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凤骨入怀,生为佞宠。逆势而翔,德承国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历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骧,英琭 ┃ 配角:沈赫,隆昊 ┃ 其它: 一、烟尘蒙月紫函冷,天狼冲日水亦寒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己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节选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引子 太祖龙兴东海兰陵。日,天现异象呈瑞兆:日月双悬于空,日覆霓彩,月陈雪叆。乾坤朗朗,碧穹清澈……是以从日月并存之吉,定国号曰:昌。立意家国运脉并兴久长,仰日月之晖光。——《昌史》录 当朝国姓尊:隆,传国至本朝。上座之君名——昊,字璟禛。 平稳接承大位逾七载。执政宽律养民。座下臣工皆感幸奉明君,无不竭诚报效圣君知遇之恩。时至岁下,中兴之势渐成。 昊帝宽仁律己,日必三省,勤政不怠。每回思当年,一夜间,世宗炫帝与当朝护国相王云徵,前后长逝的往事(直如信守冥约一般),必起惆怅痛惜之色。遂愈加勤勉。以致接位之初的五年间,禁宫大内北书房,灯烛长明接天明,条陈墨色连月色。 当时,昌西境北起安远郡,南连奉节郡,直抵归德三府一线之外,为邻国,国号——恒。为昌地朝堂上下略称为“化外西恒”。自昌太祖立国起,两国之间有如太极推手版,分久和之,合久又分。至世宗朝后期,炫帝倚准护国相王云徵之议,送隆氏正系泰和公主和亲与当时西恒国主英焕。致和平朝岁四十载之梦得归圆满;也为昊帝璟禛争取了十年的边境和平。 (云徵,字中泽。) 无奈,花无百日红。百足之虫杀机内起。昊帝上位至元祉四年末,西恒国内宫变,英焕被长子英琮弑身夺位。其时,大妃(泰和公主)正在昌省亲。闻得恒宫变,明奏昊帝,言,逆宗篡位,则不予归恒,附从胡礼(收继婚俗)从于逆贼,致贞洁蒙污。据此,泰和公主于丧服期满,奉旨改嫁留于故国。而,西疆边境上,随之刀兵凶风覆掠不息,烽烟狼旗频展飘举。 元祉六年末,钦天监上奏:夜观天狼星煞光凸显直冲西向天空,主有兵凶将起。文本未合,东海又传流星驿报:自东海兰陵向南,突起海啸。沿线泛滥逾百里,受灾者难以计数。朝堂之上顿起哗然。 数日后,安远郡八百里边报进京:安远境外立起西恒金鹏纛旗。西恒国主英琮亲征;十万铁骑叩关。安远郡守将安旭率部拒敌,同时连发加急快报回京,请朝廷增兵。 目下当朝,能征善战亦通西域人情风俗者,除息戎将军安旭外,还有武靖将军独孤坚。然朝中固守“纯汉论”者言:此二将者,一出于鲜卑独孤氏,一出于昭武九姓安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主张选汉将率队迎敌。另有奏请:东海兰陵系龙兴运脉起源地。当务之急,赈灾抢险实为首要政务。化外蛮夷宵小鼠辈,蚍蜉撼树不足为虑。 其时,熟详治水长于海防者,唯世居南兰陵世家——万荣 致百官跪阶苦求,昊帝方打消敕发明诏罪己之念。遂连发诏令:命,独孤坚领副将叶茂率兵驰援安旭,固守西疆一线。命,万荣会同工部右侍郎谢淳赶往东海沿线赈灾安民。 眼见迈进元祉七年,东海赈灾已传佳音:万荣、谢淳二人珠联璧合,修堤固防,募集钱粮,派遣兵勇,发放赈济……事无巨细井井有条。令昊帝手捧周例呈报频频扣案而赞:天降国士怎不中兴!为示嘉奖,除诏令周围郡县全力供应银帛土木之外,与当年上元节后,谢淳之妹谢苎晋封为惠妃。 (万荣,字玉清) (谢淳,字令杰) 谢氏兄妹出身江南文宗世家虞州谢氏。与当朝几大世家皆有亲从往来。可说是执当世清流之鞭。其中也包括万氏。 目下,谢惠妃已为昊帝诞下一子——睿骐。颇得昊帝宠爱。正宫沈皇后虽生有嫡子睿嘉,却因性情稍逊于谢惠妃,致使太子之位迟迟不得确立。 故有戏言:巾帼不让须眉。朝堂之上,东边日出西边下雨,禁宫绣帏间,何尝不是,得将新桃换旧符。继而,诸多目光有意无意间看向一人,此人身份甚微妙——国舅朔宁侯沈赫。 (沈赫,字延召,号嘲风。) 与朝阳正宫皇后——沈卉,为同胞姐弟。少时曾是昊帝尚为太子时的伴读。后与太子共同师从于护国相王云徵,习武修文,颇得云相王赏识及真传。 皇后对于幼弟更是珍重无比。尤其父母相继离世后,卉皇后愈发是“长姐比母”,对弟弟赫如对亲子般挂怀。至赫年满及冠之岁,所加之冠便是一顶标明“朔宁侯”的宗侯玉冠。随后,从禁军到殿前司鸾仪卫,如系谢公登云之屐,顺数当当加入到文东武西紫袍金带班列之间。 惜似应了“人无十全”之说,年轻的国舅爷虽在朝堂上足下青云缭绕,私家之势却如是踏着早年的几则谶语,步步未空。 “华年开府,三九齐家。鸘妻凤子,鸿雁展臂。封印督鸾,标品朔宁。信守紫函,怆辞帝阙。” 沈赫与冠礼之后,娶南阳安氏女为妻,即是昭武九姓之一,安旭嫡女安芫。安氏女子性情醇善温良。与夫君情深意笃,琴瑟和谐。只是美中不足,过门七载竟未曾育下一男半女。赫亦不愿纳妾。故而引得皇后不顾禁忌礼数,硬是迫得沈赫于本命年时递本告假,携妻远游。 如今,当赫领着终见喜脉的妻子回归帝都侯府,书房中的拜帖信札竟已堆积如山。便是更衣的功夫,门外就接连站下两位宫中内侍,御前总管太监守忠、皇后宫大太监守仁。门神贴符似的。立在门廊两侧,相对着嬉笑恹恹却寸步不让。 ****** 时值昌历元祉七年,春暮。帝都尚京郊外。 西林猎场,紧邻皇陵之南,北眺苍岭,西衔驰道,东接帝都,南邻梵音佛寺——同量寺,风水上佳运相悠长。 恭从昊帝谒祭过先皇及护国相王双灵之后,昊帝游兴未尽,便传旨摆驾至西林猎场,射圃游戏。御前除沈赫随行,还有兵部参赞邓绶,户部尚书陆歆,独孤坚之子独孤澹。 (邓绶,字琚遥。) (陆歆,泰和公主再嫁夫婿。) 按时下之风,世家子弟奉伦常习六礼,骑射之术不可或缺。连跟在父皇身边,年仅两岁的二皇子睿骐,也是一身小巧玲珑的箭袖骑服。虽拉不得弓,却也知道在旁往父皇手中递送雕翎箭支。憨态可掬之态惹得君臣们频频畅笑,也因之把不稳弓而致射击多失水准。 君臣几人中,陆歆不习武,张弓搭箭的动作难免僵硬。勉强拉得满弓,一张玉面已经涨得通红。近旁的邓绶,虽居文职却也受过名家指点,此刻竟因憋笑憋得只觉腹中串气。又恐君前失仪,索性向一边草中一方大石上腾身一跃盘腿坐下来。 独孤澹牵着已会说话的皇子睿骐,在陆歆身后几步远处。为这位比较年轻的尊长辈站脚助威。 论及辈分,泰和公主系先皇炫帝幼妹。虽与昊帝的年龄相差无几,却与当今皇帝为姑侄辈分。故陆歆平素与昊帝及其他同僚之间,如沈赫、邓绶等人,仅论君臣义挚友谊极少言笑。更淡漠了亲缘故。 “陆伯父,您这般持弓拖延下去,可不是要脱靶。”独孤澹一手牵着小皇子,一手拄着一张与他等高的劲弓。颇为好心的提醒道。小皇子睿骐也一蹦一跳的催:“姑祖,快射快射……” 这厢话音未落,那边大石上的邓绶,已经笑得歪趴在石头上坐不稳。直令陆歆笑得心慌意乱,索性松了劲将箭只摘下。邓绶一见越发笑得从石上滚落。随之一跃起身倚住大石笑解:“无泰和公主的口谕,你道是驸马公敢随便射?…………” “琚遥兄,君前答对出言不恭,是何居心?亵辱皇亲嬉戏皇子该当何罪?还不住口么!” 邓绶闻言浑身一凛,回头见,叱问者正是朔宁侯沈赫,平素此人春风和煦,极少有这般严辞冷斥,然细品之后,方觉喝斥之中还是留有回旋余地的。闪思之下,忙抢两步,向陆歆一揖到地。“言笑过甚,断无狎戏之意。望陆公海涵。念绶年轻多加担待。” 陆歆只含笑点头,虚扶了一下,便牵着独孤澹和睿骐坐向一边说闲话去了。 “延召,朕与爱卿久别重聚欣喜之至。朕与卿家虽是君臣,却也是师兄弟呢。故而,朕问卿之事,卿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据卿看来,与西恒之战有何观望?”昊帝将沈赫招到御前,屏退左右散步叙话。 沈赫于错后几步的位置上,挽手施礼道“启禀圣上,微臣以为,自古用兵者,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断无完胜之理。攻伐之术贵速不贵久。西恒本次兴兵,我方占地利人和,若按安老将军所持战策,延至入夏,无疑已是占得天时;届时西恒之兵亦可望不战而自乱。马背民族逐水草而居,天时气象于他们而言是致命约束,何况西恒多用骑兵。以臣拙见,时下所持“固守”之策,不失为良策之选。只是,于百姓言,久战之祸连累民生。此间耗损便是数年亦难以平复。” “哦。以卿家之见呢”——“若能选得力之将,出其不意而为之,迫西恒提前不占自乱,则安远一线之围,无需迎刃亦可自解矣。” 昊帝大喜。探手牵住赫笑赞:“延召不愧是相王亲传高足。每每论策,无不是总揽全局兼提局部并用,着眼独到一针见血。既如此,朕再问卿,依卿来看,我朝此番与西恒之战当做何解?” “陛下过誉。西恒之变于我天朝而言,症在肌腠暂为肘腋之疾。如不及早加以收束,终会导致心腹之患。古有蛇蝮啮指壮士断腕之语。微臣以为,平西恒之患亦如割淤祛痈,宜早不宜迟。微臣愿请缨,为吾皇剔除噩痈困扰;回复边戍宁静。请圣上准臣领一哨精锐驰援安源。唯求速解安远军民涂炭之苦”沈赫端礼上拜道。 昊帝牵住沈赫的手,半晌无言,目光之中尽是激赏感慨。“边患平定之后,西恒方面当何以计较,卿可有预想?” 沈赫闻言一怔,随之躬身:“此系国之大政,微臣怎可私议” 昊帝微微笑道“延召啊,朕与卿既是君臣,亦是兄弟、知交挚友。此刻谈论本系兄弟挚友间叙话,卿也不需牵挂那些有的没的” “遵旨。臣以为边患平定之后,宜采用‘以夷制夷’之策。擢选通胡俗之人派驻西恒,与西恒之主共襄当地政务。当然,此系微臣一厢情愿之想。毕竟,此类人培养选拔,关系着两地民生大事,岂是如微臣现下这般唇齿相碰似地轻而易举?!” “爱卿好情怀,好肝胆。朕之贤弟实当得国之股肱也!”昊帝喜不自禁的向赫背上拍了一掌“有卿等在君侧助臂护持,朕之幸甚,万民幸甚矣!朕的江山便仰仗卿等了!” 赫闻言忙后退一步,撩袍拜倒向上叩谢“臣何德何能,得吾主如此信重。必当肝脑涂地以报圣上知遇” 看天色不早,昊帝依请摆驾回宫。銮驾行进起来,赫再次奉召与御驾同乘而行。为免旁生猜忌,赫登辇后,只躬身坐于轿帘之外。昊帝知他谨慎,也不勉强。便搂着已起瞌睡的小皇子睿骐,与赫闲话家常。 朔宁侯夫人安芫已被确诊喜脉之事,早有皇后沈卉向昊帝禀明。昊帝闻听之下也为内弟感到欢欣。沈赫自加冠入仕之后,因着外戚之名牵扰,较之其他朝臣同僚,更加恪尽职守。便也与此耽搁下了宅第中事。目下,与之同年的多已乐享天伦,而堂堂朔宁侯、当朝正派国舅府中,竟是怎个清静了得。有道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偏安氏夫人是个极娴熟通达的女子,含笑应对着皇后的质疑目光、言语之余,依旧毫无怨尤的守候着丈夫。 “朔宁府终有悬红巾之希望,朕也安心。不然,朕不仅有愧于沈氏,亦有愧于长年驻守于边陲之地的安老卿家”昊帝轻抚着枕卧于侧的爱子,不禁感叹。帘外随即响起赫的声音“臣微末之私,何以当得圣上挂怀?” “贤弟,日后再休于朕面前自贬‘微末'之说。国泰民安,天下升平,基于君臣携手同心,勤政谨持。却不当以臣工门庭凄凉为代价。‘以身许国’不是这么解读的。”说着,昊帝移身向轿帘处“卿家仙人之姿,至今身边仅立正室一房,如此清持慎守,可不是要把血脉传承大事耽误么?朕听皇后讲,贤弟妹极识大体。依朕看来,无论贤弟这头生所得是男是女,对朔宁府贤卿,朕都予以诰封。至于爱卿么,若再有入目之姿,朕亦乐于玉成于卿。”帘外再次响起谢恩声。 与此同时,尚京城通往城外同量寺的路上,却是一番惊心动魄! 安源防线局势突生急转,守将安旭阵亡;代职主将独孤坚发加急边报入京。内宫值守因皇帝春祭未归,又不敢耽误加急边报,便调派殿前司马军,快马出城迎驾回京。 殿前司马军更加不敢怠慢,一路打马,横冲直撞,出了内城就越发有恃无恐。些许阻碍通行的行人车马,一律施以开路长鞭,加着高声喝骂。终于,一乘马车受到人逃犬窜袭扰,致使马匹受惊车乘失控。 眼看着那惊马拖曳着车驾,直向路旁树林冲了进去。只把跌下架梁的车夫唬得魂飞天外,顾不得自身受伤,拼命拖着伤退向前追,口中不住哭喊着:老天爷~~~ 正在此时,斜刺里追出一匹马。马上骑者向坐骑体上连加两掌,胯下那匹看似瘦削显骨的马,便突然发足加速,转眼逼近惊马车驾。随之,人影一闪,似是那骑者已经跃上惊马;接着一阵撞击碎裂声远远响起,众人只能从烟尘之间依稀看到,马倒车散…… 车夫汉子见了大哭一声:“老天爷,这怎么好!……”愈发没命似地朝烟尘处跌跌撞撞扑过去。 马车因车轮中北别进一条哨棒,撞散了一侧轮条,结果拖散了整架马车。车内两名女子都被甩出。所幸其中一人拼力抱住另一人,就势连做几个翻滚,才未出现伤人险情。 稍静之后,侍女装扮的女子手忙脚乱的爬起身,重又抱住主人穿戴的女子,魂不守舍的惊呼哭唤不停。 随后赶上的人群分作两下,一面围拢上前探看伤者,另一面朝着脱驾惊马奔出去的方向追上去。及至此时,众人方才从车夫与侍女哭诉中得知:朔宁侯夫人本于今日前往同量寺进香,为镇守安远的父亲祈福。不料,刚出城竟然撞上这等凶险。 围观的人群被一群卫士装束的侍从驱分两旁,后见一乘蓝绒大轿停在近处。压轿挑帘后有仆妇搀出一锦披身影。仅看发髻间点翠攒珠头面及额前走金祥云步摇,便可知是位富贵门庭中的贵妇。 那贵妇由侍婢搀扶着,挽着雀蓝百褶裙走近。也不待下人报告,已音色清朗的开口吩咐:“立即用本宫的轿子将沈夫人送回府去,另派人速向太医院传太医赶到侯府。”身侧立即有人应命离开。 安氏夫人在侍女搀扶下,强撑着上前见礼道谢,被贵妇摆手拦住。定睛宁神之际,认出贵妇正是泰和公主。惊诧之余忙着整衣齐发欲行见驾。又被公主授意拦住。 “沈夫人大可不必多礼,先行回府查看伤情要紧。其余琐事可留待日后料理。况也是本宫随驾之人救护不得法,导致如此不堪结果……故……夫人还是先请回府罢。”泰和公主虽强作镇定,但音色中还是透着些许颤抖。 蓝绒大轿随即向尚京城飞快折回。 稍后功夫,追惊马的一队人快马返回。率队头马的少年正是飞马奔出救人的骑者。 泰和公主看到来人,祥云步摇的明珠垂穗大幅度摆动了起来,不肖分说,足以见得其此刻心境。马上少年驰马走近,两下会意,动作伶俐的跳下马,来到近前挽手见礼。 “我儿还好么?”泰和公主像少年全身扫视一番依然问道。少年躬身答道“孩儿累母亲受惊。只是有少许的刮蹭而已,不妨事。无奈方才施救不当……” “罢了。我儿尽力了。天色不早,你且待人先行回府另遣车马过来。本宫今日着装不便改骑乘。再则为进香祈福之日……不能改期。为娘在此等候,你快去吧。”少年应命,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马,又点了几名侍卫在身边,打马向城内奔去。 【救人少年是陆歆继子——陆昱。随泰和公主改嫁时一同进入陆府。而陆昱实为西恒英焕遗子——英琭。当年,泰和公主省亲回朝时,将他悄悄藏在身边带回娘家。也以此侥幸逃过了英琮篡位之后的疯狂剿杀。此事为皇室秘辛,至目下知晓内情的,包括昊帝在内也不过五人。而个中蕴涵的帝王心术运筹亦是不在话下。便只于外界视线之下,陆昱只是陆歆的过继子;并于其后为陆氏门中引来嫡出子——陆晨。就此平息了“泰和公主醮夫再嫁,必遭天厌而无果”的闲言。】 今日,泰和公主原是携两子同往同量寺进香还愿的。 因着母亲与皇室的关系,以及昊帝心中的深层盘算,陆昱常有机会随于御驾之侧,自然,其中深意仅可对知者言。 和平朝岁四十载,文公武备黎庶安。君明臣贤不相疑,桃李齐华绽庙堂——世祖与相王创下了后世难再的盛世神话。于一夜之间戛然而止留下数不尽的无奈不甘。 二十年前,相王云徵亲手创立鹤翔卫,并亲任掌印大阁领直至终年,随后该职位空悬,一直攥在隆昊掌中至今已有七年。于是,上位之后,昊帝首先着手的,便是大加删改国史实录中,关于世祖、相王为市井闲言所诟的部分。若不见城门前几番血渍黄土,那些蜚短流长便早已飞沫盈天,又结成冰雹砸满金街。 那人一生为国为民,忠君襄政。今日朝堂上,近半文武出于其门下,无不堪当国之柱石。尤其沈赫是云氏门下“因材施教”得教诲最多者。但令世人扼腕唏嘘的是,云徵岁堪称桃李满朝,却终其一生门庭凄凉。 襄于当世之主,泽延继世之君。此为上位者的期盼,亦是为人臣者极致标榜。为下一位大位接承者,擢选出助其扛鼎家国的得力臂助,是昊帝藏在心中最深的期许。然而,谈何容易! 德、贤、文、武、威、交、友、近、知、谋,十利俱功方有望备选于鹤卫掌印。此类人其实千年难遇。相王生前就此也曾有评述:护国相之选首在重德,其次见识,其次心智,其次文才,最后观其武备等杂项。德不见立,纵后诸般项目具备,一如璧显斑疵当舍则舍矣。非此于家国必成祸患。 ****** 沈赫回到府中,安氏夫人已呈现出血症状。及至戌牌时分,安腐传丧报的老仆刚迈进侯府,宫中也有内侍急信快马传到,急招朔宁侯连夜进宫议事。 当夜,朔宁侯府向宫中递信给沈国舅,安氏夫人因丧父之痛,加之日间受惊等诸多冲撞,导致胎儿流产。沈赫闻讯即使强行控制情绪,依然抖得两手握不稳一支笔。心头只觉有什么于顷刻间碎得纷纷扬扬~~ 次日早朝,昊帝连降恩旨,追封原息戎将军安旭为卫国公,加封安氏嫡女,现朔宁侯夫人安芫从二品诰命夫人,赐穿戴攥珠头冠锦雀宫装。然而,再华贵艳丽的宫装冠带,也因安氏父女一亡一病,而被敬供于堂上无法开启。 守满头七,沈赫身着玄服手捧长匣,于宫门外请见。昊帝即命人将其迎进北书房。 沈赫今日请见目的有二:其一,待其妻安芫请旨,奉还加封安旭为卫国公的恩旨。安氏一脉除正室所出一女安芫外,妾室房中尚有一名庶子,但资质平平,难以担承厚望。为不至于上负君恩,下负英灵;故请准交还一干恩赐荫封;安氏愿乞骸骨回归故里从此耕种为本。其二,沈赫请旨,请准随军出战驰援安远。 总管太监守忠受示意,上前欲扶沈赫起身,连扶两次未成。只得回头去看昊帝的意思;却见昊帝此时也是两眼红红噙着泪。 “守忠领他们下去。沈卿请起身。卿何以也学得迫人就范这一节了。难不成要朕先行还礼,卿才肯起身答话?”昊帝快速拭了泪,勉强做轻松的语气劝慰道。 守忠应命将沈赫手上长匣接过,领着殿内其余宫人系数退向外间。沈赫轻声谢罪,借下拜动作的空隙拭净泪水起身。 “延召,朕实在痛惜得紧。卿目下既要代为料理安老爱卿的后事,又有宅内事要照看……朕岂能于此时令你……去赴刀兵之险。有悖天理人情啊!”昊帝说着亲手启开长匣,匣中是安旭生前所用的长剑,原是安旭随身佩戴的短接护体兵刃。 凝神望过之后,昊帝不觉暗惊:长剑的灯笼穗色泽斑驳不齐,仔细看方知,竟是浸渍了深浅不一的血污。何需亲见,仅看这剑穗,已足够想象其主曾经挥舞长剑斩杀敌人的壮烈情怀;如今竟又以这般悲凉的形式,述说着一代勇将,在兑现了‘为国效死,马革裹尸’的誓言之后,含笑安息慨然而去的豪迈。 沈赫挽手施礼拜过“臣启圣上,岳父生前于最后通信中曾嘱咐:国难未竟,何以家为。老人家还曾与微臣相约,力求赶在外孙出世前,令边戍归复安定……万没料及,祖孙二人竟……”想到“亡故、夭折”这两个词,沈赫几乎压不住直冲头顶的悲愤。半晌,他再次躬身下拜“臣……恳请圣上恩准……!” “也罢!”昊帝长叹一声,合起长匣封盖,抬手向一旁摘下龙泉剑,稳着步伐来到沈赫面前“沈赫听旨。”赫撩袍重新拜倒。“朕与你一万人马,另派邓绶任参军;择日起兵驰援安远。” “臣沈赫领旨。……臣还有不情之请,恳请圣上准许,免去一干祭拜琐务。臣将领队即日起程”沈赫双手接过龙泉剑仰望着昊帝。 “卿之言甚和朕意。英琮贼子之行,足以令神鬼共愤。卿代天讨逆,顺应天理民心,何需再行繁文缛节的告祭。去罢。朕静等卿家凯旋佳音。” 纵然消减诸多琐务,待点齐军务战备诸多细项,回到府中也已是申牌时分。 沈赫捏着胀痛的额头,进到内院,见安氏夫人强撑着病体,正督促着侍女为丈夫准备行装。赫见了深觉不忍,赶前几步扶住欲行起身见礼的妻子。 “怎生这样不知爱惜?这些事交与下人料理就行,何必亲自费神。”沈赫任安氏牵着手,转身关照贴身侍从禾子,将兵刃马匹再行检看一遍。安氏由此也明白,丈夫出征的时刻只怕就在眼前了。 “延召且请上座,容妾身拜送。”安氏将沈赫请到正厅落座。略理了鬓发衣装,走到沈赫对面,竟是提了裙子双膝着地拜了下去。沈赫一惊,未料妻子竟施大礼,忙抢步上前去扶,被安氏摇头止住。 “妾身这一拜,不仅为自己,亦是为安氏全家,拜谢夫君为国讨逆为父报仇。芫无以为谢,唯一力担承下府中事,平君后顾之忧。盼夫君早日凯旋。此其一。其二为妾身之请。夫君此去远征,万勿以妾身为念。倘若遇有品貌中意可期执手之女,尽可收在身边。妾身出自将兵之家,深知行军在外归期难期。但凡身边人结缘成喜,不仅是沈氏之喜也是妾身之盼,条件许可尽可将其送回府……” “阿姐,何出此言?”沈赫厉声喝道。 安氏知道沈赫骤然动怒,定是回想起当年求亲时的保证;禁不住黯然一笑。那年,青春年少泼辣练达的将门之女曾经笑讽:纨绔子弟朝秦暮楚三妻四妾,何以执手?英姿飒爽的少年郎闻言纵身而起,以腰中大红丝绦将二人的手缠在一处,随后牵着她,绕着一个梁柱又牵住安芫另只手,朗声笑道:“延召愿与阿姐抱柱立约,今生只守芫姐为妻,绝不相负……”言犹在耳,但当此非常之时,安氏明白,必须由她来打破当年的约定。 “延召待我情深意重,为姐铭感五内。然非如此,无以减轻妾身入堂七载无出的自责。望延召成全妾身心愿。不然,便请夫君给安芫一纸休书。延召,你我夫妻相守一场,想来妾身的心意,不需多言了” 沈赫与妻子对视半晌,终是轻轻点头。“罢。纳妾之事依阿姐之言顺其自然吧。然,休要再提休书。赫不会休妻的。阿姐尽可宽心,赫定然不负厚望及早克敌还朝。” 有侍婢进来送药,这样的时辰,意味着沈赫需起身前往城外军署报备。因安氏尚在小产修养之中不得外出,夫妻便在此短暂的服药时间内话别。 安氏服过药,拔下头上一股发钗放到沈赫手中。只说是来日,沈赫若能在外遇得心怡之女,便以此发钗为定。 沈赫对于妻子的言行感到哭笑不得。“阿姐竟比我还急。似这般看来,日后若我仅还回发钗,反是有负阿姐重托了” 此时的玩笑显然唤不起哪怕是强作的欢颜。安氏几乎咬穿手背才使得不曾失声哭出:“妾只想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只盼这股钗将延召平安带回,若能另为沈氏门中添人进口,妾愿以身献佛。但若有何……上高水低,妾亦会以身相殉绝不独活。” 在去往营属的官道上,沈赫偶遇正快马回朝述职的万荣。看到沈赫马鞍上的兵刃——乾坤双戟,不肖多言,出于多年私交相知且同为行军之人的相通,万荣已明白,何者当讲,何者不能言。 “玉清快马赶回,原为述职之后便请战驰援;既已如此,玉清便在此相送,望延召珍重,可惜此时无酒与贤弟饯行”万荣欲言又止的向沈赫端揖一礼。 沈赫马上还礼。抬头看了天色,估计尚有些许时间,便含笑翻身下马,万荣也随之落鞍,与沈赫缓步走到道旁,拣了处不在旁人视线所在站下悄声叙话。 “兄台方才称快马赶回原为请战,所为何故?” “为兄也不怕贤弟道我因私心误大义,吾家莹儿小妹于年初随新婚夫婿前往安远赴职。为兄家中情形,贤弟也知道,兄妹三人感情深厚。如今边戍告急,为兄岂能不挂念自家手足?”万荣如实答道。 沈赫抬手扶住万荣手臂,以示理解。他当然记得那个能歌善舞,灵动如花间炫舞的彩凤般的少女。那时万家小妹正是及笄之年。远望,皎如太阳升朝霞,迫察,烁若芙蕖出绿波。美得令人凝神屏息,难以丝毫轻慢。 “仁兄以诚相对,赫自当换之以诚。此去若有无碍公务之机,和自会遣私属家仆前往关照。” 相互长揖,互道珍重,两挚友匆忙道别。 令二人始料未及的是,匆忙中的相约承诺,竟结成一个漩涡,卷进无数家国恩怨。 数万胡人铁骑叩关——唯有亲见才能明白是怎样的概念。铁蹄旌旗、血雨腥风席卷而过后,地面上剩下的是满目死寂,足矣没过足踝的血流,灼痛皮肉耀乱双眼的火光,不绝于耳的哭号,食腐乌鸦的呱噪乱飞……尸横遍野这几个字,从纸上演变成真实情景,每一道笔划都滴着血。 长途行军人不卸甲马不离鞍,走至安远城外,亦是望夏时分。虽不至于渴饮刀头血,却已免不得倦卧马鞍桥。邓绶以咳嗽掩饰住呕吐的感觉,回头欲同沈赫说话,看到沈府家仆和子,满脸赔笑抱手一揖又指指身边,沈赫斜靠这树,已会周公多时。 ……“赫儿,你切记,历朝能臣强将及至功高盖主封无可封之时,结局都逃不过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劫难之数。君臣相知是缘分,可遇不可求。如‘护国相王’若当做成例延续下去,不仅是为人君的巨大失败,亦是为人臣的巨大悲哀”眼前的身影尽管模糊,声音却分外清晰,是逝去数年的先师——云徵;而那番话字字句句不曾淡忘,是先师仙去之前亲口之言…… 恍惚间有人摇动,沈赫猛地睁开眼睛,邓绶目光灵动的笑望着:“延召怎样了,想是着了梦魇”说着拎过一方湿巾塞在沈赫手中“略定定神,邓某已着人向前面城中传信,想来很快有回信送回。借此喘息时刻,不知延召对其后有何计议?” “琚遥兄莫玩笑”沈赫擦了脸,示意和子将马鞍装回马背,调整肚带送进踏蹬高低,他自己则用湿巾分辨了一下当下的风向。“待与叶沐泓前面会合,吾将整合全体骑军继续前行,兄台领剩余人马进城;另请遣快马速与踞守奉节城的武靖将军独孤坚取得联系,只需足下与独孤将军之间取得呼应之势,赫于其后的胜算便平添五分不止呢!” 邓绶闻言抚掌称妙。当下遣人传令,全军即可分作步军马军两队,由游击郎将罗崇主领步军,即可往安远全速前进,余下的由沈赫带领进行必要修整编队。 罗崇对此番安排显有不服,刚预提异议被邓绶斥住:“罗将军报国杀敌之心可嘉,然需知将军所领步军于随后踞守安远城,乃是此番驰援重中之重。尔等于安远稳居一日,那边的马军弟兄们的生机便多出几重。如今大敌当前,同仇敌忾方为正理,怎的如此浅视及至分斤拨两?再有此等动摇军心之举,邓某便请王命旗牌予以论罪!” 沈赫闻言朝邓绶抱拳一揖,以示附议。随后低声嘱咐了和子几句,将其打发走,转身对分在手下的军曹官吩咐:传令下去,令家中有老父母或身为家中独子者,出列! 叶茂接到传信随之点齐一哨马军,快速衔尾追上。与安远城外与沈赫会合。仔细研究过细作送回的西恒地理图,沈叶二人又彼此交接了些许责任分承之事,最终由沈赫令三千精骑直插西恒腹地。 几天之后,安远城外突然寂静下来。西恒狼军连营如暴晒烈日之下的水珠,除了依稀痕迹之外再无声息。随后奉节交通信使也传来消息,奉节成外西恒狼军突然撤兵而去。独孤坚在信笺中嘱咐留守安远的邓绶、罗崇:务求踞守安远,穷寇莫追。 怎奈劝者思维较之思者脚步,到底滞后一拍,奉节信马跑进安远南门,罗崇率队追袭的三千人马已经冲出西门,精致朝西恒狼军收队而返的方向追了出去。 独孤坚闻报跌足大骂:“短见匹夫,只知争功。如是妄为,必激得胡人决死反扑。只怕深入奔袭的沈叶二人凶多吉少!”听此一吼,邓绶两腿一软坐回狼皮椅中。 推日拨月心急如煎的熬至四月底,安远西城之下,出现了一直尘面鬓霜的骑军!阔别月余,这支部队的旗号已算不得完整,然而那股佛挡杀佛鬼拦斩鬼,所向无敌的气势却仍冲天般高昂。 沈赫、叶茂于安远城下,简要议定后的一个月里,长途奔袭西恒都城咸宁,直捣英琮老巢,即使斩获颇丰也是胜得惨烈。 罗崇率队追击的人马,被英琮的后卫队包围引入歧途,致使两千余众包括主将在内全军覆没。沈赫、叶茂返回途中连遭散兵袭扰,几乎令英琮脱束而逃。叶茂恼羞成怒,命人将英氏君臣千余人等,高于车轮以上者男丁,一律勾穿琵琶骨连做一条人链。就此押回安远。此举虽显失仁厚却是奏效,西衡被俘就此再无脱逃发生。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胆为烂腐。……”邓绶听到沈赫念念有词,凑近几步才听出是汉末蔡琰的《悲愤诗》;以这段诗句对应眼前这驱使俘虏入城的情景,倒真有几分贴切。 思至此,邓绶不禁一笑:“延召,足下与叶茂险中取胜创下当世奇勋,怎生不见喜色,反倒是这般多愁善感模样?” “哦?不知喜从何来?古有‘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名万骨枯’之言。”沈赫缓缓松了颌下缆带摘了头盔“安远奉节一线兵祸方息,经此一役而殇之冤魂何止万计。西恒一地虽就此名义上归入天朝,实为就此成为无主自乱之地;又是另一番生灵涂炭。琚遥兄说,赫当以此为喜乎?”言罢转身欲走。 邓绶长臂相拦:“绶失言,延召勿怪。适才叶沐泓及独孤将军倡议:安奉一线大捷,擒获逆首,实为吾皇洪福齐天也。原想明日再行庆祝大宴将士。只是独孤将军需尽快赶回奉节归戍,故改于今夜庆祝。足下是本次建功勇将之一,断无缺席之理。且先行休整歇息,届时有人来接。”邓绶说着话时,已有人奉命进前来,分别接过马匹兵刃;更有沈府侍从和子,领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双人抬小轿挤上来,喜泪涟涟的又是磕头见礼,又是忙着扶自家主人上轿,抬向事先备好的安置所在。 待沈赫又一次被摇醒过来,对上的还是和子一双汪汪泪眼。沈赫慢慢活动者脖颈,只觉浑身骨痛筋软。“若我再不睁眼,你这厮可不是真的在哭丧?还不让到一旁!” 一句笑骂令和子匆匆扯着袖子抹了泪,连声应着转身利索的准备梳洗用物,醒神香茶,及当晚要穿戴的袍服。口中亦不识闲的述说连日来的担惊受怕…… 主仆二人所在处是个两进民宅。比起尚京府邸自是天差地别。赫心里明白,历经战祸之后,自己还能有如此落脚喘息倒头就枕之地实属不易。在软轿中短暂清醒,也曾向外匆匆看过,真个是满目创痍,心头那层不忍倒也减弱些许,随后则头倚轿厢睡过去。 “爷,您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和子绞着湿巾在沈赫身边帮他擦洗。沈赫知道自己背上肩头罗列着几处箭伤刀伤,俱是此番长途奔袭且战且走过程中的收获。随之笑哂:“行军打仗,怎么免得了受伤?相比罗崇等战死将士,我已甚觉万幸……” 和子正要搭话,门外响起兵士话音“安远卫戍府来人请朔宁侯移驾前往赴庆功宴,已有车驾等在院门外。和子得示意高声应了;随之加快手上动作,侍候着沈赫出浴换衣束发整装。逐项齐备又抱了主人佩剑跟在身后快步出门。 沈赫坐进轿中忽想起一事,拽住和子斥道:“只顾与你嬉笑,竟忘了正事。临行前交代你找的人,可有下落?”和子闻言惊醒忙赔笑骂自己没脑子:“奴才见了爷,自顾欢喜,忘了回这件事。按爷的吩咐,奴才找过了;当真找到了万家小姐,只是那家情形……说不得个‘苦’”。沈赫闻听招呼侍从稍后,捉着和子走向一旁喝令其简明叙述。 万小姐的夫婿慕氏公子出于文礼世家。于一年前调往安远任职。去年冬由家中安排,明媒全聘娶得万家小女万莹为妻。随后于年初携妻赴任。然而万中有一失,偏偏正在此时,西恒大举犯境兵祸汹涌袭来。 慕氏公子身为安远众多胥吏之一,自是随助于主将上官守城抗敌的主流要务之中。家中一切只能尽数丢给少妻、老仆和侍婢。百无一用是书生,兵火乱世,再耀眼的文采也做不得充饥之粮。 万家小姐过门之前,慕公子的妾侍已为其生有一子,如今真是老少妇孺占个齐全。更有城外敌军箭火雷石不期而至。象所有升斗小民一样,昼夜间,屋舍被毁家人死伤,饥寒交迫生死游离,任谁都躲闪不及。慕公子与其侍妾,于安远城被围之初战火最炽时,便因飞矢雷石罹难,万莹在老仆拼死保护之下,领着亡夫遗子一直躲在地窖中。终于熬到西恒收兵,狼军临到撤退前,又射出无数飞箭,密如铁雨铜蝗般直袭城中。慕家老仆与少爷逃避不及纷纷中箭。 如今城中历经数月战祸,缺医少药,食水不全;慕家少主老仆眼看已是单脚踩上阴阳界的门槛。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涂面包头四处寻食挖药,艰难的维系着一老一小奄奄欲断的气息…… “如今呢,慕家情况如何?”——“奴才以老爷的名义送了些吃食伤药过去。就小人看来也只活得了一人”和子黯然答道。 无需多想也能猜出八九成结果。慕家门中最终会剩下病孤少寡,最后淹没在绵延艰涩的战后困苦之中。这也是战火刀兵之下所有浸于凶潮之中的百姓们不得不认的命数。 沈赫沉默片刻,坚决命令和子,带几个侯府随从去将慕家陋宅中主仆三人,接到暂居的这所宅院来。 “爷,如此安置……只怕被外人看到,于您的名声……”和子欲言又止。沈赫登时沉下面孔厉声喝住:“三条人命来全你家主子一张脸面,这等无良的话亏你讲得出口。你怕丢脸便自回尚京侯府,我自己去便是。” 和子“噗通”一声跪在沈赫脚下“爷息怒。奴才是混账瞎心才说了那没人心的话。这便照您的吩咐去安置了。差事利落在请爷发落。”沈赫将袍袖一掸,哼了一声转身返回轿中。临启动方丢下一句话:“你不比跟我,现在就去安排接人。再若拖延出人命你便就此留在安远当个看坟地的。”和子闻言一个头磕在地上。 庆功宴上,终是碍于国舅一层身份,使得众多激昂欢跃开怀畅饮的豪迈,在欺近刹那间冷却止步。沈赫并不在意。此刻他的心情,怎一个复杂了得。三分建功立业的信息,两分决死脱生的庆幸,两分家仇国恨终偿的激动,两分得逢明主的鼓舞,还有一分则是来自独具的敏感引起的凄怆。 邓绶上前关切伤情,随后又征求向朝廷据折报捷之事。沈赫不做多想欣然作答“得以擒获逆渠英琮及一干奸党,乃是叶茂提出于半途张网以待的妙计,将士用命拼杀,见有已故游击郎将罗崇,于其后全力衔尾驱驰之功;他沈赫仰仗诸公扶持,方有目下薄绩,不足以列于文表显于御前。故而,还是多加列举叶茂、独孤坚等辛苦坚守及拼死搏杀的功绩。 闻得如是答复,邓绶暗在心中笑骂:不愧是相王高足,猾得狐狸也似。先是抛家舍妻讨得主将之职领兵驰援安远,再是亲率精骑深入西恒腹地直捣英氏老巢。一场大胜斩获良多,竟又这般推功让绩。独孤坚、叶茂不是傻子,自要念你这捧大大人情;便是龙座上那位,神目如电,是能揉得进沙子的?只是,实在看不出此人心中究竟怎生开销的…… 邓绶捏着酒杯沉思片刻,转身状似征询独孤坚:”沈大人酒多了,语焉不详;倒让邓某为难要向两位将军问策。如今安远城中囚虏众多,尤其首恶就压在城内。下官窃以为,战火方息人心不稳,难保夜长梦多。是否尽快查点分拣出一批重要人犯先解往尚京报捷献酋。其余从犯斩押流放或者黥面发卖,由留守于此的主任官员及早处置。不知三位将军以为如何?” 独孤坚向叶茂肩上拍了一掌畅然道:“此番边陲战事得以尽快平复,安远一地打得可说艰苦卓绝。先有安老将军身先士卒为国捐躯,又有叶沐泓继于其后苦守,御顽敌于城下;后于援兵到达应招率队出击。这才有目下擒获首恶的不世之功。报捷献俘之事还是由叶沈二位将军出面。况且奉节至归德三府一线,至今尚有散骑游匪袭扰,不可一日无主司将领监控,独孤就不凑这份热闹了。” 独孤坚说完,邓绶险些笑得喷了酒。原本加上罗崇在内,猜拳一般刚好是“伸指一巴掌”,眼下一死两退步,独剩了“剪子”凑不出石头和布。 宴上就此达成共识——独孤坚与宴后次日回归奉节驻守。押解重要俘虏进京,沿途务须严格管控,强兵重甲亦不为过;决定由叶茂亲自令麾下人马负责,不日启程进京。叶茂则派人连夜大作重枷铁索以备长途解送之用。邓绶负责全部协助辅佐包括沿线关卡调停。 至于沈赫,鉴于其岳父生前多年戍守安远重地,于此间民情地理可谓是耳熟能详的;又有钦此皇命旗牌尚方宝剑在手,留于安远总揽一切军政便宜行事。 计议已定,由邓绶当堂执笔起草奏折;在场几人看过亦无异议随之提笔具名以示附议。 大事已定心怀开朗。沈赫也推诿不住轮番劝哄推杯换盏。待家仆寻来时,国舅爷也有些醉眼迷离。 和子架着自家主子摇摇晃晃的寻了近门座位坐稳。凑到耳边仍需大声喊话:慕家主仆已经安置在那两进院子中落脚。慕家老仆的情形甚为凶险,也就是这一两日光景。慕家小公子的情形相对好些有限,及时寻得医药或许还能捡回性命。至于少夫人(万家小姐),显是被长时间生死存亡脱得极尽疲惫了,情绪上有些麻木,不哭不闹反而平静的令人见之心中起栗。 邓绶恰在附近,听了大概缘由;辨出说话中提及‘万家小姐’,借着酒劲半清不楚的凑过来问:“方才提到的万将军家的小姐……,是说的万荣万玉清家么?” 和子听到质询忙躬身搭话:“回邓大人话,正是钦封的定涛将军万将军家的小姐,现在她是……”未及说完,沈赫借着闹酒,抬脚将和子踹得一溜跟头滚到了门扇脚,切齿骂道:“多嘴狗头,再不住口现下就将你拖出去拔舌敲牙。” “哎~延召何需与不懂事的小厮生气。仔细风邪入内闹酒存了胃气就不好了。邓某与万将军同殿为臣,不及延召这般与之熟稔,彼此间也有几分薄面。何况谁人不知,万氏兄妹三人个个龙凤之姿美如云中谪仙一般” 邓绶还要说,沈赫假着醉意,扳转其身体将之推回人群中“琚遥兄的话忒多,定是有酒了……” 方行数步,身后已有叶茂等人一路叫一路尾随出来。沈赫无奈只得转回身,借口实在不胜酒力,加之连日鞍马奔波实在已委顿不堪。“就此告个方便,诸位兄台放小弟回去歇息吧,多谢多谢” “国舅爷何必寻借口逃席。真格的是急着回去灯下赏娇吧?人之常情么,在场都是过来人,谁还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叶茂大咧咧的拆解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况乎是眼前这位正值血气方刚英姿飒爽之龄的朔宁侯,文华武锐品佳根正。 沈赫听到叶茂的说辞,已露有薄怒,心道:这算怎么回事,我不过是安顿好友托付的家人,又不预大加声张,反被说的忙着偷香窃玉一般鬼鬼祟祟。一念至此,索性站住哂然看定叶茂及其身后邓绶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赫恁小器了。实不相瞒,赫于出征前承玉清兄所托,要小弟在安远得便时善加照拂万家小妹。叶。邓两位兄台与万玉清也有交情,赫自然不会昧着两位仁兄美意。不如待明日昼间光天化日之下,赫将万家小妹恭请出来,令在座诸位以全同袍之义。诸位以为如何?” 叶、邓二人面面相觑后点头称好。想来也只好如此,再是凭兄长之义善加照拂,也没有挑灯照亮趁着夜色,叫门问候闺中人的道理。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观士尚且如此何况是观美人。虽是便于言行有意女扮男装,白衣胜雪一派凛然颜色,亦绝难以淡化其倾人魂魄之姿。荆钗一股配以雪纻素袍,如廊前梨花涤于春雨之后,画桥芙蕖托于清波之上。恍惚望其飘然端揖而拜,在场之人已觉如临幽谷,屏息凝神。 “妙哉斯人”立于后位的邓绶脱口赞道。叶茂悄悄用袍袖向身后拂了一下,压低声音:“妙在何处?” “沐泓兄请想,古有西子得名于灭吴兴越,汉有昭君得名于宁胡。斯人之美在于令观者忘乎于刀兵战祸之痛,而甘没于其曼妙静霭之中,岂不是妙人?”说话间,众人举步行至礼节性位置上,两下泰然自若端揖见礼。 相互无非寒暄关照之言,万莹并不做作推诿,眉梢唇角一层浅笑若有若无淡淡而然,不以己悲亦明显宣示着不可欺方的姿态。 公衙之外不言公务是沈赫历来的的作风。而眼下虽处私宅,有万莹在场,更不可能有所谓家常话可说。反倒是新选的侍女(一个半大女孩)在献茶时动作生涩,得了和子的指点应承,使得已经冷涩的场面活泛了些许。和子请示言及移居收拾用物,万莹则以此为由,団揖一拜,衣袂飘举的转向内宅而去。 沈赫移居的原因明确,这所屋宅已经安置了万家小姐住下,沈赫纵然肩负着关照之意,也不便居于此间。故而,和子可说是“一手托两家”,忙碌的事情七七八八不一而足。虽是一应琐事,叶、沈二人看在眼中,心中不免暗自佩服沈赫心细如发,于毫厘间显露大义。 闲话间正问及沈赫是否需要往侯府捎带书信,那个侍女快步跑回来凑近沈赫低声说了几句话,沈赫脸色上一肃,起身抱歉称,内院中有些琐事需要亲自去看一下。叶、邓二人见状就此告辞。 叶茂凭着敏锐的耳风,分明听见侍女的禀报是:小公子的情况不好,请老爷进内院去看看。再后来行至门口时,又听见沈赫招呼和子,把收拾行装的事放下,尽快到城中去寻个纸金创的郎中来救人。 与沈赫相熟之人都知道,朔宁侯只娶一房正室且并无所出。那么内院中的小公子又是从何而来?叶茂回头时,邓绶也正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脸上表情显然是说:就算国舅爷真有外宅,照这个情形看,似乎也是快了些。何况安远城原主将是他的岳父,沈延召还不至于把外宅安在岳父眼皮底下。 叶茂紧赶几步在门口叫住和子,问他急着去做什么。和子犹豫一下如是作答:“我家老爷日前收养了一名父母双亡的孤儿。那娃儿小小年纪被西恒狼军的流箭所伤,眼看是性命垂危,正要急着到城中去寻郎中救治。” 邓绶闻听揶揄:“你家主子忒是矫情,营中军医长于金创救治,随手抓来一把也有,何必舍近求远的到城里找?”——“主人道营中军医都忙着救治受伤官兵,最是紧缺不可因私劳用。” “罢了,你这厮到真得了你家主子真传,恁啰嗦。叶某做主稍后派个军医过来。你且回去好生伺候你家主子罢。眼见着将位居一地之主,还要为寻医问药的事费神劳力,传出去可不是要被人笑话?”叶茂提着和子的衣领将其拎回门槛内,随后点手叫过一名亲兵吩咐几句,那兵士应命跃上马快马加鞭而去。 并马缓行一段路程,邓绶先笑出声,酸溜溜叹道:“看不出,沈延召真欲效柳下惠么;那般倾国之色亦不能令之动心,奇哉怪也……” “琚遥,茂与足下也算就此有了同袍之义,容我劝你一句:延召明显把一捧硕大无朋的功利让与你我,你我也就此承受这份人情罢”叶茂摆弄着马鞭笑道。“至于万家小妹,诚如足下所言,此女端是集古今诸美于一身,然与你我是无缘的了。好教足下明晰,此女迟早是那位的幕中之人”叶茂用手在空中划了三下。邓绶会意,三点代表着沈字的偏旁笔画。 邓绶促狭的看向叶茂满脸表情都在说:你是吃不着才硬说佳肴烫嘴动不得。口中故意问道:“哦?怎见得她最后一定会姓……”说着手上也划了三点。 叶茂知道他是恶趣大作也不说破,只是眉目狡黠:“茂愿就此事与琚遥打赌,就赌一年之内,朔宁侯如夫人之姓。若不姓万,叶某便服输,日后悉听琚遥驱使。” 慕家老仆最终因顾及少主,反复让食留药拖延了自己伤患,导致不治。临终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向着沈赫、万莹重重磕了一个头,说是替先头去的慕公子,叩谢沈赫救助孤儿寡妇的大恩大德,叩谢万莹刚入家门数月便遭历战火天灾,种种困苦之下仍能全力救护慕家独苗……未等回答,老仆大瞪着眼睛,直直盯着对面床上的少主,不甘心的追随家主而去。 万莹对着死不瞑目的老人凝视少时,终于捂着口躲向一旁座中,将头埋进臂间;多日来郁结于内的悲愤、伤怀、惊惧、委屈一并涌起。饶是出身世家,深受熏陶,此情此景也是顾不得,只片刻已哭得嘤泣连连身耸频频。 “小妹节哀。如今尚有幼儿情形垂危,你还是要保重自身,从长计议的好。再如何也要先行救活小公子,也才能对得起先去的慕公子和这位忠诚老仆。”沈赫劝过招手叫来和子,令其唤人进来将慕家老仆尸身运出门。 得济于沈赫身份、建功的诸般善缘,奉命找来的军医十分尽责,诊治用药诸般到位严谨,又加之先有慕家老仆舍命让药积下了些许基础,慕家小公子的伤情很快有了好转。 沈赫直觉这个孩子与自己极是投缘,便真如和子随口编谎所道,收了慕家遗孤为养子,并以自己的表字衍化成一字,为孩子取名为——超,却保留其本家之姓。 (慕超,后加冠取字——呈平) 自然收养慕超还有另一番心思,指望这个孩子能有接引之效,为沈赫引来真正血脉沿承的子嗣。 迫近预定日期,押解用的长链重枷经多方赶工齐备。叶茂也不怠慢,亲自监视着兵士,将英琮上了重枷并加锁两道铁链,以铁水注满锁孔固定在铁笼中。余下的臣党一并串接在铁链上,二十人为一组。每组配五名短刀手充当押解护卫。下达死令:铁链上的俘虏,无论脱逃,倒病,伤重不起……凡有倒卧懈怠行程者,随队短刀手即可当场格杀勿论。 五月二十日,宜上任,出行,双利大吉之日。沈赫拜印到职,接管安远防戍兼理行政职务。名为代职,然其身后横镇着一柄明黄穗子的尚方剑,竟比正式封授在位一方封疆还要多出几分威势。 至午时初刻,叶茂手捧满满一盏状元红,向沈赫一敬后,一饮而尽。“与君携手作战,共保圣主。袍泽之谊铭感肺腑,茂幸何如之。他日若有效力处定当水火不辞。”相互沈拜躯体靠近之际,叶茂的声音仅供两人听清。 沈赫同样声音笑答:“兄台言重。赫与仁兄同师从相王。仁兄骁勇曾颇得相王嘉许。得今日不世之功,仰仗圣上洪福,恩师教导,赫不过是看准时机推助些许而已,何劳言谢?”长身向叶茂身后望了一眼,声音提高了些“此番献俘人数众多道路且长,叶兄务必提高警惕。” 叶茂翻身上马,挽手向沈赫及其身边僚属团揖一礼,运起中气喝令“出发”。随之得胜鼓擂响大队起行,夹杂在鼓声中的,是嗖嗖划破布缕不绝于耳的皮鞭声响。 怪道处只闻鞭打皮肉布帛声中,竟未有痛呼嘶嚎。沈赫手搭凉棚扫视之后随即明白,非是西恒俘虏个个都有不惧疼痛的气概,此情形乃是叶茂创意——衔枚结束成组,妇幼夹杂男壮之间。如此一来铁链上的人纵然饱受鞭笞荆杖,亦是喊无从喊逃不能逃。端是有失仁厚却说不得奏效。 “叶沐泓行事练达,但手段显失厚道,有损德行。此等行措将虎狼之师尚可积威坐镇,恐难见容庙堂那班夫子言官。”沈赫暗暗忖道。指间狼毫濡墨的动作不自觉放缓。 有皂衣小吏跑来廊下禀报,俘虏营来人请示,余下的俘虏人员中妇孺占七成,伤残者过半。营中已备好炭火黥刑用具,只等总镇大人掷令便可动刑。 沈赫拍案而起喝道:“胡闹!本座何曾下令动刑?!战火放平,尔等不思安民正务,却把心思用在亵辱囚虏之事,汝等可知该当何罪!念你年轻无知,暂记下此节,命你立即押着那前来报事的人回去传令——立即停止一切私刑举措,违者军法从事。”说完执笔疾书写成一纸手令,叫进小吏命其立即持令传达。同时再传命令,调五名长于金创军医携医药前往囚虏营诊治伤病。 “乱世当前,行诸于重典。古来皆然。将军如今总领一地民生,何需为一群囚虏贱命劳心费神。”在旁说话的是一名年纪约在而立之年的文职胥吏,服色约在从七品,容颜倒也干净。 沈赫洒然抖开折扇缓缓扇着“此言差矣。世间生灵皆得于天地造化,并无贵贱分别。何况安远一地历经战祸,人心思安。目下以安心养民为重,肆意亵辱病弱囚虏,非仁者之为;更会因此迫得被俘人员集结再生哗变。如此下去冤冤相报没结没完。本座只四下平乱压服就足以身心疲惫,还何谈休息民生。看足下系圣人门生,当记得‘民为重君为轻’的古训。民心不稳祸延国本。国有重典施与大奸大恶,绝不该加注于妇孺病弱安善良民。方是身为一方父母官代天牧守的道理。” 胥吏闻言向上一揖到地“卑职谨受教。” 数月后,先有八百里加急驿马传来急报:叶茂押解俘虏进京途中遇袭。幸有叶、邓二人之前做好防护,劫牢偷袭之人受挫;索性以重箭强弓将英琮及其旗下几名重要大臣射死。最是不利处在于,偷袭主谋趁乱盗走了西恒朝廷象征王权军权在握的金鹏大纛旗。随后驿马再传皇帝圣旨,明令沈赫暂领安远总镇之职,待擢选干吏到任再行交割回京。如此,安远总镇虽名为代职,却也名正言顺坐镇一方。随之,又与奉节结成遥相呼应防守之势。 “长相知不相疑。卿莫负朕厚望。关山阻隔不断通心相知,卿家善自珍重。”此为圣旨之下皇帝亲笔附信。读来令沈赫心潮起伏。感君圣恩,日后于政务上,沈赫更加不敢懈怠马虎。安远总镇府衙书房,灯烛长明亦是常事。 修固城防,收捡骸骨防疫,调拨粮备,平易盐铁物值,征调民夫,补充兵员,抚恤孤寡……哪一桩都是当务之急,哪一桩不要亲历监审。身为一方大员,这个职位比之旁人重了百倍还多,唯恨不能多生出两只手来。 和子备好膳食回头,见沈赫已经支颐而眠。若不是担心主子经常空腹入眠伤了脾胃,实在不忍叫醒。正犹豫间,啪的一声灯花爆响,不偏不倚落在沈赫手背上,立时将其烫醒。和子抢步上前查看伤痛,后又好说歹说吧沈赫架到内室用餐。一面着手准备梳洗用水,一面说话打岔防止沈赫睡到在饭桌上。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和子吊着嗓子,学着日前听来的歌谣。那是他向万莹所居宅院送衣食药物时,听到万莹守护慕超入睡吟唱的。在和子眼中,万家小姐是神仙下凡般的人儿,神仙般的容貌,连声音也是天音一样悦耳动听。 沈赫放下碗筷,捧过茶盏笑答:“此为春秋楚国三闾大夫屈原所作《橘颂》,流传甚广。现下南朝逢端午节,便是起于初始纪念这位忧国忧民的先贤。但将此文谱曲作为摇篮曲倒不多见。” “小的在京城时也听过类似摇篮曲,却都不如万家小姐唱的这曲好听……”忽然意识到失言,和子恨不得咬掉舌头;假装切齿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沈赫无奈的苦笑一下,假意嗔怪道:“你这狗头总是这么嘴比脑子快,仔细将来近拔舌地狱。” “奴才还没服侍爷拜相封侯,哪敢先去自顾躲清闲?”——“住口!”沈赫的断喝唬得和子一抖,双腿一软伏倒在地。沈赫沉住气克制半晌沉着声音令他退下。心中暗悔自己是太累了,竟至为着些许小事发作,实在没道理。和子不过为逗他开心,怎会知道主子心中那团阴影的起源。‘封侯’与如今的沈赫言,是既成之事;‘拜相’却是他无论如何不像触碰的。朝中多少人羡慕他幸为护国相王的爱徒,得真传最多;却不知他也是见到最多的,云徵于背人处流露出孤寂之情。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云徵一生岁不似“弟子三千大贤七十二”,也是桃李满门。而沈赫于其临终前听到最多的话是:“时刻记得君臣授受务必有度。伴君胜过伴虎”……“赫,你心性善良;若非用非常之法,未必压得住那种种凶险。但是,沈郎不慈,朝中又何存审慎。曲高和寡,自古如是矣……” 西恒国主英琮先于献俘报捷,便死于劫杀未遂,西恒王旗遗失,尤其是终使平定西恒大捷留下白璧藏瑕之憾。朔宁侯沈赫夺情请缨,亲率骑军奔袭,功成之后又大义让功于胁从将领,以及其后总揽战后民生休息的事迹,后来居上成为庙堂上久久传扬的佳话。 昊帝为此龙心大悦,亲笔题字以示褒奖——朔宁标品,人臣楷模。得能臣如此,实为当朝君座之幸,亦是沈氏无上荣耀。皇后沈卉因之宠冠六宫,也由此越发动起了心头较量。 此时正是禁宫选秀之际。今年因西恒平定圣心宽慰特别开禁。昊帝照准了下面关于‘选秀充斥宫闱’的谏议,并钦点谢惠妃主持本次选秀。 此意于沈卉无疑是危险信号。将一应轻重缓急在指掌间掂量后,沈卉觉得,‘国舅身边子息渺茫’一题,或许可以借做问路石来用。于是得知朝会完毕,沈卉穿戴好五凤袍向北书房请见。 昊帝正在审视为沈赫题写的字,邓绶有幸被赐予侍候磨墨的殊荣。听到内侍传报,昊帝顿时散了文思,无法再行题写赐字条幅上的题记,索性放下紫檀狼毫,将袖一拂,把手示意邓绶往侧厅暂避,稍后再行问话。 沈后此来是兼着替沈氏宗正代谏的身份。而且凭着六宫之主的尊荣,她又硬性压制谢惠妃,将初定的修女名单拿到手中。