经有了身孕了,恭喜恭喜!” 面对栾宁仇的少根筋,鹂香看不下去了:“什么嫁人! 这宫里怀了孕的女子,自然都是皇上的妻子。你别伊宫姑姑,伊宫姑姑的叫!要叫娘娘。” 栾宁仇恍然大悟,却看着伊宫一句话也说不出。伊宫也不想为难他,教训鹂香道:“鹂香,这是栾大人,青州的州府,不得无礼。” 南宫淮本是看着栾宁仇的热闹,可回头看到几个月不见的伊宫,肚子已经挺到了胸口,不禁道:“算着日子,这月份也快到了?” 伊宫含羞低头,回:“张太医说就这几天了。” 景春一听,如临大敌般:“那我得亲自为姑姑调理调理!” 伊宫见景春一片孝心,笑得嘴角都弯了起来:“我可就等着你伺候我呢!” 几个人聊得正酣,宫门口却出现了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这位公子风姿俊逸,气宇不凡。气质面容透着一股子的儒家味道,可步法吐纳又明明是习武之人。虽不是官员打扮,身后却跟着当朝几位重臣。 景春一阵疑惑,觉得此人眼熟,但的确从未见过。他拉来一边站着的小福子,问道:“什么人?这是?” 小福子神神秘秘地对景春做了一个口型,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景春辨认出之后,直摇着脑袋,心里大叫了千百遍的“不可能”。 可是,南宫淮的一句话,便把景春拉回了真相。 南宫淮看到来人,挥手迎接道:“子陵!” “严大人!” “严大人!” 这是霍启光和夏侯浅震惊的声音。 “……” 这是栾宁仇石化了以后的声音。 不过,严子陵可没功夫去解释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南宫淮的眼睛怒气冲冲,倒是吓得景春他们肃然起敬。 “陛下。”严子陵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南宫淮敷衍地笑了笑,居然退了一步走到了景春的身后。 景春被南宫淮推到了严子陵的面前,所以“有幸”见识了严子陵发脾气时,那好看的眉毛拧成一团的“景象”。 “陛下是否放了乌力罕等人回国!!” 景春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后背被南宫淮掐了一下,他一吃痛,“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景春你没事吧?”“罪魁祸首”的南宫淮又立马假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将景春揽在臂间:“朕陪你去看太医。” 说罢,南宫淮拉着景春就要逃。 可是,严子陵淡淡一句:“景春大人不是精通医术么?陛下不必担心……” 南宫淮的世界便崩塌了。 在景春还没反应过来的一个空档,南宫淮就垂头丧气地跟着严子陵走了。不过,南宫淮在走前拉了栾宁仇当垫背。他知道严子陵会问栾宁仇许多关于青州的事,自己正好可以借此避一避严子陵的“审问”。 伊宫看景春一脸迷茫,笑道:“他们的事,陛下自然会跟你说的。现在,先陪着姑姑去吃些茶果,去去这路上的风尘。” 伊宫叫人在御花园里摆了宴,邀了霍启光与夏侯浅一道。 伊宫似乎对这几个月来的战事颇多疑问,与霍启光聊个没完。所以,落单了的夏侯浅和景春,只能无事找事地话话家常了。 不过,夏侯浅还真有些事得问问景春的意见。 “景春小子,有件事情……” 夏侯浅根本不用说,景春就知道他的话:“秦筝的事吗?陛下跟我提起过。” 夏侯浅点点头:“我答应过他,不会将他的死讯告诉栾宁仇。可是,看现在的样子,怕是瞒不下去了。” “这个自然,”景春道:“陛下叫他跟着回宫是有要事相商。可你也不必告诉他秦筝也在宫中啊?” 夏侯浅对此也自责得要紧,可他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支支吾吾地得了这么个结果。 景春对栾宁仇与秦筝的往事也有所耳闻,可是现如今怎么去给栾宁仇变出一个秦筝呢?” “等等!”景春突然想到了什么。 “什么?”夏侯浅眼睛一亮,他看得出景春有了主意。 景春对着夏侯浅道:“这法子管不管用我不敢肯定,但试一试也无妨。” 【2】 “你是说真的?” 栾宁仇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架秦筝留给他的琴,跟在夏侯浅的身后。夏侯浅走在他的前面,听到他话里的欣喜,觉得这是此生他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 “是的,不过你放心,没有什么大碍。” 栾宁仇放心地点点头,他知道景春的医术值得自己信赖。只是,真的太不巧了。 跟着夏侯浅走了很久,才走到了传说中的“寒蝉宫”。栾宁仇之前在宫外听说过,这座宫殿是在“明月宫”的原址上改建而来。 “寒蝉宫”的大门向外敞开着,几十位太监宫女正忙着将烛台上的烛火点燃。顺着一排排的烛火走进,设在大门处的两个影壁将栾宁仇和夏侯浅的身影映射成了两抹歪斜的黑影。 “寒蝉宫”内部的装点与栾宁仇在其他宫殿里见到的并不相同。与其说是皇宫摆设,不如说更像是一座私家的宅邸。清雅闲适,浑然天成。 栾宁仇随着夏侯浅上了一座小楼,在一间隔扇的雕花门前停下。景春正站在那里。 景春看到栾宁仇,笑着说:“秦筝正在里面准备,不过你可不能进去。