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风城+番外——tecscan

作者:tecscan  录入:08-06

 文案:

 属性分类:现代/校园生活/年上攻/正剧 关键字:师生 何卓安 程涵方 苦命研究生和他老板的故事。 基於作者本人相当反对三次元师生恋,因此才有了这篇小说。 一、 何卓安正在聆听一场演讲,主题是「干天干地干命运干社会」,讲者是小黄运将。此刻坐在後座,他无比後悔为什麽自己没在坐上车的那一刻拿出DATA装忙,身旁的同事歪脖子闭眼呼呼大睡,张口量足足掀过半张脸。何卓安从未怀疑过他是不是在装睡。 他相信,这场演讲的音量,就连冬眠的熊也无法幸免於难。 演讲始於跳表,在签下收据的那一刻终结,被迫当了半小时的听众,下车那一刻他近乎委靡,同事Ben则抖擞着精神,像是这辈子从来没这麽清醒过。 「Andrew,」Ben喊了一声,「你要去哪?」 「去实验室,我以前都习惯走这里。」卓安倒过来就是Andrew,这里的同事都这样叫他。 「哦?有近路可以抄吗?那你带路好了。」 绕过大门继续向前,从机车道旁边的入口进入。这一段小路,他还有些印象。 红砖路,行道树,天色微阴,树影斑斑在道路中央洒下一道道水印,与风共舞,飘移不定。道路左侧点缀着别致却看不懂的装置艺术,右侧隔一道墙就是中学,正在上体育课的高中生三三两两聚集,在篮球框下嬉闹。 他曾经无数次回想那个人所在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还存放在记忆里某个角落,具象化的结果却让他感到陌生。 「Andrew,你手上那份data看完了吧?」 「嗯。」 「之前的那几份、」 「也看完了。」何卓安点头。 Ben松了一口气,「找你来真的是找对人了,Eddy离开得太突然,很多东西来不及交接,幸好老大找到你……我跟你说,」Ben左顾右盼了一阵,压低声音:「我告诉你,这个程教授不好应付——」 「他升教授了吗?」何卓安很惊讶。有可能这麽快吗? 「不,他是副教授……欸,这个不是重点,他升上去是迟早的事,重点是他这个人,不好对付,」Ben小小声地说:「他博士和博後的研究拿到触控萤幕和印表机的专利,赚了不少钱,普通一个教授的专利卖个几千万就算多了,可是这位,每年都从……那里拿……这麽多权利金。」Ben伸手比了个数字,「这个你应该最清楚吧。」 「他非常厉害。」何卓安同意。 「而且听老大说,压力感测这个项目,从你硕士的时候就开始了?」 「嗯,从我硕一的时候。」 「到现在你念完PHD回来了,这一块的专利也都被他卡死了,」Ben摊手,「我们找不到突破口,非得和他合作不可。」 这部分何卓安心里有数,专利布局,当年他也出了一份力。 「希望有了你之後,我们和程教授可以沟通无障碍……欸,他那个人也不是难共事啦,怎麽说呢,就是、整个人没有突破口——啊,到了,你走前面我走後面,对,你是新的负责人,你走前面,这次的合作就从感人的师生重逢开始……」 这时的何卓安不忍告诉他,他口中的「感人的师生重逢」场面并不会发生,从他离开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不可能。 他们走近实验室,远远地就听见笑声。 ——是他。 何卓安一时间有些恍惚。 敲了门,听见熟悉的声音说:「请进。」 笑声停止,那个人回过头的瞬间、何卓安以为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年他二十一岁,大四,程涵方差不多是自己现在的年纪,还要小。 那年程涵方还是助理教授,自己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学生。 二、 何卓安相信,很多事情没有如果说,没有早知道,会发生的事情就是会发生,早在开始就注定;他也相信与人相遇的瞬间,就决定了那个人在你生命里扮演的角色,就像他和程涵方;他们的关系决定在报到那一天,从他决定回新竹念书开始,命运便如此安排。 又或许更早,从他对这个城市有记忆开始,就注定会遇见这个人。 对这个城市的记忆,从六岁那年开始。 听父亲说,自己出生在澎湖,在那里度过五岁以前的时光。在他六岁那年,全家搬来新竹。 五年不算一段很短的时间,尤其对童年而言,但是风柜的那一段日子在他记忆里没有留下痕迹,从他有印象起,他的故乡就是新竹。 一个人生长的地方,他的根,名为故乡。 何卓安的父亲是澎湖人,母亲是苗栗人。 他想:我应该算是新竹人。 「不,你是澎湖人,」父亲摇头,「你出生在澎湖。」 是这样吗? 那麽,长於苗栗、出生在新竹市区的医院的母亲,也应该算新竹人,可是她不是。他想不明白为什麽。 当时的何卓安还没有大到足以明白「故乡」的意义,只能在心里默默反驳父亲的话。 这段对话发生在何卓安八岁的那年,当时的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故乡为什麽是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只知道每年固定几个日子,一家人会风尘仆仆、赶马车似直奔嘉义,再大包小包从港口迎着东北气流乘风破浪航向风柜,航向他苦难的开始——由晕眩、反胃构筑的炼狱。 他不仅会晕船,而且非常、非常严重,甚至严重到人一上船、船还没动就开始不舒服。两个小时的航程中,他没有一次不在晕船酷刑中度过,去程和回程的印象就是自己在栏杆旁不断恶心乾呕,剩下的时间就是枕在母亲膝上、混混沌沌直到下船。 同样的折磨,年复一年。 他曾经这样告诉母亲:「今年,可不可以去外婆那里过年?」 母亲停下手中的工作,回过头看他。 他说:「我不想去澎湖。」 「外婆那里我们每个礼拜都去,」母亲顿了顿,「所以过年的时候,我们要陪爸爸一起回去他的家。」 母亲说,父亲的故乡是澎湖。年轻时,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海上跑船讨生活,那座岛屿是他的港口。 每当回程的船驶离港口,父亲总会坐在船尾,回望遗留在身後碧绿的岛屿,随高低起伏的浪潮渐行渐远,一同在船尾的他,则是趴在栏杆上,摇摇欲坠。也许,自己对澎湖的印象之所以淡泊,是因为它们与胃里的食物一起倾倒在深不见底的黑水沟里。 父亲心系风柜,他则眷恋风城。 他在那个地方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他交到第一个朋友开始,到读书识字,然後面临升学。升国中前他们搬过一次家,新家在大学附近,也离他未来就读的高中更近了些。 三年後,他和这个城市的缘分,在他考上大学後暂时中止。 何卓安本来以为自己会留在新竹念书。 他的高中邻近大学,那里的社区住着很多大学生。父母请他们当家教,每天看着他们来来去去,听他们说起自己的学校,他理所当然以为自己会成为他们的一员。 曾经他的家教这样鼓励他,他的父母也是这麽期望着。 然而,放榜後他们却告诉他:你应该去台北。 「我们学校当然好,但是你的分数……」他的家教告诉他:「除非你一定要念电机系,不然我想不到放弃T大的理由。」 他的父母则告诉他:「我们希望你念最好的。」 最好的?何卓安不是很确定。 「当然,还是看你的意愿,如果你不想去,我们不勉强你。」最後他们这样说。 让小孩自行选填志愿的父母不论是过去或者现在都是少数,何卓安的父母自认对理工领域知道不多,比起自己的想法,他们更信任几个家教的看法。虽然父母把选择权留给自己,但是何卓安看得出来,他们其实希望自己去台北。 所以他没有犹豫太久,填了自己分数所能录取的最高志愿,没有想太多,也没有特别打听这个科系未来的出路,上了就去念。 於是,他在十八岁那一年来到台北。 一踏上这个城市,他第一个想法是:原来台北的马路不大。 至少,没有想像中的大。 然後他惊奇地发现,这样不大的马路,竟然可以容纳最庞大的车阵,或者叫车龙、车山、车海……这麽多的车,无论用什麽形容词都不为过。这麽多的车同时在一条马路上奔跑,已经很不可思议,它们停留在交通号志前的景象则更为惊人;每当号志即将转换,引擎的隆隆声响此起彼落,像一场都市丛林的百米赛跑,一头头钢铁猛兽呜呜低吼蓄势待发。 有一次他在校门前的马路遇上绿灯闪,剩十秒钟让他通过——跑或不跑,他只用了半秒钟犹豫,下一刻,他听见身後有人大喊:「冲!」 他下意识地拔腿就跑,死命地向前冲,那股狠劲彷佛是後方有猛兽追赶,在踏上人行道的瞬间猛地煞住车,听见後面的人「哎哟」了一声,两个人差点撞上。 回过头,发现那个人他认识。 同系的锺念城,後来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锺念成是他在台北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特别的一个。 因为,这是第一次,何卓安交到一个性格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朋友。 锺念成完全就是何卓安的反面,他果断积极、善於计画,动作总是比别人快上一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并且努力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锺念成积极的性格反映在各种大事小事,小事像是和他同组做实验必定提早结束,大事像是选课选教授、准备期末考总能游刃有馀。锺念成的积极不只在课业,也反映在各种吃喝玩乐上,他会一手主导朋友间聚会出游的行程,大学四年他们身扛porter後背包,脚跨sanyo小绵羊,从南到北,由西到东,环绕整座岛屿。 也是他拉着何卓安一起补GRE,两人在大三下进补习班,准备暑假过後参加考试。 朋友是一面镜子,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又恰好互补。何卓安受他影响之馀,偶尔也回过头审视自己的性格。 何卓安很少想未来的事,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没想过自己以後要做甚麽,也没想过自己想要甚麽,面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觉得自己可以接受就接受。 他想的不多,很少特别去排斥特定的事物,也很少主动去要些甚麽。 也或许是因为他甚麽都不缺,所以他从来不去想。 家里只有他一个小孩,所有资源都在他身上,从小父母让何卓安学才艺他就学,要他好好念书他就念;也因为他算是聪明的小孩,学什麽很快就上手(除了美术,那真的讲一点天分而他没有),所以父母要他做的事他基本上都不排斥。 如同每一对父母,何卓安的父母对他也有期望,而何卓安能让他们操心的地方不多。他听父母的话好好念书,一路稳稳当当地升上去,这样的人恰恰适合台湾的升学制度;他想法不多,上什麽学校就去念,念就好好念,认真念,认份出来工作。在这个现行教育风气强调兴趣导向的年代,这或许是一种幸福,他不用绞尽脑汁去培养兴趣,去想自己要什麽。 也不是说,他就没有想要的东西。 只是他的步调缓,反应慢,他的渴望都是从朦胧的喜欢开始。当他在真正面对自己喜欢的事物时,反而胆怯。 还记得他曾经很想要一台遥控飞机。 拥有一台随着自己操纵而飞翔的遥控飞机是许多人童年的梦想,何卓安也不例外。那时他每天上下学常经过一家玩具店,店主常常会在店门外展示商品,乐高、四驱车、遥控飞机,何卓安最喜欢遥控飞机,目光常不自觉随着小小的螺旋桨转呀转,上上下下,忽而东忽而西的,凝视飞机在空中滑行的姿态,他怀有一种纯粹的向往。 这样的向往很快被察觉。 有一天晚上,何卓安的母亲问他:「小安,你要不要一台遥控飞机?」 「……咦?」问题来的很突然,他愣愣地傻在那里。 「你常常在看那台遥控直升机啊,」母亲笑:「你想不想要?」 没有兴奋没有喜悦,何卓安反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低下头、匆匆丢了一句「我没有想要啦」人 就跑了。 两星期後,何卓安在双亲的催促下拆生日礼物,当包装纸被打开、底下露出熟悉的玩具盒时,他惊讶不已,猛地抬起头望向母亲。 他至今也忘不了那一刻母亲的眼神——喜悦在她眼底发着亮,比收到礼物的人还要开心。 何卓安要的一直不多,但是母亲,唯有母亲,总是能发现那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渴望。 当时的他怎样也想不到,那样的母亲竟然去的那麽早。 一次例行健康检查,胸腔x光片上似有若无的小阴影像是湖底暗流悄悄将他们的生活卷入,而後就是肿瘤切除,化疗,电脑刀,电疗,标靶治疗,一连串治疗。 三月底,母亲转到台北的大医院,大三下整个学期何卓安都往来於医院和学校。 七月底,病况最严重的时候,何卓安想过休学,但是母亲不准。 「你休学、待在医院,又能改变甚麽?你有没有想过。」她要求他去学校上课,GRE的补习也不能停止。 何卓安听见自己心里微小的声音在反抗,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他想要的。 但,那是母亲,最了解他的母亲,总能察觉自己内心渴望的母亲。 她总是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孩子按照她的意思走,一如先前、他按照了她的期望去台北念书。 九月中,钟念成和他按照计画去考GRE,只是两个人报名的考场不同,何卓安的考场在台北,钟念成飞往新加坡参加机考。 成绩单送来的那一日,清晨里,提前报到的东北季风从窗户缝隙丝丝渗透把他惊醒。 他垂下头,祈祷母亲能度过这个冬天。当时的母亲已经在弥留状态。 母亲去的前一个星期告诉他们:「把我葬在澎湖。」 是澎湖,不是苗栗,不是她生长的故乡。 那时母亲的视线是模糊的,目光没有焦点,但是何卓安知道她看的是父亲。 「这样你会来看我。」母亲在笑。 「我们可以一起看海。」 那年的十一月,她长眠於丈夫依恋的那一座港湾。 母亲过世之後,何卓安做了一个决定。 推甄放榜,他决定放弃母校的录取名额,回新竹念书。 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那是他少数真正想要的东西。锺念成让他认识到: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去争取,不计代价。 三、 至今,何卓安仍旧清楚记得报到当天的情景,每一件事,每个细节。 回忆从客运上那个莫名其妙的英文教学节目开始。何卓安头顶的萤幕上,自称英语学习专家唱做俱佳得示范所谓的联想英文学习法。 「大家都知道吸血鬼怕大蒜,吸血鬼怕大蒜,看到大蒜就咬下去,吸血鬼——大蒜——咬下去,吸血鬼——大蒜——尬落去(台语),大蒜,Ga-lo-ki,大蒜,Gar-lic.」 「下雨了,小孩天真的去拿衣服,小孩——天真——拿衣服,天真——拿衣服,天真——na——i——ve, naive.」 ……What the fuck.这是何卓安对这个video唯一的想法。一路上他极力想忽略这部所谓的「超有用联想英文学习法」,萤幕里主持人夸大的语气和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却不给他机会,从上交流道开始、他被迫收听了这匪夷所思的学习录影带整整一个半小时,一直到车子靠站才得以解脱。 几乎是迫不急待地跳下车,他直接过马路进入校园前往申请的系所报到。靠着校园地图和警卫的指点,他在十几分钟内顺利的抵达报到地点,完成报到手续,再按照计画前往教授的实验室。 到达实验室的时间比他预计的早了半个小时,这一段时间他就在走廊上晃荡,来回走动、浏览墙上的paper和计画。然後,他听见走廊的一头有脚步声接近。 对面的实验室门正好开了,门口的人朝脚步声的方向喊了一声:「程老师好。」 何卓安下意识回过头朝那位「程老师」的方向望去,对方也正好转过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程涵方。 ——好年轻的老师。这时何卓安对他的第一印象。 隔着一段距离,程涵方看起来像是比自己的年纪大不了多少的硕士、或者博士生;当他走近,何卓安从那茂密的发梢间察觉到些许斑白的痕迹。 听说,少年白的男人不会有发量稀疏的问题。不知道为什麽他当下冒出这个想法。 何卓安不知道对方当时是怎麽看自己的;或许,他对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毫无记忆。 迎面而来的人只朝他望了一眼,微微点头,随即在实验室门口停下脚步,推门而入。 那间实验室,和他预计要申请进入的是同一间。 陈老师?程老师?哪一个ㄔㄣ′? 又过一会儿,他想自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这间实验室由一个资深教授和一个新进的助理教授合开,约何卓安今天见面的是那位资深教授,当初再查资料的时候他也对这个助理教授有印象,记得对方就是姓程。 朝墙上的paper望了一眼——程涵方——的确是这个名字,他把人脸和名字都记了下来,当时没有想太多,只是直觉往後可能有很多相处的机会。 之後何卓安在走廊上等待,直到墙上的挂钟显示离约定的时间剩下十五分钟,他才举步敲门。 「何同学,很抱歉——」汪教授停顿了一下,然後看着他的眼睛,「我今年的学生已经收满了。」 何卓安心下一沉,虽然早在停顿那瞬间他就知道不会有好消息,但是此刻他仍旧无法阻止自己的情绪一下子荡到谷底。 「何同学,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很优秀,说真的我很想收你,」教授摇头,「但学校这样规定,我没办法再多收学生。」 「……」 「事实上,放榜第一个礼拜,我这里的名额就满了。」 「我能理解。」这时何卓安失望的无以复加,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也无力去计较「既然这样教授为什麽你还约我见面」。 汪教授续道:「事实上我去查了榜单,你的确被录取了,而且不只一所——」汪教授停了一下,「我很好奇,你为什麽会放弃原来的学校?」 何卓安犹豫了,他想过教授会问他,对於自己该怎麽回答仍旧踌躇。 教授的问句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你为什麽选这里」,另一个是「你为什麽到现在才开始找指导教授」;第一个问题好回答,第二个问题他却不知道不该说实话。 报到当天约教授见面这件事很不寻常。一般来说,推甄放榜日和报到日会隔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学生开始找指导教授,一个被好几个系所录取的学生会拜访不同的教授,经过几次面谈後再决定他要就读的系所;像何卓安这样报到後才开始找人早就慢了不只半拍,风评好的教授早在放榜後没几天就被抢光了,轮不到动作慢的人。 事实上,何卓安决定要回新竹念书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他的母亲在两星期前过世,母後七日才他下定决心要回来;当时离报到只剩下几天,他匆忙和教授约了见面时间,教授却又只有报到当天才有空会谈——这是何卓安唯一申请的新竹学校,他只能放手一搏。 斟酌再三,他说明了家里的情况。至於选这间电子所的理由就不多提了,纯粹是因为新竹的学校他只报了这一间。 令他意外的是,教授在知道他是新竹人之後,当下表示能够理解他的选择。「我这里名额已经满了,我想,其他老师那里的状况也是一样……」何卓安垮下脸。 「这样好了,」教授想了一下,说:「你知道,这间实验室是我和另一个老师合开的吗?我帮你跟他说说看,他也许可以收你,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教授说着站起身,何卓安连忙跟着站起来。 「教授,我跟你一起过去……」 「不用,你在这里等,我去跟他说……有带你的成绩单吗?有就先给我。」 看着教授的身影消失在门边,何卓安坐立难安,隐约听见一些谈话声,谈话的人和他只着隔一道未阖上的门,盯着门,他得心情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听见脚步声响的当下他抬起头,进门的只有程涵方。 他喊了声「教授、」接着站起身,程涵方只说了:「请坐。」 都坐下後,程涵方手里拿着他的资料,说:「何卓安同学吗?」 「是。」他浑身都抖了一抖,莫名有些胆怯。 「我听说你的情况了,汪老师刚才已经告诉我,我就直接说了——」那人直直盯着他,「你对这间实验室了解多少?」 ……其实不多。 决定要来这里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他再认真也还是有个限度。 他这样回答:「不敢说很多,但是大部分能找到的资料我都看过了,实验室的状况也跟别的同学打听过,有几篇paper我有看,汪教授在做的是太阳能电池、」 程涵方当场打断他的话:「我在做的不是那个。」 何卓安内心的小人这时缩了一缩,他一紧张就结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没关系,你再回去看看,再想一想,我不急着要你回覆……」听着毫无高低起伏的声音,何卓安当下急了,「程、程教授,我看过你的博士论文还有博後的专利,我知道你做的是压力感测、微机电,还有……」 何卓安这时如果仔细观察对方,绝对会发现程涵方露出微微意外的表情,可是当下的他没有馀裕去想这些。搜肠刮肚找不到任何能表达自己决心的说词,只能说:「教授,我已经考虑好了。」 「……我知道了。」 那就收我当学生吧,拜托。何卓安绷紧了神经。 「同学,你太紧张了。」程涵方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我要你回去想,是要你回去做功课,这对决定你往後的研究方向有帮助。」 何卓安眼前顿时一片明亮。做功课吗?意思是、 「我听说你已经报到了,」程涵方的声音仍旧毫无起伏,「这样,你等下发一封email给我,给我你的基本资料和连络方式。」 「我等下就去计中发mail。」 何卓安连连点头。 「不急,你的基本资料这里都有了,你有空再发一份给我。」 「好,谢谢教授。」 「我不习惯别人叫我教授。」 「嗯?喔。」那要叫什麽?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转了一圈,还没得到答案,就听见程涵方说:「同学,我下午有课。」 离去前,他们约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抱歉,这次有点赶,下一次见面我们再谈。」何卓安说好,两人在实验室门口道别。他的心情和那日午後的阳光一般明亮,欢快地一路小跑步奔向计中。? 四、 其实,只要何卓安有点脑袋,就会知道上次见面是一个设好的局。 收满学生的汪教授没有像其他老师一样在Email里婉拒他,而是压着他的资料、约他报到当天见面,也那麽刚好,他未来的老板、接下来有课的程涵方人就在实验室。这样明显的事实就算他当时没发现,之後再回想也该明白了。 後来他才知道那所学校提拔新进助理教授的方法,是由一个副教授(VP)或教授(P)配一个助理教授(AP),目标是指导AP五年内升VP;因为AP难收学生,不是跟人家借就是捡剩的。显然,何卓安就是被夹去配AP的那道菜。 何卓安不介意自己是那个剩下的,倒是锺念成对他的决定有些惋惜。 「GRE和托福都考了,你的分数直接申请phD都有机会,好可惜。」锺念成叹气,瞥眼间看见何卓安低着头不说话,随即又安慰:「不过GRE成绩能保留五年,你念完硕士要再出国也OK啦。」 何卓安「嗯」了一声,他都已经快忘记自己还有考过GRE。 锺念成接着又问:「所以你後来有找到教授?」 「有。」他把程涵方的事情跟钟念成说了,又说新老板和汪教授合开一个实验室。 锺念成听了一脸紧张:「新老师你敢跟啊?」 「唔,他看起来人不错。」说真的,他也没得选了。 「他几岁阿?」 「二十几吧,」何卓安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老板的博士毕业年份,「应该快三十。」 「念哪所学校?专长是?发过哪些论文?」钟念成问了一连串问题,何卓安一一回答,答不上来的时候,两个人乾脆拿出笔电估狗「程涵方」。何卓安第一眼先看他的简历,发现他跳级,大学又少念一年,免服兵役,直攻PhD,也难怪他看起来那麽年轻。 「嗯,应该是满强的老师。」大略浏览过新AP的简历,钟念成下了结论:「跟他应该能够学到很多东西。」 「那会很操吗?」何卓安觉得自己应该关心一下这个问题。 「你现在才关心这个问题会不会太晚了。」锺念成哭笑不得。他自认很了解这位好友,拍拍对方的肩:「反正,操不操对你来说应该没差吧?至少他很强,比起来年纪一大把个性机歪又没实力只知道操学生的……比较恐怖。」说着两个人互看一眼,同时想起曾经遭遇过的某些……同声叹了一口气。 面对一个毫无前人经验的新老板,何卓安的想法就只有:既来之则安之。 这段其间还是有大学同学问他:「你真的不考虑留T大?不推甄用考的还是有机会。」 何卓安摇头,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他不会更改。 何卓安和他的新老板很快就有了第二次见面。 离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隔了两星期,这一次何卓安把老板的资料做了完整的STUDY,除了背景资料外,博士博後发过的重要论文、专利,以及近期的几篇PAPER他都看过了;虽然大部分的PAPER内容对他来说都是天书(看完abstract就直接跳conclusion),距离找出未来研究方向还早得很,但他终究是比之前多了些准备。另外,从资料里他意外发现他的老板其实满有钱的,难怪能和汪教授合作主持一间实验室,国外的专利和权利金价码果然不同。 第二次见面时他又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他是程涵方第一个正式收的学生。 当天老板听了他的汇报後,声调多了一些起伏和温度,何卓安才发现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虽然程涵方依旧端着那张沉静的面孔,却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些微笑意,再配上微弯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在笑。 容易被笑容哄骗的何卓安立刻就觉得老板人挺好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他觉得程涵方今天看起来跟上次见面有些不一样,然後敏锐地察觉老板染了头发。 早先的斑白被混着栗色的发梢取代,他忽然意识到:老板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 报告结束後,程含方说:「有什麽问题想问?」 「唔,这个……」何卓安有些心虚,他的程度还不到能问问题的地步,论文大部分都是跳着看。 「如果没有问题,这次就先到这里。」 「嗯?」就这样吗?何卓安愣愣看着老板。 「你学校那里应该有课要修,你先准备自己的考试,我们之後再约。」 「我这学期不到九学分,」何卓安搔头,「几乎都是通识,很轻松。」 这下轮到程涵方盯着他看了,同时那股熟悉的紧张感又回到自己身上,他想要解释些甚麽,没想到对方却接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今天几号?」 何卓安愣了下,「十一月十五。」 「好,这样——」程涵方取过一旁笔电输入几个关键字,搜寻引擎随即跳出好几个结果,「你回去读这本text book和这篇paper。」 「下一次我们约十二月中,paper presentation。」 何卓安赶紧打开自己的笔电,老板顺手就把档案传给去,於是他当天就去计中把paper列印出来;不得不说老板指派作业给他让他有些雀跃,从图书馆借回的沉甸甸的textbook抱在手里也让他感觉很踏实。 教科书不厚,paper也比较适合他现在的程度,这段期间他不停地用功,除了老板给的东西之外,不懂的地方还额外去找参考资料补齐了。锺念成不懂他那股拼劲是哪来的,在一旁念念有辞:「你拼成这样是怕老板丢掉你吗?我告诉你,他才舍不得,系上成绩跟你差不多的第一选择是出国,第二是留T大,收到你是他捡到……」 除了那句「老板舍不得」让他满开心的,其他话何卓安基本上是左耳进右耳出,他自己是觉得老板挺不错的。介於期中和期末考试的这段时间,他的课业压力不大,时间和精神几乎都投入作业当中。 十二月中第二次meet,简报结束後程涵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起伏,但是这次他确定老板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因为他说:「大部分可能遇到的问题,你自己找到答案了。」只是一句话就让何卓安激动得尾巴都要竖起来了——如果他有的话。 只是还没来地及摇尾表示雀跃,程函放後面那句话却让他顿时泄了气。 「就先这样,下学期开学,我们再联络。」 ——欸? 「这段时间你可以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也剩最後一个寒假了,想去哪里,想做什麽就把握这段时间去做吧。」 何卓安呆了一瞬,随即有些手足无措。「我没有……」 程涵方看着他。 「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寒假没有计画吗?」 「寒假……回澎湖吧。」 「家里是澎湖人?」 「是,我爸爸老家在澎湖。」 「原来如此。」 「嗯,其他,也没有甚麽特别的计画……」何卓安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麽跟老板表达自己的意思。 对话停顿了一会儿,他发觉程涵方还是用那种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盯着他看,於是又开始紧张起来。 「你等一下,这里有几篇paper你寒假看,我直接用实验室的印表机印出来。」老板把一叠资料递给他,接着开始和他讨论往後的修课准备,说:「你下学期先去修这几堂课,或者去旁听。」 「一样,挑一篇做presentation,下学期开学我们再约时间。」 就上次一样,像是叼着战利品的牧羊犬般,何卓安拿了一叠厚厚资料满足地离开实验室。 五、 读paper,准备期末考、分组报告,时间在用功中度过,很快地学期进入尾声。 期末过後是寒假,期末聚餐结束後的隔天,何卓安收拾行李回新竹。 母亲过世後,除了丧葬仪式那段期间以外,他大部分的时候还是留在台北,遭逢母丧的事也只有少数几个朋友知道。丧礼结束那天他在自己个版发了一篇文章,抒发自己的心情也感谢好友的关心;那一段时间,身边几个朋友在面对他的时候,都像是梗着什麽在喉咙里一样,想慰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是对何卓安而言,丧母当下的悲伤远远比不上看着她被病痛折磨那般煎熬。 收拾心情以後,他发了那篇文章,意外得到很多推文鼓励,他才知道有不少人默默在关心这件事,只是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表达。 人在台北没有感觉,直到放寒假了,回家了,才发觉屋子空了,不像是自己的家。和父亲两个人一起吃晚饭时,更加深刻地察觉到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实。 当下,何卓安确信自己回新竹的决定是对的。 晚餐後,他问父亲:「我们几号去澎湖?」 「三十号。」父亲指的是农历,除夕当天。 过年前他们在二十九号当天先下竹南,在母亲娘家待了一个晚上,隔天南下台中搭机。 坐飞机去澎湖曾是何卓安长久以来的期盼,如今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实现。 过年前那一段期间,父亲的许多旧识相继登门,互拜早年,看着这种大人间例行的社交活动,何卓安想:他或许也该问候一下和自身关系密切的大人,例如他的指导教授。 他写了一封email拜年,内容很简单,不外乎是感谢老师的指导,希望对方往後多加指教,最後再祝他来年万事顺利。 程涵方的回信内容很短,没有提到任何课业相关的事,只有简单的祝贺,最後以一句”Enjoy your winter vacation!”作结。 何卓安看见他对着自己笑,说:「请进。」 他的笑容明亮,如春风般带着暖意拂过,何卓安知道那只是馀温。程涵方刚才对着学生笑,转头时顺便给了他们同样的表情。 「好久不见——何卓安。」程涵方对他点头,语气和过去没甚麽不同,从进门到坐下这段期间他依然面带微笑,眼里的温度却下降了。 「程教授,这是我们新进的RD,Andrew,」刚坐下同事Ben就急着把何卓安推出去,「听Andrew说,你们很熟。」 ——我哪有这样说过? 何卓安吓了一跳,当下第一反应就是看程涵方。 「他是这样说的吗?」程涵方看着他笑,要是何卓安心里没那麽慌肯定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些甚麽,可是这时候他局促地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摆。 他听见那个人继续说:「他是我的硕士生,也是这个实验室的元老之一,我的第一个学生。」 何卓安抬头,那个人顿了下,续道:「大概,也是我最好的一个学生,」 到此,Ben对往後的合作是满怀希望了,看着何卓安的眼神满满写着:「Andrew,以後就交给你了。」 何卓安心中苦笑,对於Ben的错估形势,不知是该同情他,还是该同情自己。何卓安心里清楚,他和程涵方过去的关系虽然不至於砸了这个案子,却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帮助。 他们会面的时间只半小时,短短三十分钟里,他面带微笑,坐立难安,不知道程涵方怎麽看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是怎麽想的。 离去前,程涵方说:「我们的合作项目,卓安懂得很多,有他当我们之间的桥梁,我很放心。」当何卓安还在想着「他以前不会这样讲话的、也不太会笑」时的时候,那人已经伸出了手:「卓安,很高兴看到你回来。」 他足足慢了一拍才伸出手。「老师,很高兴跟你合作。」 回到家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在这之前,何卓安回了公司一趟。虽然今天出差没进度也没有东西回报,目的只是介绍彼此认识,他还是将行程回报给主管;剩下的时间,则是忙着替之前的案子收尾、处理一些琐碎的paper work,七点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没有继续住原来的房子,而是搬去竹北,那里近年来发展得很快,而且离高铁近的多。吃饭、洗衣、沐浴,八点半,人闲下来,也静下来。 他无法自制地回想今天的每一个细节,影像宛如跑马灯般在脑海中晃过,思潮汹涌,心中却空落落的没有头绪。 时间就在恍惚与不经意间一分一秒过去,回过神来,墙上时针正好指向十。 他拨了一通电话给Leo,电话响了五声之後被接起来。 「Leo,」何卓安说:「我今天,看到那个人了。」 那边的人停顿了了一秒,「Andrew?」 「是,是我。」何卓安闭上眼。 Leo是他在美国认识的朋友,他刚过去的时候Leo博三,是那所学校少数的台湾人。对何卓安而言,这个朋友意义非凡,是Leo让他成为男人——某一层意义上的。他带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对他整个人、以及往後的phD生涯有重大影响,为此,何卓安感激他。 「Andrew,Andrew?」电话那一头声音又传来:「还在吗?」 「我在。」何卓安睁开眼。「我今天回学校。」 「你看到他了?」 「我看到他了。」 「他看起来如何?」 「他没有变,他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嗯。」 「可是他笑得比以前更多,说话语气也不一样了。」 「嗯。」 「他说,我是他第一个学生,最好的学生……」 「Andrew,」Leo打断他:「他是那头羊吗? 」 何卓安沉默。 「Andrew,Andrew,你还站在原地。」 何卓安没有说话。 「你没有打开门,Andrew,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回去的理由,也没有人能告诉你答案。」 「我清楚,可是我想不明白。」 「Andrew、」 「抱歉,Leo,我……我会再想想,」何卓安又闭上眼,「我会再想想。」 挂上电话的同时,他的脸埋进手心。 那一段矛盾纠结、理不清头绪,连同回忆,一齐涌上。 六、 何卓安和父亲初三回新竹。 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何卓安没有其他安排,大部分的时间用来念书。开学前一周,他主动写信给程涵方约时间meeting,顺便报告自己的选课状况,徵询对方的意见。 看完他的课表後,程涵方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直直盯着他看,整整有十秒钟不说话——被老板这样盯着看,相信没有一个研究生不会背脊发寒。 「这两门课,你选一门。」老板指着他的课表,「剩下等研究所再修。」 「那,先修哪一门好?」 程涵方想了一下,指着固态物理说:「先修这门。」 於是乎何卓安立马退掉另一门课,多出来的时间,老板告诉他:「你一个礼拜来Lab几天,我找人带你,之後有事交代你做。」 终於有事情让他做了!这番话让何卓安很振奋、振奋不已。 为此他又微调了自己的课表,一个礼拜三天在台北上课,两天半的时间待在新竹的Lab,星期四星期五还有星期六的早上。 他把这件事告诉锺念成後,好友对他的时间安排很有意见。 「礼拜六早上?你疯了吗?」钟念成用力摇晃他:「爽就爽这一个学期了,有必要从现在就开始你的菸酒人生吗?」 「唔,可是……」可是礼拜六早上程涵方会待在Lab,那个时候去Lab可以顺便meeting。 「星期六meeting?!你的脑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那样你连星期五晚上的time for fun & relax都没了阿!」锺念成抱头呐喊,他的心情可以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 这样的反应,让何卓安不敢告诉他其实自己还旁听了一堂老板开的课。 千言万语,一言难尽,锺念成最後以一句话总结他: 「被虐狂。」 何卓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workaholic,只是平常的课馀时间,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这样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来写程式跑模拟。几个月过去,程涵方似乎也摸透了自己大弟子的性格,估计人已经跑不了了,开始给他更多事做,使唤人也更加没有顾忌,交代下去的事情不只难度越来越高,deadline也逼得越来越紧。到後来,除了期中期末给他一段时间全力准备考试外,大部分的时候作业、paper是一件接着一件丢。 五月底的时候,程涵方告诉他有个DATA在七月底前要赶出来,交代何卓安毕业证书拿到後就去Lab报到,何卓安自然连声应好,学期结束後立马收拾包袱奔赴新竹投身研究。八月老板预计出国参加研讨会,临行前花了一点时间和他讨论未来的研究方向,给了他两个题目和一堆paper。