今日便以此为主题前来觐见。昊帝对此心知肚明。不消多想,沈后怎么能容许自己眼前多出足矣动摇其地位的人呢?以此推断,经皇后之手递上来的名单,不许细看也可以想象到所谓的,品貌端庄,德言工容,必定是乏善可陈的。 昊帝耐心听完陈述,和颜给出决定:战乱方平致民生凋零。故本次选秀一概不留内廷,交由皇后主持。或赐婚聘与功臣良将,或放还回乡有地方官员负责婚嫁。 沈后就此等到契机施礼上奏:有意请恩圣意,赐美与朔宁侯,则其纳娶侧室,以保证朔宁侯子息延续。 昊帝将身靠住大座椅背,意味深长看了沈后半晌,哂然笑道:“梓童究竟是着意关切幼弟的子息延续,还是在刻意提醒朕,适时做些有力姿态以助爱情固宠椒房?” 此言真是字字诛心。沈后方闻便惊出一身冷汗。忙起立行至龙书案前撩袍跪倒,抬手启下头上金凤头面首饰,端放于身前金砖地上,向上拜奏:“臣妾惶恐。万不敢有次心念。臣妾只是眼见幼弟至今身戍边远,并室中无出;身为长姐实为之担忧;恐延误沈氏血脉。古训有道: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妾是不愿弟弟以此琐事遭人非议。” “梓童归座。”昊帝起身亲自扶了沈后,音色上却不见柔缓:“朕好与梓童也说一句古训来听。唐贞元进士白居易的《放言》诗中有如下句子——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沈延召是梓童幼弟,倚重之情自不消说,朕也明白。然朔宁侯先是臣子。忠君襄政乃是为人臣的首要本分。对之如何格才适用,亦非是后宫中人涉足之域。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也是逾越。太祖开国立有铁律——后宫不得干政。若梓童有意,朕好教人往后宫门口立一方铁牌,以助皇后日后震慑坐下宫人之用。”袍袖一扫,地面上的头面被扫到沈后脚下“朕言尽于此,下不为例。朕自会关照陛前忠臣;皇后管好后宫方式身为国母的首要之务。道乏回宫吧。” 沈后岂敢再言,重新跪地谢罪捧了头面灰溜溜推出。 昊帝于皇后身影沉下殿阶之下,撑不住笑了起来:“皇后若能有其弟一半心智,也不致行处这等下乘动作。真瞎操心。”随后抚掌两下。邓绶应声闪身走出来,于殿柱旁立定。“邓卿到来想想,该怎么写这道手谕?难不成直书:朔宁侯再生不出孩子,便将其罢官夺爵以儆效尤……” 平素少于谈笑的昊帝突起调侃兴致,引得邓绶及近旁侍候的内侍忍俊不禁。邓绶请了半天喉咙也压不住笑意,终于是昊帝莞尔之间降旨:“笑吧笑吧,朕都忍得辛苦”言罢哈哈大笑。 “臣以为皇后行举有差,无非是关心则乱,无心之失。毕竟朔宁侯深得圣眷,却身侧长年无出终是美中不足。”邓绶中规中矩的上奏道。 “好个‘关心则乱无心之失’。听卿有言外之意,难不成沈延召于安远任上有缺失之举?” 邓绶于昊帝话音未落已俯身拜倒,心中暗悔,不该自作聪明。同为臣子,自己与沈赫相较,轻了几成分量;论及私交,他也不如沈赫那样,与皇帝相熟相近到烹茶论道把臂同乘的地步。沈赫建功之后,可以慨然让人,可以欣然驻留与边远之地。而丝毫不需担心昊帝生疑或者漠视;并非是借着正宫皇后那些差强人意的小动作,而是他忠诚谨慎、见识长远、心思细致。所行桩桩件件无一不是踏中昊帝的心坎。 若要邓绶暗自掐算,不难掐中帝后二人共同纠结之事——立储君。储君人选端是取舍艰难。立嫡还是立贤,关乎国祚命脉。沈赫恰是一个身份微妙有足以落之定局的人物。放其在外坐守一方,或是收之陛前问策辅政,不知是皇后心惊肉跳的决策,说不得也是昊帝近一年来举棋不定的心结所在。沈赫本人显然也看出端倪,所以他安安稳稳置身局外。任你风雨飘摇,我自慎尔优游。每思于此,邓绶便暗自切齿:哪里是嘲风,分明是只狐狸。 【嘲风——好险,好望,于灾祸有前瞻之能,与邪祟有震慑之利。吉祥美观不失威严,乃为镇祟瑞兽】 北书房响起瓷器碎裂声,自登基后极少动怒的昊帝璟禛,今日终于雷霆万钧冲云霄。起因于惯为昊帝信定坚如磐石的人,竟然犯了最为下乘的错,下乘到了难于宣之于众摆上台面的地步。 朔宁侯正牌国舅沈赫,在其岳父的孝期未满之际,于安远代职总镇之便,纳娶侧室。时值眼前,其妾已经为其育有一子。更为离奇在于,此子降生之际,安远一带刚经过一番散骑游匪袭扰。奉节守将独孤坚率军迎敌,医药力量严重短缺,沈赫竟是亲手为其爱妾接生的。 如是者任是如何分辨,沈赫也推不掉‘失德’之过。若有言官将此事端出,将直接影响其官声前途。然而,此时不溶于大道却合乎人情。沈赫已二十有七,喜成弄璋正应了当年推命预言:三九齐家。身为倚重之臣,至今方得子嗣,本就书晚育,堪当应公费私之赞。况在其出征前,正室夫人不幸流产。细追原因,一是因宫中马军官道纵马;二是痛闻父亲阵亡噩耗。现下沈赫得子,有说是上苍念及忠臣报国种的善因结的善果。也是响当当的。 放在平素换个人,此等风月之事怎么也不致于令昊帝怒道山河变色。偏偏此人是沈赫。昊帝对之期许极深。确切说,昊帝已经确定将本朝护国相的座椅预留给他。如今踏错半步,便迫得昊帝就此断了念头。另则其中尚有一步隐棋最是令昊帝切齿:沈赫以此方式替昊帝做了决定,立储之事,沈赫绝对失去了参谋资格,昊帝因此必须处置他,沈后因此亦不能将之作为较量中的重子。 稍作平静,昊帝前思后想又哑然失笑:都道是仁不理财,慈不掌兵。沈赫狠加己身,立仁于大义。相王留此股肱臂助,身为当世之君夫复何求。 转日大朝,昊帝于丹陛上连发诏令:封叶茂为安远将军,节制当地一干军政。 现代职总镇沈赫于主将到任后,立即交割印信事务回京听候处置。 武靖将军独孤坚方位奉节归德一线,居功至伟,加侯爵,特封其总揽卫戍军务。 原户部尚书陆歆,加正二品外放安奉为两府巡按督知府;即日赴任。 现任东海水军主将万荣,加授定涛侯之爵,总揽虞州江州两地军务水军都督之职。 其现任行政总揽的元工部右侍郎谢淳,加封工部尚书,见旨交割政务回京就职。 原兵部参赞邓绶升任兵部右侍郎。原散骑郎将,已故游击郎将罗崇之弟罗嵩,升任兵部左侍郎,授予安祚将军之衔。 照准已故息戎将军卫国公安旭门下女公子,朔宁侯夫人安芫之请,收回安旭恤封卫国公恩封,准安旭庶子扶灵回归祖籍,此地百亩建祠办学。 番外——桂花陈风堕软红,雪夜香息沉金钗 金屋信诺毁萧墙,雷霆惊辍琥珀觞。 血泪肮脏纫环舆。风骨坚刚启华章。——《无题》·隆昊 【肮脏——读音:KANG ZANG】 听闻身后有人以‘国舅爷’称呼相唤,沈赫心有不豫。却还是勒缰驻马,回头循声找。 陆歆正在听松楼上,手把着栏杆含笑望下来;一张玉面在冬日里的暖屋热气掩映下,显得分外清癯。“嘲风公子难得如此闲在,何不上楼来同饮一回。”见沈赫略歪了头淡然不语,陆歆知他谨慎,遂而附言道:“延召尽可宽心,陆某自然晓得足下‘公事不出门’之惯例。新得两坛桂花陈,独饮无趣;特邀佳友共享。” 沈赫甩蹬下马,将鞭子马匹交与侍从和子,朝上抱拳一揖,朗声答道:“适瑗兄相邀,赫敢不从命。如此便叨扰了。”言罢挽着暖裘衣襟拾级而上,进到陆歆所在酒楼雅间,重新见礼落座。 酒楼小二忙而不乱填好炭火,摆上菜肴盘盏。陆歆挽着阔袖,亲自提起酒壶斟满两只酒盏;又首先擎盏相敬。至接近方看清,陆歆已渐有微须。见惯其净面无须形象,且知他家男子有‘立家蓄须’惯例,今日这般形容似有别样端倪。 陆歆今日分外爽利,看出沈赫的笑意中颇多玩味,便欣然道:“延召露出但笑不语模样,是对陆某相邀之意有疑虑?”一笑之下自说自解道“素知延召不好随性闲游,今日却偶见如此信马由缰闲游于街巷间,深觉不妥,故才邀请足下上楼来小酌一杯。”面上虽笑着,语音略见清冷,显然是并无太多说笑之兴。 自护国相王云徵于先帝晏驾当夜病故,沈赫亦变得淡然清冷,更少于言笑交游。能如今日这般,在公务之余闲游于市,着实是少之又少。 被问及至此,沈赫面上掠过一层苦笑:“若适瑗兄时常被人戳及痛痒,亦当如小弟这般不胜其烦、难聚欢颜。”说着端起酒盏轻抿了一口。 月初时,沈赫的岳父安远总镇安旭,奉旨回朝述职。并顺路接迎现西恒元妃即本朝泰和公主省亲回朝。公务完毕圣上降旨,准许安旭在皇城府中小住些时日。于此期间,沈赫送夫人安芫回门到父亲膝前奉孝承欢。 熟料方才迈出安府宅门,沈赫耳边便突然喧闹起来。先是其长姐当朝皇后召见,有意让沈赫休妻另娶。随后又是丽妃一族的贾氏门中,一支系京官着人来问消息,有意将妙龄闺中女,许给沈赫为妻。所依理由都是沈赫正妻安氏婚后三年不育。 听罢述说,陆歆手拢着口轻咳一声:“延召不必听恁些个昏话。说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据我说只是‘父子之缘’未到罢了。” 陆歆哂笑一声,随手提过酒坛为沈赫续满酒。左腕上一道伤疤分外扎眼一晃而过。沈赫欠身谢了,心中兀自暗暗纳罕。 相形之下,陆歆今日所呈现别样的兴致勃勃,更加令人玩味。当今世上除却一位,再无人能令临安才子陆歆动大情怀。此人正是已成为西恒王庭元妃,且已回朝省亲的泰和公主。 沈赫细忖能领陆歆躬身相对的缘故,想来唯有一样:主持泰和公主回鸾驻驾护卫,那一支鸾仪卫队正即是沈赫。“赫深知适瑗兄绝非纵酒贪杯之人。况乎相邀共饮之由恁是别样。莫如请兄台直言相告,赫才敢端您的酒盏。” 见沈赫无意婉转,陆歆将酒盏往案上一蹲,爽利的开言答道:“我要见她。”——“一无明旨,又无口谕宣召;身为鸾仪都尉擅自携带外臣入内禁,罪同谋逆刺驾。适瑗兄想让我掉脑袋么?” “无需那么悬,三日后,城郊同量寺亚岁之庆有场法事。礼佛之后恭请泰和公主至净室禅房,为生民抄经祈福。延召只需将陆某带进禅房即可。” 沈赫敲了敲桌案,忽而噗嗤一声笑出来。“兄台未作鹤卫掌印真是屈才。”——“延召如欲劝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类,就免了罢。陆某只说一句:兹事体大,并非仅于陆某一己身家,实乃关乎社稷兴衰。” 沈赫闻言别开头冷笑一声:“宫中才压下贾丽妃巫蛊魇镇疑案;兄台就想拉沈某演一出祸乱宫闱;若此事可以牵强扯到社稷上,您是嫌今上雷霆雨露分量不足,还是想用沈赫的脖子,试试鬼头刀够不够快。我不记得有何等行为,被适瑗兄恨至非杀不可地步。” 难得见沈赫调侃,陆歆听罢也是笑出来。遂即挽起左袖,将腕子上疤痕全部露出来。“当年望着和亲銮驾远去,歆割腕起誓:伤别伊人终生不娶。日前圣上降旨,许我自临安族中择可心稚子过继到膝下,以平风传保全朝臣体统。亚岁之庆后孩子便送到跟前,圣上将再下特下恩旨,将亲自为其赐名。”言罢,眸子朝禁宫方向一挑,一抹笑意拌着一汪泪光,在一贯淡漠的脸庞浮出。 陆歆立誓终身不娶,按族中‘男无妻子不蓄须’惯例,年至而立依然俊逸飞扬,净面如玉。因此朝中有人甚或讹传其好男风,且专好雌伏于下……诸样说道荒谬且歹毒,陆歆却恍如未闻一般,依旧傲岸坚刚、目下无尘的仪态。满朝上下能如沈赫这般,与之促膝把盏者,两只手便数清楚。倒未料及,如今闹得当今圣上为其出面平息毁谤。 见沈赫默然不语,面上显是感同身受的伤怀之色,陆歆放下衣袖,对之欣然一笑,表示领其心意。“扯远了。素知嘲风公子博学广目,那么,足下遍翻史书,可见过有记载,哪一朝中和亲外嫁公主能活着回朝省亲么?故我料定此番凤还巢掩盖之下,西恒必有塌天之乱。然不破则不立。‘运筹帷幄,雷霆雨露,既要怀天下之仁之至柔,又当有杀天下之狠之至刚;此所谓王者心术也。’此论述乃是当年奉教于相王座前,恭听得少许训教。至今言犹在耳。” 陆歆轻轻拂住沈赫已经攥得发抖的拳头,摩挲着将之缓缓揉开。“陆某痴长延召几岁,忝居为兄长相劝两件事。其一,今上乃开国以来少有明智之主,新锋正砺,胸藏中整盘格局珍珑也已经摆开。为人臣得遇明主乃为幸事。成为闲子倒无妨,莫要堕为弃子。其二,贾阁老阴潜家奴遍发揭帖,毁谤先帝及相王之事,已经立案交由大理寺堪审。现任大理寺卿号称火判官,手上没有问不清的案。丽妃巫蛊魇镇皇嫡子之事,压在龙书案上,判与不判全看座上眼中,皇长子睿骏与圣上的父子缘分维持多久。亚岁镇年关,朱笔御批之时三跪请恩,或许可以求得转圜。想来虎毒不食子,总会留些情分。至于贾氏旁系的提亲,延召还是置若罔闻为好。” 两人同样精明有都不是贪杯之性,一场酒喝至酉时散场时,竟是越喝越明白。 下楼见到各自家仆来接,方知外面已经飘起鹅毛样雪片。陆歆朝门外扫了一眼笑言打趣:关照沈家仆人好生照看侯爷,免得嘲风公子一时贪玩,便现出真身踏雪遁去。说笑一回相互话别,各自钻进自家暖车,分作两处而去。 车子启动时,沈赫对家仆逗笑说:左右近两日夫人不在家,若依照他的心意,到家之后要泡个热水澡。倘或实在叫不醒,就直接搬动消息掣卸下底板,连人一起放在浴池,何其省事。随车家仆因此笑个不住,“借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这么伺候主子。”坐进车子被暖气一蒸,酒劲反上来,头有些迷糊。沈赫把披风厚毯裹严身体便盹起来。 感觉车子转弯拐上另一条街,遇有夜巡兵丁查问,家仆照实应答等声响。遂即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车窗下响起:“皇后口谕,请国舅爷即刻随属下进宫。”未等沈赫清醒追问,一个香球丢进来落在腿间。 沈赫认得是长姐皇后沈氏的配香用具。抓在手中启开,里面是一个字团,字迹也确是沈皇后笔记:玉郎见字速来会晤。沈赫不禁心惊肉跳,长姐以乳名相唤时候屈指可数,形诸笔墨则必是紧急。思及于此不再多想,当即回应车外之人,令其带路进宫。 车子停在宫门口,换了密实的穿宫暖轿。直觉是一路疾奔,约有盏茶功夫,明显觉出直接抬进了一处殿宇。 挑帘迈出暖轿一刻,沈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所在处并非昭阳殿,是他幼年身为太子伴读时住过的敬和轩。此处早已划在御前禁地范围,便是皇后也难随便涉足。唯一解释,即夤夜进宫会晤皇后之事败露,被皇帝抓个现形。 此刻昊帝正盘腿坐在榻上,倚着引枕支颐小憩,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小桌案上端放着紫金鼎熏香炉和一套暖盅,稍稍提息可辨出宁神香中有轻微酒香。 沈赫没有出声只撩衣在外间地面跪倒,暗自掂量着眼前事。皇后姐弟之间会面问安情形常有,被昊帝知悉也不算新鲜。然宫门落钥之后再进内庭,处置起来就端看座上那位的心情。 正出神时,恰听内间昊帝低喝一声:“竟无一个让朕省心,都滚出去!”沈赫闻言暗喜,正向外退步遁出,被御前总管太监守忠堵住。 左右看再无第三人后,守忠蹲下身附耳解说:“近日皇上为外朝内庭诸多事务焦虑光火。接连两月,只在榻上盹着一两个时辰便起来批折子。丽妃出事后,内务司遂即将嫔妃侍寝牌子一律封存,留待案情查实后方才启封。 掌灯时分,夜巡鸾仪卫拿住一名易装宫人,皇上亲自问过,便命人拖出去打发了。原本要往往落鸢殿那边走一遭,丽妃遣人来禀报,皇长子发热,恳求皇上移驾过去看看。随后皇上便不再提起驾落鸢殿的事,径直摆驾至此,好歹眯了一炷香功夫。方才咱家悄悄看见,被办的宫人是昭阳殿的。说不得要抓个外戚后宫结党干政的罪名,侯爷还是好自为之。” “守忠,朕的腿坐麻了……”内间传侍话音未完,守忠已经肘膝并用的进了门,随即响起轻轻揉搓衣缕声。守忠低声回禀:朔宁侯已在外间地上跪了多时,正等候召见…… 昊帝哼了一声,似是自语念道:“朔宁,取辅保国朔安宁之意。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南怨未开。当年同在相王座前受教时,朕常以这首《上高侍郎》打趣调笑他,他懵懵懂懂,闪着一双亮眼答:那我便去西北为太子哥哥平定边陲。哈哈哈……” 闻言至此连跪伏在外间的沈赫,也不觉哑然失笑。但很快便觉出一团气裹挟而近,沈赫下意识一闪,紫金香薰坠地,随着咣啷一声骤响,香灰遂即散落一片。昊帝重新开口的音色翻然变得阴郁凝霜。 “申牌时分,大理寺送来贾时飞画押供状,对其毁谤先帝及已故护国相王,构陷皇后,串通其女丽妃贾氏魇镇皇嫡子等罪行供认不讳。按律拈个寸磔之刑与他也绰绰有余。丽妃必然留不得,念在伴驾多年生有皇长子,赐白绫留全尸。皇长子睿骏除宗籍废为庶人,待冬至祭天之后再做处置。贾氏一族犹如砧板上的肉,不需朕说话,自会有人出手替朕去剁。” 昊帝由守忠一气搓揉之后活动开腿脚,穿上便靴款款步出来。“怎么,如此结局,皇后与沈卿觉得还不解恨?你夤夜进宫,是听闻贾家查到什么证据,恐其翻案反水危及到凤座稳固,赶着过来会商消灭证据?还是要会同皇后一起去敲登闻鼓,逼朕下旨当百官之面处置奸妃贾氏及皇长子睿骏么?” 沈赫顿觉奇寒附体,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顾不得申辩忙将头驻地念道:“微臣对天发誓绝无此意。望圣上明鉴。” 昊帝倒剪着双臂在不远处量着步子,苦笑一声。“明鉴?朕此刻倒真希望糊涂些。明鉴之后看清结果更触目惊心,皇后手上粘的血,不比丽妃贾氏少。当初东宫有正妃、良娣、良媛,说不得群英争艳。至入主禁宫时,仅剩一后一妃。两人在太子宫时就针尖麦芒,进位大封之后愈发水火不容。朕还记得当年在父皇架前,指定这两人伴驾的初衷,取沈卉精明警觉,取贾妍见识多才。真是难以置信,闺阁中红粉裙钗,行起杀人害命勾当,丝毫不输于须眉。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哦。若一致对外倒可牵强,可折损的都是……天家骨血。延召你来回答朕:璟祯德行不够坐这把御座,还是从初始选错主持内宫之人?” 沈赫正觉无从作答时,殿外隐约响起一阵骚乱。守忠不等吩咐忙着快步出去,稍后回来禀报:丽妃跟前尚宫紫莦,潜出落鸢殿,求见了泰和公主,现由公主侍从引至殿外,触柱鸣冤:丽妃沉冤,有万分机密之事,恳请面圣…… 昊帝仰头望着壁上一幅立轴的《地藏菩萨步愿图》,半晌后阴森森的笑了一声:“贾妍以为多拉些人垫背,就能为其分担罪业?朕不会令她如意的。命鹤卫内卫至落鸢殿,将落鸢殿中宫女内侍悉数杖毙;守忠领那紫莦去传朕口谕:要那贱人即刻起跪在落鸢殿里,就让她亲眼观刑自述其罪。” 沈赫听至此时,不禁一个激灵,只觉腹中残酒从周身毛孔瞬间蒸腾冲出。他记起午后与陆歆对饮时的交谈,才发觉那虽是借酒遣悲怀的感慨,却也是推己及人的暗示。 “陛下若信得过微臣,请降恩旨,将稚子睿骏赐予微臣做养子。”——“沈赫你想清楚再开口。”昊帝何尝不是暗吃一惊。 “臣想清楚了。日前微臣陪内人往同量寺进香,求得一签解到:微臣婚后无出,乃是臣的儿女之缘不足,需有贵人降福补齐。废皇长子为庶人,可终究还是天家骨肉,岂可轻易毁弃。若将其赐予微臣,想法抹去他之前所有记忆。如此既能延续圣上与他的血脉亲情,又不至于祸及宗庙社稷。” 沈赫说完此番话,昊帝确实愣了半晌。没料到面前这人死到临头竟还在为他着想。借着皇后之手搬到了顾命权臣;忽而惊觉到,枕边人尚且无所不用其极的机谋算计;何况是臣子。回望之下孤寂苍凉,以致情绪败坏使然,一股火顶到天灵。昊帝甚至设想,就在这座保藏了两人童年少年醇挚年华的殿宇中,抽刀断水将以往情谊斩断。然后不破不立,放手重新开篇,书写属于他的治国宏章。 但事当临头时,他忽然发觉,情之一字已经烙进心里。将之尽数剔除后,那颗心所剩无几,根本供养不活他这个人。昊帝不由得自问:如果连沈赫都不能相信,世间还有谁能信?如果宁愿任用乱臣贼子,也不能信任中直之臣,则即位时许下中兴志远,就仅仅是只字片纸而已。 一念至此不再犹豫。昊帝款步行至内间,亲自取了温盅出来,当面斟满一只玛瑙盏。 见沈赫望着玛瑙盏中一汪绛红,茫然无语之状,昊帝故意狞笑一声:“户部尚书的桂花陈饮得,朕赐的西域葡萄酒便饮不得么!你也不必猜,酒中兑有足量软红卸功散。废皇子可以交予朔宁侯抚养,朕也信你不会亏待他,但朕也要杜绝日后有人挟皇子谋反。因此,废武功或是废皇后,卿来选一样,朕绝不逼你。” 落鸢殿外,积雪厚的足以没过脚踝。行至近处见栏杆上飞溅上的血迹,尚未落地已经冻住。殿阶前陈着数十个被大雪盖住的起伏,偶尔还有血迹渗出,将雪化开露出衣服,原是刚刚被行刑杖毙,尚有余温的尸身。 敞开的殿门内,丽妃贾妍泥塑木雕般跪在门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却未曾忘怀搂紧怀中滚烫的小躯体。紫莦拼死跑出去求救于泰和公主,仅仅引来御前总管太监传口谕。她被乱棍打杀时仍喊着:还有希望……贾妍明白,希望就在她怀里。 伸出手未出片刻,便冻得没有知觉。凭着臂膀感觉缩回手掌,附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反复这般借以给孩子降温。有大理寺结案的教训在前,即使睿骏正高热不退,贾妍也不敢相信过来问诊的太医。 贾妍轻轻搓着孩子后背,口中念念有词:“罪妇贾氏深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往来神明垂怜。唯有泣血扣请上苍开眼,怜惜稚子无辜。令圣上念及父子之情,放孩子生路让他活下去……罪妇情愿以全族人寿数抵折给他……” 空旷大殿中,灯花爆响也是明显的。孤绝的烛火将一串身影映在墙壁上,由大变小,恍若幽魂鬼魅般欺近。随后又一个尖利的嗓音响起:“丽妃娘娘不必动那份心思,贾氏一族的寿数,显然不够给你怀中逆子抵充活命了。大理寺已经定刑,贾时飞判具五刑而斩,其子贾准寸磔千刀。贾氏夷三族,十四岁以上男丁尽数出城郊斩首,十三岁以上女子处以幽闭之刑,余者不做发卖,悉数解往关外为奴……” “圣上还未下旨,睿骏还是皇子。尔等鼠辈要行忤逆弑主不成?”贾妍惊惧至极限,不觉间道出了心中否认过无数次的结局。 随之便见那内侍往双手中哈了口气搓搓手掌,烛火和雪光反投惨白干净的脸上,越发显得阴森。“娘娘所言极是,你怀中的还是皇子。得传皇长子今日高热不退,属下们奉命来为小皇子诊治降温。哥儿几个,莫要费话拖延了,伺候起来吧。” 话音落地,有人上前抄着贾妍两腋下,将其拖至露天。往雪中一搁,随即有人将一桶温水兜头淋下。寒天冻地中温水淋过后散热更快,贾妍刚喊出‘冻’字,已经被几个人围住,拔下发间仅剩的发钗,便戳断贾妍脚筋。接着木锨纷飞雪块拍落,边堆积边打实。转眼工夫已经砌到腰间,又是一桶水确实冰冷的。随后再堆雪……拍实……再浇水…… 望着眼前硕大的雪坟,内侍往眼眶中抹了一下,将手中发钗插在雪中。“咱家知道娘娘有冤情,要索命就去找昭阳殿吧。你逼她把亲弟弟送上龙床,便断了自家活路。来世投生为人,再不要嫁来帝王家。” 五更时天色未开,一辆乌棚车却畅通无阻的飞驰在内宫中。一路行至敬和轩前停稳,守忠便抢先跳下车,回手又从车内拖出一位老者,低声催促着先进去,药箱自有人送进来。 守忠打发车子进侧厢小屋,刚把脖子活动一下,有玄服侍卫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守忠一抖,瞠目结舌半晌续不上一口气。被侍卫抬手拍了下后背,方才哼了一声喘个不停,遂即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阿弥托福,阿弥陀佛。委实够毒。” 昊帝睡了不足一个时辰,便觉出抱中躯体滚热异常,呓语不绝且有不正常的嘘喘。起身拨亮灯烛查看,沈赫已烧得满脸通红,冷汗频频,有一句没一句的似是已在说胡话。 “先生……我不想……不想成亲……”帐中又响起呓语,恰好岔开昊帝的神思,他放下手中折子,压着步子来到床边落座。抬手附上仍在昏睡人的额头,觉得依然不是清晨时那般滚烫,总算可以长出口气。 守忠识趣的递上暖盅煨着的药,昊帝回手舀起一匙送到那人唇边,却还是唇齿紧闭喂不进去。昊帝索性丢下药匙,伸臂将人抱进怀中,又端过药盏,直接噙在自己口中。有捏开那张嘴,将药度过去。 昨夜一盏兑了卸功散的酒,肢体绵弱无力不得动弹。对于施予者如美食一般,自然是大快朵颐,享用的舒爽无比。然被抱之人在意识清醒之下,如同砧板上鱼肉,任由宰割索要,确有另一番受刑般滋味。心痛加上外伤,岂有个不发作的。 手指轻弄着安静的睡颜,昊帝脸上略有缓和。“皇后若有她弟弟一半心性宽仁,朕也多分与之白头偕老的心思。此地无银三百两,如今不需要旁人检具,她自己就把罪坐实了。去把朕的话学给她:日后无人同她争那把椅子,就安生下来过日子罢。再由昭阳殿内生出甚么祸乱,朕不动祖制却可以做‘人彘’。” 昨夜是皇长子睿骏,之前有过多少小生命,毁于无声无息之下,淹没在两个争宠夺权的毒妇手里,便无从知晓。 一直延续至掌灯时分,室内沉寂终被打破。昊帝斜签着坐到沈赫面前,眼见沈赫抽出附在他掌下的手,恍然觉得有样珍藏之物,从心里被抽走。昊帝用森然目光盯着他,沈赫把头一转;昊帝褪了衣衫上榻躺在他身边,他扭过身闭目便睡。纵然是雷霆万钧之力,也打在一汪水里。 反思几番方觉察自己淡忘了一件事,沈赫再是心智过人,也是方过弱冠之年。连他自己也有耐不住躁动时候,如何能禁得住同样是血气方刚之人的腿脚。 昊帝深吸口气压着嗓音道:“玉郎,除去随军去西北戍边这一桩。其他条件尽管说,朕会酌情考虑。” “卸功散解药或是鹤顶红,陛下选一样赐给我。凭长姐平素作为,料想贾氏覆灭后,沈氏也不会长久。不能在朝报效,我难道真个隐在门中作闺阁之臣。”——“此言荒谬,谁要把你禁在幕后了?来年春时,朕预备外出巡视,届时亦会携卿同行。” “如何同行?横陈于陛下銮驾、行宫中侍驾,将本来正当朝务公事当枕边风吹?璟祯,任何一朝御榻上,永远不会缺少脂粉佳丽;但君王座前是否续有足够秉忠辅保之臣,却未见得了。若这两样,你确信都不缺,则请于覆灭沈氏之前,先赐我一死。” 昊帝伸手抚上沈赫肩背,被他扭身躲开,赌气之下强行搂住他。昊帝自问且确信,当世能令他放下一国之君身段,除却此人再无其二。因为他决然不会怀疑护国相王云徵,生前留给他的一则判语:握风骨,守黄图。剔除掉所有关乎社稷皇位,帝术权谋,昊帝清楚的知道自己,置于这个昔日师弟今朝臣子身上,投入怎样情愫。 “玉郎,你不必再筹划寄养废皇子之事,他已在那个大雪夜殁于高热不退。朕刚刚又失去一个至亲之人,你陪朕安生守完头七罢,之后朕放你出宫,并赐你卸功散解药。我们如常做回通心相知的君臣。” 亚岁日前,有特旨直接递交殿前司都统领,擢升鸾仪卫沈赫为鸾仪都尉,任御前随驾从五品带刀护卫。 同日,贾氏一族数十定死刑首犯,被解往京郊外特设刑场行刑。十冬腊月的天气,鬼头刀闪过,鲜血喷出片刻便被冻住。砍落地头颅竟险些把刽子手绊倒。具五刑、寸磔刑台之间,额外架起一口开水锅,以备化开刑具刀具上冻住的血渍,拖至后来,行刑刽子手都被迫轮流上台,算是完成行刑。 亚岁之庆,昊帝亲至宗庙进香设祭,将废黜皇长子之事上告历代先王。同日泰和公主往京郊外同量寺,代表今上进香主持超度佛事,并亲往寺内净室抄经祈愿。随驾护卫由鸾仪都尉沈赫全权负责。 将至摆驾回宫时辰,泰和公主偶然发现,沈赫脸色不好,且在请见进院前,将连脸埋在披风中轻咳几声。便知会跟前侍女将随带参汤送过去。 沈赫躬身拜谢,侧过身快速喝完参汤交换暖盅,少时随着唇齿间清苦中略有回甘,暖意升腾发散开来。 借侍女请沈赫近前帮助捧经书,泰和公主就近叙说几句家常。沈赫至此方明晰皇长子猝折的事实,竟是被人以堆雪泼冷水之法,与其母一同活生生冻死在寝殿露台上。至于指使人,自然不许再说。 其后一个月,沈赫一直在北书房夜间当值。每至二更时分,昊帝总会擎着一盅参汤款款踱步至他面前,无语的递过来,看着他一口气喝下,又接回器物,踱着步子走开。只是不知是否处于心境变化之故,那个暖盅里的参汤总有一丝淡淡苦味。 次年三月下旬,昊帝亲自往江南巡视水防。如前时约定,由沈赫随驾护卫。随行臣工中,除户部尚书陆歆,另还有改换男装的泰和公主。 途径临安时,昊帝突然别出新意,召见陆歆新过继在门中的男童,并为之选字定名。陆歆携子辞驾退出时,昊帝似是无意的对陆歆说了一句:“守得云开见月明,卿家挚情必有回报的。” 恰是那日,沈赫未随驾,告假获准赴虞州访友。 万氏门中正为掌中明珠莹儿小妹行及笄之礼。万氏兄弟及其世交姻亲谢家兄妹列席。那一日晴阳骄好,虽俊杰雅士林立,依然遮不住那道烁烁其华的风采,和清俊除尘的雍容。 万谢两家子弟早成虞州一代翘楚。万荣、万荃文武双全,枪剑合击技艺超群,出自江南文宗世家的谢淳、谢苎,博学广纳,通药理辩香。最是赏心悦目,则是万莹小妹一双明眸剪水的丹凤妙目。 适逢锦溪琼花初放,沈赫应万谢两家兄弟之邀,同去圃间赏花。花丛间有万家小妹笑颜宛转,莺声燕语:“琼花花状独特,又有雅称聚八仙。合上中间主花冠,正是最高之数-九。故有典籍称琼花为上善之花。今日携手交游共六位,不知另外三尊大仙在何处神游?”笑言弗落,引得众人一片畅笑。 郊外小憩时,沈赫爽快应邀以一对乾坤短戟,对应万氏兄弟枪剑合攻。一霎时衣袂翻飞,铿锵交接,令人目不暇给。即便是专文的谢淳看得起兴,竟也忘记去关照身侧一双妙龄姐妹。 熟料正在酣畅时,沈赫意外失足跌倒;万氏兄弟急忙收势搁下兵刃上前查看。沈赫拄着短戟起身,摆手示意无妨。 谢淳上前要沈赫伸左臂与他,指搭脉门片刻后,又看了沈赫口腔、手臂肌肤,略有讶异的问:“延召兄近日可有轻微下泻情形?”——沈赫翘翘唇角如实答道:“确有肠胃不和之状,请随行医士看过,道是轻微水土不服。” 谢淳垂目沉思片刻,重又为之把脉并问沈赫日常饮食,所答都无异样“既如此兄台可有其他进补?”——“这……偶有赐食,自然不能推辞。” 听沈赫说的含混,谢淳点头会意。“虽然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然其威终究难测。听玉清兄说起,延召的雅号唤作—嘲风。载曰嘲风者,华美、好望相,镇煞驱噩。观兄台天成一段贵极之相,位极人臣是迟早之事。定心惜福可保司命丰裕,不需再借他力助益。” 沈赫轻笑一声,将谢淳请向一旁和颜低声道:“沈赫许身于国,效命于君。一己生死早不在思虑之间。令杰贤弟若有提示尽可直言,出贤弟口入延召耳,绝不旁漏。” 谢淳见他把话语诚恳,沉吟一下挽手道:“小弟也只是推测,做不得数。看兄台症状,似是雷公藤轻度中毒。” 乍闻解答时,沈赫心间一沉。雷公藤又称断肠草,有祛风除湿,活血通络,消肿止痛功效,可治疥疮、顽癣;但特有毒性也足以致命。“少量内服,会有怎样的不良复效?” 谢淳将手一摊划了一道弧:“便如仁兄这般,口中小有溃疡,轻度下泄症状。若积存成疾则可致男子绝育。” 辞别万谢两家兄妹,信马由缰折回行宫禁围途中,沈赫心中百转千回。座上那人若想杀他,大可不必这般费事,一杯毒酒足矣。不解之处在于,何必先要致人不育?难道是为日后禁足在内宫做准备?似乎又不像,毕竟凭着多年相知,那人绝对不至于到下作地步。倘或投毒之事并非出自御座授意,那么唯一解释则是凤座……长姐稳固皇后之位心思近于执狂,其眼中无不可为之事,亦无不可用之策。 当年逢太子妃之争,沈大人正妻暴毙不足半年,沈卉姐弟的母亲便得扶正并得诰封。由此使得沈卉先于贾妍一步,抢到了太子妃之位。倘或真就为着那个位子,将姐弟之情彻底粉碎,化为轮流辗转于龙榻幕围,那么亲情又有何意? 恍惚间马缰被扯住,守忠如蒙大赦般叹道:“神佛保佑,国舅爷可回来了。里面那位脸都黑了,再若寻不见您,今晚当值的队正怕就要抹脖子了。” 一夜长谈平安无事。次日清晨却出乎所有人意料,鸾仪都尉沈赫挂职别驾离去,昊帝将自己关在房中,砸碎一地瓷器珍玩。 心惊肉跳挨过一整日后,终于盼到宣布起驾。昊帝又别出新意,前往锦溪郊外去赏琼花。 是年五月底御驾返朝时,随驾臣子中出现新面孔——新封殿前司骁武尉万荣、新封文渊殿学士谢淳,銮驾中多了一位佳丽,是新封昭仪谢苎。双双走下车辇时,昊帝挥退上前搀扶的内侍,亲自将谢苎接下来。 皇后不仅没找见自家弟弟,还被另外告知:谢昭仪已结喜脉,即日起住在皇帝寝殿,由昊帝亲自过问起居饮食。至于朔宁侯,在随驾外出期间,得准许挂职外出游历去了。 荼蘼花将落时,昊帝接到一只折成奇特平安结状的信。拆开来是熟悉的钟王楷写作一首小诗: 无双亭下谢琅侯,挽袖锦溪剪寒愁。 得闻南来青鸟信,漫辍朱笔望潮头。 昊帝将信纸按在胸前,把袍袖遮住脸,靠回榻上继续小憩。一缕清泪从衣袖下面滑进鬓边。 是年腊月,诚如其父所盼,二皇子隆睿骐降生。 二、情以狠绝双全策,不负君恩不负卿. 白纻素雪作春衫,忍见失伴还孤鸾。修颜兰陵初别日,江锁疾风烟笼帆——新寡·万莹 其后数年,回望这一场不顺大道却合乎人情的风月中事,还会有相熟幕僚疑问:朔宁侯如夫人究竟有何等天姿国色,直令被今上赞为人臣楷模的朔宁侯失德失措,甚至将拜相之荣脱手丢却。 身为当事人,沈赫的答复风轻云淡:世间万事唯情之一物最难料。此皆是沈某宅中事,无需与外人道。再则沈某倒要问兄台们一句,闺阁风月干外人底事。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赫这一回风流可有负天下有负先贤吗? 于是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自不必细述,朔宁侯府中却是道不尽一派喜气洋洋。 月前交割政务后,沈赫已遣家奴和子送回亲笔信,随信带回出征当时带走的发钗。笔风幽默向夫人‘告捷交令’:赫本人头脚齐全。如先前之约,意外于安远收养义子慕超。似是果有接引之效。随后收娶娴熟侧室,育得一子时已满月;甚美。起名为——骧。意为昂首奔驰之骏。至此敬贺芫姐本利双收。弟赫拜告。 安氏将信随身揣着,闲暇时取出看聊解烦闷,每每读来都不自觉莞尔。夫婿安好,子嗣有续。于她是莫大欣喜宽慰,其他皆是次要。 陪嫁贴身侍女怕本家小姐悲愤攻心迷糊了,使足宽慰软语相劝。反令安氏哭笑不得,只好沉下脸吓唬侍女:“再听到你吐出这等糊涂话,你就自己寻回安氏老家去,我跟前不留这些不贤不仁的奴婢使唤。” 安氏断然不会疑心自己丈夫。沈赫出身公府世家,预收娇妻美妾根本不在话下。与安氏成亲后心无旁骛相守七年,即是安氏一直无出,沈赫也不做纳妾之想。安氏由此信定,庸脂俗粉寡德不淑之女决然不会引沈赫瞩目。能令他动心的女子必有脱俗超凡之处。 随后因有夫人侍女的‘榜样’,沈家仆从婢女被集合到正厅,恭听训示。诰命夫人说得浅白:苍天保佑,祖宗积德,沈家终得立有后代香烟。因而随老爷回府的新夫人,亦如她这正室一般身份贵重,与之同尊为夫人。大小两位公子皆是沈府少主身份。尤其尚在怀抱中的娃娃,更是侯爷的嫡亲骨血,断然容不得丝毫轻慢无礼。倘有发现不尊夫人,不敬少主,甚或蜚短流长败坏家门声誉者,无论世代在府的老仆旧从,还是故友亲朋礼送推荐的侍卫家奴,一律逐出府门,打杀发卖交官投狱绝不容情。 为防日后生悔造乱,安氏特别令管家准备纸笔典契,明确许诺:有谁恐日后忍受不住,愿意就此赎身出府,尽可领走当年工钱和典身契,出去另谋生路。 ****** 骧是父亲亲手接生到世间,故于沈赫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除却吃奶睡觉和沈赫公务,十之八九是钻在父亲怀抱之中。粉粉嫩嫩的小身子,黑油油的发,口若含珠,一对形状秀长的亮眼忽闪着,对眼前的所有人都弯着笑意。 世家大族素有的“抱孙不抱子”习俗,在沈家显然是从未听闻的。沈后与国舅回府当日便遣内侍来侯府传话,皇后赐见新生侄儿。卿国舅抱上小公子岁车辇入宫谒见。 致使昭阳殿总管太监守仁目瞪口呆的,国舅怀抱着爱子,悠来悠去的哄着睡觉,且毫无商量的谢绝了皇后的召见。沈赫命守仁带话给姐姐:既然见之难免尴尬,见了没意思,不见也罢。再则,儿子今日闹肠胃不适,更不宜带入宫中。还是等情况好转是再往宫中拜见。 沈后闻报之后,直恨得花容失色。近侍宫人见情势不对,纷纷扑到当地。非如此,则不晓得稍后惹怒皇后娘娘,究竟是被抓破脸还是被拖出露天打死为止。 沈后未料及,一个奶娃娃竟然令贵为国母的她,遭到如劈头盖脸般的闭门羹。心头酸腐妒恨自不必说。 沈后跟前大尚宫紫芸费劲口舌说尽好话圈住主子不曾发作。陪笑脸道:“娘娘保重凤体。侯爷心疼儿子也是情理之中事。千念万盼育下这一位小公子,沈氏就此多了香烟延续,自当视若珍宝。怎么说也是娘娘您母家的喜庆事,娘娘该高兴才是。您同侯爷到何时也是至亲姐弟。不会与吃奶娃娃计较。”随后转身招呼其他跪着的侍女收拾场面,准备牙梳饰物重新为皇后施妆。 沈后端详着铜镜中自己的形象,由于怒气未息,眉梢眼角见还有明显狞厉之色“你倒提醒本宫,怎会与个吃奶娃娃一般见识?说来本宫气的倒不全是那娃儿,实在是那狐媚。定然同西边(暗指谢惠妃)的一样,是个祸乱男人心性的货色。否则,我好端端的弟弟,竟然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生生竟被她勾引坏了。目下本宫急着要他进宫来,可不是全为与他商量对策么。皇上现下还不曾确定对朔宁侯的处置,无非是留出余地等他做些服低姿态。” 紫芸立于沈后之后小心的梳头盘髻口中连连称是。 本朝居家习俗,每月初一、十五两日,丈夫宿于正室房中。民间如此,禁宫亦通此例。然而昨夜,戊牌时,北大殿着人来昭阳殿传话,昊帝当晚有重要政务料理不往这边来了,关照昭阳殿主位不必等候。紫芸奉命悄悄买通北大殿小内侍得到确切消息,昊帝昨夜也未向西宫去,挑灯批了整夜奏折。 珠帘外忽有人报告:北大殿传口谕,命朔宁侯即刻往北书房见驾。 紫芸手疾眼快,才没令手中石榴花发钗刺破皇后皮肉。沈后已经一跃而起,几步行至珠帘外,扯住报事人的衣领下令:瞪大眼睛看清每一个细节,听清每句话。稍有遗漏定杀不饶。 昊帝端着胭脂色细瓷茶盏,捏着盏盖拨浮茶。手抖得压不住,心中涌动的冲动更是压不住。并越来越觉察,不能想,一想之下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抖。 沈赫毫不含糊的承认自己有失检点,耽于美色,一直依仗权势强娶弱女纳为侧室。以致如今,该女子已为他诞下长子。如上所失皆有他一身承担听由圣意裁断。 “守忠将北书房所有人带出去,里大殿二十步以外。胆敢靠近就打断他的脊梁骨。”御前总管太监应声,如见厉鬼般,拧眉切齿将室内人清得干净。 殿门合闭。昊帝挺身起立自龙书案后绕出来,一步步向跪在地上的人逼近。黑色金龙探爪衣摆最终遮住金龙朝靴,随之便是一声金属敲击金砖的特殊声响;令沈赫心头一紧。他清楚那是昊帝傍身兵刃——蟠龙金锏。应是在刚起身时,从黄梨架上抓起来的。看此情形,雷霆之怒正炽! “依卿所陈,是贪于美色而至心性大乱;不顾岳父之孝,不顾好友信重,色令智昏逼娶良家女子为妻。朕可冤枉沈卿?”——“圣上评断不曾有丝毫冤枉微臣。臣辜负圣上信重,愿受任何处置。”沈赫拜伏下去,暗暗提了口气运到后背。 昊帝登基后,功夫并为荒废。若运起内力挥锏抽下来,沈赫不落个骨断筋折也要伤及脏腑。那一来会很不好收拾。 凝息半晌,只听‘哗啦’一声木碎乱响,沈赫身后一架黄梨木‘飞龙在天’的立屏成了替罪之用。 “沈赫,这一锏本是赐给你的,你竟敢算计朕!”昊帝终是压不住怒火,一锏戳在沈赫肩头。沈赫就着金锏来势仰身倒下,又就地一翻依旧伏地跪好:“臣令圣上失望,愧不能一死以抵偿圣上……” “朕恨的不是这些。你沈延召出身公府世家,贪恋些个风月之事又能怎的?!朕气的是你心不纯。就在上月,朕在朝上亲口赞许——朔宁标品人臣楷模,言犹未冷,你倒闹出这般不入流的事;可委实是替朕立了个绝好的‘人臣楷模’。听闻那万家小妹端有倾国倾城之貌,竟未料及直令朔宁侯为之倒了‘金刚不毁之身’,沈爱卿,朕该怎么论处你此番失德失当之举?!”说话间,金锏坠地径直滚落在沈赫腿旁。 昊帝一步一顿行至沈赫跟前,一撩黑色龙袍半蹲下来,探手扯住沈赫袍服肩头,将之提到与自己面对“沈延召,你将手按在心口上如实回答,到底何故,令你如此抵触朕即将赋予你的前程;如此忌惮朕对你的倚重;甚至如此恐惧守护于君侧!你将朕躬置于何地?嗯?你给朕一句实话,否则朕必抄你沈氏满门!” “君不见,季孙之忧不在颛顼,已迫在萧墙?!”——“卿言下之意是……”沈赫点点头“起来说话。果如卿所言,难道朕不能助你脱开困顿?” 沈赫闪出一丝苦笑“势至如此,圣上毋需多有介怀。臣不能留在尚京。不然,即便是臣在圣上身边,不说、不动,也必然影响圣断。儿微臣纵然粉身碎骨,也难以保得两全。圣上若欲垂问微臣心里话,臣便秉忠直言。储君不定将令社稷不稳。然,悍将、外戚、权臣,傍于君侧,必将殃及国祚安宁。是故,此刻此势,于公于私,臣不仅要避嫌,更要断却一切置啄影响圣断的途径。” 昊帝将手一松快速起身背向沈赫而立。心中禁不住悲意翻涌。“延召,你……这般拼着前程声名,让朕情何以堪?” 沈赫拾起金锏双手呈举胸前:“臣牢记恩师教诲: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忧国忧民不别于庙堂江湖,护君襄政亦不吝于权位高下。但得护国以纯,事君以忠,臣亦会不计死生,功名富贵何足道哉。况臣的长姐居于六宫之首,得享世间女子极致殊荣;沈氏荣耀已至炽热之地。还有何不知足?以一己私荣换四疆归一,百姓升平,乃是先师夙愿,亦是臣之追求。今心愿得全,微臣纵是身处江湖之远,一如伴君之侧仍甘之如饴”捧着金剑的手抑制不住颤抖。 “贤弟……莫要再说下去,卿之言令朕……闻之痛彻肺腑……”昊帝的声音明显带出颤音,他不想回身,深知此刻身后之人必定也是泪湿衣襟。 ****** 在府中静候处置旨意时,有消息报称:同量寺方丈净云大事突然出关。应安氏提议,沈赫欣然携妻儿前去寺内进香还愿,顺而为两个儿子求平安符。 安氏领着慕超到座前接受摩顶授福之后,沈赫抱着爱子骧儿,得安氏招呼走近净云方丈。 蒲团上捻珠打坐的老僧忽然停下动作,双目陡睁睿光烁烁看向沈赫怀中的襁褓。瞩目片刻音色低缓的念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欲请令郎一见,望施主俯允。” 沈赫不禁一愣。虽然知道修行高僧多有先觉异术,但对面老僧只是注目一望,就道出怀抱中婴儿性别,并居然用‘请见’敬语,还是令沈赫深觉讶异。略沉思后,终于还是行至蒲团一侧,低下身形,亲手将小被子略掀开一些,露出了孩子头脸儿。 奇异的是,骧儿停下口中嘤咛之声,闪着一对亮眼直直望向面前的老僧。静了少顷,眼睛一眯随之弯起一个笑容,竟似是一派了然的模样。 净云方丈看罢双手合十,显然是对着婴孩回了一礼,复又向沈赫淡定答道:“阿弥陀佛,善哉。令郎天成殊色,乃是背负涅盘厉火冲破轮回入世。自有别于常法命盘。平安于他为常乐,何须再求。而他若能远离紫菡黄图,便是家国天下之福。”说罢提笔写了字条,认真折成一个菱角型,亲手放在沈赫掌中。以仅供两人听清的声音嘱咐“事关天机阅后即化”。 ‘凤骨入怀,生为佞宠;逆势而翔,德承国仰’——十六个字如同砧锤相击,一笔一划将沈赫钉得痛不可当。他只告诉两位夫人,净云方丈的字条写的寄言是指明骧儿‘不宜入仕’;至于那惊心动魄的十六字,惟愿永远埋在心里,不要有第三人知道。 这样一番判语,不是亡国之谶,又能作何解析?但是,竟然是加注在出生几个月的婴孩身上,简直令初为人父的沈赫怒不可遏。 良久冷却沉淀情绪之后细细想来,其中些许部分提示,也暗合了心意。沈赫对爱子亦不指望其有朝一日闻达于诸侯。只要他仁厚、正直安乐自在,未尝不是一番幸福。对于已至极盛的沈氏家族,若能从骧儿这一代看清局面,适时抽身也无不可。总强过自己现在的处境——树欲静风不止。 另则单看骧儿天生的形容儿,也是不宜令其踏入朝堂。其母万莹已是一副倾国之姿,骧儿的容貌至来日,绝不会逊色。若让沈赫来选择,他当然更希望爱子远离权谋漩涡中心。 ****** 数日后,帝下旨曰:朔宁侯沈赫于安远代职总镇期间,接应迟缓补救不力,致使奉节总镇武靖侯独孤坚辖下一境,频遭西恒散骑游匪袭扰。念其代职期间勤谨清肃,贬职往虞州出任知府。就此,虞州出现昌开国百年以来,首见“两爵携手镇边”的奇景。 朔宁侯携家眷离京赴任之日,朝中相熟同僚往长亭送行。 面对有关遭贬真相,及储君人选看法的提问,沈赫一概回以但笑不语。对于践行酒亦是浅尝辄止含混带过。 谢淳吧酒盏呈到沈赫面前笑道:“淳只预祝仁兄一路顺风。今日一别不知兄台何日归来?”沈赫接过酒盏朗声笑了反问:“赫并未远离,何以言归?”谢淳会意“如此,淳以此酒相约来日畅饮。”这一回,沈赫将酒一饮而尽。 沈赫团揖一遭方转身,邓绶紧赶两步上前压低声音道:“邓某得人所托相询,于储位一事,国舅爷当真无半点见教?” 沈赫刚从爱妻手上接过儿子,听闻此言真是烦不胜烦,却又不好发作。轻轻拍着小襁褓,略静片刻哂笑:“琚遥兄当记得‘天下者有德者居之’,今上德被海内,四夷归服,乾纲独断,非你我可擅加揣测置啄。唯其马首是瞻足以尽人臣本分。赫言尽于此,兄台以为可否?” ****** 本是鼓足一口气,预备见面后先行兴师问罪。及至会面时还是撑不住;沈赫与万荣彼此方交握住手臂,就已笑得前仰后合。 良久稍作喘息,万荣抢先揶揄:“此地素有戏谑俗谚‘舅子点头,板上楔钉’哈……缘于江虞一方风俗,以舅父为一家之主。……哈……延召且说说,从今而后,这上上下下该听哪位舅子的,你还是我?啊哈哈……” 沈赫闻解亦是乐不可支,向万荣肩上加力拍了一掌“玉清兄,小弟不过于‘人之常情’上出了些许纰漏,兄台至于笑得这幅见牙不见眼模样?好歹是一方总镇,莫要显得如此猥琐吧。至于今后谁说话算数,在家宅之内,自然是长兄为父尊兄长之言,倒也无妨;公务上么,赫历来是‘向理不向人,公务不出门’小弟于此亦是寸步不让。” 万荣把头仰起摆出一副无语问天的表情,“可惜我家倾国倾城才情飞扬的莹儿小妹,竟落到这只狐狸爪中。……哎!真糟践了!”忽而两色一变狰狞切齿“幸有圣明烛照,把你送到我手中,哼哼,沈延召,等着领教你家内兄我整治人的手段吧!”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嫩嫩软软的婴儿吟哦之声。万荣一脸厉色顿化无形。几步抢至门前,向正是款款走来的万莹急不可待的招手:“抱过来,快抱过来我看看。”接过那柔软嫩滑的粉团儿,已是眉开眼笑“啊哟~~好俊的娃娃呢,这么好看的,果真是男孩?”说罢就要动手掀开小衣服验看。 沈赫夫妇皆是一惊。万莹一把按住哥哥的动作笑嗔“哥哥快莫玩笑了。骧儿近日一直肠胃弱,想是路上着凉。”沈赫几步上前进而解嘲“兄长见笑,骧儿在小弟手上会安静些个,不自觉间惯下这个习惯。”手上一拨一带,已经熟练的把孩子抱紧自己臂弯中。小婴儿亦如被使了法一般,闪着一对黑如点漆的亮眼,看着父亲和舅父。 万荣凑到妹婿跟前,端详着外甥,小心的用手指描摹着婴儿的脸蛋儿,啧啧赞叹:“唔~~这眉毛真秀气,噢~~眼睛是一双丹凤眼;啧啧……一看就是万家的孩子……呵呵……”——“玉清兄,骧儿是要姓沈的。”沈赫啼笑皆非,万荣更是理直气壮:“那怎样?骧儿身上也有我万家的血脉。”随之两人又相视大笑。 “当日莹儿小妹行及笄之利时,曾有人为之推算道‘不亦远离家门’谁知真个言中。不到两年,惊心动魄的走了一圈又回来了……哈,这算从何说起!”万荣分外感慨。 沈赫拍哄着儿子,也禁不住朗声而笑:“不妨都从小弟这里说起。莹儿若不走出家门,赫怎么能娶得这等才貌双绝的娇妻,又从何而来怀中娇儿?” 万荣捏着雪白瓷茶盏,吹着水面浮茶,朝着沈赫促狭的瞄了一眼,斜挂起一侧嘴角,笑得有些痞,显然是在说,算你说句良心话。“噢,如此说来,即使没有京城那件事(立储),我家小妹最终也是要落到你手中,喂,我怎么觉得倒是我把妹妹送上贼船呢?……哈哈……” 万莹羞得满脸通红,挥了哥哥一下,正要开口回讥两句。沈赫朝兄妹两个做了‘嘘’的噤声动作;不必说也知道,他怀中的宝贝儿子已经睡熟。万莹过去接过孩纸被关照转回内室。 沈赫掸拂衣襟后,与万荣就近落座,交谈就此收了嬉笑成分。 “延召,你这步棋走得不可谓不凶险。若真为人叼噔开来,赔上前程不说还毁了一世名节。”万荣略侧向沈赫表情整肃。沈赫回以一弯浅笑,微微摇头“今日之太平来之何其不易,相比之下,赫一己私名轻如鸿毛。” “对旁人有所保留就罢了,对为兄还要提防不成?”——沈赫看看内兄笑开了些:“不会。朝中情势想必兄长也明晰。圣上一直不立储,意在审视皇子们德行材质,并善加历练。偏生一些人就着西恒之捷,反复催促确立太子。赫夹在其间,轻则成为他人押注筹码,重则便无端引起一场宫闱大乱。 也不怕说与兄长一些内情。赫携家眷一行方出平原郡,尚京家中就送来信报:册立大典之后,沈氏宗正因风寒暴毙。随后宗正之位毫无异义到了皇后手中。” 万荣的表情随之愕然。沈赫眉毛一扬继续道:“还有呢,女宗正登座后立即添加一则家规——沈氏子弟自本朝起,执行‘庶子不荫’的功爵家产传承规矩。” 万荣一掌排在座椅扶手上,咬牙切齿半晌,终于将顶到牙关出的怒骂忍住,他想骂的人与眼前之人是姐弟“看来延召的深意,并为得到尊姐的理解认同。”——“岂止。她简直是怒不可遏。恨我不向着自家人,自毁前程。可她不细想,若我依她之愿,加入到推立太子行列,圣上难道就狠不下心,行出非常之举,效‘勾弋夫人’之策,搅了沈氏全族。到那时,我无论是‘忠君’‘保家’,都无可避免两手血污。” 沉默良久,万荣冷冷哼了一声,转而向沈赫道:“照皇后之意,骧儿是被定为‘庶出’了;不仅与日后承家袭爵受限,便是稍大几岁亦不能进太学受教。”一言点破越发满脸鄙夷“如此么,倒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江虞地界本就是有‘外家担承子弟教导’的习俗。谢氏书院就在此地。江南百年文宗大家,难道希冀着书虫禄蠹口中的纸屑牙慧吗!只是贤弟良苦用心,若得尊姐领悟,据我看渺茫的很呢~~~~~” 沈赫没有答言。他当然深知长姐心智。心比天高,器量则如苔花蜗角也似。此番沈赫以决绝姿态,表明了不参与太子推选的立场,与皇后看来,堪有欺宗叛祖般的悖逆。沈后志在效唐高宗时“二圣临朝”之例,掌握家国,无奈心智不足,屡屡遭到当今真正宗主昊帝的挫败。可却还是大有愈挫愈勇的架势。 沈赫使出的两全之计,实则于几方面都是灰头土脸难有光彩可披。昊帝凭多年与沈赫的默契相知,很快明白了沈赫的用意。只可惜这样的默契始终转化不到夫妻姐弟之间。太子之位虽然落在正宫嫡子头上,皇后心头的恨意却未有丝毫消减。 ****** 骧儿于沈赫是个奇迹,久盼而得无一不美的奇迹。每每对上那双灿若星子黑如点漆的丹凤眼,浑如有一只无形的手,把沈赫胸中的柔软温情尽数掏了出去。令之每逢看定,便不自觉溺入那双凤目潋滟的眼波之中。 当孩子可以满地爬时,沈赫会同内兄。两位夫人,为儿子办了抓周礼。 看过骧儿拢到手边的物件时,四人不约而同喷笑出来,令这宝贝感兴趣的事还真是不少!一册书札,代表习文;一把小剑,表示好武;一枚图章,可结尾有望入仕为官。母亲低身关照时掉落的绢帕,也被他抓住,抖得好不快活。两条小腿玉藕般细腻,蹬踹不停,元宝。花朵等物被踢到一边。 万荣抚掌大笑,探臂将外甥抱入怀中又举上头顶“骧儿真聪明。日后定是文武全才人中龙凤般的人物。小妹,且看他舞起绢帕的样子,说不得会承袭你喜好乐舞的才情,舞烁翩跹。”