他病情不重,但能传染别人,所以只得像现在这般隔离开。” 栾宁仇点点头,然后又犹豫地问了一声:“说话也不行吗?” “这风寒伤了他的喉咙,正说不出话呢!”见栾宁仇难过地垂下眼,景春又马上补了一句:“所以他才想要给你弹奏一曲,为你送行。” 栾宁仇又点了点头,这下是真的相信了:“那我可以跟他说几句话么?” 栾宁仇满脸期待地看着景春,景春都不忍心再拒绝他了。他咬咬牙,拼了一把:“好吧,就在门口说。我将门打开一点,你看到个人影就行?” “嗯。”栾宁仇露齿一笑,抱着琴就走到了门口:“秦筝?”他喊了一句。 里面的人隔着一座屏风,只借着烛光透漏出一点身影。那身影在火烛间摇摇晃晃,根本无法辨认出什么。 “秦筝,这把琴是你上次留给我的。这次来,我想把他再还给你。这是我给你的琴,还是由你保管的好。可以么?” 隐约中那人点了点头,他的动作那么模糊,却还是让栾宁仇皱了一下眉毛。 栾宁仇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引发了景春和夏侯浅的恐慌,景春急忙关上了门,解释道:“别让他吹风,怕又着凉了。” 栾宁仇似懂非懂地看着景春:“可我还要告诉他明日我就要离开了。” “他知道!”夏侯浅不给栾宁仇任何机会,直接堵在了他的身前。 “他知道我明日要走?”栾宁仇震惊地问。 “当然,你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夏侯浅连忙接了话,将栾宁仇的视线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好不容易将带着栾宁仇离开了那座小楼,夏侯浅还是心有余悸。景春跟在他们两个的后面出了楼,一下楼梯便看到了南宫淮。 南宫淮满脸黑线地出现在景春的面前,身后还是跟着那个喋喋不休的严子陵。 “陛下,当初我们商量好了的,决不能留那乌力罕的活口。还有,对于万俟禾烈的处置,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妥的地方。” 严子陵那张面容姣好的脸,在眉头紧蹙的情况下依然美的让人惊艳。景春呆呆地看着他,觉得严子陵的脸长得过于美,更甚于女子。 不过,还不等景春欣赏完毕,他就被南宫淮一把抱住了。南宫淮把头埋在景春的肩旁,小声“呜咽”着:“小景儿,救救我!” 景春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安慰性质地拍了拍南宫淮的肩膀。 “严子陵!”南宫淮仿佛受到了鼓励,挺胸抬头地回过身,似笑非笑地看这严子陵:“你不要太得意了!” “得意?我只是在履行一个臣子的职责,为陛下排忧解难……”严子陵继续碎碎念中。 南宫淮一个头有两个大,正烦恼不已。不过,他一个抬头,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曹大人!”南宫淮挥舞自己的手臂,第一次这么渴望看到曹参。 可是,曹参看到了南宫淮,却并不如往常般地热泪盈眶地奔跑过来。而是像躲避什么似的,低着头准备另寻一条路走。 “哼?”南宫淮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精明如他,怎么会不知其中的蹊跷:“子陵……”南宫淮温柔地喊。 严子陵一听,汗毛都竖了起来。 “子陵,朕之前听说曹大人抱病修养在家,很是挂念。所以,今晚特地将人请了来,一起听那秦筝的演奏。不过,看样子曹大人病得实在不轻,怕是要急着回府了吧?” 严子陵狠狠瞪了南宫淮一眼:“陛下,算你有本事。等我先去把他收拾了,再回来与陛下共商国事。”说完,便脚底生风似的跑了过去。 南宫淮一边贱笑着,一边揽过景春的肩膀:“怎么样?” 景春摇摇头,拿他实在没办法:“陛下,现在你有空跟我解释一下严子陵大人的事了吧?” 南宫淮愁眉苦脸地思考了一下,道:“其实只不过是简单的障眼法,当初用来骗那石忠全与墨哈的。严子陵严老几年前去世了,留有一个孙子。因为严老生前与张大人熟识,便将孙子托付给张大人抚养……所以……” 景春算是了解了这其中的经过,他叹了一口气:“你南宫淮还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掌控。” 南宫淮看景春那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又喜欢又心疼。他轻抚了一下景春的脸庞:“你说的不全对。当初你的出现,就是朕料想不到的。” 景春回了他一个微笑,深深笑进了南宫淮的心底。他们对视良久,在南宫淮就要忍不住吻上景春时…… “景大人!要开始了……”栾宁仇一声“深情”的呼唤,打断了南宫淮的“好事”。 “秦筝”的演奏被景春安排在了自己居住的小楼的二楼楼阁内。那楼阁有一处向外倾斜的石台,从楼的下方正好可以稍稍瞧见内部的景致。 石台上有人影出现时,栾宁仇率先发出了一声欣喜欢呼。 不过,在景春和夏侯浅的精心布置下,栾宁仇还是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团模糊的影子将琴架上,坐好,弹奏。 琴声如水流般泻了出来,缓缓涤荡进了台下人的耳蜗。 秦筝的弹奏,夏侯浅听过的次数不多。可是,这个琴声,真的真的仿佛就是从秦筝的手指底下弹出来的般。