「这段期间你就做paper study,把资料整理好後再决定你要做哪一个。」 何卓安很高兴,没想到老板这麽早给他题目了;一般外校学生,通常需要花几个月时间学习实验室的工作流程和核心技术,他提早几个月上手,也让老板提早开始使唤他。 除了研究文献外,该做的事情当然还是不能少。实验室除了何卓安外,帮老板做事的还有研究助理和研究生各两个。两个研究生也是今年入学的新生,和何卓安不同,他们的指导老师其实是汪教授;至於研究助理,一个是国科会的计画专案助理,另一个是程涵方自己请的,何卓安在他们的指导下学习各种技术,了解老板目前进行的研究计画。 从助理口中他也得知了老板的一些八卦,有些他已经知道了,有些他不知道; 知道的像是老板有钱是因为他博後的研究成果被一家大型公司买下了,对方每年都付他大笔权利金,因此,才有能力和汪教授合开一个实验室、且在计画外自己另请一个助理;不知道的,像是老板父亲已故,目前和祖母两个人住在老家、靠近竹东的旧公寓。 虽然说有钱好办事,一个新老师要在新环境立足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闲聊间,其中一个助理孟儒拍拍何卓安的肩,说:「之後你会比较辛苦就是了。」孟儒的语气真心满怀同情,他预计年底出国念书,再过不久就要离职。 何卓安嗯了一声,没有其他反应。助理二人对看一眼,又异口同声说:「不过,你应该没差。」 「啊?」 「没事。」 何卓安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又回过头去赶进度了。 大概也只有何卓安这样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的人,才感受不到老板施加的压力。一个学期下来,何卓安对实验室的各项技术差不多都上手了,於是乎,做为老板的研究生(廉价劳工)生涯正式上路。 整个七八九月,何卓安的生活围绕着实验室,日复一日,时间在赶实验进度、回报data、meeting、补数据、paper study中度过;相较之下,去年底和学期中那一段应该算是,嗯,蜜月期,这短短的时光如今仿若船过水无痕。就算是八月中老板出国期间,他依然不得闲,本来面对面meeting变成远端遥控,助理和学生们依旧是每隔几天用email和电话向他报告进度。 ——对何卓安而言,那段每隔几天就要报data的日子历历在目。 如今,当报data的人换成了老板、听取报告的变成自己时,何卓安很不习惯;虽然报数据的是程涵方的博士生不是他本人,何卓安还是觉得别扭。 末了,程涵方问他对於数据实验或者脉络是否有什麽不足和建议,是否符合贵公司所要的需求云云,他也拙於应对。 也幸亏,一切都符合预期,要是出来的结果是「打回去,通通重做」。他没把握能立即调整自己的角色。 初步的实验数据出来後,两方共同拟订之後的方向,如何就现有的结果再做修改,需要达到什麽样的成效,大致讨论过後,再定下次验收日期。 会谈结束後,刚才报告的博士生先离开,研究室剩下他和程涵方两人。 眼下态势,大有昔日师徒叙旧话当年的意味,何卓安局促,别扭,又纠结。此时他纠结的不是程涵方的想法,而是他自己究竟能不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程涵方却先一步开口:「你下午有要回公司吗?」他边说边站起身,似乎是想结束这场谈话。 「不,我下午请假,」何卓安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说了:「我要去看我爸。」 程涵方愣了一下,「你要去澎湖?」 「是。」 「……怎麽过去?坐船?搭飞机?」 「我订下午三点的机票从松山机场飞,顺便去台北办事。」 「你现在要去台北?」 「嗯,坐高铁。」何卓安漫不经心答道,满脑子想的却是该怎麽开口,下一次见面还要等几个礼拜,可是,他想…… 「我送你过去。」 「嗯……咦?」 「我送你去高铁站,」程涵方取过椅背上的外套穿上,说:「你不是开车过来的吧?」 「唔、嗯。不是。」 程涵方看了他一眼,「那走吧。」 何卓安木木点头,拿起外套跟在他身後出门。 不论过了多少年,面对程涵方,他始终有些木讷和笨拙。 就像现在,何卓安占据了副驾驶座,却始终做不好副驾驶座的人该做的事——陪驾驶聊天。他不是第一次坐程涵方的车,也不是第一次坐副驾驶座,只不过,就算是两人关系最熟悉的那段期间他们也鲜少闲话家常。他没有从今日天气聊到强档电影再扯到感情状况的本领——虽然後者他非常在意——只能愣愣在一旁坐着。 身上的馀热尚未退去,他的脸还微微发着烧。 刚才上车时,何卓安只顾着调整坐姿把脚摆对位子,听见旁边那个人说:「安全带」,才急忙转身想去拉,那条伸缩带却因为他的笨手笨脚的老是卡住,程涵方见状乾脆伸手绕过他另一边的肩膀,把带子拉出再替他扣上;这个姿势让程涵方整个人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就算何卓安用尽力气往後退也避不开几缕的发丝扫过他的脸。 「老师你、换新车了。」 「嗯。」 「什麽时候换的?」 「两年前。」 句点。 似乎,无话可说什麽的,问题不只在他身上。 何卓安还没有笨拙到连闲聊都办不到,但是,此时此刻脑海中翻来覆去想的只有一件事,除此之外说些其他的都没有意义。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又听见程涵方问:「你回来多久了?」 「快半年。」 「半年,是Ted找你回来的?」 「嗯。」Ted是他现在老板的名字。 「上一次回来是什麽时候?」 「两年前,」他说,「去看我爸妈。」 「前年,」程涵方似乎顿了顿,「原来你回来过。」 何卓安应了一声,另一个人不再说话。到此,车内又安静下来。 到达目的地之後,程涵方没有直接让他下车,反而是在附近停好车,熄火,一路送他到高铁站入口。 临别前何卓安终於是忍不住,说:「老师你……这星期五有没有空和我、吃一顿饭?」 「几点?」他感觉对方几乎是在自己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回应了。 「七点。」 「好,到时见。」那人又说声:「我先走了,到时再联络。」然後转身离去。 他甚至还来不及紧张对方就乾脆地应了邀约,反倒让何卓安有些怔愕,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麽样的感觉。 七、 从新竹到台北,再往澎湖。客机起飞的瞬间耳鼻口的涩滞感让他晕眩,拼命吞口水、听着耳边哔啵哔啵响,思绪随着机身一同脱离地心引力。 记得那时候是八月底,完成所有新生注册手续後,程涵方也回国了,他们在九月中订下何卓安硕论的题目。 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後,此时的何卓安对自己的处境更清楚一些了,他明白硕论归硕论,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帮老板做实验发paper、发paper、拼命发paper,和老板的研究内容相比之下,他给自己的题目好比是一块蛋糕。 老板回国的同时带来了经费和新的案子,同时间还有一个项目十二月中要有初步结果,加上国科会计画,工作分派下去後整个实验室又忙碌起来。除了做研究之外,这学期何卓安选了两门课,共六学分。这次没有和程涵方讨论,他对於未来的学习方向已经有想法。 很快,十月初,第一次Lab meeting结束,大部分人期待的中秋连续假期到来。 中秋节前一天何卓安和父亲去了一趟竹南,两人在母亲娘家留了一晚,隔天又回到新竹。何卓安事先向父亲报备:剩下两天假期他要去台北,几个大学同学说好找时间聚一聚。 父亲回说知道了,让他放假多休息多走走。 不一会儿,他又问:「对了,你那个朋友,锺念成,一阵子没听你提到他,他最近怎麽样了?」 何卓安回:「他在当兵,正好这几天休假。」 「怎麽去当兵了?」父亲愣:「没念研究所?」 「他明年要出国,出国前要先当完兵。」 父亲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麽。 临出门前,何卓安坐在门口穿鞋,忽然听见父亲说:「小安,你想不想出国?」 「爸,我没想那麽多。」他顿了顿,「我才硕一而已。」 「我们都帮你准备好了,」他听见父亲说:「我们存了五百万,送你出国念博士。」 他逃避似地低下头,丢下一句:「我还没毕业,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然後匆匆出门。 从那以後,何卓安小心地不再提起锺念成的事,与父亲的谈话也避着出国的事。 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不若以往。自他回新竹後,他们相处时间多了,两人之间的语言却减少了。认识的人和邻居听说何卓安回新竹念书的事,都说:多难得的一个男孩子,这麽孝顺,愿意回家乡陪伴父亲。 何卓安却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自从母亲过世後,大部分的时间父亲都是沉默着,有时双眼定定地望向某一处,凝眸深处一无所有。他的父亲是个恋家的男人,工作外大部分的时间都给了妻儿,就算是难得的应酬和不多的社交活动场合,身边必定有母亲陪伴。 没有人比父亲这样的男人更了解伴侣的意义。那个陪伴他二十五年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挚友,他另一半的灵魂。看着父亲的容颜随着逝去的半身逐渐凋零枯槁,何卓安不知道如何排解父亲心里的哀伤。 回到父亲身边才发觉自己不懂得陪伴,那个过去的自己却懂。遥远的记忆里,他的脸庞曾经熟悉父亲手心的温度,他的头发习惯父亲的触摸,夜晚,每当父亲带着工作後疲惫回到家中,总会倒卧在客厅里,让何卓安站在他的背上,嬉戏般的四处踩踏,舒缓他一身疲劳。那时候何卓安的个子还没长到父亲的一半。 随着年龄渐长,失去了陪伴的能力,他开始害怕,失去了灵魂、只留下躯壳的父亲,彷佛随时会消失。 做儿女的总是如此,总在某一天才猛然惊觉:记忆里的双亲高大健朗,衰老彷佛一夕之间。 思绪随飞机的起落浮动,最终停泊在马公市。 不同於风城,只有在港口边隐约飘浮着些微海水的气味,记忆里,海风带着咸味漫过整座岛屿,构成他对风柜所有的印象。曾经他只要一闻到这股气味就头晕,那让他联想到不好的乘船经验。 而如今气味淡了许多,让何卓安忍不住猜想,记忆里浓重的海水味或许是海上历劫的馀悸。 他身上没有任何行李,穿过机场大厅之後拦下计程车,说了目的地,他从後照镜中看见司机露出些微讶异的表情。 那是看得见海的地方,父亲与母亲的长眠之处。 他曾经猜想,当时自己之所以坚持回到新竹,是因为在心底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陪伴父亲了。 那一年,母亲十月底病逝,隔年十一月,一场车祸中他再一次永远失去了亲人。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在Lab跑数据到晚上十点半,赶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工程一馆,校园里风最大的地方就是它前面那一段路,来自四面八方、透着冰冷的风灌入他的衣领,手中不堪一击的摺叠伞从伞骨中央拦腰折断。 接获警方通知时他的全身浸泡在雨水中,冰冰凉凉的。他至今记得那种感觉。彷佛是浑身赤裸着从结冰的湖泊中被捞起,像是在冰雪中淌着鲜血,寒气沿着微血管窜入四肢百骸,伤口与疼痛被冻得僵硬、麻木、毫无知觉。 他也记得,当晚他联络程涵方告知自己即将请丧假的消息时,沉默在电话两头蔓延。 他想起,两周前程涵方才见过自己的父亲。 那天何卓安一个人在实验室和一组数据奋斗着,满脑子想着在今天一次把事情处理完,结束时刚好遇见回lab拿东西的程涵方。 「我顺便送你回去。」程涵方当时这样说,不是客气,也容不得别人拒绝,就这样开车载着自己的学生回到住处,何卓安下车时正好遇见自己父亲刚采购完回来,手上提着一袋又一袋的。 他拎过父亲手上的大包小包东西放在家门口,回头就看见程涵方不知何时下了车,正和自己的父亲说话。何卓安走近时,对话已经告一段落,只隐约听见父亲说了句「拜托老师多照顾」,程涵方抬头看了他一眼,略略颔首随即告辞离去。 不只是和卓安自己,恐怕程涵方也想不到,不久前才见到的人忽然就这样离开了。 分分秒秒,在浅浅呼吸声中流逝,不清楚过了多久,那道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要坚强。」 你要坚强。他是第一个这样告诉自己的人。 後来再後来,有无数的人向何卓安说过同样的话,面对面;但是唯一触动他的,却是从电话看不见那一头传过来的那一句: 你要坚强。 父亲的丧礼一切从简,告别式结束、遗体火化後由他和两个叔伯迎回澎湖。虽然流程已经尽量安排得简单,但身後需要处理的事情仍是不少,何卓安回到本岛已经是三个星期之後了。 回程的船上他趴在船尾的栏杆上吐得一蹋糊涂,泛着酸苦的胃液和泪水一同涌出灼伤他的黏膜和食道,到後来他只是不停乾呕着,不知道身体里还有什麽、还剩什麽。 回新竹的路上他一路晕着,直到快抵达火车站时,接到一通电话。看着来电显示的瞬间他反射性地按下通话键,。 对方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何卓安,你回新竹了吗?」 何卓安坐直了身子,「还没,快到了。」 「你坐火车?」 「嗯,下一站就是竹北。」 「那就在竹北下车。」 「……咦?」 「我这里到竹北比较近,下车後等我电话,我去接你。」 一结束通话何卓安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列车抵达竹北站时他手忙脚乱地提着大包小包,匆匆起身,一脚才踏出火车站,又听见电话响起。 ——车门关上的瞬间,意识有些恍惚。 这期间程涵方一连喊了他三次,直到第三次,他才反应过来。 「——安全带。」 这时他像是突然醒来似的,拉过安全带连声道歉。 然後,在老板开始发动引擎打方向盘的时候,何卓安又呆愣起来,想着眼前究竟是什麽状况,老板竟然亲自来接自己……是怎麽了吗? 车子开上大路时,他听见老板开口了:「十二月二十一台北那场conference, 你跟我一起去。」 何卓安瞪大眼,难道老板来接他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吧。 「直接送你回去?还是你有想要先去其他地方?」 「唔,那个,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车子里很暖,他的眼眶有点热,鼻水不断流着,「老师,谢谢。」 「你是我的学生,这没什麽。」 瞬间何卓安眼眶湿了,纠结的情绪像是要炸开来一般,喜悦奔腾的同时却又莫名地想大哭一场,又悲又喜、杂乱地理不清,只能垂下头不断吸着鼻子。他听见程涵方继续说:「conference的deadline是月底,在那之前要把东西交出去。你之前的Data还没……」 「我马上弄完,」何卓安立刻抬起头,「我两星期、不,一星期就可以弄好。」 程涵方当下错愕。两人目光一对上,他又说:「我一定会在deadline之前弄完,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涵方打断他:「我是想说,你可以把数据交接给孟儒,让他们来处理剩下的部分,这段时间你——」 程涵方後半段的「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麽紧」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他看见何卓安直直盯着自己,眼底隐隐发着光。「剩下的部分,我来就可以。」 那道光彩——程涵方看在眼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何卓安仍旧盯着他,重复道:「我可以。」 沉默半晌,最终,程涵方同意让他继续进行实验。 在当时,程涵方不确定自己的决定对或者不对。但是他看见光彩正在凝聚,要是自己拒绝了,那股光采将会凝成水珠下坠。? 八、 ?时间马不停蹄地来到十二月。这一段时间,何卓安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见过阳光。他的一天始於天还未亮的大清早,结束在星辰当空的午夜,月亮彷佛永远在他的头顶上;他会在出门时就买好早餐、中餐,傍晚留在实验室的同学会在外出时替他带回晚餐,问他要吃什麽,永远都是「随便,你们吃什麽就顺便帮我带一份」。 月底,他辛勤地劳动让资料得以赶在死线之前交出去。那时离conference还有一段时间,程涵方没有指派他任何工作,也没让他支援其他计画,於是何卓安开始着手自己的实验进度安排。 研讨会前两个礼拜,某一天晚上,何卓安一个人在lab为之後的实验进行前置作业,labview展开得如火如荼,忽然间,实验室的门开了。 「你还在?」听见是程涵方,惊跳的瞬间何卓安几乎是在半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回过身:「老师、」 程涵方的看了萤幕一眼,「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准备期末考?怎麽还在写程式?」 「喔,我想让之後的实验跑顺一点。」 程涵方的目光又回到萤幕上。 何卓安解释道:「这个,是……」 「这个不急着弄,你的进度已经很快了。」程涵方说,「我有其他事情让你做。」 「喔,嗯。」 第二天,他从老板手中接到所谓的「其他事」——帮老板做研讨会和上课用的ppt,比起跑数据和coding,这个任务简直是轻松到不行。只不过,当在他花了半天的时间做完投影片後,老板却只丢给他一句:「我不急着要。」 他才恍然大悟:老板是要他休息。 对何卓安而言,老板的话就像圣旨一般,於是这段时间他没有安排其他进度,除了上课之外,白天就在实验室替其他人debug,晚上就去图书馆和计中待到闭馆,每天依旧是过了十一点才走出校门,回家後洗洗就往床上倒。 深冬的气息紧贴窗户的缝隙丝丝渗透,棉被里何卓安双手抱胸蜷着脚趾抵御寒冷。他不喜欢清醒着面对空荡荡的屋子,这令他难受,让他清楚地感觉自己本来什麽都有,现在什麽都没有了。 研讨会当天老板开车载着他北上,这是他第三次坐老板的车,这次他记得拉安全带,历经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两人顺利抵达台北。 学生陪老板参加研讨会,任务就是随身打杂,何卓安很有这样的自觉,虽然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做的还可以;但是程涵方似乎习惯什麽都自己来,就连何卓安要替他拿东西张罗吃喝什麽的,他都要想 一下,末了还要加一句:「谢谢。」後来何卓安回想起来,猜是因为当时的程涵方太年轻,没有那种理所当然的架子。 准备就绪,研讨会开始後,几乎就没有何卓安的事了,大部分的时间他就在下面读资料、用电脑。Presentation结束後,程涵方说自己晚上要和同学聚会。他告诉何卓安:「你就在附近逛逛,我大概七点左右结束,到时候再打给你。」 嗯,老板的意思是要自己等他?何卓安以为没事了,老板会让自己先回去。难道是还有行程? 他没问,不过老板既然这麽说,那就是这样办。 离七点还有三个小时,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四处闲晃。附近一带是影城和百货公司林立的繁华商圈,过去他只有在同学相约看电影时才会来这里,有不少地方可以逛,他却提不起兴致。百货公司向来重女轻男,更不用提数量稀少的男性专柜还有相当严苛的经济门槛,何卓安在逛完了日系杂货馆、电器柜、3C柜,剩下的时间就定居在某家百货四楼的外文书局,一直要到快七点半才接到老板的电话。 这个时间上高速公路,北上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回程只要一个小时。 车子下交流道後,程涵方说:「时间还早,去我家坐坐吧。」 九点十分,盯着车子上的电子钟,他不确定这个时间去人家家里拜访是不是真的算早(比起他平时回家的时间那的确是算),反正反正,反正老板说了算。 老板的住处隐身在竹东的小巷弄中,晚间往来人行稀少。 何卓安的印象中,老板和祖母两个人住一起,应门的却是一名年轻女性。一开门见到程涵方,就听见她喊:「先生回来了。」看见何卓安的当下她似乎有些讶异,糙着不流利的中文向他打招呼,何卓安随即明白这位是外籍帮佣。 进门就是客厅,白发皤皤的祖母坐在椅子上,笑得和蔼。 「小涵回来了。」她颤巍巍地起身,又看着何卓安,「你带朋友来啊,好年轻,今年几岁了?来,来坐。」 何卓安脸一红,「我是程老师的学生。」 「学生,小涵这你学生?」祖母盯着他左右上下打量一番,说:「这小孩生得真好,来,坐,坐这。」 他听话的坐下,祖母又问:「晚上吃了吗?没吃的话我让Linda去煮。」 「吃了,都这个时间了。」程涵方说,「家里有汤圆吗?」 「有,还在炉子上,等会儿再热一下就……」 「我去热。」程涵方说着站起身进了厨房。 趁着这段空档祖母让Linda去洗澡,客厅里剩何卓安和祖母两个人。 「这小孩生得真好。」她看着何卓安,同样的话再次重复。 闲聊间,祖母问他叫什麽名字,今年几岁,哪里人等等,说有印象听小涵说收了一个学生,今天第一次看见;又说小涵很少带人回来,她都不记得上一次是什麽时候了。她看着何卓安笑,每说到一个段落,就会摸摸何卓安的手,然後左看看,右看看,补上一句:这个小孩生的真好。这让何卓安不只一次怀疑,是不是在老人家眼中年轻人都是漂亮的? 不久,厨房那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何卓安望过去,正好看见老板端着汤圆走来;这一幕让他感觉有些微妙,虽然程涵方的脚步谨慎,举止间却流露一股轻松随意,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程涵方。 「明天是冬至。」似乎是提醒,程涵方看着何卓安。 祖母在他碗里添了好几粒汤圆,催促着他快吃。「吃一粒汤圆就大一岁了。」 暖意随着软糯的汤圆一口一口咽下,何卓安感觉眼角被蒸气薰得湿湿热热的,顺着脸颊暖呼呼地一寸一寸熨过。 何卓安没有在老板家里留太久,他拜访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祖母的就寝时间了,老人家睡了以後,程涵方开车送他回去。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应该对老板有所表示,却琢磨不出个具体执行方式。就在下车前,他低着头嗫嚅了一句「老师谢谢你」,而後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蹦回住处。 冬至接着是圣诞节,跨完年,期末也就不远了。 考完期末考何卓安接着赶实验进度,打算在这一个寒假把事情处理到一个段落。和他同实验室的一个朋友是侨生,今年不打算回国,他的宿舍刚好只有一个人住,於是春节期间何卓安就在朋友的宿舍落脚。 当然,何卓安还不至於自虐到在年假期间工作,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也不想回老家。虽然年前几个叔伯打过电话,想让侄子回澎湖老家过年。何卓安感谢他们的关心,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另有计画。 除夕夜当天,他在母亲的老家待了一个晚上,几个舅舅阿姨看见他都十分高兴,对他格外殷勤。 年夜饭前,他在门外的院子里,听见房里二舅妈在对表弟和小表妹说话。「小安哥哥的爸爸妈妈现在都不在了,你们记得不可以乱讲话,让他伤心。」还在幼稚园的表妹咿咿呀呀听不清地说了些什麽,已经高二的表弟只应了一声「知道」。 吃过年夜饭,第二天何卓安直接回宿舍。 年假期间,大部分的时间他就和几个留校的侨生泡在一起,四处走走。 某天,他忽然想起程涵方也住在新竹,而自己今年似乎是忘了写封信向他拜年。不晓得程涵方和祖母是不是就两个人过年?怎麽过年?自己是不是应该挑着时间上门拜年?反覆想了一阵,最後他选择还是打开电脑,寄出一封迟来的贺年信。 初六那天是星期一,开工的好日子,还没进lab师生两人就在门口打了照面,此时的相遇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当天晚上程涵方请他吃了饭,说是开工饭。这一次何卓安感觉自在了些,毕竟「年假期间做了什麽」是个安全不出错的话题。末了,程涵方一样开车送他回住处。 九、 上次见面是在星期一,从分手那一刻起,何卓安就盼着即将到来的星期五。 他们本来约七点在餐厅门口见,但是当天下午程涵方打了一通电话给他,说:「我的行程delay,本来四点半的meeting改成五点半,可能没办法准时到。」 「没关系,我可以等老师结束。」 「抱歉。」 「真的没关系。」这样的程涵方让他有些不自在,想了一下,又说:「我去学校那晃晃好了,顺便回去看看。」 「不好意思。」 六点多一些,何卓安停好车,刚下车没多久就有人向他打招呼。 「学长。」迎面走来的是程涵方现在的学生,见过几次面,彼此都认得。「学长也要去实验室?」 「嗯,一起走吗?」 小学弟连忙点头,一路上拉着学长问东问西的。闲聊间,他也大概知道了实验室这几年来的改变; 像是汪教授退休了,实验室变成程涵方和友校的一个教授主持,或者是今年收了多少学生、有几个学长姐要接着读博士班等等,而程涵方现在就是和一个博士生meeting。 听到这里,何卓安问:「老师什麽时候开始收博士生的?」 「三、四年前吧,」学弟想了一下,「学姐硕一就直升,现在博四。」 硕一直升,现在博四,算一算那是他离开後没多久的事。 「学姐很强,她有可能四年就毕业,搞不好今年底就会走。」小学弟想想又补了一句,一旁的人却 半天没应声。 学弟敏感的发现这时气氛不太对劲,瞥眼见何卓安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有点紧张自己是不是说错话。 幸好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实验室门口,几个人同见了他们接二连三的打招呼,没多久何卓安就被几个学弟妹团团围住,一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听着没比自己小多少岁的学弟妹们一口一个的「学长」,被好几双带有崇拜光芒的视线打量,让他忍不住脸红。学弟妹们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问留学的事,问工作的事,还有问以前的事;他们很早就听说老师有个开山大弟子,好几年前出国念博士,每个认识他的学长、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硕士就有博士的实力。 何卓安当场忍不住想挖个地洞钻下去,打死也不相信是从程涵方嘴里说出来的,程涵方不是没有夸奖过他,都是「很好」、「做得不错」、「辛苦你了」之类的话,其他的在他面前一概不多说;至於那句「硕士就有博士的实力」什麽的,他只是默默在心里吐嘈:「因为那时候他只有硕士生,只好把我当半个博士生用。」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学弟妹陆续散去,剩几个人零零散散地在实验室聊天,他听见一个学妹说了:「唉,我想找老师改meeting时间。我那天要回台中,家里有人过生日。」 「那就等下跟老师说阿。」 「要怎麽讲啊。」 「要撒娇。」 这段对话让何卓安空白了一阵,眼皮跳了好几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後来他去了一趟厕所,边走边想:撒娇什麽的,他以前想都不敢想,就算在当时有个学妹他也不认为能办得到。 回到实验室的时候,远远就听见笑声(很少笑)程涵方和博士生的meeting已经结束,他让何卓安再等他一下。回头收拾好东西,又向几个学生打过招呼後,才转身准备离开。 那个博士生,他越过另一个人的肩膀,看见她望那个人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他很熟悉,再熟悉不过了。 「何卓安?」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程涵方微微偏过头朝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 他不确定那个人从自己,或者是她的眼里看见了什麽;也或许他知道,只是不说。从头至尾他的目光不曾有过短暂的停留,只说了一声:「走吧。」随後转身离去。 两个人各自停好车,一起进入餐馆。 因为他事先交代过,侍者为两人留了角落的坐位,安静、舒适、隐密,让何卓安很有安全感。 一直到上菜前,他们的对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内容围绕在工作、研究、探问彼此这些年的生活;几年不见,两人之间不是没有隔阂,聊着聊着,偶尔还是会有无话可说的时候。 其实他们不缺话题,两个人却不明原因地同时在某个时间点陷入沉默,何卓安的心里有话酝酿着说不出口,程涵方则是若有所思。 不过,安静,也很好。 从前相处的时候,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安静的;和自己的指导教授独处,刚开始何卓安难免有些尴尬和局促,到後来却感觉很自在,彼此不需要刻意说些什麽,光是在那个人身边就让他感到平静。 侍者为两人上了前菜,接着是浓汤和沙拉。用餐时的气氛比之前轻松,聊到学校的事情,程涵方说:「听小林说,你六点就到了?」 小林就是刚才和何卓安结伴去实验室的学弟,今年硕一。 何卓安点头,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有跟学弟妹提起我?」 这一句话他在心里琢磨了老半天才说出口,当下还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没想到程涵方却避也不避,点头说:「是。」 何卓安当场不知道该怎麽接下去,满脑子想的是:我该怎麽问才好?问「你提起我什麽」?除了说我「硕士就有博士生的实力」之外,还说过什麽?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好几个念头,脱口而出的却是:「刚刚跟你meet的……是你的博士生?」 「博四,小你两届。」 「今年毕业?」 「可以今年毕业。」 何卓安握着调羹无意识地搅动,沉默以对。 上主菜时,他注意到背景音乐换了,熟悉的旋律伴随慵懒清亮的女声,他对音乐不熟悉,只记得是去Leo那里作客时,在他们家听过这首歌。对面程涵方的眼神暗得看不清,或许是灯光的关系。 「那里的生活如何,还习惯吗?」 「还好。」 「五年了,也该习惯了。」程涵方的眼睛映在昏暗的背景上,轮廓模糊,只有声音清楚分明。「怎麽会想回来?」 当下何卓安清楚地听见自己理智断线的声音,他差点就想回:「你以为我为什麽回来?!」那个人却还在继续:「毕业後,不管你要留在学校做研究或者去业界,待在东岸还是西岸,都比留在这里更好。」 何卓安语气有些僵硬:「那你当初为什麽回来?」 「我有我的理由,」程涵方淡淡道:「毕竟,你没有牵挂。」 何卓安冲口而出:「你怎麽知道我没有牵挂?」 程涵方不说话。何卓安赌气似的低下头叉起一块切好的肉猛嚼。 又听见他说:「三年前,七月的时候,我有过去一趟。」 「我知道。」何卓安咽下那块肉。 「当时你不在。」 「对,我不在,」何卓安继续切肉:「我在加拿大。」 「你去了加拿大?」 「嗯。」 对话到此停顿,侍者端着托盘走近两人,上面立着细颈的瓶子和两只高脚杯。他们先是对看一眼,又同时转向侍者:「我们没有点……」 侍者颔首,「由本店招待。」 何卓安摇头,「我等一下还要开车。」程涵方则没有这个顾虑,何卓安知道他的酒量远大於小小一杯红酒。 只是,酒後程涵方反常地沉默,不发一语,一直到两人走出餐厅。 「何卓安。」分别前,他被那个人叫住。「你看见了吗?」 何卓安一瞬间茫然。 「……什麽?」 「洛矶山,哥伦比亚冰原,你看见了吗?」 程涵方问。从何卓安沉默中,他找到答案。 他们从彼此眼底看见富丽冰川无际的展开。他忘不了冰河贴服着脚底的震撼,忘不了阳光下融冰的雪水映出的耀眼光彩——由蓝、白、银揉合而成的灿烂——折射交辉映在那个人眼底。 而那人眼底的笑意,是何卓安此生见过、最纯净而绚烂的色彩。 十、 年假结束後,研究生陆陆续续返校,实验室的气氛活络起来;又过一段时间,大学部的学生也回到新竹迎接开学。 这一学期何卓安的生活绕着实验室和课业,和过去相同却又有些许不同。上学期他接了一门课的课堂助教,新学期接了实验课助教。要知道,实验课助教和lecture课堂助教的工作量是不能比的。他接的那一门lecture,助教的工作是期中期末改考卷改作业,佛心一点的就在考前加开个复习课或者开放office time;实验课助教就惨了,不仅要到堂跟课,课堂上还要被学弟妹挑战自己的修养,课堂外则是改不完的结报预报预报和结报。 不过以何卓安的个性,挑战修养什麽的倒还不至於,所以该堂课的学生私下给了他一个封号:天使助教。 实验课上有个学弟动作十分俐落,总是抢先别人一步把事情做好,还时常积极地问助教问题;他让何卓安想到锺念成。他因此特别关照这个学弟。虽然对方不一定需要就是了。 课堂之外,系桌练习是何卓安这学期的新活动。他大学时代有参加球队,和实验室同学熟稔後,自然而然的被拉去他们的系队。何卓安在球队里认识了不少朋友,同系的外系的,这大大拓展了他的社交圈;除了实验室和图书馆之外,多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地方。 实验室、图书馆、餐厅、球室,何卓安的生活就在这几个点之内来回。他最常待的地方还是实验室,除了自己的研究题目外,老板那里的计画和论文也没有停摆,各式各样的案子接踵而来,何卓安理所当然的早出晚归,日日泡lab。 这有一个好处,就是教授喜欢找你聊天(这应该算是好处)。实验室另一个资深的汪教授挺欣赏他,时常找他讲话。汪教授是个不简单的人,虽然他年纪大了,研究能力不若以往,人脉和声望却在这个阶段到达巅峰,和程涵方这样的一个年轻教授合作是双赢的局面。他的人脉广,人缘好,名声地位有了,现在主要是帮人写写推荐函外加不时被学生请客,副业则是写程式玩股票赚钱(只不过,何卓安从他嘴角上扬的程度怀疑这可能变成他的主业了。)。 长时间待在lab,也让何卓安大致摸透了另一个人的作息。程涵方固定几个时间一定会待在lab,其他的时间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忙,忙很多助理教授必须做的事,忙很多老板该做的事。何卓安也发现,他要是在实验室待上一整天,中午和晚上必定会消失一个半小时;何卓安後来才知道,原来他是回家吃饭了。 吃过晚餐後还要回实验室加班,助理教授实在很辛苦;比较起来,何卓安是把所有事都留在lab做,原因是不想回家想就在这里待着,也不知是谁更苦一些。 也不知道程涵方是不是被自己大弟子的勤奋好学给感动了,学期末将近时,竟然丢了一块大饼给他——一块香喷喷、汤汁满溢大又美味的馅饼。 这一日,他在实验室翻译老板丢给他的东西。 这份工作来的有点突然,之前都是研究助理在做。只是,上一个助理孟儒辞职後,新助理英文不大好,老板看了助理翻的东西以後,皱着眉直接把原稿和翻译都丢给何卓安。 到这里就必须提一件事,在过去,何卓安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力不算顶好,来到这所学校後,却发现这里的理工学生偏科的程度超乎想像,尤其是英文。一般来说,女生英文平均比较好,高中念过第三类组的学生英文可能也好一些;剩下纯二类学生貌似只负责把数理科拼到将近满分,其馀的就gone without the wind。 打桌球认识的程设强者阿新则让他大开眼界:原来英文考32分可以念这里资工系。 「我只要看得懂if,for,pause点点点就好了。」阿新「科科」了一声。以他对程式语言痴迷的程度,就算他说自己学会的第一句英文是”hello world!”何卓安也不会有半点怀疑。 英文不好不要紧,从他们身上何卓安发现人真的只要有一种才能就好——起码,他们不会被老板抓去翻译。 整篇文章翻完,时间已经九点了。这个时间,何卓安考虑要不要将翻译稿直接交给实验室另一头的正在讲电话的老板。 「何卓安,过来一下。」没想到老板挂上电话後直接喊他了,何卓安连忙存了电子档一起带过去。 程涵方让他坐下,说:「七月十号号到十三号有一个研讨会,在新加坡,你那时候有安排吗?」 安排?意思是…… 「没有的话,准备护照去办签证。我可以带一个人过去。」 天上掉下来、香喷喷的馅饼「啪」的一声砸得他晕头转向。程涵方没给他太多时间反应,直接说: 「时间差不多了,先回去吧,有什麽事情明天再处理。」 这一晚何卓安比平日早回到家,脑袋都晕乎乎的,一直到躺上床前那股朦胧胧的喜悦才有了真实感。 噢耶可以出国玩了!他振臂欢呼。 是的,不要怀疑,就是出国玩,研讨什麽的都是顺便。 台北时间早上九点的飞机,下午两点抵达樟宜机场,接机的人已经在大厅等着他们了。 进饭店Check in整理行李之後,抵达克拉克码头已经是四点钟的事了。主办单位安排了黄昏游河行程,期间的空档,他和程涵方就在码头附近走走看看。 黄昏时分,街灯一盏一盏亮起,穿梭在码头的七彩建筑间,何卓安努力压抑自己兴奋的心情,克制着不要跳起来欢呼,以免在老板旁边显得太幼稚。也不晓得为什麽老板没有加入其他老板们的行列,反倒是跟着何卓安一起逛大街,让他很不自在;幸好他很清楚程涵方不是没话找话讲的个性。两个人真正聊开是因为两球草莓优格冰淇淋。 这还要感谢卖冰淇淋的男孩子,要不是他对着两人笑得特别灿烂,何卓安也不会忽然想吃冰淇淋。男孩用流利的中文问他们要什麽口味时,他听见老板答:「草莓。」 他立时转过头,注意到身旁的视线,程涵方问:「怎麽了?」 「没事,」何卓安说:「我也要草莓。」 很奇怪,两个人口味碰巧相同什麽的只是件小事,有时候却不知道为什麽触动了某些开关,他们就这样边吃着冰淇淋边聊了开来。程涵方舔冰淇淋的样子让他感觉对方年纪其实和自己差不了多少,自己常常忘记这件事。 程涵方告诉他自己不是第一次来新加坡了;新加坡在拉拢外国人才方面向来不遗馀力,对於举办各项学术研讨会更是十分积极,亚太区不少活动都在这里举办。他提到自己的留学生活,他在美国的同学、老师,这一次的研讨会,过去的几个朋友和指导教授都会来。 「Professor Brown,我的PhD指导教授,今晚有机会看见他。」 天色将暗,他们坐上游船泛览新加坡河夜景(何卓安很高兴地发现这种程度的晃动不足以让他晕船)。点灯时刻,一座座桥染上霓虹,同水光相映,彷佛虹彩划过,炫丽的街灯模糊了街景轮廓,在眼底绽放五颜六色的光彩。在离晚会地点最近的码头下了船,程涵方告诉他:「鸡尾酒会上没什麽吃的。」於是他们就在附近解决晚餐。 晚餐地点是程涵方挑的,菜单送上时程涵方说:「虽然很老套,但是这家的海南鸡饭真的很不错,你可以试试。」何卓安从善如流。 点菜时,侍者另外推荐了一道饮品,叫什麽清新蜜香玫瑰花露之类的,何卓安看向程涵方徵询他的意思,毕竟不是自己买单。程涵方於是替他点了一杯。 菜上了,海南鸡饭的确十分美味,饭粒比起台湾本地的多了一道细致的香味,而随後上的那杯玫瑰花露却让他当场差点吐出来;勉强自己吞下一口之後,满脑子想的就是:厨房清洁剂加上芳香剂的味道实在太惊人、太销魂——应该是、哪里搞错了? 一抬头却发现程涵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笑容明明白白不怀好意。 「尔之蜜糖彼之砒霜,」他笑:「我想,搞不好你会喜欢。」