粉妆玉琢的娃娃似是听懂了舅父的话,在舅父手上笑得春花般烂漫,直醉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沈赫从儿子手中取出一应物件,准备引众人往庭中用膳。当骧儿手上仅剩一方绢帕也要被拿走时,骧儿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万荣把脸一沉,无声的捏着东西又捧回到外甥眼前。这一动作是的沈赫夫妇无可奈何相视而笑。 用罢午膳,安氏万氏带着骧儿回内室小憩,沈赫耐心的为养子慕超布置好习字功课,才同万荣缓步来到水榭中品茶闲话。 “延召,莹儿对我说,你在骧儿身上,似是有很重的心事。其实我也看出些许,此番为孩子行抓周礼,你似乎很勉强。若是忧虑孩子的弱症体质,这实在不是个事儿。当即天下药石名家众多,凭你我之力,还怕寻不到养生健体之法为孩子调养。”万荣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笑吟吟放在沈赫手中。 锦囊中事一把暖玉雕成的如意随心锁,甚是稀罕。 沈赫抱拳谢过收好玉锁“兄长误会。赫对骧儿视之胜过性命。只盼他一生过得自在快活就够了。本也不想他再接近功名利禄铜臭气浓的秽事。因而觉得做不做抓周礼都无妨。再则,当初在尚京同量寺,有大德高僧说他:若求安然远离仕途。” “哈,这有何难哉?单凭为兄的家境,养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闲人根本就不算个事。何况你钟鼎簪缨世家。然而,此喻言端是蹊跷,还是莫要遮拦罢,有话直说的好。” 沈赫借拨浮茶的动作掩饰着脸上不自然“兄长见过骧儿背上,状似火云的胎记么?”——“那胎记不过是稍大些而已。怎的,这也成了受人置啄指摘的话题?” 骧儿后背的胎记形状诡异,颜色魅艳,浓处如焰如血,淡处似云似烟;象一团血雾,更似一股火气。 万荣已觉无名火直撞头顶。他和沈赫的思考相近,无论如何,自家的子弟被旁人说道异议,听来都是刺耳。尤其是那样的判语,简直是要把一个淳至如纸的人,在未步入尘世就劈手打入另册。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玉宇澄清神枪快剑,风神毓秀逍遥出尘。万氏兄弟一直是江南世家子弟翘楚人物。 【万荃,字宇澄】 万荃自少年时随性,成年时随心,是个不愿受羁束的。弱冠之年便出尘修道成了名符其实的闲云野鹤,以表字为其道号。言何帝乡不可期,在宇澄道长而言,衣紫腰金登云梦,却不似抱月吟风临江仙快活自在。 携手其师兄雨漱真人向外界云游一番回到虞州,心中对世道纷扰人性飘摇亦是多了无数感触达观。因而,与沈赫、万荣等四人相聚,互生惺惺相惜之意亦不在话下。 听得沈赫复述当初进香情由之后,宇澄哂然一笑:“净云方丈也算是当今有修为之士,竟也有妄下诳语之时。还道是天机,天意从来高难闻。似他那般批出的天机,无外乎是避锐躲芒,便真能闭门参禅面壁悟道?” 端坐于侧的雨漱真人拨弄着手中的羽毛大扇,听至此刻微微颔首“师弟所言不差。天下万事无非‘固本培元因势利导’,事当其前,怕就能怕得过去,天下岂不是早就干净了。” 元祉八年末,昊帝下诏于次年改年号‘承宁’。承宁——取意的承宁和天下生平之意。 此番改年号令沈后妒火更炽。 虞州地面文武官员们,与初见知府沈赫时,是见他与定涛侯把臂说笑的情景。观其风姿飒沓,举止间端方温和,并无公府纨绔习气,私下都道是皇帝拣个闲散无虞处,供这位内弟蹲蹲性儿;积些个可以摆上台面的政绩,便会加以调任安置。 更有些有点儿面子的进步接触的官员,常可看到沈赫于公务之余偷闲时。手把着稚子学步学话,眉飞色舞的欢欣样,便都放松了心思。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国舅知府还会在乎万把两银子? 孰料朔宁侯非尽是见过场面,更加是狐狸样的头脑。廊下还是言笑嫣嫣,转至堂上翻然一副风雷生动。诸般指派任命下达错落有致。先说一遍为布置,再复述一遍答疑;随后若见差池错误,则看堂上,素面一派星目微合之后,一支刑签落地,水火板子该不做赊欠。 如此一轮回合之后,众人看清了虞州的‘天相’。皇帝拍国舅爷来虞州任知府,决不为的用这几年当做日后高就跳板。再有侯爷知府也断乎不是只会在马上将双戟无德虎虎生风,下马之后就认得娇妻爱子的鲁莽武夫。于是,聪明些的官员就此吧精力转投公务,故作聪明的官员依旧抱着‘朔宁侯亦不是水泼不进的铁板’之类念想,眼中寻路子,余光提防板子,伸手顾及刀子,活的恁是辛苦。 ****** 尚京禁宫北书房中,此时茶香飘渺。君臣们对答话题,在昊帝特许之下,改为稍显轻松的世情道述说解。参与之人就此扩大到了几位钦点少年。其间有武靖侯公子独孤澹,奉节督知府之子陆昱,当朝太子睿嘉,二皇子睿骐。 昊帝手上捏着一封信,此刻边默读着,并听着独孤澹叙述此前奉节之行,及其沿途所见所闻。两位皇子对于所谓民情尚在懵懂时期。太子居长,又有礼数限制,虽然对当下正在谈论的话题不尽明白,也还是努力听着。二皇子利用撒娇早已襻在父皇身侧,以最舒适的姿势坐下了。 岁在秋末,独孤澹的昊帝特许,与陆昱结伴同往奉节走了一遭。。一是探望各自的父亲,二是为失地领略安奉一线眼下的民生实况。并约定回来之后,审评此行所见所闻心得体会。 此刻独孤澹正在叙述着安奉一带久不得平息的流寇袭扰之祸。由此题目,牵藤连蔓,提到了几年前英琮君臣被奇怪灭口,以及沈赫因接应奉节不力被论过遭贬等事。 座上的昊帝听到此节,似是有意无意的开言道:“若由你独孤澹守奉节,你将采取何种用策,是剿还是抚?”接着又转向一旁“陆昱,同样的问题,你可有思考?” “启禀圣上,昱以为,剿抚乃是相辅相成的,不当分而列之。”座上的少年淡定答道。 昊帝将手中信扣放在案上,刚好盖住一份摊开的奏折。接着定睛看向下首座位上的少年。 陆昱已至束发之龄,身材高挑,慧相已成,亦难见少年青涩气相。言谈举止渐趋沉稳,若善加历练如何不能为我所用。昊帝心中如是思忖过。 “罢了,另考量你与独孤一题,朕手上有一份折子,参劾现任虞州知府沈赫,于去岁生辰之际,大肆收受属下官员贿赂。”话音方落,肃立于旁的太子先是禁不住一抖。 随后,独孤澹挽手上拜答道:“回禀圣上,此报不可信。沈大人于两年前独领安远全境军政,过手钱帛无数,后与叶大人交割印信时,一应报册清白非常。若想贪财,何必要等置身于众目之下是才伸手?” 陆昱看到座上目光投向自己,知是示意他开言分说。随之一笑:“回禀圣上,昱以为此报可信之七八成。想那虞州一地,在军之帅定涛侯万玉清乃是其姻亲,而朔宁侯如今以武职从政,其施政行权岂有他人置啄机会。此时若当着有异心,于朝廷言必成大患。是故昱以为,若行查实当论其罪。切不可贻误时机容其做大,已至其有反噬之力。”他说得何其轻松,却将一房的独孤澹和龙案旁的太子,听得后背发凉。 “你竟是如此看待?”——“昱仅是就事论事,圣上自有明断”陆昱随之答道。 昊帝越发仔细看了陆昱半晌,没有再问。起身绕过书案,移步至殿门前,抬手示意打开殿门。 一股沁凉扑进原本暖意融融之中。置身于熏暖中的几个人,先后被这股凉意冲的不禁寒战。此时正值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季节,扑面用来的寒凉令人有头皮微疼之感。 昊帝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头脑一片晴明。转回身见宗亲之一隆昂,一直缩在座位上,做着一副凝思状,心下只觉好笑,有几分恶趣的调高声音问道:“隆昂,此间议事人中,你的年龄居长,想来对方才所议之事必有独到见地,说来听听。” 隆昂在座上忙着起身转向昊帝,甫一直腰,开口竟是一个气嗝,随之手忙脚乱四肢着地,一边打着嗝一边请罪。 昊帝耳风敏锐,早已听见室内响起低低的笑声。鄙夷之下亦禁不住灰心,将袍袖一拂传话,今日议事到此,所有人连太子在内皆道乏告退。隆昂御前失仪责其闭门思过一个月。 殿中只剩下昊帝一人,他重新拾起案上信笺。一层微笑不自觉浮起。信是沈赫附在新年朝拜奏折中一起报送的:叩谢圣上上次皇舆图。敬报知圣上,去年入冬时,又得嫡子,起名——驰。其间颇有玩笑趣味的称,是仰圣上洪福庇佑。 “这厮好能作傻卖乖,你又得了儿子,干朕洪福什么事?照这么看,倒似是离着朕近了让你生不出孩子似地。”昊帝忍俊笑骂后,折好信收在袖中。缓缓的在大殿外平台上踱着步。 这两年间,沈赫在虞州说得上是如鱼得水般。显示会同万荣,以植树固土之法与修堤防洪结合,改善了虞州一地植被覆盖不足。同时带起当地农耕。利用当年洪水冲击后留下的低洼水泽,围坝成渠尝试水生养殖……实难尽数。如此以虞州一点带起一片地域,江南得环鱼米之乡旧貌,昌南线国土可望于今后再无饥馑。 参劾沈赫受贿的折子,昊帝看过之后就丢在案上。去年沈赫生辰及此子百日双庆之贺,治下幕僚以为终于找到亲近机会,借机送礼。沈赫于当日并不与众人为难,只命人积下送礼人姓名及礼物价值。转日开堂办公,当堂宣布,奖励品转为某类某项政务开支。送礼之人与退堂后被传至二堂,逐一宣布了处置决定。此事之后,虞州府上下对知府大人无不折服。 该让沈赫回京了。昊帝心中对自己说。绝非是怀疑其忠诚。无论如何将此人置于一隅,与其个人言,或许无伤其独秀之能;于国而言,实实在在是明珠暗投莫大浪费。当初他力求离京是曾指明,外戚、权臣、悍将,是危及国祚的因素,让他沈赫一人占了全部。以此退一步海阔天空。否则君臣之间的情分无可避免的要归结在一个‘死’字。沈赫退了一步,帮昊帝写成一篇‘君明臣贤’,也帮昊帝巧妙避过了已露端倪的宫闱之祸。 得此一人同时得益友、臂助、良臣、知己、以及堂下酒友,何其快哉! “你明知朔宁侯是皇上信重之人,且参劾之事必是宵小之辈谤言,为何还要那么说?”行至背人处,独孤澹回头问陆昱“不怕传到皇后耳中,徒惹事端?” “圣上列此事发问,看似故意考校你我,说不得也是借此敲打某人。君王御人之道岂是一时半刻参详得透呢?”陆昱摆弄着手中长鞭,就着手臂绕在把握中。 转头看到独孤澹正投来诧异审视目光,陆昱呵呵一笑;“我知你是想说我‘唯恐天下不乱’。其实,我不过是替那一位做了想做的事。”抬手指指天,显然是暗指昊帝。“你且想想,天下不乱,何以彰显上位者文治武功?臣子间不乱,御榻之上怎会有高枕无忧?销骨舌,铄金口,古往今来吞了多少忠直之士。你我若是异口同声赞之,朔宁侯的死期就不远了。否则他何以拼着身名也要行刺韬晦之策。” 独孤澹略寻思片刻,心下也有了几分见地。当下催马追了上去。并骑之后还是眼底声音提醒好友,今后君前答对,还是谨慎为上。 陆昱明白独孤澹的提醒绝无掺假,谢过之后还是故意制造紧张:“世兄好意小弟自然明白。但容我也提醒你一句,皇后与朔宁侯虽为姐弟,心智相差甚远。她在沈氏族中推行的“庶子不荫”之法,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党同伐异,可她又行的分外下作。哎,叹只叹丈夫无好妻哟!早晚上面那位受其累,折福损威。擎韬兄难道没听过,牝鸡司晨黑白颠倒,天下必乱。”说罢无比惋惜的长叹一声。 “嘘~~!你想掉脑袋么!此话是从何说起”陆昱的嬉笑怒骂听死不着边际,里独孤澹心惊肉跳又忍俊不禁。 “世兄也不需追问方才那番牢骚的起处。只信昱今日之言,有朝一日,若沈家人坐镇丹陛,陆昱绝不助其雌威;便是幸得天纵之才,也不卖与帝王家!”手中猛地一抖,长鞭如一条黑蟒出洞,嗖的一声窜出在半空中抖出清清亮亮的震响。 承宁三年秋,殿前司都统领李匡告老致仕还乡。昊帝念其多年勤谨,赐金帛照准奏请。随后降旨,命现任虞州知府朔宁侯沈赫调回尚京,升任殿前司都统领。(简称-都鸾) 据内庭消息称,此前皇后思念幼弟,至夜不能难眠。哭求于御榻之前。而这一回,昊帝竟痛痛快快准了皇后请求。并加派百名禁卫岁传旨官同行,意在沿途护卫其顺利返京。 ****** 这一日真是碧空万里秋阳明媚。官道上见有一乘马车缓缓而行。异处在于,随车担任护卫的,俱是精明强干一望便知个个是好身手。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马车中响起清脆童音,其间伴有低低的笑赞声。当童音止于“临表涕零不知所云”紧接着响起抚掌赞叹:“啊~甚好,骧儿真聪明!” 沈骧被父亲抱在怀中,一对波光逸动的丹凤眼就此弯成两道柔柔的弧线。 随父亲先行启程后,因舟车劳顿饮食不合,骧儿闹气肠胃毛病。沈赫为转移注意力,便让他跟着学背《武侯前后出师表》。大令沈赫意外,一篇文章,少说三百字有余,念、讲、顺各行一遍之后,骧儿随后警备的一字不落。 回想在虞州府宅时,曾听两位夫人说过,骧儿跟在万氏身边看母亲跳舞,随后即能学的有模有样。今番介行路闲暇逗哄爱子亲自一试,结果自是令沈赫难免瞠目——竟是过目不忘的天资。 “爹爹,娘亲和哥哥为何不能同行?”骧儿枕着父亲的手臂,有些昏昏欲睡。——“你超哥哥生病,娘亲要照顾他养息;又要照看驰儿,故要晚些动身。下月,他们和你舅父一起到京。怎么,骧儿想念他们?” 沈骧甜甜笑着点头“想。好在下月就能见到,就不难过了。”沈赫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低头向儿子脸蛋儿上亲了一下。孩童的肌肤细润嫩滑,触之如遇水墨玉面般。 出来一路,骧儿出去肠胃不和挑食之外,并未令父亲多费心思。此刻窝在父亲件事温暖的怀抱,占尽宠爱说不尽欢欣喜悦。 临走前,沈赫简单向沈骧解释了一些事:诸如,超哥哥因旧伤不能习武,故而此后,骧儿便要随舅父宇澄及其师兄,开始习学功夫,以便强身健体。免得总是闹腹痛。所以他才和父亲先一步启程,宇澄舅舅会与年底之前到京城家里来接他。分别的概念,对于目前年龄的沈骧,不那么难以接受。他并不知道,父母、舅父为了能将诸多心痛之事举重若轻,背后费了无数心思。 望着怀中沉入梦乡的爱子,沈赫连做几次深呼吸,才压下一腔悲凉。人生于世无数艰难取舍,最难于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决断和行动。既然可令爱子提早开始逍遥随心的生活,何必扭捏不前。 “沈大人。哦,现下该改称为——沈都鸾。别来无恙啊。下官奉圣上口谕,率侍卫亲军马军前来相迎”沈赫自信不会听错,来人必是邓绶。随之道声“不敢当。”长身跳下马车,朝邓绶挽手还礼。“如此说来,下官也需改称足下一声——邓鹤令”【鹤翔卫副指挥使,简称——鹤令】 邓绶哈哈一笑甩蹬离鞍行至近前,与沈赫重新见礼。“延召还是一张不饶人的尖牙利口。久别重逢便先拿邓某打趣。”随之想旁揖让示意借步说话。“圣上口谕,特此清涵宫觐见。上已闻报,朔宁侯携爱子先行启程,特附口谕令邓绶转达,会面之后着朔宁侯尽可携子随同一起进宫。” 沈赫向尚京方向一拜口称“遵旨”。心中暗自计较:皇帝金口玉言断无回旋可能。本想把儿子先安置在侯府再行觐见,未料还没接近京都地界,已被迎头拿了正着。 就在沈赫迟疑时,邓绶已经和颜劝说:“延召容邓某说句逆耳之言。足下与当今圣上、皇后的关系都不远。此乃是无数人梦都梦不到的为人臣者,若频频致上位者失手脱控,非智选也。故难怪数年前,姐弟间僵持如是。” “琚遥兄此言何意?”——“何必明知故问。毕竟血浓于水骨连着筋不是。退一步于诸方都好说话。” 沈赫哂然一笑,心道皇上选此人主领鹤卫副职,真是适当其能。 既已领旨亦不拖延,沈赫自车上抱出儿子,有邓绶相助,用披风丝绦将孩子固定在胸怀之中,随后弃车换马快速进城。 孰料匆匆之间,便掀开了沈骧与这个王朝的恩怨纠葛。 朦胧睡醒,周遭不断晃动的人影,刺眼的颜色,令骧异常不安也不悦。在家中时周围也会有陌生面目靠近,都不似这般情形,久历饥渴的野兽一样,连目光都是如刀如斧,浑如要把人活活拆解撕扯分割。骧把脸埋进手臂枕头见几乎要哭“嗯~~~~~~爹爹,我要爹爹……” 就在此时,骧被抱进熟悉温暖的怀抱“骧儿乖,爹爹在这里,爹爹在这里呀。醒醒了,随爹爹用过晚膳再睡。听话,醒醒~~~~”有一只手在骧的后背上柔柔的抚过。睁开眼睛,见到父亲坚定温和的笑容,骧噙着两汪泪中还是绽开笑容。 父亲此刻的装扮真是好看。一袭淡紫色滚银边长袍,胸前修着走金线白色瑞禽团花纹饰——雪白的鹔鹴双持张扬,尾羽宛然飘举。鸟头上三只翘翎缀着火红的珊瑚珠,傲然出彩。鲜明洁净的服色将本已修整过的脸庞映衬的愈发眉目俊朗刚柔并蓄。 室内伺候父子换衣的几个小内侍,见沈赫仅是三言两语,酒红的孩子顺了脾气,历史一片赞叹。欲就势把骧接到一旁去换衣理发。众多声音中,数昭阳殿总管守仁的声音听来尤为尖利,听着让人浑身起栗。 不等人接近,骧一把搂住父亲脖子放声叫嚷“不要碰。不要碰我。啊——不要碰——!”沈赫下意识搂紧儿子转而向守仁和颜解释,孩子闹脾气,换衣梳发的事由他亲手打理。 守仁被搞的有些下不来,陪笑道:“沈大人可不是要折煞奴才。您金尊玉贵的人,如何做得来着下人做的事?让皇后娘娘知道,奴才吃罪不起;若在耽误了皇后同大人您叙话姐弟之情,奴才更是没命担当。” “公共尽可将赫的原话回禀皇后。圣上已经降旨清涵殿赐宴,稍后自有的事姐弟共序别情的机会。面圣之前,恕不能越制私见。”沈赫把儿子抱着站在身边,将查看好的衣服为之仔细换上“小儿自出生之日起,衣食住行一干细事,再无一件是赫不曾亲手做过,怎会做不来?”换好衣服,取过玉梳熟练地为儿子梳着头。 骧儿留的发式并非民间幼童惯有的“顶门桃心”,而是整头青丝。梳拢在头顶束在一个编丝发网中,用珍珠缀梢的发带系住。额前发帘齐眉,半遮半掩衬着粉中透白的小脸蛋儿,细润溜滑泛着柔柔的光泽,微眯的丹凤眼,一扇一闪,满是无邪欢喜,直把沈赫看得禁不住浮起笑容。 国舅言辞有理有据,行动自然利索。守仁看得明白:这个被他主子一直称作‘庶出子’的孩子,真正是国舅的心头肉。便是他这个皇后宫总管,未经允许也是轻易碰触不得的。 “哟~~~到底是国舅爷您最知道小公子的性儿,看他在您手上怪的什么似地。这一眨眼啊,活生生就是佛祖莲座前的金童下凡么!”捂着嘴笑了几声,拂尘一抖朝门外看了“既然国舅爷恩典,让奴才们得脸偷了回懒,奴才也不好于此多闲着。容奴才先退下,向皇后娘娘跟前帮国舅爷您带个平安信儿,免得娘娘惦念。”——“如此有劳公公。” 守仁一路躬身退着到门前,一不留神险些与刚进门的守忠撞个满怀。被对方适时抄住胳膊方立稳“老哥您这么急着走,敢是回去领赏?”守忠一脸温和的关照调侃。 “忠老弟说笑。愚兄奉皇后之命先行过来关照国舅爷和小公子。姐弟一别数年,音信艰涩岂不挂念?饶是如此,皇后和国舅爷不远为此坏了章法。这不才让愚兄的过来替主子先看望,也好放心不是。”守忠随着守仁的解说,一边点头赞应,也不点破,一边让开道放守仁侧身而过。望其转过山石之后,才冷笑一声提袍走到室内。 守忠向沈赫抬手作揖;“给侯爷请安。皇上特别交代代传口谕:卿侯爷领上小公子,这便移向清涵殿。过些时刻,皇后、太子,惠妃、二皇子都会移驾过去。奴才奉命引穿宫轿过来接侯爷和小公子。”手腕一转,撩起挂在手下的拂尘向门外做了‘请’的姿势。 因有穿宫轿的便利,沈赫父子反而先于其他人到场。一路上沈赫拣着最要紧的事项嘱咐了儿子几句。 只是刚刚向上一拜,尚未开言;沈赫已经被昊帝抄着两臂提起身形。面对相望片刻,昊帝张开两手,迟疑了一下终是大力向赫肩上连拍两记。开口说话的声音隐隐有些沙哑:“延召……卿回来了。真心离真就松泛许多呢。”两手下滑与沈赫的手交握在一处,沈赫试着抽出未果,只能任之“触到卿手中的茧子,朕便全明白,朔宁标品即是茧手为官赤胆忠心。有朔宁延召在朝,朕,更加神宁志坚!” “圣上之赞让臣何以敢当?”——“沈延召若当不得赤胆忠心,则朝中便再无出其二可当此言。” 转而看向沈赫身侧,昊帝倾下身去“这便是卿当日于安远代职总镇之职其间,所得的儿子?记得起名是‘骧’。好俊气的娃娃!一见到他,朕便觉得,当年卿有意露给朕的‘破绽’只怕有六七成是真的。”昊帝用手指戳点着沈赫的肩窝揶揄道。 沈赫闻言泛起淡淡羞涩“圣上说笑了。骧儿的容貌确是随内子更多些。”——“哈,岂止呀!此子日后的容貌断不会寻常。”转头对向沈骧笑问:“小家伙儿,你可知该唤我什么称谓?” 沈骧得到父亲摇动手臂的示意,忽闪着一对亮眼,略顿一下开口作答:“遵循国礼,骧当拜见圣上;若依家礼,您是骧儿的姑父。”——“哦~~那放在一处如何称呼?”昊帝故意逗笑道。 骧的亮眼睛又是一闪随即朝昊帝团身拜倒口称:“小侄见过皇上姑父。” 一句话出口,昊帝率先仰天大笑起来,伸手将骧抱起身“哈……爱情侄儿免礼平身……哈……这样的成为着实有趣得紧。延召,可是你教给他的?”——“圣上恕臣教子不力,这应该是他自己编纂的。” “无妨无妨!这娃娃太可爱了。来吧,让皇上姑父香上一个。”昊帝说着顺手抱过沈骧在嫩滑的脸蛋儿上印了一吻。随之便见怀中的娃娃眉开眼笑答道:“孩儿谢皇上赐香。” 昊帝一听越发笑得不能自持,转身向周围侍从道:“你等且看,朔宁侯家长公子简直是个鬼灵精!你且说与我听,你是谁家的孩儿?嗯,若答不上来,便就此命你留在朕身边,不许回家了。” 骧不禁一愣,朝父亲看去,见父亲满眼笑意的点点头,于是闪着小扇似地长睫慧目,边思索边答话:“嗯——爹爹说过,皇上是君父,天下人都是皇上的臣子、子民,嗯,那我也算得其中之一,也是您的孩儿;再则我是爹爹的孩儿。” “阿弥陀佛”守忠在旁念着佛号,显是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便是昊帝自己,何尝不是在心中默念了一声佛。略缓了心神,将骧还到沈赫手上:“快还给爱卿吧。沈家何幸生子若此!望卿善加教导,此子日后必成天朝栋梁之才。” 沈赫接过儿子躬身做谢“臣代小儿谢圣上夸赞。恕臣不恭,骧儿成年后,臣不欲令其为官。”——“却为何故?难不成是……”昊帝随手向东指了一下,意为东位朝阳正宫。“非也,骧儿出生之后,有高僧为其推命测卦,道其成年不宜涉足官仕之途。故而,微臣不经意间才偏疼他多些。” 昊帝不像留下分辨机会当即驳回“僧道者推卦之言,信则有不信则无;岂可用来定性评论?爱卿毋需为此介怀。再则,朕贵为天子,福泽万民。难道朕的夫妻还压不住些许小秽?罢了,日后的事,留于日后分说,今日是君臣、旧友、兄弟,重逢之喜。卿莫要再行拘礼,坏了朕的兴致要受罚的。” 守忠在近旁禀报:太子携二皇子睿骐已在殿外候见。昊帝传话让两位皇子近殿。 殿门开启,先进来的是一大红锦袍少年,因身份之故,头上戴着束发珍珠金冠,正是东宫太子隆睿嘉。紧跟在其后的是二皇子睿骐,桃红色长衫配着点翠银丝发冠,一对水汪汪的圆眼睛,象极其父昊帝。一进室内,跟着太子行过礼便长身跃起,先行扑倒父皇身前扯住昊帝的袍袖问长问短。 太子则是先行与沈赫相互见礼,才走近昊帝静候君父垂询。关于舅父及其一应作为,甚至包括安远纳妾生子等事情,太子意在皇后出多有听闻。故遵循母后嘱咐,谨言慎行守礼固尊,是他身为储君兄长必当恪守之道。眼下这方至舞勺之年的少年,一举一动中无不窦露出淡泊宁静却有庸腐的气息。 二皇子同样也从母亲谢惠妃口中,听闻了关于朔宁侯的深谋高节器度超然。如今见到沈赫身边的幼童,如听闻所说,简直是粉琢玉镂般的精美夺目,岂有个不喜欢的。立时几步道沈赫跟前,先是当胸一揖朗声问候“舅父安好。”随后将锦袍一撩矮下身正对着骧笑问:“听母妃说过数次,道是国舅跟前尤为模样极美的小表弟,敢问就是这位小弟?当真是好看。舅父有所不知,母妃长对睿骐讲起,小姨母(万氏)曾是她们闺阁姊妹之中,最善乐舞也是容貌最娇美的。如今见了小表弟,便知所言非虚。” “殿下安好!”不知这句问候是对谁讲,总之绝对没错。骧在父亲又一次轻拍之下朗声问候道。睿骐听了眉开眼笑“无需对我称殿下,叫我——骐哥哥;嗯~~对这位。”回身示意太子睿嘉“要谨记问安时称呼‘殿下’这位是太子爷。” “二弟又在顽皮取乐。”睿嘉缓步走近居高临下看着沈骧,缓了些许声调:“在人后时,就叫我‘嘉哥哥’罢。我可是你的嫡亲表兄。”言罢抬手向骧顶上摸去,骧把头一转,致使太子的手落空“太子殿下好!” 睿嘉勉强收回手脸上有些下不来“骧儿表弟几岁了?听说开始认字,可知道自己名字作何解释吗?” “自然省得。‘骧’字谐音香馥之香。家母素喜沉香。爹爹常说香如其人,雅洁高贵。特意为我取了同音字;有意喂昂首奔驰的骏马。爹爹,孩儿说的对么?”骧有意向父亲求证。沈赫温言笑答“丝毫不差!” 垂髫幼童道出惊人之语,有是那么丝毫不乱,直把在场众人,连同昊帝在内都镇住。只说前朝也有公瑾、孔融,算得幼童机智之魁首;而今竟是活生生一个现例在眼前,怎不叫人悚然。 “朔宁侯长公子端是异术也。”昊帝夸赞语音甫落,一旁的沈骧已紧衔尾音唱谢“叩谢皇上赐号!”并甚是有模有样的挽手向昊帝躬身施礼。 昊帝这厢先一愣继而醒悟,金口玉言君之语。随口道出的一句话就已经为这鬼灵精的小娃儿赐了号。又觉得,左右也不曾授予外人。当下展颜笑道:“真真有其父必有其子。罢了,自顾君无戏言。看小爱情智慧惊人,日后当不会辱没‘朔宁长公子’的名号,亦不会有负君父厚望。”、沈骧在父亲附耳教过之后,朝昊帝摆了很标准的礼:“是。沈骧谨领圣谕赐教。再谢吾主赐号之恩。”话音落,室内响起一片欢笑称赞之声。 沈后、谢惠妃伴着环佩叮当,香雾缭绕,翩翩进入大殿时,殿内的说笑声也因之缓下些许。 君臣姐弟见彼此续过礼罢,沈后依然身形挺拔仪态端庄。“方才臣妾于殿外听到皇上的欢笑,目下见得朔宁侯赫弟平安归来,臣妾亦是欣慰不已。”虽是姐弟重逢莫大欢喜之事,沈后依旧把持着身为国母特有的高贵矜持,决不在礼数上露半分错。 “梓童只是才对一半。良辰回归,朕自是欢喜,但令朕为之开怀的是他~~~~”昊帝指向一旁正被谢惠妃牵着小手逗着说话的沈骧“梓童啊,这孩儿不得了,对答如流,思维清晰,当时少见啊!”沈赫在旁欲出言辞谢,被昊帝拖长尾音拦下“好就是好,有何说不得的。” 沈后转头打量了片刻,移回目光对向弟弟,头上的步摇坠子微微摆动“这便是赫弟留驻安远时所得的孩子?嗯,本宫记得是取名——慕超。”——“回禀皇后,此子为臣弟亲子——沈骧,养子慕超现在虞州养病。过些时日随内兄定涛侯一行进京。” 沈后还欲再言,昊帝已经笑着摆手示意众人入座开宴。 走向座位的半刻功夫,沈后不失时机的向谢惠妃笑问:“守忠来传上谕曾道是,今日到场的都是亲戚。为姐怎么不知,妹妹你是怎么与国舅论上亲的?” 谢惠妃嫣然一笑“怪小妹未曾向姐姐您细说过,谢、万两家于上一代有亲缘往来。论起来,骐儿和骧儿是姨表亲兄弟。”言罢看向由父亲领向座位的骧。那边的父子们正低声说笑着分外欢欣。 沈后只觉这场晚宴还未摆起,她就已经饱了。若不是谢惠妃在,她真想一走了之,沉吟半刻随之挤出笑纹“原来如此。看来与人为侧室也是有渊源可循的。” 谢惠妃当然听出沈后的笑言之中夹带另种味道,默忍片刻和颜笑答“姐姐真会说笑。正侧与否不过是看在旁人眼中的景儿。自家心中分得出斤两尽够了。以小妹看,朔宁侯是极爱着头生子的,并不计较什么正侧嫡庶。国舅爷,不知本宫说的,您可有同感?” 沈赫于主客位上起身施礼“惠妃娘娘所言甚是。微臣舍下两位内眷,于臣而言,从无妻妾之别。更令臣喜之处在于,他们姊妹间处得如同胞姐妹般亲厚。实在是上天垂怜,令臣幸得家和之福。” 昊帝端起酒杯向沈赫敬了一下,用袖掩住轻抿了一口,总算将没能忍住的喷笑盖住。心头却暗笑:好只嘲风狐狸,与谢惠妃一唱一和不露声色,皇后本就器量不宽,现下更是脸都灰了。 因有昊帝事先阐明是居家团聚的家宴,开宴之后亦不曾多有拘束。骧倚在父亲身边,就着父亲的餐具进食。沈赫擎着细瓷盅,很是自然的舀了一匙粳米细粥先吃了一口,接着又舀起一匙顺利喂给儿子,趁其细嚼之时,从食碟中取些许拣好的鱼肉,并在勺中,适时喂进小嘴儿。 如是一番真真切切含饴弄子的场面,真看得周遭人等无不露出艳羡之色。太子回头见母后脸色明显黯淡,不禁解嘲问:“舅父,骧儿表弟还不曾独自就餐~~~~” 沈赫头也不回的继续给儿子喂饭“倒不为此。骧儿天生胃弱,近日因长途劳顿脾胃不和,进食情形不大好。微臣手上这一盅细粥,现下也不过喂了他一半而已。”转神看向儿子,和颜悦色的鼓励,哄着他张口接下又一勺。 “延召委实令朕体会了一番舐犊情深呢,”昊帝不无感慨的调侃。如非亲见。谁能想象贵为公侯的沈赫亲手给儿子喂饭,还是眉开眼笑连诱带哄。 一盅粳米粥吃净,沈骧刚好也摇头显示吃饱。侧旁有内侍凑过来,欲试着将之领开,沈赫默默挥手将之挥退。主位昊帝另一侧的惠妃略侧过身,温婉的关照,且让骧儿到她身边去,如此也好腾出空,让昊帝和沈赫饮酒叙话。 沈骧显然是更远亲近姨母,不消多费口舌便投到惠妃膝前,接过做工精美的香囊把玩起来。早有宫女在惠妃身边铺好软垫,供二皇子领着沈骧在上面玩耍,又不会离开沈赫视线。 安置好幼儿,惠妃向昊帝奏请:鉴于目前朔宁侯夫人都未能随同进京,幼童起居之事必要牵扯其父精力。朔宁侯回京之后须即日拜印就职,莫如由做姨母的开口求个恩典,请旨特准沈骧暂留居在惠妃宫中。 沈后眼看惠妃又抢先自己一拍,有些掩不住心头冲动“妹妹怎么不先问问为姐,本宫可是这孩子的亲姑母。”——“小妹岂敢冒然越过姐姐呢!您身为六宫之主,何其忙碌。小妹旁的帮衬不上,照料孩童的事还做得来。再则,终归要看国舅爷的意思。” 沈后等不及旁人表态,先行来到沈赫面前:“延召,为姐已亲笔修书写好荐册,待宴后交予你。留于日后保荐骧儿入太学。” “多谢长姐关爱。”沈赫依礼谢恩。“不劳长姐费心了。骧儿入学之事已经定下由内兄定涛侯荐送入谢氏学馆,师从秋水先生。定下之事万难反复的。”沈后欲行辩驳,沈赫随即摇头止住“小弟一直在教膝下两子明白‘人贵立信’之理。如今骧儿、超儿都以会讲‘人无信不知其可也’。故而,长姐美意小弟心领了。” 一番谢词令沈后觉得腹内明显不适。恰在此时,太子睿嘉移步过来敬酒。沈后见状,亲手持了酒壶斟满一杯酒“嘉儿真要多敬你舅父几杯酒,他是你父皇驾前股肱,也是沈氏栋梁。”随之压低声音强调“你的太子之位也是仰仗他得以坐稳的。” “长姐慎言!”沈赫接过酒杯的同时,阴着声音警示道。仰头饮尽杯中酒,将空杯一照扣在是心里。“睿嘉才智卓然,宅心仁厚。圣上英明抉择定其为储君,实为国之幸民之望,亦为沈氏至幸。与我这做舅父的而言,当为鞭策,怎会有其他?‘仰仗’之言更谈不上。如是言词再不要提。” 一番反驳说的沈后也不禁失色。好在此时,睿骐领着沈骧在垫子上正玩得兴起,沈赫借口越是玩童,淡然施了一礼绕了过去。 睿骐正逗着沈骧说话。沈骧的大部分注意力在手中的香囊上。 亮银镂空花球盛香盒,按动机簧后可以开启。里面以精细的轴固定住三层银圈。无论香球怎样转动,盛香盒内的香料都不会洒落,真真是构思奇异巧夺天工。盒中放的是沉香,正是沈骧喜欢的香味,是母亲长佩戴的。 “我也是你的哥哥,知道么?”骧听话的点点头。睿骐随后再说。“我俩换帖,如此我就是比别人更亲的哥哥,好不好,说‘好’”。骧又茫然点点头,他还分不清‘亲疏’概念。慕超平时牵着手逗他是常说;“骧儿,我是你的亲哥哥。哥哥给你讲‘孔融让梨’的故事。”随后骧就把手中的糖果放到超手中。 目下睿骐的话在他听来,无非是哄着他让出什么好玩好吃的物事。手上的香球本就是姨母拿给他玩的,表兄若要,还回去就是。 沈赫走到近前,睿骐正兴冲冲迎过来。深施一礼郑重其事的向他询问骧的生辰八字。“二皇子问这些做什么?”沈赫半蹲下身与睿骐平视。 睿骐挽手而立朗声道:“我要和骧儿做亲兄弟,换帖叙庚的那种。我这便向父皇请旨,请父皇来做见证。” “骐儿,你与骧儿本就是表亲兄弟了。”谢惠妃听到儿子与沈赫对答,温颜解释。昊帝在旁含笑不语,睿骐见之越发有信心:“孩儿要亲上加亲。昨日听教习师傅说过:换帖叙年庚的兄弟堪比血脉手足,终身不弃,敢以生死相托。情父皇母妃恩准,将骧儿赐给睿骐。”说话间睿骐从袖中抽出两张红帖。 众人不约而同愣了又随即笑开。惠妃对儿子的玩闹更觉好气又好笑。昊帝上前接过儿子捧过头顶的红帖,向沈赫打趣道:“延召,卿以为睿骐的奏请当允否?”然未等沈赫作答,昊帝忽然看清手中红帖,继而仰天大笑起来,一直后来竟扶着桌案才稳定身型“哈哈……骐儿……哈……你倒真是给父皇出了道难题,……哈哈……” 惠妃从昊帝手中接了红帖看清之后,登时也笑得袖掩玉面花枝乱颤。沈赫经守忠转手,接了红帖看清才明白,原来睿骐拿错的帖子,居然是两张问期喜帖。当下也随之大笑一回。双手奉还喜帖施礼解嘲道:“诚请圣上开恩。骧儿年幼,又是微臣的头生爱子。臣万万舍不得让他嫁出去。” 这一答复越发逗得昊帝笑得前仰后合。连刚还在旁看冷场的沈后和太子,也撑不住随着笑起来。 昊帝命守忠取来笔墨,手指着沈赫揶揄道:“你好生贪心。沈氏出了一位太子还不够,还想将朕另一个儿子也划到你家么?”说完昊帝已经提笔濡墨在两张红贴上写好了睿骐的年庚。 “陛下,小儿之戏笑过便罢,何以作真?”守忠把红帖捧给沈赫时,他才恍然觉得玩笑闹过限度。——“既不当真,卿何必如此紧张。不妨事,待他们年满治学之时,朕与卿家再为他们重新司历换帖便是。” 昊帝已发话,沈赫知道不好再矫情。当下笑着提笔在红贴上谢了骧的年庚。之后自收取一张,另一张由守忠捧回呈给惠妃。 “延召,我们当真是亲上加亲了呢~~~~”昊帝玩兴大作的与沈赫对饮之后,附在耳边轻轻笑道。 昭阳殿尚宫紫芸将茶盏碰到沈赫手边时,特别说明,茶是今年新进上来。皇后知道国舅品茶口味清俊,特意为他留的。经此一言,沈后手中的茶盏才不曾再次砸向地面。 细想也觉不妥,姐弟们才得久别重逢,何必为些许琐碎坏了心情。略静半晌,沈后名守仁取来备好的赏赐:一大两小三八金锁,彩绢锦帛个二十匹,另有两只八宝紫檀匣首饰,赐给沈赫的两位夫人。 沈赫起身谢了赏赐。守仁应命将座位移近正座,以供姐弟细叙家常。闲叙开场不出所料是一声长叹,随后引出的话题就是么近年来如何苦于无人相助,以及西宫谢惠妃邀宠惑主,自己如何苦苦支撑沈氏…… 提及谢惠妃时,沈后刚淡化的胃不适感觉又被勾起来。“休看那狐媚面上一副温婉娴淑,实则跋扈骄纵以色事主无所不用其极。不论旁的,便是如今这年号‘承宁’,可不就是因为她的缘故。睿嘉得立储君,她心里岂能甘休,竟然磨缠着皇上选了这两个字;让举国上下记得,今日之福是承幸于谢苎的娴淑大度。滑天下之大稽!” 见沈赫一直在低头品茶,沈后只当弟弟在倾听“延召,为姐真是不明白,适才散宴之后,你怎会同意让谢氏吧孩子领到西边去?倒把为姐着嫡亲姑母的脸面损了十足。我们姐弟重逢,你碍于外人在场不好与为姐过往频繁,为姐能理会,因何要一再帮着那狐媚贱人讲话?让人见了倒要讥笑朔宁侯到底是谁的亲弟弟。” 沈赫扣上茶盏,啪的一声墩在几案上,脸色随之冷凝许多“长姐最知小弟脾气,从来向理不向人。今日宴间,你明里暗里纠缠嫡庶话题;怎的就不做细想,若无惠妃暗中为你圆场,皇上岂是那么轻易装糊涂的。长姐真的就不懂?今日座上除却惠妃与太子之外,其余的人可都是庶出。” 一言点破沈后不仅打了个寒战。想来真是危险,只顾得提防惠妃邀宠,全力在言行上堵截,就真真忘却了另一桩。昊帝的生母是妃,生前也未享受太多殊荣,于儿子登基后才追封太后。而沈氏姐弟的母亲则是侧室扶正。 “长姐当日未与小弟商量,便公开宣布沈氏门中执行‘庶子不荫’之法。可知道由此引起朝中多少世家大姓的不满。长姐细想,小弟若图清闲,寻个理由留在虞州,那里自有说不尽的轻松自在与我一家。奉召重回朝中,难道不是为了帮衬你?听我一言,你我姐弟之情到何时都是变不了的。莫要再纠结那些尺长寸短蝇营狗苟的小事,安生做好六宫之主的位子。”起身凑近沈后越加语重心长“长姐,小弟自然希冀着扶持太平天子,以便成就自家贤臣辅国志远。若不然么,也许奉劝一言,皇后、太子,连带小弟我及沈氏一门,百余条性命在皇上眼中,都重不过江山社稷。若非要迫得发生这等抉择,你我还有可能如目下这样计较甚,无以自处情何以堪么?” 提袍走下昭阳殿台阶,打眼便见守忠挽手斜揽着拂尘,守着穿宫轿等在四盏宫灯掩映之中。见沈赫稳步走进,守忠端了一礼笑吟吟开口:奉皇上口谕,特招沈赫前往敬和轩侯旨。朔宁长公子已经着人去接,稍后会送到敬和轩。见沈赫欲开言,守忠紧接着凑近前解释:突有密折进宫皇上拆阅后立时龙颜色变,才临时降下这道赐留居敬和轩的口谕,稍后必有传见。 沈赫仔细为儿子擦洗之后,横抱着儿子,轻轻吟唱着哄他入睡。同时也在留意审看周围。 守忠关照门外伺候的小太监,稍后侯爷出去见驾,室内务必有人寸步不离的守着长公子,及时递饮水盖被。若不慎让宝贝染了风寒,在此伺候的人就饿到长公子康复为止。 沈赫当然知道守忠这样吩咐是宽心举措。更明白抽了他自己之外,骧儿于旁人眼中,端是个不好想与的娇贵子。因而,需得尽早吧孩子哄睡,否则孩子闹起小性儿,生人绝对不容近身,把大内闹得鸡犬不宁实在不成体统。 骧儿渐渐沉入梦乡,沈赫放清手上动作,压着脚步转进屏风隔成的内室;小心的吧孩子放在榻上,盖了被子有拉过几支枕头堆在榻外侧,以防儿子翻落到地上。 整理床榻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只道是守忠进来传话,沈赫抬起手摇了摇,向外一指,意思是,容回到外间再说话。身后随即真的没了声响。 转回身见了来人,不禁怔住。沈赫忙挽手躬身施礼。竟然是昊帝亲自驾临。昊帝抬手做了免礼示意,默然招手暗示随他到外间去。 “臣岂敢劳动圣上移驾至此。”——“朕还不知卿的心思,里面的小娃儿是你的至宝,片刻不在眼前都会坐立不安。适才能容惠妃带回惠妍宫已经是极力勉强。”说着招呼沈赫在近处落座“朕听闻,骧儿是卿亲手接生的,可是事实?” “确是事实。当时奉节一带频遭流寇袭扰。微臣将安远驻军辖下军医郎中全部调拨给独孤将军配用。内子临盆事出突然,紧急情况之下,少不得做夫君的亲力而为。”沈赫勉强维持着平和音色终究还是有几分窘迫,几分伤怀。“可惜终究百密一疏。骧儿天生胃弱,加之出生时处置欠妥……他这两年与医药到甚是有缘。哎~~恕臣无状,不该以这等私事有扰圣听。” 昊帝摆摆手,意为不需拘礼。“延召,朕亲自来此处,本就不与卿家见外,你倒与朕分晓‘当讲不当讲’的。此刻只有你我,莫如循早先习惯,彼此以表字相称,说话也方便。”见沈赫起身辞谢,昊帝把头一歪笑道“朕倒不在乎下道圣旨,你不怕吵醒孩子?好了闲笑容后再续,你且先看这道密折。酉时三刻快马送进来的。” 密折来自安远,叶茂亲笔功书奏报。奉节频遭流寇袭扰,及至承宁三年夏末,历大小驱寇之战上百。据折之前,奉节守将武靖侯独孤坚亲率人马剿匪,不幸受伤。鉴于安奉一带长期处于纷乱不宁状态,特奏请,敕建安奉归德都护府,合并军备保境安民。 沈赫合起奏折,习惯性的用手指瞧着扶手,声音缓了许多:“敕建安奉一线防卫督护,啊你是势在必行之事。但臣以为,绝不可将之连作一线。分而建制更利于辖制。以臣与叶茂共事几回之下细查,叶行事手段狠绝甚或偏激。容其独掌安奉,日久必纵其做大,将来难于约束。到那时,即使臣能够联络朝中几位将领,只怕于扳转危局也甚是吃力。”沉思良久后重新抬头“不妨转行由独孤坚与叶茂分别都建奉节、安远督护,互成犄角呼应,亦可相互制约。这般行措后十年之内,安奉至归德三府一线,可保宁静。朝中一克以此潜心修政。” “我就知‘嘲风’当空,再是艰涩之事也可迎刃而解。”昊帝说着从旁亲手斟了一杯茶“本该置酒相谢。无奈此处无酒,你又要照看幼子。我便以茶代酒权作敬谢之意。”双手将茶杯送到沈赫面前“无需跪礼。此那是挚友相待。” 沈赫依言躬身抱揖,双手接过茶杯。昊帝待其饮尽茶,愈发起了感慨似有些戏谑的问道:“延召,若我放纵自心一回,昭告天下,封你为护国相王共襄国事,你可愿奉召?” 一言方止,沈赫已觉浑身毛孔怒张血涌上头“璟禛,这等玩笑万万开不得!”——“延召,回答我。” 直直对望良久,沈赫苦苦一笑摇摇头“我从不做此类假设。璟禛,没有假设。纵然没有假设,沈延召依然请进毕生所学守护君王,为苍生立命,开盛世太平。绝不会将精力置于一个虚无名号之上。”回过神时,沈赫发觉不知何时,昊帝已经握住他的手,头压低到了近在眼前,也不能看到其表情的程度。 “爹爹。”正对着沈赫的屏风旁出现小小的身影。骧睡眼朦胧的望着父亲,以及与之面对而立的天蓝色身影。锦袍上的缂纱飞龙绣图说明了此人身份。 沈赫隐藏着握了握昊帝的手道声“失礼”,闪身快步走到近前,双手一抄将儿子抱在怀中。“爹爹对你讲过,不可窥听长辈谈话。” “孩儿并为窥听而是……”骧附在父亲耳边悄悄说了“小解”。沈赫听了几乎笑喷,转而向儿子颊上亲了一下,抱着他转入内室。 沈赫用披风裹着骧转回外间。昊帝已经伏在案上斟酌着密折的批示。见父子两个转回来,就此搁下笔,把奏折收入袖中。沈赫意识到方才的失态欲开口谢罪,昊帝早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摆手,示意他抱着孩子到旁处落座。 “朕想起时至今日,曾经向卿许诺的事尚未还愿呢。昊帝插着两手目光灼灼看着沈赫。赫愣了一下,摇摇头“臣不记得陛下对臣许过什么。” 昊帝揶揄一笑谢了沈赫一眼。“卿可以声称忘怀,朕却不能食言。当初若无朔宁侯夺情请缨,大贤让功,何来今日朝堂和谐,政局安稳。此等大情怀世间难再。朕确不能明诏天下彰奖于卿。每每思之,朕必会痛惜……故而才下旨改年号‘承宁’。” “陛下今日一言,臣……闻之,足慰平生亦。襄君辅国人臣本分也。何以敢当陛下如此厚待。”——“卿当初请缨时,朕应过一事,若有中意之姿,朕乐于成全。今日当予兑现。卿把骧儿抱过来让朕看看。” 沈赫应命抱着儿子行至昊帝近前,将孩子转向昊帝的视线。昊帝略倾身,抬手抚摸了骧的脸颊,端详片刻道:“此子生的沈氏精致伶俐。朕见之甚爱。有意认作螟蛉义子,料卿在不至于推辞吧,这一回,朕绝无玩笑。” 沈赫心中飞腾期无数意念,终还是随着“谨遵圣意”之言,双喜触地。继而又闻言催促教导着骧儿,扼要说明原因,教着他依父亲的样子跪在昊帝膝前。 望着骧操稚嫩童音向上行过叩拜礼后,昊帝抚掌大笑,连称甚好。随手解下腰间一枚玉饰——玉雕点翘虬龙丸,亲手放进骧的小手中。“此物是朕的爱物。朝中重臣尽知。赐予骧儿以为凭证。见玉丸不敬者,直如欺君。” 昭阳殿中沈后得到信报,终于还是将茶盏狠狠砸向凤座前的金砖地面。他无论如何压不住心头恨意奔涌。脑子里盘里算去,恨缘最终落在沈骧与其母头上。 是极,若无那狐媚女人勾引,好好的弟弟怎会失德,而眼睁睁丢了大好前程,遭贬离京;若无那狐媚女人生的孩子,又怎会轻易让西宫另一个狐媚女人占了风头,已至眼前,堂堂一国之君,上赶着认了那庶出子为义子。一个孩提稚子,生生抢了太子风光,更是占尽了今日家宴的全部圣眷。 沈后并为饮食自家子侄再得圣意垂青而欣喜,相反她看到了另一层危机。 今日,沈赫对庶出子的情感表露的明白:他爱惜长子,可谓是入骨入髓。可其中究竟有个‘母凭子贵’的道理。沈赫能以万氏最好之香为其子定名,其钟爱其妻可窥一斑。万氏与谢氏本就是闺阁至近之交,远胜于所谓‘手帕交’的情分。谢惠妃凭着这层关系,又大大抢先一步。更可怕出还在于,难保沈赫不会因此倒向西边。 沈后不屑鼓动枕边风,也吹不好这股风;却深知其害。只要那姐妹两个通气之后,再向各自丈夫耳中吹几回香风,随后引发的震撼,足以令太子之位松动及至垮塌。 沈后不愿承认,内心其实早已默认一个事实——太子之位是沈赫用自己的前程换来的。而沈赫一如他自己说的,向理不向人。但凡容昊帝认许有更优于睿嘉作为储君人选,沈氏一门头顶改天换日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到那时,沈赫只抱定素日姿态,单凭皇后手上掌握的几个不够分量的朝臣,根本不足以压住政局大盘。 尚宫紫芸默默指挥宫女收拾了地面,凑向沈后劝慰:“娘娘息怒。事情未到那么可怕程度。据奴婢所闻,今日朔宁侯于开宴之前,向皇上表明过,待朔宁长公子成年,不会令其入朝为官;据说是长公子落生之后,曾有高僧推命格所下的判语。” 沈后与某些事情敏感得紧,一点就通。当下看定心腹,点点头目光晶亮“交予你去细查,何处、何人、何论,务必查个一清二楚。” 承宁三年冬腊月初三,同量寺方丈净云大师燃顶坐化于禅房。初六日,朔宁长公子沈骧依其父安排,随其舅父宇澄道人离京远游。 三、衔得莲台灵珠子,冲彻轮回逆命盘 金阁谊泽毁萧蔷,雷霆惊破琥珀觞。肮脏血泪浸皇舆,风骨凛然启华章——无题·沈赫 冬日暖阳兼是午后时分,难免有‘睡不醒的冬三月’之感。尚京皇宫特设殿前司都统领职署的侧厢,沈赫独自用过午膳,除下官帽,仰头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眼部压了冷水湃过的布巾,如此既缓解眼睛疲乏又可醒脑不支昏睡。 自承宁三年接任鸾仪卫都统领之职,昊帝随后便命人于禁宫外围处,辟出一处精舍,给沈赫做职署之用。以便随时掌控禁宫、殿宇各处防卫调配,以及紧急政务商讨而出现随时召见。因此朔宁侯也得以成为当朝得享驻宫殊荣的几位首府大臣之一。 若一路顺畅,爱子沈骧于今晚便可到家。早晨送沈赫上朝时,养子慕超与父亲猜谜打赌,假如骧儿于昼间到家,必定会缠着长兄一起到宫门口来接父亲。沈赫虽也希望如此,转念想过之后,还是认为不太可能。 那小家伙如今正值最顽皮淘气的年龄。除了能在父母怀中稍有片刻安静之外,其余都在变着花样的调皮嬉戏。甚至会捉弄慕超沈驰。慕超居位长兄,只知道把骧往死里宠着惯着;沈驰却被哥哥折腾的晕头转向。用安氏夫人的话形容——常常像个雨淋过的雀儿,夹着雏儿兜着蛋的,缩在两位母亲中间,硬是不敢开口告状。 神思闲游至此,沈赫的嘴角不自觉弯起。近年来骧一直岁雨漱、宇澄二人,在虞州广陵一带。在于万荣往来书信中可知,骧自开蒙之后,简直如有天纵神智一般,文思、武技进步奇快。一直连雨漱都在赞叹,道奇为旷世奇物。其实何需旁人说,沈赫对儿子的天资心知肚明。骧儿有过目不忘的天资,更有一副柔韧的筋骨;无论是习文还是修武,都属绝佳的慧根。……可是每每想到此,脑子里总是闪出那心惊胆战的十六个字。 外厢门开合的声音打断神思。沈赫抬手取下布巾向外望去,见贴身侍从和子领进来的少年竟是慕超。稍愣一下,沈赫继而笑开,看来骧儿应是提早到家。只是,慕超又怎会被领进公务场所?一念之下不觉沉下脸。 慕超上前行礼先谢了罪,随后向上回禀缘由: 沈骧于当日未时到家之后,缠着兄长乘了自家马车,往外宫门而来。可巧在宫门处遇上了外出回来的二皇子睿骐。小弟兄俩重逢分外欢欣。银沈骧不愿随睿骐先行进宫,于是就在宫门之外说起话来。 却不曾料及,随后从宫内散会辞驾出来的几位朝臣,看到二皇子和沈骧在两乘车舆之间说笑追跑;更有的见了骧腰间闪动的一缕明黄颜色,明显起了戏逗之意。纷纷围拢上来,以逾制违例为题,堵着三个少年戏耍逗弄起来。 沈赫听描述至此,已经面露愠怒。披了见大氅便由慕超和子引路向宫门疾步而去。将之近前时,沈赫已从服色上大致看出那几人的身份——两位隆氏宗亲,一位首辅模样的,另有几人品级较低,在旁看干岸捡笑话,并不往前凑。 “你且回答本王,‘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之句,出于何文,何人之笔?”问话的人是昙王(隆昙)。正满脸嬉戏的看着眼前男孩。——“出自西汉司马相如所着——《美人赋》”男孩朗声答道。抬手一挥,挡开昙王欲行触碰的手。 “答得对。那么‘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孽尾永为妃’呢?”——“是他早年所做《凤求凰》。”回答依旧不假思索。 昙王闻答,促狭的笑了起来。颇有意味的向身边昂王(隆昂)道:“皇兄且看,朔宁侯长公子真是天纵聪慧呢~~小沈公子如此博才,可知本王是谁?若猜对,我便不去告诉令尊,你于宫门金地嬉闹喧哗的事情。” 沈骧的身高方至昙王腰带高度。抬着头对面前两人分别打量一番,开口道:“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昙花。阁下是昙郡王,对么?”接着不等对方开言立时反问“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骧也来向昙郡王讨教,请问‘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出于何人之笔?” 昙王被问到一愣,并为料到黄口小儿竟随口念出这么一句。听似考问较量,实则反讥唾骂。有心说不知道,又实在大损颜面。而对面的沈骧却是凤目之中精光一闪,呲着小白牙嘻嘻一笑:“出自宋玉所书《登徒子好色赋》。” 话音一落人群中随即响起喷笑之声。昙王被搞的面红耳赤,假嗽着嗓子胡乱支吾着缩在一旁。 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邓绶,真正来了兴趣,玩镇守上前向二皇子睿骐略施一礼,转回身略作倾身和颜悦色“朔宁侯的公子果真是才智不俗。不才邓某也有一问。‘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出于何人之笔?” 骧眨眨眼睛又是一笑“司马相如为孝武皇帝元后陈氏所做《长门赋》。骧有些不明,世伯何故对此类,怨妇唤夫味道甚浓的文字如此熟悉?”轻巧一句笑言,被邓绶问的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人去中又响起一阵窃笑。 沈赫看到此间正欲举步,忽听影壁墙后响起叱问:“尔等身为朝廷重臣,竟肆意戏狎皇子及重臣之子,是何居心?”循声望去,见是太子太傅谢淳和已经袭了武靖侯爵位的独孤澹,一前一后字宫内走出来。人群不自觉闪开了道路。 “谢大人误会。我等见朔宁侯的公子生的甚是娇美,心生怜惜之意,与之说笑一会儿。绝无戏弄之心”邓绶端了一礼,故意露出一旁的两位王爷。这一来立时便将戏弄淡化为一家子说笑会文游戏。 谢淳当然明晰邓绶的意思,举步行至近前。待二皇子和沈骧向他行过见师礼,招手吧沈骧唤道跟前。“骧儿长高了。在场诸位是与令尊一殿为臣的同僚。今番纡尊与你会文,乃是爱惜之意。你便无有些许感慨表示吗?” “世叔教训的极是。小侄正有一感,愿说与诸位长者。奈何小侄年幼才疏,仓促间难成文字。惭愧引用前朝古人之文。~~嗯~~就取汉末蔡琰《胡笳十八拍》中一句——‘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沈骧话音甫落,独孤澹已噗嗤笑了出来。人群中一些反应过来的,也是忍俊不禁。 谢淳的嘴角连着抽了几下才绷住正色。心中暗道:你不如直说,今天出门未看黄历,遇上了这一群倒胃口的人物。 沈赫知道自己再不能作壁上观,急行几步上前。先行虎着脸斥住儿子,继而团揖一周:“小儿年幼,得罪处望看赫薄面不要在意。”言罢顺手牵过儿子,勉强趁着连嗔斥“又淘气了吧~~~” 骧终于看到父亲,思念、欣喜以及方才的委屈一并涌起,不禁红了眼睛。“孩儿没有淘气。是昂王看到我腰带上悬挂的玉饰,坠了明黄穗子,便说孩儿逾制。随后又说,若让他香上几下,就不去向皇上报告。