他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 夏侯浅转过头去看栾宁仇,这个秦筝爱了一辈子的人。他想起了一首诗,放在此刻再好不过: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3】 那边“秦筝的演奏还在持续”,这边严子陵对曹参的追捕也没有停止。 自从上次在“寒蝉宫”中别过,严子陵就一直无法找到机会与曹参好好相谈一番。 “这该死的曹参,一把年纪了,怎么跑得这么快。” 严子陵追着曹参,脚程加了一倍,也还是落后了大截。 而跑在前边的曹参也不好受,他气喘吁吁,可是打死他也不敢停下。 “站住!” 严子陵实在没有法子,使了点轻功。这下,曹参是“插翅也难飞了”。 曹参只觉得自己的后领被人一扯,步伐也被迫地停了下来。可是他还是拼命地挣扎。 任严子陵怎么使劲,曹参也还是一股脑地要往前面跑。严子陵气得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将人一拎一提,撞在了路边的假山上。 “彭”地一下,曹参没有再动弹。 “你躲我什么?啊?”严子陵是真的生气了,他怒意不止,盯着曹参破口大叫:“我是什么野兽?是什么鬼怪?我去你府上找了你整个两个月,你每天都有不同的借口回避我?你还不来上朝?还抱病在身?我严子陵是什么地方让你这么害怕,连官也不想做了?” 咄咄逼人的一吨乱骂之后,眼前的人却只保留了张大嘴巴惊讶状的表情。任何回答都没有。 “说话!” 严子陵再吼了一次。 这次,曹参的反映让严子陵一瞬间断的呼吸。 “你在脸红?”严子陵不可致信。 可是咱们的曹大人,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你喜欢我。”这是严子陵此刻最确定的事情。 可是咱们的曹大人,真的只想钻到地底下,再不见人了。 曹参与严子陵的诡异发展还没有结束,景春小楼下的发展开始出其不意起来。 “秦筝”的演奏之后,所有陈都惊讶在他优美的旋律之中,忘了说话。可那最该陶醉的人——栾宁仇,却一个人默默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座的其他人都得了一惊,夏侯浅更是站起来就追了出去。 这次的演奏很完美,没有人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栾宁仇?” 夏侯浅试着叫了一声。 栾宁仇没有回头,他闭着眼睛,嘴唇咬得到处都是裂痕。 “夏侯浅,你给我听着。他的琴声,每一个音律我都深深印在脑子里。只有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糊涂。” ****** 景春和南宫淮等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夏侯浅和栾宁仇回来。渐渐地,他们明白过来,栾宁仇没有上当。 “陛下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叫小福子来侍候。我得先上楼去找阿伊莎。”景春对着南宫淮说,然后准备要走。 南宫淮拉住他,看景春面带神伤:“你别太难过,这种事情是天命,人力不可违。” 景春知道南宫淮是在说秦筝的事,也是在说阿伊莎的事。他点点头,笑了笑。 “我等你。”南宫淮留下话,便放了景春上楼。 景春踏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木质的建筑在他脚下“吱嘎吱嘎”。 推开了门,阿伊莎回过头来,有些忐忑地问:“他信了吗?” 景春摇摇头。 阿伊莎失落地垂下眼,叹道:“若是至亲之人,总会听得出不同。” 景春看阿伊莎坐在椅子上,一个人沉浸在有关于“秦筝”的悲情中,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犹犹豫豫,在阿伊莎前面的椅子上坐了又起来。 “公子有什么事?”阿伊莎看景春整个人坐立不安,明明就是怀着什么心事。 既然阿伊莎问了,景春只有铁了心回答。 “还记得之前你捎信问过我的事情么?” 阿伊莎眼神闪烁,被烛光映衬得仿佛大了一圈。 “是木仁将军?” 景春没有回答,只是看这阿伊莎的眼睛,一字不语。 阿伊莎的眼睛睁着睁着就湿了,她的啜泣声被她死死地咬在了嘴里,只是怔怔地看着景春,仿佛在再次确认这个消息。 “我亲眼所见。”景春还是补了一句,打掉了阿伊莎仅存的幻想。 阿伊莎没再说什么。她别过头,抗拒着景春尝试的接近。景春明白她的意思,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景春关上房门的一刻,那屋内的抽泣便瞬间扩大成了号啕的大哭。景春的心被这哭声狠狠地戳了一下,痛得他皱起了眉头。 阿伊莎与木仁的过往,阿伊莎只淡淡地提过一次。后来,景春还是从南宫淮那里打听到了全部。 在与乌力罕相遇之前,阿伊莎与木仁便从小就认识。阿伊莎一直以来仰慕着这位邻国首领的大儿子,默默爱恋了许久。后来,苏赫巴鲁在战场上杀掉了阿伊莎的父亲,阿伊莎本以为自己对木仁的爱就此转换成了恨。可是,没有想到那个几年之后将自己安全送回到楼兰国的乌力罕,竟然就是木仁的哥哥。更没有想到的是,木仁竟然求着自己嫁给乌力罕,帮助他统领燕赵各个部落。 阴差阳错,落到如今下场。 