何卓安当场就想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幸亏还没忘记他是老板,克制住了。 十一、 进会场前,何卓安套上一直拎在手里的西装外套,稍微整理仪容;临出门前程涵方要他穿正式一点,上衣要有领子,下半身不可以是球鞋加牛仔裤。他说:「虽然不是那麽正式的场合,还是替我留点面子。」 也幸亏他带了一件当年谢师宴买的西装外套,他一进会场就注意到:现场穿成套西装的来宾还是不少。现场只有少数座椅,来宾大多数时间来回游走,彼此寒暄招呼,闲聊间怀抱着各式目的。 这时候就会发现现场大致按照年纪分成两个集团:年长的是老板,年轻的是喽罗。当一个区域老板们聚在一块寒暄时,喽罗们就自动让位,退到旁边的角落自成一个小天地。亚洲学生多半会和使用共同语言的同侪聚在一起,何卓安就在宴会上认识了几个台湾和中国的学生。 当他靠近餐桌取用点心时,有外国学生向他搭讪——一个目测二十七八岁年纪的褐发青年,实际上应该更年轻——青年在何卓安取用点心时,礼貌的询问他是否能将左手边的饮料递给自己;在接过饮料後,两人就聊了起来。 Tim,这是青年的名字,他来自美国西岸的一所知名理工学院,现在正在念phD,和大部分的学生一样是跟着老板过来的,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各自的背景和研究领域。话题进行到一半,Tim提议帮两人再取一杯饮料,问何卓安需要什麽;当何卓安表示自己对鸡尾酒并不了解时,对方随即表示自己很乐意替他介绍。 这时何卓安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何卓安。」 何卓安一回头就看见老板站在不远处。 「何卓安,过来。」 Tim看了他一眼,「Your partner? 」 何卓安想了一下,点头:「Yes.」他们是一起过来的,应该算是partner没错。回过头看见这时候程涵方已经在瞪他了——那样的眼神用「瞪」形容应该不为过。 Tim耸耸肩,「A dictator, isn’t he?」 「Of course, 」何卓安笑:「He is my boss.」 眼看程涵方已经迈开脚步准备要走过来,何卓安忽略了Tim脸上讶异的表情,连忙走上前。 「过来,和Professor Brown打声招呼。」Professor Brown,就是程涵方从前的指导教授。 Mr. Brown有一头花白头发,模样和气,笑着和他打招呼;何卓安在nice to meet you加自我介绍完後就辞穷了,Mr. Brown问一句他答一句,幸亏在场还有其他人,让气氛不致於太冷场。 众人谈话间,何卓安挑了一个适当的时机退场,打算一个人去户外走走。没想到人才踏出会场程涵方的电话就来了。 「你在哪里?」 「我去外面走走。」 「不要乱跑,等一下一起离开。」 何卓安没有乱跑,他只是沿着新加坡河散步,那座有名的鱼尾狮公园离会场不远。 水岸边,一大一小两只鱼尾狮背对着背,他对着水边那只大的鱼尾狮拍了几张照,又绕回里面,对着另一座小的发呆。鱼尾狮张着嘴不断喷水,何卓安觉得这个画面有种莫名的喜感,想像大小两只鱼尾狮摆在一起阿大嘴哗啦哗啦喷水应该很可爱。 当然,摆这雕像的目的不是装可爱。他被自己的想像逗得发笑。 这时有人拍了他的肩。 「老师,」他回过头,看见程涵方站在身後:「晚会结束了吗?」 「差不多了,走吧。」 他们没有搭车,公园离他们住的酒店只要过一座桥,再走一段路就到了。经过河畔,经过剧院,从桥上远远望去,在夜晚的Esplanade半圆形屋顶衬托下,整片河岸泛着金属质感的光泽。行走在桥上,大部分的时间他的目光都没有从河岸移开,直到他听见程涵方说:「刚才那个人是谁?」 「谁?Tim?」何卓安反应过来,把Tim跟他说的事简单交代了;当然不包括他们最後那段对话。 「你怎麽回答他?」 怎麽回答?何卓安心想:就,他问什麽我答什麽,不然咧? 当然,他还是老老实实一一回答老板的问题。 程涵方听了之後没说什麽,换了话题,聊他几个老同学还有明天的研讨会,说明天的某几个题目很有意思,要何卓安多留意。 如果说,有一个好的旅伴,一光年的路程就不遥远;那麽有一个人陪着说话,几公里的路程也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对话在踏进酒店时告一段落,回到酒店,两人互道晚安各自进房睡了。 第二天何卓安在mornig call前十分钟醒来,经过一番洗漱,在踏出浴室门口的那一刻刚好来的及挂掉电话。 当他换衣服时,电话再一次响起,这次显然不是morning call,所以他光着下半身、披着只扣上一半的衬衫,赶忙接起电话。 「起床了?等一下二楼餐厅见。」 他换上外出服,整理好随身物品和钥匙,十五分钟後人抵达二楼餐厅。 何卓安将房卡里附的早餐券交给侍者,几乎是一踏进用餐区就看见程涵方了。他穿着成套西服坐在窗边,半边脸沐浴在晨光下,淡淡透着光,成为室内最优雅的一件摆设。他也发现了何卓安,说:「早安。」 「早。」何卓安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看见桌上摆一碗稀饭,一盘炒蛋和几片培根,很中西合璧的吃法;何卓安自己也差不多,法国吐司配萝卜糕,土豆面筋配贝果。 早餐後两人前往研讨会,各自散开。研讨会进行时两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分头行动;何卓安记得老板昨天提到的几个题目,往来於不同的讲堂间;期间几次看到程涵方,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和人说话,有好几个人昨天何卓安也见过。 休息时间何卓安和几个台湾学生闲聊,他们打算在最後一天去圣淘沙,非常欢迎何卓安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想去,」何卓安说:「我今天回去问问我老板。」 於是这一日会议结束後,他问程涵方:研讨会结束後的隔天是否有什麽安排? 程涵方说:「你有想去的地方?」 「我想跟他们去圣淘沙。」 「他们是谁?」 何卓安告诉他那是几个台湾的学生,顺便提了他们的老板;程涵方听了没再多问,让他好好去玩。 何卓安忽然觉得这一连串对话奇异又熟悉,像是某种情境对话。你要去哪?看电影。跟谁去?林某某。那是谁啊?我们班的,坐我後面的那个。这种类似亲子间的情境对话,让何卓安一时间有多了个老爸的错觉。尤其程涵方的言行偶尔还会自相矛盾,上午还告诉他可以「多认识一点人,或许未来会有帮助」;接着又一通电话打来要他晚上别乱跑。 第三天晚上,程涵方来电时,他正和几个台湾学生一起吃晚饭,一夥人早已经将研讨会抛在脑後,心思全摆在明天的出游。 电话里程涵方告诉他:「别在外面待到太晚,我会带消夜回去。」 挂上电话後,何卓安心想:老板还是对他很好的。 於是何卓安晚餐没吃太饱,特地留了点肚子,赶在九点半之前就回到饭店;洗完澡後,窝在房间看书看电影打发时间,等待老板回来喂食。十点半,HBO一部电影刚结束,何卓安正躺在床上跟着电视跑字幕,隐约感觉到外面有动静,他站起身,打开门,看见程涵方正拿出房卡准备开门。 他晃了晃手中的提袋,「来我房间吃吧。」 十二、 他晃了晃手中的提袋,「来我房间吃吧。」 何卓安跟在老板身後进房。打开消夜,盒子里满满的都是港式点心、肉排、春卷,还有一块肥厚的蟹肉堡。看着蟹肉堡的厚度何卓安觉得自己留肚子真是留对了。 果然,学生的伙食水准和老板们饭局完全不能比,连残羹冷饭的等级都不一样。 程涵方留他一个人在房里吃消夜,自己进浴室洗澡。何卓安利用这段时间快速扫视房内;他发现老板这间的房型和他那一间差不多,但是景观好多了,正对着海湾,落地窗外,鱼尾狮发光的轮廓隐隐可见。没多久——大概就过了二十分钟,何卓安听见浴室里传来吹风机的声音。老板洗完澡了。 然後浴室门就开了;当时何卓安正咬着蟹肉堡,盯着电影台放映的某部活尸片笑得乱七八糟,主角二人把唱盘当飞盘奋勇投掷僵尸的镜头彻底娱乐了他。程涵方一出浴室对上的就是自己学生嘴里塞着食物、对着一屋子僵尸笑到满地打滚的样子。 「……」 他一定觉得我疯了。何卓安心想。 「这部电影超好笑的,真的。」他吐着他那沾满了番茄酱的舌头、徒劳无功的解释,一回头萤幕上的僵尸正踏着醉酒的方块步,没几步就被主角二人挥舞铁撬砸得头壳稀巴烂。 「……」 所幸程涵方没有针对他的异常爱好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看了餐盒一眼。 何卓安见状连忙说:「老师,一起吃。」基於礼貌,他特地留了一半的分量给程涵方。 「你吃吧,我这个年纪已经不能把消夜当正餐吃了。」 「老师你才大我几岁而已。」七岁?还是八岁?何卓安咬着叉子算着。 「你现在几岁?」 「二十三。」 「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於是剩下的食物由何卓安一个人解决,只是大部分的时间他的注意力都不在食物上;其中一半分给了电影,剩下一半缠绕在程涵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香味间,撩得他心神不宁。 程涵方一出浴室,隐隐约约的,一股清香扰动周围的空气。是洗发精?还是沐浴乳?是饭店里附的沐浴乳吗?何卓安也洗过澡,那股香味却和自己身上的完全不同。至少,闻起来不同。 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自己的老板,何卓安用眼角馀光偷偷望向程涵方;他穿着饭店附的浴袍,从随身行李中取出笔电和随身硬碟,等待开机。何卓安注意到他的头发没有全乾,颈间发梢被水气聚集成束,斑白杂色不规则的散布,那是挑染退色的痕迹。 从这个角度何卓安看见笔电的萤幕上有好几张照片,程涵方注意到他的视线,将笔电转个方向面对他:「今天朋友传给我的,以前念书时候拍的。」 何卓安凑上前去,几张照片里都是程涵方和他的同学们,背景是一片冰天雪地,四五个人站成一排,青一色的基本配备,北极熊般的羽绒衣和头顶上的太阳眼镜。虽然太阳眼镜遮住了大半脸,何卓安还是一眼就认出自己的老板;他的模样像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 「这是在洛矶山columbia icefield拍的。」 「洛矶山?是在加拿大吗?」 「嗯。」 「你们是冬天的时候去的?」 「夏天,六月底的时候。」 「那个时候会下雪?」何卓安瞪大眼盯着萤幕。 「那里的积雪终年不融,很难想像,也很难形容那种景象。」程涵方手指在滑鼠键上移动,「很难相信自己站在冰河上,白茫茫的冰河一路往上,延伸看不见尽头,那样的景象,不可思议,人类在上面,也渺小地不可思议……」 何卓安动了动唇:「我这辈子还没看过雪。」 「……可以去看一看。」 看雪还是看冰原?何卓安不确定他指的是那一样。 「很多地方冬天都会下雪,我以前念书的地方也是,你去那里念书就看得到雪。」 哈哈老师你是在看玩笑吧,不是那就是你太看得起我了,那所学校不是我想进去就能进去。何卓安默默在心里吐槽。 程涵方手上滑鼠点着点着,照片上的背景和人物换了又换,忽然间听见何卓安「噫」了一声。「老师你打桌球啊?」 「嗯,一直有在打。」 「咦?现在还有吗?」 「有,我会跟你们系队一起练球。」 「我没遇过你。」 「可能是刚好没碰到吧,下次可以切磋一下。」 跟老板打球——何卓安的眼睛转了转,总觉得这画面有点惊悚;要是哪一天两人真的对上了,那场比赛的紧张程度会胜过他参加的所有校际比赛。 时间在闲聊中悄悄滑过,当时针指向十二,他们互道晚安,何卓安带着疲惫和胃里半消化的食物度过在新加坡的最後一个晚上。 第二天何卓安起了个大早,先向柜台寄放行李,再匆匆赶到约定的集合地点,一行人乘坐空中缆车前往圣淘沙。 从早上到下午,他们总共去了蝴蝶园、昆虫王国、海底世界、鱼尾狮塔;他们攀上鱼尾狮塔,站在狮嘴里居高临下眺望圣淘沙全景,头顶正对着狮子牙齿。其馀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在几个海滩四处嬉戏,尽兴玩耍了一个下午。 何卓安和老板约四点在饭店见面,於是他不到三点半就搭上地铁返回市区;回到饭店时,老板正在和接待主办单位的接待人员说话。对於这批潜力技术移民者和外聘教授候选人,主办单位的招待可说是不遗馀力,在何卓安取了行李後,两人被接待人员直接送到机场,搭乘六点的飞机回桃园。四天三夜的新加坡之行到此告一段落。 「老师,等一下。」离去前,何卓安喊住程涵方。 「怎麽了?」 「这个,我在市区看到的,」何卓安从提袋中取出一个小纸袋,「娘惹糕,吃起来软软甜甜的,送给奶奶。」见程涵方愣了一瞬,取过纸袋,何卓安连忙又道:「老师,那我走了啊。」 「嗯,谢谢。」 何卓安挥了挥手说「不谢,老师掰」後人就离开了。 这四天,说是去参加研讨会,对何卓安来说却像旅行度假一样。 旅行告一个段落,暑假还在继续。 十三、 这个暑假,何卓安身边发生了两件事;第一是锺念成要出国了,第二是新研究生准备入学,实验室座位大风吹。 锺念成退伍那一阵子,除了忙出国的事,大部分的时间就是跟几个朋友聚餐四处溜达。 他出国的前一个礼拜,约了几个要好的大学同学聚餐,席间众人彼此交换近况,内容不外乎就是编排老板多机车,膜拜实验室的强者数落里头的垃圾;其中,在外校念书的何卓安是众人最感兴趣的对象。 像是有个同学很好奇:何卓安修的课明明都是制程相关,实验室的设备也以制程为主,为什麽程涵方老是要他处理电路? 好问题,简单来说,程涵方後来就没在管何卓安修什麽课,反正,他要的东西何卓安都得会,不会 就去学,去查资料去看书去问(也是可以问老板,他会直接丢一本书给你,何卓安因此从他那里得了好几本原文书);实际上,何卓安处理的还不只是电路。 「所以,你现在还是兜电路的高手,是这样吗?」 「拜托不要叫我高手。」何卓安扶额。 「然後你还有修制程的课?」 是,他的硕论是制程领域,本来计画以後去半导体厂工作。 「除此之外你还要做系统,写程式,设计机构?」 是的,C,Labview,和autocad是他的好朋友;只是autocad他操作起来钝钝的,遇到太复杂的演算法还是要向好球友阿新求救。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算是十八般武艺皆备了。 何卓安这时猛然惊觉:他好像离制程越来越远了。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众人异口同声表示:「因为老板爱你,你是他的爱将。」 何卓安脸上出现三条线。 一个在母校念电子所的同学则说:「其实我喜欢你们老板这种的,当他的爱将就是要有实力。」 这不是废话吗?何卓安愣:「没实力,不然要有什麽?」 「只要有『爱』——」众人比爱心,异口同声将「爱」字的语尾拉的老长。 「那是什麽?」 「就是『爱』——」 何卓安满头黑线。 然後,有人将话题拉向比较正常的方向:「何卓安,你毕业之後有什麽打算?有想要出国吗?」 关於未来的打算,工作、出国或者留在学校继续念博士都是一种可能,如果双亲健在,他多半会按照他们的期望出国念书;母亲过世後他则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父亲也过世後,何卓安也不敢肯定自己未来的出路。 留在台湾念博士也是一种可能,只是他在过去从来没考虑过这项可能;现在他在程涵方手底下适应良好,跟着他继续念博士成了一个颇有吸引力的选项。 七月中一个闷热的午后,何卓安实验室的冷气正强力放送,除了老师,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众人 聚集在里面玩实验室座位大风吹。说起来,没什麽人会在实验室座位堆放太多私人物品,要搬的东西其实不多;但是汪教授提议不如趁这个机会来大扫除把该丢的东西丢一丢,众人只得挽起袖子,认命挥动扫帚。 整理期间,何卓安发现自己的新座位有不少私人物品,一些书籍笔记上面都有姓名标记。 於是他问了:「陈雅君是哪一届的学姐?」 几个学长姐都抬起头看他。 何卓安翻了翻桌上的书:「她的东西没拿走。是汪教授的学生吗?」 「不是……你不知道这件事?」一个博班学长放下扫帚。 「什麽事?」何卓安一头雾水。 「这是个天大的八卦,当年传遍整个学校,大部分的人应该都听说过。」学长快速扫过在场的人,只见绝大多数的人点头,只有何卓安和几个外校硕一新生摇头。 学长看看何卓安又看看其他学长姐,说:「那你们知不知道,当初和汪教授一起主持实验室的不是程老师,是另一个教授,姓李。」 「知道,听说他退休了。好像是两年前的事。」大概就是何卓安来这里的前一年。 「是提早退休,」学长补充,「因为他和自己硕二的研究生搞师生恋曝光了,有人给校长和整个电子所寄黑函。那个研究生,就是之前坐你那个位子的学姐。」他指了指何卓安的座位。「事情曝光之後没多久,教授就提早退休了,学姐也休学了。之前我们有想要连络学姐请她回来拿东西,可是一直联络不上她。」 何卓安看了看手里的书。「原来是这样。」 「那後来,学姐和那个教授怎麽样了?」一个硕一新生问。 「不晓得,後来就没有学姐的消息了。不过有听说他们同居了。」 「……我怎麽听说他们分手了。」刚才一直沉默的某个博班学姊发言了。 当下众人纷纷转头:「喔喔喔喔新八卦update~」 「我听我室友说的,她是陈雅君的直属学妹,听说陈雅君前阵子向她借课本和考古题,还请我室友帮她去图书馆借书,好像是想要重考研究所……」 「她不能直接复学吗?」 「不是能不能复学的问题,是复学後,有没人有人要收她……」 「就没人要收她啊,哪个教授敢收搞师生恋被寄黑函的学生?」一个博二的学长冷冷丢了一句,众人再度转头。 「我刚好跟她同届,他马的衰爆了。你们知道当年有多少人因为这件事不能准时毕业吗?硕二还好,可以排口试的七月排一排就全部让我们过了,博班学长姐到处去找其他老师挂名指导,运气好的可以继续原来的研究;最衰的就是硕一的学弟妹,几乎整批要换老师换题目,全部重头开始。那两个烂人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会拖累多少人,活该没人要收她。」学长冷冷道,回头又看了那个的座位一眼。 到这里,众人有默契的停止这个话题,回头又开始打扫。 研究生没有寒暑假,七月中,新的一批研究生陆续上路。程涵方今年的研究生数目在质量上有突破性的进展,总共收四个学生,推甄和考试各两个,本校外校各两个。於是何卓安那一阵子主要的工作就是指导几个学弟妹,让他们尽快上手。 新生中有一个外校考进来的学弟,考生的长才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整本课本背得滚瓜烂熟,配合优异的手脑协调能力,他操作仪器上手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也不知道是基於什麽样的心态,何卓安莫名地感受到威胁,兴许,为的就是那老板爱将的名号。 但,即使是感受到威胁,以何卓安这样的性格也鼓捣不出什麽名堂来巩固自己的位置,顶多在办事时更加积极利索。 又过了一阵子,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必去争什麽。 「爱将」这个位子他坐得实实的。因为老板给了他一个其他人没有的待遇。 某天将近中午的时候,老板忽然说:「何卓安,娘惹糕吃完了。」 「蛤?」当下何卓安反应不过来。 「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娘惹糕到吃中饭,这是什麽飞跃的逻辑?何卓安本能地想拒绝,程涵方下一句话却让他喉头一梗。「娘惹糕吃完了,奶奶想你了,常常问那个学生什麽时候要再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涵方面容平静,眼睛却彷佛隐隐透着笑意。「帮个忙,让我带人回去交差。」何卓安拒绝的话语到嘴边,还是点头应了。 奶奶看到何卓安很高兴,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席间是抚摸拍打喂食样样来。餐桌上就三道菜,何卓安却吃的很撑,原因是奶奶跳针似的不断不断喂食。 「吃点排骨,这排骨腌过的,很香。」 「来,吃这排骨,昨晚腌的。」 「吃过排骨了吗……」 在每道菜都夹过三轮之後,坐在对面的程涵方则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看。何卓安发誓:这一次不是错觉,程涵方真的在笑,那明显下垂的眼尾就是证据。 这一顿饭远比想像中轻松,忽略程涵方要笑不笑的表情,他和奶奶处得很愉快。那一顿饭之後,他被升级为「小安」。 离去前,奶奶拉着他的手说:「小安,下一次再来。」 好的。於是就有了下一次,下下次,再下次……到後来就变成某种惯例,每周的某个中午,程涵方固定载他回家吃饭。意外的好处是:和老板额外多出的相处时间,有效提升了他的心理素质。他现在敢长时间直视老板的眼睛了。 十四、 原本的师生情感何时开始变质? 何卓安无从想起,无从说起。 肉眼看不见的变化酝酿着不知名情感,在内心深处的角落生根发芽,开始一种可怕的生长模式。它悄悄的发芽,不曾冒出头,在土壤里蔓延;一日破土而出才知道深处已经盘根错节。 何卓安後来回想,两人关系开始产生变化是在那年的十一月。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改变。 那一阵子程涵方的作息有了变化,做为实验室管理员竞争者的何卓安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改变(最晚走的那个就是管理员)。比如,这一周他见到程涵方的时间变少了,程涵方留在实验室的时间也变少了;最明显的就是,按照惯例,程涵方在回家吃过晚饭後通常会返回实验室,可是这个礼拜他竟然连续四天在七点就收拾东西离开,这对於一个workaholic来说实在不寻常。 何卓安才刚觉得不对劲,本周剩下的几天程涵方又回复了战力,连续加班到周末。 後来何卓安才知道,老板家里的帮佣Linda家里出事,请假回国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这件事来得措手不及,仲介那里一时间也无法替程涵方安排新的人手。他不放心祖母一个人在家,於是这段时间他和亲戚轮流照顾老人家,白天由亲戚照顾,晚上再换他接手。不巧的是,所上这一阵子有评鉴,他要忙的还不只手上的工作,成堆的资料和开不完的会接踵而来;虽然能叫学生弄的都让他们弄了,有些事依然非得自己来不可。当事情累积到一个程度,他还是得回去加班。祖母那里只能临时请看护替他看着。 至於何卓安为什麽知道老板假日加班,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周日当天,何卓安回实验室拿东西,发现灯亮着,没有半点声响。 显然是老板。他注意到程涵方常待的小隔间也亮着灯。 基於礼貌,他喊了一声「老师」。没人回应。 「老师,我来拿东西。」 还是没人回应。 可能是没听到或者在休息。何卓安决定拿了东西就走。这时隔间却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 脚步声才响,程涵方一阵风也似的闪出隔间,喊:「谁?」一转头看见是何卓安,又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的意识似乎没跟上身体的速度,这个状态何卓安很熟悉,绝对不会有错—— 是的,老板刚睡醒。 程涵方这样的状态没有维持很久,意识在一眨眼间由混沌转清明。何卓安听见他说:「找我有事吗?」 「没有,我来拿东西。看见里面灯亮着……」 「嗯。」 「抱歉,打扰到你午休……」 「午休?」程涵方愣了一下,「现在几点了?」 何卓安看了看表,「十二点半。」 程涵方一拍额头,表情似乎有些懊恼,何卓安猜他刚才是睡过头了。刚睡醒的程涵方不像平常一样带着眼镜,看人时蹙眉眯着眼睛,眼下一圈青黑。 「老师,礼拜天还要工作吗?」 「嗯,最近欠的债太多了。」 「需要我帮忙吗?」看到老板忙成这样他竟然有罪恶感,难道自己果真是个M? 「我自己来就好。」程涵方摇头。 「嗯。那个……」不知为何,何卓安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奶奶最近怎麽样了?一阵子没看见她 了。」他接这句纯粹就是没话找话聊,所谓的「一阵子」也不过就是一个礼拜, 没想到老板忽然间像是被雷劈过一样,猛然间瞪大眼骂了声「shit」,扭过头看墙上的日历:「今天是不是三号?」 「是。」何卓安愣,他第一次听见老板骂脏话。「怎麽了吗?」 「她後天要上台北看医生,我忘了跟表叔说这件事。」程涵方又拍了一下脑袋,如果说他刚才的懊恼只有三分,现在就是十分了。「Shit那天要评鉴要开会,我没办法请假!」 「不然……老师你去开会,我带奶奶去医院?」如果说刚才是鬼使神差,那麽何卓安觉得自己现在铁定是中邪了。程涵方表现得比他还错愕,这让何卓安有机会抢在他之前开口:「陪她看病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况且奶奶平时这麽照顾我……」 後来无论他怎麽回想,都弄不清楚自己当时倒底说了什麽,老板又是怎样被他说服的,这一直是何卓安心中的不解之谜。 从新竹到台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中,何卓安除了分神和奶奶闲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思考,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好损友锺念成曾经提议要给何卓安刻一个「M字标记」、M qualified 或斗M,当作他个人的Mark;当然,何卓安本人绝对不会承认该标记已经结结实实地印在他头上,还是程涵方认证过的。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何卓安向志工借了轮椅,扶着奶奶下车。他推着轮椅在人阵中穿梭,熟悉的路线引领他的脚步,他们在内科部报到,开始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过程中奶奶不时和他说话,何卓安表现得像是十分认真聆听,在恰当的时机接话;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红色的灯号上,这个习惯从过去陪母亲看病时就一直改不掉。他总觉得每当快要轮到他们,墙上灯号总会停特别久。 这时真正要看病的人总是比他有耐性,无论是过去的母亲或者是现在身旁的奶奶。只听见奶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程涵方小时候的事,想到什麽说什麽,地点从美国一下子又跳到台湾,时序杂乱,何卓安从零星的资讯大概拼凑了程涵方早年的样貌。 程涵方的父母是大学同学,两人结婚後赴美求学,第二年生下程涵方。他在一岁时被送回台湾由奶奶照顾,到三岁又被接回父母身边;不到几年,六岁半的程涵方再度回到台湾。那几年间,这对夫妻发现彼此对於未来的规划有严重的分歧;程涵方的母亲希望留在美国,她认为那里的机会多,施展的空间大,只是,她的丈夫却更愿意回国工作。他们无法达成共识,最终协议离婚,程涵方由父亲带回台湾抚养。 奶奶提到程涵方回国那一段,特别开心。「他走的时候还那麽小,我都怕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但是他还记得,」她咧着嘴笑:「他记得我是奶奶,小时候带他去公园玩。」她一连说了好几次「他还记得我」;拼凑回忆的过程中,何卓安的注意力成功从灯号转移;不久听见有人喊了奶奶的名字。 从报到,等待,到真正轮到他们看诊,已经是两个小时後的事了。看诊期间,何卓安用纸笔大致记下医生交代的事项,又问了几个问题,结束後向医生道谢,然後搀着奶奶离开诊间。 有个年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应该是实习生的人说:「下次轮椅可以推进来。」 「没关系,她可以站。」奶奶可以站可以走,只是走不久,容易累。 实习生又说:「嗯……阿嬷,小心,卖驳倒……挖、挖去……」 何卓安被实习生支离破碎的台语逗笑了。其实奶奶听不懂。 结束内科的部分,下午转去牙科。 奶奶之前得癌症,最近要打抑制癌细胞转移的药物,在这之前必须评估牙齿的状况,如果口腔外科医师确认没问题,肿瘤科那里再安排药物施打。 他们在地下美食街用餐的时候接到程涵方来电;他刚结束早上的会议,准备开车北上。 何卓安向他回报早上的状况,程涵方只说了一句:「到了我再打给你。」语毕直接收线。 「……」何卓安心想:他们下午挂的是二号,搞不好程涵方还没到他们就结束了。 十五、 一点半,墙上灯号亮起,当他看见程涵方及时出现在等待区,何卓安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喜。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这麽高兴,而程涵方的表情让他忍不住相信对方也感染了同样的情绪。 「谢谢。」程涵方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嘿嘿。何卓安傻笑。 程涵方盯着他。 何卓安低下头。 「走吧。」 「啊?」 「轮到我们了,是二号吧。」 「唔,喔。」 他们推着奶奶通过柜台,诊间门口穿白袍的助理向他们要了健保卡。那助理望向何卓安,两人眼神对上,同时间「咦」了一声,心里想的都是:这麽巧。这位助理——或者该说是实习生——何卓安认识,牙医系的布莱克,他大学时代的好球友,他们曾修过同一堂通识课和体育课,参加同样性质的球队。 两人当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回头做自己的事。 何卓安站在一旁,听诊疗椅上医生和病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程奶奶好久不见了,最近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嘴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就是偶尔会嘴破。」 「嘴破吗?我看看……牙齿有没有哪里会痛?」 「最近不会。」 「我看看……」 奶奶张大嘴的时候,医生闲聊的对象换成家属。 「小程啊,你不是打电话说今天有事不能来?事情忙完了啊。」 「差不多了,下午没事就先过来……」 然後何卓安听见自己被提到了。「那个是你的学生吗?本来要带程奶奶来看病那个?」 「是。」 医生看了何卓安一眼,「嗯,看起来是比你年轻一些。小程你不简单啊,年纪轻轻就当教授,每次看到你就像在看你爸爸高中的时候,你们实在是太像了,还记得那个时候……」 原来这位医师和程涵方不但认识,看来还是长辈,从小看程涵方看到大的;当他提起程涵方和他高中时代的父亲有多麽像时,何卓安不意外地看见自家老板表情微妙。 他敢打包票对方心里想的一定是:叔叔,我已经脱离高中时代很久了。 布莱克藉机凑到何卓安身旁,小声说:「原来这你老板啊,我刚才还以为是你哥。」 「我们不像吧。」 「我就记得你是独生子。」 「你没记错不用怀疑。」何卓安说,「你现在在实习?」 「对,最近都在口外。」 「你现在有帮人拔牙吗?」 「喔,你要来给我拔吗?」 「你们有在拔智齿吗?」 「当然有……」 「谁要拔智齿?」身後忽然轻飘飘传来一句,吓得两人同时回过头。只见医生看着何卓安:「同学你要拔智齿啊。」 何卓安立正站好。「呃,之前有医生建议我去大医院拔。」 主治医生笑咪咪,「你要在我们这里拔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现在去柜台加号,先让你去拍x光片,拍好後跟柜台报到——喔对了,你有在这里看过病吗?」 「有……等等、是现在就要拔?」何卓安抖了一下。 「当然不是,我们会先帮你评估,评估完再替你约时间。还是你要再考虑看看?」 「呃……」 「不用考虑了啦,我们这边超难挂的。快去加号。」布莱克推了他一把。 他看向老板,「那个,我……」 程涵方只说:「没关系,我们在外面等你。」 何卓安搔头:「会很久吗?」 「没关系,你拍完後就进来。我直接帮你看。」 後来他以行军的速度拍完片子,回到诊间,主治医师确认过影像和口内的情况,迅速帮他约了院里总医师,手术时间订在两星期後。总医师告诉他:「你很幸运,早上刚好有人打电话改时间,要不然得约到一个月後。」过去何卓安陪同母亲在此地就诊的经验无数,这绝对是最有效率的一次。他也头一次彻底体会到:看病这种事果真很靠关系。显然,他是沾了程涵方的光。 过一阵子,程涵方忙完手边的事务,帮佣也有着落了,去老板家蹭饭依然是何卓安每周的例行公事。 就在上台北接受手术的前几天,程涵方忽然把他叫过来,问:「你星期二要去拔牙?」 「是。」何卓安点头。 「手术排几点?」 「三点半。」不知道怎地何卓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那天有事要去台北,刚好送你去。」 可以不要吗?何卓安内心的小人泪流。 「我会早一点去接你,在你家楼下。」 「好……」 ——如果,何卓安早一点知道那个人的「早一点」指的是八点,他绝对会鼓起自己毕生的勇气和坚定告诉对方: 「老师,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八点太早了。我三点拔牙你八点来接我是有病吧?」当然,最後这一句无论有没有「如果」何卓安都只敢在心里想想。 北上拔牙的前一天,何卓安起了大早,清晨四点半就抖擞着精神刷牙洗漱,五点就披上外套出门 五点半,何卓安抵达校内驻警队,远远地就看见好球友阿新坐在路边,睡眼惺忪地欢迎何卓安加入他的行列。 隔天早上程涵方在约定时间抵达学生家门口。他看见何卓安手上的绷带,忍不住皱眉:「发生什麽事了?怎麽手绑成这样。」 何卓安转了转手腕,答:「没事,小摔车而已。」 「骑机车摔的?」 「脚踏车。」 「脚踏车?」 「昨天驻警队开放脚踏车认领,我领到一台很新的捷安特。结果第一次骑就摔车了。」何卓安傻笑。 「怎麽摔的?」程涵方皱眉,「你从二一坡上骑下来吗?」二一坡是校内宿舍前、非常陡峭的斜坡。 「不是啦,是因为煞车,我以前的脚踏车是左煞煞後轮,右煞煞前轮,我都习惯先煞左边,可是捷安特是左煞煞前轮,右煞煞後轮;结果我在减速过面包的时候就翻车了。乐极生悲。」何卓安双手模拟煞车的动作,左手压一下,右手压一下,然後傻笑。却见程涵方这时拉过他的手掀起袖子,盯着伤口看了一阵,说:「以後小心点。」 何卓安肩膀缩了缩,乾巴巴地点头:「这个,也还好,都是擦伤,洗澡不要碰到就好。」 程涵方松开手,再次说:「以後小心点。」 「嗯。」 「……还好伤得不是右手。」 「嗯?」 程涵方替他拉过安全带,然後丢给他一叠资料:「你把它看完。」 十六、 「……老师,这是什麽?」 「模拟考。」程涵方发动引擎。 「什麽的模拟考?」 「上面不是写了吗?」 「……我们等一下要去哪?」 「研讨会,就是这家公司办的,」程涵方打了一个左转灯,目不斜视,「现场有初级认证考试,你去考考看。」 「你帮我报了?!」何卓安的音量陡然高了百分之三十:「你为什麽不早告诉我?!我根本没有准备!」 程涵方转过头一脸错愕,「你需要准备?」 何卓安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对老板大小声是在这种情况下,更没想到程涵方的思维完全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老板错愕的表情宛如快镜头剪接,慢镜头定格,瞬间涌升的荒谬感让他几乎忍不住笑出来。 事实上他真的笑了,被老板的表情逗笑了,连忙又低下头把声音吞回去。这时候他们已经上了交流道,程涵方还是那张脸,说:「初级很简单,有不会的地方可以问我。」 ……如果他有胆子在老板开车的时候问,他就不是何卓安了。取出笔,何卓安认命开始写考卷。 三十分钟後,他发现程涵方说对了一件事:是真的不难。 初级只有选择题,而且是单选,都是程式和软体的基本概念,连应用都说不上。写完几回初级考题,分数都有及格。 所谓的「以战代训」就是像他这样吧。何卓安想。他又顺手翻了中级的部分,发现难度和初级有很大的落差,题型也不同,上机考,全部只有四题,要你在时间内写出四个应用软体,用来操纵热水器、ATM之类的硬体。 这难度未免也差太多。何卓安想,要不是手边没有电脑,他还真的满想挑战一下那一台热水器。 到达会场之後,拿了工作人员给的他们识别证和资料袋,何卓安认命地直接去考试。 考完试何卓安理所当然地把老板丢在脑後,不主动去连络程涵方——反正,老板真要找人他也跑不掉,乾脆到时候再出现就好。他就在会场四处走动,看看demo,寻找自己有兴趣的主题;现场还有任务和活动,他认识了一些人,一个上午过得堪称充实愉快。 中午程涵方和几个朋友吃饭,何卓安也乐得自由活动。 两点半,他拨了一通电话给老板。 「老师,我去医院了。」 「不是约三点半?现在才两点半不到。」 「我走去捷运站再搭车也要三十分钟啊。」 「不急,我载你过去,二十分钟後停车场见。」 何卓安极其自然地应了。然而挂上电话没多久,他就发现一件恐怖的事:自己不但已经习惯老板接送,并且处之泰然。 习惯果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後来他们提早十分钟报到。负责手术的医师直接请他们进来,详细地向何卓安说明手术事项,并请他签署手术同意书。 「何先生,签完手术同意书後,请坐在椅子上稍等。我们坐这一张诊疗椅。」 完成繁杂的行政手续,何卓安坐上诊疗椅。 很巧的是,这一次又看见布莱克。 何卓安听见他说:「学长,impaction包没了。」 负责医师说:「那就用切片包凑。」 布莱克答:「好。」 ……切片?何卓安眨眨眼。 没多久,布莱克捧着一个绿布包和其他大大小小好几袋器械,平放在诊疗台,他身手俐落地摊开布包,撕开器械包装;随着器械「咚咚咚」的一样样被他倒在诊疗台上,何卓安的恐惧逐渐升级。 匡当匡当,他看见一字起和老虎钳落在诊疗台上,铿锵的金属撞击声一下一下敲在胸口。何卓安一直觉得拔牙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像那些器械在自己嘴里运作的过程。 「啊,忘了备刀片。」 刀片?!何卓安嘴角开始抽搐。 「好,我们准备开始手术。」医师不知何时飘过来。「家属可以在外面稍等。」这一句是对程涵方说的。 「好。」回过头,程涵方拍拍自己的学生,「自己加油。」 「……」何卓安巴巴望着老板的背影,很想叫他不要走, 「何先生,请问您的大名?」 「……嗯?啊、什麽?」 「您的大名和出生年月日。」 「喔,何卓安,生日是民国……」 「病患确认,我们今天进行的手术部位和名称是右下第三大臼齿拔除。」 「同意。」是布莱克的声音。 「设备和器材备妥。」 「同意。」 你是在同意什麽?何卓安眨眨眼。这是什麽奇妙的仪式? 不顾病人仍处在惊恐迷惘和不解当中,主刀医生宣布:「没有植入物,没有抗生素。现在手术开始。」 从何卓安躺上诊疗椅开始到离开诊间,只过了三十分钟。想当然尔,手术非常顺利。 「这麽快。」就连程涵方都很讶异。也不知道老板是什麽时候进来的,何卓安回过头就看见他在身後。 「没想到还满好拔的,切开以後,一撬就跑出来了,伤口很小。」医师对何卓安说:「你坐着休息一下再走。」 程涵方问:「你感觉怎麽样?」 何卓安咬着纱布答:「还好。」 程涵方拍拍他的头:「你很勇敢。」 何卓安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好几圈,程涵方拍这两下造成的惊悚效果不输给刚才的一字起和老虎钳。 离开医院,程涵方又说:「去重庆南路那里看看,听说地虎书局在打折。」 重庆南路上,书局门口挂着大大的布条,「简体书三折」的字样让何卓安雀跃得像是在花丛中打滚的蜜蜂,兴奋地嗡嗡乱飞,程涵方则是一进门就被熟人叫住了,一个也是教授模样的人向他打招呼,两人攀谈起来。 