爹爹是明白的,这玉丸乃是当年圣上钦赐之物。昂王偏生说是孩儿偷拿的。”说着,已经把头顶在父亲袍襟下摆中,扭摆着摇晃起父亲的腿,再不是方才那凌立棘手的模样。 沈赫一见儿子,满心欢喜早将素日凛然化之殆尽。如今见了儿子受委屈,心中难免怒火蒸腾。当下半蹲下身,爱怜地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岔言道:“爹爹案上还有公务,我儿且随超儿回家,不必候在此处。”骧儿的脸蛋儿冻得通红,触手又凉又滑。不觉抬起头,目光灼灼将方才对骧戏逗的几人分别盯了一遭。 “舅父,许骧弟和超哥随我去见母妃吧,待您结了公务可遣人往那里去接他。总比侯在此冻着好。”睿骐走近向沈赫提议道。国舅眼神中已经冷得足矣飞出冰刀霜剑,连二皇子都看得出来。 沈赫转而和颜摇头:“殿下善意,微臣领了。入内禁令是有明文规制的,不可违背。” 就在此时,一直在旁坐观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看,到底是孩子。俗话说‘小娃儿见娘,两下摆忙。’少时了了,大未必佳。”说话的是与昙王并排而立的昂王。方才轮不上他显能,此刻得见沈赫舐犊情深且丝毫不做避讳的姿态,便开言讥刺。言下之意不过是笑——堂堂鸾仪卫都统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这几句话却当真是吧沈骧惹恼了。脖子一梗凤目大张之下又眯了起来。随后冷冷一哼:“骧确系拙劣之才,焉能比得金尊玉贵经天纬地的昂王千岁,说不得有朝一日,不周山的擎天柱松了,有您昂王千岁一位,便足以支撑这片天下了!” 一声畅笑破寂,随之哄笑声顿起。率先笑弯了的是武靖侯独孤澹。邓绶用袖子掩着半张脸,又笑又咳根本说不出一个字。素日端方整肃的谢淳已经不敢去看昂王只把身子侧向一旁。领头笑开场的角色——当今天子昊帝,闪出影壁,已经笑得泪满眼眶,一边用袖子沾着泪水,一边摆手示意慌忙见驾的大臣免礼。 “好……好一位朔宁府长公子,你一开口……从今而后,我大昌朝堂上,恐无人再以‘千岁’自居了。”昊帝捂着笑疼的肚子,几乎有些站不稳。守忠极有眼色,招呼小内侍摆开松木杌凳扶着昊帝就座。“哈哈……哎哟……笑煞朕了。” 环视一周分作两下肃立的一帮臣属,昊帝还是有些掩不住嘴角抽搐。终于借着长呼一口气,缓下这层感觉,整肃颜色,先行唤出隆昂:“朕不想问旁的,你自家思忖,身为宗亲,为长不尊,狎戏重臣该当如何论处?” 隆昂腿一软便矮了多半截,堆在地上。不及开口已是“呃”的一声开场,随后整个人被气嗝顶的一纵一纵再说不出一句整话。 昊帝厌恶的别开脸,转向其他人:“朔宁侯本来不欲张扬,如今便由朕出面,好与众卿说明。朕业已将朔宁侯长子沈骧认作螟蛉义子。以虬龙玉丸为凭。自今以后,沈骧凭此物可随时入宫见驾。” “臣遵旨~~”包括沈赫在内,驾前众臣端礼当胸齐声应命。 沈赫得口谕回到北书房时,昊帝靠在御座里,仍就方才的笑话,笑个不停。侧位上就坐的谢淳,业已倚在座位上暗暗揉起肚子。独孤澹见沈赫进门起身行了一礼,未及开口也还是噗嗤一声,把袍袖掩住笑口闪向一旁。 “陛下,今日之事系微臣教子不严,臣……”——“罢了罢了,卿道是教子不严,就已经把满朝有资格自称‘千岁’的人,尽数发到了不周山。若是严格管教之后,这一堂君臣还不知变成什么?”昊帝摆手挡住沈赫欲行请罪的动作“依朕所见,此子将来前途未可限量。来日卿家若是故意荒废了这份天资,真都是不能答应的。” “圣上谬赞与他了。这孩子目下是淘气的出格,若在听到圣上这般偏向他,怕是越发要没的约束。”沈赫谢过座,斜签着身落座下来。旁有独孤澹从内侍手上捧了茶,亲自转到沈赫手边,赫欠身道谢。 承宁五年春,奉节督护总镇独孤坚于任上病故。昊帝准沈赫及安奉督知府陆歆联名保举,赐独孤剑之子独孤澹袭武靖侯爵位接任奉节督护总镇,并亲自主持独孤澹加冠礼,赐其表字为——擎韬。太子太傅谢淳代受父礼,为独孤澹加冠披服。冠礼之后,又蒙赐婚迎娶了晟王郡主;侯爵又兼郡马身份,独孤澹由此成为居朝重臣,时年方至双九。端然跃身为当朝继沈赫之后,朝中最年轻的显贵之列。 随后独孤澹直赴奉节就职。而同时前往赞襄军务的,则是陆歆之子——陆昱。 【独孤澹,字擎韬】 步入承宁七年秋,泰和公主病逝。陆昱回京报丧,独孤澹便独自撑起了奉节防务的重担。今番回京,一是就任后首度述职,再就是携妻回京省亲。暗中则意在与沈赫等人求教问策。 听到沈赫自嘲,独孤澹在近旁袖手笑道“沈公多虑,末将在奉节是听有民谚俚语说:七八九,嫌死狗。所述便是此年龄上海通最是调皮,过两年自会改观的。”“但愿得承将军吉言吧。” 谢淳、独孤澹皆心知肚明。朔宁侯长公子今日急智应答不见得讨了甚好彩头。昊帝以一串大笑,将事情淡化,明显是不予偏向几位宗亲。也是那几人闲极无聊自寻晦气。寻谁的玩笑不行,偏偏要寻审核的玩笑取乐。且是明明不敢当面与沈赫随意说笑,就选了沈赫的心头肉——长公子骧,作为寻乐对象。 结果足以让一群人扭断脖子。那个方长到半人高的孩子虽在幼冲,却刀舌剑齿概不赊欠,颇承乃父当日之风。昙王、邓绶落个登徒子、怨妇的比喻,还算多少保有了些许颜面;以昂为名的昂王,真个人如其名被比成了鼋精(王八精)。 又畅笑一回之后,昊帝心中暗自计较。沈赫之子骧,端是个异类,对众人随口提出的文字,信口说来不仅对答如流,且连收题反击之辞也是源引恰当。这恐怕是连成年生员也未见得做到的。最是可喜出更有,他竟能把插科打诨,撒娇怒骂,行的游刃有余,由此足见其机智乃是当世罕见。而这样的天赋,沈赫居然确定要任之流散于野? 沈赫起身从袖中捧出虬龙丸随之上奏:“臣子沈骧年幼贪玩,实在难当圣上垂爱。恳请陛下收回圣物。”——“沈卿是欲令朕成为食言无信之人?”昊帝紧跟着反问。 “臣断无此意。”——“既然卿家深谙‘君无戏言’之理,何故要朕收回此信物?” “委实是沈骧年龄尚小已露顽劣之性。但微臣对此子,难扼宠溺之情。实不愿其恃宠而骄。故思之再三以为,莫如及早收束,莫要令之身处太为丰厚的荣宠之内。以免得来日被他重现‘苦饥寒逐金丸’之骄奢。”沈赫垂首而立,一脸平和。一番回答听得君臣们莫不如坠五里雾中。 昊帝将袖一拂依旧微笑满面:“朔宁侯,‘代子收起玉丸谢恩’和‘自请抗旨不尊之罪’这两样,卿可任选其一。” 守忠奉命往惠妍宫办好差事回来复命,脸上的兴奋还未淡去。昊帝听他讲完不觉揶揄问道:“你这厮平日的上,也不曾见有这般眉飞色舞的。今番十冬腊月的,竟从你这张脸上先看到春色?怎的,难不成惠妃真个松了口风,赏了你与紫茉结作对食了?” 守忠闻言失色扑跪于地,叩头如啄米。“皇上圣明。奴才再长一万个狗胆,也不敢往惠妃娘娘身边人之中动歪心思。适才奴才奉口谕送二皇子殿下和朔宁侯公子到惠妍宫,惠妃娘娘大喜。朔宁侯长公子更是乖巧的让奴才们都羡慕。声称要献舞给娘娘观赏。哦,惠妃娘娘称这是‘承欢娱亲’的意思,是大孝之道。这会子,惠妍宫想必正是热闹。奴才真想看看这份热闹呢~~” 昊帝踱到守忠近前,跳脚蹬了蹬还要继续磕头的太监“朕懒得计较你这阉货。你且再去惠妍宫传朕口谕,关照惠妃把毗邻的乞巧轩准备停当,稍后要在那处赐宴。就由惠妍宫的庖厨来预备。” 待守忠以头触地应命出去,昊帝转而对三位臣子笑道:“朕早听惠妃夸赞过,沈卿跟前的万氏夫人自有善乐舞,尤专古乐舞编集补缀。憾于此间除沈卿之外,其他人都无缘得窥其妙。既然长公子有此天资得承此技,岂可让惠妃独观独享。三位卿家都是皇亲国戚,随驾同往乞巧轩观舞。” 昊帝摆手示意,早有执事内侍出去传话“摆驾乞巧轩”。沈赫深知势至如此不宜再推诿败坏兴致,便尾随着御驾而动。独孤澹是新晋的显贵又甚得昊帝赏识,被特准随御驾附乘而行。沈赫与谢淳刚好有机会低叙几句私话。 沈、谢二人无论在朝还是私里,都是熟稔到不能再熟。沈赫与好友间也并非不苟言笑的,面对至交时,其调侃嬉笑之能不逊任何人。 牵着独孤澹登上车辇,刚放下轿帘,便见昊帝竖起手指示意独孤澹侧耳听辇外的说笑。 “延召,兄台今日实令小弟长了回见识。”谢淳负手于前有意用臂肘轻轻拱了沈赫一下。赫驻足一脸懵然“令杰何出此言?” 谢淳见他装糊涂的模样,不禁忍俊:“淳概如天下为人父者,亦爱幼子,却未曾想过如兄台今日这样,宣之于众坦白分明。见过撒娇使乖,却也没见过如令郎这般,撒娇告状适时用之不露行藏的。兄台还自谦是教子不严,依小弟看,骧儿小小年纪就快成精了。” “嗯——令杰所言,赫没听懂。望其海涵。”沈赫眉毛一挑眨着眼睛越发装起迷糊。谢淳对之表现两眼一翻摇头服输,笑嗔道:“遇到不想答复的提问,你就装听不懂。怪道都在背后把你叫成‘灵狐公子’。看来真是名符其实。”沈赫仰头哈哈一笑,瞬间有脸色骤僵“为兄若当这是狐狸幻化,第一个要被摄取元神的就是令杰。”谢淳将袍袖一掸挽礼而拜“恳请令狐公子爪下超生,小弟膝下尚有幼子未得长成……” 昊帝忍俊示意独孤澹拉近车帘,随之笑问:“所谓与知者言,与智者谋。擎韬未必想到过,朝堂人前那么肃正端方的两个人,也有如此调侃顽皮状。” 独孤澹位于侧位欠身回应道:“亚父于私下偶有说笑,微臣也是见过的。倒是朔宁侯平素冰雕雪塑般的,虽有见笑容,也断不敢生欺漫之念。如此看,若言知人之深无人及得圣上。”独孤澹在手上整理好铜手炉,双手捧给昊帝。 “卿家代天牧民镇戍边陲,还是要抛却‘夫子掌兵’的习气,更不宜照搬昔日在朝内行事作风。”昊帝用手指描摹的铜手炉上的花窗“沈延召是朝堂上下公认的‘嘲风’,与点滴间窥测安危,使其独有的天赋。也因于此,私下里又戏称他‘灵狐公子’。然,这一手招式放于军旅断是不利。对敌顽,不可仅效狐之狡猾,更需是一头豹矫健,凶悍,伶俐,狠绝。”修长的手指在手炉上敲出清脆的几个音“爱卿麾下那支劲旅,以朕看,就此定名为‘豹韬卫’吧。” 独孤澹忙改成拜伏身姿叩谢赐名之恩。金口玉言认可之下,已经被言官们叫嚣的风起云涌的,‘武靖侯私下操练兵马,颇有不臣之心’的参劾,也就此得以尘埃落定。 “边戍苦寒,大好男儿血气方刚,思家念亲在所难免的。卿何必还要将郡主留在尚京?难不成卿也想效仿朔宁侯,在外侯一段别样情缘?”昊帝故意调侃道。 独孤澹面上涌起一团羞涩,笑容中竟有几分憨态可掬:“臣没有沈大人那般福气,绝不敢存此等妄念。塞外苦寒,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于男儿言乃是责无旁贷之本分。但于闺中人言,却是极苦的事。何况郡主生长于锦衣玉食,臣亦不舍令她在那多为蛮荒之地受苦。何况,臣的母亲及岳父一家都在京中,郡主留下替微臣尽人子孝道,解微臣后顾之忧亦是好的。” 昊帝暗暗赞叹,眼前的年轻将军端有城府。郡主是宗亲们放在其身侧的棋子,倒被他不显不露的当做人质留在了京中。日后但有异动,尽可随上位者将之揪出随意处置。而他自己则可随心意另收佳丽。这步棋走到极妙。 “赐筑高台兮遥望诸暨,开一箭泾连若耶溪。何不见捧心效颦女,且侧耳长廊鸣响屐……”乍听廊下清歌唱响,沈赫险些把手中的茶扣了。心中暗气骧儿这孩子真是淘气的出圈。 这支名为《响屐祈运》的舞,是爱妻万莹,之前结合古舞谱残章,及故乡民间的‘盘鼓舞’连缀而成的新舞。沈赫在家中见妻子为他演过。所配乐曲是琵琶曲,并无填词。 如今日这样将歌、乐、舞诸般齐备,居然操演于郡王眼前,着实让沈赫措手不及。略一凝神之下,便也有了分晓。将此舞最终汇成的那位大神,必是虞州那世外散仙一般的宇澄道人。 沈赫正欲起身,早有谢淳在旁扯了他的袍袖倾身低问“兄待如何?”——“如此讥诮俚语如何能呈于御前。何况骧儿……” “圣上若有意怪罪,早已下令喝停,兄台忒谨慎了。堂堂天朝之君还会和一个幼冲稚子一般见识?仁兄且看圣上的兴致,正津津有味之际,延召兄还是莫要迎头败兴。想想稍后可能有的答对吧。” 恰在此同时,沈骧将脚踝一抖,脚上那做工独特的舞鞋,在特制圆台边上一刮一划,发出极有韵律的声响,伴着脚腕上串铃鸣响,甚是悦耳。新草绿的短襦襟下,飘摇着晕色渐成墨绿的流苏,随着孩童一纵一跃的舞步摇曳出独有的俏皮娇憨。灵动的脚踝一勾一抹,一扣一点,瓷器叩响伴着铃儿叮当,更有一双丹凤眼顾盼闪烁,好似一只鹦哥跳动欢跃于草色天光中。 “水涓涓荡漾曾经豪情血,纱纤纤绾结吞吴帝王业。干戈隐玉帛不闻子规阙,嵌眸姑苏门忍睹壮志竭。娥眉何恨无艳色,唯祈郎意无衰绝。微躯岂论功名事,五湖烟波隐玉玦。” 昊帝淡淡然轻呷了一口茶,,在舞阁中舞步应歌收势之际,哒的一声,把茶盏墩在几案上,率先起身抚掌大赞:“好!甚好!歌得切,舞得妙!” 沈骧不禁一惊,回头循声望去,已见舞台毗邻的乞巧轩二层上轩窗大开,出现君臣四人身影。紧接着又窥见他父亲在最外侧位置,频频动着手指,暗示他下拜见驾。周围接驾唱礼声四起,沈骧惊觉忙随着跪拜。 昊帝率先走到近前时,珠帘之内的惠妃早已飘然拜倒请罪。昊帝摆手令一干人等平身。又招呼内侍速取来毛衣裳,将仍在喘吁的沈骧裹住领到跟前。 “爱妃也平身,卿何罪之有。朔宁长公子小小年纪已知膝前承欢彩衣娱亲之孝,朔宁侯教子有方。爱妃平日对此子教导提点亦是好的。罢了。卿且先去备办晚膳,设在乞巧轩。噢,朕记得谢卿的爱子谢琛,此刻也在惠妍宫,一起领来,朕喜欢这等儿女绕膝的情形。” 趁沈赫被派出巡看惠妍宫周围护驾防务,慕超借着帮弟弟整装换衣的机会,仔细绾着衣带的同时,少不得低声嘱咐几句。以其长期跟随父亲耳濡目染积下的经验品评,方才那番歌舞难免成为日后之诟。 “哥哥只管放心,最坏不过是打屁股,为一支舞还能祸及性命。”——“胡言!”慕超虽然喝斥,却还是四下望望看是否被外人听到。 骧被哥哥的举动愈发逗乐“哥哥当真不需担心。你且细想,皇上才刚当众认我做义子,岂会转眼就为这些微之事大作处置。当真要处罚,也是把我交到昭阳殿那边。”慕超听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也不再赘言,加快动作整理好衣装,牵着骧往设宴处去。 举步走进乞巧轩,骧听到从里面传来昊帝与沈赫说话的声音,细辨之下可知是,昊帝在嗔怪沈赫将沈骧的教管学业一概撒手交给万氏兄弟负责。沈赫分辨,此系尊重虞州当地习俗。随之少不得提出谢淳,在旁加以证实,吴越一境确有这类风俗。 沈骧行至殿中向上分别行过礼,被直接引到御前。谢淳束手立于一侧代上发问:“沈骧,你方才献舞为何人所教。可知取源于何处,选于何典故?你可要想好作答。”言罢目光看向乞巧轩殿门口,一个垂首肃立的宫女。骧回头看了,认得是方才为他配歌的惠妍宫尚宫紫茉。 “回太傅之问,骧适才所舞名曰《响屐祈运》。是吴越一境,适逢乞巧节时常见的一支舞。据说起源于春秋时期吴国内宫宠妃西施跳过的一支舞——响屐舞。论及典故,是描述吴王夫差对西施宠爱,而民间女子跳这支舞的心思,是借此祈求上苍,赐给她们一位深知怜香惜玉的好夫婿。哪里敢想甚家国兴亡的大道。故而,骧以为,家国兴亡,儿女情长,本是见仁见智的题目。升斗小民祈盼的无非是衣食温饱无虑,家和万事兴。百姓衣食足,方有天下庆升平,不知太傅大人以为如何?”骧挽手端着礼,抬头看向谢淳,太傅表情未有大的变化,眼神之间则充满笑意。 昊帝不禁抬头畅笑一声,挺身离座,束手来回踱了两趟又停步招呼“谢卿,独孤,你们上前去与朕仔细把这娃儿看一遍。这是个什么生灵成了精坠入尘世的?”谢淳独孤澹知道这不过是说笑,忙施礼推说“怕手重碰坏了国舅的宝贝儿子”,掩着笑口原地不动。 沈赫见状先道声“臣失仪”,随之举步向前拉过骧,勉强沉下脸色嗔斥:“你在禁宫门前混闹就罢了,再不该缠着惠妃娘娘跟前的尚宫,唱那首民俗艳曲。可知此系严重违制。皇后若星追查,紫茉尚宫会被交尚宫司处以杖毙。还不快向圣上请罪。” 听得这般解说,骧才意识到,原来事态严重,绝非他料想的那么轻巧。禁宫之内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以性命为代价的。于是慌忙撩袍跪倒向上拜奏:“圣上圣明,紫茉姑姑是因为被骧纠缠不过,才勉为其难唱了那曲子。她是惠妃娘娘的贴身宫嫔,岂有不知宫中规矩的。请皇上细查。骧幸蒙皇上赐为义子,又是唤惠妃娘娘为姨母的,有我与骐哥哥一起软磨硬缠的。紫茉姑姑再没个不应的。圣上若要处罚,亦当追究为祸之首,骧愿领罚。” 昊帝忍着笑问道:“哦,你且说说,该如何量刑?”骧攥着衣襟心中暗动计较:让爹爹责打倒还使得。若把我交给皇后,我就使劲哭,抱着爹爹不放手。“嗯——交予家父管束。或者收回御赐逐出京城,无宣召不准回京。” 骧话音方止,昊帝便撑不住抚掌大笑:“沈卿,你到底生了怎样精怪的儿子,嗯?罢了,平身吧。朕贵为天子若连一支舞曲都入不得心里,还能听得下臣工进谏么!”说着招手把沈骧来到跟前“与朕说说,你进来在读什么书,最喜欢谁的文章词句?不必去看你父亲的脸色,如是说话就是。” “回禀圣上,骧近日在读太史公所着的《史记》,目下正在看《孝武帝本纪》。”——“其他几部如《世家》《列传》可曾看了?” “《世家》篇还未曾看,《列传》仅看了《廉颇蔺相如》《吕不韦》《太史公报任安书》一篇还未看完。”昊帝觉出骧忽然停下,便轻轻拍拍他的肩背,鼓励他继续说“至于文章词句……骧以为不好笼统而言。若依印象好坏说,莫过汉末蜀相《前后出师表》中两句‘亲贤臣远小人’之句。” 肃立于王座之侧的几个人心中无不有焦雷划过之感。一颗心随着童音朗朗忽忽悠悠起伏不定。昊帝并无意停止问话“想来你定然读了《前后出师表》背来与朕听听。”骧大方的挽手行礼开口背诵起来。 跟着一个尚在幼冲的孩子,一起温习早年所学课业,实在是五味杂陈的滋味。 守忠进来奏事,被沈赫暗暗摆手止在原位,不准上前打扰昊帝雅兴。随后也被惊得几乎下巴滑脱。 《后出师表》背至一半,昊帝醒过神,抚摸着骧的脸颊示意其止住。随后抬头问守忠:“太子回宫了?”守忠闻询忙上奏:“太子已奉口谕侯于殿外。谢太傅的公子业已有专人送来,在殿外候见。” 太子驾到,谢惠妃依例回避,乞巧轩成为君臣父子们说文论道之处。 沈赫依旧祭出百试不爽的旧招,把骧掬在身侧。凡是稍与相熟者都知道,国舅爷的宝贝儿子挑食的厉害。故此骧得以特准岁父亲并作一席,其原位刚好让给谢琛。 两个少年各由自父亲引着相互见礼毕,骧扯扯父亲衣袖坏笑着打趣:“爹爹,孩儿一见琛表哥,就想起临安的桂花圆子,软糯香甜,嗯~~~见了就想咬一口。”——“喔,弗得了格,阿爹骧弟欲把孩儿当点心咭(qia)呢。”谢琛回头向父亲笑着‘求告’道,谢淳却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沈赫则强忍着,喝住儿子,不准他再嬉闹。 “今晚皇上的兴致看似极高,却未见得是实在。你好生跟在爹爹身边,再不准随性混闹了”借着为儿子布置菜肴时,沈赫压低声音嘱咐。骧一边点头,一边忙着把碗中不对口味的吃食划拉到一侧。最后被他父亲申过银箸按下动作“御膳系皇上赐食,不准挑食!” 骧撅着嘴闷声应了,待父亲一转眼,便手法奇快的把拨开的菜,尽数拨到慕超碗中。慕超也不声张,笑着斜他一眼,便埋头苦吃。谢琛瞥见,悄悄从自己桌上取了骧正在吃的一道菜,寻了机会递给他。 用膳毕,转到换茶小坐时,昊帝才转而向太子睿嘉询问今日出宫进香的事情。 沈后与几年前又生有一位公主,取名——宣。月份与沈驰相差不多。只是生来体弱。因此太子与今日请准出宫,亲往同量寺为母后和胞妹上香祈福。昭阳殿方面如今的注意力多放在正宫主位和公主的身上,惠妍宫这边的动静才不曾惊觉到正宫。 昊帝静静听完回奏,擎起白玉茶盏呷了一口茶。静默片刻忽然开口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睿嘉继续。”太子一愣,顿了几拍开言接续:“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且住,睿骐来续。” 睿骐不提防父皇考功课,凝思半晌才接上来:“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至此,昊帝的脸色像是被玉盏中的热茶熏化了,令人难以捉摸“谢琛,朕听你父道你自幼最喜研读诗词,可有哪些喜爱的文章,说出几篇,推荐给你这位睿骐表兄。” 谢琛在父亲身侧起立,挽手一揖。“圣上之言,琛实不敢当。至目下所读文章,臣窃以为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王子安,无论诗文都堪当大器之笔,尤以《滕王阁序》最美,其间佳句琳琅,不敢说绝后亦当得空前奇文。” 昊帝点头,眼神逡巡于独孤澹、慕超、沈骧、谢琛四人之间。忽而抬手示意谢琛说上几句。谢琛应命吟诵起摘自文中的句子“物华天宝,龙头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昊帝手上的茶盏叩击出一记脆响,成为‘止音’的暗示。 此时,昊帝心中泛起莫名的激动。今日眼前,可谓是满目俊才。即使有的尚在幼年,也似璞玉在匣,只需假以时日便可耀世而出。如何将之尽收于旗下,实在是考量心术、定力及力道手段的事。昊帝的目光最终落在沈骧身上。那个眉目精致的男孩,正在低声与睿骐学说着乘船到海上的趣事。 昊帝示意太子将沈骧领到座前,和颜道:“把你方才所说的在海上的趣事学来,让众人一起听听。欢喜之事当与人同享。” 沈骧点点头“海上行船,最令人不觉而生敬畏处,莫过于——静。天戴苍穹头枕宁渊;放眼四下为脚下舟楫再无依托。由衷而发敬畏之心。最美处是晴日出航。上沐晴阳下履瀚海,坐于船头穿行于彩虹之间;尤其身上亦会随之披戴虹彩之色,其美快之情难以言表。” 说到近几年岁舅父万荣等人出海寻防的经历,沈骧愈发眉飞色舞的没有了拘束之心。“最是有趣的是停船之后,跟着舅父手下副将,看兵士们在甲板上灭鼠。哈哈……诸位可以想象,有人生活必有鼠患舟船上亦是如此。每到凤郎打坐时,船上官兵必有晕船发作的,而老鼠也会晕船。畜类们在暗处再也藏不住便会到甲板上。兵士们就乘机用扫把将之推下水。这类差事平时有不晕船的兵丁来做。不过此事总也做不完的。诸位可知是何缘故?”兴致勃勃看了周遭一圈,并无意卖关子,随之笑得灿烂无比“哈哈……因为老鼠也有不晕船的”将头一扬笑得哈哈哈。经他点破答案后,旁听者无不被他带动,笑声鹊起。 众人笑罢一回,太子奉命领着几个少年转入侧厢去戏耍。正殿中留下了昊帝并沈赫、谢淳、独孤澹几人落座闲话。 “卿膝下有如此精灵之子,怎就甘心将其教管尽数负于外家。朕实在不能认同卿的举措。即便是敬爱夫人有加,断不至于慑于太座虎威,迈进二堂便交权吧?”——“圣上笑谈。微臣对骧的期许早已明白:不指望他来日登堂拜印,更不用他掌家成荫。只要他懂的忠君孝亲淡泊明志就足够。”沈赫淡然无害的笑答,他不欲把话题过多留在骧的身上。 今晚昊帝的情绪微妙变化,沈赫觉察到了。骧儿今日太过显眼,只是两位皇子本属正常的反应,因骧的表现而变得黯淡。昊帝心中必是徒生败落之情。 昊帝勾了勾唇角,转而看向独孤澹。这是经他选出第二位华年开府的年轻重臣。在他身上能看到沈赫当年的影子。锐利、干练、精明、坚强。目光又落在独孤澹的袍服上。宝蓝色府绸走金缂银丝麒麟,奔跃于祥云中,苍天白云,麒麟现世。御臣之道因人而异,动静相辅相成。独孤澹应是奔腾于千山万仞间的勇猛瑞兽。 “沈卿是否考虑为骧取字了。卿可不要说,连这等大事也要推给万氏兄弟来做。”昊帝满带揶揄的垂询,令谢淳、独孤澹不约而同低下头掩饰窃笑。昊帝难得有今日这般调侃兴致;尤以这个题目看,其答案就可能引发更深的讥讽或者申斥:如果就连为孩子取字这类事,都可以推给外家,就真值得问问孩子的真正出处了。 沈赫的答复恬淡儿恰当:“骧儿还年幼,取字之事提之尚早。” 男子行冠礼披服、取表字,随后可问嫁娶应科举。沈赫既然不想让儿子入仕途,自然不需要急于着手这件事。 昊帝交叠着手于腹间,拇指相互绕着。“朕既然宣布收沈骧为义子,取字之事就不劳沈卿了。让朕想想……”他按着扶手缓缓起身,躲着步子到正位影壁立屏前。立屏上所绘的是星汉图,最醒目处是日月双悬并耀乾坤之象。 昊帝手把着腰间玉带缓缓行至字案前。太子在附近看到父皇挽着袍袖取纸,并用紫檀镇纸压住,知道是要写字。不肖吩咐亦是默然一揖,快步上前;举动流畅的滴水入砚,沉腕把稳墨锭稳稳研磨起来。昊帝从缠枝莲笔架上摘下笔,手指轻捻笔管蘸了墨,运笔走锋一挥而就。随后吩咐守忠,将还在侧厢戏耍的几个孩子领过来。 昊帝将字柬对着沈骧展开,却是对着父子二人而言:“朕慎思之下,赐‘仪光’二字予沈骧,以为来日冠礼表字。”沈骧闪着一对亮眼睛,双手接过字纸,静聆来言。“仪光——取典于汉末魏王曹孟德文《铜雀台赋》之句,同天地之规量,齐日月之辉光。愿小爱卿,仪颜如玉兮温良端方,舞烁瑞阙兮日月齐光;并附愿一如赋中之言:翼佐皇家,宁彼四方。朕深望我天朝仪光,接承乃父之德才,为万民齐升平之运。” 沈骧在父亲轻轻拍拂下,在昊帝眼前跪倒叩拜,直起身双手接过字柬:“沈仪光些主隆恩!” 昊帝在沈骧头上轻抚和颜道:“待朕讲完再谢恩。昔有文王十二岁加冠成礼,后得武王文修武锐,开立周八百载基业。朕特准沈氏仪光束发之年即行加冠,后即可赴当时秋闱入试。若你与来日得入三甲之列,朕便许你殿前行走参议朝政。朔宁长公子,你可有胆量接此约定?”一言罢,肃立一旁的人包括太子,沈赫都不禁错愕。 “沈骧定不辜负陛下厚望。只是骧倒也不希冀什么玉堂金马之封,指望有朝一日,陛下的金口玉言一如今日铿锵有力。”如此对答只怕连昊帝都愣住。骧的话可谓绵里藏针。皇帝若是君无戏言,我便言出必行。倒是皇帝来日也要守约兑现承诺~~若是以欺君之名来压制,彼此就都不好看了。 此时此刻,沈赫有种浑身毛发直竖之感。骧此刻言行简直就是在揭龙鳞,拔虎须;已经和顽皮淘气不在一层。昊帝倘若恼怒,这一室中人任是如何分辨,也罩不住这胆大泼天的小东西。将眼睛一闭厉声喝道“沈骧,不可放肆!” 骧团跪在原地没转身,他能想想到父亲此刻声色俱厉的模样。只把头一压闷不作声。昊帝则清楚看到,刚还是眉目飞扬神采熠熠的笑脸,被其父一吼,瞬间垮了下来,心下深觉有趣。先是沉着脸看向沈赫,暗暗制止,有招手让独孤澹过来将沈骧领回侧厢。太子睿嘉等人亦相继转入侧厢。 沈赫黯然向昊帝请罪“恕微臣无状。”半晌见昊帝袍袖衣服长呼口气:“卿伴驾多年,竟不懂‘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么?你不予沈骧入仕为官,朕还可以许他无冠功名、布衣卿相,却实不能认同你这般行措,硬要他明珠韬光赤金养晦。沈延召不怕天下人笑你养了纨绔子弟,朕不想被人笑做‘有眼无珠,无识人善任之德’。” 沈赫端着礼又压下些许身形,含混道:“臣,不敢有此心。”——“罢了,此时当真与否都到此为止。守忠去请武靖侯回来。朕正有设想同几位卿家研讨。” 昊帝还未落座,从旁门进来执事内侍,捧来一个蒙着红段子的托盘。危机走近,就听得昊帝低声喝斥并将袍袖一摔,小内侍连忙鼠窜。谢淳私下与沈赫对视一眼各自低头一笑。 “朕今日思量,欲将拣拔武举纳入科举围中,与文举并行。卿等以为可行否?”——“臣以为此乃是经天纬地之策,匡世兴国之谋”谢淳推了一把,才让沈赫回过神先开口。“圣上果能颁行此策,臣比竭尽所能辅助其成。”旁有谢淳悄悄竖起手指朝沈赫晃了晃。 “预想今春便发明诏,广招天下习武人士,入京应试。此事细则由沈卿随后会同中书省及兵部,一起拟个章程。擎韬,卿可有意下武科场一试身手?”独孤澹立时长身起立挽手施礼“陛下开了金口,臣自然是唯吾主马首是瞻!” 沈赫一派陶然地束手搭在体前,坦然提示:“擎韬慎重。圣上准你下场应考,要考你的不仅是武艺。”——“谢沈大人教诲。圣上、恩师及沈大人尽可放心。来日奉旨入场,身后军方定已是安排妥帖。再则,即使不能再应考中标得名次,或能以末将之力起到抛砖引玉之功,为国筛选出得力之才,亦是末将的荣幸。非此,委实辜负圣上的教诲。” 宫门落匙之后,三家的车乘持特发的路照顺序出宫。沈赫检看过宫门口当值的职岗后,才最后向自家的马车走去。 独孤澹唤住自己的车乘,疾走几步赶上。与沈赫相约次日禁军演武场会面。一直在车中闷坐不乐的沈骧,听到外面对话,顿时来了兴致。将头伸出帘外忽闪着眼睛眼巴巴看向父亲:“爹爹,孩儿明日随您一起到演武场可好?答应吧,孩儿一定不再乱说话。” ****** 惠妍宫寝殿已燃起息香,昊帝与惠妃换了睡袍坐在幔帐之内说着体己话。此时只有一对夜半私语的夫妻,开口问的也离不开孩子。睿骐今晚也得特准留在母亲宫中。少年贪玩好动,到晚间更是头沾枕头就一梦黑恬。 惠妃慢慢为昊帝揉着两肩,话音也如涓涓之流,清澈悠缓。“臣妾刚看过骐儿,已经睡熟。他今日是玩得尽兴。皇上莫怪他贪玩。今日之事骧儿回来,又引来琛儿和慕超。这三个孩子不似那些僵滞的世家子弟。骐儿和他们一处,欢喜的不行。” 昊帝拍了下肩头上的手,拜师明白惠妃的意思“苎儿,朕今日一再加恩以骧儿,卿可知朕的心思?”肩上轻轻捏揉的动作顿议一下又继续起来。 “臣妾明白。陛下是为权衡。朔宁侯为当世国器之臣。陛下今日加恩于骧儿,亦是为来日,令朔宁侯免去被其家族掣肘之忧。此人于君至忠,于国至忠,只会为陛下马首是瞻。”惠妃娓娓道来。趁停顿是快速抹了眼角的泪“陛下待臣妾母子之恩,苎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昊帝按着床榻转回身,将惠妃搂紧怀抱,轻轻抚弄着一把墨线般的长发。却无法将心头的话道明。不是怀疑,而是为了保护她。 几年前迫于压力册立睿嘉做太子时,昊帝和沈赫都明白,这一步尽管食物却是非走不可。睿嘉来日接承大位,必然受制其母。沈后绝不如沈赫,有足够的见识和心胸,甚至于定力上亦够不到其弟一半。而这个女人之于权利有着冲天的欲望,之于筹谋却是个旷世难配其对的臭手。 相比之下,沈赫是天生的治国之人。安远战后,他独掌一境军政大权,有联合独孤坚对外抗击流寇,可说是傲据一方。叶茂奉旨接手总镇之职时,竟不敢相信亲眼所见:一个坐在金山银海之上的人竟然分毫不贪。外放虞州,赫与万荣即使挚友又是姻亲。但生异心,掀起惊涛骇浪不费吹灰之力。但廷报、暗报回奏的是:江虞吴苏一境,在沈万二人手中搞的风生水起百业俱兴。已至后来,经他几番严词拒绝当地百姓为之建生祠,百姓与之立约,待其致仕归隐之年,江虞百姓为之养老。其后于承宁三年奉调回京,百姓堆土阻道以表挽留。沈赫只能携长子骧轻车简从悄然处境。 身为臣子,沈赫已至封无可封之势。其自知甚明。故而才不在意昊帝给他的职位大小;才一再在明确众议,拒不令爱子为官列朝;才会放任沈骧嬉闹贪玩,包括嗜好乐舞。只要将来有人以此为题诟病,沈赫则借坡退身一走了之。 昊帝亦是无比清楚,沈赫这样的人,防止任何帝王手下,都是不可能放走的。 惠妃轻轻抚摸着环在身上的那双手臂:“臣妾以为陛下不需忧虑。朔宁侯对陛下忠心耿耿,断不会因为其子……”说至一半感觉到昊帝摇头动作“臣妾说错了?” “当年护国相王与先帝相约:辅国两世期满而辞。先帝归天当夜,相王于府中猝然离世。然其身后并无子嗣。延召系其生前高足颇承奇智。只是你也看到,他频频卖出点滴破绽于朕;看似无意失算,实则是退身远遁的步数。握凤骨,瞻黄图。此乃相王生前留予朕的一句话。”昊帝娓娓叙述道。惠妃识趣的点点头,未再赘言。 室外响起更声。沈骧已缩在温软的被中熟睡。沈赫对他的撒娇软磨几乎没有抵抗力。再见他泪光闪烁的扑进母亲怀中,便将儿子的请求一口应下。一双丹凤眼足够令沈赫手足无措,再加上一双凤眼对着他,满目爱意闪烁,赫的心理防线便就此融化。 ****** 朔宁府再现娥皇女英相夫教子之美,是满朝皆知的。逢沈都鸾心情大好,至近同僚也会由此调侃上几句。但其中绝不掺杂亵戏意味。而当沈都鸾身边闪出个相貌精美的小公子,属下们的艳羡之心便膨胀的无可压抑。殊不知,那几乎已与其父同样狡黠的男孩,正是为借此机会大行偷师之举。 慕超因体质原因不能习武,但已岁父亲学了骑术。此刻他负责从身后适度的环抱住弟弟,与其共乘于一匹白龙马上。驻足高台,观望着校场中比武的情况。 独孤澹堪当勇冠三军,手中一杆方天画戟力战四人,未落下风,并大有愈战愈勇之势。沈赫手按佩剑立马于督旗下,看至妙处不觉有些手痒。眼见得阵中马打盘旋刀来枪往,已走过百十回合的光景,沈赫挥手示意——鸣金。 随之令出如山,场内几人应声收势,带住各自坐骑,拢好手中兵刃彼此施礼道乏。 独孤澹将画戟交予亲兵,带马回到督位之侧,竟是气不涌出抱拳当胸:“诚谢都鸾及四位将军不吝赐教,擎韬受益匪浅。”——沈赫马上还礼“武靖侯客气。看足下尚有意犹未尽之色,赫也恰有技痒之感。不知可还有兴致,你我对上几势?我们不妨交换兵刃点到为止。以两刻时候为限,再久么,赫就有欺人之嫌了。” “沈大人此议甚妙。擎韬曾听亚父说起,沈大人常与定涛侯切磋枪法。早揣拜领之心。今日的沈大人亲自赐教何其幸也。请!”独孤澹招手唤来亲兵,将画戟呈送到沈赫面前。随后自沈赫的亲随手上接过乾坤双戟。 沈赫端礼揖让,褪下身上官袍露出贴身亮银软靠。双膝一夹坐骑,移至近前与独孤澹并排下场。 一通壮威鼓响过,沈赫勒住马,手中将画戟一拧两臂交错一盘两绞,已分别拨挡开乾坤戟的一势进攻,随之那杆画戟便游龙也似飞舞起来。 独孤澹凝神对敌之间,心中不免暗赞:此人竟将就为现世的姜家抢法,化于戟法中并用。端是相得益彰。一念至此不敢怠慢,左手戟‘蛟龙出海’虚中有实,右手戟使了‘指点江山’直取对方前心而去。这两式手法虚实相衬极是刁狠。对手接招一旦其侥幸之心,单击一式或采取上下拨打的应对招式,定然为其乱中取利亮出破绽。 沈赫对此岂有不明。思虑疾闪之际,画戟招式也是虚实相映,一式‘举火烧天’磕开上方攻来的前式,画戟随即在手上变式,藏头现尾使出的竟是枪法中‘梅花七芯’之式,迫得独孤澹忙回后手戟,反动手腕拨挡。 孰料,沈赫这一式也是虚实结合,戟尾枪头被拨开落至独孤澹身侧,已化转为棍法的招式‘怪蟒缠身’。只听得沈赫一声低喝“倒!”,独孤澹已应声摘了左脚蹬,蹬下藏身才得以避开这一式。 沈赫把画戟一圈就此收势,随手将戟向地面立定,抱拳施礼:“武靖侯承认。足下方才力战四人,赫今日胜之不武。反令足下受惊,赫之过也。” 独孤澹迅速复位与鞍上,手中双戟交叉身形前倾还礼:“都鸾技艺超群,擎韬不胜佩服,还望不吝赐教。” 旁有亲兵上来分别收了兵器各自归队。沈赫提缰放马上前与独孤并马缓行出了武场。 “武靖侯谬赞。技艺切磋何以言教。兵刃招式概称技法。赫只是不拘于独总一家之术而已。至于技术不过心法,技不在器而在于心,无非是化器具为躯体延伸,心到手到。” 行至督旗近处,两人先后离鞍就步携手而行。独孤澹听了沈赫一番话,将空出一臂横担当胸拜道“诚谢沈大人赐解心法。道是‘一字成师’,大人今日传道,授业,解惑并赐予擎韬,足令末将受益终生。” 沈赫对之做了‘少待’的手势,转身下令中军出列传令:操演完毕收队回营。兵士们唱和着军曹发出号令,迅速整队撤离,副将们亦相继收队离场。沈赫向高台上招了招手,和子不需吩咐已经快步跑过去接两位少爷。 四下再无闲杂,沈赫含笑继续解说:“擎韬再提及那‘教’字,赫便愧煞了。实不相瞒,适才提出交换兵刃,所行实为扬长避短之策。足下擅事长器,换做双持,无形间已折其锐。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之说,诚不我欺也。赫虽与定涛侯小有所学,粗知几式枪法,所仗的除却快招,或多或少也取了足下业已疲敝傍身之巧,侥幸占了点滴优势的确胜之不武。” 说话间,瞥见两个孩子将走近,沈赫随之招呼和子,引着独孤澹先行往营帐内休息换洗。 转脸看向沈骧,见其笑意盈盈满是兴奋,沈赫知道这是他看出奇妙所在,便略弯下腰问道:“看出门道了?”骧亮着一口白牙笑着反问:“若孩儿说,已默记下所有招式,爹爹可信我吗?” 沈赫往儿子脸蛋上一刮“信~~除非你说你不再挑食,为父才怀疑。”——“嗯~孩儿不是挑食。”——“好,骧儿不曾挑食。是那些饭食只能给你超哥哥吃,不能给你吃。”慕超在旁听了已经笑出声。他向父亲知会了一句,先行朝营帐去了。 “爹爹,孩儿曾见过您与舅父执枪对弈,如今不过是化戟为枪来用。似今日这般暗中传授,虽长他人颜面,也落了自家光彩。” 沈赫并为急于回答儿子的疑问。双手叫力一提,将骧送上了肩头。待一双柔嫩的小手搂在脖颈处,才爱怜的往儿子腿上一拍“我的骧儿的确长大了。且听为父细说与你。独孤擎韬如今位列侯爵,又是皇上倚重外镇边戍的一方元戎。言来语往举措接洽都不可小觑。借机暗中授技,端看其于武功上的用心造诣。他果能有骧儿这等过目不忘的天资,修习领悟,日后勇于行军对敌,亦是我朝之幸。退而求次,你今日得便见识了诸多招式,来日融会贯通于自家技艺之中,岂不也好么!” 骧被父亲扛在肩头,一路往寝帐而来。四下投来的称赞艳羡,却未令骧感到快意。“既然爹爹的技术足矣教授,何需还要孩儿远离开?”——“爹爹并非不能教你,而是舍不得。”沈赫手上一掂,将儿子略到后背上。继而有个嫩滑的脸蛋儿贴在他颊边。 “骧儿可知,习武人家传艺于自家子弟,须有足够狠硬心肠,方能教出成才之士。有哪个父亲不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盼,为父亦有此心。决定令你师从你舅父,意在让你多存傍身护体之技。玉清擅长枪,宇澄专修双剑。骧儿则可以兼得长强短巧双利之技。再则,你自是看到了,即便习武之初,为你通脉开蒙,可不也是有你师伯雨漱真人来着手。可见你两位舅父比之爹爹还要宝贝你。”贴在颊边的小脸蛋儿上随之动作跃出笑意。 沈骧此番留住家中,起因在于雨漱真人近日之内闭关修功。宇澄为防止师兄行功不利导致筋脉大逆受伤,便与之一同入关。于是沈骧得便与父母团聚。 原希望安安稳稳膝下承欢,一家人欢喜和美的过上一些时日,谁也算不到当日在宫门前,等候父亲下职回府的一段时候,居然就平地掀起三尺浪。从宫门前一直翻滚奔涌进了内廷。直是一发不可收。纵是沈赫再想避开风口浪尖意图息事宁人都不能够了。 沈骧已经愈发凸显其锐利耀目之能。若放诸其他子弟身上,不过被置为‘少时了了大未必佳’、‘慧多早夭’之说;但在沈赫心中,直感觉有不明之物越来越烫。 洗漱换装出帐时,骧早已跑没了影子。沈赫问慕超。回答说,骧正在客用营帐那边,与独孤澹游戏。闻言,沈赫无奈摇头,忙领着亲兵向客帐快步而去。禁不住叹道:“这满处乱飞的性子向谁呀……这孩子……” 沈骧正饶有兴趣的摆弄着独孤澹的铁骨扇,独孤澹手上也持着同样的一把扇,调动着扇骨扇轴中的机簧,把藏暇于铁扇中的各样端倪一一展示给男孩看。 凡有心习武之人,虽惯有长刃应战,亦会另有护身利器随于日常行动之间。便如武靖侯,所执的护身短器便是这暗藏多重杀机的铁骨扇。 那铁扇以镔铁为扇骨,精细银丝编织成二十四幅分扇叶,其中藏有与扇骨等长的短剑。将剑、鞭、棒、刀、铲、盾、双节棍等数项短兵器合于一扇之中,实实在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武器,又及其巧妙将杀机掩于斯文之下。 未至帐前已先听见帐内的笑声。沈赫闪目向内观望,见是骧正略显费力的摇着铁骨扇,模仿着学究讲学的姿态。列举着随舅父亦是师傅游访过的地方,以及当地风俗地貌。铁扇好沉,摇了未几,骧就觉得臂膀酸,干脆把扇子还给主人。 再是智慧早成,骧终究是孩童。未费得多少口舌,独孤澹已从谈笑间品出了某些端倪。见沈赫进来当下暗自明晰,其不欲为众所周知骧其实天赋异禀,随之也不说破起身相迎。 “怎敢劳动沈大人亲至,应是擎韬过贵处拜会的”说着一揖到地。 沈赫忙伸手将独孤澹扶正,“你我之间无需再行这些虚礼,足下尊令谢太傅为亚父,赫与令尊曾有同袍之义,与令杰既是至交又是亲戚。试问你我彼此间能有多远?赫虚长几岁,不愿忝居尊长范,莫如擎韬与赫便以表字相互称呼吧” 独孤澹一面应着,一面欲将沈赫让到上位就坐,被沈赫一再推辞,各让一步并排而坐。 闲叙几句后,独孤澹看准间隙问起一桩旧事——‘护国相王云徵与先帝许诺两世辅国’并于临终前留过某则预言。朝臣见对此事传得绘声绘色,却始终不见有人给出结论。 沈赫凝思半晌终是摇头“赫是没有这番印象了。便是果有此事,亦当是出于赫拜师之前的。据我猜那时节,先师当在风华正茂年纪。否则此所谓约定之言,又怎会掺杂着颇多的玩笑意味。年轻人之间说笑戏言怎能作准呢?至于预言之说,赫也无从考证。毕竟我适逢照料先师也未到形影不离的地步。” 独孤澹岁碰了软钉子,却也识趣的笑着附和几句把话题岔开。心中兀自暗责,不搞自讨无趣。同时又暗赞沈赫其人,端如比喻之说,狡猾的像只灵狐,预想触其毫发难于读无字之书。 尽管如此,沈赫还是着重提示了独孤澹,奉节之侧有某项军务需尽早抢得先机。如此一来,于日后武科场中较量,无形中多出无数胜算。 独孤澹鉴于此番提醒,决定于年终封印之前便赶回奉节。临行前辟出半日时光,来到位于尚京的陆府拜访好友陆昱。 陆昱因身负母孝闭门丁忧,亦借此机会避却无数交际应酬。连独孤澹成亲,也是派家奴送上贺礼而妥善回避了。 代家主出来应客的是早年侍候在泰和公主跟前的太监刘德。到底是禁中出来的人,言行规矩一丝不差。问及其家少主时,回答只有:少主出门,奴才不敢擅问去向。至见了一定雪花银,则陪足笑脸连称:小的该死。“大公子今晨接到一份手札,便带人往城外去了。只吩咐奴才,是去郊外冬猎。其余,大公子不说,奴才真是没胆子问。就这些个话,也只是对侯爷才透露。” 既然多问无意,独孤澹命人留下礼品,又提笔写了字条,便告辞出来。直接快马出尚京西门一径而去。 岁末一场瑞雪纷降,奉节方面有八百里快马报捷入京。独孤澹率豹韬卫完整取下天水关。为天朝开疆拓土。昊帝见报大喜,当殿大赞:护国将独孤郎文武双全堪当天朝青年俊才栋梁。 ****** 趁着父皇心情大好,睿骐讨得恩旨,将沈谢两家表兄弟约至一处,跑到位于太子书房不远的梅园踏雪赏梅。 正值梅俏三冬雪的时节。谢琛慕超都不习武,比不得睿骐沈骧身法灵活。便信步行来,一边赏梅一边收集花头上的雪。另外两个早是出笼的雀儿也似,连蹿带跃飞的不见踪影。只能凭说笑嬉戏声分辨所在位置。 欢笑声逐渐掠向御园水面方向。慕超不放心跃上高台向那边巡看,见是那里追逐打雪仗,玩得好不欢快。便两手拢住嘴高声招呼沈骧,不可玩闹的太过,仔细吸冷气随后闹腹痛。这一关照倒比圣旨都有效,那边的小弟兄两个很快‘停战修和’。 谢琛看到后面跟随伺候的三五个小太监,已冻得在原地搓手踏脚。则提议大家都向水岸边的石舫上去。那里有屋舍建筑,可供避寒。此提议令小太监们感激不尽。这四位小爷任意一位都是惹不起的。立时有人上前结了收雪水用的瓷坛,簇拥着两位公子爷向石舫方向而行。 “船无舵,如建筑无梁;水凝冻,譬如律令僵化;停舷空置,一如立法儿不倡;屋舍硕大,只会庸碌塞堂。此物虽为雕梁画栋,终不过是难经风浪的赘物而已。”沈骧盘着腿坐在石舫前廊下的枣木圆桌上,与对面坐在鼓型圆座上的睿骐,学着在外所见的游学生员慷慨陈词的样子。慕超和谢琛共抱着一只手炉取暖,挤坐在圆桌边,听沈骧煞有介事的‘论学讲道’。那么一番晦涩言语,真亏他记得如此有条理。 “船行水上务求上下戮力同心,方可同舟共济。因那时人船合一俱是在经风浪度劫难,船在人在船覆人亡。故而如唐贞观朝诤臣魏征所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堪当今后万世治国之理。” “说得极好,比得极切!”一声喝彩中气十足。令石舫上的几个少年不觉都是一惊。转头循声望去,见是昊帝从梅林中转出来,身后跟着太子和太子太傅谢淳。 睿骐见了皇尊圣驾,猜到必是父皇到太子书房查看功课,顺道往此间来散步赏梅。紧赶两步领着另外三个弟兄,先行迎至石栈桥头施礼见驾。隐在避风处猜骰子取乐的小太监,更是手忙脚乱跪了一地。 “免礼平身。朕难得偷闲半日,又皆是朕的至亲至近,大规矩便省免则个,也让朕松泛着同孩子们说几句话。”昊帝含笑踏上石栈桥,自然而然将睿骐牵在手中,并招呼一行人全到石舫上看景 看到谢琛手上的瓷坛,昊帝命守忠捧去给他看。听说是用来收集梅花雪的便笑赞:“梅芯之雪滗水烹茶,当真是雅致,堪比那三峡上源之水了。守忠且引那厢几个徒孙下去,也照此方法收些梅花雪,交予惠妃。朕也有兴致试试这梅花雪水烹茶的意趣。”守忠欢声应了赶着仍旧趴在石舫船舷处的小太监依口谕办事。 “适才无意听到骐儿和骧儿的论述,颇有几分见微知着的意思。与凡世俗务见参悟大道,睿嘉和睿骐日后也要多做些活学活用的心思。”饶有兴趣的望着面前五位少年,恍然如见到多年以后朝堂上满目俊才的喜人情景。昊帝自觉无比舒畅。略加沉思之后迈步走上石舫船头的飞云舷。从玄狐裘中伸出手掌平端于眼前。 碎琼玉屑落入掌中,瞬间应手温画作水滴。“朕出一题考考你们。都走过来上前看看,然后回答,朕的手掌中有何物,亦或可解说可放入何物。” 睿骐被首先点名抛砖引玉。“父皇掌中此刻有雪化成为水,可指为天降之水。敢问父皇,可是指天水关吗?此地距三省跨两河乃扼守东南商贸必选是咽喉要地。亦是兵家必争之所在。此处刚被我天朝大军收入大昌版图,率军夺关正是武靖侯。”睿骐看到昊帝面无表情,显然是暗示他的猜测与帝王心中所想不沾边。睿骐呵呵一声憨笑并不气馁,既然说是由他抛砖引玉,他乐得先吃一败。 睿嘉见首猜未中,一时更摸不到父皇的心思。思虑疾转捡了他认为最稳妥的答案“以儿臣浅见,父皇掌中是我大昌天朝至高无上的权力”昊帝听罢唇角挑起一丝冷笑。只从喉咙中发出一个声音“嗯。”便将眼光移向慕超。 慕超抱着装有梅花雪的瓷坛,暗思道:坛中,掌中都是雪,答案扣一个瑞雪兆丰年总是差不多。遂躬身答道:“草民猜,皇上掌中托有百姓福祉,好雪当前,来年可望丰饶。”昊帝脸上缓缓勾起微笑。 谢琛将手上刚折的梅花交在骧手中,挽手施礼分外规矩“谢琛愚钝冒昧猜测,皇上掌中有的,是天下,乾坤。”御容之上的笑问继而加深。 沈骧不慌不忙的把梅枝抱在臂弯中,施礼笑答“骧年幼无资格妄加揣测圣意,故就事论事,皇上掌中唯托有一滴水而已。” 昊帝讶异注目望去,见那孩子已把注意力转到怀中梅枝上,明显一副‘不陪你玩’的样子。显然是已经猜中什么却不愿说明。于是招手将之唤到跟前,伸手扶住其肩欺近身轻轻问:“将你真正要讲是话,附耳说与朕听。你的答案定比他们的更好,对么?” “若问圣上手中所有之物,需先问圣上往您掌中放入何物。”“哦,怎么说?”昊帝不禁又压低了身形。 “若圣上往掌中放入的是怀柔天下的慈悲,则圣上掌中托有的是天下生平。若放入的是壮心雄图,则圣上掌中把握的便是江山归并天下一统。”清朗的童音反令昊帝倒吸一口冷气。骇然睁大眼睛看定沈骧。好在片刻间回神,整肃神色,抬手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颊。 五位少年奉了口谕由内侍们陪着,跑进梅林中去折梅花了。昊帝将两手隐于袖中,望着梅林之中不时闪动的鲜亮颜色,幽幽开言。似是自言自语又象是与身侧的谢淳说话。“沈家何幸,连得骄子啊。” 谢淳同样自语般回答:“延召若能摒弃前意,来日放此子施展才华,必可前途无量。”——“谢卿真说错了。朕是想说:此子若处出于隆氏脉系,当开呈天下之幸也。” 少年们折得梅花拢在一处,由昊帝大致过目,交由小太监分送往内宫各院。为示郑重,昊帝亲自选了一支分叉顶花的梅枝,送往昭阳殿。另有一支枝条遒劲指头前后紧接绽开两朵,被特指送往禁宫外围处沈赫的职守所在。 谢淳接了亲赐的梅枝谢恩罢,请旨领着太子先返回书房。 当晚有年终朝宴,官称为‘赐宴’。赐宴之后封印休朝。依惯例,宴后到会的臣工都将获赐御笔亲书的福字。圣宠厚的大臣还另有赏赐。 此刻昊帝兴致正好,命人在御园暖阁中备了文房四宝,继续运笔写字。谢琛,慕超讨得口谕,返回梅林中继续收取花瓣雪。睿骐玩性未平手上失准,研出的墨干滞晦涩。昊帝笑嗔了两句摆手放他出去,找慕超谢琛一起去梅林。 守忠奉命将沈骧扶上一只坐墩,又把案上一方‘潜龙在渊’金星歙砚移至桌案边。骧熟练地捏着小玉匙点水在砚中,把握着描金腊梅报春墨锭缓缓研磨起来。 昊帝借选笔润丝的功夫,就地选题讲解着沈骧手中的歙砚。坚润如玉,研磨无声,贮水不耗,历寒不冰,鸣如金石,发墨益毫,便有积岁陈墨亦一涤而净,乃砚中之上品。为文人骚客夸为‘文房至宝君子之砚’。案上这方金星砚更是极品之物。 守忠在旁已将檀木杆狼毫润偷膏顺笔锋,顺序的排在‘风雨骤起’墨玉笔架山上。昊帝闪目看了眼歙砚墨池,和声说了句“墨够用了。” 挽袖提笔压入砚中浸饱了墨,在裁好的纸方上一挥而就。一个福字跃然纸上。擎笔审验,墨色浓淡适中。昊帝转头向骧满意的笑笑。 昊帝与骧说着闲话,放下笔回手要茶,发现守忠不知何时已在不远处,正听一个小太监窃窃私语。骧跳下坐墩跑到侧案上捧起玉盏,转身呈到昊帝手边。昊帝伸手接了却转手放于案上。抬手摸了下骧的额头“这并非你分内之事,你不必代为行之。殊不知,有时好心会为无良之人所用。记住了。”遂直起身型重重咳嗽一声,警示身边侍从。 守忠一惊忙将小太监遣开,念叨着“罪该万死”,快步返回御前俯身跪倒。“奴才万死。是殿外侍候二皇子和沈谢二位公子的小厮太监进来禀报,皇后娘娘驾临御园,与二皇子……呃,有些小误会,此刻正在训教。下面小奴才不敢隐瞒才进来禀报。” ‘啪’的一声,昊帝一掌拍在字案上,震得旁边玉盏叮的一响。“传口谕,招皇后、二皇子、沈谢两家公子一同进殿来。沈骧,你这位皇后姑母当真是位贤后。总担心朕徒生闲散之心,不时给朕出点题目,活泛活泛脑子。朕来问你,日前你道是在看《孝武帝本纪》,现在可看了《世家》篇?” “回禀圣上,骧并为顺读,而是挑着看的。现下刚看过《外戚世家篇》”——“噢,想来你定然记得,孝武皇帝传位昭帝弗陵,并托孤霍光辅政的情节。然行此两事的同时,还有一举措颇呈其人王帝主纸远虑深谋。你可知是什么?” 沈骧略一沉思,想到那一情节之下,不禁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低头苦思半晌才硬着头皮答:“……颁《轮台罪己诏》……”言罢将头低下,两只小手死死攥住体侧袍襟。 昊帝托起沈骧的脸颊,端详了半晌意味深长道:“倒地是延召教养出的孩子,再怎么……也有一颗仁爱之心。也罢,朕来说与你听。孝武皇帝立昭帝弗陵之时,诛其母勾弋夫人,随后赐死宫内所有生育过的女人。” 沈后在环佩叮当香薰缭绕之中端庄入殿。随后进来的三个少年,与其说是走,亦不如说是被提进门。三人衣襟裤腿处明显都有雪和泥土,不肖说已知是被压制着在雪地里跪了很久。 意外得到皇帝遣人送来的梅花,各处宫妃承御无不欢跃。珍而重之的插在精选梅瓶中仔细赏看。唯有沈后在梅枝上找到的,除却讽刺之意就是提放。一枝双叉各顶花蕾,在沈卉眼中的意思便是讽刺:堂堂皇后,色衰如花枝的树皮,而今宫中自有花开正当时的人占着高枝。不需问,便看内宫上下,胆敢如此隐晦恶毒讥刺六宫之主的人,只有惠妍宫主位惠妃谢苎。沈后随之不再有产后体虚之感,传令摆驾向惠妍宫去问罪。 途中得知昊帝此刻还在御园中,并有二皇子带着沈谢两家的男孩在御园中玩耍。一听之下沈后愈发怒火中烧。 “身为皇子须当记得本分。仰仗其母得宠越礼胡为,擅引外男进入内廷,成何体统!闹出纷乱成为诟病把柄,败坏皇家声誉,莫要说你母妃担待不起,连本宫也担不起如此责任。”