阿伊莎一个猛力地抽气,将那泪水又重新含回了自己的口中。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阿伊莎知道自己抵不过命运的嘲弄。更何况,那木仁爱着的从来不是自己。 景春揣着满怀的心事下了楼,楼层的最后,一个身影靠着木栏一直在等着自己。 见到景春下了楼,南宫淮默默地张开一个怀抱。景春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倒不是什么过于悲痛的感情,只是今晚栾宁仇与阿伊莎,给了景春太多遗憾。 “朕还不知道,咱们的小景儿这么多愁善感?”南宫淮笑着拍了拍景春的背。 景春闻着南宫淮的气息,摇摇头:“今天不与你争,让我安静安静。” 这般类似撒娇又好像命令的口气,说得南宫淮“五体投地”。他乖乖地闭了嘴,让着景春抱着自己。 两个人在月光下静静地相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静谧的空气,月色淡淡,高空皎洁。 ****** 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仿佛好几年前,伊宫也看过同样的场景。 站在“寒蝉宫”假山盆栽的当中,伊宫迈不出一个步子,来打破那片安静。她本想要来看看景春,顺便他打听一下那个“秦筝”计划成功与否。可是,如今所有的计划,都被一个拥抱,化为泡影。 伊宫本以为自己不在意。明明就不是自己该在意的事。 “娘娘?” 跟着伊宫的鹂香看伊宫半天不动,叫了一声。 淡淡地吐纳,平静了自己本不该有的心思。 “我们回去吧。” “诶?娘娘不是要去见景春公子吗?” 没留给鹂香任何一个解释,伊宫沿着来时的路,又走了回去。她一面走,一面扶着自己的肚子。肚子里那个小小的生命,几乎与她同步心跳着。 可是,那又怎样呢? 刚才还皎洁的月光,忽然被一层乌云蒙住了光彩。 可是,那又怎样呢? 伊宫恍恍惚惚地想。 天空落起雨来。 第四十七章:大结局 【上】雨夜决别 鹂香搀扶着伊宫在漫长的宫道中行走。走道外的暴雨从屋檐上落下,形成了一条一条的雨柱子,伴着间歇性的雷鸣,震动了整座皇宫。 伊宫一路上的浑浑噩噩,致使她完全忽略了身旁鹂香神情里的犹豫。她们行进的步伐异常迅速,却在伊宫一阵腹痛之后骤然停下。 “娘娘?”鹂香察觉到了不对,她扶着伊宫的手上浸满了汗水。 伊宫心想:来得真不是时候。她紧握住鹂香的手,勉强说话:“快回宫,传太医。” 鹂香知道事情与自己料想得差不了多少,她准备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 伊宫的寝宫在重建后的明月宫里侧,进了宫门后还有漫长的路途要走。可是这大雨滂沱,根本无法支撑伊宫走上那么远的距离。 阵痛来得一波比一波汹涌,伊宫整个人痉挛成一团,根本就迈不出一个步子。 这便是上天的安排了——鹂香下了决心。她将伊宫的半个身子紧紧抱住,自己再挪动着步子慢慢走进了雨中。 “我们是要去哪?”伊宫觉得不对劲了,可是她没有力气,只能微弱地问出一句。 “放心,娘娘,这地界儿您熟悉。”鹂香比她生命里任何时候都要镇静。她目光锁定着前方,任凭伊宫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移开。 伊宫知道事情不妙,可是事发突然,她也无法再改变什么。 于是,鹂香半挟持,半压迫地将伊宫押入了一座宫殿的苑闱。 红漆斑驳的门扉被推开的一刻,天空中惊雷阵阵,恍眼间伊宫看清了自己的所在。她吓得脚下一软,栽倒在了被雨水冲刷成了泥浆的草地上。 ****** “我想去看看姑姑!” 景春从床上一个起身,吵醒了就快要入睡了的南宫淮。南宫淮坐直了身子,让景春靠着自己:“你怎么全身都是汗?来,让朕看看。” 景春打开了南宫淮的手,神色坚定地下了床:“我想去看看姑姑。” 南宫淮觉得景春的行为实在怪异,心想是不是发了恶梦:“小景儿,天色这么晚了,伊宫早睡下了。” 景春心里慌张得紧,他没理会南宫淮的话,在夜里摸索着自己的衣物。 “那至少让小福子去通传一声?” 南宫淮的这个提议倒是让景春停止了动作:“也好,那我去叫小福子。”说完,景春快速地穿戴好,推了门便出去了。 南宫淮强不过他,也只好跟了出去。 两人刚下楼,却在楼道里碰到了全身淋满了雨水的夏侯浅。 “夏侯大哥?”南宫淮叫道。 夏侯浅本来神色正恍惚,听到南宫淮的声音才醒过神来。 景春看夏侯浅的样子像是在雨里淋得久了,急忙道:“进来屋子里喝些热茶吧,怕是要着凉的。” 夏侯浅摇摇手,黯然的表情隐没在漆黑的一角:“景春小子,能把栾宁仇拿来的那把琴,给我么?” 景春点点头,将伊宫的事先放在了一边,回身上楼取琴去了。 景春走后,只剩下南宫淮与夏侯浅。 “栾宁仇他怎么样了?”南宫淮看夏侯浅这副模样,也知道事情并不顺利。 只听得见夏侯浅叹气一声:“不管怎样,我总归答应了秦筝要保护他。” 景春把琴拿来了之后,递给了夏侯浅。夏侯浅接过,也没再说什么,便走了。 南宫淮看夏侯浅走得落寞,背影在雨夜中弥漫上了整整一圈的水雾。他没有再去追究栾宁仇与夏侯浅之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在扬州的那一次,夏侯浅便跟他划了界限,各走各的路了。 这么耽搁了一会儿,已经是寅时了。南宫淮本打算明日再去探望伊宫,可是景春还是倔强,固执地说至少要让小福子先去瞧上一眼。 “好了,小福子,听到主子的话了?去吧!”南宫淮吩咐道。 小福子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惺松的眼睛里怕是连说话的人是谁也没弄清楚。他摇头晃脑地打了把伞就出了门,到的宫门处才模模糊糊地清醒过来: “我这是出来做什么的?”小福子挠了挠头,磅礴的大雨中就只站了他一人。 ****** “啊!啊!啊!” 伊宫生产时的惨叫声在雷鸣点点的天空中不时作响。她叫得渗人,让一旁听着的鹂香都不禁捂住了耳朵。 伊宫被鹂香安排在了一座柴房里。这柴房经年不用,早就破损不堪。就连地面上铺着的竹席,也发了霉,散着臭气。 伊宫被那味道熏得喘不过气来,身下的疼痛却又让她清醒:“求求你,鹂香。看在孩子的份上,至少找一位产婆。” 鹂香直晃着脑袋:“不行,不行。这孩子是我们娘娘的,不能让其他人碰!” 伊宫看鹂香已经神志不清了,自己又实在没法子挣脱,只好道:“那么,你来帮我生产?” 鹂香又摇晃着脑袋:“你别想骗我,你这个大恶人。” 伊宫看鹂香那副样子,大约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何。她怨只怨自己当初一时心软,让鹂香服侍在自己身边。 “鹂香,你要为你的娘娘报仇,至少也等到我将孩子生出来?要不,怎么将孩子送给你们娘娘呢?”伊宫还在做最后的抗争,她至少也要保住这孩子。 鹂香被伊宫的话动摇了,她看伊宫的样子怕是难产,自己若不帮忙…… “只要你将孩子生出来,我便即刻要了你的命。”鹂香拿出自己备好的匕首,在伊宫面前晃了晃:“你别想逃。” 伊宫一瞬间便绝望了,自己这个样子,还能逃去哪里? ****** 景春和南宫淮得到伊宫失踪的消息时,已经是天明微亮的时候了。那时候小福子先一步叫人在明月宫里搜了一道,还是没有找到人,才回去复了命。 得到消息的南宫淮勃然大怒,上上下下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给朕找!拆的整个皇宫也要给朕的找到……” 人派去了一拨又一拨,还是杳无音信。景春实在忍受不住,抢了负责搜索的宫廷守卫的通行令牌,就冲进了雨幕当中。 “景春!”南宫淮一个不留神,就把人给弄丢了,气得他对着手下就是破口大骂。 这燕赵国才退兵没有多久,皇宫里遍地都是空出来的房间。就连南宫淮原来引以为傲的护卫制度,也因为夏侯浅的离开而陷入瘫痪。 如今的状况下想要在偌大的皇宫里找到一个人,就算说是“难上登天”也不夸张。 “小福子,跟着朕,再去一趟明月宫。” 南宫淮不死心,决心自己去寻一寻。 小福子为南宫淮撑着伞,自己则在雨中小跑着步伐,生怕把这皇帝主子给弄病了。 ****** 雨势随着天明的脚步渐渐小了下来,可是天空中雷声大作,却根本不见停止。 景春慌了神志,在雨里,在宫中,来回地奔跑。穿过的假山与草木,走过的宫殿与凉亭,数不胜数。可是,就是不见伊宫的身影。 “哇哇哇” 就在景春六神无主到绝望之时,皇宫角落里的一阵婴孩的哭叫给了他最后一丝的希望。景春听着那哭声,拔腿就跑。而他的目的地,也正是伊宫与鹂香的所在。 伊宫的孩子呱呱坠地,全身沾染着母亲的血与水,皮肤皱在一起,脐带也还没有剪断。 “是个小公主,是个小公主。”鹂香兴奋地将孩子抱起来,当她发现那根连着母亲的脐带时,才想起奄奄一息的伊宫。 鹂香看着那个女人,如今再也不需要她了。 雷声和那孩子的哭闹穿插交杂在这个雨夜。电闪雷鸣间,鹂香手里的那把匕首,狠狠地插在了伊宫的胸膛。 “哇哇哇!”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到最后小小的人儿已经抽抽了起来。可鹂香管不了这许多,她将孩子随便用一块破布包好,带着她离开了那间柴房。 所以,等景春跟着那哭声一路寻去,便只看到了鹂香和孩子。 那是一间荒废了许久的宫殿。凭借着它所处的位置,景春大概猜测得出,这是前皇后上官鹂的居所。 “呜呜,呜呜,”孩子的哭声已经转淡,只有隐隐的声响传来。 上官鹂居住的地方与南宫淮的勤政殿相隔只有一块影壁,可景春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儿的存在。意识里,他只见过上官鹂一次,便是在祭坛。 后来,也真是奇怪,再没在宫里见过她? 宫殿里院落间的落地烛台零零散散地倒在地上。几棵参天的大树,也歪歪斜斜摆出了扭曲的姿势。甚至还有一棵,被雷电劈了开,成了两半。 景春小心地绕过这些地上散落的物品,跟着那哭声,看到了一丝火光。他悄悄地逼进,从微微开着的门缝里,看到了鹂香。 鹂香背对着景春,她的面前好象有个什么人,穿着凤袍,金线华纹。 皇后? 景春猜测道。就在景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鹂香突然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娘娘,你看这是什么?”说着,鹂香将伊宫的孩子举到了自己的胸前:“娘娘,我知道您一直想着给皇上生个皇子,只要有了子嗣,皇上也许就会常常来咱们鸾鸣殿了。娘娘,我知道您现在不能说话,所以觉得烦闷,不过没关系。只要皇上一来,您就会开心起来的?是不是?娘娘?” 这个鹂香翻来覆去地竟是一些相同的话。景春听了许久,也不见对方有回应。