一般人买书的SOP就是:先翻内容,再决定要不要买,何卓安也不例外;只是在地虎书局购买工具书却常常会遇到一个状况,有些书,他会边翻边犹豫着该不该买,犹豫然後继续翻,翻着翻着又更加犹豫,不知不觉,书就翻完了一半。 如果有时间的话,他会乾脆站着翻完它再做决定;只是现下旁边跟着老板,他恐怕没这个闲工夫。 何卓安在书局里晃了两圈,把所有有兴趣的书都放进手中的提篮,然後抱着提篮躲在角落一本一本翻,不时抬头看看老板那里怎麽样了。 在程涵方眼里,不远处有一只原地画着「八」字飞舞呼唤同伴的蜜蜂。他走上前问:「挑了哪些书?」 何卓安举起篮子,一本一本秀给他看。 程涵方点头:「看起来都是会用到的,你慢慢看。」 等到程涵方在书局里绕了几圈,把该买的都买了。何卓安还在同一个角落游移不定,重复进行把某 本书拿起又放下的动作。 「何卓安。」听见老板喊他,他连忙上前。 「给我。」 「咦?」 「篮子给我。」 老板取过何卓安手上的篮子转身放柜台,掏皮夹取信用卡,行云流水的动作在何卓安目瞪口呆的同时一气呵成。 老板说:「奖励你很勇敢。」嘴角微微勾起 何卓安诚惶诚恐地接过书,连声道谢,嘴里的纱布差点掉出来。 一路上,何卓安都在回味老板方才的笑容,忍不住想:对方到底把自己当什麽?同一句话程涵方说了两次,为什麽是奖励他很勇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上车没多久,老板提到自己不久前接下了一个案子,一路上交代了案子的细节、内容和死线,意思毫无疑问的就是:交由你负责。 何卓安当即心下雪亮:显然他就是只工蜂,辛勤采集之馀还要负责酿出香喷喷的蜜。 十七、 何卓安记得,那一年的农历新年来得比往年晚,但是十二月底,他已经开始在想过年的事。 这期间,程涵方搬家了。现在他和奶奶住在学校附近的社区。 程涵方很早就想搬家了,竹东的住处离校区远,每日几次来回费时又费力;旧公寓湿气重,对奶奶的身体也不好。他在回国没多久後,就在学校附近置产,连装潢都打点好了,祖母却舍不得老房子,迟迟不愿意搬过去。 何卓安在十二月初的时候去看过奶奶一次,饭桌上程涵方顺口又提了这件事。 何卓安说:「奶奶,那里离学校近,这样我可以常常来看你。」 当时奶奶没说好或不好,只记得她笑得很开心。 没几天,就听说老板准备搬家。 乔迁之喜,何卓安很高兴自己第一个被邀请到老板的新家,他还特地买了伴手礼送给主人。 也是那一天,奶奶问他:「小安,今年在哪里过年?」 回苗栗吧。何卓安没想过。 「要不要,来奶奶这里过年?」 从那之後,何卓安开始认真地思考过年的事。 冬至那天,他去了苗栗老家一趟,住在那里的二舅一家殷勤地招待他。他发现那个小表妹长高了不少,坐在饭桌上,转着一双大眼骨碌碌盯着他看,两颊粉粉白白的像两球面团。 饭後,他和二舅家的表弟聊了很久。表弟今年高三,过不久就要面临学测,最近压力大到失眠,亟需何卓安这个过来人给他一点精神上的补给。 临走前,二舅问:「小安今年也回来过年吗?」 何卓安没有正面给他答覆。 离去之前,小表妹拉着他,似乎想说些什麽,。何卓安蹲下身逗她,捏捏两球软乎乎的面团,小女孩嘴瘪瘪的更加说不出话。 元旦走了,期末考近了。 一月初,何卓安花了两个星期全力准备固态物理期末考。是的,这门课他主动二修,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好课值得一修再修。考完试,又赶着在农历年前把老板要的东西交出来。 那是一个业界委托的案子,难度一般,数目一般,程涵方其实不想接,但是委托的单位主管是他的大学同学,碍於人情勉强接下,之後就把整套系统丢给何卓安。 更正,所谓的难度一般,是对程涵方而言。 当时何卓安坐在老板的车上,听他劈哩啪啦地叙述委托人对系统的要求、细节,同时一路克制情绪以免自己露出惊恐的表情。其中,难度不是问题,细节不是问题,问题是死线。 听完老板的简报,何卓安面有难色。「这个……时间,会不会,太赶了。」 「会吗?」 何卓安心中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勉强笑着:「有一点……我一个人,可能弄不完。」 程涵方听懂了他的暗示,「你可以找别人和你一起做。」 「这个……系统的後台比较难处理,演算法太复杂,可能,实验室的学弟妹不太适合。」何卓安小心翼翼地观察老板的表情,「这部分找外包,或许……」 「你有适合的人选?」 「有。」 「你朋友?」 「嗯,资工所的。」 「你先和他谈过再跟我报价。」 何卓安於是再度找上球友阿新,双方谈好价格,程涵方说ok之後他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何卓安想偷懒,而是系统後台的演算法太复杂,用C处理他自己弄要花上不少时间。他的强项在LABVIEW,适合处理前台。阿新那里也没有让他失望,对方只花了五天就把後台处理完毕,只剩下前後台整合的细节有待微调。 何卓安对阿新的速度叹为观止,同样的东西,自己可能要花上十天才能做完。这次合作何卓安从阿新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对此表示敬佩,却让阿新忍不住吐槽他:「那你还删我程式码,你说的跟做的根本完全不同。」 什麽程式码,那根本就是你的email!何卓安青他一眼,懒得说他。「你有种在里面放你的自拍照,我就不删。」 「算了,放你的吧。」阿新翻白眼,「照片show出来你们老板搞不好还会跟客户介绍:这是我们最『资深』的研究生……」 「不,老板会说:这是我们即将被『资遣』的研究生。」 期间,程涵方有针对系统测试的结果给他们意见。 意见是有用,只是,他的逻辑在何卓安看来有时是匪夷所思。阿新设计程式的逻辑和概念叫人惊叹,常让他忍不住直呼天才;程涵方的思路只叫何卓安觉得诡异,卓越,但是诡异,诡异的程度媲美那个人直拍横打的技术。 期末刚结束的那一个礼拜,何卓安有幸见识到老板在球场上驰骋的身影。 当时何卓安一踏进桌球室,就听见有人在喊他。回过头,阿新正猛力挥动双手,比比球桌,又比比何卓安。 何卓安从对方夸张的口型,辨认出他说的三个字是:「你老板。」 那是第一次,何卓安看见老板衬衫和长裤以外的打扮。程涵方的对手是系队的一个博班学长,两个人看起来一般年轻。何卓安的心思随着程涵方脚下快速的移位起伏,练球的心思早被他抛开,只专注地望着场中央。 他想:老板说自己会和系队一起练球,看来是真的。 场上厮杀来到尾声,他看见程涵方和学长彼此拍了拍肩,说了一些话,转过身和何卓安的目光正好对上。听说运动会刺激多巴胺分泌,让人心情愉悦,程涵方一看见他就笑了,眼角弧度拉开一条缝,绽放内心喜悦,像是看见一个要好的朋友。 看着程涵方向自己走来,他没忘记要打招呼。「老师。」 程涵方看了看他的拍子,笑:「等下我们打一场。」这时的他看起来像一个同辈,而非师长。 「好。」何卓安点头。 後来,何卓安趁着老板去装水的时候,试着拿他那把握柄短一截的拍子挥舞,只觉得别扭到不行,满心怀疑这种违反人体工学的技术到底是怎麽被开发出来的,那个人的手肘怎麽不会扭到? 後来他们没有对打,而是搭档和其他人打了一场。 何卓安很紧张,比起和老板对打,和老板搭档让他更紧张。 和完全没默契的人搭档桌球双打,结果通常有两种:很爆笑或者很悲剧。大部分的时候两种情形会同时发生——这两个人是还没到悲剧的地步,爆笑却难免,如同再完美的「八」字跑位都有对对碰的时候。 当比赛进行到Deuce,只见程涵方一个飞身救球,何卓安闪避不及,两人不可避免地跌作一团。在Deuce无数次後,一场比赛在大笑声和杀球挂网中结束。 这一阵子,何卓安感觉自己和老板的交集变多了,不期而遇的机会也变多了。这或许是他的错觉,当一个人强烈意识到另一个人的存在时,特别容易产生这种错觉。 这一次他们见面的时间地点是何卓安想都没想过的,周末,校内泳池。 何卓安下午练了两个小时的球,和球友相约五点半吃晚餐,饭前一小段空档,他换上泳裤,悠游在在五十米长的水道间,自在地滚肩划水,在冰冷池水享受身驱随着四肢舒展逐渐发热。有另一个人来得比他早,和他使用同一条水道,行径的速度和他几乎一致,何卓安以最舒适的步调跟在那人身後游了十多趟。 然而,那人脱下泳镜的瞬间却让他差点呛到。 「何卓安。」 十八、 何卓安下午练了两个小时的球,和球友相约五点半吃晚餐,饭前一小段空档,他换上泳裤,悠游在在五十米长的水道间,自在地滚肩划水,在冰冷池水享受身驱随着四肢舒展逐渐发热。有另一个人来得比他早,和他使用同一条水道,行径的速度和他几乎一致,何卓安以最舒适的步调跟在那人身後游了十多趟。 然而,那人脱下泳镜的瞬间却让他差点呛到。 「何卓安。」 那人比他早结束,何卓安本来想绕过对方继续,熟悉的声音却让他条件反射地回过头。 只见程涵方脱下泳镜,向他打了招呼:「嗨。」 「……老师,嗨。」何卓安掀起泳镜,讷讷打了招呼,心想:难道老板一开始就认出我了?本来他这时有机会转身蹬墙就继续游,他却停下了,显然是累积的习惯所致。 「你下水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你,身形有点像,脸型也有点像。」 「唔,我没认出是你。」何卓安口齿含混不清,回了这一句,就此错失落跑的机会。接下来,他能做的只有靠在岸边和自己的老板……聊天。程涵方肩膀以下全埋入水中,何卓安难得可以平视他的眼睛。他不那麽常笑,他笑的时候像是从嘴角的裂缝窜出了火苗,整座池水以此为中心开始沸腾。在多巴胺的强悍效力下,程涵方的心情似乎极好,舒展肩膀,双臂平摊靠在岸边,一旁的何卓安无法忽略其中对方的其中一只肩膀就这样摆在自己身後。 好一个YA片经典姿势,何卓安想,简直就像里面的泳池派对,男主角就在池畔维持这个pose一直到女主角出现。 Hi. Hi. I am Jack. Jennifer. Nice haircut. Thanks…… 也许他不该深究参加泳池派对应该顶着什麽样的fashion haircut ,几个镜头之後两个人开始接吻,下一个镜头,面具杀人魔或者活尸尚恩从他们身後出现…… 何卓安的脑内剧场演得欢脱,没注意自己几乎半个脑袋都要埋进水里。又听见程涵方说:「我下午 经过桌球场有看到你,你去打球?」 「唔,对!」何卓安连忙浮出水面,活像一个挣脱束缚的浮板。 「打完球还游泳,你的体力很好。」 「还……啊嚏——」身体不动就开始冷,何卓安打了一个喷嚏。 程涵方说:「你继续游吧,我先走了。」 何卓安应声,头一低,蹬墙游离岸边,那速度像是有鲨鱼在後面追赶。何卓安停在对岸,看见程涵方手一撑就上了岸,彷佛偷窥似的,他的下半脸全埋进水里,唯有露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背影。 他在水里又待了半个小时,猜测老板差不多已经离开更衣室之後才上岸。 晚餐时,饭桌上的聊天主题是「无所不能的菸酒生——你为老板做过最夸张的事」,项目五花八门,工作内容媲美家政公司的派遣人员;收信送货缴帐单是基本款,当中有人兼任保母(照顾宠物)、家教(电机博士教加减乘除)与搬家公司员工。 何卓安默默在心里做比较,听到有人当保母,想的是「比起来我这里也还好,就是陪陪老人家吃饭聊天带她看个病(也才一次),然後还有饭吃」;听到有人去帮老板搬家,则是想「喔我没帮他搬家,我应该帮他搬家吗?」 讨论期间,对桌的阿新看何卓安不断擤鼻子,问:「你去游泳?」 「嗯……」 「这麽冷还游?」 「冬泳才爽,啊嚏。」 「肖欸。」阿新快速下了结论,回过头继续。 何卓安静静地全程当个听众,但是他的存在并没有被遗忘;众人将关爱的目光转向他的当下,他成功回想起近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次经验。 「老板约我下次一起练球。」语毕当下,嘘声四起,话题就此中止。接续的话题是寒假和过年,又是个何卓安插不上话的题目;不过,其中有个朋友提到自己过年总是借一大堆漫画小说回家看,这倒是给了他一些灵感。 聚餐结束後,何卓安前往校内的租书店,加入会员储值,借了一小叠漫画准备回家看。正在柜台前等店员点书的时候,忽然打了个莫名的冷颤,身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何卓安?」 某人背脊一凉,当下用最快的速度将柜台上一套十集拜拜演剧社(他无意间发现的一套漫画,有点年代,内容十分之低级下流)扫进背包,转头和那人打招呼。 「老师。」 程涵方的模样有些困惑,「怎麽这麽巧?又遇见了。」 何卓安比对方更想知道原因,但是他做了一个更加明智的决定。 他同对方略微寒暄,确认自己礼数周到,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闪离现场。 时间是七点半。何卓安背了一叠漫画打算直接回家,走在半途中却忽然有了灵感,开始犹疑不定。 是该直接回家?还是去实验室try看看刚刚想到的方法? 犹豫没有持续太久。工作的事,想到什麽就要立刻做,否则他会浑身不舒服,最後他决定去实验室微调系统。 头一个小时,何卓安精神奕奕,满腔热血;但或许是下午运动、刚才又吃过饭的原故,在时针指向九之後,何卓安脑袋运转的速度开始减缓,精神也越来越不济;头一次,何卓安对着白晃晃的萤幕一睡不醒。 「何卓安、何卓安。」 他触电似地从座位上跳起,回过头,程涵方正站在他身後。 「老师!」 「……你还没回去?」 显而易见。何卓安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不小心睡着了。」 「回去睡吧,都十点了。我送你回去。」眼看程涵方拿出钥匙,俨然实验室管理员准备赶人的架势,何卓安只得乖乖收拾东西,跟在老板身後出门。 事实证明何卓安真的是累了,人上车後没多久又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车子停在何卓安的家门口。程涵方侧过身,倚靠方向盘。 车子已经熄火,程涵方看向他,墨黑的双眼透着光亮,也不知道究竟是看了多久。 何卓安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向老板道谢,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奔回住处。 「何卓安。」忽然间被叫住,回过头,程涵方说:「来我家过年吧。」 何卓安不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回答,但是,他记得程涵方的眼神。 许久以後,每当何卓安回想起这一幕,都会想:要是自己当时能读懂他的眼神,往後发展或许截然不同。 只不过,回到那个当下,他的想法只有:我赢了,他们都输了。 去老板家过年。 完胜。 十九、 农历十二月底那几天何卓安致电问候父亲几个亲戚,二十七号左右又回苗栗老家探望二舅。 他先前已经在电话里告知二舅今年不回去过年,当天舅妈特别做了丰盛的一顿招待他。 吃过饭後,表弟主动上前询问何卓安申请入学的事。从舅舅舅妈脸上的表情,何卓安猜表弟考得不错,但是自己没有申请推甄的经验,只能就学系的资源和课程内容回答他。他们谈话的时候,表妹小如一直在旁边探头探脑,一下看哥哥,一下看表哥,两条垂落鬓边的马尾随着脖子转动晃呀晃。 何卓安把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边和表弟说话,不时捏捏她的脸颊,手指卷着她的发梢绕圈子玩。逗了一会儿,小如要抱她的多啦A梦,何卓带她进房间拿布偶时,听见小如小声地说:「小安哥哥不来过年,是不是就没人煮饭给哥哥吃了?」 何卓安俯下身,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小如的,说:「有喔,现在有人煮饭给小安哥哥吃。谢谢小如。」 距离过年剩下没几天,何卓安利用空闲的时间买了几样礼物;虽然奶奶和程涵方要他人来就好,其他礼物什麽的都不必,他自己仍就不太好意思两手空空的去人家家里拜访,就准备了几盒可食用的年节伴手礼带过去。 商店营业最後一天,何卓安陪着奶奶去市场走了一圈,出门透透气。这时候该买的都已经买了,他们慢慢踱着步,不时瞧瞧走道两旁堆积成山的各式乾货、零嘴。在何卓安的印象中,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曾陪伴母亲逛年货大街。 散步的时候,何卓安听奶奶说:程涵方家里的外籍帮佣回乡过年,放一个礼拜的假。於是他问奶奶:「是谁煮年夜饭呢?」 奶奶答:「小涵说是跟饭店订,他自己再加点菜,简单就好。」一会儿,又补了句:「奶奶老罗,煮不动罗。」 「……老师会做菜?」 奶奶咧嘴笑:「以前不会,出国後就什麽都会了。」 何卓安一听之下发愁了,他的厨艺停留在下乾面扮油葱的程度,这样,程涵方煮饭的时候他该不该在一旁打下手?事实上这件事完全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他还记得国中时,曾经有次帮母亲扛了大袋小袋食材回家,就在冰箱前将食材一样一样归类放好;当中有一盒蛤蛎被他塞在冷冻库,几个小时下来蛤蛎全死光了。他才知道贝壳只能放冷藏。何卓安因此被母亲念了一顿,他替自己辩护的理由是:「蛤蛎不是海鲜吗?海鲜不都要放冷冻吗?」後来他才知道连从超市买来的蛤蛎都是活的。 要知道,对何卓安而言,什麽都不做比做错事更煎熬,就算他是不谙厨艺的客人也一样;但是他也可以想像,老板一定不会让他帮忙。 何卓安没料到的是:程涵方的独裁超乎他想像。 除夕当天下午四点半,何卓安蹑手蹑脚地踏进厨房,看见程涵方转开瓦斯炉,正在热锅。 「老师,我来帮忙。」何卓安说着眼睛转了一圈,然後伸手想去捞水槽里的叶菜。说时迟那时快,程涵方猛然间回过头:「不准碰!」 何卓安浑身一颤,被比正常情况高了三十分贝的音量吓到了。他看见程涵方手持锅铲,指了指他的手,「你,不要碰。」 他说着锅铲一挥,「我自己来,你,回沙发上坐着。」 何卓安讷讷点头,转过身心想:老板不愧是老板,连拿锅铲都这麽有气势。 何卓安回客厅陪奶奶看电视,似乎是猜到他吃了闭门羹,奶奶笑说:「小涵什麽都喜欢自己来。」 六点,室外光线逐渐昏暗,白昼的光亮以另一种形式染上夜空。当户外最後一盏路灯亮起,他再一次蹑手蹑脚地踏进厨房。 这次,是被食物的香味逼的,何卓安胃里馋虫咕噜咕噜叫,好巧不巧被一旁的奶奶听见了。 她好心地替他解了围:「时间差不多了,不知道小涵那里怎麽样了。」 何卓安又一次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正碰上程涵方关上瓦斯炉的火。 「麻烦你收拾一下桌面,」他抢在何卓安动手之前开口道:「饭菜我会端过去。」 桌面清洁完毕,程涵方赤手捧着一道道年菜上桌,何卓安发现他有双和母亲一样不怕烫的手,直到最後一道佛跳墙才见他戴上隔热手套。 除了几道做法繁复的菜是从饭店订,热好直接上桌,其馀都是程涵方亲手料理。三个人的年菜不好做,程涵方显然经验老道,菜色多了变化,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饭桌上,何卓安一看就知道哪些菜是程涵方做的,哪些是饭店做的,不说份量大小和摆盘,光是那股香味就不同。不同於饭店的料理色彩鲜丽,泛着油亮的光泽,程涵方做的菜多了一股温润感,飘着家庭式厨房独特的香气。 年夜饭开动,奶奶一如往常念着「小安多吃点」,何卓安也放任自己享受老板调理的美味;当中一道乌鱼子(按照惯例配上萝卜和葱)吃起来口感软Q,一点腥味也没有,何卓安惊为天人。当时他忍不住问老板:「这在哪里买的?」程涵方答:「迪化街,前几天上台北顺便买的。」「老师你自己做的啊?」「是。」程涵方点头,花了三分钟说明他如何腌制乌鱼子;除了前面十五秒外,其馀时间何卓安呈现放空状态,只知道是盐阿米酒的稀哩葫芦弄一通,至少要五个小时。总之,那一道美味让平时不善逢迎拍马的何卓安破天荒地挤出一连串的赞美。 到最後,程涵方做的菜被一扫而空,剩菜都是从饭店订的。 距离新年剩四个多小时,屋外已经放起了鞭炮,笑闹声穿梭在爆竹声响间,应该是附近的小孩在放鞭炮。 爆裂声响一阵一阵的,持续到九点半,奶奶就寝的时间;程涵方有些不太高兴,奶奶只说:「难得过年,算了,让他们去吧。」 十点半,鞭炮声收敛了一些。奶奶难得有人陪着,舍不得睡,何卓安替她捏捏肩膀,敲敲背,手心下的身体温暖松软,她的背影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父亲的背影更健朗,母亲瘦削些,一样的微温停留指尖末梢。 他在心里默念:爸,妈,新年快乐。 奶奶十一点就寝。十一点三十,程涵方忽然表示要出门一趟。 「我把朋友送的酒忘在车上,现在去拿。」说着批上外套出门了。何卓安一个人被留在沙发上。 咦?现在拿酒的意思是…… 等下要跟他乾杯? 何卓安想了一下,忽然懂了。难怪他总觉得少了什麽。往年除夕夜的饭桌上,年长一轮的亲戚总喜欢和小辈碰杯喊乾,无论叔伯舅公,在场的小朋友往往还不到喝酒的合法年龄就被怂恿一杯接着一杯灌黄汤。 十分钟後,钥匙声响,何卓安先一步上前替老板开门。听说今年除夕的气温是五年来最低,门外的程涵方口鼻间冒着丝丝白气。进门後他脱下外套,何卓安当下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接过大衣,收拾好转身替他挂上衣帽架。 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甚麽,窘迫地一时间不敢回头看程涵方。 程涵方对此没太大反应,取过挟在腋下的红酒,从玻璃橱柜取出开瓶器。 看着高脚杯注入琉璃色的液体,杯里的小波澜将何卓安搅得晕呼呼的。 零时零分,时针与分针重叠那一刻,程涵方举杯,何卓安亦举杯。 「新年快乐。」 迎接新年的鞭炮声一阵又一阵,此起彼落。他们背靠沙发,覆盖毛毯,毛毯底下温暖的叫人移不开,何卓安陷进椅背和扶手间的角落,与程涵方有一搭没一搭聊。 何卓安说:「这是我第一次在新竹过年。」 程涵方答:「嗯,以前都在哪里?澎湖?」 「嗯,我爸老家在澎湖。」 「过年的时候家里人多不多?」 「以前人比较多,我爸爸有五个兄弟,总共二十多个人,我爷爷还在的时候,大家过年都会回来。」 「听起来你的堂兄弟姊妹也很多。」 「嗯,十几个,小时候比较常见面。」 「你们过年的时候都玩什麽?」 「小时候会打BB弹,玩鞭炮,後来都在赌博,赌压岁钱。」 「真的?」程涵方笑,「我小时候也打BB弹。」 「老师你也打过?」 「我还有好几把枪,有装弹簧的也有灌瓦斯的。」 「灌瓦斯?」 「类似火箭升空,利用瓦斯汽化当推进力。」 「好酷。没看过。」 「以前喜欢拿来乱打,还会自己改装,现在觉得好危险。」 「唉,我的枪也都被爸爸没收了。」何卓安瘫在沙发上,可怜兮兮的模样把程涵方逗笑了。他含了一口酒,转移话题:「你们怎麽赌博?都玩些什麽?」 「嘿嘿,」何卓安酒後应对比平时放肆了些,傻笑:「你猜猜看。」 「洗巴啦?」 「嘿嘿,不是,大家第一个都猜这个。」 「大富翁?」 「也不是。」 「扑克牌?」 「是扑克牌,你猜我们玩什麽游戏?有两种。」 「大老二?」 「NO.」 「拱猪?」 「不对。」 「排七?」 何卓安摇头。 程涵方继续猜:「心脏病?」 「很接近。快猜到了。」 「嗯?」程涵方偏着头:「有什麽游戏跟心脏病很接近?」 何卓安捧着酒杯:「我们都玩水果盘和梭哈。」 「什麽是水果盘?」 「跟心脏病差不多。」 「怎麽玩?」 「首先,每个人都要取一个水果名当代号。」何卓安含下一口酒,「然後就发一副牌给所有人,从第一个人开始,每个人轮流把自己的牌翻开,如果有两个人翻出来的牌数字相同,就要喊对方的名字,喊得慢的那个人就输了。要把所有翻出来的牌都收回去。然後重新开始发牌。」 「原来是进阶版的心脏病。」 「嘿嘿,我每次都赢。」 「你反应这麽快?」程涵方有些许怀疑。 「不是,」何卓安嘿嘿笑:「我都取很难记的名字。」 「很难记的水果名?」 「不一定要水果,每次玩都会有不同的主题,像是电影的名字,或者是国家的名字。」 「你取什麽电影名字?」 「『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 「……国家呢?」 「『塞尔维亚与蒙特内哥罗』。」 程涵方大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咳……咳,你那时候才几岁就这麽精明?」 「所以我每次都赢。」何卓安自顾自地傻笑,一脸得意完全不似平常唯唯诺诺。 「不能直接说赛黑吗?」 「不可以,要说全名。」何卓安猛摇头。 「现在没有赛黑了。」 「对阿,好可惜。」 看着眼前的人失落的模样,程涵方唇边笑意掩不住。 「老师,」何卓安盯着他的额头,「你头发上有东西。」 「嗯?」程涵方摸摸自己的头。 「在头顶上,左边一点……再右边一点……」 程涵方摸了半天,最後放弃,低下头:「你帮我弄掉。」 何卓安伸出手,一会儿呵呵笑了起来:「看错了,是白头发。」 程涵方摸摸头发,「该染了。」 「老师都会固定染头发?」 「嗯,每年染一两次。看起来比较年轻。我十几岁就有白头发了。」 「你很年轻阿。」何卓安吞下一口酒。 程涵方笑而不语。 然後何卓安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一会儿低下头。 「老师,」他举起酒杯,「这个,是什麽酒?」 程涵方说了一个词,应该就是红酒的名字。何卓安没听清他说了些什麽,偏头望向桌上的酒瓶。 S……Sain……,他只认出几个字母,其馀的在眼角糊成一团,朦胧间抱着毯子不知不觉睡去。 睡梦中,火苗点燃何卓安身体的某个角落,高热顺着脉搏鼓动的节奏一路向上窜,当热度来到胸口的高度时,他被烫得喘不过气,然後惊醒。他发现自己和程涵方盖着一条毛毯,程涵方闭着眼,肩膀紧贴着他。 何卓安推推他。「老师,去房间睡。」 对方掀起一只眼,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所以他也不动,重新阖上眼。视线没入黑暗,意识却犹如角落里的灯火,在熄灭与复燃间摇摆不定。有那麽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清晰如白昼,一股搔痒感轻轻撩拨他的指尖,熨着热度,从另一个人的手心传来,他手心每个颗粒的碰触,像幼猫舔拭水面,酥麻泛起如水波一圈圈荡漾。 他依旧闭着眼睛,试图说服自己和那个人: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 那个人的手掌轻轻覆着他的。他吸气,吐气,沉着地控制气息,小心翼翼不让那个人发现。 我睡着了,我睡着了。 何卓安隐藏自己的意识和骚动,祈求自己停留在他的掌心之下。 二十、 周六的上午,何卓安代表公司,与四个合作厂商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踢皮球大会。大会结束後,何卓安带着一肚子怒气和浓重的疲惫离开公司。 由於怒气太深,他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开车前往市区的影城,随便挑了一部即将开演的片子,买票进场。电影散场後,就在附近的商圈四处闲晃,晃到了某个3C品牌的展示摊位上。那是个大型3C国际品牌,摊位上展示几款不同的手机和小型平板,他拿起一款附有触控笔的SAMPLE,在上面写写画画测试性能,弄清楚原理後,又将触控笔拉近拉远,确定系统当掉之後,再回过头面带无辜地问展场人员「怎麽不能用了?」,看着对方搔首抓腮的样子何卓安顿时心情大好。 回程的路上,Leo来电,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後大笑:「你无不无聊,为了这种事高兴成这样,还欺负人家sales。」 「喔,找到某大品牌技术的bug,这是RD内心的小小雀跃。还有,那八成也不是sales,是工读生。」 「That’s so nerd.」 「你懂的。」 Leo笑:「显然你是太苦闷了,我这里有个提议,你听听看。」 「嗯?」 「我和Nick今年回去过年。」 「真的?你们要回来?」何卓安笑。 「嗯,机票已经订好了,到时一起吃个饭?」 「当然。」 「我们会提早回去,下星期二晚上到机场……约礼拜五?」 「礼拜五……可以,想去哪里再告诉我。」 「好。礼拜五。」 「礼拜五见。」 通话结束後,何卓安顺手打开电子信箱,发现最新一封来信署名「程涵方」,他想也不想就点开信件。信里提到:先前何卓安的单位委托的一套系统已经处理完毕,希望负责人员选定时间前往测试。发信时间是星期六上午十点。 还是老样子,星期六工作。何卓安忍不住笑,突如其来的冲动让他打开通讯录,按下拨打键。 然而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後悔了;就算那个人是程涵方,礼拜六晚上谈工作仍旧不是个好主意。 这个时候反悔是来不及了,电话拨通的同时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 「是我……何卓安。我收到你的信了。」 你看过信了,如同我信里……」讯号有些不好,程涵方那一头背景有些嘈杂:「系统我们这里已经测试完毕,你们可以找时间来验收。」 「教授哪个时间方便?」 「下星期的话,可能只有礼拜五,一点以後。」 星期五吗?何卓安有点失望,本来想顺便约他测试完当天吃晚餐,但是那个时间刚才被Leo定了。 「那个时间如果不方便,可以改约……」 「不,还是以你方便的时间为主。」 结束通话,何卓安打开行事历,发现那天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再隔一个多礼拜就是新年。 不知道,程涵方的新年会怎麽过?何卓安怔怔想着。从他离开之後,这个念头会在特定的时节闪过,那年除夕夜的一切随後盘据他的脑海。 何卓安不清楚那一夜自己是怎麽睡过去的,只知道隔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客房。他没有马上起身,而是缩在床上,继续与被窝温存,试图把昨晚的热度保存在指尖。 嗯,依稀,没有自己走进房间的印象。 清醒地发了一阵子呆,最後唤醒他的是饥饿的肚皮。一抬头才注意到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 饭厅飘着食物的香味,厨房里,程涵方把昨晚的年夜菜热过当做中餐。他的面容平静,望向何卓安的眼神没有丝毫异样的起伏。 何卓安在老板家待到初二,初三去了苗栗一趟。初四回到住处,打开email信件发现锺念成几天前寄的电子贺卡。贺卡上是锺念成一家人的照片,印象中,何卓安听他提起过他们今年全家在加州过年。 他随後登入msn,发现锺念成正好在线,他们就在网路上聊了起来。锺念成预计今年直升PhD,现在就差把奖学金拼到手。两个人一番谈话下来,也提醒了何卓安:他已经硕二了,毕业迫在眉睫。他目前考虑的是:是否要留下来继续读博班? 不得不说,留在本校读博班,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程涵方。先前,何卓安对於自身的心思无所察觉,只隐晦模糊地感觉到一些起伏波动,直到那一晚,所有思绪随那个人手心的温度逐渐蒸腾。 从那以後,程涵方待他一如往常,两人的相处并没有任何改变——让他几乎怀疑那晚的一切只是由於渴望而产生的错觉——即便如此,何卓安终究还是动了「想在他身边待久一点」的心思,开始研究博士班的入学考。 他已经错过了推甄,要念博班唯有准备考试一途。 何卓安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独自安静地搜集资料,默默地准备考试,等待论文提交和博班笔试的日期逐渐靠近。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留在那个人身边。 当时的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後来推开自己的竟是他日夜祈求的对象。 一起共事的Ben曾经问他:「Andrew,当初程教授有没有想过留你下来念博士班?」 何卓安当时没正面回答,只是说:「如果是你,你会留下来吗?」 「他那时候是助理教授?」 「是。」 「那还是算了吧,」Ben耸耸肩。 何卓安摊手不予置评。Ben又补了一句:「他大概很恐怖。」 「他不恐怖。」何卓安摇头,语气微微停顿,「一开始我很怕他,其实,他对我很好。」 「真的?我以为他是那种非常aggressive的类型,会压榨学生的那种,尤其助理教授压力又大。」 「这,要看你怎麽定义『压榨』。」 「噢,说到aggressive,我回想起不好的回忆了,我以前的教授,他的口头禅就是:『Be aggressive!Ben, be aggressive!」Ben翻了个白眼。 「按照这个逻辑,他没有压榨我。」 「你当初出国的时候,推荐信应该是他写的吧?在这之前,他有试图说服你留下来吗?」 「没有。」 「没有?」 Ben的眼睛放大两倍。何卓安摇头:「没有。」 Ben「噢」一声,意义不明。 「反正他也不怕收不到学生,」何卓安的嘴角抽了抽,「我毕业没多久他就收了一个博士生,硕一直升的。」 「Andrew,其实,」Ben挑了挑眉,「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麽回国?」 再一次,何卓安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你呢?你为什麽回国?留在那里的发展更好,以你的学历机会到处都是。」 「我结婚了,老婆,小孩,都在这里。每个人看重的不一样。」Ben摇头。 「是啊,每个人看重的不一样。」何卓安笑。 Ben了然地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要是何卓安的大学同学看见现在的他,肯定会说:你变了。 是的,何卓安变了一些,他以前不会这样说话,不会这样应对,他变得更灵活,更活泼,反应更快。过去的朋友肯定会说「你变了,变得不一样了。」;而这个「过去的朋友」里,不包括程涵方。 在程涵方面前,他还是过去那个学生,被老板盯着他就紧张,老板对他笑会脸红,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怎麽摆。 二十一、 周五,何卓安在约定的时间抵达实验室进行系统测试。公司这里到场的只有他一个,原本要和他一起过去的Ben临时被call去支援其他单位。本来实验室人多吵杂,在场学生一见程涵方进门说话音量立时酱了下来。 测试结束,双方结束讨论後,决定就几个地方再次进行修改。当时是下午两点半,何卓安认为剩下的部分问题不大,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处理完;程涵方告诉他,自己和负责这个案子的博士生约下午四点meeting,她可能不会那麽早进实验室。 「没关系,我来看看。很快就好。」何卓安坚持要把事情一次解决。程涵方略为沉吟,道:「我要回办公室一趟,你要不要去我那处理,人比较少。」 於是何卓安跟在他身後进了办公室,重新打开电脑。程涵方拿了东西後,说自己有事必须暂时离开,何卓安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对着笔电修改程式。 然而,不知是否办公室的沙发座椅太舒服了,抑或是昨晚和国外客户skype到半夜导致睡眠不足,何卓安的注意力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涣散。 程涵方不在的期间他告诉自己:我只眯一下、一下下就好。 这一眯,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小时後了。何卓安被敲门声响惊醒,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膝盖上的笔电差点被他摔落地面。 「请问……老师在吗?」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头,将门拉开一条缝。 站在门外的是程涵方的博士生,何卓安认得她。 「……学长?」她左右张望一阵,「老师不在吗?」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他离开一阵子了。」何卓安微微点头,视线移向墙上时钟。记得程涵方说他们四点meeting,现在还有半个小时。 在何卓安的印象中,程涵方显少和学生约在办公室meet。「晚点他应该会回来……你们约在这里meeting?」语毕,他敏锐地捕捉了对方脸上那一瞬间的迟疑。「……我们约四点在实验室,我提早到了……就过来看看。」一牵扯到那个人,她和何卓安的相似之处就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心绪。 眼见要找的人不在,学妹却没有离去,反倒踏进办公室,怯生生地走向何卓安。「学长,方便跟你聊聊吗?」 何卓安挪动身体让出位子。「请说。」见学妹脸上的表情仍旧迟疑不决,何卓安想了一下,说:「是跟学业和未来工作有关吗?我记得你今年要毕业。」 学妹点头,她今年可以毕业。她告诉何卓安,自己的研究和论文点数已经达到毕业门槛,理论上可以在半年内毕业,以她的能力和学历毕业後在求职上绝对具有优势。但是程涵方告诉她,她的时间比别人多(不用当兵,以本校博士生来说四年内毕业算早),未必一定就要立即进入职场;就算是进入职场,也有更适合她发挥的地方。她手上的研究即将告一段落,程涵方同意安排口试,但是他同时给了她另一个选项。 实习,地点在美国。梦寐以求的机会,梦寐以求的公司,时间是一年。 「以你的能力,在那里有更大的空间发挥。」这是程涵方的意思。 要是换成别人,这个机会可以说是求之不得,学妹却在这个关卡犹豫不决。让她迟迟无法决定的理由很明显:那个给她选择的人恰恰是她难以割舍的一部分。要是她真的去了那里,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此时的她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决。 何卓安从她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他们仰望同一座山谷。纵然他现在已经站在更高处,那样的意识仍旧残留灵魂深处。 他们真的像吗?不完全如此。他们如此地相似,却又不同。在当时,他拥有的时间比她更少,让他的渴望加倍地迫切。但是他从来都只能留在原地,等待程涵方给予,安静地,耐心地等待,从来都是如此。 研究所最後一个学期,何卓安默默收集资料,安静准备考试;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原因纯粹是:考不上很糗。话又说回来,他要是早在上学期就跟老板说好,十月参加甄试入学,那时候铁定会上,八成还有奖学金。可惜他就是慢半拍。 幸好这学期何卓安不需要当TA,也没有太多外务,其他额外的工作他能推则推,剩下的时间全心准备论文和考试。 除了这两件事之外,他一部份的心思就缠绕在程涵方老家门口,那株枝叶扶疏的芒果树上。 那年的芒果花开得早,二月底,一次程涵方偶然载着何卓安经过竹东旧家门口,仰头就看见黄绿色的芒果花一串串从树梢探出头。 当时程涵方说:「花开了,过一阵子就会结果,到时候可以打芒果。」 「什麽是打芒果?」何卓安问。 「拿竹竿去敲芒果树的顶端,让芒果掉下来。你没打过?」 「没有。」 「只要不下大雨,大概三月就会结果。要趁芒果还没熟的时把它打下来,到时候再带你过来。」 「为什麽不等芒果熟?」 「熟了就被鸟吃掉了,你没吃过芒果青?。」看着自己学生一头雾水的样子,程涵方笑:「芒果青就是用青芒果去腌的,奶奶会做,四月就可以吃到了。」 从那以後过了几个星期,三月中,程涵方果真载着他来到竹东老家,从屋子里取出套着网子的长竹竿,何卓安兴致勃勃地开始他的打芒果初体验。 从这两人的模样完全看不出那是一对师生。每当有芒果掉出网子的守备范围,何卓安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保护他的芒果,那姿态差不多就是猎犬与飞盘的关系。当竹竿在程涵方手里的时候这种状况特别多,何卓安从未怀疑过他是不是故意的。 期间他们靠在树下聊天,聊何卓安的论文进度。