沈后一进殿门向昊帝行礼后,又拾起持家教子的主母仪风。 皇后手下内侍极有眼色,未敢再加殿外那般行为。有人先行放置垫子,让早已跪得膝盖麻木三位少年坐在垫子上。昊帝引着面孔盯住沈后,真相把手边的茶盏砸过去。见到沈骧泪眼汪汪的求告:要去探看哥哥的情形。只无言的示意准许。遂转而径直发问:“以皇后看,朕能否担当得起着皇家声誉维护的责任呢!” 当晚朝宴气氛诡异甚于往年。昊帝领着一后一妃并驾列席,谢惠妃当晚的妆扮,一改往日的淡雅清俊,可说是艳冠群芳。情势明显压过正宫皇后,并且是得到昊帝认可。沈后眼中隐不住妒火喷炽,显然却是铩羽服低的态度。 两位国舅朔宁侯沈赫、太子太傅谢淳,面色阴郁甚至有些坐立不安,却偏命人调换席位坐在相邻桌位上。沈赫明显露出愠怒之色的时候很少。意味着今晚想借机上前攀情敬酒的人只能望而却步。朝中相熟之人都明白,这世上能令沈国舅心绪不宁的人或事,只会着落在妻儿身上。唯有脑子不够数的人才会往皇后太子方面去猜。令谢国舅不安的事情到多几分是在太子那方面。 令人惶恐的是,今晚连昊帝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故此宴会大殿上的氛围,再如何努力也是挥不开的寡淡。 一名小太监蹑着手脚钻到两位国舅爷中间,掩口回禀:二皇子睿骐、沈府大公子慕超都无大碍;谢太傅的公子谢琛因为体质较弱,跪在雪地里被凉气浸了,此刻有些发热症状;朔宁长公子因为搂着谢琛为之取暖,被冷雪欺了腹部,也闹起腹痛。皇上特命人开了敬和轩,把二皇子和其余三位小爷送了过去,并招太医院备了驱寒汤伺候,惠妍宫尚宫紫茉也奉了惠妃之命在旁看护着。总之,四位小爷目下的情形都是不打紧的。请两位国舅爷宽心。 谢淳闻言点点头,沈赫却是再无饮酒的心思。放下银箸,起身绕出桌案行至主位前,透袖端礼向上拜奏“微臣沈赫无状,不胜酒力。恐御前失仪,请准臣先行离席。” “今夜君臣同贺,朔宁侯先行离席,被外人看到徒生嫌隙。莫如让守仁引你往侧殿小坐,待本宫亲挑醒酒羹予你。”沈赫仪态端方和颜劝慰道。见沈赫对她的关照默不作声,内中无端尤其无名之怒,只把眼睛盯住另一端坐席上的谢惠妃,信定了必是谢氏兄妹私下又做了阴私动作。 惠妃全做不知双手捧着玉壶为昊帝斟酒,昊帝更是不理会沈后,直接对沈赫说道:“开宴未曾过半,卿便辞宴,于理不合。准卿先置于侧殿缓上一刻。实在不好,便也不再留你。” 沈赫紧闭唇齿默然一礼,退入到侧殿中。沈后起身知会了一句,也紧随着过去。昊帝也不阻拦,只朝守忠丢了个眼色;有举起玉盏继续应对朝宴。 沈后以为凭掌握的密报,‘万氏夫人是再嫁女;沈骧出生即负有亡国之谶’;就此可以捉住弟弟的把柄,将之套在自己的圈内。孰料沈赫听了冷笑着反问:“那又如何?我这做丈夫的都不在意,便是天王老子也轮不上来过问。更遑论,我本就不愿让骧儿再搅进权术纷争之中。皇后非揪出这等闺阁中事来招摇,是嫌太子的座位放的太稳么?!。” 未过一刻,沈后玉面泛青的返回自己座位。两颊边明珠步摇应者沈后的身体,瑟瑟然都做两条曲线。昊帝实在看够了她一副落败斗鸡的模样,余光扫了一眼沉声道:“皇后若不好,即可先行回宫,此间有惠妃足够帮衬朕协理周全。” 明谕在此,随后众臣瞩目之下,昭阳殿主位领着一众人等尽数退出朝宴大殿。 守忠缓步行至御座后侧禀报:皇后与沈国舅适才于侧殿发生争吵,国舅已先行向敬和轩去了。出门时托总管太监代为告罪。 太医院首席掌案虽然靠着暖炉仍旧抖似筛糠。对面的人巧妙的寻了一个灯下黑的位置,以致于根本看不到那张玉面。阴测测的声音问道:“掌案大人还有遗言给家人么?”随着问话,一张素白信纸和研好了朱砂的砚台推在掌案眼前。“如此,大人好走。会有人好生照拂你的家人。” 同量寺方丈净云大师圆寂之后,其师弟净中和尚升座为主寺方丈。令他万不能料及的是,刚刚主持完泰和公主的超度法事,他自己就与黑白无常装了满怀。佛门弟子不打诳语。净中首次道出当年旧事,得灯油银子数千两;再次如实讲述的结果是被一柄乌沉沉的钢刀将之死死地插在禅房门上。 亦不晓是净中的道行不够,还是有更为紧要的事足以盖住这桩命案;同量寺的命案,很快沉没于京畿重地上众多无头案中。确切言之,是淹没于诠释碰撞的巨大波涛之中。 永远不必为禁宫中,生命的短暂消失而感到奇怪。那不过是每一层权力波涛奔涌过后,被淘汰的细屑。 经过众多锲而不舍的挖掘,终于从宫内透出了丝丝缕缕:沈后被昊帝下旨禁足昭阳殿,内宫事宜即日起交由谢惠妃掌管。 ****** 上元节之后,朝内应吉时启封开印办公。昊帝于早朝宣布:定于正月二十六日张榜天下,选拔武举人才,以充备天朝内外军防。三月初九日,于尚京城外校场正是开武科场。为期三十天。武举功名借鉴文试之例,仅设一甲级;第四名以下按名次录档张榜公布。应试者不拘家世,年龄设限于十六岁至四十五岁之间。鉴于武科取试较量技艺,所有报考者除须持地方乡保官凭检证之外,还须递交本人亲笔签押的生死状。 诏令颁出,忙昏了几位首辅。左相曹岳、兵部尚书高固、鹤翔卫副指挥使邓绶会同一处,着手操办武科取试的所有事务。沈赫身为鸾仪卫都统领,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对内拱卫宫禁安全,对外调拨禁卫军在尚京城周边严加布防,还要负责武科场设置防卫等琐碎细项。忙得连家都回不去。 独孤澹料理好奉节军防折回尚京,武科开试已过半。在校军场设置的临时考官处,办好录名排序等入试事宜,未费得多少周折,独孤澹见到了沈赫。令之意外的是,本次考官居然没有沈赫,可他却比任何人都忙碌。 武科开试以来,每日都有技艺佼佼者胜出;同时,落败者垂头丧气,血溅五步者,亦不为新鲜。为防止失败伤亡引发变乱,禁卫军特别分出两千人作为巡防,也几乎是每日都有出队任务。 本年度武举取试立意,广纳天下练武之人投军报国。朝廷上下既有坦诚宽容的态度,对于趁机搅乱,及落选后寻衅之徒,亦有但经查实格杀勿论的手段。尚京城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喧哗之下,实际已经布防得战阵般紧凑。都鸾大人重新露出当年率队奔袭敌寇时,令出山摇动的作风。人不卸甲,戟不离身。甲叶响动的声音并不高,却令闻者周身起栗。 至交重会,都鸾大人长达两月凝霜结冰的面孔,终于稍见融解。亲随和子见过,喜得频频望空而拜,只道是终于见到晴天。 独孤澹从和子处得知,沈骧于过年后数日就被送回虞州。被追问:何以连上元灯节都等不到就离开和子支支吾吾的不敢说明,一张脸苦的像灌了黄连水。 “留那小东西在京,不够他四下闯祸的”沈赫随后如此解释“如今他知道仰仗圣上和惠妃为之撑腰,阖府上下出我之外,再无人能真正管得住他。赫公务繁杂,若因之把他拘在身边,太不成体统。故年后送他回其舅父跟前。在那里任他闹翻了天,自有那两位舅爷按得住。” 独孤澹听出此番解说中别有滋味。素质沈赫言行谨慎,遂也不多问闲聊几句引入正题。 此次应考招录,独孤澹报了策论武功项目。文试列序在两日后,由左相和兵部尚书主考。于开试当日抽签选题。 将兵布防于独孤澹,乃是驾轻就熟反掌观纹一般。只需正常发挥。但与主考而言,却没有判断对错的准绳。言至于此,沈赫忽然笑了,活脱一只尾巴招摇猎物在握的狐狸。独孤澹由此赫然明白了许多未曾言明的意思。 行军打仗全看主将临场应对因势利导的手段,心之高超稳重与否。压根唔标准可循。左相为文职首辅,现任兵部尚书高固,以俚语形容‘挂钥匙的使唤丫头’,根本不是正主。从出题审卷另有高人。独孤澹只需认真准备武试即可。 缘于将兵者特有的敏感,独孤澹总觉得眼前,看似井井有条的表象下,隐隐透着尖刺躁动的端倪。回至尚京城内,拜访谢府时,无染而现的答案,也令见识过刀光剑影的武靖侯半晌怔忪。他至此方知那听似说笑的一句话‘不够他四下闯祸’,竟是惊心动魄的险些掀翻了天。直接导致竟到,沈赫拱手让出武科主考官的差使;当朝皇后被命令禁足。 情势的严重性连孩童都数得出来。‘母凭子贵’是皇禁内的不二法门;但‘子凭母晋’也是千真万确。皇后禁足,可不就是东宫不稳的先兆? 宫墙内多了多少冤魂无从知道,终是未能包裹住那则亡国之谶流窜而出。‘凤骨入怀生为佞宠’的矛头直指朔宁侯。然放眼朝野谁敢将那两个字往沈赫头上摆,此人就是装疯卖傻也会被碎尸万段。于是那个背负谶语的男孩,就此淡出所有人视线。 谢琛拨了拨火盆中的炭,架上水吊中的水将在沸腾。一旁硕大的松木根茶桌上,业已排好烹茶用具。独孤澹怕谢琛提不稳水壶会烫到他自己,接下看火收壶的事由,让谢琛回桌边着手备茶。 再提及那件事,谢琛耿耿于怀。原本无比赏心悦目:雪后游园,踏雪寻梅,摇枝收雪,石航论文,怎么就能被借题发挥大做文章直至联系到乱政的题目上。 “听慕超讲,骧弟自小即是这般性情。谁人待他好,他便反待人好上十分。姑母待他,同如对睿骐和我一般。他更亲近惠妍宫这边亦是自然而然。再则骧弟如今才几岁,怎么就生生扯上‘佞宠’之说!弗过是有人恐动摇自家势力。结果么,辱人者反自取其辱。”说至愤慨,谢琛不自觉间忽视手上动作,往壶中多放了几匙茶叶。 谢琛动了书生意气,连伸手取水都有了几分剑斩敌手的刚猛。独孤澹忙伸铁扇拦下他的手,笑道:“罢了。烹茶要心静。以你目下心境,必是心绪大燥,聚不成气韵。莫如由我这抡大刀的手操演一回。”放下铁扇,依着谢琛所讲的步骤,烫器,注水泡茶,压盖,淋壶,滗头遍茶……动作虽难免生疏,却也得以将谢琛的情绪岔开。 斟好一杯茶端放在谢琛手边,独孤澹按着自己手边的茶盏,拾起方才话题徐徐开解:“延召公其人其德,毋需你我评点,早已为举朝上下同僚望而折服,诚是人臣标品也。无人敢于置啄其德行,便寻此类荒诞琐碎之尤欲行玷污,以遂其宵小心愿。却不想想,做得成么?换言之,即使此事涉于旁人,于我也是断不会采信甚‘佞宠乱政’之词。况乎当今圣上,乃是开国以来,继世祖世宗之后,又一位少有的贤明君主。有明主坐朝,也才有我天朝今日四海归服、黎庶安乐的盛世之相。若道是朝内君侧有佞臣,则上位者又当何论哉?依为兄所查,圣上与沈公皆是深谙‘谣言止于智者’及‘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道理,故才如目下举措,置若罔闻不予理睬。贤弟听兄一劝,与君子交可行于辩乃执于坦荡;与小人交则施予鄙乃因道不同不屑一顾。” 一番劝解辩论,说的谢琛开颜,双手捧起茶壶为独孤澹斟了茶,揶揄笑道:“诚如侯爷教诲,与小人对策当弗屑一顾。则试问,天水关大捷又当如何评说?琛记得《孙子兵法》开篇页便有言:上兵伐谋,其下伐交……,弗知何样敌酋迫得仁兄竟也抛却了儒将风范?” 独孤澹不慌不忙的呷着茶:“那个么……不过是操起棍棒驱走野狗而已。最多是动些心思,如何以最小损耗将畜类一网打尽。若对畜生还讲仁术,我岂非比书呆子还呆!” 承宁九年春暮,武靖侯独孤澹凭高超武艺及独到步军策论,力拔头筹夺得当年武状元之魁。来自西疆酒泉郡唐劭以金背蟠龙刀夺走榜眼,广平郡的端木洵凭手中丈八蛇矛,夺得探花之彩。安祚侯罗嵩的侄子罗锴凭家传五钩神飞枪占得第四名。 令独孤澹难免抱憾又极为不解,陆昱没有参加本次武科取试。如今此人更是一副神龙见首不见尾,飘游不定的姿态。 ****** 细雨无声飘落,丝丝沁凉直入心脾,为无数垂枝新条罩上一层氤氲。屋瓦间的水汇成片,向低处坠落,在廊下水洼、檐下花缸中敲出空灵悦耳的声响。 此刻,朔宁侯府后园菡园八角亭中,沈赫正柔情脉脉的望着亭中,如落凡天女般的万莹翩翩起舞。纵然执手数载,每每望定那如勾如描的秀眉,如韵如泓的凤目,沈赫仍有禁不住屏息凝神的错觉。 翠扇蹁跹,红袂当风,纤足掠动,玉臂撩神。万莹跃动于绣墩堆成的台上,如一只斑斓彩蝶飞舞于花丛中,曼妙婀娜活色生香。 霓彩蝶妆——是万莹汇集了唐贵妃《霓裳羽衣舞》残篇,新近编汇成的新舞。今日特意演出,聊以为沈赫消愁。 见得爱妻颊边似有汗光,沈赫提了口气,飞身跃上去,将那恍如欲化蝶飞去的人儿捉在臂弯之中。腰间一拧轻轻落地。几缕墨线发丝散陈于臂上,隐有淡淡的花香似有若无。 “未曾跳完呢。”万莹从丈夫守忠拿过手帕,往腮边拭着汗。沈赫轻轻捋顺妻子的散发,摇头笑答:“今日到此。来日方长呢。莹儿只舞了半阕,赫已看得如醉如痴,待你舞成整曲,为夫岂不要醉梦难醒。” “君梦想的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不值得沉醉其间吗?”万莹闪动着波光潋滟的美目望着沈赫含笑问道。赫眸光一闪怅然道“恩师生前常弹剑而歌。很长时候我才听懂,他唱的是武侯出山前写的短歌。他说短歌所吟亦是他的梦想—救生灵玉涂炭兮到处平夷,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可惜……”可惜……可惜醉梦何时醒?沈赫无法向爱妻言明:所谓君子之诺,践之以肝脑涂地,岂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 在庆贺武举选拔录用圆满成功宴会之后,已是微醺的昊帝借助沈赫谨慎搀架方能立稳身形。在环住脖颈的臂膀一紧后,耳边响起轻问:“延召,睿嘉虽宽厚却懦弱,非君主之选。若当真废长立幼,卿将意欲如何?你可会还能如此刻这般扶持璟禛?” “一如既往。”沈赫毫不避闪的与昊帝对视着。——“我反复权衡,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的保全……”昊帝眼中闪起泪光“否则,必要效汉孝武帝诛勾弋夫人。可我绝不想出现那样的惨局。你和社稷其实早已浑为一体。” 沈赫岂能听不出昊帝的话中之意,他微微点头微笑道:“毋需再说,我明白。只要璟禛的决定,仰无愧于社稷,俯无祸于治下苍生。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延召终归陪着你一路走到底,不离不弃。” 四、琅侯忍别蓝桥信,金石封诺守黄图 荣辱兴衰幻如真,经年辗转俱归尘。腾空冲破凌云梦,残念任予后来人——《破樊笼》 古文有载曰:出东土千里之外有——-丹穴山,尚有瑞禽,名:凤凰。世人道:凤出君子之国,翱翔于四海之外。过昆仑,引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 又曰:凤凰有象。戴德、负仁、抱忠、挟义,履正,曳武。小音金,大音鼓。延颈、奋翼、五彩备举,鸣动八风,气应时雨。食有质,饮有仪。往即文始,来即嘉成。通天祉、应地灵,律五音、览九德。 天下有道,得凤象之一,则凤过之。得凤象之二,则凤翔之,得凤象之三,则凤集之。得凤象之四,则凤春秋下之。得凤象之五,则凤没身居之。 凤驻,取竹实,饮醴泉,栖梧桐,舞于庭天下大治。感盛世而降,历涅盘浮生。 承宁九年,当昊帝看到一则写有‘凤舞昭阳,天下一统’的字柬时,却莫名缘故的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妖人竟乱言妄议朝政!”遂下令将推卦老叟驱赶。字柬随后被丢入火盆化作灰烬。 昊帝回头与刚好默然相望过来的年轻人,相视一笑。事情就此化于无形。其时,二人心中都在猜测着字柬上的‘凤’,所指的究竟是谁。 至少昊帝自己确信,‘凤’指向的人绝非目前坐拥昭阳殿的沈卉。 与昊帝对望的年轻人正是陆昱。此刻攥在他手心的字条,已被其催动内力化作细屑,上面的字也因此无从为人验看。 ****** 这一日,沈赫奉召前往御书房,呈送武举录取排名据录。转进抱厦游廊,见守忠正吆喝这手下小内侍们,手不识闲的把御书房内,一些瓷器抱到殿外装匣加封。 看到沈赫走近,守忠抢先两步笑盈满面:“沈大人您可来了。皇上正在殿内。咱家为您引路,快请进吧。”守忠觉察到沈赫在寒暄之际,兼顾着审视旁边人等的动作,不等动问便随之解释:“尚器司今日进上一架‘百宝四扇屏’。倒不是新进的器物。这架屏风是早年圣上在遣邸时得的旧物。过年时,皇上忽然想起这物件,便起出来命尚器司仔细收拾了,今日特别吩咐摆在这北书房。” 说话间已移步来到御书房外间殿门,守忠向内传报,里间随即响起欢欣的声音:“沈卿快进来看看,对此物卿一定有印象。” 沈赫应声挽礼入内。迎面看到的是一架百宝嵌功四联扇屏风。每扇独屏上,均有以彩饰嵌宝砌成的祥禽瑞兽。工艺精湛妙不可言。 “此屏风系当年朕行冠礼时,相王所赠。那是朕还是太子。真是光阴荏苒,二十年后再观旧物,恍如相王刚刚将宝屏相赠,踏风出门一般。” 昊帝抬手轻轻抚摸着四扇屏中之一——那一扇嵌有和田玉雕成的飞舞凤凰衔花图案。和田美玉洁白无瑕,只凤目、凤尾、花瓣等处,采用镶嵌或利用天然俏色,烘托出一只凌空飞舞啄衔花枝的雪白凤凰。 “当年相王对朕言道:银麟望月,雪凤衔薇,彩鸾杨风,锦雉踏雪;暗含寓意为,此四瑞安享风花雪月,则兆天下生平。朕近日偶得一梦,梦到字案上突显——‘祥异备,天下宁’几字,分明是相王生前笔墨。朕在想,许是先帝和相王,于冥冥中提示朕,祥瑞已降。要朕留意找寻。” 粗略看过报册,昊帝已是喜形于色。回头正要开言,见沈赫望着那架屏风若有所思“爱卿从中看出甚端倪?” 沈赫惊醒回神,知是无从避闪话题,便嫣然一笑:“微臣是觉得屏风上展现的图画有些特别。还理不出头绪。请准臣细细想来再行回奏。” 昊帝闻答哂然斜了沈赫一眼“朕还不知你么。待你理清头绪回来,必定是搪塞一套无关痛痒的说辞。要你现下就说,不然可不放过你。讲吧,卿姑妄言之,朕姑妄听之。” 换成沈赫两眼一翻无可奈何的就范:“罢,微臣权且一猜。”指定四扇屏‘雪凤衔薇’“世间描绘凤凰,多是凤栖梧桐,戏牡丹,于是吉祥富贵。此画上的凤凰是雪白的,且喙中所衔是紫薇花。唐天宝年间,中书省被雅誉为‘紫微省’。可如此顺下来便有不通,难道是暗示皇后可当国相之责?此节甚为牵强。故而,除去姓氏,臣此刻的确想不出,这世上谁人再能以‘凤’自喻。” “朕倒想到另一解。汉末蜀谋士庞统为当时称作‘凤雏’。其时亦有言道: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朕推想,此凤即为‘雪凤’必定另指有人,而此人之才堪当国相之托……”——“臣启圣上,君无戏言。猜谜之戏还是到此为止好。” 沈赫及时刹住昊帝的话头,将眼神向四下闪动。昊帝会意将头一点,话题随即转上武举分派任用方面。 昊帝拾起报册仔细复审过,似是无意的问:“本届取试参考的武举,可有一名唤‘陆昱’的?” 沈赫与陆昱并不相熟,只听同僚们谈论过,此人是现任安奉督知府陆歆的继子,性情放荡不羁。他对此人的印象,说不上好或坏,便如实答道:“入选得名次的三十名武举中无此人之名。另则,臣在科场代左相和高大人监考武技的那几日,也不曾听有此名。或其他主考人有参考报备的名册,随后可调来核查。” “不必,朕随口一问罢了。”昊帝拾起手边玉盅,轻轻饮着参汤“此人眼高于顶,未曾下场凑这回热闹,倒也合乎其性情。罢了,说正题。朕已有权衡,独孤澹本次力拔头筹不负厚望,当大大旌奖。知会左相会同吏部发官文,晋独孤澹一等武靖侯,特准其与入选武举之中选拔得力之人,随其同赴奉节。既要加恩,就莫要瞻前顾后的反将自家做小器。沈卿传朕的原话与他:只要独孤郎全忠护国,竭诚奉君;朕这里再大的荣耀恩典都舍得给,甚至可以破例封异姓王,为朝中武将再树一个榜样。” 饮尽参汤放下玉盅,昊帝继续道:“此番武举取试得成圆满,于朕是喜忧参半。喜是一大批人才脱颖而出充备朝堂;忧的却是,隆氏子弟之中,莫说入选,连报备录名的人都没有。太平之时,有子如羊倒也勉强。突现战事,怎么指望他们为国效命。大昌开国至今百多余载,能像延召这般居安思危,适时提醒朕保持清醒的臣工,一掌伸出屈指可数。 相王生前应朕所请,留予朕两道谜题,这架百宝屏是其一。朕解了二十年,刚参透一则。相王是要朕明白,不拘一格识人善任,任人唯贤相知不疑。” 承宁九年孟夏,一等武靖侯独孤澹夺武状元之荣,择当届武科探花端木洵为游击郎将,携手同归奉节。安远将军叶茂得到尚京武科取试的消息在再赶到京城,已经晚了一大步。遂点了安祚侯侄子罗锴入其麾下。其余举子或编入禁卫军任职,或返回原籍编制上效力,便不细数。 转而进入承宁十年,正值万圣之贺。当今皇上庆不惑之寿,为举国上下之喜。昊帝应臣工所请,颁旨大赦天下。禁足数月的沈后也得此机会解禁。 尚京城中在送走前一批生龙活虎的武举之后,又迎来一批生机勃发的文思才俊。 尽管沈赫在告假奏折中,将告假原因、告假其间代职人员,诸多事宜尽数阐明,昊帝掂着奏折时的脸色仍旧是——阴郁。 慕超因幼年受伤,留有隐疾。眼看长成少年,寻医问药等事便‘宜早不宜迟’。再则,沈赫于近年来一直派人在外寻找慕超的家人,日下也小有收获,听说其家尚有亲戚迁至并州落户。沈赫也有意借为养子寻医之际,带他寻亲溯源。 至于鸾仪卫的公务,交由兵部左侍郎罗嵩代管个把月,也不成问题。鸾仪卫的副将们都是沈赫手下排练出来的人,再不至于趁主将外出闹出差错。最后一则,沈赫连武科场考试都尽量置身事外,何况是年内的文举科考,他更是推个干净。 “延召倒会挑时候,居然非要拣出目下这时辰告假。朕很难做他想,卿是故意的吧。”昊帝将奏折丢在案上,又气又笑的质问 “圣上如此问,微臣可当真是冤沉海底。”沈赫挽手立于龙书案前躬身答道“委实是出于养子的身体状况已不好再拖延。眼看慕超将至束发之年。自当初被臣收在膝下,算来整十年不曾回去他亲生父母目前祭扫过。再有一桩不好写在奏折里,臣已故岳父安老将军的祭辰,至今年也满十载,臣该携内人回乡祭拜一番了” 一言至此,昊帝暗觉结舌。自古君王奉行孝治天下。如今时逢故人十周年大祭,难再寻何种理由令沈赫‘夺情就公’。再则昊帝为人也行不来出尔反尔,无赖搅闹之举。于是探问“既如此,卿预计何时启程?可不要答复:欲即日起身。” 时逢当前两大庆贺——万寿节、文举殿试,若沈赫当真开口此时告假,昊帝必要断然驳回申请。他们君臣之间并没有说不开的,只是传到旁人耳中就不知作何演义,由此又要牵扯多少心思。 沈赫岂会看不出昊帝的计较随即答复:“微臣焉可因私废公。日前已与宅内关照,行期初约在万寿节和殿试之后。安氏门中,已有内人接洽过,将祭奠延至故人冥寿。” 万寿节在八月底,殿试则在九月上旬。沈赫将祭奠推至九月下旬的冥寿,亦是最大程度让步。事至于此,昊帝已无言,只得把奏折置于留中待批档中。 未时末,午困潮起。沈赫撑不住困倦头昏,用冷水浸了巾栉净过面,缓步踱至室外石子甬道旁。 两株雪薇开得正好,翠绿琼玉淡香幽然。深思恍惚间,仿有人影依稀兼闻有话语音色悠扬:“一年几变枯荣事,百尺方资柱石功。功业么,百年之后皆不过烟云而已。” 一怔之下定神,一切虚幻印相又尽数散去。原是深思恍惚间游离而生的幻梦。 正要回身入室,影壁墙旁人影一晃转出两个人。其中一人是朝阳殿总管太监守仁。其身后跟着一青年,约在弱冠岁数。一身青衫略显肥大不戴冠只以幞巾帕子包着发髻。往脸上看,只觉眼熟一时有叫不出名字。 守仁至石径中间,拂尘一挽抢先向沈赫施礼:“给国舅爷请安。小奴奉皇后娘娘差遣,领这孩子向您见个礼。”言罢也不等沈赫表示,把身形一侧。那青衫青年立时手撩袍襟,扑倒在地向上施礼:“不屑子弟沈垚参见族兄!”说罢倒头一礼碰得闷响。 “且慢,这是何意?”沈赫沉下脸看着两人。守仁挽着袖子尖笑几声:“国舅爷多虑,这沈垚乃是沈氏族中子弟,辈分……恰与您望平,乃是沈氏前一位宗正房中的庶出子。皇后娘娘接掌沈氏宗正后,应其父临终所托将之收在近前加以TJ。日前皇后吩咐,也该适时方其出来历练,便交代小奴领他过来。让国舅过过目也好有些印象。终归日后还要有您接受管束不是。” 守仁叙述同时,沈赫也着意往这所谓族弟脸上细看了。躲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不自觉的举着两道短眉,把本就透着灰的额头又耸出浅浅的抬头纹。一对眼睛左晃右晃好不容易定住,才看清右眼竟有些斜视。嘴角上挂着一点笑不像笑,撇不像撇的动作,抖抖瑟瑟不成个正经表情。对此不需多做二想,从朝阳殿主位跟前得以全须全尾的出来,被拾掇成这样已经不易了。但对沈赫的心思言,即使同宗同族,被皇后驯化过了,他从心底也不觉间生有抵触。 “如此请公公把沈垚领回去。下官还有公务未结,不好与公公闲谈。关于他的职务安排,交由专司接手录用,届时也会有人报与我知道。照章办事就是了。到时沈垚需记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到职即日起,不准于公务时刻论及私下关系。”言至此,沈赫将袍袖一拂。自有侍从上前将沈垚领走。似要把朝阳殿总管晒在当场。 沈赫知道皇后派这人来找,不是那么好打发。待沈垚随侍从转过影壁,便缓了形容踏前一步轻笑:“公务加身,姿态还是要端着。让公公见笑。清代转皇后:一是小弟向长姐问安,二是禀明赫的意思,族中子弟的前途让其凭本事做,照这样安置,未见得真能为宗族添彩。” 守仁故意夸大擦汗动作掩口笑嗔:“国舅爷啊,小奴可实实被您惊出一身冷汗。险险把皇后吩咐的事儿,紧要忘了一半呢。娘娘还吩咐小奴带句体己话来:‘常进来看望长姐,姐弟之间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若是连亲姐弟都走得这么远,可不是让旁人看了笑话。’”沈赫无意与守仁多言,寒暄几句将其打发回去。 想起朝阳殿的长姐,真令沈赫五味杂陈。解禁之后,沈后面上比先前平静许多,一副亲亲睦族气相,甚至放下身段亲自主持家宴,左右挽着安氏、万氏的手,笑得其乐融融。但以沈赫对其性情的深知,沈后必定是把动作挪在了暗中进行。眼前安置沈垚就是充分例证。芥蒂已结,沈后再有何许计较,也不会同沈赫商量。 “延召回神。”寻声举头望去,见是太子太傅谢淳,笑容温和的过来。 两下见礼后,谢淳笑述来意。适才在宫门口偶遇沈府家人,相托代为传口信于家主:二少爷骧将于今日归家。沈赫闻信自是喜形于色。 谢淳被让进室内落座,不觉怪道:“前者听闻沈府三位公子排序是从慕超列起。还道是讹传,今日方知竟是当真。实在令淳不胜感慨。” 沈赫亲手奉上一杯茶,洒然笑道:“令杰谬赞。超儿身世甚苦,当日于安远见到他时,他已是父母双亡,自身也是伤重,单脚迈进冥府门槛。那时难民多如牛毛,赫若不予问津,收拾尸骸的人不过多拾走一具尸骸罢了。但回想起来,如果未曾收了这个义子,其后赫与内子万氏执手结缘,及随后育得爱子骧儿,便都是泡影。所谓‘流叶题诗,雁口投书’皆是天赐之缘。侥幸收得超儿为子,不经意间却收得那么多未期之幸,故而此子于赫心中着实特别。” 昊帝听完谢淳回述,久久支颐静坐。睿嘉和睿骐未得准许,只挽手肃立在书案旁恭等父皇的动作。 终于,一个侍卫装扮的青年稳步走上前。昊帝醒过神将手一摆,那人识趣的退进侍卫群中。 昊帝将手中本册一合拢袖起身,健步经过两位皇子身边时突然驻足“睿嘉、睿骐,汝切记。”随着话音睿骐与父皇对上视线,睿嘉则进而施礼恭听“朔宁父子,留得其一,日后都可倚为扛鼎家国之臂助。然,能否要得来他倾心相辅,则要看你们自身德行了”言罢,稳步而去。 直至回到北书房,方才隐入队中的青年垂手,独自立到龙书案前。“朕来问你,那日化于你手中的字条上写的什么?”——“回禀陛下,是‘日正中天’四个字”青年一色平缓的答道。 “噢,如此,你来解解这四个字。”昊帝依旧音色清朗追问。青年轻笑一声朗朗道:“陆昱以为,此言不过是谄媚阿谀之词,并无他意可解。”话音落地,昊帝朗声笑了起来随即略显慵懒的靠在座中。 “朕刚刚还在思忖,若你能将这四字拆解的有些新意,便赐你一个前程。目下看来,你竟懒得用这份心思。”——“陆昱心性狂悖,放浪久已。必难融于庙堂高阁之中。放于世野间为君清道开路,或可勉强适手备用;若列于文雅丛中,可不是要被草莽粗鄙之气,尽数玷污满朝清俊灵毓?”陆昱略抬起头,两眼对着昊帝。唇形虽是弯起一道笑意,却是三分讥诮兼着七分傲然。“民间有俚语道‘云从龙,风从虎。’今飞龙在天,陆昱惟愿效从龙之云。却也不必非要围绕在君侧,以至后来混成一团浊气罢。” 昊帝听了一番辩解,先一愣继而以袖掩口笑不能抑。半晌才手指着陆昱笑斥道:“汝这厮一张口好生刁毒。也罢,如今想来,泰和公主生前为你立表字‘放之’,亦是颇有深意在其间。鹰隼么,本就不是笼中之羽。既如此,你且去罢。只是要让朕找得到你。” “陆昱遵旨,必召之即来。”陆昱躬身向昊帝深施一礼。听到上面响起一声“嗯”,随即又似不经意的问:“所谓‘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朕张榜天下招考武举,你权当不知有其事;目下又是这般‘冰炭不同炉’的姿态。朕倒越发想探寻一下,但不知甚等样人,能令放之奋起报效之心?” 陆昱闻言,端在体前施礼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两眼一转随之缓然一笑:“如陛下,宽仁、识贤、克己、善任,足矣与王座相匹配相映成辉者,陆昱甘心辅之。非此,毋宁放浪而绝不合污同尘。家母临终时有嘱托于陆昱,代她回复圣上多年前一则未对成对子。圣上的上联是—假苏木贼石韦覆盆子,家母对下联—雄黄大戟 丹砂 无名精。家母遗言,下联为她之于陆昱的立命,亦是就陆昱其人回复于圣上的态度。” “好!朕准了。放之去罢。”昊帝将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扣着,目送着青年向他深施一礼后,撤后几步,遂转身衣袂飘举的消失在门前一片阳光之中。 承宁十年七月底,安奉督知府陆歆积劳成疾,病故于督知府任内。次月与泰和公主并塚于陆氏故园。 ****** 随着大门方向“侯爷回府”的传报快速传进二进院,安氏牵着万氏的手,并肩迎出来。夫妻们见面寒暄着,沈赫照常在万氏照应之下,脱冠换装净手落座。 待慕超领着沈驰迈进门,向父母见礼时,安氏才不解的开口笑问:“怎么,骧儿往公门迎你……却未随同回来;还是又遇到交好玩伴,往别处耍去了?”沈赫一愣,不觉间轻推开万氏递进的茶盏,反问“怎么,骧儿回来了?怎么没有人来告知我?他出去多少时候?可有随从?” 众人被一连串斥问,问得有些懵然。还是万氏莞尔一笑:“夫君在问谁?这满堂的人都不知该由谁来回复呢?”沈赫随即笑开,从万氏手上接了茶“那就不必相烦第二人,你来说吧。” “骧儿出去一个多时辰。照芫姐姐的吩咐乘自己马车,有和子跟着。若是到时下还未回来,我猜定不会是走岔路,必是在哪处贪玩兴起。侯爷且请宽心落座,妾身这便安排人去寻他回来。超儿,你去请家法过来。真该好好教训教训这不安生的孩子了。”万氏故意绷起面孔,仿着沈赫平素面色阴沉申斥下属的样子向旁边吩咐着。 沈赫被妻子的调侃逗得笑喷,随手把茶杯塞回万氏手上,抬高声音向外分派:“来人,备马!” 碍于身份及‘禁止长街纵马’的禁令,沈赫只能把控住坐骑,一路掂着小步向前搜寻。妻儿和侍从不会察觉到一家之主今日心绪不稳,知道是他思子心切才亲自出门。如何会明白萦绕在沈赫心中越来越浓的惶恐。 今日早朝之后,昊帝突下密诏,直接指令沈赫从手下筛选出数百名精干军士,划拨为二皇子睿骐的专属护卫。调度权直接对应昊帝手中的金披令箭。其中深意不消说明也基本猜得出七八成——‘废长立幼’的动作正在逐步铺陈开。 与此同时,沈赫也在暗中留意在长姐——沈后。沈卉也不是安善之人。她频频向宫禁卫戍中安插试探。如果没有今日检拔护卫军士的动作,恐怕连沈赫也不见得觉察到,鸾仪卫中下层军曹中多了许多生面孔。 终在南城牌楼旁看到几家标识的马车,和子插着两手,伸长脖子向着一溜书画摊子张望。至此沈赫松了口气。 见自家主子驻码眼前,和子忙赔笑告罪:“奴才回去就领罚。是奴才说:老爷那厢停公务回府还有些时候,便陪着二少爷到这边书画摊来转转。”说完抬手指向一个书摊。那里挂着一幅《枫光尽染》的挑幅。 立幅挑山描绘着枫林艳丽的画幅旁,有一个修长的身形。淡淡的艾绿素面锦袍,在腰间被收束,隐在披散在背上的一片青丝之下。有风掠过,挑在横杆上画轴被扬起,挂到一缕发丝,有一只手抬起一勾一捋,将发丝摘开。玉白修长的手一闪而过,便不再见有动作,想是捧着书看得入神。 立在对面的书摊掌柜,早已看着眼前比画都美的少年出了神,茫然间不觉赞道:“谁家祖上积福,生了这么好相貌的儿郎!” 沈骧从书页中抬起眼神,开口正要答话,忽然腰间一紧,整个身子兀然拔地而起。惊叫声未出,已经稳稳落在鞍桥上。定睛看清是父亲,立时眉开眼笑张臂环上父亲的肩。“爹爹,孩儿本想挑几本书,便往公署门前迎候您,孰料反令您来寻我……呵呵……” 弥漫在沈赫心头的惊惶,在听到儿子的欢笑,感受到臂弯中虽瘦削但却鲜活的身躯之后,终于云开雾散。抬手在儿子脸上刮了一下轻笑“让爹爹看你挑了什么书。”说是看书名,却接过书册转手递给跑上前的和子,随手将马缰一圈,拨转方向往家宅而去。 书摊掌柜此时惊觉,骑马近前捉走他小摊顾客的,是位有头脸的官人。忙向过来付钱的和子赔笑:“小人真没眼色,竟未看出贵人驾到。这位哥哥快别累手,小人这便把书送到府上去,紧着那位小贵人挑个够……” 和子撇撇嘴将几粒碎银塞在掌柜手里:“免了!安生收了钱,闲话少说。你也少动这心思。带你把书送来,无论我家给钱与否,看在旁人眼里都是——不给钱。岂能因这等小事白白污了我家老爷名声。看好这银子,可是只多不少的。” 沈赫将儿子安放在眼前,犹自用一臂环在其腰间。骧被父亲环抱着,故意用脑后发结拱着父亲前胸:“爹爹,孩儿好想您呢。当日离家时爹爹说过回来虞州看我,每每京中来人我便跑去看……”未及说完,嘴已经被父亲的手捂住。 此时此刻,纵然是满怀尽忠报国雄心壮志,也尽数化在这聊聊数语中。半晌沈赫寻到说辞:“莫要迎着风讲话。冷风入内,晚间你又会腹痛……爹爹怎会不想骧儿,嗯?只是朝中公务岂是说放就能放下。不久前方才准下假期。九月下旬方可交割。届时便可往虞州去看你。谁知你不安生自己跑回来。这且不说,到家之后也不曾安分陪着你母亲,倒跑上街乱钻。该不该责罚,嗯?” 沈骧在父亲怀中仰起头,苦着一张小脸叫屈:“嗯——爹爹错怪孩儿了。才不是乱跑。是舅父关照孩儿回来。”——“好,那是为父错怪我的儿了,回家再行讲给爹爹听。”禁不住躬下身捞起儿子的脸蛋亲了亲。 “那……便催马及早回家吧。”骧环住父亲手臂玩性大作“莫如孩儿为您演一下身手,爹爹催马追我可好?”说着正要动作,被父亲收紧手臂抱住“骧儿不可混闹。长街纵马乃是禁止之事。身为朝中人明知故犯可知会处何种处置——鞭笞五十,罚俸一年。且好生坐着吧,又不需你徒步行走。近来看了什么书说来听听。”——“随手翻看了几页《道德经》。” 说笑间不觉拐上繁华处。正有意绕行时,忽闻一座楼上,箫声低回婉转,伏如凝神沉气,起如引吭而啸。沉而不颤,高而不涩。沈赫不禁收缰驻马,侧耳细听片刻心中暗赞:吹萧之人的内息端是浑厚难测。市巷之中隐着如此的人物怎可等闲不会。 一念至此沈赫甩蹬下马,回手将儿子接到地上。抬头细辩那箫声起处,见门庭上悬着一方乌木匾额,上书——怀南轩。不禁嘎然止步。 恰在此时,楼上箫声已停,随即响起一个油腻腻的笑语:“哎哟哟,陆大官人打赏了。桐郎可要仔细伺候了。”——原来是处男馆。 沈赫不禁失笑。就此罢了欲与弄箫人一会的念头。领着儿子在街边店中,拣了几样玩物,便转身改乘马车径直回府。 来至自家门前,父子门说笑着下车,正迈步上阶,身后响起吁吁作喘的声音:“兄长留步……留步,可让小弟好一番追赶。”随着声音,沈垚满脸油汗的小跑近前。袍襟别在腰间,手抓着袖子往下颌上抹着汗。有门上仆人欲上前拦阻,被沈赫摆手制止。 沈垚得以被放行近前叙话,忙着理顺衣服凑过来施礼:“在花石街上便远远看到兄长了,真令小弟好赶一阵,哈……”转过脸看到走近的沈骧,沈垚压低了声音:“哟~~看这位小哥儿生的这般好……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呀?” “自然是我沈家的。这是我儿沈骧。你有何事?”沈赫冷冷打断道。抬手将儿子揽到身侧淡笑着解说:“这是族中垚公子,与为父平辈,见个礼。”骧闻言,将两手抱拢向着对方端了一揖,随后与父亲低声知会了一句,一挑袍襟先行拾阶迈进府门。 片刻之后,沈垚被让在侧厅落座。沈赫无意与之闲聊,立于廊下逗弄着架子上的鹦哥儿。沈垚只得在近门处的座位上自说自话。“小弟常听娘娘夸赞,道是兄长膝下有位公子,天生殊色。想来便是方才那位侄儿吧?真是一副好容貌呢。” “啰嗦啰嗦……”鹦哥儿突然开口叫了起来,沈赫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鹦哥儿学舌的声音是安氏。必是平日约束仆从的口头禅。 室内的沈垚随即改了话题:“皇后娘娘时常特别教训小弟,令我闲暇时多往兄长跟前来请教,以免日后出差错辜负皇恩……”——“好了。” 沈赫向鹦哥儿的食盅里拈了几粒食,掸掸手回身:“你到职也非只一日,必也听过我公私分晓的态度。我素来是‘公务不出门,私事不下堂。’你此来若言公事便可止言;若有私事现下亦可直说。” 用罢晚膳,沈骧只被母亲万氏沉着脸呵斥着,安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在父母一错神之间跑到院中。与慕超、沈驰追跑打闹起来。 待沈赫擎着一盏茶走到廊下,那欢雀儿一样的孩儿早已骑坐在树枝上,晃荡着两条腿望着地面上的弟弟,笑得连同身下树枝都在一起颤。这时间,沈驰用一条巾帕蒙着眼睛,正绕着树干摸索着,慕超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一面忍笑一面暗暗做着护持。 万氏知道丈夫有意娇纵沈骧,几次想起身制止,被安氏含笑拦住:“小妹,你且看延召望着骧儿的样子,可忍心拦么。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令他得享天伦之乐,妹妹莫要搅了。何况咱家难得这么欢快呢。” 终于在父亲的笑声中,沈驰听出端倪。索性将巾帕一扯,抬头寻见头顶情形,沈骧正用脚趾勾着一只鞋,瞄准着沈驰的头,做着准备往下丢的架势。当下把腰一掐埋怨:“二哥,你使赖。你往树上一落,我摸到天亮也是白费。”话音一落,立于廊下的沈赫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放下茶盏健步行至树下,沈赫将两臂一张。不肖言语,骧两手一撑纵身跃下,正正落在父亲怀抱中。接着只觉怀中一拱已滑脱出把握落在地上。 终是缠不过爱子撒娇,沈赫褪去长衫,信手从投斛中取了两只箭杆,来至院中央。将乾坤戟路数边说边舞着,缓缓操演一回。余光中可见万氏在庭前,漫展翠袖,衣袂蹁跹,将乾坤戟一招一式化作袖带飞扬一收一舒之间。 沈骧在父亲指点下将戟法,或仿或舞的学了五六成,已是满头热汗。沈赫索性叫停,手上一勾,将爱子扛上肩头一路欢笑去了内院浴房。府中人熟知家主对长公子的宠溺,衣食住行无不是尽量亲手为之。听到父子二人笑声由远及近,已悉数退出。 骧在布屏后除去衣物便一跃滑进浴盆之中。待父亲捡看完衣物走回来,骧已经顶着一头花瓣,趴在浴盆边,对着父亲水淋淋笑得如藕花绽放。 当骧转身让父亲为其解散发结时,沈赫被儿子后背上的纹图,惊得倒吸了一口气。骧后背上原有的火云胎记,已经完全被一对精美雪白的翅膀盖住。自颈下至腰线以上,横担着两臂。恍如一只鹔鹴雏鸟半张开双翅,沐羽漱翎。随着身体动作,抖落水珠腾翅欲飞般。看得沈赫恍然间,除却‘美不胜收’之外再想不起其他赞叹,直有词穷之感。 骧感觉到父亲握着头发出神,不由得回头:“那纹图令爹爹不喜么?”——“哦,没有的事。恰恰是太过奇美,把爹爹都看愣住了。”沈赫回过神仔细为儿子洗着头发。 “舅父说,孩儿背上的胎记,颜色形状太过奇异。便和师伯为我纹绘成这个翅膀图案。如此即便是日后有居心不良者,欲借此寻话柄指摘,也只会说我贪玩成性。亦可为爹爹免去不必要的琐碎。”骧捧水往脸上洗了几回,又把头枕在盆边仰望着父亲“另外师伯让我代转一句话,说是爹爹听了心中自然有数——则见紫微光泽晦暗,恐隐有大不利。风宜远去退邪祟之利,以图再聚祥和。亦或,当散则散矣。” 沈赫静默半晌含笑点点头,动作利索的展开浴巾,包着骧放到软榻上,取过衣物眼看着他有条不紊的穿着,借着有一句没一句的玩笑,岔开心头升腾而起的惊惶。 ****** 铜壶滴漏显示已是戊时两刻,太子太傅谢淳收理了备好的课务,随身披了件披风信步走出书斋。 离垂花门还有一箭之踞时,只见太子宫中的总管太监守信,领着一个身形纤细的人进来。一道走一面低低嘱咐:“好生伺候贵人,这可是你几世修不来的福气。说不得贵人一欢喜,你全家就此发达了,听见没?”——“公公……我……怕……”跟着的人怯生生的开口。 再下面的对话由于人已走远听不见。即使如此,谢淳却已经惊得毛发直竖,那竟是一个男童!话虽听不全,可是接下来的事情,不肖去想也能明白——被太监领到此地的男童要伺候的贵人,除了当朝太子再无第二人。而堂堂一国储君竟豢养娈童……再往下的结果,谢淳已经不敢想。 谢淳攥紧衣襟径直向门外走,正在辨认去往北书房的方向,背后冷不防被轻拍了一记,惊得谢淳险些坐在地上。凝神之后放看清,竟是已故安奉督知府陆歆之子——陆昱。 【陆昱,字放之,号玄鹏;真名英琭,系西恒国主英焕与泰和公主之子】 “谢太傅好,这灯暗星稀的,您意欲何往?敢问是欲往北书房面圣陈情?”夜色之下,原本俊朗的容颜平添了一层青色的狰狞。“陆某人好心多句嘴,这世上除了‘伦理纲常’之外,还有一则至理,太傅大人可听说过?”——“谢某洗耳恭听。” “当不得太傅大人一个‘恭’字。说来也不过是四个字——‘物竞天择’。”陆昱把脸一扬分外轻蔑的向垂花门中看了一眼,故意向里面指了一下。其实不需提醒,在此的两人都能听见,不远处建筑内隐隐传出哭叫和哀告声音。 被陆昱伸手虚晃一下,谢淳回过神,见他又一次笑得如夜风习习:“谢公曾与家父同朝为官,昱便好心再劝谢公一句。太傅大人欲向座上报知今夜之事,昱也不拦阻。只不过,不要是秋后送扇就好。谢公出于江南文宗世家,必也知道‘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陆昱言尽于此,谢公三思。”说完拢袖端揖一礼转身而行,衣袂当风竟不闻脚步声。 走出不远陆昱突然转身,音色清朗的说道:“尝闻家父屡赞谢公饱读博学,并通药石之术。陆某于岐黄亦有粗识。偶得一联聊以自娱权当献丑。上联是:越王余算屋漏水 独活金盏花。谢公可有兴趣对下联?”见谢淳久久无语,陆昱随之轻笑:“罢了,所谓君子不可欺之以方。与谢公多做逗笑实是不恭敬。下联对:王不留行 半天河甘遂紫石英。此联尽可说与愿闻者听。” 次日早朝,吏部尚书代为呈上太子太傅谢淳的告假奏请:前日晚归,谢淳不慎失足摔伤。特据折告假。昊帝闻报,即令太医院即时前往谢府会诊。并准了谢淳随后辞去太子太傅的奏折。同日,昊帝也准了鸾仪卫都统领沈赫的告假奏折,准其九月回乡祭扫。 八月二十六日,黄道吉日,恩科发榜日。 昊帝手把着录取名单,寻了几番还是未曾找到某人的名字。最后只得朱笔一勾。将名单交与左相曹岳,默然挥手令其照此张榜发布。 曹岳惶惶然看看座上,又转向沈赫看过去。却见沈赫只顾低头品茶,仿佛他手上茶盏盛的是玉液琼浆。于是作罢施礼退了出去。 “延召,可知朕宣你入内所为何事?”昊帝手指上加着茶盏盖惬意的拨着茶叶。听的下面座位上轻轻一笑问道:“想是圣上有意打赏微臣吧。” “噗……沈延召何时变的成了财迷呢。哈……朝堂上下谁人不知,朕与卿家的交情近厚,赏赐加封再多也不为过。只是必要被言官们进言弹劾你恃宠而骄。”昊帝端起茶轻呷了一口,略皱了眉头。同样泡的是雨前,他怎么就不似沈赫那样品得津津有味呢。 沈赫将茶盏合扣在掌中打趣道:“既如此,圣上今后还是对臣疏远冷落些个,免得被居心不良者,讲道出什么与皇家声誉有损的说辞,岂不是……”话未说完,上首位置响起了茶盏重重墩在桌面上的响声。沈赫闻声收口,却随即灿然一笑。 昊帝两臂拢在身后,缓步走到已经起立的沈赫面前,意味深长的开口道:“朕既然可以终相王临终之愿——洒然指间一风吹;难道就不能掐住那群鼓噪厮们的嗓子,令他们就此住口。卿家忠君襄政坚贞不渝,朕信之倚之至诚至感。待你我百年之后,昌史之上必当留下‘君臣相知’的佳话。延召方才那番话,若是玩笑么,晦涩失败,发你重讲一个;若是真话,从此再不要让朕听见。” “臣遵旨。那……臣重新讲一个,与君一笑吧。”沈赫挽手施礼略沉吟片刻复开言:“话说有一位将军到任。令书吏为之取兵书来读。书吏随后呈上《孙子兵法》,将军愠道:本座身为一军统帅,焉能看孙子写的兵书,去寻老子写的兵书来。书吏道:老子不曾写过兵书只有《道德经》。将军大怒:汝欺我无知耶!话说这世间,没有老子哪来的孙子!” 话音方落,昊帝抬手往沈赫肩上拍了一记,随之两人相扶着笑得前仰后合。 八月二十八日,琼林宴当日巳时。沈赫于鸾仪卫都统领官坊与代职的兵部侍郎贺远,交割都统领事宜。有恩旨到门首处。 赐鸾仪卫都统领朔宁侯沈赫,白银一千两作为回乡拜祭经费。并赐列席当晚琼林宴。 ****** 天交出更时,陆昱如约在府中书斋‘在渊堂’外,备好烹茶器具。随后拢着阔袖反剪双臂,立于堂前流觞渠边,静静望着清澈如洗的天穹。不远处,一只佛手香炉敞开着,炉中空空如也。此刻除了风声,虫鸣声,还有流觞渠中潺潺作响的水流声。 几声清脆悦耳的瓷器碰撞声响起,陆昱肩背上的发丝,也骤然间如羽翼般飞扬而起。定睛看时,一只天青色捧碟,内盛半盏香料,顺着水流摇摇摆摆逐波而进。陆昱随之发下已握住腰间游龙鞭的手,挽着袖子低身捡出香碟。 不需凑近已经嗅出碟中放的是檀香。当下一笑,将香料尽数倒进佛手香炉,打了火炼将香燃起。随后不慌不忙的动手泡茶。 耳风中捕捉到脚步声临近,陆昱走出几步拢袖端揖一礼,向着缓步走进的人率先开口:“陆昱何德何能,得幸圣上驾临,端是蓬荜生辉。陆昱惶恐之至。” “汉有刘玄德三顾茅庐,卿卧龙出山匡扶汉室。璟禛不敢比先贤,确也有求贤若渴之心。况乎放之与我本就是五服之内的兄弟。兄弟间走动有何不可?提那些繁文缛节作甚,倒令人嫌弃。”昊帝一身莲青色便袍,脚步轻快地移近。大方的把陆昱仍做施礼状的姿势扯开。走到石凳前,抬手一挑后襟怡然落座。“放之也坐下叙话。总不好令为兄的总仰着头看你吧。” 陆昱朗笑一声移步到对面,也是将后襟一挑,就着衣摆当风扬起有下落的一团气势洒然落座下来。随之也不含糊,举手拎起泡好茶的壶,斟出一杯先一饮而尽。复又斟好两盅,将其中一只双手摆在昊帝手边。 “放之泡茶的手法是向泰和公主学的。”昊帝执起白瓷茶盅,呈在面前默嗅着茶香。见桌上垫碟,无论色泽形状都甚是别致,不免拾起把玩看个究竟。那是一只柳叶状连头翻翘卷成云头花式的器物。“如此别致的器物有何说道?” “此系家母生前留下的茶具,名曰‘云舸’,与堂前这一带流觞水渠并称为——云舸流觞。”陆昱擎起自己手上的茶盏朝昊帝敬了一下,继续道:“想来皇兄不知,这处书斋早年的堂号是——河汉参商。家母入陆府之后,吾家继尊亲手摘下那匾,放火烧成灰。又亲手提了另一个堂号——来和。家母看后以为,其中难免有张扬之意,便作罢了。直至昱行冠礼那年,才慎思再三为我专题了目下这一方匾额” 昊帝移动身形随着陆昱指向看去,见书斋檐下一方素匾,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在渊。往事翻涌心间,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 许多年前,才貌并艳的女子用大好青春,为故国换来十年的边境和平。而文才飞扬的青年望着凤辇远去的烟尘,割腕立誓终生不娶。孰料造化捉弄。十年之后故人归来,虽是霜欺朱颜耿耿痴心未有分毫减少。随之充耳不闻满城风雨指摘飞沫,重续前缘无悔执手。 昊帝仰望着匾额心潮难平。“在渊~~想来其中包含着无数之于放之的期许。而贤弟的用意,为兄也能读出些个。长辈相继离世,为人子者自当静守丁忧之期。然而,便是恪守孝道亦可夺情起复。潜于渊中之鳞,焉能两过龙门而不腾跃。” “昱愿与知者交,与仁者谋,与智者对,与义者会;却不愿趋附那熙熙攘攘的弥秽之势,尤其不愿凑那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热闹。得遇明君,吾肝脑涂地竭诚襄佐之心,绝不逊于旁人;若非此,莫如他做他的临空之神,我做我的沉渊之鳞。皇兄来日但有差遣,水里火里陆昱绝无二话。” 昊帝凝视陆昱半晌,终于点点头似是怅然一叹:“罢了~~~为兄也不再相强于你。”拾起茶盅将茶饮了,惬意的望着陆昱斟茶的动作,忽然笑问:“哎~~这是第几盅茶?你可留意数过。”——“第四盅。皇兄安心,这盅茶斟过,昱不会再添茶。”陆昱会意笑答。昊帝见他极快的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不禁畅笑。 【品茶数趣——一杯两杯为品茶,三杯四杯为解渴,五杯以上为饮牲口】 夜风掠起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平添几分清寂。“放之,弟加冠之后因家事一再拖延,至今未得问及婚娶。依本朝律制,男子及双本命年仍未婚娶者,问责于本族长者,并上溯推问其地方官之责。有官爵荫封者,则由当朝上位之君为其指婚。贤弟欲将这强人之难的事退与为兄,亦或是,贤弟心有所属,有意要为兄牵红线?” 原本已起身将离,冷不防又抛出了一番半玩笑半当真的说辞。昊帝依旧和颜悦色,语重心长姿态。陆昱也照样如以往死水难寻分毫波澜。 在听得这样一番春风般和煦温暖的关怀后,陆昱长长呼吸一下,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陆昱辜负皇兄厚爱信重,奈何天性使然,恳请皇兄宽恕。”陆昱终于将两手挽成一个天揖,一揖到地。昊帝见之登时结舌指着陆昱追问:“你……起来说话。……此言何意……” 陆昱直起身型双臂挽于体前,淡淡然天然样的答道:“不敢隐瞒,昱不爱女人。故还是不要耽误良家女儿的大好年华。” “你……!”昊帝将手高高举起,久久落下时柔化为肩头上轻轻一拍。“朕慎思已久,于应州设立鹤翔卫分堂一处,其掌门人一直悬而未决。陆放之文武双全,自甘浮闲望井底之天,简直是暴殄天物之举。这令牌你且拿去,即日往应州到任。朕记得你的话,王不留行;你也须信守承诺,甘遂紫石英。” 一面金牌,一番恢复到君主身份上的话语,彼此间再也没有丝毫余地。陆昱不再扭捏,伸手接了令牌,向昊帝行了君臣之礼。 临行时,昊帝向居为臣子身份的陆昱,下达了第一道指令。 天将五更时,尚京皇宫角门开启,往宫内运送的车乘井然有序的向宫外驶去。 太子宫总管太监守信的尸体,也混在众多尸身之中,被运出角门。他的内脏被震碎。死因是他欲行潜出宫去,代太子去向朔宁侯求救。随之,太子宫中除去储君当日被传唤御前之外,连同家人子在内的各色男女宫人消失殆尽,无一生存。 那一日清晨,尚京城内一切如常。位于城郊数里之外的化人场格外忙碌,烧化尸体的火一直不灭。 沈后听完紫芸汇报之后,吓得目瞪口呆。