他试着推开了门缝,想瞧清楚那屋内的景象: 一阵电闪而过,房屋内被闪电照得有一瞬的通亮。鹂香面前坐着的人,哪里是什么娘娘?那堆衣服包裹之下的,那头乌黑发丝掩盖之下的,分明是一具干枯了的尸体! 景春被这景象吓得坐倒在地,从他的方向看去,还可以看到那尸体上插着的一把宝剑。 原来,这上官鹂,早已自尽了。 ****** 南宫淮找到伊宫时,伊宫只剩下最后那一口气,要咽未咽。南宫淮急忙将人抱在怀里,可是伊宫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 “伊宫?”南宫淮尝试着叫他的名字,伊宫缓慢地动着眼珠子,可似乎什么也看不到。 “小福子,快去把张太医请来。”南宫淮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预感到了伊宫的死亡。他怀里的人冰冷异常,身下浸满了黑色的血迹。 小福子慌慌张张地就要跑出去叫人,步伐的急促让他直接摔倒在了柴房门前的台阶上。 “陛下……”伊宫微弱地呼喊。 这一声,让南宫淮欣喜异常。他搂紧了怀里的人,紧张得都快要忘了呼吸。 其实,不论是景差也好,景春也好。对于伊宫来说,他们都不及南宫淮与自己来得亲密。虽是至亲,却也敌不过从小到大的深情。 南宫淮清楚地知道,怀里的这个人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时光。她从小就在自己身边,自己的衣食住行,全都有她的身影。 这个人,不能死! “陛下……”伊宫又叫了一声。 “什么?”南宫淮俯下身去,想离她更近一些。 “南宫淮……”这次,伊宫叫做了他的名字:“下辈子,娶了我吧。” 南宫淮骤然缩紧的瞳孔,心跳骇人的窒息,都催促着他说出一句“好”来。可是…… 伊宫笑了笑,微弱弯曲的唇角让她的笑容如同含苞待放的莲:“陛下的诚实,是伊宫来生最好的礼物。” 话尽此,缘已过,人终逝。此情,今生蹉跎。 ****** 对着那具尸体,鹂香已经念念叨叨得到了快天明破晓的时候。景春守在门外,知道自己再耽搁,那孩子便会有性命之忧。 为了防止鹂香察觉,景春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他离鹂香越近,就越能看清鹂香的疯狂。她的精神早就恍惚了,连说话时的目光都无法聚焦在一起。而鹂香怀里的孩子,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着,闭着眼睛,神情平静。 景春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也看见了鹂香脚边放着一把匕首。这匕首上沾满了血液,只是那时的景春还不知道它们来自那里。 拿起匕首时,鹂香的自言自语也还再继续着。甚至当景春举起了匕首,鹂香也还没有察觉到任何人的气息。 随后,那匕首陷进了骨肉,在鹂香的闷哼中,停止了鹂香的生命。 鹂香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力气,臂间的孩子随着鹂香生命的消逝滚落在了地面。景春颤抖着将孩子抱起,颤抖地去试那孩子的鼻息。 “哇哇哇” 孩子突然放声地哭出声来,惨寂的哭喊萦绕在这缠绵不绝的雨夜中,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一般。 【下】景色怀春 三年后。 “熙宁公主,熙宁公主。” 宫中的游廊被小福子跑了好几圈,也还是没有逮住前方奔跑着的小小的人影。小人儿个子不大,跑起步来却如脚下生风,快如闪电。 “咯咯,咯咯,” 小小的人一面跑还一面笑个不停,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游廊的廊柱间飞来转去,最后终止在了一个怀抱之中。 “父……皇?”熙宁咿咿呀呀地叫着。 南宫淮见到女儿自然高兴,笑着用手挠了挠熙宁胖乎乎的脸蛋:“熙宁怎么这么不听话?” 熙宁闪着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南宫淮,咯咯地又笑了两声。南宫淮被她笑得心软,也不忍再责备了。抬起头,看到小福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步子还没落稳,就跪地道:“陛下。” 南宫淮将熙宁放在了地上,想再交回给小福子。可熙宁就是不愿意,拉着南宫淮的手,甚至将自己整个人都躲在了南宫淮的衣角后面。 南宫淮又是开心又是烦恼,轻声问:“熙宁要什么?” 熙宁听到父皇说的话,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南宫淮:“要哥哥!哥哥!”一提到“哥哥”两个字,熙宁便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她一面拍着手,一面又笑又叫:“哥哥,找哥哥!” 南宫淮拿她没法子,道:“熙宁乖,你哥哥和霍将军在一起,正教霍将军弓弩之道呢。” 熙宁哪里听得懂南宫淮的话,摇摇头,眼泪都要流出眼眶了:“就要哥哥。” 南宫淮可看不得她哭,无可奈何之下:“小福子,带着熙宁,去找你们家公子。” “诶。”小福子点头应了,上前拉了熙宁来,柔声细雨地说:“小公主乖,我们去找哥哥?” 