何卓安发现在这样的情境下分析数据真是一番全新的体验。 二十二、 从芒果花开到结果,这当中发生了几件事。一件是好消息,另一件算是个八卦。 好消息是:他当TA时照顾过的学弟推甄上电子所,最近常来实验室走动。 刚放榜的时候,学弟曾经问他:「跟着程老师会不会辛苦?」 何卓安想了一下,表示:「还好。」 显然,他的意见不太客观——在他一一细数自己平日的工作时,从学弟脸上的表情他发现这一点。 显然学弟也不只参考了何卓安的意见,总之他最後依旧是选了程涵方做为指导教授。 另一件八卦可信度有待商榷。打完芒果後的几天,他从某个学姐口中听见这个八卦;学姐又是听别人说的。 「我室友是陈雅君的学妹,我听我室友讲的,」学姐告诉他:「她说,陈雅君想找你们老板当指导教授。」 「所以,她复学了?」 「不,她重考了。」 「喔。」何卓安想起来:他们学校好像是前阵子放榜,不确定报到时间过了没。「老师会收她吗?」 学姐摇头,「我们就是想问你。」彼时实验室众人将何卓安团团围住,他左看看右看看,询问的目光停留在某个学弟身上,那也是程涵方的学生。 学弟摇头,何卓安跟着摇头,剩下的学弟妹一样摇头。 显然,消息尚未证实。 於是众人慎重地将「求证消息是否属实」这个神圣任务交给何卓安,之後各自散去。解散的时间很刚好,下课的钟声响起没有多久,他看见程涵方走进实验室。 彼时众人目光齐刷刷扫向何卓安,彷佛一道道镁光灯打在他身上。 不忍心辜负他们期待的眼神,何卓安踌躇一阵,走上前。 「老师。」 「什麽事?」程涵方回过头 何卓安搜肠刮肚地寻找适当的开场白:「那个……我昨天寄的信你有没有收到?就是……」 「收到了,那个不急。」程涵方摇摇手,「等下没有急事的话先不要打扰我,我有事要忙。」 「喔。」他讷讷点头。 程涵方进隔间後,何卓安摊摊手,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在场众人均表示惋惜。 那是三月发生的事,距离开学没有多久。 在当时,没有人发现程涵方对待某个人的态度产生了一些变化,就连当事人自己都没察觉。 那一段时间何卓安的生活很单纯,写论文,准备考试,除此之外,没了。他每个礼拜和程涵方meet一次,每次一个小时;除去其他零碎的时段,这是他们能够单独相处最长的时间。 两个人单独面对面的时候,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按耐不住。要是程涵方问自己未来有什麽打算,他会答:「我想留在这里,跟着你念博班。」 可是程涵方从来不问,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不免让何卓安感到有些异样。但,那人又不是全然地不关心他,相反的,他还时常鼓励何卓安「再加把劲把该补的实验数据补完,论文写完,我看过ok之後随时可以替你安排口试」。 论文考试两头烧的生活何卓安有些焦躁,他觉得自己需要跟程涵方谈一谈。虽然,他知道自己完全 有能力念博班,只是处在现阶段的压力之下,他迫切想要得到那个人的认可。 这样的渴望日益加深,终於在某一天,他找到机会告诉那个人。 四月的某一天晚上,何卓安在实验室整理数据,忙到忘了时间;一直到墙上时针指向十一,他才注意到有个人正站在自己身後。 那个人咳了两声,意思很明显。 他当即会意,站起身:「老师,我正准备要离开。」 程涵方沉默一阵。 「我送你回去。」 十分钟後,何卓安收拾好东西跟在老板身後,两个人前往停车场的方向。一路上,从打开车门、拉上安全带、到引擎发动这段时间,师生俩反常地沉默, 一路上,何卓安琢磨着是不是该把考博士班的事告诉老板。 「……老师,那个,我、」 「什麽事,你说。」 「……我想念博班。」语毕,随即低下头。 「喔?」程涵方说:「你想念博班。」 何卓安偷偷瞄了瞄老板,发现他似乎在笑。 「那样很好,你有这个能力。」 「谢谢老师。」何卓安松了口气。 「有想过要念哪一所吗?」 嗯?哪一所?何卓安愣:什麽叫我想念哪一所? 「想要申请哪间学校?说说看,我可以给一些意见。我帮你写推荐函。还有汪教授,对,一定要请汪教授帮你写,他喜欢你,他会帮你,他的人脉很广,还可以找其他人……」 「那个、老师,」何卓安打断他:「我没有打算出国。」 程涵方一瞬间静默。 「我想留校,跟你念博班……老师、」程涵方猛然转过头,何卓安被他脸上的神情吓到了,他从未在老板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就这麽被钉死在座位上动弹不得。下一刻,突兀响起的喇叭声惊醒了他,他回过头大叫:「老师、红灯!」说时迟那时快,程涵方即时踩了煞车。车子刚好在红绿灯前停住。 程涵方稳住车身,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又回过头:「你刚才说,要留在这里念博班?」 「……是。」何卓安点头,「我报名了四月底的考试。」 「你要留在这里?」他又重复一次。 「……是。」何卓安再度点头。 此刻程涵方的面孔混杂着各种情绪,震惊、错愕、无奈、不可思议……等等,没有一个显示他现在心情很好。各种复杂的表情在他脸上停留了十秒钟——何卓安敢说自己的心跳速率在这十秒内飙破一百二—— 下一秒,那人却笑了出来。 「何卓安,如果你是害怕自己申请不上国外的学校,我只能说,你太小看自己了。」程涵方边笑边摇头:「对自己有点信心吧,我保证你有学校念,还有奖学金拿。」 如果这时何卓安的观察力没有受情绪影响,他会发现老板不是在笑。程涵方的异样他半点没察觉,只是摇头:「我没有那样想,我本来就想留在这里念博士。」 「留在这里念?」程涵方几乎是笑着发火:「留在这里念会比出国好?」 「……博士又不一定要出国才能念。」何卓安吞了吞口水。 「那你为什麽要念博士?」程涵方盯着他。 「我……」何卓安才说了一个字、就听见喇叭声再度响起。 「shit!」程涵方骂了一句猛踩油门发动引擎车身疾驰而出。何卓安还没来得及回答,五秒百里的加速将他整个人甩在椅背上。 ——你为什麽要念博士? 他开始思考自己该怎麽回答。他对研究感兴趣?当然,他感兴趣,想深造。 ——想深造,你就应该出国。 他完全可以想像那个人必定会这样说。 ——你为什麽想留下来念? 如果程涵方这样问,他应该怎麽回答? 他需要回答吗?他以为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他很害怕,程涵方开得太快了。 他想叫他慢下来,却又希望他开得再快一些,就这样一路飞到家门口,然後,车一停他就头也不回地下车—— 事实上,车已经停了。家门近在咫尺,隔着一道车门。 程涵方没有开门的意思,甚至没有回头看何卓安一眼,他紧握方向盘,直盯着前方。「明天下午两点,你到我办公室一趟。」 何卓安咬着下唇,没有应声。 「何卓安,你想想看,」程涵方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有机会去我念过的那一所学校,你要不要去——」 ——我不要! 何卓安想大叫。 车门「扣」的一声开启。「我希望你好好回去想一想。」语毕那人发动引擎加速离去,再不回头。 二十三、 无法平息心中的骚动,何卓安一整个上午都坐立难安。 我希望你好好回去想一想。 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当下他的心凉了半截,脑袋一片空白。 何卓安回过神来,心里不断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为什麽程涵方想的,和自己想的,天差地远? 「你要赶我走?」当下何卓安几乎要冲口而出——是的,程涵方要他走,就差拿枪指着人要他滚蛋了——又随即察觉对方的怒火濒临爆发边缘、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瞬间,何卓安退缩了。 没有一个研究生不怕老板生气,就算他情绪激动,心里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本能却驱使他闭上嘴、低下头不去看他的老板。 当晚何卓安彻夜辗转难眠。 让他失眠的不是程涵方的问题——如果有机会去我念过的那一所学校你要不要去——这他连想都不必想;困扰他的是除夕那一晚发生的事。 程涵方的态度让何卓安无法克制地怀疑,那晚发生的只是自己意识游离间产生的、一场清晰而绵长的错觉。那晚他闭着眼,感受那个人的气息落在面颊,额角,在鬓边厮磨;听见他的每一个呼吸,感觉他的胸膛最细微的起伏;他的指尖在自己的手心流连撩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随旭日爬升,他的思绪逐渐被推向浑沌。这些片段无时无刻不占据他的脑海,一整个晚上他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阳光太过刺眼以致於无法思考,何卓安一早到实验室,打开论文的电子档,试图转移注意力,效果不大。一整个上午他在坐立难安当中度过。 中午,实验室的学弟找他一起吃饭,被他以「想把事情做完」为藉口拒绝了。 蹉跎了一个上午,到头来,无论是那个人的问题或者是自己的怀疑,仍旧没有结论。 在度秒如年的煎熬下,何卓安捱到了下午。两点钟,准时出现在程涵方的办公室门口。 他很少来这里;大部分的时候,他们都约在实验室的房间。 程涵方的办公室靠近走廊的底端,远远地,何卓安注意到门并未阖上,里头传来不只一个人的说话声。 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站在墙边,微微探出头,他看见程涵方,还有客座上另一个人的背影;那个人他不认识,从背影来看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女孩子。 何卓安知道某些老师有这样的习惯:单独和女学生会面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必定不会关上。 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他听见程涵方说:「陈同学,你的事情,我听汪教授说过了。」 那个女生微微点头。瞬间何卓安明白了她的身分。 「你的信我看了,你的资料我看了,你参与过的paper和你的硕士论文——没有投出去的那篇——我也看了。」 陈雅君点头。 程涵方双手交叠。「客观来说,以硕士生而言,你非常优秀。」 「谢谢教授。」 「但是我不想收你。」程涵方的声调平缓无起伏:「你很优秀,但是我必须说老实话,我不想收你。原因你心里清楚。」 何卓安清楚地看见她背脊一僵。 「可以的话,我不会收你;但是,有人劝我改变主意。这几天不断有人连络我,找我吃饭,你一定知道是谁。前天,是汪教授,昨天,是李教授,李教授……我应该叫他学长,」程涵方顿了一下,「这一声学长,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托。」 陈雅君没有说话,从这个角度,何卓安看不见她的表情。 「所以我让步,我可以收你;但,你是不是能毕得了业,决定权在我,这我不会让步。」程涵方微微倾身,「我要你知道,你现在跟的是我,不是李教授,你必须全部从零开始,你先前的成果和论文通通都不能用,你要从实验室的technique开始从头学起。最後,你只需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陈雅君点头。 「当初没拿到学位,你後悔了吗?」另一个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半掩的门扉猛地被推开,何卓安大踏步地进门,「啪」的一声将手上的纸本扔在程涵方面前。 何卓安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老师,我们约两点meeting,现在『已经』超过两点了——」他死盯着程涵方,几乎是咬牙切齿:「或者,我们应该改约下次——老·师,你好像——很——忙。」 「抱歉,陈同学,接下来的时间我和我的学生有约,需要请你先离开。」程涵方向女学生颔首示意。 短短几秒间、何卓安和对方擦身而过的同时,发现她脸上布满泪水,当下闪过一丝茫然。 那都是一瞬间的事,只听见程涵方在她转身离去时,补了一句:「麻烦你离开时把门带上,谢谢。」何卓安随後拉过客座,一屁股坐下。 门「扣」的一声被关上,办公室只馀师生两人。 程涵方的下巴指了指桌上一叠资料,「这是什麽?」 何卓安紧抿着下唇不说话。 「何卓安,这是什麽?」程涵方的语气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博士班考试入学的报名简章。」何卓安撇过头不看他。「後天报名截止,填好报名表後我要去汇款……」 「啪」的一声,简章散落一地。 程涵方冷道:「收回去!」 何卓安咬咬下唇,继续:「……论文改好了,电子档寄到你信箱了。我最近忙着准备考试,很忙,如果没有其他事……」 程涵方拍案而起:「Fuck up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甚麽?!你现在应该要准备的是GRE和托福还有写你的自传,不是天杀的『博士班入学考』,你听清楚没!?」 「我不想出国。」 「何卓安、」 「我不想出国,」何卓安抬起头:「为什麽你非要我出国不可?」 「难道我昨天还说得不够清楚?留在这里会比出国好?」 「你怎麽知道我留在这里不会更好?这是一所好学校。」 「你可以念更好的学校,比这里更好。」 「我把这句话还给你:『你太小看自己了』,你怎麽知道我跟着你不会更好?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我已经成年了,再过几个月就要二十四,我有判断能力,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程涵方几乎是怒极反笑。「跟着我更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他整个人笑开了,边笑边摇头:「你说你有自己的判断能力?笑话。从你这句话就知道你比陈雅君强不了多少。你要我对自己有信心?我告诉你,我的母校造就我,我对它更有信心。至於我呢?我能给你什麽?你不要说『你怎麽知道跟着我不会更好』这种话,我能给你什麽我很清楚,我太清楚了。最後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判断力还存在一点信心,我相信你所谓『跟着我更好』的言论是自欺欺人,你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程涵方脸上依然带着笑。 只是,这番挖苦的言论造成的显然是反效果。 何卓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捡起散落一地的简章。 「我不出国,我要考博班。」 「你以为你不出国,就可以留在这里?」程涵方脸上一派淡定,「我告诉你,我不收你。」 「你不收我?」猛然间音调拔高,何卓安一脸不敢置信。你怎麽可以不收我?我是整个实验室最好的学生、最优秀的员工,我替你发了多少paper、投了多少conference、弄了多少系统和那些该死的电路—— 一连串的想法掺着错愕、震惊、委屈的情绪,何卓安只说了一句:「你怎麽可以不收我?」 「你不应该留在这。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轮到何卓安想笑,「你凭什这样说?你是我的指导教授不是我爸。」 「你父亲也希望你出国。」 「你胡扯,他从来没这样说过。」 「他只是没说出口,」程涵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没有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小孩去更好的地方,留在更好的环境,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就算他们再怎麽样爱你、再怎样舍不得你希望你留在身边,为了你好,他们也会选择放手。」 何卓安仰头看自己的老板,程涵方的身影从来不曾如此高大。 「你不是我的父亲。」他闭上眼。 「我不是,但我真心替你着想——」 「那一晚,我醒着。」何卓安打断他。 程涵方立时没了声音。 「那一晚,从你抱我回客房开始,我闭着眼,但是,从头到尾,我一直醒着。」他睁开眼,摇头:「不要拿我的父亲当藉口,也不要告诉我你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除非你告诉我,那个亲吻我的人不是你。」 程涵方一语不发,表情木然。 「你不曾拿我当自己的孩子,就不要用那种话作藉口。」 程涵方深吸一口气,说:「那不是藉口。」 「我也不曾把你当作我的父亲。」何卓安死咬着下唇 「何卓安,我的年纪比你大,看得也比你多,你可以随心所欲,不问是非,但我不能;你还小,你的错误可以被原谅、被改正,但是我不能。况且——」 「你才大我八岁——」 「况且就算是你——你的错误可以被改正,也未必会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七岁半!」何卓安咬牙。「你不能在我发现自己爱上你的时候赶我走。」 程涵方突然间音量拔高:「你他妈的懂甚麽叫做爱?!」 何卓安想大叫:我当然懂。可是他说不出口,他的喉咙哽住了,他怕自己要是一开口就泄漏了哭音。 「你去问陈雅君,让她告诉你什麽叫做『爱』!」程涵方朝他吼:「现在、马上离开。还有,你听着,我不收,你就不要期望有任何人会收你!」 当下何卓安抱着自己的东西冲出办公室。 走过长廊,走过大楼,走过无数系馆,一路上他都低着头,任垂下的浏海盖过眼睛。 最後,快到校门口时,终於是忍不住,何卓安躲进某间系馆的厕所,咬着自己的袖子哭了起来。? 二十四、 後来何卓安整整一个礼拜没去实验室,没有和其他人连络;第四天的时候,有学弟妹打电话问候,被他用「修改论文」为藉口搪塞过去。 第八天的时候,程涵方发了一封email给他;看完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的口试时间已经敲定了。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月。 这个时间点安排应届毕业生口试,只说明了一件事:程涵方是铁了心要他离开。何卓安大概是全校最早接受口试的应届生。 有一个时常在研究生间流传的笑话是这样子说的:据说一个实验室里,最快毕业的通常不是最好的学生,而是实验室里的trouble maker,好学生会被老板留下,榨乾所有剩馀价值,trouble maker则是被小心端着,生怕他在走人之前出什麽差错;该老板会在闭门讨论时请口试人员手下留情,放那个学生离开。 这是笑话,也是事实。管你是什麽样的学生,能不能毕业到最後都是老板说了算。他不确定程涵方有没有做这样的事,总之到了口试当天,一切都很顺利。只除了一件事。 口试委员当中有个风评不大好的教授,在口试的过程针对他的论文内容不断刺探,要求他解释,何卓安当下有了警觉;显而易见,他要偷你的东西。他的研究当中有些know how并没有写在论文上,那关系到技术的核心,需要完全的保密。当时程涵方已经拿这去申请了专利,结果还没下来。 无论是那项关键技术,或者成果,都不是他的,是程涵方的。何卓安记得自己当时就看了程涵方一眼,他知道这个麻烦不该由自己解决。 後来出马救场的是汪教授,他四两拨千斤地替何卓安挡掉问题;由於汪教授德高望重,该提问教授只好放掉这一部份。 口试结束,论文提交,申请离校,收到兵单,入伍,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地不可思议让何卓安怀疑是不是经过预演;虽然他早早申请了提前入伍,但是兵单寄来的速度还是让他难得地感受到政府部门的效率。 从离校到入伍这段期间总共七天,前五天,他没有和任何人连络,任何人,包括与他关系最好的亲戚朋友。第六天,表弟用二舅的手机联络上何卓安,那时他才知道:表弟经由申请入学的管道,被新竹的学校录取了。隔天何卓安和表弟约在学校附近的餐厅见面。 看见表弟只身一人赴约,没有二舅或舅妈陪同,何卓安松了一口气。如果他们追问他之後的打算,何卓安还没想好自己该怎麽回答。 表弟和他聊了一个下午,向他请教许多修课的问题;他要表弟放松,这个阶段还不必去考虑那麽多。离去之前他告诉表弟:我後天就要入伍了。 看见表弟讶异的表情,他笑:「之後可能不太方便连络,有什麽事我会再连络二舅。」 入伍报到,新训开始。从那以後,何卓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就大部分的人说法,就是个鬼地方。被困在鬼地方的经历对当过兵的人而言,多半不堪回首又难以忘怀,不同於他们,何卓安对新训那段时间的记忆十分薄弱,有如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 他在那里丧失时间感,停止一切思考;只记得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营中的病床上。 当时他对於自己的处境完全在状况外,印象中上一刻自己还在操场跑五千,下一刻——扭曲的重力场造成时空变异——人已经在病床上了。何卓安试图移动身体,命令自己的手指接近床帘。 「唰」一声床帘被掀开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成功了——站在床边的那一位着白袍短挂,居高临下望着他。 看见那个人,何卓安揉揉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布莱克?」 「你醒了?」布莱克眨眨眼。 「我……你……」何卓安等大眼,「我怎麽会在这」和「你怎麽会在这」,他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个。 布莱克似乎是打算解释眼前的状况,只是他刚开口说了一个「你」字,就被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 「小黑——」外头有人叫喊:「小黑医师在吗——」 布莱克肩膀顿时全垮下来,唉了几声,无奈喊道:「我在。」 他回过头对何卓安说:「你等我一下。」然後转身离开。 三十分钟後,布莱克回到床边,一脸严肃地问床上的人:「何卓安,问你一个问题。」 「啊?」何卓安一头雾水。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有位老兄,後牙蛀很大,想要补牙,我说『好,我可以帮你补』。」 「……那?」 「补牙不难,他蛀牙的位置也不算太难处理,把蛀牙磨掉,再填树脂就好。可是那个没种的小孬孬极端怕痛,希望能打麻药,」说到这里布莱克顿了一下,「现在问题来了,这里的麻药通通是过期的,你觉得我该拿这个操他的鬼地方怎麽办?」 这个问题太专业了,何卓安无言以对。 「不过,现在有几个方法可以解决,那就是用安慰剂,安慰剂,和安慰剂。安慰剂有三种给法,外用,口服,注射;研究显示,用注射的方式给予安慰剂效果最好。」布莱克打了个响指,「如果我给他注射生理食盐水,骗他这是麻药,注射的时候告诉他:『不会痛,只是有点紧。』,这个主意你觉得如何?」 「……」 「算了,当我没说。」布莱克耸耸肩。一会儿问他,「你的资料上写,你有地中海型贫血?」 「不算太严重。」何卓安点头。 「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有一点。但是我之前打球、跑五千都没有问题。」 「我建议你,休假的时候去验个血,顺便验基因。运气好的话,你就可以办验退手续了。」 在布莱克的强烈建议下,何卓安去医院抽血验基因,结果出来以後,赢得无数羡慕忌妒的目光。他的血红素值创个人历史新低,还验出一种免疫的基因。 九月中,何卓安办理验退;十月,他和表弟、连同二舅一家人吃了一顿饭。 席间二舅问何卓安之後的打算,他告诉他们自己刚考完托福,最近在准备申请学校的资料。整理备审资料期间,他回了学校一趟。 那是他离开台湾之前,最後一次见到程涵方。 返校前几日,他发了两封email,一封给程涵方,一封给汪教授。信中他委婉客气地提起推荐函的事,汪教授的回覆十分爽快,直接问他需要几封,让何卓安挑个时间直接找他拿推荐函;程涵方的回信内容亦同,态度依旧不冷不热,何卓安本想和他约在人来人往的实验室,只是对方在信中指定某日某时去他的办公室取,何卓安只能依约前往。 到了指定的时间地点,何卓安站在前老板办公室门口,没有太多犹豫,敲门,迈步;程涵方显然也不打算和他话家常,推荐函早已封好,就在他眼前。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两个人之间有难以消弭的疙瘩,也不可能完全不对话。 程涵方问了他一句:「打算申请哪些学校?」何卓安垂下头,一口气不间断地吐出一串的学校,末了,程涵方说:「就这样?」 不然呢?你还要我怎麽做?何卓安不说话。 程涵方扔出一个校名,那是他的母校。 何卓安本来想回他:算了吧浪费钱。话到嘴边被修饰成:「我听说那里很少收台湾人。」 「去申请,」程涵方说:「我不敢保证你会录取,但是值得一试。」他的语气淡漠,依旧是熟悉的强势与不容置疑。 当时何卓安没有给他正面回应,只是默默准备申请需要的资料;当申请期限将至,他没有太多犹豫就将资料送出去。十一月底,他收到该校的phone interview通知,两天後紧接而来的是Professor Brown的面试电话. 年底他透过当地的朋友找好租屋处,一面开始打包行李,把重要的东西寄放在银行的保险箱,将房子收拾乾净。离开前,他请二舅一家人照看房子,将钥匙交给在新竹念书表弟,告诉他:如果你之後想住这里,跟我说一声就好。 隔年一月,他搭上前往日本的飞机,途中历经好几趟折磨人的转机和等待,终於在两天後抵达洛根机场。 二十五、 抵达机场的时刻是当地时间清晨六点,泛白的日光斜照,不带一丝温度。 直到下机的那一刻,对於即将到来的留学生涯,何卓安不曾有过心理建设。他对自己的唯一要求只有:忘了他。 从现在开始,忘了那个人。不要再去想。 七点,何卓安抵达机场境内大厅,这时已经有人在外面等他了。来接机的是他大学同学的学长,叫卢明俊。何卓安对学长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六点半就到了;这个时间的班机本来就尴尬,他本来打算自己叫车,或者约晚一点,对方却说「不要紧」,查了何卓安的班机航次,算准时间抵达。 从机场开车到他住的公寓不需要三十分钟,行车时间只够他交代自己的背景资料。卢明俊人非常热情,这一点从他愿意清早六点出门前往机场载人就看得出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说话。他们从机场一路聊到公寓门口,两个人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搬进门。 连同何卓安,住在这间公寓的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人睡实验室,一个休假不在国内,只剩一个化学系的室友留在公寓。室友对何卓安的到来表示欢迎,帮他把行李搬进房,从厨房拿出半条吐司和果酱招待。卢明俊说,他们会在後天安排一个活动,白天带新生在校园附近四处走走晃晃,晚上举办欢迎派对,要他们务必参与这趟丰富的吃喝玩乐行程。 活动当天,何卓安在派对认识了Leo,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姓名电话,而後却不曾有过连络。当时何卓安不知道,这个人在一年後将成为他的室友,替他的留学生涯打开另一扇窗。 三天後,何卓安和Professor Brown第一次meet。Meeting结束的当下,他的感想是:虽然说好不要再想那个人,但,不得不说,比起新老板,他和程涵方的相处算是十分自在了。他在二月初和教授meet了第二次。二月中,何卓安和未返家留学生团一起迎接农历新年。 三月初,整个美国东岸——包括他所在的城市——迎来一场大雪,媒体以「气候异常」为标题报导——距离他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将近两个月,雪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麽稀奇事物;只不过,暴风雪的隔天,一地及膝的积雪和瘫痪的交通还是让他开了眼界。就在大雪隔天,学校用电子邮件和简讯发布了停课讯息,与昔日台风过境放假等於赚到的概念完全不同,何卓安和室友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清扫住宅周遭的积雪,超过三小时的体力活动也让南方乡巴佬对雪的美好憧憬正式宣告破灭。 下午,试图前往市区商店碰运气的何卓安遇见Sam,一个来自澳门的同学,他们在所上的迎新碰过面。他告诉何卓安自己昨晚试图开车回住处,很不幸地车子在离公寓二百公尺的地方罢工,现在被雪埋住动弹不得。Sam身上带了一些工具试图拯救他的车子,何卓安本着同学爱挽起袖子加入他的行列。当他们到达停车处,手持铁撬和一些工具准备奋战时,後方有人大喊:「Stop!」 他们同时回过头,不远处有人挥动双手大喊,”Hey you , whatever you’re going to do, just stop!” “……Leo?”何卓安认识这个人。Sam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他,他用英文告诉对方:『我在留学生迎新时 见过他,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 Leo显然也认出何卓安了,他说, ”Are you trying to dig out the car?” ”Yeah.”两个人点头。 ”By gardening tools?”他将目光移到何卓安手上的铁秋,” Great idea.” ”……yes?” ”All right, Andrew,forget those tools, ”Leo看着何卓安,用英文告诉他:『听着,不管你用的是什麽工具,都别忘记一件事,在清雪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just check it out——』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防盗遥控器——是的,「他」口袋中的遥控器——对着眼前的车按下按钮、 一下,两下,车灯闪了两下。 ”……” 『——好了,我知道除了SUV之外它们看起来一样的……白,』Leo晃了晃手中的摇控器:『话说回来,显然,确认这你的车之後再行动只需要两秒钟。』Sam低下头,偷偷把十字镐藏在身後。 後来,Leo从公寓里搬来专业的清雪工具,三个人合力将两台车挖出来。也是从那一天起,何卓安和Leo开始熟悉起来。 七月,何卓安的某个室友要搬家,几个好友一起帮忙,借了车,一箱一箱地将他的行李搬到新住处;前室友的新住处刚好和Leo 同一间公寓。他们就在楼梯间遇见了。 当时Leo正准备下楼,看着何卓安手上大包小包的,问:「你在干麻?」 「帮忙搬家。」何卓安答。 「需要多一个人帮忙吗?」 「不要紧,这是最後一批了。」 「ok,那我等你。」 「……嗯?」 「我们要去市区参加一个party,」Leo上前勾住他的肩膀,「告诉你,这party棒透了,你一定要来。」 「那,我去跟阿明他们说说……」阿明就是当初开车载他们来的学长。 「不,不,别跟他们说太多,你是唯一被邀请的。」 「嗯?」 何卓安不知道这是一个什麽样的party,来到这里之後,除了台湾留学生办的活动之外,他的娱乐一直不多。 显然,这个party并不是留学生办的,这一点,从前座两名褐发碧眼的青年就看得出来。一看见何卓安上车,副驾驶座的青年回过头,”you’ve got be kidding.” ”Obviously not,”Leo笑。 青年看了何卓安一眼,摇头,”I’m not sure it’s a good idea……” ”Why not?”驾驶座的人打断他,透过後视镜看何卓安,”Just take a look at his pretty, glory, and lonely eyes……” 何卓安没听进去他们说了些什麽。那一晚,他们乘车跨越查尔斯河,来到这个城市靠近海的那一端,从桥的这一面看过去,河上漂浮着城市五光十色的倒影。 何卓安一直到下车才知道这是个什麽性质的Party。他们来到入口,迎面而来着花朵短背心的青年给了驾驶先生一个火辣的Kiss,驾驶则是捏了对方屁股一把。 「喔,难怪只有我被邀请。」这是何卓安当下第一个想法。随之而来第二个想法是:「慢着,他怎麽会知道我是?」他回过头想问个清楚明白,才来得及吐出「Le」的音节、嘴巴随即被堵住,”Don’t talk, don’t scream,”Leo在他转过头的瞬间给了他一个舌吻,还没从惊吓状态恢复过来的何卓安就这样被拖进这一场盛宴。 那是一个疯狂、难忘的夜晚,盛大的场面让何卓安怀疑这里聚集了全波士顿的gay。一整晚,认识的,不认识的,似曾相识的人们绕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拥抱、跳舞;大部分的时间何卓安待在角落里、避免和人互动,不是耍孤僻,只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这不影响他的情绪被周遭气氛感染,一杯又一杯不知名的红酒下肚,他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何卓安发现自己睡在Leo的房间。 应该说,他後来才知道这是Leo房间,但是何卓安醒来的当下百分之百确认自己的所在地是安全的——在他发现被自己当作枕头的是一本「C How to Program」之後(原文第三版)——虽然上半身的衣服不知去向,他也依稀记得昨晚没有发生太出格的事(至少他没有)。 正当他准备起身寻找上衣,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那个人停在房门口,喊了一声「Leo」,语毕转动门把。却见门被打开的当下那个人倒抽一口气,他脸上的表情令何卓安永生难忘——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愤怒、以及「我要杀了你」的表情。 「you son of bitch!」那个人的怒吼像是要把这间房子给拆了,「林佑廷!!!这次我他妈的一定要阉掉你,我说过、不能带人回来过夜——」 对方转身的时候何卓安还没反应过来,但是他随即听见外面传来类似「Chopped her into pieces」之类的murmur。那个人满屋子喊「林佑廷你出来」、「你等着、我要把你的睾丸、副睾、输精管拿来做切片,分离你的每一个精子、研究你的 DNA——guess what?我想我会发现一个名叫『slutty-man-whore』的新型基因、」 「……Hey,怎麽了? Nick,我在厨房里——中午吃糖醋排骨你觉得、」熊熊的雷霆之火後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这让何卓安反应过来:林佑廷是Leo的中文名字。 「Fuck up you bitch!林佑廷,我说过,不能带人回来过夜,叫你房间那个卖屁眼的马上滚,否则——」 「喔不,Nick这是误会,那个是我学弟,我们昨天参加一个party然後他喝醉了,我收留他一个晚上。」 「哈,学弟?你当我三岁?」 「我是说真的,这是误会!他不是我的一夜情对象,我也没有搞一夜情……好吧,昨晚没有、」 身处在风暴中心的何卓安还没完全清醒,只见Nick大踏步走来,在他眼前站定,双手抱胸:「你说他是你学弟?」Leo急得直搓手,「是真的我没有骗你,Andrew,枕头旁边那本书——yes,C PROGRAM——告诉他那里面在讲什麽……」 没想到Leo的话却像是丢了一颗炸弹,另一个人当场暴怒:「林佑廷我他妈的不该期望你记得我念的是医学院你们这些工程师就算放个屁我也听不懂!」 「Leo……」 「我是说真的我发誓——」 「那个,两位、」 「不用解释了!叫他滚!」 「那个——我可以问个问题——Leo?」 「什麽?」、「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滚!」 处於狂风暴雨中心的那两个人同时转头,好不容易,何卓安从被忽略的角落抬起头。 何卓安摊开目录页,语气有些迟疑:「这本书是第三版,我那里是第一版的,我不确定、内容有没有改——」 「……」 「……」 二十六、 何卓安坐在餐厅等开饭,身後电视正在放映CSI。这集案件的受害者尸体被剁成好几段。 「……Nick你要出去?我以为今天星期六。」 「不用了,我要跟同学讨论报告,现在出门刚好。」 「CSI也还没演完……」 「我已经开录影模式了。」 「喔,那掰。」 「掰。」 Leo关上门,回客厅,何卓安双手平放在餐桌上,眼前的食物动也没动。Leo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开动吧。」 「谢谢。」 或许是一路睡到中午的关系,也或许是何卓安太久没吃到家常口味的料理,他的胃口很好,彻底应了Leo那一句「别客气,尽量吃」;但是眼前这顿饭的份量显然不只是给两个人准备的,即使何卓安拼了命地吃,也处理不掉所有的剩菜剩饭。 当天下午Leo开车载他去市区兜风,四处逛逛,绕完几个区块後,又沿着河岸一路向南。说是兜风,其实是两个人找了一处风光明媚的所在,好好谈一谈昨天的事——其实就是正式出柜。 Leo告诉他,昨晚的活动算是一场校际联谊会,参与者都是学生或者在学校工作,大家心里都有默契,看见认识的人未必要上前打招呼,如果不打算有进一步的关系彼此维持表面的礼貌就好。何卓安对此表示理解。 「话说回来,昨晚你挺受欢迎的。」Leo笑。 「有吗?」何卓安眼睛转了一圈。有吗? 「很多人跟我打听你,可是你一个人拼命喝闷酒。」Leo问:「他们都在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何卓安摇头:「就是不太习惯那样的场合。」 「放心,以後就习惯了。」 後来,Leo参加不同的聚会时,也会拉上何卓安;何卓安没有拒绝他的邀请,也一直遵守规则,和与会者维持表面的礼貌。这在某方面有效的提升了他的社交能力,在拒绝别人之後维持良好关系需要一些技巧。 在何卓安不知道是第几次拒绝了某个友校东欧猛男「有空一起喝咖啡」的邀请之後,Leo终於忍不住问了:「Andrew,你是怎麽想的?」 当时他们人在何卓安的房间,何卓安正在回信给Professor Brown,头也不抬地反问:「什麽怎麽想的?」 「没,只是觉得,你好像对谁都不感兴趣。」Leo耸耸肩。他本来以为何卓安拒绝了某些「热情」的邀约者是因为他生性害羞慢热;而那个「喝咖啡」的邀请在他看来已经够文雅够循序渐进了。 「噢,嗯,well,就是,我要做实验,最近有个Data要赶,老板紧迫盯人。」何卓安没有说谎,他刚来这里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个计划,Professor Brown直接让他上了;当时他的压力奇大无比,现在好一些。 「你知道这个答案很难令人接受,」Leo耸肩,「你想聊聊吗?」 「聊什麽?」何卓安继续打字。 「我本来以为其实你有个男朋友,但是後来我发现,你有的话,没有理由不告诉我。」 何卓安移动滑鼠按下「send」,点头:「你说得对。」 「那,你想聊聊吗?」 「聊什麽?」 「聊聊那个人。」 「我没有男朋友。」 「我知道你没有,」对话已经开始鬼打墙了,Leo摊手:「也不一定是男朋友,就是,某个你很在意的人。」 「你一直对我的感情状态很感兴趣。」何卓安笑,他其实有发现,Leo一直想把自己和其他人凑对。 