一夜之间原本握在她手中的太子宫,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抠出手心。 紫芸擦着脸上的冷汗,回想起方才的惊险,两腿还在瑟瑟发抖:“奴婢好歹只从外围兵士口中探到一丝口风。只传说是,皇上于琼林宴当夜,近五更时驾返北书房,真正是龙颜大怒山河变色的气相。再多的……什么都问不到了。目下太子宫周边护卫悉数出自禁军。至于前面行动参与的是些什么人,谁都不知到。便如此,奴婢还险险被那队正发现。” 往北书房探听消息的守仁很快潜回报告,北书房那边不见半点端倪。可以见到太子于北书房侧厢看书,由守忠在旁侍茶伺候。后经守忠亲口说:目前发现太子宫中有人趁夜间溜出,私自与其他侧宫苑的人交头接耳,大不成体统。为严格宫禁,特别撤换并加强了太子宫周边护卫。沈赫那边回来的人也对此加以证实。 沈后听罢禀报脸色铁青,满腹怒气就势倒在了守信头上。破口骂道:“蠢货!亏你还敢走回来,真该跌进金水河里去喂鳖!本宫早已没有沈延召这个弟弟了。你还跑去问他?此时即使是他亲手操办的,他也能摆出一脸不知缘由的模样说不知道。本宫迈进宫门二十年,什么没见过。纠察内宫私下结交,筛检隐私嫌疑,用得着将整座太子宫的人清剿干净么!” 紫芸、守信听了主子的怒吼,吓得体抖如筛糠般。近百条性命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事端? 日间与贺远在城郊校军场核验军务之后,贺远看着沈赫不禁揶揄:“延召,看足下已经是焦躁的无以名状了。人在校军场,说不得心已经飞回侯府,左挽娇妻右携爱子了。”沈赫淡淡哂笑:“似乎贺兄是借指对面人,言己心腹事吧。” 贺远把手一拱似是告饶的样子:“下官绝无半点戏笑之意。同朝共事者,谁人不艳羡朔宁侯,堂前娥皇女婴,膝下灵珠慧子;端是旁人做梦都梦不到的”见得沈赫脸色渐趋冷落,贺远忙着转话题:“今日核验军务暂告一段落吧。另则也是请延召放愚兄半天时光,容我将连日来的公务熟悉克化一番,才好接纳下面的事宜。愚兄与延召之间,还说不上是‘隔行如隔山’,尚且于连日来的交割上。颇有摸不着门户的感觉。真真令都鸾看笑话了。由此可知,朔宁朔宁,国朔坚宁,名符其实。” 沈赫对此解嘲纸摆手一笑,也不做推辞。收拢了手上公文偱标入档。“如此遵贺兄之议,今日即到此。实不相瞒,方才有片刻时分,小弟不知怎的忽觉莫名心悸。也有意回内探寻以求心安。” 两人遂一拍即合,相互道乏各自顺轿上马回转城内。 迈进侯府二进院时,沈赫的焦躁终是有了答案。 当日巳时后,朝阳殿突传懿旨,传朔宁侯夫人安芫携世子沈驰,庶长公子沈骧入内觐见。召见理由倒有亲和之意——念及朔宁侯夫人贤淑,不日将随夫婿回乡祭扫,特招之凤驾前赐宴赐金,以表彰奖。如夫人万莹,养子慕超不参与本次回乡祭扫,所以不加召见。 母子三人奉召入内之后,形式立即走了原样。赐予凤座前受赏,赐宴的是安氏和世子沈驰;沈骧被沈后当着众人之面,叱令跪在朝阳殿前思过,不得口谕任何人不准近前。 拖至宴席完毕,安氏领着沈驰在驾前叩谢赏赐,沈后才命人将沈骧拎进殿中,搁在了侧厢。那里特为朔宁长公子留了一餐,一盘已经凝出油层的尖椒炝炒肉和一碗夹生冷饭。 皇后赐食不能有丝毫拒辞。沈后于外间口不识闲的教训着,‘身为庶出子当明白尊卑进退,恪守本分,养儿必当三分饥寒’,骧在侧门内,极尽艰难的咽下了一饭一菜。随后又被指令跪在凤座前,恭领训示:从即日后,粗衣窄袖谨识饥寒慎守本分。若有越制,必以族规严加处置。 回至家中,小弟兄两个不约而同闹起了腹痛。沈骧更是银腹痛难忍窝在床上哭喊不止。赶至侯府的太医看过告知两位夫人,世子只不过是平常的积食,服一剂消食汤便无大碍。长公子的情形相对复杂,除却因为辛辣食物烧坏了胃,更有心中郁结不散,宜尽快催吐。 沈赫匆匆甩下冠带,分开众人来到床前,将儿子抱在怀里。耐着性子查看了儿子的口腔肌肤和脉息,确信并无重度症状,方才些许放心。转而指示安氏去准备催吐药。将室内闲杂尽数驱出。 在安氏的帮忙下,沈赫将药汁半哄半强着为骧灌下去。终于侯了半柱香时间,骧伏在父亲膝上,将日间强吃下去的东西呕吐出来。 万氏端起盆盂转身要走,被沈赫一把拽回:“拿给我看!”万氏闪着泪花,强作轻松地劝道:“污秽之物看它作甚。既然都吐净了,骧儿就无甚大碍了。”——“拿过来!”沈赫阴沉着脸重复道。 万氏无奈将盆抵到丈夫眼前。呕吐物中明显伴有血丝。 沈府上下人心惶惶直到四更天,和子才到安氏房前报告:他奉侯爷之命,前往公衙代为告假一日。 安氏和万氏携手走进沈骧住的房间,桌上已是蜡油狼藉。沈赫盘腿坐在床上,用被子抱着骧儿,小心点抱在怀里,虽满脸疲倦仍是温言和语的和儿子说这话。原来骧因为腹痛闹了一夜,沈赫也就看护了一夜。 “骧儿是爹爹母亲眼里最宝贝的孩子,也是倾注心血最多的。知道么?在爹爹眼中永远没有过嫡庶之分。爹爹疼骧儿,因为你是爹爹亲手接到这世上来的,故而比世间任何父子都更多心灵相通。”沈赫抬头看到了两位夫人进来,摇摇头示意她们笑回去,随之低头继续轻声细语的说话。安氏牵着万氏避至廊下相拥而泣。 那日午后,朔宁侯府的仆人奉主母之命,将数箱金银珠玉排在沈氏宗正堂前,标签上显示,物品来自朝阳殿,为日前沈后的赏赐。随后一言不发原路返回紧闭府门,其态度亦是不言自明。 一应消息报道案前,邓绶险些跌足大骂出来。面对着改扮成市井服色的守仁,邓绶忍了又忍硬扯出一个笑脸,却半切齿道:“敬请回禀,邓某今日有公务,要在公门中当值,不能奉召进内。另请关照里面,象昨日的样子,行处如此不入流的临时发难,莫怪在下也是才尽技穷。忍不下一时之性,却要谋甚长远之计,岂非痴人说梦!” “哎呦!事到如今埋怨这些,也是隔靴搔痒。主子只想尽快知道,太子宫中究竟是个何种状况?”守仁不禁拍手疾呼。 孰料话音方落,邓绶将茶杯啪的一声墩在桌面上,挺身而起厉喝道:“哼!你问我,倒让我问谁去!那夜行动的人,根本不是邓某的手下,而是直属于座上那位的。只怕是,也只有那位,知晓事情的全部部署,连朔宁侯也未见得明白。你们倒好,直眉瞪眼的跑去沈延召跟前去问情况,倒也罢了;作甚还要闲极无聊的,把他那个宝贝儿子作弄的一病不起……”说到此忽然收言。 邓绶将袍袖一摔,什么都不想说了。险险就直接骂出“吃食的货色”这句脏话。但细想对方的身份还是把话咽回去。直捏到眉头生疼,还是想不出什么有力补救之策,只好稍微冷静之下推说:“你回去关照,但又应对一定及时回复,至于目下务必静待发展。没有动作并非是不动作,总好过一足踏进对方的陷阱。” 匆匆一拜,邓绶快速钻进自驾马车去了。守仁两手抱着茶杯,借茶水热度暖着冰凉的手。 守信到太子身边当差前,与守仁同在朝阳殿服侍皇后。少说也有二十年的交情。琼林宴当夜,还曾并肩立于殿柱旁,指点着列席的状元、榜眼、探花,交头接耳说笑臆测,哪位可能成为宗室闺秀佳婿之绚……转眼功夫,守信连同太子宫中所有侍奉人等,一并消失,仿佛宫中从来没有过这些人似的。 守仁揪着衣袖抹了眼泪冷汗,扔了茶钱,由茶馆后门转入窄巷。眼看乌棚马车就在眼前,守仁挑起车帘一头钻进去。堪堪被早已侯在车内的锦衣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欲呼救,已被那人抬手攥住脖子。 “当日净中和尚被一把刀钉在门上,才让你们听到了半句谶语。你们不是一直在追查么?今日送你直接去问他。守仁,守信,起了人命不做人事;耳朵舌头爪子长得比人长短命就是应当的。”伴随着话音之中,响起一阵很短的骨头折断声,守仁一声不吭双眼努出眼眶一命呜呼。 锦衣人把手在死尸衣服上蹭了蹭,挑帘下车纵身跃上高墙,瞬间隐去。 至夜间巡街的兵士发现马车,及失身上的腰牌,随即逐层上报到皇宫禁卫。朝阳殿沈后面对着来自昊帝的明言申斥,哪里还顾得上应对朔宁侯府明确的挑衅。 惠妍宫尚宫紫茉奉了昊帝和惠妃的命令,引了太医院掌案前往侯府问脉时,沈赫才洞悉了事态发展。 琼林宴当夜,昊帝经过太子宫,撞见其内正行群欢银靡之戏,当即大怒,于当夜将宫中人等尽处清绝,尸体全数运向郊外化人场处理。太子睿嘉已于随后被昊帝圈禁在身边,交由专人看守。 ****** 承宁十年九月初,万寿之庆。帝颁旨,除十恶及逢恩不赦治罪,大赦天下。尚京宫中大宴。特准在京官员三品以上,凡有子满十岁,携子列席朝宴。诰封命妇亦准随其夫婿入内,往惠妍宫中赴宴。 艳阳之下,朔宁府的好气象不知看花了多少双眼睛。朔宁侯万氏夫人与长公子,母子二人,最是烁烁其华夺人瞩目。承宁五年是万氏夫人得封‘莹华夫人’,今日,朔宁侯府的‘娥皇女婴’承御旨双双面世。 向正座上行过礼后,惠妍宫早有宫装尚宫紫茉奉命过来,引着安氏、万氏转向后面而去。便是如此不知带走了多少人的心神儿。 昊帝故意清清喉咙,招手唤沈骧到跟前,打趣问他:时值万寿可有贺礼进献?下面众臣皆明了,昊帝是有意说笑,借此暗示某些人不要人前失仪。于是就是拢了心神回来,倒看那孩童怎样答对。 沈骧不疾不徐子袖中取出一札文册捧上,童音朗朗上奏,文册乃是他介练功之余逐字攻抄的《金刚经》,完成之后供于灵隐寺佛前百日,祈福纳祥。本次归家,正是为献礼特别从虞州赶回来的。 昊帝闻奏连称“善哉”,也不理会殿内诸臣惊讶愕然,起身离座亲自将经文接下。并拉起沈骧,宣布赐座与御案之侧的睿骐同桌。 宴乐奏起,昊帝接受百官敬酒罢落座下来,示意太子睿骐在御侧专设的席位上归座。在其另一侧席面上,睿骐从惠妍宫总管太监守德的手上,接过两只金盏将其中一只捧给骧。 金盏中是温热刚好适口的鸭丝羹。许是见到骧有些迟疑,守德搂着托盘躬身回禀:“殿下和长公子尽可放心用。这鸭丝羹是惠妃娘娘亲手调制,所用鸭丝是紫茉姑娘仔细滗过油脂,现下用这道羹最是和中养胃。做成后封在暖盅里,奴才一路送来绝未转过第二人的手。” 骧闻言忙起身向守德一拱“请公公代转骧敬谢之意。宴罢,骧必至惠妃娘娘驾前叩谢。”睿骐大咧咧的轻推了守德一下笑道:“回去之后,母妃跟前的那份也由我一并打赏了”。守德岂敢啰嗦,用袖子捂着半张笑脸躬身退出。 酒过三巡有口谕传下,君臣同欢叙话。昊帝卸了正礼冠冕,换做轻便袍服,移步至臣工之中叙话接受敬贺。太子河皇子睿骐随行其侧。沈骧应父亲示意,转回到下位席间。早有定涛侯万荣将外甥揽到自己宴桌前,伴着低语说笑为骧检食布菜。 天子之仪巡宴亦如巡查治下江山一般。一轮酒之后,今科中榜的三甲举子,基本上各有定位。 昊帝顶着沈赫一副笑容意味深长,先是指示守忠往沈赫酒杯中添满酒,才假作愠怒的问:“卿家可是欠了朕一个大大的人情,要记得还哟~~”沈赫显然也有些醉意含笑反问:“恭请圣意,要微臣怎么还?” 昊帝迈进一步“卿闹着告假,朕准了;反复进言劝朕,不宜远行不宜大张旗鼓,朕也依卿所请。”忽然几乎成附耳低语“延召,快去快回。真决定秋狩之后于冬祭时行改立之事。而卿家依然要仗剑执笏,襄政在朝。待骧儿满束发之年,便携其入朝观听朝议。朕不会看错他,此子的才能,日后绝不会落于其父之下。若放任流于野外,太是可惜,天理也不容。” 沈赫沉思半晌,又转向万荣的位置看了一眼。骧正由舅父领着,与谢淳父子兴致勃勃的谈论着什么。静默之后,沈赫终于双手擎起酒杯朝昊帝躬身回复:“臣……谨遵圣意。只要当时沈骧有足够的慎持之能,效忠之性,臣亦会举贤不避亲格才适用。”——“极好,朕与卿击掌立约。”昊帝随即将手掌举到两人之间。 沈赫强忍着笑,与昊帝轻拍了手掌随后又相握在一起,终还是忍俊不禁:“圣上以击掌为约,似是防着臣使赖……”“哎~~嘲风不会狡赖。然适当其时,必会寻出足够充分理由,推翻今日承诺。朕有太多经验,岂能不妨?”两人随后笑得要撞到彼此。 邓绶和左相曹岳、代职鸾仪卫都统领贺远等人寒暄了几句,从侍宴内侍手中换了清茶慢慢啜饮着。同时目标明确的搜寻着几个方位。 昊帝与沈赫正播着手指,计算筹划着某些事,若不是算人数则是在算日期。谢淳与万荣正在谈论着关于谢淳受伤的事;沈骧从谢琛手捧小碟中捏着小点心吃的津津有味;太子睿嘉则如木偶一般,立于距离皇驾不远的位置,对着弟弟的交谈,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 看到此邓绶已经颇有酒涌上头之感。即使还未查清太子宫内状况,就眼前情形也足以看出六七成,太子之位正缓缓向睿骐的身边移动着。 皇帝万寿大庆,皇后居然不能率领受封的诰命贵妇们拜寿会宴;而是由惠妍宫谢惠妃主持。更古怪的,国舅沈赫并为因皇后太子地位动摇而受影响。这一点从宴前沈骧献礼,及开宴后惠妃赐羹就已经说明。即使东宫易主,沈赫仍旧是继世之君驾前最坚实的倚重。 邓绶不禁暗中咬牙。不愧其‘嘲风’之号,颇具瞻前顾后之能。总是先于旁人几步踩准步伐把准风向,事事切准上位者的喜好脉搏。 今日不知怎的总是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纵然置于百花绽放之间,亦难掩其出尘之美的女子。禁不住又掸了掸另一只袖子。身上的朝服颜色,十年之后依然是暗沉毫无生气。相形之下,沈赫朝服上那只鹔鹴瑞羽,显然是化为实形真正飞了出来。 一队传膳内侍陆续送上甜品——冰梨酪。谢琛手把瓷盅尝了一口告诉骧:甜爽可口沁凉入脾。骧刚把手摸向瓷盅,就被万荣抬手拿开转手递给了旁边的内侍。谢琛有意把自己的让给骧,被其父制止。万荣见状笑道:“令杰莫责怪孩子。他们二人兄友弟恭乃是好事。实在是骧儿的肠胃宿症近日反复了,故而,无论是舍妹及其朔宁府,还是为兄跟前,都提着小心,不能任他由着性子进食。” 这番插曲并为闪出昊帝的视线。在商定关于秋狩日期之事后,闲谈话题也顺势落到沈骧及其日前宿症发作上。与此同时,沈骧也随着万荣一同奉召至御前说话。 昊帝有意问起‘苦主’本人,所谓腹痛宿症不期发作的事,答案尽在昊帝意料中。显然是其父事先嘱咐过的。年幼无知,贪玩贪吃,误食过量辛辣食物烧坏肠胃,不干其他人的事。所以就不需要追究什么。 饶是已经有真是答案报到御前,听到这番答对,昊帝也还是心情激荡。沈赫给予他最大程度的支持配合,甚至连儿子被整治病倒,都可以最大限度的忍下来,足以证明其赋予座上之人的心意。他要将局势最大程度的控制于平稳中,为昊帝创造最有利的行动条件。 趁昊帝品茶解酒,并听着身侧睿骐与沈骧说笑;万荣压低声音与沈赫商讨。“此番行程实在说不上松泛。如此莫要令骧儿随行,他胃疾未愈,再经车马劳顿恐经不住。莫如令小妹携骧儿随为兄一同回虞州,权作省亲便了。” 沈赫以最小动作向内兄摆手,他觉察到昊帝在品茶同时,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几眼。心猜必是内兄的善意玩笑触了忌讳。随即轻松笑答:“何劳兄长费心。此番出行虽紧来回半月之余。本来也未安排骧儿随行。况乎他此番病的倒是时候。” “两位卿家一唱一和的可是要演给朕看?莫若派一队禁卫驻守到朔宁府去?”昊帝故意沉着面孔插言打断沈万二人。那两人亦如被刺了一下,长身起立向上拜道:“臣惶恐之至,圣上之言委实要折煞臣了。” “两位卿家平身,朕不过凑趣玩笑一句罢了。卿等尽可安心。朔宁侯长公子可还是朕的义子呢,这个名号……难道还不够?!”昊帝愈发意味深长道。沈赫轻轻在儿子背上拍拂着,轻言教他:“还不快向上谢恩!”骧会意,朝着昊帝分衣拜倒。 殿外快步奔进传捷报禁卫,当庭奏报:奉节都护武靖侯独孤澹,亲率豹韬卫劲旅,出奇兵履绝地,剿灭一支骚扰安奉一线数年之久的流匪,特具表报捷,并献上匪首所执兵刃—鹰首金刀一柄,以作为献寿之礼。 贺寿之际又得边陲报捷,实在令满朝君臣的兴致涨至最高。 昊帝接受过又一轮联合敬酒赞贺之后,招手把两位皇子唤道近前。只说是乘兴联诗以考量其应变对答能力。于是率先以口占七言起韵:“欣逢绝顶道同谋。”吟罢向沈赫含笑一瞥。沈赫自是听出这句诗中感慨知己相交的快意,随即无言的向昊帝端了一揖以为回应。 接来一句有睿骐来续:“喜临云乡碧穹游。”显示一派云海浩瀚并暗有化险为夷的意趣。昊帝以为甚合心意好笑点头,看向太子。 睿嘉依然谨慎谦恭十足,沉思片刻开言:“何德缘会仙家迹。”言方住,则见沈赫身侧位置,沈骧挽手而立不甚明显的摇摇头。睿嘉忍不住转头一问原因:“怎么,骧弟以为为兄续的这句诗有不妥处?” 骧被当众点名也不扭捏,施礼后答:“仙者可遇不可期。非仅关于德行持守,乃为缘之为止。”一言未完,沈赫将袍袖往儿子身上重重一拂喝道:“放肆。” 昊帝抬手将骧领到跟前方对沈赫道“朕提议联诗意在乘兴抒怀,无外乎随兴口占本就不予当真。若卿一味拦阻,朕倒要恼了。” “臣是恐童言无忌,冒犯圣意。”——“卿差矣。方满幼冲之年,若深谙谨言慎行之道,又岂是至纯赤子。即使如骧,天生聪慧终究还是嬉闹贪玩甚至贪好挑拣饮食,怎会中规中矩的。”说着又转向沈骧温颜问道:“你以为,此句当如何改动为妥?” 沈骧早已觉出父亲舅父在旁面色整肃,心知面临的问答绝非是随口吟诵联诗那么轻松。目光闪动几下灿然笑答:“骧以为,并不需改动。只需调换两个字位置即可。原句中难免令人听后有讹传误解,若换做‘何缘得会……’便可免却被无端曲解之嫌。” “朔宁长公子深得其父忠淳辅国之教,这易位换字之法甚合朕心。”听得昊帝鼓掌称好,沈赫万荣不约而同长出口气。正要唤回沈骧,又听上意开言:“既如此,此诗收尾句便赐予沈骧来结。然而,需有解释方可杜绝取巧之嫌。” “沈骧遵旨。”骧躬身上拜后童音朗朗清脆:“收尾句对——无限风光险中求。所谓勇者险中胜。非经山穷水尽历练,何干柳暗花明之畅快妙处。不知如此解释,能否入得圣听?” “甚妙甚妙!”在昊帝又一次鼓掌大赞带动下,周围呼奇称赞之声不绝于耳。昊帝手把着沈骧的肩背心中不胜欢欣,收尾句颇有几分气度,实不负其少年远游练就的眼界心境。凭此或可想象来日,其心智襟怀非 区区庙堂可容而需放于天地之间。 ****** 天交寅时,沈赫与改换成精干骑服的安氏、慕超,由万荣和沈骧一路随言笑随送的来至郊外长亭。 沈赫收缰驻马抱拳行礼:“行至此间,仁兄务请留步。赫一行人皆有快马代步,月内往返当不在话下。只是仁兄千万信赫一劝。莹儿小妹和骧儿母子二人,安然居于侯府之中即可,不宜做出行打算。切勿因一时失察动摇了持衡分量。”沈赫将坐骑提至与万荣并驾位置,刚好伸手可以牵到与舅父同乘的沈骧“为父不在家,我儿需好生陪伴护持你母亲。不得贪玩乱跑,令她为你担惊忧虑。你舅父不日将归任,若遇不决之事,可向谢府令杰舅父跟前问策,不可任性而为。”骧闻言,一对凤目朝着父亲笑得弯弯。 万荣暗笑妹婿有些絮叨:“延召尽可放心。为兄即使到时归任,亦会留下得用近卫在府上护持,直至贤弟回府。倒是你们这一路上,必是要快马加鞭了。” 沈赫脸上浮起一层苦笑,黯然点点头。 骧由舅父抱着两腿立在马鞍上,朝着远处又一次驻马回望的父亲,用力摆着手。回头则对舅父笑道:“爹爹方才那三步一回头的样子,仿佛我真就是个惹祸精似的放在了家里。”——“怎会,他是不放心你。”万荣说着双手一掂,将外甥放稳坐回鞍上“你爹爹正筹备一件大事。偏于此时又是已故安老将军的十年大祭;连你爹爹都说,这一回再不陪安氏大姐回乡祭扫,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他的苦衷,非至近之人不会懂。” 同样的神情,万荣曾于十年前在沈赫脸上看到,同样是说不尽的牵肠挂肚,同样是九死不悔的绝决。此乃是绝不能有任何差池之事,但有分毫疏漏都可能天翻地覆。车经泞泽,船越险滩也不及其万一。 两日后定涛侯万荣完成贺寿述职,谢了封赐带领随行亲卫百余人,快马离京归任。 秋阳正好,侯府内园中正是一番清歌慢乐。万氏领着两个儿子并谢琛、睿骐,习文演乐。 沈驰熬不住一旁琵琶声的引诱,手上正临摹的一篇字,已经是笔划晦涩断断续续。沈骧摇着母亲的孔雀翎大扇,将一条腿抵在八角亭立柱上舒筋压腿,端是惬意。瞥见弟弟写字之间不断走神,便随手捏起食盒中的松子当弹子,往弟弟肩上投一颗。睿骐坐在近侧座椅上,腿上摊开着书册,优哉游哉的品着茶。谢琛慢慢翻着万氏面前一副乐谱,仔细聆听着万氏手中拨响的每一个旋律。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舞乐正兴,院门处有人报,谢府上来人接自家少爷回去,已有马车侯在门外。睿骐等人明白已是官方中收工务的时辰。 骧借着母亲与睿骐谢琛关照时,取了舅父万荣留下的药品盒回来。万氏见了含笑道:“端是骧儿细心,我倒几乎忘了。如此,莫如你随琛儿回府,将用法剂量抄录下来留给令杰舅父,免得下面人搞乱次序减损药效,也不利你那舅父康复。”谢琛忙挽礼谢过。 府门前彼此道别,骧和谢琛上来谢府马车。方坐定就见车内放着一张临时路照。不禁掀起车帘问原因。 谢府老仆无奈作答:今日午后,四门张贴告示——即日起将静街时辰提前至戊时正刻。戊正时外出无论行人车马,一律须持府尹衙门开据的临时路凭,方可行动,并需虽是接受盘查。 “这位代职的都统领大人,也恁地风声鹤唳了”——“到让你说中了,他本就姓——贺。”沈骧轻笑道。“只不过,鹤立鸡群倒地不是一个品级,就搞得这么鸡飞狗跳。爹爹掌管京城戍防时,哪有这么手忙脚乱。若非是瓜代者疲弱,则只怕是‘忙无好忙。’有人希冀着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谢琛不满的把袖子一扇嗔怪:“侬就弗能讲些顺耳话?”——“顺耳格话么,有偶~~便是,琛哥越发生的俊美哟~~~”骧逗笑着并挤着谢琛打闹起来,琛忙于应付一时也撇开正型,挽起衣袖还击。 谢府老仆听到车内玩笑嬉闹声起,连车厢都有些震晃,温言笑哄两位少爷,仔细玩闹见碰疼了胳膊腿儿,很快听到琛笑着喝斥骧罢手的声音。 此时一队兵士拦住去路,谢府老仆回手从车内摸出路照出示。只听领头队正鼻孔里一哼:“哟~还是大宅高门的子弟,恕在下眼拙没见过世面。方才远远就看见这车厢动静儿十分古怪;怎么着,大户子弟就是这个教养,大街上就操弄起来……” 话未讲完,车帘一挑,沈骧已低身出了车厢。弗在坐架横梁前立稳,手中一抖,一道白影疾走,那队正脸上已着着实实挨了一记。“本不欲同尔等多缠。但这厮出言污秽不堪,凭空污人清白,忒煞该打。” 队正捂着脸定睛看清打他的人,居然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登时挂不住脸,吆喝着手下人上前捉人。谢府老仆见事情闹僵,忙高喊着“误会”,两下劝解,无奈之下只得报名自家身份。 闻听眼前少年竟是皇亲,又兼两个少年俱是眉目俊美无双,身姿清秀,又都是十来岁的年纪。那队正反而起了亵玩之意,当下满脸讪笑迈步欺近:“当真是大户的子弟,模样骨骼都不同于凡人,连打人的动作都那么出挑。来来来,公子爷再赏小的一记,这一下子倒要细品品呢……哈……”兵丁们闻听哄笑起来。 “放肆!”一声断喝使得刚起的戏闹顿时止住。近处一顶四人抬大轿压轿挑帘,长身而出的是邓绶。他立稳身形手握腰间玉带,轿边立时快步闪过两名随从,不由分说的将那队正绳捆索绑扎个结实。 “公务当中假公济私,罪其一;当街亵辱皇亲世家子弟,罪其二。将这厮交予其上方长官处置。”吩咐完身边人,邓绶转回头。见沈谢二人向后跳下马车,双双拢袖施礼,随之缓和颜色躬身还礼:“两位贤侄何必与这等下作货色计较。白惹了满腹不快还在次,首先是自降身份。” 谢琛未及开口,沈骧已抢先反讥:“邓世伯说的极是,确是想让师伯见笑了。坊间有俚语道:有甚样的主人就有甚样的狗。小侄见不得主人纵恶犬滋事,便多事一回,替世人棒犬平道喝教狗主罢了。” “朔宁长公子已经找回面子,还不满意?”——“师伯之言,小侄实不敢当。实在是那厮忒是可恶,满口污言秽语,污人清白。小侄是恐上行下效,方自降身份出手管教并于此向师伯解释。说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的,真论起来,问他个欺君藐上也没什么遗憾的说不通,师伯以为如何?” 沈骧笑吟吟挽手而立姿态从容,不知不觉一把邓绶绕进陷阱。谢琛不愿为琐事耽误事功夫,抬手拉拉骧的衣袖,劝他莫因贪玩耽误长者公务。骧会意,再次挽手施礼骧邓绶笑道:“小侄今日失仪,实在冒犯世伯。改日再行向前辈跟前赔礼。如此,望容许骧岁表兄一通恭送邓世伯回轿,请——”说着二人又一次双双拢袖行礼。 邓绶见此情形只得干笑着寒暄两句,坐回轿子。随之回味起来又真是哭笑不得。想来他也是堂堂三品朝廷命官,驾前重臣,居然在当街被两个年龄相加,都没有他的岁数大的少年,笑模笑样讥诮一番,又中规中矩的哄回轿子,被同僚们知道,必要笑倒一屋子人。 “沈延召哪世积福,生出这么个鬼灵精怪的儿子!”昊帝听罢探报后,以指叩案畅笑不止。“谢卿,以卿猜测,若沈延召听闻此事会作何解?”谢淳笑答:“必会愁云满面,随即又换上另番又想气又想笑的表情,无奈叹道:哎~~这幅灵验利齿像谁呢~~这孩子~~~”说着禁不住掩口大笑。 昊帝随着笑了一回,抬手拾起笔架山上的青玉小楷,往砚中点浸了墨汁,干脆的在出行名单上加了一个名字。有守忠接过转呈给左相曹岳。 左相应命展开名单愣了一下,向上问道:“圣上,按往日秋狩礼制,年满十三岁以上男子随驾出行。这沈骧年龄不足,且无任何封赐名分,恐怕……”——“曹相敢是淡忘了,沈仪光年方三岁时,就已得圣上金口玉言钦点名号—朔宁长公子”谢淳语音和缓解说“若论及钦此,‘仪光’二字正是圣上御笔亲题赐予他的表字。这一封赐还嫌不够?” “自然是够了……”曹岳有些结舌,忙附和着干笑道。心中不免暗惊:自今上临朝以来,满朝上下唯奉节督护武靖侯独孤澹,得幸被钦赐过表字,一时间宠冠朝野。未料到,一个年在幼冲的孩子,得蒙圣眷竟足以与身为宗侯的重臣比肩。万寿节朝宴,沈赫父子所得圣宠,曹岳与众多大臣有目共睹。当时曹岳与许多人一样,只当是昊帝爱屋及乌。今日才洞悉,原来朔宁长公子年纪虽小,所得圣眷绝不下于朝中重臣,并非是由于他容貌分外讨喜,显而易见,他是昊帝立意要亲手栽培的。 “朕听闻闲来言笑,道是街巷坊间有好事者,编排出一个‘尚京公子榜’卿等可有耳闻?”昊帝从守忠递上的托盘上接过茶盏,异常闲适的提问。 曹岳先行躬身回禀:“臣启圣上,微臣略有耳闻。然窃以为,不过是好事者闲极无聊之举,故未作特别留意。” 昊帝捏着茶盏盖示意曹岳平身,又向谢淳歪了下头。谢淳挽手施礼回奏:“回禀圣上,微臣也略有听闻。只是记得不真切。细品其间比喻的人物,或有些牵强附会。圣上恕臣冒昧,请赐与纸笔,臣可写出一份,聊以博圣上一笑罢。” 守忠得到示意,用托盘将一套书写用物送到谢淳手边。谢淳应命提笔濡墨,约一盏茶功夫写好,由守忠转承回昊帝跟前。 谢淳曹岳辞驾离开后,昊帝才拾起那份‘尚京公子榜’。 都道是:谁不参人,谁人不参,是官场中的铁律。若有人能为他人引为标尺,能与此人成为心思想通之交,非仅是为君者欣慰亦会是人生的快慰。 “延召,璟禛一朝有卿成为守望吉凶的嘲风,何其幸也。”昊帝仔细折好手中字柬收在袖中,欣慰的望向百宝四扇屏中的‘雪凤衔薇’。 ****** 因有御赐旌奖题字,安家十年大祭办得格外隆重振奋。沈赫夫妇无可争议的成为此番家祭主事。以致祭礼前后数日,沈赫忙于应酬根本无暇分身思虑其他事。至祭礼结束,安氏姐弟揽下一干收尾送客事宜,沈赫终得独坐在书斋小憩。 褪去祭礼素服,随手取过一册书简摊在书桌上翻看。不觉间支颐斜靠睡了过去。 正朦胧时,门外有脚步声及近似显匆忙,随后一个白衣童子推门而进。童子进门并不开言,挽手一礼,随后将手上的信封呈放在桌案上,转身便出门了。 沈赫直觉那童子有些眼熟,还道是安府上的少年小厮认生,不敢胡乱说话,也不计较;随后拾起信封取出其中信笺。 信上写的是一首七言。乍看时认出,是万寿节当日,昊帝与两位皇子及骧的即兴联诗。再看笔迹,似是早先时惯见的行文字体。略读后心中纳罕:当日听到这首口占联诗的人并不多,谁会玩性大作将诗录下。而且逐字读来,诗中个别字做了变动显得不合常情。本就是即兴口占而成的诗句,说不上校正润色,再则改动之后未必就比原句通顺;何必写下来,还要不辞奔波的送给他这个当时的旁听者来看。玩笑么?若是玩笑则忒是过分。 沈赫放下信起身欲叫回送信童子,细问投书来处,那童子已无迹可寻。沈赫深觉蹊跷,折回身再去细读信上七言,忽觉一股寒气在背后直窜上来。 “今登绝顶道同谋,喜上云乡碧穹游。何缘得遇仙家迹,无限江天险中求。”再回想四句原诗,沈赫倒吸一口冷气:昊字无日为天,更有‘今上遇险’私自警语明晃晃的嵌在诗中。这端端就是一首藏字示警诗! “来人呐!”沈赫拍案而起。安氏应声从门外抢步疾至案前关切道:“延召醒来,可是连日操劳,着梦魇了。” 沈赫凝神细看四下,见暮色四合,手边书册仍是方才摊开的那页,案上、地面并无字柬踪迹,一切平静如常,原来是偶得一梦。 但是回想起梦境,却实实在在的令沈赫心惊肉跳。同样的感觉,多年前曾有感觉。那一回,一切似乎顺理成章,而结果则让沈赫有如头顶万钧般,压得他难以承受——授业恩师护国相王云徵‘无疾而终’暴毙于相王府…… 沈赫快步来至门口,点手叫过数名随从,命他们骑上快马分别向尚京,虞州探查动向;其中一路专向预先约定会合的地点—东兰陵猎场。 安氏极少见丈夫为一个梦,会有如此惊惶。却深知沈赫素来谋算甚远。一时也不好多做折辨。静候半晌方开言试问:“偶得之梦不需太过挂怀。今上乃是运筹帷幄英明睿智之主。料想纵有蛇鼠宵小也不至于扰乱大局。” “方才惊醒刹那,我忽然意识到,有件事情是太过想当然的轻信了。便是我家长姐皇后与皇上之间的伉俪情分。初始我料想,长姐无论如何总归记得‘一日夫妻百日恩’;然而方才忽有觉悟,此等推论太过轻率。”沈赫一手捏着眉头,一手被宰体后手心中都是冷汗。“细想梦中情形真真思之心悸。送信童子的容貌颇似当年恩师跟前的小厮,信上的字体可不正是他生前行文惯写的钟王体。即便是心血来潮杯弓蛇影,宁推其有不认其无,必要亲见了才好放心。阿姐有所不知,这其中稍有些微颠簸便会天翻地覆的大动荡。” 安氏缓步行至近前,轻轻挽起丈夫紧攥着的手将手指慢慢拂开。“左右安氏门中祭礼已然完毕,你若有心赶回去,为妻断无二话,这便吩咐下面收拾行装,也好尽快启程。恰好宅中还存有几身护体软甲,稍后我去寻来以备不时之用。你且略静静心,思忖一番行程以及应急策略。” 次日四更沈赫夫妇领着十余名随从,束甲提械牵缀附马径直出府奔上大道。 一行人走出南阳郡地界便分作两路。按沈赫计议,坐等前方探查回报必定误事;遂纠正前计,由他领四名精干亲随直奔猎场,与秋狩君臣会合。安氏领慕超和余下随从赶往虞州。 若东南线畅通无阻,先行派往虞州的人,最快也只刚进入两江地界。须有绝对可信可靠之人赶上万荣,晓以利害稳妥部属。无论猎场安慰与否,定涛侯这步棋都务必保证落得绝对精准;走几步落在何处,与微妙间极见功力。稍有分毫差错,都永难推翻‘兴兵谋反’的罪名。 安芫本是将门之女,关键时候亦能成为进退担当的倚助。猎场方面于会合日期并未说定,即使赶早一两日,昊帝那边也不会见怪。逐项议定,遂更行其道独挡一事。 沈赫一路人行至濮阳时,迎面居然遇到了自临淄一路向东南而来的宇澄。更有令沈赫见之暗呼不妙的是,与之同乘的竟有沈骧。骧的情形显然不佳,是被宇澄用长衫丝绦束在体前的。 沈赫急忙向前,将儿子解下抱在怀里查看情况。宇澄明显心有怨艾,碍于人前不得发作,只冷颜相慰:骧的食物中被人掺进泻药,引得胃疾再次复发。他接到孩子之后,已经为之清过腹中残留之物,现在骧只是沉睡而已。 沈赫急忙询问情由,宇澄面上继而闪过一股冷厉之色。哂然道:“延召,荃自出尘,便视天下所谓功名利禄为空中浮云,能令我牵绊着唯吾家人。此番若非接到玉清知会我取药的传信,又阴差阳错地赶到东兰陵猎场,怕也赶不上这场际会。好妹婿,你沈家那长姐沈卉,端是女中魁首,仅仅做皇后,真真是屈才。先是在近卫亲军之中混入数十名硬弩手。借围猎开始之后,趁乱下手刺杀皇驾及皇子、并随驾大臣,又借外围禁军护驾之名,无论是否刺客将亲军系数灭口。这步走的真是漂亮!随驾朝臣多是今上信重,难以为皇后收用,索性借此机会一并清除,好为她儿子扫清道路。”说至恨处宇澄将袍袖一摔。 “现下看来倒有几分庆幸。骧儿于御驾进驻猎场之后,无意间与太子分食了被掺了药的点心,致使次日未得随驾进到猎场内围。否则,我是真要到猎场深处去寻孩子的尸身了。” 说话间,宇澄抖了衣袖,不由分说从沈赫怀里将沈骧抱回手中愤愤道:“当日我家小妹为你生下骧儿,你家女宗正道是:孩子系再嫁女所出,名不正言不顺,硬生划作庶出。我与长兄全都看在你与莹儿夫妻情深,未以多做纠缠分辨。随后驰儿降生,继名在安氏大姐膝下,我等亦未作纷扰。如今你倒说解与我听,沈家既不在乎骧儿,我与长兄留在身前便是,可还是怎么都令沈皇后看不进眼中,三番四次的祸害折磨。真真是为沈氏可以彪炳史册,她可以不惜将自家血脉钉上献牲祭台?!” 沈赫当然明白,这些话是久已压在万氏兄弟心中的不满。无奈眼下确无大把功夫供他与内兄解释。急切间抢前一步挽住宇澄的手臂“兄台之言,句句真切,赫愧无可辩。然当前,今上遇险吉凶难卜,诚是关乎社稷存亡兴败时刻。还望宇澄兄容我先往猎场料理完那里的事……” 宇澄不禁停住脚步,错愕的审视了半晌,先是一叹低声道:“虽明知劝也无用,却还是提醒一句。东兰陵猎场如今比之为烧鼎沸油之所亦不为过,旁人避之惟恐不及,你倒要往里闯。那里如今是许进不许出。骧儿侥幸脱身,一是因为他当时未能进到内围,二是……”又压低一层音色“我是用师兄留给我的‘大罗转魂丹’才将他换出来。丹药只能拖延些许时光,上面那位生机不久了。” 后面的话即使不说,沈赫也明白。皇家遇刺惊天动地。只论及责任追查扯瓜连蔓,不知要牵连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旁的臣子唯恐有点滴汤水沾上衣襟,沈赫却反其道行之飞蛾扑火般执着。 沈赫岂会不懂宇澄的态度,怆然一笑点点头:“赫此生所求无非是保国安民。今上于我知遇信重之恩,九死难报之万一。况曾有立约,相知相携不离不负。如今他有难,我必当倾命相救。”万般不舍的抚摸着仍在沉睡的儿子,一缕慨然之色游于脸上“经过大劫之后,朝中局势必于旦夕之间风云突变波诡云谲。赫此去前景如何,都请宇澄玉清两位仁兄,务必以天下苍生为念,三思而行慎之再慎。毋需为赫一己之私出手;便是我领了何种罪名,明戮暗鸩弃尸荒野,日后亦不需谁人来为我鸣冤报仇。言至于此,赫这厢谢了。”沈赫后撤一步朝宇澄一揖到地。 ****** 应州府鹤卫辖下分堂,自新掌印拜印入座后,一派闲冶气相。掌印大人到任后只亲点几位主管的卯,聊做会晤分派后,便如他信手所书的字幅之比——-鸿字渺如线。 这一日外围快报,自东南而来一众人马,只朝应州而来。显示欲从应州取道赶往安奉。请示阁主可允其通行。 “放进来,暗查其动向。”倚在湘妃榻上的人,手持着书卷,甚是慵懒的开言。书页翻过,又有意无意的问:“尚京可有线报?” “回阁主,线报已到。”报事人从袖管中拈出一支两寸许的苇杆,双手呈上后退向一边。 阁主放下书卷,抬手从正在为他揉腿的秀美少年发间拔下一股簪,往苇杆上一划一拨,挑出一个纸卷。捻开细看之后突然哈哈大笑。“沈卉这妇人终究不可免俗,蛇鼠器量,有狠性而无长谋。惜乎一代仁君,覆于这等猥琐宵小之手,怎不令人扼腕而叹。只是我断无沈延召那般耐性儿,点滴小惠便甘心为黄毛小儿执鞭坠镫。”朝纸条上弹了一下,愈发乐不可支的模样“这般结果只怕连始作俑者沈卉也吓傻了。奇哉怪也,同母所出真是天差地别;嘲风公子居然有这么个蠢到无可救药境界的姐姐。” 线报所列——承宁十年 九月十三日,早朝钦天监上呈勘报,九月二十日乃上吉之日,宜移徙、登高、祭告。上于朝上颁旨:定于九月十六日,谢太子睿嘉皇子睿骐,及钦点朝臣启驾。由左相曹岳奉旨监朝。 九月二十日,上率臣工祭告拜谒,诸事顺。 九月廿二日,进驻东兰陵猎场行宫。 九月廿三日,晨,太子睿嘉于早膳后突现泻痢之症。随得上准,留于猎场行宫侯旨。 九月廿三日,夜,有脱网野兽奔窜突袭帐殿。时有近卫发弩激射,竟至误投帐内。后乱中有人疾呼“护驾”。遂有禁卫军赶至,将混于近卫奸细逆贼擒杀。 九月廿四日,晨,护驾折回外围行宫,随驾御医奉召疾入内。 九月廿五日,尚京探报,尚京城四门警戒,至巳时许突奉上封之命,四门关闭无以往来。 陆昱把线报读过,夹在两掌间上下搓了两回,一缕纸屑随之自掌间落下。跪在塌边的侍童见了,嫩粉的肤色瞬间一白,忙装作摆弄发丝别开脸去。 陆昱袍袖一拂纸屑分散而下。随即吩咐:着人盯紧那一队东来的人马,毋需暗查,便直接问其去向。若是往安远走,不需其他探问就地格杀一个不留;若往他处,知会领队之人来见我。吾非好乱之人,然有人欲行乱而自家口腹,吾不妨助其乱到底。” 报信人应命退出后,陆昱抬手托起侍童的脸,弯着手指在其脸颊上搔来抹去。侍童见之岂有不领会,随即张脸妩媚的开口:“桐郎今日习得新曲——《千秋岁》,大公子不嫌粗鄙,桐郎唱给您听。” 陆昱嘿嘿一笑把手探进桐郎胸前,使坏捏着:“做什么千秋岁,直说了不就是——乌龟闹春调儿?来来来,让你看看你家大公子的……”——“大公子又取笑桐郎……” 曲子过来片刻响起,音调却是不是荒腔走板,至后来索性就变成娇吟呻吟。折磨得侯在外面的护卫,将一张脸皱的吞了黄连拌青柿子一般。 三更子时,陆昱换了一身玄色箭袖服,推开在望斋的门,稳步入内。厅中客位上已有人端坐静候。见主方现身,便长身而立,向着端然入座的陆昱躬身一揖。 “敢问足下欲借道何往?”——“在下奉家主之命,赶往半天河。”回话声音明显压低。陆昱不耐的将手一让,即是示意来客归座又是催促其继续往下讲。 “时值近冬,此地出西北一线河水上冻,乃是不宜远行的情势。” 来客甚为认同的点头:“诚如尊驾所言。奈何事出紧迫。西北那边有家主故友早有信催,约家主遣人送一味草药做药引,故断乎不能耽误。”“哦,什么草药?”——“名曰:王不留行。再则,家主还有吩咐,借有人家藏香一用,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哪类藏香?”——“龙涎。” 陆昱闻言冷冷一笑反问:“贵主人可晓得,龙涎者,亦称为——祸水。” 来客随之挽手成礼笑答:“在下才疏,并不知晓此说。只是行前家主有嘱咐:龙涎可宁神,可定心。乃世间罕有。友人若肯出借,必感其恩,来日定当报还……” 还要往下说时,陆昱忽然起身一步一顿的逼近过来。来客的呼吸渐渐不稳,终于在对视片刻之后长出了口气,一派听天由命的样子。 静视半晌陆昱将双臂拢在体后,施施然笑道:“乘人之危大不义也。于此等为人之操守,陆某还是有的。你继续赶路吧。然,权作多事好意提醒你一句——下次易容出行,记得把颈项、耳后、两手的颜色,与脸上皮色找齐。似你这样的妆容如许多纰漏,落在旁人手中,定也不需追问甚来龙去脉,将错就错立下杀手,你还有命么?” 来客的眼睛瞬间放大,抱拳当胸颔首拜道:“大恩不言谢,今日之情容当后报。”陆昱哂道:“趁陆某反悔之前,足下莫如及早赶路。我的心意很容易改变的。” 随着来客出门关门的动作,厅中光线暗而复明,烛火间,可见陆昱嘴角上勾起一弯微笑。甚好,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耳风暗查周围动静稳妥,陆昱捻了一声响指,从来客坐过的位置上方,有人飞身落下,默然插手施礼。陆昱森然的望着待命人布置道:“速与传信防线外的人,想怎么乱,尽可由着性闹将起来,越乱越好。东面已经炉热炭红,适当其时为其添把火。” 待命人闷声应了,又问:“恕属下愚钝,如此一来岂不令我们被牵制了。”陆昱冷笑:“独孤擎韬的力量与叶沐泓相较,还嫌单薄;但其人事君事国忠淳不渝。此番奉谕,必以勤王救驾为上。如此亦必定受制于叶沐泓。叶某人素来心狠老谋,于安奉全线总揽都护之位早有垂涎。若洞悉东面异动,必集结兵马扑过去争这个拥君护主的不世之功。岂能令之如意?上屋抽梯——让关外那群野狼拖住叶茂,照样减轻我们的负担。通知辖下,把独孤麾下豹韬卫放过去,便立即截断东去路线上所有关口。行至此,吾于隆氏、独孤氏两家,也算是还清了人情。” 烛火掩映之下,陆昱的身影分外孤绝傲岸。“两个月。两月之后若不能尘埃落定,就索性天翻地覆,重现诸侯争霸之势。则可知朔宁标品不过尔尔。呵呵……这局珍珑端是有趣得很呢。” ****** 东兰陵猎场行宫寝殿,草药味充斥于空气间,掩盖着血腥味道。昊帝半靠着倚枕仍在昏睡。身上盖着皮裘更显的面色苍白兼着不祥的灰败。 守忠跪在床前,不错眼神的望着床榻上的人,两手合十指着下颌。生怕错过丝毫动静。终有布缕摩擦响动,表明昊帝已经醒转。守忠往前爬了两步凑近得到口谕:“召朔宁侯立即觐见。” 曾经亲口辩驳过‘世事无假设’,此刻,沈赫也绝不奢望‘假设’。面对着已在弥留的隆昊,沈赫直觉浑身的血已经凝住,甚至连眼中都感觉不到一点泪意,如是心涩肠枯了一般。 冲入猎场行宫,借着昊帝醒转前的空隙,沈赫已经与随驾大臣,御医包括太子一一面晤,事态之紧迫根本无任何幻想假设的余地。 昊帝命在旦夕,尚京城奉中宫皇后及监朝首辅的蓝批指令,四门紧闭成了一座坚城。信鸽传书出来,鸾仪卫代职都统领贺远奉监首辅蓝批,率留驻尚京数千人围守内城禁宫,鹤翔卫奉中宫懿旨,围了几位朝中重臣的府邸,朔宁侯沈府,原太子太傅谢府,定涛侯万府,武靖侯独孤府……首当其冲。 更紧迫的还在于,兵部已经草拟行抄发向各处军防行营,尚京城外鹰扬卫于九月廿四日夜,便奉命整队,排开拒马,一派枕戈待旦列阵御敌之势。 太子睿嘉自得知父皇遇刺之后,一直跪在禁室地上,长跪启天,宁愿减阳寿为父皇续时延命。同时也咬定了一件事:对中宫之事一概不知。唯独见到沈赫亲来问询时,他却附耳道出一句锥心之言:那块点心是有意分给骧弟吃的。沈赫听清睿嘉所言,缓缓推回已经拉出鞘的短剑。 昊帝握着沈赫的手,勉强刚有一笑,牵动胸前伤痛,轻轻缓了口气,将心思娓娓道来。原本计划借行猎期间,以‘意外致残’之由,令长幼易位。即可保全君臣父子的情份体面。待新储君稳定可成监国,昊帝有意御驾亲征平定西恒连年流寇祸乱。为那片土地留下一位德才俱功文武兼修的驻恒郡王……如是者畅想,尽已落为幻梦。 “试问当今,谁人能远隔关山,亦能与朕通心相知,身处高位依然忠心事主,非延召莫属。谁人能将心系苍生,忠君报国字句传承化诸于言行,亦非受延召言传身教之人不可。吾掌位擎玺而今二十年,自忖论及德、仁、公、正无亏,亦终是智深损寿福衍不足,虽于心不甘……”想说“只能作罢”,话到唇边却化作一线清泪扑向鬓边。 “势至于此,追悔之言休要再提。隆氏自太祖立朝传历四帝,至今百多余年,算来合该有此一劫。吾于国祚,卿于宗祠,尽人事听天命,来之安之概莫能外。任是情愫、功业、修为……舍与不舍由得谁来?”昊帝静待沈赫执帕为之拭净额颊眼角,将他拉得更近些。“皇后于皇权大位执迷执念,超乎朕与卿的想象。究其缘由,只是个‘怕’字。思来令朕寒心。幸而延召至纯心明,朕可剖白以告。睿嘉睿骐无论最终谁居正位,必要全于大局当前。说不得与朕之初衷相左。而可治大局持衡持稳之重托,便要相赖于卿全力以赴。另外,朕还有一事相托,无论兄弟谁为上位之君,务必保全驾前称臣的那一个。诚能如是,璟禛得含笑安待与灵舟之侧。若二人皆不堪相佐,卿尽可去之。” 一番谆谆之语声虽和缓,听在沈赫耳中不亚于焦雷击顶。寥寥数言听似和煦中肯实则字字句句无不诛心,直将沈赫惊得顶失三魂足散七魄,一时顾不得许多,俯首于榻前触栏而拜:“圣上信重,臣万死难报万一。既然前有敬赫金兰之约,朝内亦不乏忠淳护国之士,唯其准许微臣奉驾……” 一个“殉”字,被昊帝拼力捂在沈赫口中,致使本已苍白的脸上骤然涌起青灰:“吾一番苦心相托,你怎可疑我负我!难不成如今,连你沈延召也让我错看错信了?”说着气阻声噎堪堪不支 沈赫忙凑上前,手抚在昊帝心口,强度了一股真气过去。稍后方见其颜色缓和过来。 昊帝聚了些许气力从身侧拉出一个黄绫袋子塞在沈赫手中。“尚京城中无非困兽犹斗之势,亦不乏断腕凶险。卿务必慎之再慎,弃玉碎同尽之念。非此,天下自此后必定大乱。你我便真是万劫不复亦难抵偿罪业。若言有负,负延召者璟禛;若言索偿,则罚不当祸延于黎庶百姓。” 直至有人在背后反复触碰,沈赫才回过神。昊帝握着他的手早已冷了,一双眼睛却还微睁着。沈赫仍旧没有泪,直起身伸出手,轻轻将昊帝的眼睛合上。 沈后自听闻探报道,行刺出现偏差,座上之君被刺。便已经决心一拼到底。她信定一件事:无论两位皇子谁做大位,她这中宫皇后,都躲不过一死。而她嫡亲的弟弟,国舅沈赫只知保定在位者,却不会顾及家族利益兴败。从来都是她踏着别人的尸骨拾级而上,而今怎会甘心成为别人的垫座石。既然天赐下这翻盘机会,就让举国上下看清楚,今后朝堂究竟是谁家天下! 九月廿六日,安奉边陲八百里告急,叩响尚京西向城门。安奉境外凸显胡匪集结约数万之众。奉节守将踞关御敌,却不出关迎战。安远守将帐下有副将出城迎战,被敌将劈于阵前。 这一封告急边报简直是火上浇油,烫的监朝首辅左相曹岳满嘴起泡。他警示沈后,皇座预警为稳,其内乱之险足矣成覆巢之祸。边患又乱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再行僵持昌之国祚崩塌指日可见。 内乱为蓄谋,外患则是人祸。安奉线上所以出现不该有的告急,是因为两位镇边主将都不在任内。 独孤澹率两千豹韬卫精骑,星夜兼程直扑东兰陵猎场行宫,随后又有一万人裹尘而来。旗号是勤王护驾。叶茂获悉东兰陵事变的消息,点齐万余人马向东赶,在应州道被截住。 应州鹤卫分堂正印陆昱,玉面笑颜之中能挤出雪渣冰屑。提槊挽缰 踞于关口,只认黄表谕旨不认人。偏生就把堂堂安远都护将军要短了腰子。奉节主将虽被咬成擅离职守,毕竟能捧出谕旨和御持金锏作为凭证,叶茂则拿不出只字片纸。 明修栈道不成,岂料暗渡陈仓又被鹤卫暗卫堵了一窝。叶茂派出突袭开关的人还未接近目标,就在途中落在陷坑铁网阵中,拉帮结伙的直奔枉生司报备去了。眼看十冬腊月将近,西北又是寒冬比别处提早。安远又追来信马,报是安远防线外,流匪有日渐增多之势。叶茂实在耗不起,只得下令梯次递减队形后撤回军。 临行时,叶茂指着陆昱切齿不已:“想不出那陆歆不过一介书生,竟然教出个玉面獠牙的鬼物。可有胆量报出真名实姓吗?” 陆昱阴森森冷笑着反讥道:“你只需记得,吾乃是-神佛挡道避之不及也要被踢上三脚的‘玉面鬼见愁’便足矣。汝不过是趋腥膻酸腐之气便心窍大张,一腌臜秃枭,也配问我的名号?鹤卫自建卫之日其,首位掌印阁领便得世宗钦赐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吾手下一微末小卒亦有见官大一级之特权。若有不服,汝尽可于下次奉诏进京之际,往奉应各前去敲登闻鼓,将护国相王云中泽连同本阁一并告上金銮殿明堂。看座上之君如何开销这场官司。” 陆昱仰天大笑之后,手上缰绳一抖,胯下瘦骨龙长嘶一声,鸣音未落已迫在眼前。叶茂只见陆昱手上三锋槊一摆,不及多想忙举兵刃拨挡。铿锵数声金火乱闪。陆昱连人带马已经飞纵而过。 待叶茂调顺内息后才发觉,主要受力的手臂酸麻,身下坐骑追风驹项间竟被那匹瘦骨龙辔头上的铁叶刮伤手掌大的一块。 “玉面鬼见愁。叶某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你的真实底细。再将你钉于市曹寸磔示众!”望着渐远渐落的烟尘,叶茂切齿发誓。 ****** 九月廿八日,两分急报又至尚京城下。 昊帝璟禛驾崩。皇长子睿嘉,皇次子睿骐奉梓宫回京。随行有朔宁侯沈赫,武靖侯独孤澹护卫。诏令城内百官,六宫命妇出迎。 定涛侯万荣率队驻营于炙贲,距离尚京近二百余里。此距离对于久经战列的军士而言,多不过是一趟野营拉练罢了。真真是选了个令凤座上贵妇烧心堵肺的好地方。。 最让沈后忍无可忍的是,讣报之中只字片语未曾提及继位人之事,更有甚者,连太子名号也未标注,显然可见,太子之位已经被摘掉了。 邓绶两眼游离的看着殿中来回踱步,同时还在扳着手指盘算的锦衣身影,只觉得听到的每个声音,都如锋利的刀刃从他身上削了皮肉的声响。都说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邓绶确信,沈卉简直就是鹤翔卫刑讯司中那道美其名曰‘兰汤梳洗’的酷刑。自从触碰到中宫皇后,他就常有削骨淋油之痛的错觉。 为何邓琚遥遇到尽是脑进水心塞草的物类,沈延召总能置身于花容月貌满腔锦绣曼妙群中?邓绶常无语问天如是感叹。 【兰汤梳洗-以滚油或沸水浇于赤身裸体上,再以铁刷将烫熟皮肉刷下。一浇一刷反复几次,犯人着刑肢体就生生变成一副白骨。残忍处莫过于犯人并未断气,亲眼看着此景惊叫惨呼非言语可尽数】 邓绶勾着手指将紫芸招到眼前,突然甩手巴掌,掴得一张桃花粉面又添了一个鲜肉烧饼似的。随之切齿骂道:“我把你这没心肝的贱人。皇上驾崩讣报到京,皇后哀痛以极失了准神就罢了,尔等不去准备丧仪服色,到停在此间。想候着本阁遣人去割草回来填满你们这些臭皮囊吗?” 紫芸捧着脸不敢哭,看着邓绶睁着一双杀人的眼睛,牙关磨得要错筋断脉一般,知道自己是替主子挨打。只是不能再触霉头,忙着几步逃出大殿。 “王座空悬,尚京城身处兵戈左右夹击之中,皇后不理丧仪,到忙着计较大权在握之后清剿异己,是嫌圈在你我头上砍头的斧子落得慢么!”邓绶擒住沈卉的手臂,将慌乱了满束心神的女人稳住。“先帝梓宫已至城外,中宫当率朝中监国首辅,及宫内嫔妃、皇室宗亲出城迎奉梓宫入城,奉遗诏确立新君,以上事宜哪一桩落稳了,嗯?!”邓绶的脸色突然一变冷笑道:“哪一桩不落实,你我都要灰飞烟灭。即使有人质问中宫不迎先帝梓宫这一条,也足够把你扯下凤座!” 沈卉被唬得一愣,终于清醒下来。抬手拂落擒拿,转身坐回凤座上,一丝不乱的拔下发髻上的钗环饰物。 “皇嫡长子睿嘉,自立太子以来,忠淳慎持,克成大统当之无愧。何况时至今日,哀家从未见过任何对于太子处置的明文旨意,继位之君人选还用再议么!”沈卉手把玉梳缓缓梳着发缕,胸有成竹似的。“邓卿这便传哀家懿旨:命令内宫自贵妃起,所有承御宫人系数为先帝殉葬。务必于今夜亥时之前完成。” “另有一件事需邓卿亲自办。将朔宁府那个妖孽女人拖到这里来,我要亲眼看着处死她。自从她缠上延召,同西宫谢氏贱人,挑唆皇上和朔宁侯,挑拨皇上和太子,君臣父子关系。若将她留下,有朝一日,说不得就要死灰复燃。” 茫然行至朝阳殿廊下,邓绶望着四下宫娥内侍,人人自危低头忙着往廊柱雕梁上挂素蒙白,只觉自己的皮囊中,骨肉筋脉尽被抽空了。 停步于院门外,听闻里面响起紧如金戈铁马搏杀般的琵琶声。有刀剑短接相搏,也有斧钺交会拼斗,俨然是一个血雨腥风边角声大作的修罗场。刹那间的怔忪,竟然冲散了邓绶心中刚刚成型的所有智谋。他明白了沈赫何以对这个女人视若珍宝,更明白了沈卉因何会对弟媳恨不能欲其灰飞烟灭。 邓绶迈步进门一派风轻云淡之象,披风则被扯得紧绷在身上,将朝服压出死褶。但在万莹按弦收音时,他特意理平了衣装向着安坐在绣墩上的人躬身一揖。 万莹仔细放下怀中的美人琵琶,拾起绢帕拭了颊边的细汗,起身挽手向邓绶回了一礼。丹凤美目中波光潋滟,樱唇上弯着一丝笑意,令邓绶看了只觉喉咙发干凉气窜股。 “邓大人不必细述来意,万莹已经明白。再次仅问一句还望兄台秉实相告。”音色清丽丝弦般鸣动悦耳。邓绶真想多找些话题,让这个美得沁人心脾的女子多说些话,然而不可能。