熙宁犹豫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南宫淮。当她确定南宫淮没有在说谎时,便开开心心地任由小福子牵着她的小手,走了。 南宫淮跟在这二人身后,看小福子对熙宁照顾得滴水不漏,突然又想起了景春的话: “陛下,经过了鹂香这件事,小景儿有一个请求。请求陛下帮我保管小福子的身世,一辈子都不要让他发现他是福伯的儿子。” 这些话,原本景春是怎么也不会说的。南宫淮知道他一直矛盾在小福子身世当中,却没想到如今他如此果断地就下了决定。 景春终于也学会了防备,防备自己也防备着别人。 淮南国皇宫偏西侧,是皇上用来专门狩猎的地方。在狩猎场的周围,有几片特意围出的猎场,是操练兵马的所在。在其中一个围场中,景春正被霍启光的“执着”烦得想要杀人。 “景春师父,师父,再一次,再示范一次!”霍启光手里拿着一直洁白的羽箭,死死地跟在景春的后头。 景春左躲右躲都逃不过那霍启光的“步步紧逼”,皱着眉头一路从围场的东边走到了西边。刚走到西侧的大门,便看到小福子带着熙宁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南宫淮。 “哥哥,哥哥,”熙宁一看到景春,即刻便挣脱了小福子的手心,狂奔着冲向景春。 景春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接着小小的人儿冲入自己的怀中。果然,一个大力的撞击,熙宁已经抱着自己咯咯笑了。景春看熙宁笑得开心,自己也不禁露出了笑容。他在熙宁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逗得熙宁抱着自己不撒手了。 不过,等看到小福子时,景春可就没这么开心了:“不是叫你看着公主跟着阿伊莎学琴么?怎么一转眼就跑了出来?” 小福子低着头,有些委屈。 “好了,别责怪他。”南宫淮走了过来,帮小福子圆了场。景春看南宫淮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再追究什么。 南宫淮看着景春抱着熙宁,正和她说说笑笑。又看一边的霍启光,愁云惨淡着脸。便问:“怎么样?启光的箭术有所提高么?” 景春回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霍启光:“霍将军自然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不过就是烦人得紧。” 霍启光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但又想起了早上严子陵拜托给自己的事:“陛下。”霍启光上前行礼道:“早间的时候,严子陵叫我带话给陛下……” 南宫淮光是听到“严子陵”的名字,就头大了:“行了行了,朕不想知道。”南宫淮就差将自己的耳朵捂住,以示意霍启光别再说下去了。 不过,说曹操,曹操到。 “陛下。”南宫淮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就这么恰巧地同身后传来了。 南宫淮一咬牙,一狠心,一个回头:“哟!严大人?曹大人呢?” 严子陵最恨的事,便是南宫淮提到曹参。他握紧手里的奏折,已经想了几千种法子来“折磨”南宫淮了:“曹大人身体不适,在家修养。” 一听到这个借口,南宫淮就忍不住想要捉弄严子陵:“我说严大人,你年轻力壮的,就节制一点。咱们曹大人年老色衰地,怎么经得住你这么折腾。” 严子陵看南宫淮说得阴阳怪气,跺脚道:“陛下!” 看严子陵气急败坏的模样,南宫淮就心情大好。不过刚才他说的话,却是让景春一个手肘打在了他的身上:“熙宁还这儿呢?你都胡乱说些什么?” 被“老婆”大人责怪了,南宫淮灰头土脸地闭了嘴。 可是熙宁却不以为然,奶声奶气道:“让严大人欺负我父皇,我让曹大人打你的屁屁!” 额??现场的各位都石化了。 不过咱们严大人就是脾气“好”,躬身回了自己的小主子:“主子说的是,臣记下了。不过,臣有要事找陛下!如果公主开恩,便可以在这儿与景大人好好地呆上一会儿,不被父皇打扰。” 一听到严子陵的条件,熙宁果断“弃暗投明”。她对着南宫淮挥挥手,人小鬼大道:“去吧。” 就这样,南宫淮含泪被熙宁给“打发”了。 “我先带熙宁回寒蝉宫,严大人与霍大人请留步。”景春知道他们三人的谈话自己不能参与,识相地便退下了。 望着景春离开的背影,严子陵放下心来。 “陛下,栾宁仇的密函。”当严子陵将那密函递给南宫淮时,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三年前让栾宁仇进宫,交给他了一个任务:监视万俟禾烈与朱云。这栾宁仇倒是认真,每月必定上书一封,事无巨细地记载了万俟禾烈与朱云的一举一动。只不过: “都写了些什么?”南宫淮问。 严子陵汗颜,深深觉得自己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栾宁仇是个错误:“陛下还是自己看吧。” 南宫淮看严子陵说得痛心疾首,自己倒是好奇起来。接过一看,果然…… “是什么?”霍启光也凑过脸来,想一睹这信的风采。 “你说这栾宁仇,每天记这些游山玩水的事情做什么?”这是南宫淮的心理活动。 “这万俟禾烈和朱云,一个瞎,一个失了手臂的。怎么又骑马又书画,又赛棋的?真想看上一看?”这是霍启光的心理活动。 “头疼啊,头疼。”这是严子陵的心理活动。 看了这信,南宫淮也深深感受到了严子陵的无奈。不过:“今次的信里,没夹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南宫淮指的这“其他的东西”,其实是一张小小的条子。 严子陵将那条子拿了出来,看笔迹也知道是夏侯浅的所为。这次的条子与以往的几次相同,都只写了:一切平安。 南宫淮想,幸好有夏侯浅秘密地呆在这傻子栾宁仇的身边,要不然他还真没法相信栾宁仇的只字片语。只不过,他们这般的相处模式,倒是让人有些难过。 “好了,公务就忙到在这吧!昨日宫里新采购了一批竹叶青,朕让人给送到了寒蝉宫。两位大人不妨一起去小酌两三杯?” 皇上下令,大臣们只有听令的份了。 三人刚走到寒蝉宫门口,便又撞见了熙宁一路歪歪扭扭地跑了出来。她的身后,除了跟着满脸焦急的小福子外,还有一个景春。 “父皇父皇!”熙宁倒是乖巧,自觉主动地躲在了南宫淮的身后。 “这又是怎么了?”南宫淮问。 景春对熙宁真是束手无策:“早上才说好了,今天跟着阿伊莎学些琴技。可是她现在反悔了,说什么也不学。”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听到景春这样说,南宫淮便会想到:景春小时候怕是也像这般吧?每当望卿让他学着差儿的模样时。 “熙宁!”南宫淮佯装出发怒地模样,可是并没有骗过熙宁分毫。熙宁冲南宫淮招招手,让他蹲低一点。南宫淮照着做了,便看到熙宁凑到自己的耳边,小声说:“熙宁想去看……” 在咱们熙宁公主的“诚心”恳请之下,喝酒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 “快一点,快一点。” 熙宁拉着南宫淮在前面走着,南宫淮怕她摔跤,尽可能地放慢着步子。这几日入冬之后,下了几场鹅毛般大小的雪。宫里宫外,墙檐墙角,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熙宁一个欢呼,踏入了雪里。银白的雪地,逐渐染上了一大一小的两个脚印。 南宫淮一面任由熙宁拉着自己,一面回身去看景春。 景春和严子陵站在宫廊处,细细地说着什么。 “什么?严大人您要辞官?”景春被这消息吓了一大跳。 严子陵点点头,望着远处的南宫淮和熙宁:“景大人听过一句话么?” “……?”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严子陵说这话的时候,迎着雪地里飘来的寒风,微微含笑:“我已说与陛下,陛下也准奏了。我想着,可以和曹参到各地名胜去看一看。哦!还想起一件事,陛下托我去云州,修缮一下神女峰的尼姑庵。”严子陵说来,神色向往,带着期待与希冀,倒让景春很是羡慕。 “如此说来,景儿倒有一事也想托严大人办。” “何事?” “景儿想让严大人带着我宫里的阿伊莎,她本就不是宫中的人,且好歹也还有着燕赵国王后的头衔。这么在我身边服侍,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严子陵点点头:“景大人此话在理,我会向皇上禀明的。” 两人说到这里,倒也无话可聊。远处熙宁已经冲着景春大喊了几次,着急得都跺起了脚。 “看来,严某要告退了。”严子陵礼貌性地向景春颔首,正要走,突然又转过身来。这时,景春本已迈开了步子,又不得不停下了。 “景春,严某有句话,想……” “严大人但说无妨。” “皇上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没有谁可以常留。景大人身份特殊,介于嫔妃与大臣之间,难以定夺。严某觉得,景大人还是远离朝政,同时避嫌于后宫,方可长久。” 严子陵话说得直白,却让景春觉得心安:“景儿明白了。” 送走了严子陵,景春才朝着南宫淮与熙宁的方向走去。他们所要去的地方,是“奉天门”左侧的鼓楼楼角。景春知道,那楼上藏着景差的几样东西,但他从来没有过问。那“丢失”了的笛,或是消失在宫里的,景差的骨灰。这些,景春都装作不知道。 他与南宫淮之间有着一种默契,因此也有着一种距离。他们彼此间没有说过太多的情话,却也默默相守了这些日子。 “哥哥!快一点……”还不等景春走近,熙宁就抢先一步将他拉了过来:“快看,一朵绿色的花!” 景春被熙宁拉得一个趔趄,刚好凑在那朵花的面前。此花奇异,不仅在雪中绽放,花瓣还带着罕见的绿色。景春却在第一时间里,想到了景差:那人,素爱绿衣裳。 景春正瞧得出神,额头却突然抵上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景色怀春。” 什么?景春抬头,不解地看着南宫淮,不解着他的话。 南宫淮却看着他,笑得温柔。此番柔情,暖出了景春回应的笑容。两人温情的对眸,使得一旁的熙宁难得乖巧地安静了下来。 “没什么。”南宫淮故做镇定,一手遮住了熙宁的双眼,然后吻上了景春的唇。 只是,想起了你的名字。 景春被南宫淮突然的动作一惊,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 接着,那双唇又贴紧在自己的耳边,以此冬景,余留三字: 我爱你。 正文完景色怀春 下——白狐子
作者:白狐子 录入: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