「如你所说,我当然对你感兴趣了,宝贝。」 「那你自己呢?你常常这样去外面晃,就算只是交朋友,Nick看起来也很不高兴。」何卓安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吻给了谁。 「Nick?你说Nick?喔不,Andrew你误会了,我和Nick只是朋友,还有,室友,唔,还有,国中同学。」 「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一对。」何卓安很惊讶。 「真的不是,我和Nick认识很多年了,我们是国中同学,在台湾;他国中毕业後就过来了,我是上了大学之後才过来,大三的时候我们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碰面才开始联络。大学毕业後他来这里念医学院,我刚好也申请到PhD,因为学校离得很近我们就住在一起。」 「噢。」 Leo耸肩,「就这样,我和他只是朋友。」 何卓安学Leo耸肩,「好吧,我还是觉得,我们每次凑在一起他都不太高兴。」 「是喔有吗?」Leo扯了扯嘴角眼神左右乱飘,一会儿他的视线停在何卓安身後的书架上。「Hey!」他指了指其中某本书,「『C HOW TO PROGRAM』,你真的有第一版的!」 何卓安停顿半秒钟,「喔,我有。」 「可以借我看看吗?」 「嗯。」何卓安把书取下递给他。 「天哪,真的是1st edition,Andrew,第一版离现在都快超过十年了,你怎麽会有?那时候你还在念小学吧,还是国中?」 「……嗯。」 「第一版也太早了,现在都出到第六还第七版了,还是这是本二手书?哪个学长传下来的?Andrew……Andrew?」 何卓安感觉有只手在眼前挥动,回过神来。「喔对,是别人送的。」 「是这个人送你的?」 Leo将书翻转一个角度,书背的角落有个签名,Sean Chen。 何卓安取过书碰了碰签字,「嗯。」原来他叫Sean. 「……是他吗?Andrew.」 「谁?」 「你一直拒绝别人的理由。」 「他?」何卓安笑了,摇头:「不,他是我硕士的指导教授。」 「指导教授?」Leo瞪大眼,「老天,Andrew,那个人是你的指导教授?」 「你是说送书的人吗?」何卓安勉强自己做出一个笑容。 「Andrew,你想聊聊吗?」 「……也没什麽好说的。那是一个错误。」 「我在听。」 何卓安迟疑一会儿,又盯着书看了一阵子。最终,他对着那本书,一点一点的将故事摊开来,以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为开头,以自己的离去作为结束。Leo在听了这个故事以後,若有所思。 他盯着那本书一会儿,又看向何卓安。半晌,他开口道:「这就是你的故事,我觉得它……」他斟酌了用词,「很动人。」 「动人?」何卓安忍不住想笑。在他看来自己不是在述说一个故事,只是将它平摊开来。在他发现那些过多的情感以及修饰也许只是自己的幻想後,他选择将它们剪除。他不知道Leo怎麽得到这个结论。 「我觉得很动人,」Leo点头,「这是为什麽你现在会在这里。」 「是。」何卓安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 「不过,我以为师生恋是被禁止的。」 「是,所以对他来说那是个错误。他不想犯错。」 「不,Andrew,对你来说或许是,对他来说不是,他爱你。」 「你在开玩笑。」 「不,是真的,Andrew……等等我的电话在响,是Nick、」 何卓安本能地想回避,却见Leo摇摇手,对着电话:「我在Andrew这里,是,那个Andrew……喔please只有一个Andrew,我学弟——就我和Andrew没有别人!这里现在只有ThinkPad、Mac and Dell没有别人!还有一柜子的书,这不浪漫,离我屁股最近的是东西Sedra ∫Mith这一点也不浪漫——」Leo的表情非常精彩,变化万千,何卓安笑到满地打滚。 「喔不、∫Mith不是我的约会对象,那是一本电子学圣经,算了我的错忘记你念的是Medicine,我让Andrew跟你说声『嗨』——」 「嗨——」何卓安对着Leo摇了摇手。 「……ok, 掰。」Leo挂上电话,皱了皱眉彷佛不敢置信。「陆宇轩要来接我。」那是Nick的中文名。 「噢。」何卓安觉得不意外。 「这个时间CSI重播,我以为他会留在家里。」 「可能他已经看过了。」 「可能吧。我们等一下要去吃晚餐,要一起吗?」 「呃,不用了。我还要整理Data。」 何卓安知道自己最好还是婉拒他的邀请。十五分钟後,Nick的车子停在门口,他挥手目送他们离去。 二十七、 在他们离去之後,何卓安回到房间,重新打开书。程涵方当时给了他许多工具书,这是其中的一本也是第一本。他还记得自己是怎麽得到这本书的。 何卓安并非资工本科系出身,有一段时间,只要问题出在系统或者软体,他的解决方式一是看书,二是请教他人,如此这般,且战且走。虽说实力堪用,何卓安心里也清楚:自己在程式这块一直学得不够扎实。於是就在某一天,他从图书馆搬了两本书回实验室,被程涵方看见了。 第二天程涵方就丢给他那本”C How to Program”。当时何卓安对待这本是可说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污损老板的书。他小心翼翼地对待他,谨慎到随身带着还不敢将它放进包包里,只敢抱在手上,抱成习惯後连睡觉都不放过。 他曾经还怀有一丝隐密的期待,好奇程涵方用过的书长什麽样子。後来事实证明,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毫无意义。 虽然里面的内容早已熟记在心,他还是把它们都带来了。到现在他仍旧会不时翻阅书本,停在留有笔迹的页码,最终整本书被他融进记忆里,化为一行又一行的程式码。 来到这里之後,何卓安对环境适应良好;辛苦归辛苦,压力归压力,只要目标明确,他就能勇往直前。他还是那个何卓安,老板要他做的事,没有「Yes or No」,只有「How and when」;另外,新老板的学生多,一起做事的人也多,这也让他学会了划清责任归属和闪躲不必要的事,还有,一些讽刺的技巧。 同时,他第一次觉得锺念成可能是对的:自己就是个被虐狂。 这样认真的态度得到了回报:当初何卓安只申请到一半奖学金,第二年,在老板的推荐下他得到另一笔奖助学金。带着这样的好消息,何卓安新年之初搬到新的住处,与他的新室友们迎来滞留异乡的第二个农历新年。 新室友也都是熟人了,Leo,Nick,还有Mel——一个中文很不好的美籍华裔,他是Leo的同学、也是其他三个人的共同朋友——何卓安原住处的租约到期时,本来的两个室友因为工作关系选择不续租;Leo就在此时邀请何卓安成为他的新室友。 Leo说他目前的住处其实是Nick的房子,当年他申请上医学院的时候他的家人为他在此地置产(Nick的家境很好,这从他的求学经历可窥知一二);本来房子里住了四个人,其中一个现在去了芬兰,剩下几个人打算再找一个室友。 虽然说,以房子的地段和格局而言,Leo开的房租已经是人情价了,但是何卓安在听说了「房东是Nick之後」,基本上对此不抱期望。 果然,Nick在何卓安来访时,当着他的面直接表示:「Guess I prefer three people.」 “guess”——嗯,何卓安当时心想:他的态度已经比想像中来的委婉。 何卓安不知道Leo後来是怎麽说服他的,Nick最终同意何卓安搬进他们的公寓,附带条件是「不准带性交对象回来过夜」以及「我在看CSI时不准转台」。(何卓安觉得会开这种条件的人其实比表面上看起来好说话。) 一月底何卓安在住处和室友以及一群留学生迎接农历新年。然後,紧接着是情人节。 严格说起来,这两者相隔超过一星期,用「紧接」形容不十分恰当;只是商家对情人节的行销实在来得太早了些,导致在何卓安看来这两者几乎同时发生。 Valentine’s day,室友Mel为了这一天准备多时,盛装打扮,平时老穿着一件印有「STACK」字样T-shirt的他(黑红白三色各一件)此时看起来焕然一新,彻底翻转何卓安的印象。 情人节这一天,Mel站在穿衣镜前的准备工作让何卓安彻底体会何谓”dress to kill”。 期间Mel用支离破碎的中文问他「你觉得我看起来如何」,「这件衬衫好看吗」等问题(这位老兄时常想从他们这里学一些中文,至於他学到了什麽要看其他人的心情),何卓安回他「你看起来很帅」。 整装完毕,Mel踌躇满志地环顾室内一圈,接着用英文表示:『难道我是这间公寓里唯一有约会的人吗?』 『显然如此。』『无庸置疑。』何卓安和Leo同时答。 『喔,拜托,今天是情人节,情人节就该出去约会,不管对象是谁!』 Leo双手抱胸:『说这种话,只让人觉得你在炫耀。』 何卓安有样学样,双手抱胸:『没错,他说得对。』 梳妆打扮完毕,他用基努李维扮演Neo的架势问其他人,”How do I look?” Leo和何卓安对看一眼。 “You dressed like a peacock(孔雀) and ∫Mell like a, uh, musk dear(香獐子). “Leo斟酌用词。 “you look great,in Chinese,很帅。”何卓安补充。 “Yeeeeesss!”Mel振臂大吼,显然真的把自己当作基努李维了,仍旧没有放弃用他那夸张的腔调和肢体语言大声疾呼,”Oh!I have an idea, why not you two just go out together?” “You are joking!”剩下两人异口同声。何卓安在心里补了一句:Nick会杀了我。 Mel抛了个媚眼,”Uh, uh, I am a horny engineer, I never joke about code and sex” “Who said that?Sheldon Cooper?”Leo皱眉。 “Wolowitz, actually.” “piss off.”Leo翻了个白眼. “In Chinese,滚蛋。” “All, right,”Mel 耸肩,”I guess you just choose to stay here……” “…… and download “EYES OF THE TIGER” for you,”Leo替他接下去,和何卓安对看一眼。”Let’s buckle down and work.” 十五分钟後,以”Survivor”慷慨激昂的歌声做为背景音乐,Mel被两位室友英雄式地扛在肩上,一前一後配合节奏高踢正步抬出公寓。 Mel人一落地,马上跳起来透过窗户对屋子里的人挥手大笑,”Bye, you bachelor!” 「掰, 梅毒驴子。」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Mel在外头大喊,”Hey I heard that and I knew that , you Chinese speaker——” 何卓安和Leo门口狂笑不止。 「哎呀——吓死我了——」 二十八、 Mel离开之後两个人又在客厅里笑了好一阵子,Leo摇头:「他今晚不会回来了,要给他一个惊喜吗?」 「当然。」何卓安抱着肚子按摩收缩过度的腹肌。 「我猜他一定……」 「话说回来,Leo,」何卓安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其实你今天没有安排约会让我有点讶异。」 「你也没有。」 「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喔,对那些人来说,我们是充满无限神秘感和吸引力的Asian,我猜想要约你出去的人有一拖拉库。」 何卓安推眼镜,「不,我是Asian nerd,我会告诉他们:『我的Labview快到喷火,一起高朝?』」 「oh,well,那好吧。」Leo笑:「现在两个nerd来讨论点数学好了,有没有听过Monty Hall problem?」 「没有。」 「ok,这是一个游戏,有三道关闭的门,其中一扇门後面是一台汽车,另外两扇门後面是山羊;参赛者站在三道门前面,挑选一扇门,这时已经『知道答案』的主持人会去开启剩下两扇中的一扇,发现里面是一只羊。现在,重点来了,」Leo放慢了说话速度,一字一句道:「主持人会问参赛者:『要不要更换你的选择?』而我们面临问题就是:如果更换了选择,参赛者赢得汽车的机率会提高吗?」 「老实说,比起汽车,我比较想要羊。」 Leo扯扯嘴角,「请就问题本身来回答。」 何卓安当下摇头:「换一道门机率不会改变。」 「不,会变。」看见何卓安眼神茫然,Leo补充:「赢得汽车的机率会提高。」 何卓安仍旧摇头,「不,Leo,不会改变,选中汽车的机率还是三分之一」 「Andrew,再想想。」 两分钟後,何卓安耸肩:「Leo,我还是……」 Leo从口袋掏出笔,「Andrew,相信数学而不是你的直觉。」 五分钟後,何卓安放下纸笔,投降。 「OK,Leo,我想……」他边皱眉边摇头,「好吧你是对的,换门的话,选中车子的机率变三分之二。」 「没错,你知道这告诉我们什麽吗?」Leo伸出食指打转,笑:「如果我们在这个已知的前提下,愿意改变自己的选择,我们会有更高的机会赢得想要的东西。」 「可是我比较想要羊咩咩……」 「Oh Com’on, Andrew,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这算什麽……心灵鸡汤吗?」何卓安皱眉,双手一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它毁了我的暑假,Leo,因为这本书,我在还不知道无病呻吟这个成语的时候就被逼着写了很多无病呻吟的句子、」 「不,Andrew,不管你的选择是什麽,你不改变也无所谓,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觉得这很无聊,你对这种投机的游戏一点兴趣有没有,但是有时候你非得参加不可,不论结果如何,你都必须要打开那扇门,」Leo看着他,说:「三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二的机会,不管你愿不愿意换一道门,你不能就只是站在原地,什麽都不做。你已经站在门前了,你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往前一步、打开门——」 何卓安盯着计算纸不说话,头也不抬。忽然手机铃响了,Leo摇摇手:「没事,是我的闹钟,Nick要我替他录今晚的CSI。」 他按掉响铃继续说:「我知道用数学和动物行为当立志典型很荒谬,说教很令人讨厌,Andrew,我只是,关心你。」 「Leo,谢谢你。」 「不用谢,」Leo最後拍拍他的肩,「如果你想通了,想要我帮你介绍男人随时欢迎。」 「谢谢。」何卓安再一次向他道谢,迟疑一阵,补了一句:「你也加油。」 「喔,我一直都是加满油的状态。」Leo做了一个甩尾的手势。 说归说,纵使人有心改变,生活却未必尽如人意。接下来几个月何卓安的忙碌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工作以外的事,认识新男人什麽的根本是天方夜谭。 那一阵子何卓安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箱收mail,每次点开mail的瞬间脸皮都像长了一层茧。每天都以为情况再糟也不会比现在糟了,心情最烂不过就这样了,然後每过一天就会发现底线持续下探。每天面对一连好几页的未读邮件,他只想躲回床上装死;好几次他真的这麽做了,结果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分钟後,耐不住内心煎熬,还是乖乖起来读mail,面对这该死的一天。那阵子被deadline折磨还不只是他,一向交游广阔、号称「油箱永不见底」的Leo也不好过;他手上一个跨国合作计画出了问题,合作对象那头遇到难关,搞得他也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事情接二连三,何卓安这一忙忙到六月,好不容易,几个case都进入收尾阶段,这才惊觉已经是期末了——当然,他没有所谓的暑假,纯粹是感叹时光飞逝。 六月中,Professor Brown在某次一对一的meeting褒奖何卓安,说他做得不错,要他这阵子「放个假出去走走,好好休息一阵子」。当时何卓安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以为所谓的「休息一阵子」就是原地放空几天;两天後,他得知教授本人将在下周末前往欧洲度假,才晓得自己有两个星期的空档。 实验室的同学告诉他:对教授来说,寒暑假没有外务,有的教授喜欢在这段时间专心搞研究,有的教授喜欢跟着家人一起出国度假;按照惯例,Brown会休养生息到七月中。 这个消息对何卓安来说有些突然,去年一整年他兢兢业业,依稀记得那段时间自己念了很多书,就怕临到用时方恨少。今年,眼看同学都有安排,他也跟着在自助旅行网站上泡了好几天。 订机票、找住宿,何卓安才知道自己动作太慢了,这个季节的机票住宿不但价格整整高上一截,甚至是想定都订不到。 这时好室友Leo带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有个朋友本来六月要去温哥华,机票都订好了,现在临时有事去不成了——Andrew,休假不要宅在家里,这个世界上有比沙发更好的亲热对象。」 「不要,我们已经生死相许了。」何卓安把脸埋进椅背中。 「那个朋友现在要转让这个行程,机票改名的费用他出。你有没有兴趣?」 「……行程?他找好住宿了吗?本来要去哪?」 「Rocky mountain,从温哥华过去。」 何卓安停顿半秒钟,「洛矶山?」 「是,他们本来是两个人要去。他的旅伴是有加拿大籍的台湾人,姓方,有亲戚住在温哥华,住宿和交通都安排好了。我给你他们的连络方式,你们可以聊聊。」 「……好。」 後来何卓安连络上Leo的朋友——Chris,这是他的名字——对方告诉他,飞机从纽约飞温哥华,出发时间是上午七点,抵达时间是上午十点;他的旅伴Fang在前一天晚上就抵达,到时候会去接他。出发时间就在三天後。 从波士顿到纽约搭车至少要三到四个小时,Chris告诉他:「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搭车去机场。」很体贴的提议,何卓安欣然应允。 「喔,不过,我明天要过晚上八点才能去接你,如果你提早到可能得自己找地方晃晃。」 於是三天後,何卓安搭上往纽约的express,在预定时间抵达预定地点;十五分钟後接到Chris来电。 不得不说,接到电话的当下他吓了一跳。 「Andrew,你到了吗……我到了,你在哪里?ok,我过去,你等等……好,我到了……喔——我看到你 了,你背一个红色後背包,Andrew,这里、这里,看到我了吗——」 何卓安左顾右盼,发现自己左方三十公尺处有人不断朝他挥手,着长版衣和leggings的Chris踩着高跟鞋「扣扣扣」地快步走来。 「嗨,你就是Andrew对不对?」Chris脱下太阳眼镜朝他打招呼。 「是,你好。你是Chris……tina?」何卓安努力掩饰自己的惊吓。 「Call me Chris if you like.」 「All right.」何卓安点头,发现自己完全弄错了。 这些腻称、缩写、性别混淆的名字……他还以为Chris是男的。不过这是件小事,不影响他们的相处。Chris刚结束手上的工作就赶来,还没吃晚餐,两人就在市中心的餐厅边用餐便聊天。闲聊间,何卓安得知那位旅伴比他小几岁,在台湾念大学,出国念研究所;巧合的是,两人还是校友。Chris说:「我觉得你们应该可以处得很好。」 当晚何卓安在她的公寓留宿,隔日清晨五点出发往机场,顺利搭上前往温哥华的班机。 班机准时抵达,等待入关的空档,何卓安拨电话连络旅伴。对方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入境大厅。何卓安入关後,随後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到了。「你背红色後背包是不是……好、我看见你了。」 还在通话中,何卓安看见Meeting Point有人朝他挥手;那个人身量很高,着褐色皮衣,墨镜盖住他的大半脸。当何卓安走近的时候,却觉得不对劲。 「Excuse me, are you Mr. 方?」Mr.方,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对方点头,脱掉墨镜。 「你好,我是方逸平。」 墨镜取下那一刻,何卓安当即确定: 大事很不妙。? 二十九、 「Leo,回答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此时此刻,何卓安人在温哥华某家速食餐馆等待外带餐点打包,在方逸平去厕所的空档他拨了一通电话给Leo。来电答铃响了约莫十秒之後Leo接起电话。 「Andrew,嘿,let me guess,Vancouver?」 「Leo,回答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什麽怎麽一回事?」 「方逸平!Chris的朋友,我的旅伴、」何卓安难得地有些气急败坏,「你是不是故意的?」 「What do you mean?」Leo明显在装傻。 「Leo,他是gay。」 「Andrew, 你也是。」 何卓安头开始痛起来,他用力揉着太阳穴:「Leo,我不反对你替我介绍男人,但这一趟对我来说只是个单纯的旅行,激情、罗曼史都不在我的计画中,我就是去度个假——」 「ok,Andrew,ok,不要激动,」Leo打断他,「没事的,这只是巧合。方逸平是Chris的朋友,刚好就是个gay,我也是听她说才知道的。我承认自己当时有刻意隐瞒这件事……」 「你怎麽和他说的?」 「我没和他说什麽。就算对方是同类,我猜你也不一定想出柜。」 「但是他看出来了。」 「嗯?」 「他看出我,也看出我看出他。」 「噢,惊人的洞察力。」 何卓安翻了个白眼,不想承认来到这里之後他的雷达被打开了,至今没失灵过。 方逸平离开没有很久,何卓安匆匆挂了电话。 两人取了餐点後又回到车上,驱车前往今晚的住处。 行程第一天,他们预计在温哥华的市区逛逛,停留一晚,招待他们的是方逸平的二阿姨。当晚他们就和这个三口之家一起用餐。 方逸平的姨丈对何卓安的求学经历很有兴趣,向他打听了不少学校的事,举凡学风、资源、未来发展等都问过一轮,关切的程度如同每个吾家有儿的家长。另一边,二阿姨和方逸平则是专心逗着七岁小表妹Amy,听她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背唐诗,每背完一首就来个爱的鼓励。 当Amy背完了李白那首「宣州谢什麽楼送校书叔云」(那个字他不会念),何卓安那里也聊到一个段落了。他看见Amy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方逸平,又看看他。 方逸平正在喝水,Amy拉拉表哥的袖子,盯着何卓安,「You guys are partners, right?」 「Yes/No!」何卓安和方逸平同时回答。方逸平当下触电似地瞪大眼,嘴里一口水喷回水杯咳得一蹋糊涂。 Amy点点头,小大人似的模样,也不知道是接受了谁的答案。 「Guess you come here for the Brokenback Mountain.」 方逸平依旧维持他那双眼圆凸、下巴准备掉下来的表情;何卓安这时也听出不对了,他好歹知道什麽是「Brokenback Mountain」。 「I guess you know that, the movie was shot in canada, Rocky mountain……」这时在场的大人都被Amy的语出惊人弄傻了。 幸亏在她准备开口、乘胜追击之前,被阿姨先一步打断同时赶去收拾碗筷洗澡睡觉。 还在场得二姨丈感到对两人有些不好意思,直说:「抱歉,小孩子不懂事。」 後来,何卓安听方逸平说:「在某些情况下,同性之间称对方为『partner』,意思就是他们是一对。」当下何卓安就想一头撞死在棉被里。 幸好他们在此地只留一天。隔天两人向这一家人道别,离开温哥华正式踏上远征洛矶山的旅程。 洛矶山之旅为期十天,全程以车代步,总计约两千五百公里,远远超过环岛一圈。 何卓安过去的驾驶经验,最远就是波士顿到纽约再到费城,车程约六小时。他没有自己的车,只有和Leo出门才有机会驾驶;那个人有车却不爱自己开,常常让何卓安顺路载他自己坐在副驾驶座吹风享受。 这一趟他和方逸平事先协调过,两人轮流开车,在固定的时间换手。第一天的行程几乎都在拉车,何卓安开上午,方逸平开下午。在目前的阶段,何卓安认为自己并不具有边开车边说话,一手抓方向盘一手捧咖啡杯的功力,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十分专心,偶尔才和方逸平聊上两句。方逸平则否,他说,在他们那里去哪都要开车,不然就什麽地方都去不了,被辽阔幅员训练两年,走这样的山路在他而言轻松写意。 有时候何卓安车开到一半,会听见方逸平说,「我好像看到那边有一只鹿。」 何卓安目不斜视:「有吗?」 「有,在那里,很大只。」方逸平指着某个方向。 他用眼角馀光瞥了一眼,说:「好像有。」然後继续开车。 第一天的行程几乎是在车上度过。 他们在第二天进入洛矶山脉。何卓安发现,只要他的手一离开方向盘,视觉彷佛历经天旋地转,陡然间落矶山的壮丽在眼前无际地开展。那是难以想像的辽阔,车行间,路旁景象有时像是一张张的画布,在晃眼间节节倒退,快得来不及捕捉;有时却像是静止,如同一幅平铺的、绵延无尽的风景写生。风景如画,山峦无尽。那是亿万年前,地壳舒展身躯,在陆上堆起的波澜。 方逸平在一处风景区停车,两人下车稍做休息。方逸平看见路边有一只山羊,高兴地走上前试图表达善意。何卓安靠在围栏边,仰望山峰,垂落的乌云压低天空,层层迫近,隐隐约约,水珠落在眉间。环绕四周皆是山脉聚拢,他在其中沐浴云雨,承受它赐与的恩泽。 此时何卓安发觉自己身在一片不属於人类的领土。 「何卓安,替我拍张照。」方逸平欢快的语调响起,他已经成功和山羊建立关系(彼此相距两公尺)。何卓安替他们拍了一张搭肩借位照。 半小时後两人回到车上,接下来一路走走停停,方逸平的行车能力让他有眼观四方的馀裕,看见有趣的东西就把车停在适合的地方,下车走走看看。他们在傍晚抵达Jasper国家公园。 连接Banff和Jasper两座国家公园的道路又称做冰原大道。第三天他们在Jasper的景点走动,进入冰原大道北段。Columbia Icefield行程排在第四天。他们放弃乘坐冰原雪车上山,转而报名了icewalk冰河健行。当天上午两人在集合处就定位。参与健行的成员青一色穿着厚重外套配戴墨镜,套上厚重的靴子,跟随领队的脚步攀登碎石砾土壤,攀上阿萨巴斯卡冰河与天际线交融的那一端。 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落在冰面反射耀眼白光,顶上那一片蔚蓝与皓然山峰泾渭分明。进入洛矶山脉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天空放晴。 过去几日他们被山脉的喜怒无常笼罩,天空低平,迫近地面;车行越快越能感受气候瞬息万变,有时前一段路云层透着阳光,薄薄流露些许善意,下一段路却阴云密布,哗啦哗啦车窗被斗大雨珠无情敲打。冰雪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落在路间、发梢,铺成一地晶亮,染上鬓边花白。 山脉的气息,收束在每一次吸吐间,散落成有形的、无形的,有色的、无色的,叫何卓安忆起的是远古泛灵信仰;古老民族的世界观认为天地万物都有其神灵,这些神灵主宰自然现象,推动宇宙运行;过去人们以谦卑的姿态崇敬神,祈求山川湖泊,祭拜瑞雪新雨,感谢自然、感谢神的赐予。 当人类探索的脚步逐渐加快,自然的面纱一层层被揭开,人类开始明白:自然的运行有规律可解,有道理可循,天威神怒退居成为远古传说。 然後,却有那麽一些时候,你依旧相信他们存在。 你又怎麽能不相信?怎麽能够?何卓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当你仰望山脉、湖泊,俯瞰冰川、深谷,当你被绵亘无际的冰雪环绕,触碰它们的灵魂与脉动,你相信他们必然存在。冰川是天恩,湖泊是神只,穿梭在其间的动物是精灵,便如驯鹿——风神赐与极地部落的礼物——他们在雨雪之中来去,他们的栖地是人类无法触及的所在。 远远地,阿萨巴斯卡冰河蜿蜒的尽头突破天际线,冰蓝色的剔透光芒与销融的雪水交互辉映。踏上冰河的瞬间,何卓安胸中猛烈的情绪彷佛爆裂开、 他知道自己从未有过的体验开始了,便如这一刻,冰河在足下,那份震撼难以形容,他亦步亦趋,以为身处梦境,却彷佛有人牵引他一步步向前,那人在他身後,亦在他身前。 冰河反射刺痛他的眼,凛冽空气扑面袭来,眼角却湿热滚烫,情感满溢奔流而出。 ——原来,这就是你希望我看见的景象吗? 「何卓安?」方逸平回头呼唤停下脚步的旅伴。 何卓安迈开步伐跟上队伍,情绪被墨镜完美地保护。就在旅伴回过身的那一瞬间,眼角的水气凝聚,止不住坠落、划过脸庞。 三十、 在那之後,很长一段时间,何卓安封存了自身一部分的灵魂在那座Athabasca Glacier,取而代之的是冰河的纯粹,寂静。十天里,他们驱车行过洛矶山脉,何卓安禁不住想:若是在过去,同样一段路程,人们必须花多少时间徒步跨越山重水复?第一个踏上那座冰原的人,又要费多少气力克服重重险阻? 一旦他们攀上巅峰,眼中的景象、是否又与自己不同? 先行的拓荒者、探险家,与如何卓安等、跟随先人脚步的後来者,立在不同高度,眼中所见的世界截然不同。 那些原本居住在最高处人们呢?他们栖息在崇山峻岭环抱间;在那难以迄及的巅峰,他们眼中的世界又是如何? 何卓安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难以想像。 无论如何,他眼中所见已经超过期待,无论是身处紧邻波士顿的小镇,抑或是横跨两国的山脉。往後的日子,何卓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正处在另一个高度,纵使自己穷尽一生之力无法攀登颠峰,纵使有一日他停止前进的脚步,在这之间,沿途的每一道风景都会留存在心底,成为回忆里的珍藏。 冰原行程之後,加拿大之旅尚未划上休止符。 第五天,他们沿着冰原大道一路向南往Banff国家公园,沿途风景的变化流畅而婉转,自然的造物从大刀阔斧破雪碎冰凿出群山壮阔,转而刷上重彩浓墨,工笔描绘由细节至全景,一笔一划,不曾遗失最细微的角落。湖泊是洛矶山脉的宝石,露易丝湖的晴天是如梦似幻的宝蓝色,倒映水中的景物清晰如镜。何卓安着迷於静物的神采,方逸平则乐於追踪各种会动的东西,不少照片以动物为主角;他也替何卓安拍了很多照片, 他们在第五天的中午抵达Banff,洛矶山脉最热闹的小镇。何卓安和方逸平在镇上吃了一顿好的,逛了一个下午。晚上,他们在日本料理店和义大利餐厅外带晚餐回民宿。 回到房间,方逸平还没吃饭就利用民宿的网路登入MSN,点开对话框劈哩啪啦地打了一堆字,何卓安明显感受到旅伴心情很好。「嗯,跟朋友说旅行的事。」方逸平嘴角噙着笑容。「他不在线上,应该还没起床,可是我想告诉他。」 何卓安问,心知肚明那不只是朋友。 方逸平登出後,他们边吃饭边聊。行程进行到第三天不再那麽紧凑,两人多了一些时间聊天。饭後,方逸平翻出行李,取出一瓶酒,说:「去我二阿姨家的时候他们送的,这几天喝掉吧。」 香气弥漫,酒意薰陶间,他们聊他们的母校,聊他们不在台湾的日子。方逸平对母校的回忆围绕着一个人,说是朋友,何卓安心知肚明绝不仅仅如此。何卓安看见他毫不掩饰的笑容,猜想,那段回忆必定是美好的,美好的让人忍不住要分享。方逸平打开相簿,萤幕上那个人对着镜头笑,快门捕捉了那一刻如星火般的神采。何卓安由衷称赞:他笑起来真好看。几个镜头过去,照片里的人换上一张惺忪睡脸,双眼呆愣,方逸平说自己最喜欢这张,何卓安没有给任何评价。 「全世界就他最迟钝,和我滚一张床还不知道我是,他没有雷达,完全没有。」方逸平无奈,何卓安告诉他自己在第一眼就认出对方。 他们交互击掌,乾杯。醉意缭绕间方逸平仍旧述说往事,关於他与照片里的主角,断断续续,不曾停歇;装着酒的玻璃瓶底彷佛破了一个洞,酒精、神智悄悄流逝,方逸平的语句开始破碎;他的意识最终与肉体同步,倒卧床沿一睡不醒。 金黄的射线自落地窗透过,驱赶黑暗的姿态恰如雄狮怒放鬃毛。何卓安用尽力气对抗猛兽与混沌,强行命令不听使唤的躯壳一寸寸挪动。他高举酒杯,琥珀色的液体与另一道光芒、同时映在眼底。 直到气力放尽,他终於看见印在瓶身的字样—— Saint Amour. 随後他的意识与灵魂一同被驱离,落入不透光的幽微深处。 三十一、 为期十日的加拿大之旅落幕。何卓安和方逸平在温哥华机场道别。 何卓安在上午十一点抵达纽约机场。他通过出境大厅的时候彷佛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头只见大厅人群涌动熙来攘往,不曾有人为他停下脚步。 自加拿大返回工作冈位後,所有认识何卓安的人都说他变了;具体变在哪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何卓安明白自己在看待事物上有了不同,从前工作时,他眼里看得是规格和requirement,心里想的是technique与如何达到要求。如今他的思虑多了一分澄净,目光停留在事物的本质。 还是那一句话,他眼中所见已经超过了期待,无论北美的小镇或者冰原,他从中看见那种广阔与无限可能。 何卓安的改变也反映在行为上,和内在的改变相反,他对待社交活动比从前更积极;他在Leo的牵线下结识了一些人,开始约会。不久之後,何卓安和某个来自香港的美籍华人,建立关系,那人叫Johnson,因为工作关系在当地停留一年。这段关系宛如萍水相逢,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他们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情。 Leo没有对这段关系发表意见,只说:「It’s time for change, Andrew,我替你感到高兴。」当时他自己正和某个州立大学的韩籍侨生交往;他和Nick的关系,何卓安一直看不透。直到半年後,Leo和那个人分手,从他的酒後真言和泪水中,何卓安才知道Leo是真的如同自己所说、横冲直撞拼了命地寻找出口。 那年的十二月,何卓安毕业即将一年,留在原来的实验室继续手上的研究。那时Johnson已经回国了,Leo的单身状态也迈入第五个月(据他的说法是工作太忙),寝室里的单身汉们——包括何卓安、Leo以及Nick——决定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圣诞节。 还没到圣诞假期,何卓安迎来了另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锺念成。当时他在矽谷工作,趁着假期前往纽约探望妹妹,顺道就去了一趟波士顿,在何卓安的住处停留一个晚上。何卓安不记得他们多久没见面了,六年,或者七年。这一次的会面让他体认到一件事:有些人就算久不见面,平时也不见得想念,他们依然还是朋友。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特别,就像他和锺念成。 此外,锺念成语出惊人地表示:「有一次我在研讨会上碰到你老板。」这里的老板,指的自然是程涵方。何卓安没想过竟然从钟念成口中捎来他的消息,才知道:原来两年多前,自己去加拿大时,那个人来了波士顿。 「我一开始没认出来,看了识别证才知道是他。我们聊了几句,我有向他提到你。」 「他怎麽说我?」何卓安问,不确定自己想得到什麽样的答案。 「他说你很优秀,」锺念成不知道两人过去那一段,打趣似的说:「他很想念你,还向我打听你的近况。」 何卓安停了三秒,说:「他是这样说的?」 「他脸上写的,『如果我再也收不到那麽好的M我该怎麽办?』。」 锺念成离开後,何卓安为自己找好理由,写了几张寄明信片,一一寄给在台湾的朋友;寄给程涵方的那一封,他在下笔的时候迟疑了很久,最後只写了一般的问候话语。 他多付了好几块邮资确保那个人会收到。临寄出前又补上一句:替我问候奶奶。 二十四号,平安夜当天下午,和何卓安就在客厅边聊天边等待还在奋斗的那一位。Nick有一项实验要在今天收完,傍晚才能回到家。 本来万事俱备,只欠Nick,没想到事情随後有了变化。下午四点,Leo窝在沙发里当马铃薯,何卓安趴在地上做他的PI诗,忽然间电话铃响。 何卓安猜是Nick打来的,也不打算移动,继续写下「山巅疑似一乌鹫,二柳弧扇舞」(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Leo讲电话的时候他没发现有什麽不对;没想到电话挂上後,Leo反常地沉默。 「把酒去旧衫(八九七九三)……」何卓安回过头,「怎麽了,Nick那里怎样?」 「抱歉,Andrew,」Leo低下头,背过身。「圣诞节不能一起过了。」 何卓安愣了一愣,第一反应就是:「Nick那里发生什麽事了?」 「他有事,回不来了。」Leo用力抹了下脸,「Andrew,对不起。」 何卓安被弄傻了,完全不了解现在是什麽状况;自己和Leo为这顿圣诞大餐从早上开始忙到刚刚,在这以前Leo花了更多时间研究食谱和采购;他知道Leo有多重视、多期待这次的圣诞节。 何卓安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什麽事,但是Leo不等他开口,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去。 「Leo!」何卓安大喊,却只得到对方声嘶力竭的一句:「Just leave me alone!!!」 他一个踏步都还来不及Leo已经冲出家门。何卓安一个人被留在原地;等到他重新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转身,踏步,进厨房。 忽然间何卓安不知所措,堆积如山的食材、备料、锅碗瓢盆一股脑闯进视线,那麽多的食材,不仅他一个人吃不完,就算是三个人也吃不完。他的厨艺仅够自理家常三餐,有能力处理这些食材的只有Leo。 可是Leo不在了。他就这麽离开了。瞬间何卓安感觉房子彷佛变大数倍,空虚益发膨胀。回到客厅,他拨了几次Nick的手机试图连络对方,得到的回应只有英文语音告知用户目前无法接听。 在沙发上呆坐一阵,他回房取出羽绒衣套上。十五分钟後,他踩着寒冷湿滑的石砖,赶在雪落前踏进地铁站,在市中心下车。 繁华的商店街人来人往,百货公司前人群摩肩接踵,天空飘着雪,还来不及落地就停留在行人肩膀上。人群当中,何卓安和一个女子擦身而过,她穿着白色貂皮大衣,绒毛的质感看不出是否沾上碎雪。他在下一条街撞上穿黑夹克的中年男子,先一步道歉并捡起落在地上的事物,他将手上的纸片递还给男子的同时快速瞥了一眼,那是一张照片,十五个小女孩围绕课桌椅面对镜头微笑。 远离购物中心的街道人群慢慢退去,落雪的轮廓益发清晰,视线所及之处覆盖朦胧白纱,雪片漫天飞舞,而後纷纷落地, 何卓安的视线不曾稍移,像是第一次看见雪。 记忆里,他曾经告诉某个人:我从来没有看过雪。对方的回应彷佛预示了命运流转。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隐约感觉过往人流逐渐减少,他们各自回到风雪无法触及的温暖居处。 当天色整片暗下,街灯和橱窗映上晕黄微光,何卓安在餐厅享用一个人的圣诞晚餐。雪白的麋鹿和铃铛印在玻璃窗上,何卓安坐在窗边;着貂皮大衣的女人和她的同伴坐在他的左手边的桌子,黑夹克的男人坐在前方的。他听见女人向同桌的男人述说一个故事,故事里有纽约,阳光,河滨大道的紫丁香花,父亲和女儿,他们哼唱一首歌,鸽子之歌。故事中的女孩十一岁,说故事的女人不只二十岁。故事 的结局是她在另一个城市,孑然一身,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 何卓安安建男人试图理解她的忧伤,他成功了。 他打开皮夹。「我儿子,」他说,「三岁时死了。」他取出照片,说:「如果你感觉时间蓦然飞逝,那麽你实在非常幸运。时间对我而言流逝的极为缓慢,因此痛苦也格外绵长。」他微笑道:「当每小时都变成永恒时,人就会变得异常苍老。」 到此,何卓安起身结帐,踏出店门。昏黄灯光与一室温暖被留在身後。两小时以後,他在市郊的gay bar接过酒保递来的第三杯威士忌。 忽然间有人拍了何卓安的肩,拥有一头微鬈金发陌生男子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质问:「How old are you?」 他用力抹脸保持清醒,「Angel, please, I am tired of evangelizing.」听见有人挑衅似的大喊:「Com’on Angel, he’s ripe enough for pick!」 「Boy, when’s your birthday?」男子咄咄逼人,何卓安皱眉:「July, 6th.」 「”What” year?」 「Every year!!!!」何卓安朝他大吼,左右随即有人帮腔似的大喊「「Don’t bother him, fascist!」、「Leave him alone!」。何卓安站起身,男子想拉住他,相互推挤间人潮汹涌的酒吧顿时一阵混乱,四面八方骂声四起。 何卓安奋力挣脱人群,跌跌撞撞冲出酒吧。午夜十二时他走在通往地铁站的路上,雪大片大片地落在肩上。 何卓安在地铁上昏昏欲睡,坐过了两站,冰天雪地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住处。 一张明信片搁置在玄关门口的置物架上,他只来得及看清楚收件人姓名就被Nick连珠炮似的大吼打断。Nick从沙发上跳起来飞也似地冲上前按住何卓安的肩膀,一连串的问题从他嘴里蹦出,何卓安晕头转向,只听见诸如「怎麽回事?!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林佑廷呢?你们去哪了?」、「他在哪里?他为什麽没跟你一起回来?」。「你听见没?!回答我!」何卓安被Nick大力摇晃,头痛欲裂一把将对方推开,将震耳欲聋的咆啸全数还给对方。Nick显然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呆站在原处直到何卓安大踏步地转身进房。 何卓安甩上门,就这麽把自己扔在床上、整个人埋进棉被里,手中的明信片被遗落在枕边。 半小时後,当熟悉字迹重新映入眼帘的的瞬间,他忍不住抱着棉被轻声哭了起来。 ——很高兴接到你的来信,奶奶和我,一切都好。纵使她的肉身无法聆听,但我确信,她的灵魂将因为这一声问候在永恒的国度得到平静。 三十二、 後来何卓安发烧了,整整两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Nick来探望过几次,确认他的身体状况是否稳定。何卓安因此庆幸住处就有一个医生。 第三天,烧退了。何卓安终於出了房间,软趴趴地占据了客厅一半的沙发,沙发另一半则属於Nick,他同时掌握了遥控器的主权,毫无疑问地开启放影模式,播映预录的CSI。 何卓安陪着Nick一连看了七集,六小时,短时间内他的病情再度恶化至边缘。 「Could you help me please, Dr. 陆?」何卓安感觉自己和那些尸体一样半死不活。 「You can deal with it, Dr. 何.」Nick凉凉说道,接着按下遥控器,开始碎念,不知是在对何卓安说话抑或是自言自语:「好一个Investigation,每一集、每一集都在分析蛋白质,可是我从来没看过他们跑胶,从来没有,never!一次都没有!一群”spectrum analysis”的天才,光看几个波段不用任何reference就什麽都知道了?!更不用说PCR跟从来不存在一样,天晓得难道他们发外包给Merck吗那群该死的鉴识组!!!CSI Science——fiction New York!」 何卓安掩面抱头,这下他总算弄清楚Nick对CSI的执着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假期期间生病的不只有何卓安,Leo也病得不清;後来何卓安才知道,Nick一直到凌晨三点才找到人。 接下来的几Leo不在自己的房间,何卓安一共只见到他三次。 何卓安差不多痊愈的隔天,决定去看看室友;只是他人走到Nick房门口,却在手碰到门之前即时刹车。 随後,何卓安果断地放弃探望室友的计画,只因他确信:门後传来阵阵细微的呻吟声应当不是他的错觉。 接下来的几个月何卓安全力投入工作,心无旁骛,镇日埋首於研究。这一段忙碌持续到九月,手头上的研究进入收尾阶段,辞呈递出後才告一段落。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段没日没夜工作的时光像是飞也似地就过去了,对当时的何卓安而言漫长的像是过了好几年。 辞呈递出前他向台湾的朋友放出风声,透漏自己打算回国;而後,经由认识的人得到了一些面试机会。其中有些人认为他疯了,这麽好的条件为什麽不留在国外发展、非要回去不可?何卓安没有正面回应,只用其他理由敷衍搪塞过去。 後来一个研究所时代的学长透过共同的朋友找到他。学长和几个朋友开公司,邀请何卓安加入他们的行列。那是一家某软体公司的策略联盟,开发自己的系统之外也接外面的案子,对待员工则是价码很敢给。此外,公司老板开了条件:要求他一上来就去接洽某个案子。虽然对方给的待遇以国内行情来说很高了,但是工作性质有一点像外包,又有一点像约聘。 後来学长私下告诉何卓安:老板觉得你不会做太久。对此,何卓安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真知灼见;尤其是他後来知道了对方要他负责的案子,那位交涉对象就是程涵方。 工作敲定、辞呈递出後,他回台湾休息了两个星期,十月中赴马上任;一直到了十一月,他才见到程涵方。 要说何卓安从未想过自己会回到这个地方,那绝对是骗人的。事实上,他在脑海中想了无数次。他想:如果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再一次见到那个人,他要怎麽说,要怎麽做。何卓安为了这一刻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次,却直到临场才发觉事先演练毫无意义,临到嘴边,那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只不过,有些话语,有些想法,未曾经过演练,却像已经反覆思索、举嚼过无数次,如同开启的水阀自然流泄。 办公室里,学妹望向何卓安,等待他的答案。 半晌,他告诉她:「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应该去。」他说:「不只是增加工作履历或者经验,而是视野,你应该多去看看,看看这个世界。」 「老师的考量有他的道里,现在的你或许没有感觉,但是这个世界很大。留在这里未必不好,但是现在的你能说出好在哪里?或许你说得出来,或许你满足现状,但是,当你经历过这些,看得更多之後你会更明确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或许有一天,你想回来,因为你发现:过去被自己所放弃的,才是无可取代的事物。无论最终你是否放弃了些什麽,是否有遗憾,这些过程依旧难以取代。最重要的不是结果,是你寻找的过程。」 何卓安认真的,一字一句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不是谆谆教诲,他知道自己没有这麽了不起。但是当何卓安看见学妹的眼神因为他的话语开始流动,有那麽一瞬间、他无法克制地去想:如果在当初有人好好跟他谈、剖析这一切,或者是,那个人肯好好跟他谈,後来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何卓安看见一些熟悉情感波动自她眼底流过,一条长河,仿若当年;而如今,激情的波流退去,底层逐渐浮出,寸寸结冻,坚如磐石;当冰川退去,河床裸露,遗留下的是更纯粹的事物,就像冰川行过的足迹万年不退。 「或许,最後你会发现绕了一圈,会发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始终停留在原地,到时你会更珍惜自己所拥有的;这些过程绝对不是白走一遭。」 眼前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比起另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孩,何卓安相信她是明智的。但是假若如果时间回到当初,他依旧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眼前是另一个自己,就算她待在程涵方身边的时间更久,何卓安知道自己不羡慕她,不忌妒她,一点也不。他同情她;因为,她远比当时的自己明白得多一些。 而後的一段时间,他们不再对话。何卓安明白自己的话语正在起作用,对她造成影响。他不去猜想她如何解读自己的话,如何看待,只留给她一段私人时间与空间。 半晌,学妹断断续续提了一些问题,何卓安尽可能的回答。 就在这段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学妹说:「学长,我想问……老师有没有特别喜欢用什麽,或者吃什麽,或是有什麽特别的兴趣……」 「……为什麽这样问?」 「老师的生日快到了,」学妹支支吾吾:「实验室几个学弟妹想合送礼物……」 何卓安的思绪被打断,空白停留了三秒、 「老师不喜欢学生送他礼物。」 办公室的门把在他开口的同时被转动。 三十三、 从程涵方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何卓安就在在清醒与恍惚之间游移不定,本来他在学妹面前自有一股稳重淡定,从那一刻开始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慌乱和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程涵方是不是听见了,可以的话,何卓安不希望他听见。不论是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学妹,看待程涵方如同仰望一座山谷,仰望的姿态形成一种向往,高度的落差产生美感。 现在,何卓安想传给对方的讯息是:我和过去不同了。 没想到,却让程涵方撞见刚才那一幕。跟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争风吃醋的行为让何卓安感到羞愧。 有那麽一瞬间、他感觉对方打量自己的目光带有审视意味;虽然那感觉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他无地自容了。 四点钟,这时候何卓安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告辞离去,程涵方却说:「我们要过去实验室,就送你到那里。」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何卓安特意往旁边让了一让,让程涵方走在前面,程涵方却放慢脚步,轻轻侧过头,示意他跟上,让何卓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与他比肩。熟悉的感觉依旧,所有的局促和不知所措全涌上来。 只见程涵方微微侧过头,「你们刚刚聊些什麽?」他看着学妹,她回答:就是,一些工作的事和生涯规划,想听听学长的经验。 她没有说谎,只是省略了一小部分。何卓安无法从程涵方的表情判断对方是否听见刚才的对话,反正他决定装傻,而且学妹会和他一起。 他们在实验室门口告别,转身那一刹那,何卓安看见程涵方的背影,让他想起:就是在这条走廊,我第一次遇见他。 告别之後,何卓安没有马上离开学校,就在校园内漫无目的地走动。他找了一个隐密的位子坐了很久。那里可以看见实验室,他就坐在此地,看着每一道进出的身影。 晚上七点,何卓安在约定时间内抵达会面地点,才刚停好车,Leo正好一通电话打来。十分钟後,三人在别处碰头。 老样子,Leo对何卓安吹了声口哨:「Wow,dress down Friday, who’s your date?」(注:便服星期五,谁是你的约会对象?) 何卓安脸一红,假装没听到。 Leo眨眨眼:「刚下班?」 「其实五点就下班了。」 「怎麽不打给我们?」Leo笑:「我们五点就回饭店了,就在床上一直发呆到刚才。」 发呆?只有在发呆吗?何卓安没有忽略Nick脸上的表情,决定不吐槽他,上道地转开话题,转而问两人去了哪里。Leo和Nick的老家在中部,他们回国後,各自在家里住了几天,之後就两个人从中台湾北上,开始一路吃喝玩乐。这一天安排的行程是内湾一日游,两人走在大婶婆的故乡,一路吃不停;从野姜花粽、黑糖糕到客家菜包,都是何卓安熟悉的小吃。 何卓安记得小时候一家人也常去内湾走动,此时听来叫人无比怀念。 他们边走边聊,快到餐厅门口的时候,Leo问:「Andrew,餐厅是不是订七点半?」何卓安说「是」。他又说:「你现在很饿吗?」 何卓安说:「还好。」 「那我们去逛逛吧。」 何卓安正想说「好」,一旁Nick看了天色,说:「可能会下雨。」 「不管,Andrew,我们走。」 「喔。」 何卓安根本不晓得要逛些什麽,Leo才是领路的那个人。几个转弯後,他们走进一家3C专卖店,只见Leo和何卓安兴匆匆地抓起最新展示品把玩;Nick被晾在角落,就如同广大陪女友(和男友)逛街的男性同胞一般,百般无聊地对着自己的手机滑滑滑。 他们七点半抵达餐厅。何卓安很偷懒地把用餐地点定在上次他和程涵方见面的地方。 从点餐後到上菜的这段时间,何卓安大部分的心力花在观察眼前这对情侣。他们的关系在那一年圣诞节後发生变化,大家心里有数,他们也不避讳在何卓安面前展现亲密。在公众场合,两人的互动低调许多,这却是头一次,何卓安清晰感受到那股不一样的空气流动。 眼神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纵使自过去到现在,他们始终是相爱的,毫无疑问;只是从这一个阶段跨到另一个,他们彼此对望的眼神随之流转变化。从他们身上,何卓安可以辨认狂热、着迷、和依恋之间细微的差别,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对这样的情感毫无保留。 「Leo,圣诞节那时候发生了什麽事?」何卓安很想知道是什麽造就了这个转变,却看见Leo脸上流露难得一见的羞赧和尴尬,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Nick冷静得多,一贯维持酷脸,唤来服务生。 Leo还在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服务生已经手托酒瓶施施然上前,等待客人下一步指示。 何卓安摇摇手。「我开车过来的。」 忽然间,Leo压低声音:「Andrew,左手边七点钟方向,有个……在看你。」 「你让我很失望,Leo」何卓安挑眉,「这个转移话题的方法烂透了。」 「不,真的,那是一盘菜。」与夸张的表情相反,Leo声音压得极低,「转头看看,他对你有兴趣。」 「Leo……」何卓安万分无奈,没想到Nick也帮腔:「那个人刚才看了你一眼——不只,现在第二眼了。」 「他就在你左後方七点钟方向,坐四个人那一桌,oh Com’on Andrew!就是看一眼——」 何卓安无奈回头,这时四人的其中一个抬起头,双方视线在空中相撞,何卓安整整定格两秒。然後他听见:「第三眼。」Nick语气轻快地下结论,替他倒酒。这次何卓安没有拒绝,就着玻璃杯抿了一口。 「No comment. 」他让自己表现得镇静以躲开两人探询的目光。「Leo,我们是朋友对吧?」 「相信我,我对你一往情深。」 「Show me.」 「How?」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Andrew,那个人又再看你了。」 这个话题於是在Leo的顾左右而言他和Nick的乾咳声中被轻轻带过。 只是接下来的时间,何卓安似乎是忘了自己回程还要驾驶,琥珀色的液体一靠近唇边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一杯接着一杯,沉浸在欢愉气氛的Leo後来才发现不对;只是他没有将何卓安的异样和身後的人联想在一起。 Leo随即难过地发现:他们早已对这样的何卓安习以为常。当细微的忧愁成为一个人基本色调,旁人将难以感受他哀伤的层次。 一个小时後,四人座的客人起身结帐、各自离去。 「差不多了,回去休息吧。」Nick开口了,微微抬起手,唤来服务生结帐。 红酒的後劲逐渐发挥。何卓安站起来的瞬间像有人推了一把,东倒西歪。他心想着:红酒真是种狡猾的东西,一开始什麽都没有,这时候才作用。 血液渐渐全部集中在脑部,他心想:这种狡猾的东西,像是……像是什麽呢…… Leo说:「Andrew,你不能开车了,我送你回去……Andrew,你可以站着吗……」 何卓安点头:「我可以站。」Nick对此恍若未闻,迳自上前扶何卓安。 「Andrew,告诉我地址,我送你回去……」忽然,身後有人道:「我送他回去。」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孔,何卓安以外,在场其馀两人都愣了。 这对情侣互看一眼,心里想的都是:这人怎麽又回来了。刚才他们明明看见这个人和他的同伴走出门。 「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送他回去。」 程涵方上前一步,伸出手,两个好友却没有放手的意思。面对这个不速之客,Nick脸上写着「不信任」,却见Leo对着这个陌生人上下打量。 忽然间,他冒出一句:「Sean Chen?」 程涵方微顿。「我们认识?」 「不,」Leo摇头,说着示意Nick放手,托住何卓安的身体转了方向,让程涵方接过他,留下一句:「他是你的了。好好抓着。」 三十四、 「你的住址一样吗?」何卓安听见程涵方这样问他。他没有回答。 何卓安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程涵方一手越过自己的身体,为他绑安全带。在卡榫发出「咯」的声响之後,程涵方挪回身体。 「别睡着,很快就到了。」 引擎发动之前,何卓安忽然说:「我想去海边。」 程涵方没说话。 「我想去海边,你载我去。」 程涵方目不斜视:「现在很晚了。」 「没要你跟我一起,到了就放我下来。」何卓安说着将车窗拉下一半,没有徵询车主的意见,斜靠椅背,一侧额头贴着窗。程涵方沉默地转动方向盘。 车窗外景物仿若布景一幕幕晃过,无论上面有些甚麽,在何卓安眼里都是一片模糊。他看不见,闻得到,鼻端充斥海的咸味。海峡那一端是风柜,这一端是风城,海连接两个城市,连接他的起点。他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那是否也连接他的终点? 黑暗模糊了视线,脑海中的景象益发清晰,何卓安看见他的父母,看见程涵方,也看见他们眼里的自己。他看见自己在父母的期盼下乘着风飞起,降落在另一个城市。他看见自己回到起点,遇见程涵方。 他的起点,他的期盼。在所有人期待的眼底下,隐密的期盼。在他不知道时,在他以为自己的期盼终将实现时,程涵方将他一把推下,任他在绝望边缘挣扎。然後,绝望支撑他展翅飞越整座太平洋。 我们希望你得到最好的。 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呢喃,赋予他强健的羽翼,期盼他展翅高飞,翘首挺胸目送他离去的那一刻,声音的主人满怀骄傲。 他们盼他高飞,却从来不知道,他只想在地上筑巢。 他只想在地上筑巢。 纵然天地只在方寸之间,他也情愿栖息在那个人的羽翼之下。他却从来不懂。 车轮渐行渐缓,渐缓,最终在巷口停止转动。何卓安强忍满目酸涩,咬着下唇。他听见程涵方说:「到了,下车。」 「我想去海边。」 程涵方动也不动。 「我要去海边。」 「刚才去过了。」 「才没有。」 「有,但是你睡着了。」 「我没睡。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程涵方转过头,定住视线直直望着何卓安。「你的眼睛一直闭着。」 「为什麽不叫我?」 「海岸附近公路有飙车族,我不能让你下车,很危险。」 太正确,考虑得太周到了。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听见中控锁开启,何卓安扭头,背过脸:「那好,我就不下车。」 「不要无理取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涵方放柔了音调。 「我没有。」 「别任性,快要下雨了。」程涵方叹气,气还没换过来,身旁的人忽然扑过来,程涵方来不及反应对方头一低脸就埋在他颈间。何卓安就这样半个身体贴伏着缠绕在自己身上,推也推不开。 这已经用尽了何卓安毕生的勇气。他死命揪着程涵方的衣袖不放手,一下子感觉自己的胸口有团热气鼓胀,一下子感觉它被猛烈敲打。 「到家了,听话,下车。」程涵方无奈的语气像是一根针扎进心里,何卓安被刺得颤抖,浑身上下泄了气。眼见程涵方一手放在自己肩上,一手替自己解安全带;身体被推开的瞬间,何卓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他只觉得委屈,委屈得想哭。 「走吧,回去了。」 回去哪啊?何卓安鼻子一酸。「我早就不住这里了。」 「我住这里。」 「……嗯?」 何卓安猛然间抬起头,发现这里不是自己家门口。 「你不说你现在的地址,我别无选择。」程涵方一派淡定,话里的内容却让何卓安发蒙。 「下车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车上。」 天空开始飘雨,一滴水珠落在玻璃窗上,一滴落在眼角,何卓安跟在另一个人身後跌跌撞撞下了车。 他的步伐很不稳,四顾摇晃东倒西歪,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效力还是因为程涵方的急切。他被程涵方从车库拉回公寓,上气不接下气,短短不到五十公尺的路程像是有一公里那麽长;电梯的灯号随他的心跳颤抖,一闪一闪催促着,那是刺眼又磨人的等待。灯号熄灭的同时程涵方用近乎拉扯的力道揽住何卓安走出电梯,取钥匙、开门、关门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黑暗中他们在玄关倒成一片。 他们吻得难分难舍,索求对方的气息彷佛变成一种本能,何卓安听自己心跳如擂鼓,用尽全力传达自己渴望;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迫切的那一个,从没想过自己低估了对方,身体的接触从彼此索求转为程涵方单方面的追逐,他的气息在何卓安的肩颈唇颊流连,急切的动作让何卓安开始闪躲,然後被程涵方一把拉起拖进卧室迫使他迎向自己。 何卓安倒在床上,突然的光亮让他捂住眼缩成一团,随後的拥抱让他明白:原来程涵方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渴望这样的距离。 「何卓安,」程涵方拉开他的手,说:「我想看你。」 何卓安看进他的眼,深不见底,如同平静的海。平静的海,在看不见的深处,总酝酿暗潮,酝酿思念;於是,他看见了,看见每当海潮掀起思念澎湃汹涌,思念便如海潮无穷无尽。 何卓安被窒息感包围,要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终於他被冲上岸,在溺毙前搁浅。 当欲望如同潮水般退去,程涵方的目光不曾偏移,彷佛要将他刻印在脑海深处。我好想你。我也是。有人说这样说,分不清楚是谁先开口。瞬间海潮有了变化,四散的水珠撒落天际,唤起何卓安的回忆。 回忆是浩瀚星辰,回忆的过程是一笔一画,将闪烁的光晕连成线,何卓安发现,自己从来不曾好好看过他的眼,看不进他的眼底,不曾发现那深处的光芒,温润却耀眼。原来程涵方一直是这麽看他的,自始至终。 突然间一股落泪的冲动让何卓安明白自己终於读懂他的眼神。 三十五、 何卓安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身旁的人是否仍在,第一个浮上来的念头是庆幸,庆幸这一切是在昨晚发生,这意味着他们还有一整个周末。 其後两天,他们进入一种失语状态,彼此间以肢体,呼吸,及眼神代替语言,彼此的气息与体温缠绵交融,那是何卓安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们迫切地寻找更多方式表达亲密,耳鬓厮磨;何卓安喜欢窝在程涵方怀里,翘首仰望,又低头靠在他胸前缱绻温存;当程涵方埋首在自己肩窝里,何卓安亦会俯身亲吻他的脸颊。 时间在相濡以沫中流逝。如此,他们挥别这一个周末,如此,迎接下一个。星期一到星期五,他们只见过一次面,其馀的配额全留待周末。 第二个周末,他们找回自己的语言。周六清晨何卓安在程涵方的房间醒来。 当时另一个人还在睡,何卓安没有惊动他,甚至不曾试图亲吻他,只是静静望着。 然後何卓安轻轻起身,观察他所在的房间,如同他看房间的主人。五年,或者快要六年,何卓安不知道这里的摆设是否有变化,因为他从未被邀请进入。 如今,当何卓安造访属於他的领域,却又像是早已停留了好几个世纪,经历了一座湖泊的陷落,一座山脉的起伏。如同透过缝隙的阳光,房间主人的气息融进室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件摆设都是他的一部分,在房间醒来的第二天何卓安已然确信自己属於这里。 何卓安转动脖颈,看见床边的书桌与并排的书柜,那是最能代表此间主人的摆设。书桌上平铺一张纸,和一枝笔。那张纸,何卓安看着像是信纸;想像程涵方坐在书桌前写信给某个人,在何卓安脑海里这样的画面没有一丝违和感。 他想下床,走进书桌确认自己的猜测,身体才动,另一个人就醒了。 一察觉到床上的动静,何卓安迅速缩回棉被里,撑大双目眨也不眨,直盯着程涵方,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程涵方几乎是一睁眼就笑了出来——当他看见何卓安,仅仅是因为看见——於是他再度闭上眼,翻过身,俯首贴着何卓安胸口。何卓安感受怀里的温度,忍不住傻笑。 呵呵,老师好可爱。被晕陶陶的情绪包围,何卓安又睡了过去。 当何卓安再度醒来,换自己被程涵方搂着。他明明醒了,硬是在程涵方怀里眯了一会儿,还不够,又翻过身,趴在程涵方身上,毛绒绒的脑袋轻轻在那人颈边磨蹭。 程涵方双手按在他腰上,笑:「你果然很喜欢撒娇。」 「为什麽是果然?」何卓安抬起头。 「猜的,以前就觉得你喜欢塞ㄋㄞ。」 「为什麽?」 「就是一种感觉,现在发现你不只是喜欢,是很喜欢。」 「你的学生会跟你撒娇吗?」何卓安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怎麽会。」 「女生呢?」 「你在想什麽?」程涵方揉揉他的脑袋,「他们很清楚我的个性,我说ok的事就是ok,不行的事就是不行,有讨论空间的情况大家一起商量;女孩子说话总是会软一点,但是软一点不等於撒娇,你说的是这个吗?」 「要是我跟你撒娇呢?」何卓安从程涵方身上爬下来,靠在他身侧。 程涵方翻身转为侧躺,一手支着头。 「你现在不就在做?」 「以前我不敢。」 「为什麽?」 「你对我很凶啊。」 「我对你很凶?」程涵方手肘滑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麽不可思议的事。 「你那时候不但很凶,还赶我走。」何卓安状似委屈,在他肩窝里蹭,「让我很伤心,偷偷躲起来哭。」 程涵方沉默半晌,垂下眼,若有所思。 重新抬起头的时候,他看着何卓安的眼睛:「对不起。」 没想到程涵方会郑重道歉,反倒令何卓安不好意思,嗫嚅着:「不……那个,你不用道歉,那时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其实我出国後就懂了……」 「不,当时我的作法真的太不聪明,其实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我道歉是因为这个。」程涵方看着他,「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不能对你心软,一心软我就舍不得,你就走不了。你不知道,你一离开我就後悔了,不是後悔没有把你留下,是後悔自己太冲动,迫使我们两人面临最糟糕的局面。我错不在让你离开,而是我能减少伤害,也只有我能。现在,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坦承:是我的错,让你被用以最不公平的方式面对这一切。」 虽然程涵方的道歉与否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何卓安仍旧很高兴彼此能够坦承。 「嗯,我原谅你。」何卓安额头抵着他。 「谢谢。」 「不过,你要对学妹好一点。」 「你放心。」因时间和错误成长的,不只是你。程涵方吻他。 只是何卓安听了他的回答,莫名又不是滋味起来。「你有没有想过……留下我?」何卓安仰头,望向他:「我知道你不会真的这样做……就只是,有没有,曾经,想过?」 程涵方摇头:「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我想的是别的。」程涵方低头轻吻他垂落的脑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想过,要是你不放弃,再一次走到我面前说你要留下,我说不定就点头了;心情更不好的时候我想的是,要是你那时候在我面前哭了,我说不定一个心软就舍不得了;头脑不清楚的时候,我还会想,除夕夜那一晚要是你醒着回应我,我一定把持不住,然後……」 何卓安用鼻子蹭他的脸颊,「早知道你吃软不吃硬,我就色诱你。」这句话就是说说,就算时光倒流他也没那个胆子色诱老板。 程涵方亲吻他:「然後,等你毕业,我会要你去工作,去看看这个世界。等你在社会上滚过一圈,我会再给你一次选择机会……」因为我确信,经过岁月与现实洗礼的爱情才真实。这句话程涵方没说出口。 何卓安却再一次垂头丧气:「结果你还是要赶我走,差在早一点和晚一点而已。」 「不是赶你走,是给你选择机会。或许到时你我会更成熟地面对,少一些情绪,多一些理性。」程涵方伸出手,用手背来回顺他的头发。 「可是我还是会哭。」 「真的?」 「真的。」何卓安吸鼻子,「那个时候我躲在工一馆的厕所哭了一个下午。」 「……」程涵方的手沉默地停留在他的发梢。 「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难过。」 「原来你真的很伤心。我会补偿你。」 「怎麽补偿?」 程涵方停下动作,转为轻吻他的脸颊。 「一样让你哭,让你很快乐。」 三十六、 时间的流逝之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体会,於这一对新恋人而言,时间以肌肤相亲,气息相接的次数计算。他们的身体时时刻刻残留彼此的热度,一次又一次亲密的熨贴发生在另一个人的馀温即将散去前。何卓安庆幸他们的第一晚发生在周末;更令他高兴的是,第二个周末紧接着年假,七天的假期如同小度蜜月。 除夕夜,他们守岁。在一室昏黄和彼此目光交辉之下,他们举杯相碰,迎接新年。 何卓安的视线停留在酒瓶上的标示,说:「是那一瓶吗?」其实他认不得瓶身,只认字。 「不是,原来那一瓶我喝光了。」程涵方说,只见何卓安睁着乌溜溜的眼盯着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喝一些,忘了哪一年,发现瓶子空了。」 何卓安没问他为什麽心情不好,倚在他怀中吻他。 程涵方回吻:「你知道它的意思?」 「後来知道了。」 「我还记得你问过我,这是什麽酒。」 「我不是真的想知道,我想转移话题。」因为我害羞。何卓安脸有点红。 「结果换成我尴尬了,回答得飞快,希望你不要再问下去了。」程涵方笑,「後来想想,如果你真的问了,而我答了,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发不可收拾……」何卓安仰头:「在客厅里?」 「在客厅里。」程涵方吻他。 「在沙发上?」 「在沙发上。」 「我可以再问一次。」何卓安垂下头。半晌,举起酒杯。 随後,在酒精点燃的高热中,他们继续那一晚未完的事。一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何卓安的意识如同衣物散落一地,裹着程涵方的体温陷入椅背。 然後他听见程涵方说:「其实我後来想想,我只要回答你:『那是一个薄酒莱的特级酒庄』就好了。」何卓安想着自己非得掐他一把,否则实在对不起身上某个部位。 初一晚上,他们正脸相对,如同meeting,讨论彼此的称谓。这段谈话被审慎对待,因为它至关重要。 何卓安说:「我想叫你涵方。」 「好。那我叫你小安。」 「不要。」 「为什麽不要?」 「那是长辈在叫的,爸妈和家里大人才会这样叫。」 「我为什麽不能叫?」 「我们同辈好吗?」何卓安抗议。 「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程涵方的眼神有几分逗弄的意味。 「哼哼我已经毕业了我不怕你了。」何卓安挺胸,觉得自己底气很足,「我现在是Dr.何。」 「Well,Dr. 何,经你一提醒,我有个好主意。」 「嗯?」 「学弟。」 「……」何卓安不想承认有个念头闪过脑海,那就是:其实「小安」不错。 下一秒钟程涵方冷不防地凑近耳边,何卓安想躲却被一把抓住,他是一只刚起锅的炸虾,浑身又烫又烧,那层酥脆状的面皮一碰就要崩落 「不知道为什麽,这个称呼让我很兴奋。」程涵方微微倾身,扳过他的头,「学弟来,叫学长。」 肉体与精神上的亲密持续至初四。这一日晚餐後的空档,何卓安终於有馀力分神对付他在过年前抱回来的那一叠漫画。 吃过晚餐後,何卓安就窝在客厅里啃食另一种粮食。他坐没坐相,大半个身体黏着程涵方;过没多久,换一个姿势,趴在那人大腿上继续看,直接把人当作靠垫了。靠垫很贴心,不但主动替他取暖,还会将零食送到嘴边;何卓安偶尔抬起头,施舍似的给这贴心的家饰几个吻,然後继续低头看书。 程涵方看了一会儿电视,又垂下头,盯着他笑。 「怎麽了?」何卓安眼珠朝上转。 「没什麽,只是在想,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何卓安看着他,程涵方伸手拨他的发。 我也很爱你。程涵方垂首附在他耳边,何卓安把脸埋进书里假装没听见。 连续假期最後一天,两人驱车前往竹县山区,看山看水,呼吸新鲜空气。一整日他们上山下山,走了好几公里路,吃一点当地特产,只到半饱。下午四点回到住处,两人整顿好,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澳网的男单冠军赛。 当今世界排名一二的两位选手在场上厮杀,你来我往好不激烈。第一盘结束,程涵方进厨房下面煮晚餐,他们一边吃晚饭一边继续盯着电视。那是一场创造历史的漫长比赛,时不时的Duece彷佛没完没了。比赛进行到第三个小时,程涵方扶着额头,「这场比赛让我消化不良。」 第四个半小时,何卓安按住胸口,「这种比赛对心脏不好。」 就在抢七局结束後,进入决胜盘之前,某个人的专注力似乎到了极限。 程涵方忽然间问了一句:「你支持谁?」 何卓安答:「我支持的人已经被他打出局了。」他指着球王,反问程涵方:「你支持谁?」 「他四强的对手。」程涵方指着西班牙人,说:「所以,对我们来说,谁赢都一样,不是吗?」何卓安眨眨眼不明所以,一直到十分钟後他被程涵方半推半就地哄上床才明白过来。 完事後,何卓安浑身乏力,与身旁的人彼此缠绕,共享情事的馀韵。又过十分钟,何卓安才有馀力去关心比赛结果。他拖着身体走回客厅,打开电视,正好赶上冠军点一计致胜球。 卧房里,程涵方闭着眼,重新感受怀抱里熟悉的温度。 他掀起一只眼,「谁赢了?」 何卓安在他臂弯里桥好位置,仰头道:「塞尔维亚与蒙特内哥罗人赢了。」 程涵方大笑出声,伸手揉乱他的发。 二月,假期结束,何卓安和程涵方返回工作冈位。何卓安依然住在竹北,程涵方在还没开学以前回到实验室,他们的生活重新上了轨道。 蜜月结束,生活在继续。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埋首工作,假日,他们在其中一个人的住处共度周末。他们没有同居,还没有,时机还未到,他们需要时间让彼此做好准备,一步一步融进对方的生活。程涵方和何卓安形成了一个默契,他们的交往非同於一般情侣「合则来,不合则去」,他们都明白:与对方相守是两人关系进展的必然结果,磨合是最初的功课。於是他们努力适应彼此的步调,让这个过程更加愉悦自在。理智上,何卓安明白,到达从心所欲怡然自得的境界需要时间,但是偶尔他也觉得,他们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理性,沟通,循序渐进,何卓安确信使两人关系准确运行的要素以上三者缺一不可,只是他不甘心让程涵方掌控进度;不仅如此,他开始变得贪心,想从程涵方那里得到更多。 某次,何卓安把自己四肢着地塞进棉被里,只露出半张脸,对程涵方说:「你好冷淡。」 程涵方的目光立即从电脑萤幕移开,「这个指控很严重。」 「我们只有周末见面,结果你只顾着打电脑,」何卓安整个人躲进被窝,「你好冷淡。」 「你想要我热情一点,不早说。」程涵方阖上电脑,爬上床,从棉被掀起的一角钻了进去。 後来何卓安如愿得到他想要的热情,不仅如愿,还微微超过他的预期。事後他满足地靠在程涵方怀里温存,打着呼噜。 然而,就在何卓安即将进入梦乡,包裹他的体温忽然消失。 眼见伴侣搂着自己的腰不放手,程涵方无奈:「小安,我有事要做。」 「小心着凉,」何卓安替他扣上扣子,双手揪着他的领子。「再亲一下。」 程涵方俯首,得偿所愿的何卓安满意地钻回被窝。 何卓安没睡着。一会儿,他掀起一只眼,看见程涵方起身继续用电脑。何卓安听见他对着麦克风,用英文和电脑另一端的人通话。 对话结束,程涵方熄灯,上床,感觉身旁的人有意识地往自己怀里凑。他听见何卓安问:「学妹决定要出国了?」 「嗯,我连络朋友替我留意。」 何卓安「嗯」了一声,而後闭上眼沉沉睡去。 时节进入春季,气候回暖,催熟了情感的温度。那是青芒果采收的季节。 某一个周末,何卓安在程涵方家里的冰箱发现一大盒冰过的芒果青。当天下午何卓安捧着那盒芒果青埋头大嚼,直到程涵方说:「再吃晚餐就不用吃了。腌过的东西吃太多不好。」 何卓安头也不抬装作没听见,程涵方无奈道:「我只做了一盒,别一次吃完了。」 「这是你自己做的?」何卓安抬头。 「是。後来奶奶教我做。」 何卓安咬着叉子,抱着芒果盒不说话。 「我还是没吃到奶奶做的芒果青。」 「其实是我做的。」 「嗯?」 「那一次打完芒果之後,我请奶奶教我做,」程涵方伸手拨何卓安的嘴角,「本来,开车送你回去那一天,要给你,後来……後来就不了了之了。」语毕只见何卓安捧着芒果青像是捧着什麽宝贝似的,死不放手。一会儿嘴馋,忍不住动叉子又咬了一口。 程涵方看着他,有些感叹:「放了五年,现在终於有机会拿出来。」 噗!何卓安一口芒果来不及吐出来。 「这放五年?!」 「开玩笑的。」程涵方抢过盒子,「我上星期才做的。」 三月的尾巴,芒果青的酸甜滋味自唇间蔓延,停留在舌间的酸涩则持续到清明节。 清明假期的第一日,何卓安和程涵方去看奶奶和程涵方的父亲。 何卓安用心地布置鲜花素果,口中不断念念有词。程涵方忍不住问:「你跟奶奶说了什麽?」「秘密。」何卓安垂下头。 隔天他们南下搭船,航向风柜。 到今日,海浪的起伏依旧令何卓安晕眩,熟悉的反胃感在腹中阵阵翻搅。他闭上眼让自己好过一些,黑暗中有人按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何卓安开睁眼,盯着程涵方的颈项和茂密发流,忍不住伸手触碰。 「小时候,我常替我爸爸拔白头发。」 「你要拔的话,我可以不染。」程涵方微微垂首。一会儿,又笑:「让你拔不完。」何卓安笑着重新闭上眼,任凭自己载浮载沉,被程涵方的气味包围,让本来不适的失衡感也彷若陶然晕眩。带着这样的感觉,何卓安重新踏上风柜。 熟悉的海风带来的咸味、思念与回忆,漫过鼻端,将程涵方的气味冲淡了些。一转眼,何卓安看见程涵方在他身後,看见远处五六个孩童聚集成圈,嬉戏打闹。他看见程涵方笑,听见他说:「这里很漂亮,你父母,他们可以天天看海。」 何卓安与程涵方停在墓前,放下手中的事物,以最虔诚的心清扫墓地,祭拜何卓安的双亲。 祭拜告一段落,何卓安往前走一小段距离,陪着父母面朝大海的方向,聆听潮起潮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身後的人没有动静,回过头,看见程涵方站在父亲的墓前说话。程涵方的神情专注认真,用何卓安听不见的音量低声说着什麽。末了,程涵方转过头看他—— 四目相对间,让何卓安有时光倒转的错觉。何卓安动了动唇想说些什麽,程涵方的手机铃声这时响起,何卓安看着他朝着反方向走了几步,然後接起。 何卓安看了看父亲,又看向程涵方,最後释然地笑笑。 十分钟後,程涵方收线,何卓安停留在原地,等他走上前。他们沿着来时路往回,顺着阶梯往下靠近海岸,沿海水边漫步。 「刚刚的电话……」何卓安隐约听见程涵方用的是英文,直觉告诉他:「是Professor Brown?」 「是。」程涵方笑。「教授说起你,要我代为顺便问候。」 「Professor Brown…… 」何卓安脸忽然红了起来,「教授,不会知道我们……」 「我没说过。」程涵方似笑非笑,何卓安只觉得很可疑。果然他又说:「我只告诉他:我帮你当儿子看。」 谁跟你儿子?何卓安听了就想搥他一顿。 「他刚才告诉我,他们那里打算成立新的实验室,问我有没有兴趣?他还说:you may take your boy.」 「要找你过去当主持人?」何卓安假装没听见後面那句。 「不,应该算是co-worker。主持人哪里轮得到我?」程涵方凑近他轻轻吻落:「嗯,我还这麽年轻,你说是不是?」 「……」 「嗯?不说话,什麽意思?」见何卓安撇过头,程涵方双唇贴着他的耳,「我才大你八岁。」 「……哼。」 「七岁半——」 「刚才是谁说,把我当儿子看……」何卓安一回头就被逮个正着,两人重复着嘴唇相碰又分开的动作。一会儿听见嬉闹声,何卓安红着脸推开他,说:「那,你会去吗?」 「看情况,我在这里有基础,很难说放就放;况且,合作也有很多种形式,未必就要留在那里;但是对你而言,不管你要留在学校做研究或者去业界,待在东岸还是西岸,都比留在这里更好,所以……」 到此,何卓安看着他,似笑非笑。 於是程涵方顿了一会儿,道:「无论如何,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你说呢?」 何卓安没有答话,他听见远处孩童笑闹,看见他们拉着长长一排队伍玩老鹰抓小鸡,扮老鹰的小孩双手高举过头,挂在臂上的衣服迎风招展。 何卓安被这一幕逗笑了,回过头问程涵方:「我问你,」 「嗯?」 何卓安笑:「你知道『天真』的英文怎麽说吗?」 程涵方脸上写满了问号。 一会儿他偏过头,笑:「Innocent?」 何卓安大笑,任海风扑面、笑声碎成片片散在风中,吹向台北、台湾,东岸抑或是西岸,都无所谓—— 无所谓。不管是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国家,无论身在何处,他知道:只要朝着海的方向,那麽来自风城的风,便如同此刻的吻迎面吹落他的脸庞。 ——正文完—— 番外:rape play 上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换了一个位置,换了一个脑袋。当程涵方的身分从副教授转为教授时,他不敢肯定这句话在自己身上是否适用,他想,这部分交由其他人来评价毫无疑问地会客观许多。 但,有件事是肯定的:在升上教授之後,程涵方调整了工作习惯,将最忙碌的工作排在周三周四;周五不加班,周六不工作,事情再忙也会在周一到周四加班完成。 这一天,在程涵方看来是个普通不过的星期五,上课,开会,听取学生报告,meeting,在meeting时电人,留下学生在实验室面壁垂泪自己收拾东西走人。回到家,发现客厅是亮的,显然家里那位今天难得地比他早下班。稍晚他们一起用餐,一同闲聊,分享工作上的大小事,讨论明日的晚餐,浴室的装修,家具的添购——这些细节构成了程涵方最想要的生活,平淡,温馨,和谐。他喜欢这样的星 期五。 当然,如果平淡之中混着一些辛辣的调味,那也不错。 不,不只不错,简直求之不得。 就像现在,程涵方坐在沙发上的一端看着电视。不远处有个人手肘靠着椅背手掌撑着下巴,侧身坐在沙发另一端;他缩着一只脚,另一只自然地垂落。 时间是晚上九点。十分钟前何卓安刚洗完澡,又花了三分钟把头发吹乾,然後就维持这个优雅的姿势——慵懒有如贵族,一直到刚才。 反观程涵方,不成套的陈年上衣配上睡裤,衣领都松成荷叶边了,非常可笑。事实上,他在进浴室前一直找不到睡衣,无奈之下只好翻出这件充满古早味的运动服。一直到他看见何卓安出来之後,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眼下,罪魁祸首正坐在离程涵方一段距离的沙发上盯着他看。 程涵方清清喉咙,提出他的疑问:「Dr. 何,你是否愿意为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嗯?」何卓安眨眨眼。 「关於『我的睡衣为什麽会出现在你身上』」程涵方停顿,眯起眼:「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我的还没乾。」何卓安缩起另一只脚,大腿并在胸前。「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程涵方的视线往下移,「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麽不连睡裤一起拿?」 「喔,我怕你冷啊。」 「这麽好?」 「嗯。」何卓安一脸诚挚。 「你自己不冷?」 「冷,」何卓安缩着身体,「我好冷。」 「过来,我替你取暖。」 「怎麽做?」 「过来。」 「嗯?」 程涵方伸手搂过何卓安,「待在我的裤子里,那里热到发烫。」说着趁对方还来不及抗议一把将他按在跨下。被这麽一按,何卓安顺势趴在沙发上对着眼前的裤档猛蹭,按耐不住渴望开始伸手又搓又揉。那里果真热到发烫。 程涵方解开裤头的同时,何卓安已滚下沙发,跪在他腿间,任唇边阳具流出的透明液体沾湿他的嘴角,头一低,毫不犹豫地上下吞吐起来,那样的迫切让人相信他饿了很久。 有一种人,他们的爱情天生带着不理性地迷恋,混着盲目的崇拜,当他们遇见值得爱恋的对象,你会看见有些男人匍匐着身段亲吻爱人的丝袜与脚指,有些女人卑微地接受让她的国王赐予她的一切。何卓安就是那一种人。 除了专注地吸舔阳具之外,何卓安整张脸埋进另一个人跨下,贴着阴囊蹭个不停,还不时仰头看看阳具主人的反应。程涵方伸手按着他的头,断断续续的呻吟,对於自己的快乐和满足毫不掩饰。 没多久,何卓安感觉嘴里的荫净更硬了些,舔吮得更加卖力,程涵方没等他吃够,将荫净硬是从他嘴里抽出来,将地上的人一把拉起,何卓安踉踉跄跄进了卧室,下一刻,人被甩在床上。 他想直起身子却被一把按住。只见程涵方伸手快速地往他身下一摸,瞬间,却像是不敢置信般、猛地抬起头:「你自己润滑过了?」 何卓安头埋进棉被不敢看他。 「我说过,你不可以自己润滑。你忘记了?」 程涵方扳过他的脸,「你剥夺了我的乐趣。」 谁理你的变态乐趣啊!可以不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吗?!何卓安想抗议,没想到下一秒钟,坐在床沿的程涵方掀起棉被将他整个人从正面翻到背面,双手托起他的下半身放在自己腿上。 下一秒钟,何卓安还来不及喊叫就感觉一只手指毫无预警地伸进洞口。 这就是何卓安拒绝让另一个人替他扩张润滑的理由。不说别的,光是这个姿势,就足以对他敏感的羞耻心造成沉重的打击。 相反的,程涵方却乐此不疲。 听听他怎麽说的: 这是我的兴趣—— 是的,兴趣,程涵方全心享受这样的过程,利用体位的优势他牢牢按住想要挣扎的何卓安,维持住这个面部朝下臀部上翘的美妙姿势。程涵方一手按住他,一手伸出两指以各种方式撩拨洞口,旋转,撑开,阖上,深深浅浅地抽搐,满足於手指被润滑液沾得湿润,显然他勤於修剪指甲的原因在此。发红的身体,压抑的呜咽,这一切给予他至高无上的感官享受,他沉迷於此并满意地看见这具躯体因快感而紧绷。 多重快感的刺激让何卓安舒服得脚指头蜷缩,呻吟不断,一会儿他自暴自弃得想着「反正都这样了那就随便你」,开始放松身体,下一秒钟的刺激却让他吓得连鸡皮疙瘩都要竖起来。 啪—— 「你在干什麽?!」何卓安差点惊跳起来,还来不及动作就被一把按住。 程涵方的手指挑起贴着臀部的弹性带,「这是什麽?」 何卓安拼命挣扎鸵鸟似地把头埋进床铺里。 「嗯?不说话?」他用力拉扯带子,再猛然间放手,任由紧绷的弹性带打在臀部上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你走开!」何卓安呜咽一声。饶了我行不行? 「嗯,不就是要让我欣赏才穿我的睡衣?」 「才不是!」此时此刻何卓安打死都不想承认。 「Jockstrap(後空内裤),I like it.下次穿黑色的,」程涵方又弹了一下。「对了,记得穿 小一号的。」 没有下次了!迫於程涵方的银威,何卓安万般委屈地把这句话吞下肚,可怜兮兮地伏在床上簌簌颤抖。程涵方就这样左一下右一下弹着提臀带,享受它打在臀部上美妙声响。 啪—— 啪、啪搭—— 啪搭啪搭—— 这有什麽好玩的你告诉我!!何卓安欲哭无泪;幸好,他还没傻到开口问,只见程涵方饶有兴致的玩弄他的臀部以及那条弹性带,间或拉拉带子在饱满的臀部上蓄意制造几条漂亮的勒痕。好不容易——在时间差不多让一首D大调卡农奏完後——他在精神上达到一定程度的满足,终於愿意放过某个可怜的人,他的苦难於是暂时终止。 番外:rape play 中 一会儿,程涵方翻过身下的人,换了张脸搂着何卓安又亲又哄,蜻蜓点水似的吻遍他的唇颊,掌心按着他的背,手劲无比轻柔。 万分委屈的何卓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了,玩火自焚这件事从来不在他的考虑当中,这件事因程涵方而起,他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倒是程涵方还算照顾他的情绪,没再出言调戏,反而低声哄着:「乖,小安,以後不可以自己润滑。」 何卓安在他怀里缩成一团。「为什麽?」 「因为这是我的乐趣。」程涵方吻了吻他。 「真的不可以吗?」何卓安吸鼻子。 「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我心血来潮想要强势地插入在你身上尽情泄欲,这时候你可以自己润滑。还有,Rape play,怕你会受伤。」程涵方笑得温文尔雅。 「……」 「不过……嗯,等等。」 「……嗯?」 「不对。」 什麽不对?何卓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程涵方迅速翻身、抓住他的双手按住床上,「我懂了,原来你想这样。」 「哪样?」何卓安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开始挣扎。 「我怎麽会没想到呢,」程涵方跨坐在他身上,「我接受你的暗示。」 「什麽?!」 「我们开始吧,」 「开始什麽?!」 「Rape play。」 於是乎,再多的悔恨也无法挽救何卓安的处境。 是的,何卓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麽後悔过,他後悔自己会什麽不听话,为什麽总爱把领带随手乱扔在床上地上椅背上,为此程涵方曾念过他每每被他当耳边风。这一刻——当他看见领带上的结——何卓安终於知道何谓作茧自缚、玩火自焚、开枪打自己的脚。这一刻他发誓:如果奇迹发生,时光倒流,自己一定听话将领带好好归位,藏好皮带,再用那几件Jockstraps塞爆Leo的嘴—— 意识到双手正被领带困绑着,何卓安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後悔自己为什麽不听话,不听话就算了,为什麽Leo的话他好死不死就听进去了—— 当他再次回过神,程涵方的手已经伸进衣服底下用力揉搓,何卓安被这个一刺激,扭着身子挣扎起来。 却不知道程涵方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的是: 不错,入戏真快。 彼时程涵方对何卓安的表现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何卓安的表情惊慌而不带有恐惧,绝望却不放弃挣扎,最理想的rape play就该是这样,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反抗之下非自愿性地达到高朝。最後一点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何卓安脸上没有绝望之外第二种表情。 他怎麽能不绝望?尤其,当他看见身上的睡衣被一把扯开,一排扣子从上到下全数迸开,一颗、接着一颗——何卓安知道自己完了,程涵方对待自己的睡衣尚且如此,更不用期待他对自己手下留情了。 何卓安没料到的是:对方的行动比想像中更难预测。 就在程涵方费了一番工夫将猎物绑好後,他的步调忽然间慢了下来。他不再碰何卓安,而是收回手,退了几步,坐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床边,用欣赏、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何卓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何卓安心中的警戒指数持续攀升。 试想,有两个罪犯在你面前,一个满脸横肉目露凶光手臂上满是刺青,另一个彬彬有礼举止优雅面带和煦微笑——根据马来貘公式,前者是枪法很不准一挥击倒的佣兵,後者是智商极高会在作案现场洒下一堆玫瑰花瓣的变态。何卓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程涵方是哪一种。 程涵方食指贴附唇边,轻声细语:「我不会伤害你。」 「你走开!」 「我不会伤害你。」 「不要碰我!」何卓安挣动身子徒劳无功地闪躲,程涵方伸手在他的腿间来回揉捏,另一只手在唇边画着圈圈,享受这具躯体的颤抖,伏下身,从何卓安的脚趾一路吻上来,停在他的唇边。 何卓安拼命闪躲他的嘴唇却被牢牢固定住,听见他喃喃道:「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请相信我,一个绅士不会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程涵方微笑,一脸圣洁。 「什麽绅士我从来没『真正』认识过你!」你是变态吧?!电影里的变态杀人魔都自以为是有绅士风度的艺术家!何卓安拼命往角落缩,又被程涵方一把拖回来。 「可是我认识你。」我後悔我认识你! 「我一直看着你。」变态! 「从你二十一岁开始,我一直看着你。」程涵方吻他,满意地看见身下的人停止了挣扎。「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想和你玩个游戏。」 什麽游戏?何卓安惊疑不定。 「我问你答,回答的方式是点头或摇头,结束後就放你走。我不会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程涵方抚摸他的脸颊,「但是,不可以骗我,如果我发现你不老实,我会惩罚你。」 「了解?」程涵方笑得不寒而栗,何卓安打了一个冷颤。「好了,我们开始。别紧张。」 怎麽可能?! 「好了,第一个问题,」程涵方眼带笑意,一只手在他的档部画圈,「你知道这是什麽吗?」 何卓安看看自己下面,再看看他。 程涵方勾起手边少少的布料:「这个。」 何卓安点点头。 「jockstrap,最早是开发给cycling(单车运动)用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何卓安摇头。 「And cowboy, ‘cause they often take a ride on……」程涵方在”ride on ”加重了咬字。「something, whatever,你跟他们一样吗?」 何卓安轻轻点头。 「ok。下一个问题。」 「你身上的衣服,是你自己的?」 何卓安摇头。 「不是你的?」 点头。 「是其他男人的?」 点头。 「你的男人?」 何卓安犹豫了一瞬,对上程涵方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点了点头。 接着他说:「嗯?我当你的男人好不好?」何卓安又立马摇头。 程涵方挑了眉。 「嗯,我摸到一个地方,好湿,那是什麽?」他的手指进去了半分,「是水?」 何卓安咬着下唇,轻轻摇了摇头。 「有香味,是香水?」 摇头。 「是乳液?」 摇头。 「好湿好黏,是润滑液?」程涵方的手指在体内继续搅动,何卓安闷声呜咽,下半身扭个不停,想点头他不愿,摇头他不敢。 「回答我,是或不是?还是,这是你流出来的?」何卓安扭着身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下半身湿漉漉地凄惨无比。 「所以是润滑液了,」程涵方抽出手指,了然道:「自己润滑了,在等你的男人?」 「没有!」何卓安惊叫,程涵方扳过他的脸,握住他的荫净:「你的身体告诉我,你不老实。」 「我没有!」何卓安拼命摇头。 「那你为什麽自己润滑?」程涵方抓住他挥动的双腿,一手一只,「准备让你的男人干?」 「不是,我……啊!」忽然间没有任何预警地就被进入,何卓安惊叫出声,奋力挣扎想要将体内的阳具挤出,然而自己根本没有反抗的本钱,该撑开的地方都被撑开了,那东西反倒是又进去了几分,何卓安扭动着推挤着,却被弄得连连呻吟,他知道自己完了。很快地,扭动似的抵抗变成迎合,阳具全根没入的一瞬间、他惊叫出声,浑身瘫软,双足垂挂在那人臂上;体内的阳具这时不客气地顶了几下,顶得他抵抗的心思全没了。 何卓安再一次感觉万分委屈,看着程涵方的眼神带着几分哀求:「是你说的,你说,不会违背我的意愿……」 「我没有违背你的意愿,你没准备让你的男人干不是没准备让我干。」程涵方在他的大腿掐了一把,「嗯?不是说不让我当你的男人。」程涵方语气轻柔,跟下半身激烈地摆动完全是两回事。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何卓安觉得自己已经够悲惨了,被顶弄个不停,下半身惨兮兮的,鼠蹊的毛发被前列腺汩汩流淌的前列腺液打得湿黏。偏偏程涵方还没放过他,下半身动得厉害,不顾何卓安被弄得哀叫连连,话都说不完整,嘴里还继续他们的「游戏」,边进出边说「说说看你的男人厉害还是我厉害」、「嗯?是谁?」 这游戏从头到尾都不公平,何卓安硬是不肯开口,却换来更持久的折磨,他心里怎能不气,想:你们明明就同一个人要我怎麽回答?於是他报复性地说出「当然是他」,却立刻就被施以惩戒。 「他厉害?好,很好。」肉体的撞击声随之越演越烈。何卓安被弄得狼狈不已,没多久又改口求饶:你厉害你厉害,你比他厉害多了。 「真的?」程涵方笑。「真的。」何卓安连连点头,又是讨好又是哀求。 「没骗我?」 何卓安波浪鼓似的猛摇头。 「真好,你让我感觉自己……精力旺盛。」 什麽?!何卓安一脸惊恐。 「我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从来没有失望过! 程涵方吻他,「现在不会,今後也不会。」 番外:rape play 下 (如果何卓安要替自己的一生作传或者写个回忆录——先不考虑床笫之事是否适合公开——这次经验会是相当重要的一笔纪录。他从中体会两件事,一是濒死经验真的存在,在程涵方说完那句「今後也不会」时,他一生的回忆有如跑马灯般闪过眼前;二是马上疯发生的机率大於零。) 事後,程涵方解开绑缚,一手将何卓安搂在怀里,一手以纸巾轻轻擦拭他的嘴角,将残留的经验抹去,又将那件扣子扯得脱落的睡衣小心退下,钮扣收进口袋。转身以湿毛巾替另一个人稍做清理後,两人面对面,双双躺倒。 何卓安眼神涣散,神智不知去了。程涵方将手臂放在何卓安的腰上,微微收拢,轻道:「刚才……不喜欢?」 眼前的人沉默半晌,一会儿垂下眼,轻轻摇头。 程涵方接着吻他:「舒服吗?」语毕,只见何卓安动也不动,恍若未闻。一会儿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後何卓安缩着肩膀,一个劲地程涵方怀里钻,埋头猛蹭,不遗馀力的撒娇,模样可怜兮兮的。 一会儿,他发觉自己的姿态有几分乞怜的意味,这似乎有些不对。 怎麽了?自己反而回头找那个始作俑者求安慰了? 凭什麽?凭什麽那个人看起来一脸神清气爽。 然後他想起锺念成说过的话。 「不我不是斗M!」何卓安大叫一声,猛地翻过身,挣脱程涵方的怀抱自己缩成一团。 程涵方脸上写着莫名其妙,「什麽斗M?」他伸手又想搂住人,何卓安却转过身卷去了大半棉被,程涵方试图钻进去,四只手互相拉扯间冷空气灌入,何卓安打了个喷嚏。 程涵方坐起身,取过床头的运动衣给他套上,穿好顺势将人翻过身,两人面对面搂着。程涵方自己穿回那件扣子脱落的睡衣,衣服前襟开着,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何卓安看在眼里,忍不住说:「穿我的吧。」 「这样就好。」 「至少把扣子缝起来吧。」 「嗯,明天再缝。」程涵方闭上眼,懒洋洋的。 一会儿像是映证了什麽似的,他背过何卓安打了个喷嚏。 「……我帮你缝吧。」语毕,何卓安硬是拉着程涵方坐起身,找出针线,将扣子一颗一颗缝上。他的头发在另一个人颈间摩娑,程涵方感觉麻麻痒痒的,这样的感觉持续到何卓安收起针线。 他们搂着彼此,双双躺下,接着是永无止境的拥抱与亲吻,从上到下,全身密贴。他们重复这样的体温交换,唇齿相依,直到何卓安说:「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嗯?」程涵方侧身支着头:「你指的是什麽?」 「你从以前就这样看我吗?从我……二十一岁的时候。」何卓安脸红,程涵方却笑了。 「那时你才刚进实验室吧?我没有那麽下流,一看到自己的学生就产生那种想法。」 「可是,你刚才……」 「那是角色扮演,你入戏太深了。」 你以为是谁害的?何卓安瞪他,将宽大的衣领整件往上拉盖住脸,意思是「不想理你」。见他这样,程涵方眼底笑意掩不住。 「这件衣服从我念书的时候一直到现在,真怀念。」程涵方拉拉衣领,「是以前球队的队服。」 「是喔。」何卓安探出头,看看衣服上的绣字。 「都十几年了。」 「看起来还满新的。」 「我偶尔会穿。」 「闻起来也很香。」 「上一季洗过,刚才我要穿之前喷了香水。」 何卓安拉起衣服嗅了几下,依稀感觉这香味很熟悉。 嗅了半天,忽然间灵光一闪,「是Hermes的『大地』。」 「是。你知道?」 「我知道,因为Johnson……」 「嗯?」程涵方偏过头,何卓安忽然噤声不语。 眼见他目光闪烁,支吾其词,没多久程涵方就明白过来。 「小安,没关系。」 何卓安靠在他的胸口,整个人缩进棉被里。「真的没关系,」程涵方拥紧他,「我也不是没有过 人。」 心知这不是有没有过的问题,何卓安只觉得在这种时候说错话的自己根本就是笨蛋。程涵方亲吻他 的头发,任由他藏起自己的脸。 一会儿,听见怀里的人闷声道:「我一直爱你。」 「我也是。」 何卓安抬起头,就着程涵方的唇啄了一下。 「不过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有人再一次说话不经大脑,程涵方只是笑笑。「有机会再告诉你。」他转开话题:「我倒是有点好奇,这件jockstrap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喔,那是Leo送的。」 「Leo?」程涵方挑了眉。 「我在美国的室友,你看过他。」 程涵方想了一下,大概知道他在说谁。「你们是室友?」 「嗯。」 「……他送你这个?」 「嗯,我请他帮忙买一台平板,他就送了这个。」何卓安不想告诉程涵方自己「顺便」请Leo买了润滑剂,结果某人开始缠着他三姑六婆般地自爆经验,说长论短,末了还给了他很多「过来人的建议」。 程涵方对此没有多问,他的结论却很微妙:「嗯,你们应该常连络。」 何卓安没说好或不好,只是搂着他蹭,企图以撒娇蒙混过关。他们挨着彼此亲热一阵,又分开。何卓安这时觉得下半身有些凉,先前欲火中烧还没感觉,激情退了,身体光溜溜的部分开始抵挡不住寒意。显然十二月中不是个适合裸睡的季节。 程涵方看着何卓安起身,从衣柜里翻出衣物准备穿上。何卓安手上的衣物却让他起了疑问。「小安,你穿那是什麽?」 「这个?」何卓安看了看自己脚上,「裤袜啊。」 「……你穿裤袜?」 「嗯,我在波士顿常这样穿。那里很冷,Leo告诉我那里冬天连男人都穿这个。」 程涵方停顿三秒钟。 「……是吗?」 「不是吗?」 「我从来没穿过。」 「……」 「从来没有。」程涵方摇头,只见何卓安傻傻盯着自己,又看看脚下。 下一秒,某个人开始语无伦次:「可、可是Leo说那里冷大家都穿这样保暖,Leo说那里的裤袜尺寸我穿也刚好因为本来就有设计给男性的尺寸,Leo说很多人都这样穿反正别人也看不到,我就穿这个再穿睡裤,很温暖的,真的,Leo说……Leo说……」 程涵方的表情从目瞪口呆,到满怀同情,眼见那一位从慷慨激昂,到声若蚊蚋。 最後,何卓安终於放弃挣扎,一脸羞愧地转过身。 忽然间他听见有人说:「别脱。」 何卓安回过头。 「不用脱,就这样,来。」程涵方笑,「手放在床上,爬过来。」 番外:星期四 上 一般而言,九点整是何卓安使用浴室的时间,如果没有加班、晚间聚会等突发状况,他会在墙上时针指向「九」的时候抱着毛巾和睡衣走进浴室;十五分钟後,再披着浴巾走出。 当时针远离「九」,分针指向「六」的时候,一身清爽的何卓安坐在客厅里看看电视,看看书;十分钟後,藉故去那个人的房门外晃一圈。 眼前的房门关着,他走路时刻意弄出了一些声响好让自己被注意到,硬梆梆的房门对此却毫无回应,纹丝不动。 何卓安又回到客厅继续乱按遥控器对着电视放空。 当分针指向「十一」,他关上电视,回自己房间待了一会儿。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颗枕 头。 十点整,何卓安站在房门口,举手敲门。 里头的人说:「请进。」 何卓安推开门,从半掩的门後探出一颗头和半颗枕头,貌似有些小心翼翼。 「今天,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程涵方没说好或不好,只看了他一眼,「你现在要睡了?」 「嗯。」 「你先躺,我等下就睡。」 何卓安应声,挪动身体往床铺靠近,脚一离开地面立刻就往被里钻,顺势在床上滚了半圈把自己包成蚕宝宝的蛹,满足地闭上眼。 今天是星期四,按照惯例,这一天他和程涵方会一起睡。 说是惯例,其实也就是个默契,或者说,一直以来的习惯。他和程涵方的关系从交往进展到同居之间历经三年,同居之後,两人仍旧延续了一些从前的习惯,例如:他们习惯在周末做爱,因为他们在还未同居时只在周末见面。 在同居之後,有些习惯被保留下来,有些习惯稍微做了调整。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各自拥有自己的卧室,平常日两个人各自睡各自的,缠绵温存全留待周末。 只有星期四是特别的。 星期四很靠近周末,星期四他们会睡在一起,何卓安习惯在周末敞开自己的身体和另一个人抵死缠绵,但是这不代表他平日就清心寡欲,也不代表他不期待别的。 星期四其实是个很适合放纵的日子,没有其他方式比做爱更适合迎接近在眼前的周末。他们在同居後养成一个默契:这一天程涵方不会进入他的身体,他会用其他方式让两人达到高朝。 至於是什麽方式……嗯,不一定,要看那个谁的心情;如果他突发奇想,会用什麽手段何卓安想都想 不到。 虽然今天是星期四,但我绝对没有在期待什麽。何卓安自己是这样说的。他侧躺着,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又偷偷睁开眼,从透出的缝隙看着某人。 ……怎麽还在用电脑? 何卓安拉高棉被盖住头。怎麽还在用电脑? 十分钟後,何卓安偷偷将棉被掀开一小角, 十点二十了,他怎麽还不睡? 怎麽还不睡……何卓安半眯着眼。 忽然程涵方转过头,何卓安连忙闭上眼,竖起耳朵。 还在打字。床上的蚕宝宝蠕动两下,嘀咕:我都要睡着了…… 没过几分钟,他听见桌椅挪动声响,电脑萤幕发出的微光透过棉被闪了一闪,何卓安凭过来人的经验猜想:电脑要关机了。随後的脚步声映证了他的猜测。他听见脚步声响,随後是浴室门被推动的声音。 程涵方的房间另有一间卫浴,水声从半掩的门後传来,断断续续,何卓安直盯着门下缝隙透出的亮光,水声一停,他立刻闭上眼,蜷缩着身体如虾米般动也不动。 当室内最後一道光芒熄灭时,床铺沉了沉,何卓安仍旧维持原来的姿势彷佛未曾知悉这一切。他感觉身後的人靠了上来,前胸包裹着他的後背,契合的刚刚好。何卓安拱起身体往後凑,程涵方顺势伸手绕过他的腰,贴着他耳边说:「好黑,看不见了。」 「嗯,看不见。」眼前什麽都看不到,何卓安磨磨蹭蹭地转过身寻找声音的来向,黑暗中同时感觉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游移。 「看不见,我看不见……嗯,摸到什麽了,嗯,这是什麽,热的,还会动……」程涵方说着,手上不停,何卓安扭来扭去想挣开,却只是让那双手从这里换到那里,从上面换到下面。「嗯,这里更热了,硬的,湿的……这里呢?好软……」 何卓安想躲开那双不安份的手,却总是躲不开,象徵性地挣扎了一会儿,最後贴伏在对方的胸口乖顺地任他上下其手。 「小安,我摸的是哪里?」 「唔……」 「好黑,我都看不见小安了。」 「嗯……」 「小安,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 「小安也看不见我。」听声音,程涵方彷佛在笑。 「我看不见……」 「太暗了。」 「还是看不见……」 「我也是……嗯亲到小安的脸了。」 程涵方头一低,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 「为什麽我还是什麽都看不见?」 「因为没开灯啊。」 「……我脸上那个是什麽?」 「送给小安的新眼罩。」眼看何卓安挣扎着想取下眼罩,程涵方一手按住他。「不可以拿下来,今天要戴着睡觉。」 「……」 番外:Generation Gap 一 当一对情侣发展关系时,无论双方先前对彼此的了解有多少,都不可避免地会经历磨合与沟通这个过程。程涵方和何卓安刚开始交往时,以进两步退一步的节奏来熟悉彼此。虽然两人的态度谨慎,步调温和,磨合的过程中仍不免发现彼此的一些认知落差,不时会沟通不良。 其中一个沟通不良的场合发生在两人交往几个月後,起因是一封信。 是的,信。 一封信。 一封海外信。 一封从波士顿寄来的海外信。 它闯进何卓安的视线,以一种很古龙的姿态。 周五晚间何卓安按照惯例前往程涵方的住处,按照惯例在大楼入口处的信箱点收信件,将信件连同广告传单抓在手里满满一叠,剩下一只手用来取钥匙开门,然後不意外地发现另一个人已经到家了。 客厅内灯火通明,那封信就这样摆在餐桌上,当时何卓安正准备将手上所有的信件朝向餐桌乾坤一掷——说时迟那时快,那封信件堪堪闯入他的视线。 ——咦?有漏网之鱼? 何卓安低头看看手里满满一叠的广告传单, ——涵方今天没开信箱。 再抬头看看桌上的。 ——所以这封信一定是挂号,管理员直接交给他的。 何卓安对自己的分析很满意,随手把一叠东西扔在桌上,又取过那封信,发现信已经被拆过了,收 件人是程涵方,寄件地址在波士顿,寄件人…… Jane Wang? 这谁啊?何卓安眨眨眼。 女的,不认识。何卓安快速下了结论。要是换作平常,何卓安会放下信件,转头就忘了这件事,毕竟程涵方的朋友中他不认识的可多了。但是今天不一样,他听见身後脚步声响起,一只手突兀地从肩膀上越过取走信件。 「抱歉。」程涵方取过信件,「我母亲寄来的。」 「咦?」何卓安瞪大眼。 「嗯?怎麽了?我没跟你提过她?」何卓安点头,又摇头。他知道程涵方的父母离异,他的母亲後来在波士顿某所大学教书。 「我是不是没提过我们通信的事?」程涵方说何卓安点头。虽然程涵方从小与母亲分隔两地,但是他後来前往在当地念书,也不难想像他们的关系因此变得密切。於是何卓安忍不住好奇:「信里面写什麽?」 「没什麽,就是邀请我今年圣诞节去一趟波士顿。」 ——咦咦? 「就这样。」程涵方收起信件。 咦咦?意思是…… 何卓安看看信件,又看看程涵方。 「怎麽了?要吃饭了,把桌面收一收,广告信就全部丢掉。」程涵方顺手把桌上那一堆东西推到角落,何卓安连忙开始收拾起来。 程涵方的厨艺一贯的水准,食物的香气溢满餐厅。只是,这一顿何卓安吃的心不在焉,食不知味。食不知味到什麽程度呢?若以他快速劣化的国语文造诣来比喻,就是「酒肉穿肠过,什麽都不留」。何卓安嘴里咬着梅干扣肉,一门心思只在那封信上打转。 有几句话藏在心里,和在嘴里,连同粥状的扣肉一起嚼着,何卓安含混不清地说了:「信……你要怎麽回覆?」 「什麽怎麽回覆?」程涵方边吃饭边看报纸,头也不抬。 「……那封信。」 「信……你是说我母亲寄来的那封?」程涵方翻到下一版,「我已经email回覆了。」 「喔……唔!」咦咦咦什麽?! 「我把今年剩下的假期排到十二月中,这个时间点机票很好订。」 「已经订机票了?!」何卓安大惊,差点脱口而出:那我呢?! 「没有,现在还早。」 「喔……」 「怎麽了?」程涵方这时抬起头。 「没有。」何卓安低下头继续嚼那块乳糜状的扣肉。 「你今天好像食欲不太好。」程涵方伸手越过餐桌,碰碰他的脸。 「唔、喔,没……」 「嗯?」 「没事我继续吃。」 何卓安低下头专心填塞他的胃,程涵方的视线又回到报纸上。 十五分钟後,换嚼地瓜叶的何卓安吞吞吐吐说了:「那个……波士顿……要去多久?」 「十天吧。」程涵方收起报纸。 「十天……」 「嗯,扣掉坐飞机的时间,至少一个星期。」 「喔。」 「那,那个……」 「嗯?」程涵方看着他。 「十二月中要去吗?」 程涵方挪动身体,亲亲他的脸:「对。」 何卓安垂下头。「那……什麽时候要买机票?」 「那个不急,现在还早。」 「那我也……」 「要看机票的时间和我的假期。」 「……喔。」 番外:Generation Gap 二 酒足饭饱,何卓安和程涵方按照惯例移往客厅沙发,开电视、转电影台却没在管里头眼什麽,两个人就顾着耳鬓厮磨。沙发上,何卓安持续他那一百零一套的撒娇模式,一个劲地将毛绒绒的脑袋往程涵方的脖颈边蹭,边蹭边享受对方的手指在自己身上的不轻不重揉捏。 何卓安蹭了一会儿,感觉那只手在自己腰间上下游走,他垂下头又朝着那人肩膀摩梭两下,状似不经意地说:「十天啊……好久喔。」 程涵方也垂下头,和他脸颊碰脸颊:「什麽好久?」 「要在波士顿待十天,好久……」 「而且三天都在坐飞机。」想到长途飞行,程涵方叹气摇头。 这个我可以忍耐。何卓安眼神坚定。 「如果定不到商务舱就不去了。」 有我的位子吗?经济舱也可以。何卓安耳朵竖了起来:「十天,我会舍不得……」 「舍不得什麽?」 「……没什麽。」何卓安垂下头,程涵方伸手在他圆滚滚的後脑勺揉了几下,亲了几下,又将人按在椅背上一阵上下其手;何卓安被撩拨得晕头转向,两分钟後才重新回过神。 回过神,何同学再接再厉,一脸期盼:「我们好像……没有一起过圣诞节过?」 「嗯。」是没有,他们才交往不到一年。 「圣诞节……」 「还在吹冷气就开始想圣诞节的事?」程涵方笑。 「没有……」 「在想什麽?」 何卓安的脸埋进程涵方颈间,「你的生日已经过了。」 「嗯?」 「我的也是。」 「所以?」 「所以,下一个就是圣诞节了啊……」何卓安的声音很闷。 那个人的回应让他更闷:「嗯。」 嗯什麽你有没有听懂我的暗示啊呜阿呜—— 何卓安可怜兮兮地挨着另一个人:「我想过有下雪的圣诞节。」带我一起去吧。 「你在波士顿没有过圣诞节?」 那不一样好不好咆呜——有人内心搥胸顿足,程涵方只感觉身旁的人在乱扭,搂着人腰将他往怀里带:「又怎麽了,嗯,怎麽今天特别塞ㄋㄞ?」 我没有在塞ㄋㄞ—— 程涵方按住另一个人:「好了别乱动了。」我要出国我要去过圣诞节带我一起去! 「怎麽还在扭,嗯?想要了?」想要去波士顿—— 「不先洗澡?」不要我们把话说清楚—— 程涵方的领口被揪住肩膀被人一阵乱啃,无奈叹气:「这麽急,好吧。」说着俯下身,莫名其妙终结了这场对话。 到此何卓安可悲地发现:自始至终对话的方向都不曾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番外:Generation Gap 三 在那场毫无交集的谈话结束後,何卓安并不死心,试图用其他方法向程涵方百般暗示。他没有明说,毕竟提出邀请的是程涵方的母亲,如果程涵方从来就不打算带他去,问了就只是尴尬。 何卓安心想:反正我就是师出无名。 所以,这天他洗了澡,出了浴室香喷喷地就往程涵方怀里凑,扑腾滚动外加撒娇,被这样一磨蹭,程涵方人还没反应过来火就被点着了。何卓安感觉按在自己的肩膀的手微微下沉,立时会意地伏下身,脸颊就在那人胯间蹭。 「嗯?怎麽今天这麽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下一下地吸吮自己的阳具,程涵方似笑非笑,伸出两只手指,就着嘴角的缝隙探了进去,浅浅地抽搐。 一会儿,何卓安感觉嘴里的阳具被抽出,一刻也等不及地顺程涵方的大腿往他身上爬,将人按倒在床上,自己骑在他身上。忽然间,程涵方伸手抓住他的腰,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就在他弓身坐下前被打断。 「小安,」忽然间,程涵方手上用力,不让他动作。「你自己润滑过了?」 「……」 「小安。」 身上的人咬着嘴唇不说话。程涵方扳过他的脸,「小安,你记得我说过什麽?」 一瞬间何卓安的表情变得可怜兮兮。上半身伏在程涵方胸前,摇着臀部一下一下在阳具上蹭,蹭啊蹭得,竟难得地让程涵方松了口。 「……这次就算了。」他说着,手上扶着何卓安的腰将他一寸一寸往下按,全根没入後何卓安急不可耐地动了起来。 事後回顾这一场性事,程涵方给予极高的评价,他发现当自己欣赏完何卓安主动求欢的放浪姿态後,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征服起来事半功倍,随意顶弄就惹得他又哭又叫。何卓安则是按照惯例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正只要他主动就没好事。 这一次,他哼哼唧唧得在床上趴了老半天,直到程涵方人都快睡过去了,才想起他的目的。 「涵方,」 「嗯?」 「涵方……」何卓安推推身旁的人,程涵方掀起一只眼:「我在听。」 「那个,我……」 「嗯。」 「十二月,我也可以请假。」 「嗯。」 「可以请十天。」因为我动之以情跟老板凹。 「嗯……」 「如果说,你要出国,我也……好不好?」 「……」 「……涵方?」 「……」 「涵方?涵方?」 「……」 涵方睡着了。 「呜……」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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