“请莹华夫人明示。” “于邓大人而言,领一个活生生的万莹去见太后,亦或是抬着万莹是尸身到朝阳殿交差,哪一结果对邓大人更为安全有利?”万莹对着桌上,久未打磨点点斑驳的旧铜镜,略齐了发式妆容,仿佛稍后将士外出迎候家人一般。 邓绶如同重锤灌顶般,望着那婀娜依旧的身影瞠目结舌。真是一言点醒梦中人。若是依着沈卉之言,将万莹带到朝阳殿,以沈卉心性,必要使出无比残酷下作手段将万莹折磨致死。他邓绶会坐壁旁观么?不会。继而自家阵营先起内乱。即便是来日,说不好也要被退出来成为替罪泄愤的倒霉鬼。若是抬着一具尸身回去,与各方面来讲,都是最大限度的脸面保全。 邓绶抬手正冠理袍,郑重挽手当胸坦白道:“自然是将莹华夫人的遗体送去交差,与各方脸面都是最大周全。”——“邓大人所言未必周全。来日若想朔宁侯勉强在朝,便不要将万莹尸身交还给我家夫君,一坛骨灰才最是妥帖。非此,朔宁侯沈延召轻则辞朝,重则,联合家兄倒反大昌也不是做不出的。” 万莹静静整理好衣着,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房梁。“当日莹与延召成就姻缘,也有琚遥兄玉成之力,今日必以一具尸身为谢,谢你捧给我这十年的夫妻恩爱,口含慧珠而降的爱子。愿兄台凭此得以玉堂金马飞黄腾达。但有一言好教琚遥兄谨记,适逢机缘,若你敢伤及我儿仪光毫发片肤,我必聚厉魂来寻你索还。” 邓绶向着万莹垂慕深施一礼:“谢贤弟妹成全。邓绶绝不令夫人走得太多痛楚。” 两掌一拍,门外有朝阳殿侍卫应声冲进来。邓绶狠狠瞪了其中一个,那人忙将拉出半下的佩刀推回鞘中。见邓绶朝他伸着手,打了个愣神,才依着指点从体侧摘下一柄硬功…… 尚京城东向城门于紧闭七日后赫然洞开,以此同时其他三门也是落锁门扇打开。 面对已经改装素白玄缨的车辇,沈赫的心又一次被千钧重物坠入谷底。一副銮驾出城迎奉梓宫,并非是内宫嫔妃与宫内居丧,必定是悉数已奉旨殉先帝而去。 左相曹岳,代职鸾仪卫都统领贺远,与沈赫见礼后,未及开言已扯起孝袍袖子,哽咽难言泪如泉涌。 贺远把代管印信呈放在案上,缓声叙述:惊闻遇刺噩耗之后,因城中出现歹人骚乱,为避免祸乱蔓延,得监朝首辅指令,将四门紧闭,以其成关门捉贼之利。至目下时分,内宫嫔妃凡入册承御,均已奉中宫懿旨生殉先帝。唯有惠妍宫谢惠妃,是奉先帝旨意独享专属护卫。自先帝殡天讣报送至大内时,守护兵士严阵以待,断了与其他宫苑一切往来,显然已是城中之城。 “城中之城?莫如说是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吧。左相和贺大人不妨直说,交换鸾仪卫印信真正用意是什么?”其实不肖分说,沈赫也能猜出。奉旨驻守惠妍宫的专属侍卫是只听命于昊帝,其后可听命于二皇子睿骐。沈赫对这批人也只有借调不能指令。尚京城如今在豹韬卫和定涛军左右夹击下,城内兵力对应兵变还勉强,再难分出人手去围剿以作内宫。况且此类皇室家务事,最是难分是非,没人原去趟浑水。 昊帝出行前,为防止沈卉行乱,调拨足够人手守护爱妻安全,未料及本尊才是一场阴谋的袭击目标。惠妃惊闻丈夫身亡噩耗,痛伤之余启动这批力量,必定缘于迫不得已之下的自保。凭此一节,沈赫业已推测到,沈、万、谢、独孤四家府邸,必已经遭到摧毁性劫难。且当是谢氏受创最深。 “太后懿旨,特请朔宁侯国舅沈赫御辇之前觐见。” 惠妍宫正殿座上,惠妃谢苎已换了素色袍服,发式改梳了中正发髻。俨然是预备着入殓的装扮。在其身下压着一柄短刀,臂弯中紧紧搂着侄子谢琛。望见紫茉引着沈赫步入,在珠帘另一侧撩袍跪倒,惠妃长舒了一口气,随之将脸埋进侄子衣间,从其身体颤抖可知,已是痛哭失声拼力将声音藏着。 “侯爷可知,先帝讣报入内当夜,本宫的兄长,原太子太傅谢淳,即被尊姐差人安在公案上,强灌鹤顶红毙命。谢府上下数十口,亦在其后……无一得生;琛儿若非是提早一步被本宫借来惠妍宫,此刻也早已成为一缕冤魂。贵府中本宫的莹妹、独孤府武靖侯夫人、及定涛侯府中内宅两名妾侍,应着防患避乱的名义,被中宫派人圈禁在内务府……本宫曾派人去抢,被暗卫的人斩杀于门前……”珠帘外的身影有个缓缓地点头动作“惠妃娘娘已尽心,微臣感激不尽。” “本宫伴驾十余载,深受宠爱,恩延谢氏一族。如今圣上殡天,本宫自不能舍得他独自去走那条凄冷的黄泉路,必要赶上去相陪左右。如此保全谢氏体面,不知还能否奢求保留我谢氏仅存一脉?若沈大人当真为难,便将我姑侄两条命取走,以我们两条性命,换来惠妍宫内外数百生命,也是一层阴德。” 沈赫朝珠帘内伏地一拜,哑声奏道:“微臣惶恐之至。敬请惠妃娘娘安心,自今日以后,沈赫身边视如多育一子,名唤谢琛。但存沈赫候间三寸气在,必当教养谢琛长大成人。莹妹那边……内人安氏已带人去接,料也不至于有大碍。” 珠帘叮铃作响,谢苎紧抱着侄子缓步走出来,无比小心的交到沈赫手中。“如此朔宁侯请上,谢苎代谢氏一门拜谢救孤之恩。”谢苎两手挽礼成天揖一揖到地,与此同时,沈赫抱紧谢琛一扣及地。 邓绶集结手下百名鹤卫高手,及鹰扬卫数百兵士赶至惠妍宫,沈赫刚好从影壁仪门迈步出来。一看便知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再观其面相,竟是精利之中掺杂着决绝的狰狞,令人一看之下气为之夺。 两下照面,沈赫先是亮出一支三寸许的金披令箭,朗声喝道:“惠妍宫御属鸾仪卫听令。奉上谕见令箭即刻听令于鸾仪卫都统领沈赫。听我口令,立即列队!”话音落,四下应命呼声骤起。紧接着人头攒动步伐由远及近由缓至沉,半柱香功夫,分布在惠妍宫各处护卫集结整队,成雁别翅队形,反将数百鹰扬卫围在掌握间。 至此邓绶方知,鸾仪卫常常驻队于校军场的功夫绝不是白费的。 “奉太后懿旨,待谢氏余孽前往清涵殿问话。沈都鸾,邓某也是奉命而来。料想沈大人不会与下官为难。”邓绶知道,时值此间还是尽量让沈氏姐弟自家对话为好,自己这个外人越少搀和越安全。 沈赫收了令箭,将手臂横缚在谢琛后心处,所答非所问道:“惠妍宫惠妃谢氏,已殉先帝而去,近侍宫人业已侍主而从。本官即日上标为惠妃请上封谥名号,以彰表其贞烈端淑之德。沈赫怀抱乃是承惠妃慈命方认在膝下的义子谢琛。太后若降垂询,亦有赫代其聆讯。惠妃遗体即刻入殓,位列于先帝梓宫之侧,受百官拜谒,期满随梓宫同入地宫。如上者乃为得先帝遗诏故命之权秉忠而决。若有违逆者,杀无赦!” 邓绶只觉后背冷气乱窜,忍不住往后缩了一步“沈都鸾难道不念及同殿之义,欲与下官刀兵相向?”邓绶身后鹤卫应者话音刀剑出鞘。 “早料到尔等言而无信,蛇蝎心性。”沈赫言罢将手一扬。原来其手中竟握着一支信号烟花。只听得吱的一声尖利鸣响,冲空而起,随之炸开华彩四散“赫进宫前与武靖侯有约,若逢不测以烟花为号,独孤擎韬即策动豹韬卫攻城。最迟明日辰时,这里不过多倒下一片尸身,或许沈某人的尸身亦在其中。但金銮殿上归座的则不见得是隆睿嘉。试问这是太后和邓大人想要的结果么?知己已逝,爱侣罹难。今日世间于沈延召看,再无欢趣。邓兄若能助我早登轮回道,我倒谢之不及,如何?借你手中剑,全我心中愿。从此昌之天下,什么兴替升平黎庶积劳,与你我都无干系了。” 邓绶不知道时间还能有谁,能把赴死之言讲得这么悠悠然的,就让闻者听出一身冷痱子。沈赫言及于此已无需赘述分解。他今次独自入宫,原本就奔着个同归于尽的结果。独孤澹在外围,一派挟天子阵仗,更是不会在乎甚刀笔史册。两个人都已是‘无所谓与得失功过’,邓绶却是拼不起的。想到‘鱼鳞剐’三个字,他就更加没有视死如归的雄壮,心中一念甚是清楚:万不可与泼命之人掷赌。 国不能一日无君,于今日之朝堂更是刻不容缓。十月初二日,守满头七。 昊帝膝前嫡长子睿嘉,毫无争议的继位临朝,尊其母沈卉为太后居于松延宫,并临朝训政。奉皇子睿骐为骐王,享亲王双俸。封武靖侯独孤澹为郡王,享其治下奉节至归德三府一境供养;准奉节境内独享铸币权。奉定涛侯万荣一等侯爵,独掌江虞浙淮节度使。封安远将军叶茂为武威将军。升鹤翔卫副都指挥使邓绶为掌印阁领之职。升兵部左侍郎安祚将军罗嵩兵部尚书,进爵安祚侯。 追谥昊帝璟禛为怀宗,追授惠妍宫惠妃谢氏为端贞皇后,赐三棺三椁随梓宫入陵。特准骐王奏请居丧丁忧三年,保留先帝赐封专属卫戍待遇。念及先帝身后子嗣单薄,另下御封留骐王在京伴驾,以免却天家骨肉分离牵挂。 【执义扬善,称人之善,慈仁短折,知节哲行,民思其惠,曰:怀。】 左相曹岳奉旨留京监朝,调停不利,准辞左相之职,岂骸致仕。原代职鸾仪卫都统领贺远,京城名乱当前调度戡乱多有失误,当殿夺职交大理寺议罪,判绞,罪属充为官婢。兵部侍郎高固调度失误交部议罪,判斩立决,罪属充为官婢。奉驾护卫亲军都尉贺逸,护驾不力肃整不严,判腰斩暴尸一月不得收殓。贺逸麾下,九月廿三日随驾禁卫军,二百七十人,护驾不力巡场不严,致圣驾遭险,判绞刑。九月廿四日当值鸾仪卫宫廷外围护卫三百六十人,守护不利至民乱冲袭侵入外围皇城,致使留驻其间的数家重臣眷属不幸罹难,判绞刑。一律押往尚京城郊外执行。 时当冬绝之期,朝中大臣数拜请免,被座上驳回。 殿下随后有臣工据本参劾现鸾仪卫都统领沈赫,结交外藩,祸及朝政等诸项罪名,请上准以将沈赫交大理寺议罪。 殿上随之响起交头接耳之声。睿嘉帝不禁回头看向一侧珠帘后,临朝训政皇太后沈卉,看他如何定夺? 沈太后如何看不出其中分寸。无论姐弟间生有怎样的隔阂,今日此时她都必须保下沈赫。道理浅白:如果她再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杀手,则朝堂上那些勉强保持隐忍的大臣宗亲们,必生哗乱。轻则辞官搁掣,重则再动干戈。那一来朝堂上还有几个保驾之臣,想都不敢想。 三七日满梓宫归陵。沈赫抱病上朝亲递奏呈,请辞去鸾仪卫都统领之职;赴皇陵为怀宗守陵三年。被睿嘉帝驳回。其后接连数道辞呈,甚至连朔宁侯印绶一柄摆置御案上。睿嘉帝与太后商议后,准其辞职不辞爵,准其守陵之愿。 其时与沈赫同样递交辞呈的,还有应州道鹤卫分堂阁主陆昱。因大雪封路,呈文送到京中再有批复返回时,已是印悬梁上人去楼空。 眨眼已是冬至,首场雪如应景般飘落。冷风疾卷打在脸上,不出片刻已是肌肤麻木。沈赫裹紧素裘独自骑马朝皇陵赶去。家仆和子紧催着牲口跟在其后,不敢多言。他知道家主是赶在天黑前到达先帝灵前烧供奉。 途径尚京郊外一片树林时,道边频见看守士兵驱赶妇孺厉声吼着:擅入林中窃摘尸骸者就地格杀。饶是于此,依然有人哭嚎着向林子里冲。 树林中枯叶点点之间,依稀可见有悬尸荡曳其间。那是先帝入陵封地宫之前,被押至此地先于执行绞刑的犯人,上面明令禁止家属收寻尸骸。 “……可治大局持衡持稳之重托,便相赖于卿全力以赴……”朔风又起,隐隐间恍然想起熟悉的声音。少顷恍惚还有少年时嬉戏言笑握手立约,其中一个声音叫着沈赫的乳名:“玉郎,待我接承大位,你便做我驾前股肱……我们君臣携手同心,共创一个盛世升平……” 次年元月,睿嘉帝大朝受贺,改年号——志锐。五、启青音直犯碧霄,辞明堂幸避红鸾 智启运筹圈狼虎,经细纬缜,穹庐殿柱,挽缰走马章台路。 彤烟漫卷幡旗舞,悬印雕梁,聊与人妒,尺素砌憾几重数。 小庭轩窗兰香度,婉约绿衣,依旧蕴谱,凝神曼倩无寻处。 杜宇声声春将暮,雨化层土,研磨丹朱,数点且留芳菲住。 ——《忘荼蘼》 一曲《忘荼蘼》唱罢,听客哄赞声四起,掷钱敲打铜盘声叮当不绝。 茶肆门口负手立着一人,素净青衫木簪挽髻,与茶肆中正哄闹的人群相较,有些不对景。被室内突起的谈笑声惊醒深思,他怆然一叹转身不日熙攘往来的人群中。 信步前行不远,可觑见前方不远处望柱牌楼。走近几步,就能看到一座五进深广亮府门。七级高阶下,高达三丈六尺的立柱上,朱砂描摹刻字——“文官下轿,武将下马”;近高阶处,汉白玉上马石雕着祥云花纹;鎏金门钉椒图门环的高大府门紧闭;因特定时候,正门上方匾额用蓝布蒙着。 一系列大出于君臣礼数的殊荣,有昌立国以来也是独此一份。除当今御座前那位御弟骐王,有权享此殊荣,朝中再无其二。 先帝怀宗身后只育成二子,子息单薄到奇哉怪也的地步。于当年生死攸关之际,兄弟间达成共识:你做你的临朝君,我当我的闲散王。兄友弟恭相见两欢。于睿嘉帝而言,是乐不得的事。 于是御弟闹出再过分的事,皇长兄也一笑了之。用坊间俏皮歌谣唱来:御榻被面儿一撕两片儿,一片儿写恩旨,一片儿裁裤衩儿。兄长多亲厚,幼弟学乖点儿。小打小闹小意思,最多一顿小屁板儿。 乍听这首儿歌,着实令沈赫捧着肚子笑了好一场。静下思忖又不禁酸楚奔涌。东兰陵猎场一番经历际会,堪比‘蝶破蛹,珠出海’,剔骨抽筋脱胎换骨,爽朗少年以令人痛惜之速,一夜之间成熟世故。 和子手搭凉棚脖子扭了一遭,终于寻见自家主人身影。也不声张只是且挤且让地跑到近前。“老爷,时辰不早。奴才侍候您回府吧,想此时,夫人同几位少爷必已等急了。” “老爷回府”的传话,从大门一路不断直进内院,掌院仆妇低声招呼着,准备净手用物,衣衫茶盏。看着也算是有条不紊。但比之当年,终究落有几分寥落。 安氏夫人闻报,草草拭去脸上泪痕。推着怀中少年坐起,仔细为他擦了脸蛋,整理发缕衣襟,和声嘱咐道:“少时见了你爹爹,再不能哭了,啊~~他心里……比谁都苦呢。” 沈骧点点头,凤眸中水光氤氲,点了丹蔻般的润泽水唇,弯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只把安氏看得悲喜起伏,颤声赞道:“真是好孩子,骧儿最是和娘贴心了。” 陪着安氏夫人来至二进院,气氛相对活络许多。大公子慕超,二公子谢琛已侯在门口,见这娘儿俩过来,一同挽手见礼。 看到清癯的身影及近,安氏轻叹一声“比先前又清减了”随之提高声音道:“延召,看谁回来了……”说罢推着沈骧向前去。 沈赫自然早已看到那个修长的身影,两年不见拔高了些,但仍在少年青涩阶段。转眼间像只小雀儿冲进怀抱,一擎一举间,已惊觉爱子体内的内力端是突飞猛进。看定脸庞一瞬,心却不可避免的被狠狠揉得让他透不过气。若非手间触摸到的清瘦骨骼,沈赫几乎错觉爱妻万莹回到眼前。 依然是雪纻素袍,长发及腰,荆钗别于脑后。一对吊梢凤目闪烁,长而翘的睫毛在肤色润泽的颊上,时有时无投下两抹小阴影。点漆瞳仁慧光烁烁,细审其间隐约见有一圈极细的韵,呈宝蓝色。承于外家特有的鼻梁秀而挺直在鼻尖处收为一点略显尖尖状。水润唇瓣色泽分明不点自红,翘成一弯下弦的弧状,说不出的讨人欢喜。微红的眼角显是刚哭过,弯在嘴角的笑纹则是为让父亲喜悦极力而为的。 想至此,沈赫迫自己勉力笑出两声,将儿子圈回怀中,借着儿子头顶支起脸颊,借此将泪意压下去:“我的骧儿……长大了!爹爹真快举不动了呢……” 承宁十年一场离乱,受难、受牵连者几乎遍布全国。也因此为昌留下一道无以愈合的是致命硬伤。被后来者称为——承宁之变。 承宁之变的波澜随已渐趋平缓,涟漪却依然不断。至今回想当时,囚衣赤色充目,哭喊声自监牢直排出城门以外……仍是有触目惊心之觉。 安氏夫人自两年前,策马闯宫夺回万氏骨灰,被烟尘呛坏了肺,一直药石不断。沈太后以此为由,将世子沈驰接到松延宫,与宣公主一起,由她亲自监管教养。同时向朔宁侯府,赐食赐药,修宅添仆,一改从前‘目下无尘’的姿态,仿要刻意羡煞世间婆媳姑嫂。 沈赫居于皇陵域内,听到如是讲评,轻轻哼一声,泼掉手中残茶,一针见血的讥讽道:“现在方知适可而止亲亲睦族?晚则晚矣,如之奈何?”冷冷瞄着一旁的守卫队正,明知是鹤卫辑事司的暗卫,也懒得点破。半真半假笑上一笑:“太后与赫姐弟情深,自然乐意这场情分越深越好,,若是连这层亲情都不值得念及了,世间事便都是无可无不可了。” 邓绶看着太后毫无形象的,砸碎松延宫一面墙的珍玩之后,挥手示意内侍收拾,他则近前半推半就揽着太后将之引到座位。 “当初那步棋走得过于急功近利,朔宁侯被逼无奈辞官。如今他先亮了底牌,不是正好?太后若不欲彻底迫得他撕破情面,便不要在他妻儿身上再做手脚。皇上得位之初,根基不稳,许多支撑场面的事还要仰仗自家人。” 太后斜睨邓绶一眼哂道:“自家人?两年前,哀家若不曾遣紫芸往外围走一遭,只怕万氏贱人早被大阁领金屋藏娇,充作自家人了吧?结果白白让紫云丫头枉送了性命。” “即便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还是有不得不为之事。做完之后依然悔之不已。”邓绶狠狠盯着大穿衣镜中的人影,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到。将腹中汹涌压了半晌才抬高声音:“容臣提警太后:延召所说的‘适可而止’四个字,字字是血,太后务必仔细领会为上。” 两年前,素有娴淑之名的安芫,策马闯宫抢救万氏不成,一怒之下,当着尊贵的训政太后的面,将近侍尚宫紫芸一刀斩杀。如此挑衅放在往日,沈卉断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可她居然就忍了。思来毕竟算得一份肚量。只是邓绶仍旧常有冲动,想擎起一柄斧,把那颗顶着九凤冠的头颅劈开,将里面的糟绵烂絮的腌臜零碎掏出来。这些恶心东西浸在脑袋里必要腐蚀清明心智,何况这个女人的心智原本也不那么清明。 因着心中暗鬼——恐惧‘勾弋夫人’的先例落在自己头上,便操演了一场阴差阳错的‘承宁之变’,使得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放在今日看来,无论如何都带有一股怪味。尤其是今上继位之初,太后迫不及待垂帘训政,又大开杀戒,将尚京城内外搞得昏天黑地,更是把“携鲍掩腐”四个字写得明白透彻,直接导致睿嘉帝即位之后的两年,举步维艰。 【携鲍掩腐-用鲍鱼腥味掩盖住尸体恶臭。用龌龊掩饰更龌龊的事情】 以鬼头刀开道立威,奠定下所谓平静沉默难行长久。睿嘉帝即使想效仿先帝,礼下于臣,也很难拣出得力之人效命新君。满朝大臣从于先帝之间,君明臣贤上下一心的情形,骤然跌入,每每上朝如同赴死的愁惨,除却慑于银威,剩下的就只在于感怀先帝知遇之恩,不愿乘人之危的心境。然而,恩情能支持多久? 有些事是鬼头刀也吓不住的——皇帝大婚。事关国祚稳固皇位延续。 但这个题目之后即将展开的文章,足以令太后夜不能寐。 因守孝服之由,睿嘉帝继位之后,并为明诏册后选妃。眼见皇帝将满弱冠,此事就再无拖延之理。加冠,大婚,紧接着就是要太后撤帘归政。天子无私事,这一步步帝王家事按部就班走下去,记记都如利刃插在太后心头。 朝臣们不愿做‘接逆鳞,犯言直谏’的孤忠呆子。一是谁也不愿白送死,再是颇有共识的以为,不值得为一个牝货肝脑涂地。享昌朝之俸,保隆氏天下。后宫妇人再尊贵,也是最终要迈进隆氏祖茔的老骨头。 太后分轿着“皇家体统国祚稳定”,与“皇帝加冠大婚立后”,孰轻孰重,无形中已催出几多华发。更遑论十数年隐忍算计,千万条性命做垫脚石,是指不惜伤天害理生死一搏,换来今日丹陛之上一挂珍珠帘。恁快就卷收起来,谁能甘心?! 可是,若掌朝太后对皇帝婚事一味拖延,无疑是亮出死穴。仅是‘今上无嗣,国祚不稳’这八个字,就是这母子二人绝对招架不住的罪名。倘或真个激发起宗族、群臣愤慨,闹出联合逼宫,就绝不再是杀几个人,便能把事情压服下去。而且那时,鬼头刀的作用视同不打自招,必要有人用“先帝遇刺真相”为题目大做文章,只要有人响应,推波助澜……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无论睿嘉帝还是太后邓绶,心中无不暗暗佩服沈赫的目光长远锐利。他早就看到这一步险恶无比的棋路,因此风头正劲时嘎然止步,将烂局丢给了这母子二人。 说是沈某人失职、乱政、或是手握禁军有拥兵造反之嫌,尽由人去编。沈赫交印交权辞朝守陵,任你朝堂上打得沸反盈天,雪花脑浆四溅;军营中箭壶养鼠军马架犁,也与之无干。 一枚紫金印绶不过数两重,确是整座尚京城的定盘星。旁人垂涎尽可来取,只要你有足够臂力拨得转这个盘。 而今沈赫全无兴趣充‘先朝老臣’名位,心意简明。彼此间全无心领神会之缘,便不要牵强附会尸位素餐。到后来落得‘蜂虿入怀’一般境地,令座上人咬牙切齿驱之不及,毁了君臣情分亦折了自家清名。 太后又一次慨叹“无颜以见列祖列宗”时,邓绶险些一口气噎死自己。心中暗道:隆氏列祖列宗必定也不见你这弑杀亲夫器量如蚁的奸恶妇人!好说了待你咽气之后,皇帝看在母子情分,致礼下葬,也未见得敢把你归入先皇地宫。可若照你现下作为闹成母子反目,你的下场,谁都料不准。 “事到如今,需令朔宁侯及早回朝复职。”邓绶刚开话题,太后就撇撇嘴哂道:“哀家比你更了解他。就算没有那些嫌疑摩擦,他也早就恨不得‘蓑衣芒鞋,四野放浪’,到处冶游去。” 邓绶忍无可忍提高声音回道:“即便让其回来接个闲散差事,亦能凭此稳定下众多人的心绪。太后难道还看不到,现下朝臣们已浮躁到何种程度?令国舅复职无外乎希望二字;若不再行塑起些许希望,就等着真正的民乱逼宫出现,把这皇权大位捧给旁人来掌握吧。” 言及希望,邓绶在刹那间顿起心悸。若说是朔宁侯回朝可以唤起朝臣们的希望,那么谁又能唤起沈赫心中的希望? 两年前在惠妍宫门前,沈赫抱着谢琛,满眼决绝的看向邓绶。不动如山却是雷霆万钧,身侧数百死士剑拔弩张排得铜墙铁壁一般……明明白白是个殉主的气相……邓绶至今还会梦见数不清的铁靴从他身上踏过。 新皇勉强登基后,那支铁卫直接留在睿骐手中。骐王的安全成了毫无悬念的。皇子睿骐但凡有点滴差池,都将危及到皇帝太后的信誉,更会随之引起隆氏宗族群起围攻。因此,睿嘉帝必须拿出最大限度宽容关爱,包容着他仅剩的弟弟,不能让他有丝毫闪失。 世事常是如此整治拨弄人心。昼间还是相见只恨不得食肉寝皮也似,太阳落山,就翻然变成把臂携手,食同盏寝同榻。 睿骐也不愧是水晶心肝,对于皇兄的体贴关爱,来之不拒安之若素,并将辅保君王忠心表白的堂堂皇皇。 随后的日子倒也平和,沈赫除了在陵区,领着守护兵士安氏巡查洒扫添换香烛供奉;每隔一段时间会回到尚京府中,小住几日。探望病妻,照管孩子的课业,检看武功。马上步下,长击短接,绝无含糊。颇有几分开门授业的味道。 手把清茶凭栏而望,可见菡园中几个少年的身影。两文两武各有所执。慕超手执书卷,仔细倾听着谢琛诵读,自家手上笔走龙蛇挥洒而就。开阔地面上,沈骧、睿骐各持演武兵刃,切磋着今日收学的技艺,更是飞花流转。 若在寻常门户见子弟发奋文武兼修,必是喜不自胜。但与今日的沈赫看来,已是波澜不惊。放眼当下,能得嘲风公子言传身教者,仅是那四个少年。 曾经为满朝文武熟悉的别样神情再不会见。彼此间一个眼神一弯笑纹,尽已心领神会的默契;随着先帝怀宗陵寝地宫的永久合闭,殉葬其内。无人知其所想,察其所虑,感其所悔,慰其所痛,唯见其孤独自处。 腾龙归天,嘲风不望。 ****** 日前回到书房时,又如多年前一般,书册成捆,信札如丘。安氏偶尔会过来,拣出一些故友信件留在沈赫的房中。其余者无论是谁的书信,只是堆放在此。 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睿嘉帝上位两年之后,一场埋藏已久虎狼环伺的危局,已经跃然现世。 先帝虽决意改立太子,仍旧在部署见顾及到了多方情怀。父子、夫妻、兄弟、君臣、挚友……然而沈卉只观其表,便冒然下杀手;导致不详其里,被昊帝棋局中的暗步,一步不差的逼到悬崖边。她拼死一搏换来的荣耀,最多也尽够维持两年。 先帝大丧期内,新君灵前即位,碍于人子孝道,决不允许在丧期内,行婚娶红事。国丧期满,界限于新君年满弱冠。男子双十加冠,问嫁娶,乃是纲常大律。新君立后之后,得行亲政主事职能。届时,总有顾命之臣,训政太后,都必须辞座归政。否则举朝臣工将联名上奏,即使是隆氏皇族也不会再行沉默。太后的阵营不战自乱。 如今是真正的权臣、悍将,实实在在扼住了当朝的哽嗓咽喉。有足够能力从中持衡的角色,却是避而不出。 慕超顶着火盆中的信笺、拜帖尽数化作灰烬,又提了水将纸灰搅碎。转头看了书房中,比之先前清爽许多。抬手来挽蹲着拨火的谢琛,险险被坠个跟头。忙回头细看,见谢琛似是起身猛了,气血不畅,不禁面色苍白,还冒了一头虚汗。慕超丢下手中杂物,上前架着他,快速送回房间。结果,未至晚膳时分,谢琛就莫名高热起来。 沈赫查看了谢琛脉象,见是内外不调又着风寒,原是虚惊。便关照沈骧要仔细监看照料汤药饮食,又留下慕超在旁照看。方转回安氏住处,查问府中近期情形。 朔宁侯府近两年情形,与其他朝臣府邸近似,并无太多出乎意料之处。鹤翔卫借着皇上赏赐宅第仆人,同僚交好往来等机会,明暗兼有的渗入重臣家中刺探内情,早已不是新鲜事。朔宁府门户虽紧也还是免不了窥测者逼近。安氏按照沈赫授意,将可疑之人圈在安全界限外。彼此间保持着一定的容忍。细作如同火堆周遭的飞蛾,火焰不熄就驱之不绝。与其为此白耗精力,莫如留着这些物类占着视线和位置。 “骧儿此番回家,全家得以团聚,实则也为我解围。有他在家帮衬,我终于能松口气。”安氏服了药又漱了口,药虽苦,脸色却一派欢欣。“目下虽未见明诏,从午后烧化那么多信件上,也可推想,朝中早晚会有催你回朝的意思。不过碍于当时提出守陵三年之请,以及孝道上不敢亏欠,皇上一是寻不出充分理由推翻前旨。” 沈赫弯了下唇角,点点头:“我于此事也早想过。迟则守陵期满,相关旨意亦会直抵陵区明楼之外。只是,我已无心力为那母子二人再筹划什么。左不过挂个位置。相看两难莫如不见。待阿姐你身子再好些,我想莫如让骧儿陪你去虞州养息身体,把超儿、琛儿都带过去。”——“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言至此处不禁相视无奈的一笑。 清明之后又有几日骤冷,为免得安氏着凉导致旧病发作,原定往同量寺礼佛回相的事情,因之拖延了多日。偏生即将出门时,谢琛又因风寒病倒。因此议定,让安氏借礼佛在寺中静室多留几日,留慕超陪伴其抄经拜佛。沈骧则于佛事完毕先行回府,照看表兄连带管理府中日常事务。沈赫待礼佛事完依旧回陵区就职。 一早起身,沈骧和慕超仔细安排好给谢琛的饮食汤药,又选了专人照看,才匆匆赶上前面父母的车乘。 驻足寺外,安氏见沈骧面色黯淡,悄悄向慕超问了情由,方知是正在因沈驰留在宫里的事不悦。身为世子不仅连家都不回,如今为母亲做祈福佛事,也不参加,其实为人子之道。 安氏闻故欣然,和颜揽住沈骧肩头,轻轻为之理顺鬓边发缕,温言笑劝:“莫要错怪驰儿。他也并非是不记挂家的。这两年里为娘身上毛病不断,照顾不到驰儿的学业起居,太后疼惜他才接他进宫。总之,是我对不住我那妹妹……” “是孩儿不好,不该惹娘伤心。待佛事完毕,请爹爹向宫里关照一下,让三弟依旧回学馆就读便是了。何况超哥琛哥的学问,比之宫里的夫子,也不见得逊色。还教不得他么?”一听到有关宫内的话题,沈骧就不自觉有寒毛直竖之感。只恨不得彼此间彻底划清界限的好。安氏知他少年心性,也不予制止,当下不过一笑,拉着骧缓步走上佛道。 一别经年重会时恰是一轮。同量寺方丈已换做净怀和尚。 在与沈骧对面还过礼之后,净怀念了声佛号转而向沈赫夫妇道:“檀越身边这位少年,面带肃决之象。望近期淡泊心怀,则世间事莫不能过之。” 沈骧自知是脸上带出牵强神色,多少触了梵门的禁忌。当时也不多言,合掌一揖转身先行出了大雄宝殿。慕超怕弟弟闹小性,朝父母跟前关照一声忙快步追了上去。 大户公子较之寻常人家,到底也是装扮出挑的紧,况乎兄弟二人相貌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冷艳华美,焉能不引人瞩目。往香鼎中插祝香的功夫,四下凑过来观美的人,就已经擦肩接踵。慕超索性领着骧踱到围栏附近闲谈说笑。 “净怀方丈也算有道之人,因何恁地在意香客的态度?方外人讲四大皆空,他这样矫情倒有些古怪。”——“骧在江虞之地时,那里禅院的主持,十之七八都说我的命格怪异,不可说;出家人不愿多留口业亦不为怪。”骧毫不在意的笑解,随手向栏杆外捞了一枝新绿柳枝“再则,佛家不近贪嗔痴增。适才也是我面露不悦心思不静,言者岂会与心不静之人多说?” 兄弟二人正闲话说笑,一个年龄与沈骧相仿的小和尚,走上前合十行礼递上一个字条。称是主持方丈让转交给沈骧的。慕超只道是有人借小和尚逗趣耍闹,然而那小和尚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位公子容貌异于旁人,小僧不会错认的”说完再施一礼转身走了。 慕超凑近沈骧将字条打开,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字“杏”。乍看之下,慕超不禁莞尔:“你我方才赞梵门中人不植口业的话有些说早了。这一个‘杏’子算是何意?” 沈骧手扶着石栏向四外望了一遭,将手指封在唇前:“哥哥莫笑,此字必有旁通之解。且看着寺中并无杏树,则这个‘杏’便不是指单纯植木。”又从慕超手上拈过字条细审片刻,忽而眼睛一亮:“有了。‘杏’字乃是‘否’字的立笔一划出头,暗指‘否极’,‘否极则泰来’且是非要过之方可‘否极’。亦则是近日将有事,看似走成僵局,实则是险中求胜之道……然则,又落在何事上~~” 慕超听着弟弟半自语半拆解的话,几乎错愕的目瞪口呆。实难想象眼前的少年,端如吞了慧珠灵丹也似,于瞬间精光四溢,平常一字竟被她拆解出一盘局。 正要开口询问,从寺外跑来沈府一名家仆。见到两位少主上前匆忙打躬报告:巳牌时分,世子沈驰自宫中返家,随行带来皇上太后分别赏赐给安氏和府上三位公子的物品。世子因奉懿旨出宫时辰有定制,故简单交割给留于府中的二公子琛和管事覃福核收之后便行回宫了。二公子琛随后则关照家仆赶过来报个信。 “是些什么物什?”家仆挽手向慕超回报“赐予公子们的是精细书房用物;夫人份额除却稀罕衣料,一如早先都是罕见药材。” “且住,你适才道赏物中有药材?”沈骧突然喝住仆人追问,仆人不解茫茫然点头称是。“这便是了,杏林所对应的正是药材。如此事不宜迟,哥哥且先往寺内,代向父母禀告一声。爹爹必定明白的。我先赶回去,留琛哥独自在家,我实在记挂……”沈骧把字条往慕超手心一塞,随手撩起袍襟,一溜小跑风儿似地奔出山门。 沈太后每每心境郁闷之时,总不忘感叹一句:“当今世道,如何堕落于此,旁枝压正朔。”而所以会有如是感慨,皆因为,尊贵如斯的章朝太后为了大局,也需忍着满腹不快走一走子侄辈的门道。 说归说,事情却必须得做。预想朔宁侯及早回朝,从其家人身上动心思是别无二选的捷径;尤其是在沈骧身上动心思。奈何一想到沈骧,太后就愈发心悸。同一血脉,偏偏沈骧的模样越长越像其母,精灵机智更是直取妖魅,令人见之心惊肉跳。 太后只道是拔掉了肉中刺,疼痛也会随伤处愈合而淡去。不料,这刺虽拔出,痛楚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是绵延不绝。眼睁睁的,夫妻情、姐弟情、姑侄情,甚至连母子情,都在层层剥落着。 我受不住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留与外人。沈太后从来是这样想的。 沈骧赶回府中将近未时。候于外院的管事覃福皮笑肉不笑的上来回述,之前的御赐物品交接,且随说随走引着沈骧前往暂放物品的厢房验看。显然是料到会因接受御赐过于草率而被申斥,覃福倒也干脆利索,将交接人直接就说成是沈驰和谢琛,他则完全是个跑腿儿不当事的角儿。 愈看覃福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骧心中无名火愈是直撞喉咙。“荒谬。如此说来是两位世家公子联手作祟,明一套敬君奉主,暗一套轻蔑君父;凡是你覃大管事颇受了少主的委屈?”骧手持着赏赐单据逐一验看着物品“覃管事也是高宅府门中走动多年的人,必是更加晓得分寸。一府管事形同朝中宰辅。承上启下,协理府中四时账目,辅助家主相交往来周遭邻里。若是全副坐壁旁观心肠,管事之名就名不副实,莫如去之不用。你以为如何?” 听着此番毫不留情的斥责,覃福脸上青红变幻不定,咬牙压了半晌方含糊的应了声:“少爷教导的是,覃福糊涂。” 骧无意与之多费唇舌,冷冷知会他将赏赐的衣料布匹、药材系数丰乳库中。 借着为谢琛看药的间隙,骧大致寻了饮食垫了腹内饥荒。眼看药已熬好,随手放了碗筷将药滗在温盅里,提着往东园而来。方至穿廊,外进院专司茶水的婢女秀儿,紧赶几步到廊下笑盈盈的蹲了一礼。 骧认得秀是和子的女儿,随之停下步子问“有事?” 秀儿略红着脸挽手回禀:族中的垚大公子又上门来。说是来向夫人问安的。门上因此人进出多次也未拦阻。不料某个快嘴小厮道出今日府中只有二公子琛在东园留守,垚大公子听了竟讪笑着直接往东园而去,还催着秀儿把茶点直接送到东园去。此人先前到府中,与谢琛慕超也算略有交往,故而外进院的侍女仆妇对此也不做认真阻挡。 骧记得沈垚其人模样,油汗涔涔,说不出的猥琐。待听得秀儿的复述,此人竟然趁主人不在直入内庭,更是满心的厌恶。牙一咬将药盅交在秀儿手上,嘱咐她随后跟着,自己则小跑着赶向东园。 一路跑至东侧菡园来至亭桥处,就已经听到房中的挣扎惊呼以及猥琐的笑语声。 “畜生……无耻……放开我……”——“少装吧,你谢家如今无势无靠,若不仗着这天生媚功,绊住侯爷夫妇,岂能那么近便就容你留在家里。”只听语声便可知是覃福。 随后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则是沈垚。“覃哥说的正是。侯府大夫人早就积劳沉珂再不能生养了,说不得连房中之事也是不灵光了。不然怎会平白让个小寡妇骑在头上十年?时至今日还是忍气吞声的替个死人养孩子。你呀,乖乖从了,日后自然会替你向上说好话的……” “可不正是。若敢声张,我转身就去报告,说谢家孩子不思报答皇上太后的放生活命之恩,在侯府中大肆施展银乱媚术……”覃福银笑道。 “住手!”沈骧抬脚踏在房门上,门扇哄然洞开,室内的人被突然地巨响吓的愣住。 沈垚先醒过神快速凑齐笑脸支吾:“贤侄来得正好,我正与覃管事向二公子讨教……讨教品茶……” “是么,讨教完了再回头到你主子脚下去献媚?”骧冷冷反问着迈步进门。见覃福草草整理好衣襟,同时还在故意挡着身后坐榻。其实,骧早已看到坐榻上的谢琛,侧卧着挣扎起身,明显是有了伤痛之处,稍用力又低吟一声仰倒下去。 见情形已是无可抵赖,覃福索性把头一摇露出原型:“如此么,也不必再瞒二少爷。覃福乃是奉鹤卫大阁领之命,又得太后娘娘亲口关照,指派到府上,助国舅府掌管家务人丁。这可是举朝上下独份的恩宠。太后垂询:目下朔宁府中叫外姓的人搅得不成体统,是该有人帮着好好立些规矩了。” “凭你这龌龊货色,也配与我来指手划脚。主子抬举给你张脸皮就忘了根本;现下仗着脸上主子赏的脚印竟敢欺到上头来。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个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崽子罢了。”骧愈是怒极语调愈是放缓压低。此刻心中的想法亦是鲜明——非过之方可见否及。如此,今日便以这腌臜货色开销吧。 覃福心中正有个卑劣计较。前面两年,他和沈垚二人,一挪一借,或阴或阳的从侯府捞了诸多好处。慕超谢琛虽有觉察,多被他们冷嘲热讽的搪塞。安氏知道此事,考虑到两个养子安慰,便嘱咐先不予计较。如今覃福眼见行奸丑行败露,自知借机贪墨的事也将被翻出,亦是搬出太后和鹤卫来做依仗。可惜显然也没能吓住眼前这位二少爷。既然左右都没退路,或许干脆封住这两个少年的口,说不得反而搔对了松延宫的痒处。注意打定覃福便已念动手动向腰间摸去。 骧已窥见覃福手上动作,见他往腰间摸到一拉,哗啦一声抖出一条链子锤,将臂一抡指向自己颈项而来。骧低身避过取向侧旁窜出,手上一扫,案上笔筒朝覃福丢去,自身则乘机从卷轴之中拉出匿于其间的长剑。 长剑出鞘,骧并不急于立刻迎上去,而是故意善哉沈垚身后。果不其然,覃福的链子锤几下掷出收回之后,沈垚已经被打得手脚并用痛呼着爬出门。由他绊在期间搅乱,反而把覃福的袭击物什绕在身上,覃福以为得便夺路窜出室外。 “侯府其实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所在,把狗命留下!”骧切齿怒骂一声摆开双剑追了出去。 三人先后跃至庭院空地上,覃福眼见骧身材瘦削已徒生轻慢之心。只道骧总有几手护身技术,到底是年少体轻必有着气力不济的弱点,凭自己与沈垚两个成年人,还制不住一个半大孩子? 实未料想,沈骧借着沈垚充作肉盾的机会,竟已最快功夫内摸清了链子锤的路数,仗着身轻如燕快似狸猫的便利,一道身影拖着剑光,忽至眼前,瞻之在后,倏尔自上方骑下,瞬间剑走偏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几式之后,沈垚已经应者骨头碎裂声倒地不起,嚎的杀猪一般。 覃福见状亦是由衷佩服这少年‘借力破利’之策用的技巧。但看到沈垚倒伏之时他也轻敌起来,明显露出喜色,显而是在窃喜,盾牌没有了看你还往那里藏! “覃福之前倒真是小觑了二少爷呢,小小年纪已是技艺傍身,便是在当今世家子弟中也坐得上头几位的。如此,让在下好生领教一回吧。”——“你不配!” 一言掷下,沈骧脚下一勾,将一只花盆带起,只朝覃福砸去。随之身形飞出,迫近瞬间略偏了角度,手中的前手剑挽成一片剑花乱了对方视线,后手剑视机疾出,狠狠钉在覃福脚背出,将其生钉在地上。与此同时身形急旋,一条银索自脱剑的手中飞出,目不暇给绕住覃福的脖颈。至此覃福追悔不及,只顾掷出链锤击碎花盆,却亮出自家空门,未料想这少年虚实兼行用的极巧,待其痛觉自己受制时,连他自己的护身武器,俨然已经成了自身致命的物件。 被颈项上的绞索拖倒在地之下,右小臂上被另一柄长剑钉在地面。链锤就着骧脚下一划一勾回圈回来,一记重击砸断了左侧琵琶骨。 “啊——……你可知杀我性命可是杀伤朝廷公差。鹤卫大阁领不会放过你……”垂死之时本指望还能吓住少年,结果还是一击未中。——“你侮辱我母亲,欺我兄长,岂有留你活命的道理。” “我奉太后之命……”——“那便向你的主子托梦复命去吧!”骧狠狠的一笑,拔出钉在覃福臂上的剑,一举戳入其胸膛两条肋骨之间,直出心脏而过,覃福当即毙命。 骧缓缓褪下溅了血的外袍,又将两柄长剑拔出,在尸体上荡净污血,丝毫不予理会院门口目瞪口呆的的侍从仆妇,只阴森森的下令:“将这欺主不忠的奴才尸体挂到府门前高杆上,留专人鞭尸分述其罪行。来日谁敢再暗地背主欺主反咬主人以谋进身,这条死狗就是他的榜样!”言罢将双剑合挽于体后疾步奔进室内。 谢琛被骧的动作,吓醒了错愕,苦笑着单手捉住他的手:“骧儿侬信我的话,我只是手臂被扭得脱臼,当真未曾受到侵犯。只是被脏手搔得身体……且让他们备些沐浴热水吧,我需好生洗干净。” 秀儿等着前一个仆人战兢兢领命出去,准备洗浴用物,才捧着温盅端放在桌上,结舌回禀:覃福是死的透透的,被拖出门去。沈垚身上多处受伤昏死过去。门外家仆清二少爷示下,怎生处置? 眼看骧放下药碗就要起身,谢琛用完好的手臂拼力将骧环住:“侬还要作甚,为了我已经累及你开了杀戮之禁。沈垚到底是沈家子弟,若是在因我坏了性命,我就真个成了败家灭口的祸害;今后我还有什么颜面留在这个门里。侬的心思为兄明白,那就算是为我想想吧。” “我便斩下他一双脏手来给你出气!”——“罢了!侬为我闯得这场祸就要捅破天。为兄这一世都还弗清。莫要去管他们。侬好歹坐下,陪我商量一回,下面的事情绝弗是轻易就能遮掩过去的。” 骧终于被说动,挥手吩咐门下仆从,分别向医馆去请正骨郎中,往同量寺给父亲送信。屏退室内从人,才扶着谢琛坐回榻上,小心的帮他擦身换好衣裳。安坐下来分列商议事态应对。 沈赫快马赶回府,远远就看到大门前悬着一具尸体。还有一个光头小厮手拿着藤条,一边抽打一边喝骂。行至近前只听那小厮骂着:“脏心烂肺黑尽肚肠的贼!老爷夫人从不亏待下人,你贪污家财还敢欺辱少主,死伤千遍万遍亦是活该……”周遭早已围拢上许多人,听了那小厮讲述后,无不指着尸体唾骂。 沈赫不用问也知道,这指派黄口小儿出来鞭尸述说恶行的主意,必定出自于沈骧的奇思。细想了一下,便直接举步进府。命令和子取了朔宁府门贴,尽快将尸体卸下来草草裹了,连同据结述状一并送到尚京府尹衙门报备。 原本就是对爱子的泪水全无抵御力,自爱妻故去后,沈赫愈发见不得儿子伤心落泪。待骧将事情原委从头细讲一回,又有谢琛的伤情,比女的家仆出来异口同声作证;纵然是胸怀城府足够之深,沈赫也是一掌拍在案上,阴测测的念道:“好一个……邓鹤令!” 邓绶听到密报之下,手上一抖,新泡的茶倒有半盏扣在腿上。烫的他一蹦再蹦跳出座椅“你再说一遍!”。 立于下首的人几乎咬破舌头才没有笑出来,忙着把探听的消息又复述一回。邓绶恨得一跺脚切齿骂声:“蠢货死了活该!” “禀报大阁领,属下刚刚探知,申牌三刻宫中传出旨意至朔宁侯府,着朔宁侯沈赫明日早朝,绑子上殿。”第二名报事暗卫刚说完,邓绶已经瘫软到座椅上。用衣袖挡着脸挥手示意——退下。 邓绶觉得自己是快要背过气。从探报可知,松延宫太后的脑袋里是要塞进烂棉花了。这回即使没有被烫伤,邓绶决定也不管这档子烂事了。就让那个没脑仁的婆娘自己摸画去吧,她不是自认定自己的两把刷子比任何人描画的都出彩么! 次日朝堂,沈赫身着玄色鹔鹴纹朝服,头上别着一顶玉冠。一手领着沈骧,一手抱着象牙笏板。骧一身雪白长袍,领口腰带走着云纹织绣,胸前挂着一枚明黄饰穗玉丸,项上披着一条白绫,随着步伐在身侧飘动。 朝班中识相的大臣见了,挽手一揖让到一旁。丹陛珠帘之后的女人,却已恨得凤冠之上珠翠抖得沙沙作响。 沈赫头上的玉冠是当年世宗钦赐,有护国相王云徵亲手为之束发佩戴的头冠,可谓之当朝仅有。沈骧胸前的虬龙丸更是先帝怀宗当着宗室、朝臣钦赐,作为信物赐给螟蛉义子的。这父子二人实在是精明的当世绝难在寻第二对儿的地步,有这两样物件现世,便先行被他们放了自己一半底气。 尚京府尹把整桩案件叙述完毕,已有无数眼睛射出如同刀剑的目光,直接逼向列位于众臣之前的鹤翔卫大阁领邓绶。堂堂鹤卫掌印此时真有被当众剥得精光的感觉。 “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哀家相信,皇帝必有公断。”太后终于是看到邓绶丢过来一堆恶狠狠的眼色,意识到不可轻举妄动。力求尽快将事情推卸到下面办事衙役的身上。 睿嘉帝的手早在袍袖之下握成了拳,半晌才开口垂问:“朔宁侯可有辨奏?” 沈赫将牙笏一举:“启禀圣上,臣正有折辨。请准臣当众向大阁领问句话。”转向邓绶道:“请问大阁领,昨日在侯府中,被小儿击杀的恶奴覃福,于缠斗中间一再声称,其真实身份乃是贵门辖下辑事司成员,奉上峰之命,甚至还有太后口谕,潜于沈府中,暗查沈某全家,之于当今的忠诚。同样任务者领命在职不知凡几。不知大阁领作何见教!” “绝无此事!必是宵小鬼祟,以为依仗官身名号,可以吓住小孩,信口胡言的。举朝上下谁人不知,朔宁侯忠君护国堪当我等为臣者表率,更遑论侯爷是当朝太后的嫡亲弟弟。太后怎会对您加以怀疑?”邓绶半偏着身体跨坐在座位上。大腿上的烫伤还在火辣辣的钻心疼,他就被死拉活拖的摆在议事大殿上。 沈赫恍然的点点头,故意拖长尾音讥诮数落起来:“噢~~既然是宵小逆贼恶意攀咬,则说明此贼更是该杀。我儿代父除去宅中恶奴,本该大大嘉奖,却不知陛下和太后又因何故下旨,命微臣宁可暂误为先帝守陵职务,也要先行绑子上殿接受廷议质询?若是因为事涉身带公职的沈垚,方才府尹大人也将此人与恶奴里外勾结,挪盗沈府财务的事讲了。此系家丑虽已外扬,也该是放在沈氏族中议处,不该摆到这朝堂之上。方才于殿外侯旨,微臣已经耳闻,关中三府遭旱赤地千里;连奉节都护武靖王都亲自到京。成千上万生民性命,居然重不过一名欺主恶奴?沈某再问大阁领一句:覃福当真不是你鹤卫中人么?” “绝对不是!邓某以名誉担保。”邓绶清楚,此刻他只能咬紧牙关。否则必要被珠帘后那个妇人,手忙脚乱踹乱自家阵脚。——“好!沈延召信得起邓大人!”指向邓绶的牙笏,简直就像一柄剑逼着大阁领的喉咙。 太后觉得窝囊。原以为经过如此挫折之后,沈赫必会回头接近自家的亲姐姐。即便他不好表现,至少能教的膝下孩子学得像只乖猫模样,谁承想,但是眼前这个酷肖其母的沈骧,就先是一头笑面虎。缓了口气太后阴阳怪气的开口圆场:“无论如何,沈骧虐杀家奴,于德行上有亏。哀家自然不会偏袒自家子弟。朔宁侯教子不严难辞其咎,是否交由尚京府尹论及刑诉,还是由皇帝与臣工们当庭议定。” 沈赫闻得如是论调,持笏上奏:“启禀圣上、太后,臣请准容许沈骧开口讲话。”说话间过意碰到了儿子胸前的虬龙丸。睿嘉帝明白其中之意准奏:“沈骧若有辩辞,亦可当殿讲来。” “沈骧遵旨。骧正有辩辞:击杀恶奴实处无奈之举。覃福到府期间,擅自倒卖调换御赐药品,知我母亲安氏夫人病症久拖不愈,其意在致皇恩蒙尘之心昭然若揭。日前被撞到恶行败露,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胡乱攀咬自诩官身,齐心更不可饶。刁奴欺幼主,其行当斩其心可诛。骧仗义擒杀以儆效尤。试问德行亏在何处?若任由其所为不加制止,鼓噪的尚京城内其他府宅之中,不良奴仆争而效仿,只怕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又要集结起刁民作乱造反吧!” 一串清音直是震耳摧心绕梁不绝,大殿上静默片刻之后,忽然响起牙笏击掌之声。闪目看去,乃是设坐在首座大臣之一的武靖王独孤澹。 “说得甚好!刁奴欺幼主,死有余辜!沈氏仪光上护皇威,下护兄弟,击杀恶奴当属自卫。如此作为若非要划在徳亏之列,牵强附会于律条定罪,不仅民意难平,便是当前殿上怕也难排解臣工异议。”独孤澹将手中牙笏平展“微臣不怕旁人笑做偏袒。若定要论罪,独孤澹则亲往奉应阁去敲登闻鼓。殿上若有臣工原附议随行,本王定会念其忠淳之情。” 势至于此,丹陛之上的睿嘉帝和太后,都被惊得几乎溜下座位。眼睁睁的这就是在逼宫造反!母子二人不约而同看向沈赫,又看向邓绶。沈赫一手揽着儿子,压根一副不参与闹剧的模样;邓绶把脸往手掌中一埋,意思是——休看我,我也没辙。 太后这会又会错了意,腾地窜起身又一下子跌倒,有宫女上前救护,被她一把扯住咬牙切齿的吩咐:“立即报称哀家晕倒了!” 丹陛之上乱作一团,总管太监守忠拂尘一摆扯开嗓子宣布退潮。随后从侧阶留下来到沈赫面前,陪笑道:“国舅爷,奴才传皇上口谕:朔宁侯回府侯旨,长公子么,也随国舅爷回去罢。只是先莫要随意出门的好。” 三日后,沈垚披发跣足头顶荆杖,昏倒在沈氏祠堂门外。与此同时,朔宁侯府仪门大开恭迎圣旨临门。 “皇帝有旨:特封朔宁侯沈赫为虎贲卫殿前司都统领,即日到任。前请守陵之期并入任职之内。 太后懿旨:朔宁侯长公子骧,性情乖张顽劣难驯,其心甚不可问。着即日起,闭门思过以观后效。特处藤笞二十,以戒族中子弟。”传旨太监望着沈赫越沉越黑的脸色,立刻怯生生赔笑:“奴才也是奉旨。国舅爷您手上必是有掂量的。无非让长公子哭两声让外面人听听,奴才就算交差了。” 沈赫沉着脸接过藤条,向儿子使个眼色:来乖孩子,给他们做个样子。 骧一步一扭的伏倒在凳子上,没等父亲举手,已是泪光涔涔:“爹爹,孩儿的砚台坏了,那是去年舅父刚送我的。”——“无妨,明日爹爹令你去挑一方更好的。” 沈赫挥起手将藤条抽了下去,随着叭的一声,骧就哇的嚎啕大哭起来,且是泪落滂沱,仿佛要哭尽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 于是不过六七下,连监刑太监都看不过去,鞠躬作揖的接过藤条逃出侯府。 慕超快步扑倒凳前,骧还趴在凳上哭声未停。见他凑过来,越发哭的放声:“哥哥,你给我垫的垫子太薄了……爹爹下手好重……哇……我好疼啊……” 沈赫嘴角连抽几下阴着声音申斥道:“你还委屈?怎不想想父母兄长这几日为你担惊受怕操碎了心~~~”袍袖一拂转身先走了。 慕超见父亲走远,忙搀架着骧起身笑着哄他:“怪为兄粗心,一时匆忙也没细看。让骧儿吃苦了。来,哥哥背你回房去。”随之将身形前倾,小心挽住骧的两腿,毫不费力的将其背起来,缓着步子向菡园走去。 “爹爹是为你担心,你可知这一回是何等凶险?”——“我自然知道。然此事若有爹爹来出手,必是缓和的。可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总要借这个机会,出一出恶气才好。”骧趴在床上,一面和慕超谢琛闲聊,一面忍着疼有谢琛为他抹药。圆翘雪白的肌肤上,突起几道红印分外显眼,由此可知沈赫的确下了重手。 至正日,沈赫往吏部报备取了官凭印信,转到殿帅官衙接受下属拜见述职。过了未时,沈赫便下令退帐散去。 其时,虎贲卫殿前司通管整个京城卫戍,其中包括:鹤翔、鸾仪、羽林,实在是脚踏都城的军机重任。先帝在世时,将三卫分立,自己独控鹤翔卫的大印。新君上位之后,显然把控不住这三大卫,故而亟待有可靠之人来接手。鉴于虎贲卫属于重中之重,睿嘉帝特准新任首座接任后,可根据其实际情况安排行动,不需要随朝臣早朝应卯。 在官衙门口正预备顺轿回府,廊檐下有个兵往士迎上来插手施礼递上一个空白信封。“小的是武靖王驾前亲兵。奉命传字柬交予沈大人。并无公事。乃是府上二公子和二少爷,今日应王爷之邀往府外小聚。恐大人见怪,由二公子据字一封告知。” 沈赫取出字柬,见上面线条简练的画着一只豹,真是豹韬卫的标志;侧角上画的却是一盘点心和一只冒热气的茶杯。看罢不觉莞尔。抬头问静候的兵士:“王爷还有何言要小兄弟代转吗?” “岂敢!王爷道,若捧贴登门相邀,比令大人惹上无妄之议。倘若大人肯移驾,王爷已经包下一处雅室,命小的接大人过去小酌几杯。两位公子也在那里。若不便的话,傍晚时自有人送公子回府来。大人尽可放心。”沈赫闻言应了一声转身回衙内换衣。 瑞祥阁雅室中,酒菜正不疾不徐的上桌,显然是有意等候着主要客人到场。 谢琛手把茶盏,正翻看着一册字帖。沈骧托着一小碟葵花籽酥饼嚼的正欢,伸着头看着街上来往人群形形色色,似是看到的有趣的事,哑然而笑。独孤澹见他亮着一口雪亮的牙,笑得如开花儿一样,便倚坐在旁问他笑什么。 骧嘻嘻一乐,抬手从什果盘中抽出削果皮的小刀。弓腰勾背扮出一副怪样,还糙着古怪口音:“老鸦(老爷),恁看我多可怜。冇房子冇地冇钱娶媳妇,都要穷死喽。俺好歹留件齐整衣裳,两个袖子还被后娘剪了,给她养的娃裁裤衩子了。穷滴俺就剩下这把刀了。你可怜可怜我不?” 骧的模仿未完,谢琛已经笑得溜到地板上;独孤澹更是捂着脸伏在侧旁茶几上,按倒了茶杯也顾不得,只顾边笑边气喘的问:“你……哈哈哈……你……你跟哪个学来的?……”骧见小戏谑得逞,笑着指指楼下,显然是刚看到楼下有乞讨情景,他就现学现编的。 恰在此时沈赫拾级上楼走进来,见独孤澹、谢琛对着骧擦眼泪还当是回忆起什么凄苦事。细问缘由后,也禁不住以袖掩面笑不能抑。好歹定下正色才向独孤拆解:“武靖王爷莫听他信口戏言。昨日应了他一方砚,目下还没有兑现前言,他便拿出这宗儿扮相儿设局。他若缺吃少穿,莫说是内子不依,便是他两位舅父也是容不得的。”说着抬手往儿子脸蛋儿上弹了一指算是薄惩。 “沈公再提这‘王爷’称谓,可不是要羞煞擎韬么!何况纵看今日,满朝上下还有谁人敢在仪光面前自诩‘王爷’之称,岂不是自找着被人叫成‘不周山千岁’吗!”提及往事不禁又是一场笑。 落座下来,独孤澹先行为沈赫斟酒,赫一边谢过擎起酒杯,一边无奈解嘲:“如今想来有时赫亦觉得古怪。每次骧儿尚京家里,在其周围都会或大或小生出些许无妄之事。说是巧合使然也可,说是趋势使然亦无不可。而今我倒真有些信了当年净云大师为其推命的话——远避黄图紫菡,平安则常乐。” 独孤澹与沈赫轻碰了下酒杯,略抿了口酒,摆手笑道:“沈公多想了。似仪光这等智慧,与其坐视任之放任荒废,莫如因势利导令其得展所长。”随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话锋一转“适才应了骧弟、琛弟,今日出门之说玩乐不言公务;谁知到底是我先犯禁,自罚一杯。”放下杯子提壶斟满继续笑述“恭候沈公来临时,骧弟问我,安奉一境之内有何可赏玩,如是:饮食、风俗、服侍、风景、歌舞等,我答只熟知奉节境内,安远界内的倒可问询于沈公。” 谈笑的话题随之引上了安远地界上的民俗风貌,尤其是安奉周边的特色歌舞。独孤澹与沈赫一致推赞到自西域境上流传过来的‘胡旋舞’。为此,独孤澹越发答应,待下次回京觐见朝贺时,必会带几个长于胡旋舞的舞姬过来。沈赫听了连连摆手转而笑嗔道:“不可不可,成何体统。” 就餐毕,侍童献上餐后甜点——桂花松子酥酪。沈赫、独孤都知道沈骧谢琛口味好甜,便分别捧了茶盏移至一旁落座,留下那小弟兄两个一饱口福同时议论着泡茶水质的话题。 独孤澹拨了拨茶叶轻呷口茶,放低音调拾起一个特殊的闲话题目。几日前奉召觐见之后,骐王当着御前提议:时值今年恰逢朔宁侯不惑之寿。本来先皇孝期将满,为人臣者需刻意避免立开宴饮欢歌;只是事情起因及特别,睿嘉帝在御书房中,偶然翻出来先皇生前未及写完的生辰贺贴,正是写给沈赫的。时间落笔正是即将到来的这个生辰,由此可知,先皇在当年为自己筹备不惑之庆时,已经立意要为挚友近臣庆生。由此以来这张贺生贴,或多或少有了几分遗命的色彩。 昌男子依据古礼庆生讲究过九不过十。沈赫前两个生日因为身在陵区,无人敢于提及。今番竟是不同。故友同僚有心借庆寿,同庆朔宁侯回归朝堂,舒一舒长达两年的郁结愤懑。睿嘉帝亦有心借贺寿机会,微服出宫,实实在在向国舅询政叙旧。 闻言至此,沈赫唇角一弯,似欲一笑却无比凄戚,艰难抑制住悲意艰涩开口道:“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沈赫之哀则是:哀莫大于思尽智竭。我全部心智尽已交付。先帝龙宇归天,我本当殉主而去。然先帝返驾之际授命与我,于君先行之后,助继世之君守护这片……曾令他挚爱之地。许诺于故人自无可辞。但赫如今一如晨曦残烛,光热皆不复从前,再无多者赋予来者。便是如今重登仕途,亦不过勉强为之尽其心尔。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朝天子一朝臣。朔宁侯已成昨日之事,不适于再行指手划脚阻人壮志。” 独孤澹早已料到了必有推辞,闻言之后微笑道:“沈公之虑,晚辈说不上设身处地;然却以为,虽无明意亦有默许。骐王殿下既然是当着御前提出,则以表明是圣意。届时若府上不做备办,逢有庆贺登门,接待与否都不成个体面,还显得恁是矫情。沈公何不在御前大方应下此事,左右不过做些限定。既有圣意在先谁还敢就此另作文章,更遑论国孝刚满,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生事。” 见沈赫默默品茶不语,独孤澹乘胜进言“沈公之于晚辈乃为半师半友,也不知独孤是否能有这份荣幸,容得回去备办一份得当贺礼。有件事情亦不予相瞒前辈。”独孤澹将手中茶杯一扣,略轻身形凑近“沈公可知,两年前晚辈奉召勤王之际,安奉境外亦恰好骤生群匪作乱。叶沐泓晚于我出来数日,则被牵制住精力。若无此节,晚辈岂能那般顺利提兵出来救驾。然时至今日,那几处匪乱已颇见气候。晚辈私下计议,有些事态干系重大决不能妄动。故才借巡查旱情亲递巡检详录之机,来京与沈公商讨一二。” “噢,那么,擎韬此行可有收获?”——“现下只是晚辈的臆断:境外匪乱乃是有人故意策动,关中之旱的赈济,亦有为人暗通款曲的可能。倘或真有这样一个人,此人于朝中的底细知之甚多;便是我的猜测有误,则其人其心其智,可是未可限量的。晚辈此番进京的情由之一,即使欲当面向沈公讨教,您是先帝寄予心腹者,对此事可有所闻?” 沈赫听罢叙述凝思半晌一时不得其然“擎韬既能当面询问,足见相待挚诚。不过骤闻此事,一时难得要领。仓促回思仅能忆起,先帝在世时曾提及过,有意在腾出精力时,亲自解决西恒战后匪乱的事。其他的……一时间委实是记不起了。莫如赫与你两下各自留心。数月之后,我们与侯府会面时再做交流计议。只要非妖非怪,其于行事之间则必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独孤澹抱拳当胸拜道:“独孤澹谨遵教诲。” 那日聚会散后,沈赫兑现许诺,领着两个孩子去了尚京城中最有名号的文源斋。 骧看中了一方贺兰石砚,紫地蓝云,似一抹流云,又恰如一只凤目初开睥睨万千。乃是奇料巧思精工浑然一体的上乘佳作。谢琛选中一套上乘狼毫,七紫三羊,尖齐圆健俱佳,亦是少见的笔锋品相。 两个少年究竟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年纪,看到可心物件,满脸放光的小表情,亦是令沈赫见了由衷快意。当下不欲多说,指示随从付钞取货。 虎贲殿帅公务之余的心思,更多的用于跟前四个少年身上。从初始有沈赫大量提问,渐至过度由他来解答少年们的问题,之后再由他来返询任何一个人:换你当如何处之?……循环往复不知凡几。 谁人不知沈赫是先朝护国相王的得意门生。今番如此,摆明着是授业传教。可惜朔宁侯府大门闭紧的刀片插不进,旁人见者纵然是心中长毛也是无计可支。这其中心怀惴惴最甚者,当属皇座上的睿嘉帝。 世子沈驰几次回家探望,经历不同结论却统一。如今朔宁侯府实际当家的人是朔宁长公子骧,家仆们已经一律改口称之为“二爷”。 沈驰有幸成为二爷当家的试锋石。一次因为顶撞母亲安氏,一次缘于向着长兄慕超高声吆喝;结果都是被骧亲手收拾一顿,罚在太阳下跪了半日。朔宁侯得知此事后,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又逢安氏夫人生辰。往年宫中赏赐无外乎贡缎首饰珠玉,今年松延宫送来的礼品较常年多了许多珍奇。另有精致宫点、御酒、山珍药材。 松延宫现任总管太监守本一脸融洽的念罢懿旨,将卷轴递给沈府仆人。随后破天荒般和蔼而笑,连打赏喜钱都推了。“夫人快莫同老奴见外,生生折了奴才的命数儿。太后娘娘有几句体己话吩咐奴才代传:自家嫡亲姐妹儿,有时碍于大局回护不能的,难免积下误会。都是有儿女的人,必也明白彼此的苦衷。指望着贤妹身上大好了,多往宫内走动说话。”随之,从袖管中抽出一支锦匣,当面打开,亮出一串红珊瑚念珠。颗颗浑圆缀着明黄穗子,甚为精美艳丽。“此物乃是太后亲自为夫人您请过开光的念珠。亦向宫中发过口谕,日后凭着这样物件,夫人可随时到松延宫一聚。” 安氏看着开光的念珠及缤纷贺礼,心知必是要向太后谢恩的。于是进内室换了诰命朝服霞帔,指由骧陪着乘车进宫。 在宫门处巧遇到骐王的穿宫轿,一则缠不过睿骐的笑脸相求,二则也不想让骧不痛快,索性放了骧坐上骐王的轿子,她换了松延宫赐坐的肩辇向宫内去。 且说骧和睿骐的穿宫轿,于睿嘉帝日常起居的承安宫外驻轿。二人下轿方行几步,迎面行来一副宫辇队列。从配用上可知是宫内贵妇一级,从方向上看,当是刚从殿内出来。 “好像是宣公主。如今这禁苑之内除了松延宫,再不会有谁能有这份气派。”睿骐注目看过随意说道。骧正要搭话,从仪仗中快步跑来一个宫嫔装束的中年尚宫,挽手一礼开言道:“宣公主仪驾在此,请骐王殿下携外男回避。” “原来是宣公主么,本王还当是……”睿骐还未说完,沈骧就扯着他的袖子,转身走向另一侧的垂花门。拐入抄手游廊绕道大殿门口。回头时,宣公主的仪仗已经行出承安宫大门。 望着翠扇一晃从视线消失,睿骐沈骧对视一笑“如此中规中矩,难承想其日后出降,哪位驸马岂不……”——“要有多好的记忆力才记得清这一大套规矩。待到将规矩套路都做完了,那男人也就成仙了。”两人你半句我半句的说笑着。其实谁都看出了某个人的脏心思——无非是怕他人仇恨之心发作,伤了她的心尖子。 听到脚步声,两人略正了形容。然而过来传进的人,却不是守忠。 面前少年身着春草色长衫,一条月白丝绦将身形勒出一个美人瓶形状。长发挽于脑后用一股赤金簪子别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而灵丽。溜直的鼻梁下如点丹砂的水唇挂着笑意。耸起两团白中透粉的脸蛋,配起一个尖尖下颌,显得俏皮可爱。 “敢问是骐王殿下吗皇上命奴婢出来为殿下引路。皇上有口谕:自家弟兄走礼数是做给场面上看的,在宅内再使那虚套就生分了。”显然少年从服饰上已经辨认出两人的身份。 “你是新进皇宫的?本王见你眼生。”睿骐边走边问道。 少年走在侧后位置上淡然作答:“回殿下的话,奴婢先前是司茶间配药茶。两个月前才被选到御前侍候的。”睿骐闻言着意回头打量了少年一番,未再言语。 进至殿内,少年紧走几步,行至正立于书架前看书的睿嘉帝身后,躬身报了一句便退至一旁,招呼小内侍设座。 睿嘉帝头也不抬的招呼句“免礼”,放下书册拢着袍袖转身在坐榻上落座。并有意将少年拉到触手可及的位置上。开口便是刀剑齐飞:“你可知,随御弟进来的这一位,着实是个人物。朔宁侯长公子沈骧,幼冲之年便得先皇圣眷亲笔赐字,还是朕在旁侍候笔墨呢。还不上前见礼。” 少年应命转而正对沈骧躬身行礼:“朔宁长公子有利。奴婢是新选在御前侍候笔墨的伴读。幸蒙皇上新赐名唤作‘鹃儿’,啼鹃之鹃。”——沈骧也正对躬身还礼“鹃公子有礼。道是‘望帝啼鹃’,想来鹃公子必定擅歌。不知骧可有这耳福。” 鹃儿脸上一红再拜:“长公子说笑了。且准奴婢先退下,为皇上、殿下长公子去配茶。”睿嘉帝点头,鹃儿才牵着袍襟去了。 “二弟这些时日得舅父提点,必定受益匪浅。朕当好生谢谢舅父代朕照管幼弟之辛劳。”睿嘉帝掠起天蓝色便袍前襟盖住双腿。两年前,因为久跪在猎场行宫潮湿阴冷的禁室中,被寒湿浸了骨,自此之后,他的双腿极其畏寒。“朕曾听闻,舅父惯使的兵刃,除双戟之外亦通枪法;且是宗于枪法世家姜氏一系。那么,仪光目下是执戟还是持枪?” 沈骧起身躬身挽礼;“回禀陛下,骧学的是双剑。”——“难怪。”睿嘉帝阴测测的看住骧,依旧笑道“有诗赞曰: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当年先帝赐字是曾垂训予你:愿仪光如《铜雀台赋》中言——翼佐皇家,宁彼四方。然,你回京尚不足两月,便已令堂堂京畿天子脚下,几乎日月无光。” 睿骐不禁暗自提放起来,即便是再驽钝,他也听得出皇兄言语中危机四伏。 沈骧端揖施礼淡淡然答道:“陛下的比喻,草民实在担当不起。骧幼时有幸多蒙先皇圣训垂范——男儿立世,保家卫国尔。骧目下年幼尚不敢言及‘卫国’,‘保家’之说当勉力为之。所谓,草盛漫园,奴大欺主;是可忍孰不可忍。蝼蚁登堂,岂可听之任之,一家不扫何谈一扫天下乎。至于尚京城内确乎是日月无光,又缘何如此,当闻故于钦天监。与骧回家奉孝之事,干系不着。” 睿嘉帝被噎得不轻,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两头不着岸的,横的他只觉胸中气串。好在此时鹃儿捧着刚备好的去湿药茶进来,算是解了僵局。 跟在鹃儿身后进来的小内侍,抱着一只硕大花钵,里面插着刚才下的牡丹。婴儿面大的花朵开得正艳又特意点了净水,甚为妖艳夺目;确是牡丹中少见的上品‘二乔’。 睿嘉帝用手指沾着花瓣上的水珠,意味丰富的向沈骧看了看:“花开富贵,福禄绵长。其实脱不开‘功名’之事。太后遂于沈氏宗族有‘庶子不荫’的宗正令,对其他沈氏庶出子弟或许是道门坎,但与你沈仪光而言之如无物一般。朕坚信先皇慧目识人。待朕理顺掌中几桩事,依然要循成例再举恩科,选拔有志有才之人,且亦会是用贤不避亲近。如此方算得‘花容天下济’。”说罢,将手指向沈骧,其意明显是要骧对出下句。 突然掷下的题目是一则上联。令睿骐和鹃儿在旁听了都是一愣,一时语塞。 沈骧朝牡丹花扫了一眼随意似的答:“骧献丑,对曰:雨沾地上泽。” “对的……很好。”默然品较片刻,睿嘉帝赞道。暗忖着再说下去,即便是堂堂国君也未见得讨得便宜,当下指示鹃儿领着沈骧出去,到宫门口等候安氏回府。 望着两个修长的身影闪出门,睿嘉帝寒着脸把药茶盏墩在案上。“幸而还有朔宁侯能收束住此人。便是如此,只怕三五年后,此人也要祸乱朝堂。今日朕倒是见识了太后的提醒,这当真是个利物啊。” 睿骐听了险险把茶喷出来,忙用袖子挡着咽了那口茶,问道:“皇兄何出此言?” “怎么,方才答对之间情形,二弟还没看出来。且说这昌之界域内,再无第三人敢在你我面前倨傲显尊的。刚才居然就压不住他的气势。这才是一个年在舞勺之龄的少年。”睿嘉帝按着坐榻倚栏,略有艰涩的起身,借睿骐上前扶持之机拉着他在身侧。“下面的话出我口入你耳,再不要外传。,说一件往事与你。沈骧在三个月大时,同量寺方丈净云大师为其推命下断语:凤骨入怀,生为佞宠。三年之后随其父回京,那场内宫家宴之后,净云大师竟突然圆寂,乃是燃顶而终。你可知唯有道破天机遭受天谴者,方有此象。” 睿骐面上默然点头表示明白,心中则暗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如此无品谬论,也是你身为一国之主的人当说的?我与骧弟可说得上衣食不分,也没见天雷轰顶。反倒是你们母子见不得旁人好,使出这么下乘的诱劝挑唆,其根源不过是当初父皇叮嘱过的,关于对待沈氏父子如何得其忠心的话。却也不要行的这么恶心,把自己做的孽扣到别人头上。说不得就是太后的心思,怕骧同我走得太近,若是串联起何种心思,你们对付不来。可不知沈氏父子若有心造乱,两年前就没有龙座留给你来坐。 “皇兄提醒乃是爱护臣弟,臣弟诚惶诚恐,铭感五内,私下里必会时刻留意的。臣弟还要练出一副好筋骨为皇兄辅保效命。”辞驾前,睿骐少不得念叨一回感恩言辞。 端午次日为纯阳黄道吉日,睿嘉帝行冠礼祭天,正式临朝。奏折条陈自即日起改行御笔朱批,停用训政中枢蓝批。同日,太后喜忧参半的宣称:撤帘归政,回驾松延宫颐养天年。但为了昭示松延宫的影响,首日朝会接本上奏,竟是:请发明诏广选秀女,以备立后择妃,以保国祚稳固,皇嗣传承。 散朝之后,同僚们不约而同的围拢上来,笑问虎贲殿帅,恰逢不惑之寿,断无含糊带过之理,预备如何庆祝?沈赫就势解说:先皇孝期未满,不宜大肆宴饮行乐。庆生之事既有皇上许可,只定在生辰当日,于侯府中设宴,约同朝阁友僚属们浅酌小醉一回即可。 同僚们闻之赞服,无不以为至情至理。随之有人提议,既是仅作一日小庆,莫如大家就便凑趣,于那一日自带家中看家菜品,过府道贺。一则聚个热闹气氛,二则免了众人借庆寿私下行贿的嫌疑。众人皆称此议甚佳。沈赫闻之也就不置可否。 志锐二年的关中三府旱情,因扑救及时,调配赈济得当,使得一场流民生乱的祸患,与年轻的皇帝擦肩而过。这于刚捧住国玺的睿嘉帝而言,实属莫大庆幸。虽则如此,眼前的局势还是不容其懈怠。 先皇猝逝,京畿民变,皇座问主匆忙,西恒群匪骤起,北夷蠢蠢欲动;尤其太后垂帘之际,为稳定朝局滥封官爵,甚或是裂土封侯,最是成为养痈致患。昊帝生前德威并举,将谋臣、悍将控于掌握驾驭自如。而今上还不曾修道这层道行。此情此时,岂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实在是人心到用时方恨少。松延宫中的妇人是绝不肯承担误杀能臣的责任的。 承宁之变,致使谢氏一族被强行清出权力中心。与谢氏相亲相近亲友故交,也免不了受到殃及。最危险的就是,波及到了朔宁侯沈赫,武靖王独孤澹。这一步既险又臭的屎棋,直拖到两年后,睿嘉帝亲征时,彻底露出端倪。 独孤澹依照筹划好的步骤,忙完了从赈灾防变至安民补种稼穑的逐项事物时,发觉当真如数月前,沈赫提示时所说“若擎韬果能如我等议定的步骤,将灾情控制在最小区域内,必定顾及不上什么贺寿琐事。无妨哟。届时,武靖王只需于回朝复旨报捷途中,自沿途赈济庐棚取一个冷饭团子充作庆生饼带来,赫必亲自为君把盏洗尘。” 回想起此情景,独孤澹哑然失笑。堂堂国舅贵为侯爵,岂会想一口冷饭团子的味道。沈赫言下之意是暗示他,留意抽查赈济发放中,可能有不良贪赃节流,务必随查随办,方可安定人心。 揭盖的粥需是插筷不倒,巾兜不渗;冷饭团指托不散。不及此标准的官办赈济庐棚、主司官曹一律严惩不贷。这是安奉一线赈济的铁律。支撑这一铁律的是鬼头刀和银子。 叶茂受制于西恒北夷两下夹击的袭扰,而分身不及烦恼不已。于是将赈济索性悉数推给独孤澹。本想着借此榨取奉节钱粮储备,不料朝中早有人及时接应。非止于此,叶茂凭着行伍人敏锐的嗅觉,清楚嗅到,安奉境外的群匪造乱或多或少与独孤澹行动,有着某种微妙的呼应。 幸在于,叶茂其人再如何偏执,也不会拿成千上万的性命,来垫晋升台阶;况乎独孤澹已经跃身成为异姓王,没有足够把握,决不能撕破脸。 前思后想之际,叶茂脑海中跃出以为旧人身影——陆昱。自承宁之变新君上位之时,他挂印辞官就不知其踪。但叶茂确信,此人断然不是安然赋闲吟风弄月的凡夫俗子。欲辩其真身,必要见其动作。 ****** 朔宁侯生辰尽管因着多样禁忌推诿,也未曾因其简朴而失掉欢快。相熟故交尽知沈赫于而立之年庆贺时,玩出的一把花活-借庆生之机收来银子,转手捐给了地方民生周济事物上;送礼账目也还得相当一批人尿湿裤子。有此一回,谁也不想去会一会嘲风公子的心机。更遑论如今他跟前那个男孩,美得不可方物,也精的让人直有如对妖异一般。 依先前说笑是讲定的,朔宁府庆生贺礼一律变成了各府门中庖厨的拿手席面。这下到让安氏因此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场。随之吩咐仆人,依例记录在册后,加了各府的标签,现成摆上宴桌,大家共享皆大欢喜。左右庆祝一日,也让双方长脸面的事。再者,大庭广众之下,若有希图往食盒中夹带谋私贿赂,也会就此暴于众人眼前。 “二爷,这许多吃食都要摆上桌面?”随着问话是一阵饥肠如鼓的响动。骧斜着眼睛扫了身边的小童一眼,无奈一笑。将手中点心盘递给他,指使他躲到花从后面去垫肚子。 这小童正是当日举着荆条鞭尸的孩子。本是外进院门房的儿子,生来最爱吃馅食,便有个贱名——扁食。虽生来愚钝些个,却憨得并不讨嫌,沈骧称其为‘拙而不烦’,将其留在身边做跑腿儿小厮。 扁食三两口吃光点心,嘴一抹又站回原位。方立定就被提住耳朵,回头看原是他爹。“呆小儿,只知在这厢躲懒;门外忙得四脚朝天,你也不知过来搭把手。二爷待你亲厚,你也要记得自家根本。没见此刻连二爷都向门口去了!” 扁食当真听话,揉着耳朵跑到沈骧身边;接下少爷手中物件仔细传递向其他仆人手上。之后还不忘浸湿了帕子帮少爷将手擦净。“二爷的手长得好看,怎么能做这等粗活。再有活计,您指使扁食来做。” 沈骧展颜正要夸奖扁食懂事,门外忽然响起吆喝声。循声看去,原是朝中新拜相的徐府管家,奉家主之命来送名帖食盒。听闻徐管家以自家菜品如何上乘讲究为由,拒绝沈府仆人打开甚至接手,骧冷眼一翻应道:“不看也罢。将名帖别在食盒上,直接抬到正堂当众打开。”借着扯过扁食附耳交代几句,袍襟一扬进了府门。 徐府管家被让进门厅内待茶,等候沈府内将食盒回帖送出。刚与同样等候的其他府门管家招呼一回,府门外竟乱起来。侯在沈府门外的牲畜,因为一匹马突发狂躁又踢又蹬,掀翻了刚走进沈府大门的几家官员送来的食盒。随之府门口有兵士进来询问马匹主人,正是徐府管家。 徐管家听闻情况不妙,忙跟着跑出去看个究竟,一看之下将脸涨成猪肝色。只见他骑来的那匹黄马,胯下垂着个物什,不知出于何故应是缩不回去。急的那畜生又叫又刨,没个安生。只搅得周围人和车马躲得老远,更有几家被踏碎食盒箱笼的人,大声吆喝叫啸着要马主出来赔礼赔东西。也有好心的上来提醒徐管家,尽快圈住牲畜,免得伤及无辜,给自家主人闯祸。 徐管家一面连环作揖,一面央求着府门处的兵士,帮着将牲口控制住,栓到墙根。看清牲口的那物件儿深得老长,竟是裹满沙土,岂能照常缩回。又老着脸问门上讨了一桶水,顾不得面子里子,亲手为黄马洗净了那物件儿……最后又做了一圈揖,捏了一把账单灰溜溜回府。引得周遭人等一轮接一轮的哄笑。 沈骧笑够了提了口气飞身从隐身树干间落回地面。左右看看并无旁人,便一副没事人的样,朝正堂方向走去。 正厅中,几家被踏碎食盒的朝臣听了报事,直觉的滑下咽喉的菜肴,登时都改道,顺着肋条骨下到肚子里,噎的一个个七窍生烟。原本就是颇费周折想借着菜式上取巧,可望攀些交道。谁知经此一闹,竟变成腆着脸皮到人家吃白食的。 陆昱敛息闭气安坐于宾客中,静观着眼前的众生相。越看越觉得杯中酒寡淡的比泡过味的残茶还难以入口。 今日出于缠不过独孤澹的好言相劝,陆昱终于松了口随独孤澹到沈府凑了这份热闹。为此,独孤澹将自备贺礼中,一册古碑拓片匀在陆昱名下,算作是他的贺礼。 打发开几个凑过来的酒肉朋友,烟花阵中的老相识,陆昱已是烦不胜烦。索性起身来至露天户外,想寻独孤澹好歹关照一声就告辞先走。无奈往来的小厮回答:家主正与贵客叙话,不敢近前叨扰。至于谁是武靖王,他却不认得。 陆昱叹了口气,按照小厮指点大概方向信步而行,想着待遇到熟悉的官员,托付代转口信。可巧,从侧门闪出一个半大男孩。陆昱见他穿着不是仆人打扮,便抬手唤道:“这位小哥且请留步。” 沈骧停下脚步注目望来,见是一个眉目轩朗英姿飞扬的男子稳步走进,随着步伐,可觉出有一团气韵荡漾与身形周边,看其年龄当在二十五六左右。 “想来这位小哥是此家宅中人,敢问这府中东青之所在何处?”陆昱很惊诧,世间居然有如此容貌精美的人,一时间险些忘了要说的话。好在匆促见改口的倒算得当。 沈骧详细指示了路线,双方相互挽手一揖各自举步。 再不承想,沈骧躬身之际,脑后用来拢住垂发的一只银丝编花珠脱落下来。彼此转身举步,沈骧被脑后一扯,拉得生疼,哎哟一声叫了出来。陆昱头发中也被揪了一下,立时转身。却见自己背上的垂发挂在一只银珠发饰上。 双方不约而同都是一笑。骧抢先道:“对不住了,我来解。”抬手捋起发缕,仔细将陆昱的头发摘解着。“无需如此,一缕头发扯开便是”陆昱望着眼前的少年,只觉得上乘无暇的和田玉,也雕不出如此润白细致的肌理。 那少年摇摇头,不曾抬起“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可轻易毁弃。好了,委实抱歉的很。”终于摘开发丝,少年再次挽手施礼。 惜哉这一回才欲起步,又横生出事由将两人的行动止住。 “哟~~这算唱的哪一折?还未问过八字,便忙着红绳结发不成?”随着笑语,独孤澹在谢琛陪同下,自陆昱正要去的方向一路走来。看情形是刚净过手,且已将适才的事情看了大概。而独孤澹的样子明显是有酒了,脚步上略有几分滞涩。 谢琛听独孤澹酒后玩笑很是出格,向其身上拂袖嗔道:“擎韬这番醉话好无聊。仗口舌之利戏弄弱小,令人齿冷。”独孤澹被抢白了并不在意嘿嘿一笑:“借我口中言,传人心中事。成人之美何乐不为哉?” “哦,擎韬兄果能如此,有朝一日,昱定当重谢之。”陆昱反言解嘲道。 “你二人……”谢琛被说得有些挂不住,方要反驳,被沈骧近身挽着手臂拦住:“琛哥莫与他们较口舌短长。且容他们先说着吧,待其住口,你我便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言罢玉项一梗,拉着谢琛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昱心念一闪之后,禁不住哈哈大笑。伸手把尚在微醺迷蒙之中的独孤澹扶住:“擎韬兄如今可知‘人不可貌相’了。”见其还是满脸迷茫,忍俊道:“方才那少年一句话,不显山不露水,就把你我都骂进去了。” 看来独孤澹今日是没少喝酒,言至于此还未反应过来,陆昱索性讲明白:“他们二人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则你我二人可不是应了前一句‘两岸猿声啼不住’么!哈哈……但不知如此急智应变之子,幸落于哪门哪户?” 独孤澹终于醒了些酒劲,反问道:“怎么你竟不知此人?可还记得我曾提过的,在禁宫门前,开口骂尽当世千岁,得先皇亲笔赐字的孩子,朔宁侯长公子,沈骧,沈仪光。便是此人。” 这该是几日第二回心中顿用惊艳之感。陆昱禁不住脱口自语而赞:“此子直有子建《洛神赋》文中所述之绝色也!夷光,取西子之名,配此人端是贴切的紧呢!” 独孤澹知道他是误听了把头一摇笑:“非也。乃是仪容之仪,光辉之光。展意为:仪颜如玉兮温良端方,舞烁瑞阙兮日月齐光。取典于孟德《铜雀台赋》。” “好字,好解。同天地之规量,齐日月之辉光。维斯人可当得起这份表字。”陆昱回味着适才的情景,若有所思。 若应其素来秉性,今日的场合,陆昱是不屑于出面的。即使有好友相邀,也未见得搬得动他。相比之下,陆昱今日破例出来凑这个场面,更多缘于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八个字。他想亲自确认一下,那八个字究竟能否应在沈赫身上。 沈赫其人的经历,于当朝而言算的是奇迹。两起两落,被父子两代人倚为辅国柱石一般。其为人接物,则是圆而不失谨慎,谋而不失仁厚。最重要一则,沈赫的号为“嘲风”。陆昱确信自己不会看错,且清楚记得先帝生前关于沈氏父子的评语。他暗中猜度,‘风’与‘凤’谐音;假设当初字条上的意思,其实是点明为‘风舞朝阳’,则亦可解释开其时昊帝看过字条勃然大怒的个中缘故。 杀姐而纳其弟为男后~~这样的事情心思,纵然是真有情愫,也断然不可能宣之于众。更遑论昊帝和沈赫自幼受圣人之教,再是惺惺相惜也不会走出这一步。然而若这一假设成立,陆昱给自己的决定就是一个字——杀。因为沈赫绝不可能再为隆氏之外的人所用。既然成不了披荆斩棘的开山斧,那么也不能留下成为绊脚石。何况今日的情形看来,若是嘲风公子死了,昌之朝堂真真要塌掉一半。能以一人性命,搅乱全局并坐成黄雀之功,陆昱觉不在乎阴险上一回。 忽觉袍袖牵扯,陆昱回神,见是独孤澹刚饮下一碗醒酒汤。指着不远处示意,沈骧受其父委托,到这边来向宾客敬酒致谢,眼看已经到近前。陆昱暗猜,此刻必有贵客驾临。 “方才行动匆忙,尚未请教足下台甫。”沈骧捧着一柄白玉酒壶,适量往陆昱杯中添了酒。陆昱道声“不敢当。”将酒饮尽,照了杯底后重新当胸挽礼:“在下陆昱,表字放之,号玄鹏。临安人士。” 骧端正的还了一礼:“晚辈这厢还礼。沈骧,表字仪光。适才怠慢之处望请海涵。”言罢,端然颔首微笑,转向另外一席。 陆昱明显觉出这少年的言谈态度中,拒人于无形的变化。冷眼看向其他席位上,闪烁着逡巡探究的眼光。有意无意间还可听到窃窃私语声;其中“尚京第一风流公子”的称号,清晰入耳。 陆昱不仅心中暗笑:尔等行于阴私间,我则现之于明处。俱是进出销金窝温柔乡,偏要行出明面立牌坊,背地里连娼妓都不如的龌龊勾当。一群敢做不敢当的蛇鼠之辈。这样的朝廷,即便再多几个沈赫这样的中直臣子,也未见得能有多么长远的前途。 庭下忽起一番小小骚动,随后谢琛满面兴奋的过来对独孤澹说:“终是有兴奋之事了。睿骐领来一队乐舞,做贺寿助兴。方才献舞罢,骧儿却说弗足助兴。他要亲自演舞一回,为父亲祝寿。二位仁兄随我来一饱眼福吧。” “果有此幸,那么我等当真是有眼福了。”独孤澹抚掌大喜,又转而向陆昱道:“放之随同一起来吧。保你见识过之后,定要慨叹今日不虚此行。” 陆昱跟着独孤澹、谢琛二人,穿廊拾径来到一处宽阔所在。但只见宽旷的场中已经排设好八架乐坊挂梁乐器,分别是编钟、紫金铃、灵石磬、悬鼓,围出一个八方型场地,另有各色弦乐箫笛,列于八方型之外,组成了一个元宝形状。 眼看围拢过来的人越聚越多,陆昱不欲凑热闹靠近隆氏的人,谢辞了独孤澹提议,让他随谢琛直接上了主位置,他则索性将身一纵约上就近的太湖石顶,观看的效果丝毫不逊于主位。 “叮铃,叮铃……”串铃静场片刻,箜篌之音如流水般铺陈叩响。之间八方围太正中,一团雪白应乐而动。先是朝着正位上长身而立的沈赫团身一拜。忽而箫声高啼,舞者两臂平展,两条白练向两下旁出,灵磬迎击而鸣,随之奏响的曲牌,正是波澜壮阔起伏婉转的《谒金门》。 白练当风而起如嵌有灵目般,浑然不是丝帛,更相似两条着了灵气的翎羽;撩过紫金铃,扫动灵石磬,叮咚成乐。疏忽而投回旋即又冲出,编钟铮铮,悬鼓铿铿。场中焕然见有一只雪白的瑞鸟应乐而舞蹈。衣摆飘曳,坠于其上的翠羽雀金翎,光华跃动熠熠生辉,正是华美的尾羽,随身形拂动。头上的银冠跳翘旋起,乃似傲然展开的冠翎,高傲灵动。展翅时,钟铃清朗,腾身处磬鼓铿锵。金门乐启时,瑞鸟飞旋,碧霄浴暮色,雪魄精灵敛翅而憩。漱羽梳翎,凤目中宝光四溢慧彩潋滟,延颈而歌奋翼启翔,端是五彩备举鸣动八风。 沈赫恍有所觉,脚下一点,跃身落至金石乐围之中。伸出双掌脱口唤道:“骧儿,落过来!”想回头向父亲一笑,使力蹬动足下的编钟,双臂一舒纵身而起,在编钟荡漾的回音中,稳稳落在沈赫两掌之中。随之便见五彩尾裾一展,单足支身,额头递进在父亲眼前。何需赘言,印上欣喜一吻,接着两臂发力向空中一送“去吧。”沈骧清啸一声,腾身而起。 波荡悠扬的乐曲突然转势,金鼓大作。场中身姿矫健迅捷,褪下轻柔的长带,雪光闪烁之后确实两股长剑。上下翻飞寒光烁烁。 两腕一抖,剑鸣龙吟,银剑凝霜显已聚入内息。突有凉风掠起,划出银色弧线,确实用的引字诀,道旁落花应风而起,随剑气浮动飘举。忽而气息转变,花瓣骤聚竟如粘在剑身上。本来寒光耀眼的长剑,隐于娇红粉嫩的缤纷中。一个旋子翻身之际,气息转为泄,拈花之气散下,花瓣随之摇摇洒洒散落而下。忽又双剑随身一转,身随剑意,飞卷花起。转而身型一震一抖,如有万钧之力集于利锋之上,一击石破天惊,遂见满目落英缤纷四窜妖异无双……至此,乐止舞收,四下里静如空壑。 陆昱终于在长久不止的鼓乐喝彩声中醒过神。那少年已经收起双剑,挽着他父亲的手臂走上正位。 “好一支舞——凤展琳铃。堪当世间奇观,委实叹为观止!”赞贺声来自主席位上白龙鱼服之人。陆昱闻言,复又坐回山石之上。 凤展琳翎,凤舞,凤舞朝阳,朝阳,日月齐光,日月……一连串词汇闪过之后,忽觉如醍醐灌顶一般,顿开茅塞。方才那少年的形象,可不就是一只翎毛雪白的凤凰;凤舞朝阳,正是一字不差的应合在此人身上。居然是他! 昊帝璟禛对于‘凤’为何人,显然是有所察觉过,却可惜天不庇佑一代仁君,正欲振臂作为时英年而殇。仁爱折损,惜哉。壮志蹉跎,憾哉。宏愿委尘,痛哉。 那晚,陆昱独坐在流觞渠之畔,怀思继往伏案而泣,直至痛哭失声。日后,尚京城第一风流公子,突然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同是那晚,特别微服出宫至侯府贺寿的皇帝——隆睿嘉传旨:喜见朔宁长公子沈骧献舞娱亲之孝,感天悯人。特赐绢百匹以为旌奖。另赐其年满束发,即尊先皇遗命,加冠应恩科入试。 巡看周遭,除却皇室兄弟和沈赫,再就是沈家兄弟,并无外人。又见沈骧握着手谕低头不语,睿嘉帝当他是被捉住痛脚,说不得起了戏谑的心思。“骧儿表弟莫不是怕试题偏颇,落了榜于脸面上不好看?无妨,届时嘉哥哥必有好的位置留予你” “贡院龙门又不是鬼门,我怕着何来?只要当时嘉哥哥敢保证,考官人等不藏偏私之心,不私下里偷卖泄露考题;骧便敢于在三甲之内给自己订上一席之位。”骧冷冷的反讥道。 话音甫落,只闻啪的一声,沈赫拍案而起厉声喝道:“沈仪光,不可造次!”骧惊觉险些跌入套中,随之默然不语。 数过几日,骧奉口谕进宫,被引至内书房。鹃儿抱了几摞书堆在他眼前。指指帘后正小睡的睿嘉帝,附耳告诉骧:“口谕,这些书务必于秋闱之前看完。读书之处由你选,或者回府去看,或者被关在敬和轩。”——“当然而然是回家看。”骧撅着嘴嘀咕道。 鹃儿招手示意在旁侍候的小内侍,帮着把书归置到箱子里,随后移步缓行送骧出门。行在院中,骧不经意的问起,因何久不见原先的守忠?鹃儿叹道:“皇上许了半年假期,让他回乡安葬亡妻去了。我知道也不多,只听说是先帝时就恩准过他,与当年惠妍宫的一位尚宫结作对食。那女子于后来的宫变中没了。如今皇上念起猎场中,曾经的回护之情,就格外加恩,赏了他这一重恩典。” 骧听完叙述撇撇嘴哂道:“恩威并施也是这么解释的?荒唐。”鹃儿闻言不明所以问其原因,骧随后将近日见闻大致分说了一番,其中包括徐相国因其家奴纵马险生事端,于早朝之上自请罚俸以儆效尤,已算是好歹平息了许多尴尬。 “原来是纵马,我还当是,因为进上那份‘尚京公子榜’抄录惹怒皇上,才导致徐相被罚俸呢”。 朔宁侯寿宴之后,有好事者重新提起曾经牵强附会的‘尚京公子榜’。而这一回,榜中补进了几个颇为耀眼的名字,令观者的心境或悦或恼,各有纷呈。 【雪凤公子——沈骧。为周围相熟之人昵称之——凤郎。 玄鹏公子——陆昱。彩鸾公子——隆睿骐。黛蟒公子——隆睿嘉。 银麒麟公子——独孤澹。白鸿公子——谢琛。褐雁公子——慕超。】 ****** 一副梅花九九消寒图点染完成,又是一年远瞻望春风,近察紫燕归旧巢。 骧抬头看向檐下燕子窝,看了很久,才从回廊围栏上跳到地面。扁食捧着一小碟陈年碎米过来,问是否放在阶下喂燕子。 骧摇头笑答:“这又不是你娘养的芦花鸡。它们大多吃活食。不过也不算你白跑,洒在桥边草地上,其他的雀鸟儿落脚时顺便寻些吃食也好。” 书房中,谢琛和慕超对坐在两张并放的字案前,一个看曲谱,另一个挽着袖子练字。听到室外说笑,慕超回头向窗外笑问:“骧儿,你今日的书看完了?”回答是一句反讥笑语:“书呆子才爱看那种扼杀天性的书东西。” 慕超也不着恼,放下笔来到窗前,把着窗栏语重心长:“为兄何尝不知此类书多是乏味枯燥。只是你须知,这是当前以及今后绵长年岁,出道入阁的门槛。门内之景,看与不看、如何看,自由你随心做主。然而这道门,是必要迈进去。此番话是今早爹爹临出门前,让代转给你的。” “哦。爹爹除却要哥哥监管我看书,可还把藤条什么的,留予你掌握?”骧站到竹篱之内,咬牙切齿的晃着里面的桃树,随之落了满头花瓣。 慕超见他这幅娇憨模样,显然是被憋屈的心中长草,又不敢违背父亲命令。不禁嘴角连抖了几下,稳住冷颜:“就算我掌握了藤条,又能怎样?为兄与琛儿都不习武。即使气急了真的动手责打,既追不到又打不过。爹爹说:全靠你自知自控。说不得还要靠你担负起照料母亲兄弟的责任呢。” 骧应了一声,掸落头上落花向书房走回来。扁食凑过来帮着摘净身后的花瓣。骧随意的抬头一笑,扁食也随着憨声笑:“嘿嘿……二爷笑起来真是好看。二公子说,二爷这样的好模样是有个说法的,叫做——扔果子能装满一车。” 话音刚落,慕超谢琛已分别伏在窗台、桌案上,笑得泪出滂沱。骧越发是笑到不行,一下子坐到了台阶上,蜷成一团。半晌才断断续续开言:“从今以后……谁再言‘掷果盈车’,就让……便是朝他扔烂果子……琛哥你如今可知道,这个见了煮饺子走不动路的吃货,其实有多机灵了,不着急不着慌……就把人送进木笼子里。” “是格是格……我亦是才明白‘掷果盈车’竟是这般惨痛……”谢琛按着笑酸了的脸颊,附和着打趣道。 清明祭扫之后,安氏依例留在同量寺抄经。借这段空闲时候,沈赫带着四个男孩子到寺外开阔地上,乘着有些风动放纸鸢散心。 慕超和沈驰一前一后跑到不远处,谢琛就着风势一跳。将纸鸢送向空中。骧因为换季的缘故,懒懒的伏在马鞍上,百无聊赖的用马鬃编着小辫。沈赫见了不禁莞尔,略提高音量,唤回谢琛,又拍打着儿子,双臂叫力将之接到地面。单刀直入问话:“你们可知为父因何改变决定,让你们入围应考?” 谢琛点点头答道“听超哥讲,京城中近两年间陡增多处烟花场所。父亲是不愿我等沾染上那些龌龊污糟,要我们闭门读书。” “不都为如此。你们能否榜上有名,为父都不在意。委实是欲借应考让你们远离京畿。两个月前,虎贲卫中有近百名兵士被抽调上去,进入到鹤卫筛选。而此环节与随后即将开始的皇家选秀,乃是环环相扣。最要紧处在于,此番选秀除却依例册后选妃之外,还留有百个名额选男妃,名为侍卿。皇上的理由充分,男妃除却拥有侍御身份,还兼有护卫近身护卫身份。如此你们想来,若不应考,则鹤卫暗卫或者应招进宫参选,都是躲不开。反之排个应试之名,入了围可于日后请命外放,落榜了更好借机前往虞州。” 沈骧和谢琛面面相觑。虽然‘龙阳之好’在当下并不少见,一些大户子弟蓄养娈宠也不是新鲜事;便是当今座上身边,也有几个侍寝娈童;说来终究是不会放到台面上的。但是如目下所听闻,睿嘉帝居然能把事情做成大张旗鼓,却是令闻者瞠目。 沈赫转而对骧:“尤其是骧儿,另有一事也需留意。先帝生前还曾亲笔为睿骐与你题写过一份庚帖。其误会在于那两张红贴,用的是嫁娶问名的喜帖。此系旧事,作为玩笑说来一乐,并无不可;若是被一口咬定是遗命,也说得过去。倘或此番松延宫压不住座上的心思,顺了其心思当真开了选男妃的先例,则睿骐便敢步其后尘,拿出这份御笔当庭请旨赐婚。待闹成这个局面,你将何以自处;就是为父亦是不能容许的。” 睿嘉帝为稳住朝堂局面,无论情愿与否,都必须时时处处把“秉承遵循先帝遗志”高高悬挂着,但对于松延宫而言,简直是掌掴鞭笞。以松延宫那等“头疼医脚,脚疼医头”的思路,最可能就是杀掉替罪羊。到那时,就只能以‘赐死’,来平息这样的闹剧。非此不能保全皇家尊严,不足以维持朝廷平稳。真会平稳么?就是用扁食的脑袋,也能想出结果,朔宁侯必然反出朝堂。 ****** 志锐四年,几乎僵持到今生诀别永不见的沈氏姐弟,终于像模像样执手言和促膝而坐。至于会否‘一笑泯恩仇’,则唯有天知道。所以如此,缘于太后极其需要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帮她拿主意。 数千名秀女经过层层篦梳般的考量之后,最终入内定局的,是安祚侯罗氏的姐妹两个,当朝鹤翔卫大阁领邓绶府上一对孪生姊妹花。 睿嘉帝用后妃定选决定权出让,换得了太后对于男妃拣选的让步。于是母子二人各取所需。太后如今唯有暗恨“儿大不由娘”,思来想去觉得终是自家姐弟贴心,再吵再闹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因而在看到朔宁侯当真换了朝服,迈步走进松延宫时,沈卉禁不住长身而起,提着百雀脆鸣裙迎了上去,一把接住欲行施礼拜见的弟弟,真假参半泪水盈眶。 “玉郎……可想煞为姐了!神佛保佑终是让你……不再生为姐的气了。”随后,太后也顾不得尊贵仪表,抱着沈卉泣不成声。倒把沈卉哭得慌乱,推也不是搂也不能,好生不自在。侍奉在侧的宫嫔到底有眼色,见状忙上前施礼,温颜劝慰,不过是些保重凤体,才好姐弟们相聚叙话言欢的场面话。 彼此落座之后,寒暄几句归入正题。沈卉很快已从长姐话中听出了话外音。沈卉已经在忌惮着邓绶逐日坐大的情形,她惊恐的发现,越来越把控不住这位大阁领,更加掌握不住她儿子的心思。因此除去借助娘家弟弟的力量再无他途。 宫嫔奉命捧来绣像画轴,正要招呼宫女过来,仔细展开请国舅审看。沈赫抬手拦住,转身对太后淡笑:“画像吗,臣弟不看也罢。一则是传来送往说不得画师之中不存毛延寿之流;二则便是看了本人样貌也未准能察其心性。一国之母重选其德,坐定凤座协理六宫,相夫教子衍育皇嗣。貌美与否都在其次,品性为至关重要。”眼角余光已经扫到凤座上的妇人,一张脸变化的足够开染坊。于是暗舒一口气,悄然间转了话题。 “至于太后方才所言的两家女孩子,臣弟以为,罗、邓两家皆为仕宦之族,其德言工容必定是好的。太后的眼光亦是不容置疑。唯其一点臣弟窃以为:若姊妹共侍一夫,和睦是不肖说了;然,外戚之嗅却未免浓了些。选哪个,还是由长姐定夺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弟还是劝长姐,得放手时须放手。多留几分精神颐养天年,静候含饴弄孙之乐吧。” 太后被一顿绵中针刺相加的话,扎得七荤八素,险把刚进的参汤呕出来。“你这张嘴哟~~还是这么刁钻。哀家就不信,若有朝一日,你那宝贝儿子闹得沸反盈天,你还能如此在旁看景儿似地轻松。”——“长姐难不成健忘了,臣弟当年关于骧儿日后的前途安排,就是不做无谓安排。只要他活的快乐足矣。把他硬扯进这个漩涡的,不是我。” 眼看言来语去的又要成“碰头彩”的口角,尚宫紫萍见情势不善,忙送上点心香茶,好不容易将情绪岔开。 与此同时,随父亲一起进宫的沈骧,则昱伴读鹃儿躲在清涵殿侧厢纱围之后,看着大殿外的景儿。此刻,睿嘉帝正端坐在廊前,亲自挑选着内务司进选上来的侍童。 骧不意间回头,见鹃儿两眼直盯着外面,身子抖个不住;还当他是衣衫单薄。抖开自己的披风将鹃儿一并围住。鹃儿一惊,看到自己身上多出的披风,回过脸向沈骧笑笑:“哦,我不冷……还好。” 那又怎么会抖成这样?骧没有开口问,只依旧吧鹃儿紧紧围住。不提放碰到鹃儿后背,明显觉出他浑身一激灵,显是碰到痛处。 “怎么,身上有伤处?”——“前日听皇上夸赞你,学问好,舞跳得更好。一时忘了分寸说:若能见识一回才好。不料被太后知道,说是:大好男儿偏生把心思放在‘三风十衍’之禁上,尽行些个狐媚之能,便命我领了数十鞭子的赏赐……这几日,好多了。不提这些吧。” 骧望着面前惶惶然的少年,点点头。“适才见你看着外面发抖,莫非那里面,有你相熟相近的人?” 鹃儿凄凄的摇头,“有我一个……还不够?”说着指向室外位于廊前一个手捧花名册的干瘦身影“那是内务司掌印,姓吕。最是阴狠毒辣,私下里都叫他阉驴,恨不得嚼碎他的骨头呢。”似乎是有些腿软,鹃儿牵着骧,就着墙坐下来。“内务司掌管内宫起居,宫妃们为得皇上赐见乃至承幸,都要使银子打点他们。殊不知真能如此,倒也算的简单清白了,那不知是多少人的福气。阉驴是TJ太监出身,当今皇上上位这几年,死在他手里的男孩子就不知多少。你且看外面这些人,若是未能于方才的机会,被皇上相中;随后再不能有足够打点,就只能看他自己有没有那么硬的命了。偏生就是这等不是人活命的路,却还有这么多人挖空心思往上挤。” 骧从袖中摸出手帕塞在鹃儿手里,看他捏着往脸上擦了一把泪。“骧儿,我晓得你是好人,才把这话说与你听。你看这皇城好大么?错。其实就是方寸大的一方天地,小的只能插进三只祭拜香。” “若可能,待年内秋闱开始时,我托骐王向皇上替你求个情,放你出去吧,好歹给自己寻个名分。”——“我岂有你这么好的命数和学问。我是唯有到死,才能出得去这个皇宫的。” 骧能觉出身边的肢体好凉,于是挟着鹃儿溜出这间屋子。拐过假山石影壁,寻了一处阳光充裕,又有僻静的暖亭坐下。二人都不想再提那些沤心的事,骧则就便说起家中“拙而不烦”的扁食,以及关于“掷果盈车”的奇异解释。鹃儿笑得几乎扑到了骧的怀里。 邓绶往内务司交代好暗卫暗查,便拾捷径朝清涵殿而来。 远远可见到有两个少年倚栏而坐,谈笑正酣。一个身上半裹着月白披风,内着幼鸭黄的轻衫,金簪绾发;另一个略微背向坐着,浅石青色素面长袍,银丝冠束髻。俱都是身形细长,样貌精致无比,笑得春花烂漫,端端压倒近旁正值盛放的芍药花。 鹃儿瞥见邓绶走近,来着骧一起回身,透袖挽礼异口同声:“邓大人有礼。” 邓绶两手在体前交握着一搭,似是而非的还礼:“两位公子有礼。沈贤侄未曾随同令尊在松延宫,却在此处。可是听闻此间有热闹看,贪玩溜过来的?”——“家严奉懿旨在松延宫,骧年幼不宜随在长者身边,故奉皇上口谕在此,皇上少时要检看功课。邓大人用‘溜’这个字,是随口说笑,还是见惯了有人在宫里溜来溜去。小侄可是在当不起这个字。”面上一副温良无害,言语上是寸步不让。 邓绶暗地咬牙脸上还是呵呵一笑:“下官岂敢指摘长公子的行动。不过是好意提醒你一句:宫内屋舍游廊众多,莫要走迷路了才好。”方要举步突然想起事情又道:“忽记起一事,好说与贤侄。那年修葺皇城外围屋舍时,下面人送上来一面琵琶。虽有破损但音准扭上刻字清晰,可认出是莹华夫人生前爱物。邓某已寻了匠作把琴修好,现存于鹤卫器物库内。贤侄若有意寻回此琴,尽可来鹤卫公署取。”邓绶极具赏玩兴致的看着那少年的神情,由冷转悲,渐而强行平复下来,真如赏鉴一具线条起伏流畅、品相精致的珍玩一般赏心悦目。 “多谢邓大人代晚辈保存故人遗物。今日委实不便,改日骧当亲往贵处拜访取回旧物。”——“好说。届时贤侄自管对门卫说,是应本阁之约,门上的人必不敢阻挡。” 假意看了四下彼此聊做寒暄,邓绶挽着阔袖先行,临动脚步前,朝着鹃儿阴测测的瞟了一眼。 回府途中,骧对父亲说起了今日遇见,以及对邓绶穿行内宫如入自家庭篱疑惑。沈赫冷笑一声似有些所答非所问:“为父对此早已不意外。邓琚遥视远心高机谋也不浅,手上功夫委实勉强,能坐上鹤卫掌印必有非常人之道。看他现下处处欲效仿礼贤下士,又画虎不成,类犬不得的姿态,亦可猜度鹤卫的前景不复当年辉煌了。我暗品此人多时,雁过拔毛贪心不足,不值深交。再则亦须谨慎嘱咐你务必记得——离这位‘隐姑父’远之再远为上。” 骧愣愣看着父亲,见其面上并无丝毫玩笑神色,便追问了一句:“爹爹说的是‘隐姑父’?”——“正是。多说无益,你记得这个词就够。” 至此沈赫其实已将一个内廷秘密点明。沈骧当然也不需赘言,而对其中事态深浅心知肚明了。 值夏末时岁,虞州、奉节两地分别遣专人送来贺礼,并一式三份。定涛侯送来三顶银丝攒珠头冠,武靖王送来三套上乘青玉雕束带扣。以祝贺沈骧、谢琛、慕超三人加冠之礼。 沈骧奉着遗旨,沿用先皇赐字——仪光。众人借称:正应有凤来仪之言。慕超的表字由沈赫亲选,呈平——化干戈为玉帛望天下呈平。谢琛定表字——芷璘,取意为:品如芷兰,雅当琼璘。为武靖王独孤澹所选。 ****** 十年映雪寒窗苦,一举金榜题名时。乃是无数莘莘学子朝思暮想的事。 考场龙门再次大开,直如须臾之间,阅尽人间沧桑,看透七情六欲。神采飞扬志得意满者有之;心灰意懒悲怆欲绝者有之;甚或癫狂奔窜心智崩溃者,亦不为新鲜。龙门口何尝不是吞人不吐骨血的虎口。 “好坏与否都成过往,何需道哉。我是再不要被关在那种狭小的境地了。”骧切齿顿足的甩了衣裤鞋子,玉白精光的身子一闪滑进浴桶。“再多关上一刻,说不得我都要疯了。”捧水连着洗了几把脸,又伸长脖子朝外间吩咐:“扁食,你且回去把书房那几堆书,赶紧的束捆装箱,待爹爹进宫好歹还回御书房去。一股馊味可薰煞人了。” 谢琛已洗完穿衣出来,头发还湿着,披散着待晾干。听到室内抱怨忍俊不禁:“寻常子弟十年寒窗,手不释卷,虽遭折败亦不辍青云之志。天下人能得御赐书卷者,除沈仪光再无第二人,端是空前绝后。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偏生你到像被上了刑一般。”谢琛刻意矫正着口音。简单对扁食交代了几句,将之遣开,回身拾起骧的衣服,隔着纱围搭在骧触手可及的地方。 “本就是上刑一般。两军阵前何曾见过华丽辞藻退却刀兵的。连圣人都感叹:君子不可欺方,况乎你我?”谢琛在外面笑出声,早知道他会是这篇“秀才遇见兵”的说辞,也不欲再同他逗笑。只催着他不要赖在水里不出来。 今日出得考场,沈骧和谢琛、慕超,一起随同沈赫径直去了位于城郊的虎贲卫公衙所在。离放榜尚有一段时日,沈赫有意让沈骧谢琛就着校场的方便,好好学一学马术。以便发榜之后京城卫戍开禁时,索性安排这弟兄三人自行出门,或取道奉节,或南下虞州,由着他们的喜好去外面游访一番。 “爹爹,若是我同两位兄长都离开,您一人留下,可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孤独了吗?”帮着父亲解着铠甲丝绦时低声问道。沈赫的动作随之僵了半晌。 终于一顶帅字盔放在骧手中,再后来是父亲的手落在肩颈处,有力的揉了揉。“爹爹不孤独,只是寂寞而已。其实我当年也是散淡贪玩,若不是……责任二字,早已飘游天下去了。骧儿,你可知,有时一己之身看虽单薄,其身后却连着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哪怕是不言、不动、不听、不看,只要这个位置在,便有着定全局稳整盘之效。你看天空中的‘六郎星’。虎踞龙盘,岳峙渊渟,也注定其寂寞。” 沈赫缓缓的换衣净手,音色亦是缓缓而言:“你们兄弟三人结伴外出,彼此提点照应。回来时亦可将途中游历心得说与为父听。针对此科未入榜的人,我猜鹤卫那里也会有择能吸纳动作。如此,莫如让你们就此远游离开这个是非窝。安慰的差事朝夕之间生死难卜,有道是:一朝不转明,一朝无功无名。说是皇权特许见官大一级,亦不知多少冤魂永世难登轮回之道。” 每隔数日,从侯府至城郊校军场,连着游逛近月余。眼看将至发榜时候,沈赫也关照兄弟三人适当留意一下。这一日,沈骧和谢琛在父亲那里用罢午膳出来,信马碎步往城内回来。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度几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留”【——王维《滕王阁序》】 忽闻有人吟诵,谢琛不禁勒住坐骑,翘首循望声音出处。见是道旁草亭中一白衣男子,倚在木栏边。酒葫芦支在臂肘和腿中间,扬着下颌冲着午后暖阳,品酒吟诵好不惬意。看其年龄约在弱冠,清俊出尘的面貌飘逸淡然,令人望而油生钦慕之感。 “兄台请了。偶闻兄台所吟《滕王阁序》,恰好在下也好此文。故驻马聆听,冒昧相扰望其海涵。”谢琛甩蹬下马挂了马鞭,向亭中人施礼致意。沈骧见之,也随同下马,将马匹系在一旁。 待回到亭中,先行叙话见礼的已经彼此通过姓名。谢琛随后将沈骧唤至身旁为双方引荐:“这位是林公子。这位是在下表弟沈骧。” 双方依言抱拳见礼“在下姓林,单名——筝,字觉风。尚京城有传,凤公子有舞中之妖的美谈,闻乐而动展臂成舞。林某正抱憾无缘相识。未料今日竟有幸偶遇于此,说不得真应了那句吉祥话——日正中天凤来仪。” “不才沈骧,字仪光。林兄谬赞,实不敢当。”骧依对方之举,抱拳当胸躬身望足,以示恭敬。 面前的两兄弟,令林筝有骤然间失掉意识之感。他到尚京时日未几,就已多闻关于“朔宁府双俊”的歌谣。并为曾料想,竟真是如许年少出凡,岂有个不生惺惺相惜之情的。当下诚邀回至草亭中畅谈。 “朔宁府,美人窟,艳羡当世不二出。谢郎奇华冠二周,沈郎绝美耀世舞。侯门钟鼎清平调,菡萏丛头栖凤雏。”谢琛听罢林筝复述的歌谣,莞尔一笑不做评说。沈骧微微一哂“他人口中之词,姑妄听之,概难禁之。何必因旁说娱乐之词徒惹心思。林公子如今已是亲见,骧凡胎俗躯一具,不过尔尔。”林筝亦如谢琛的表情,弯了一层微笑,点头为然。 交谈少时,看天色不早。见谢、林二人尚有未尽兴的样子,亦不扭捏,从马背兜袋中取了侯府名帖递送给林筝,相约改日到门中一聚。随后彼此道别赶路。 极目望见外城门,想到城内不能驰马,二人再次勒住马匹慢下速度。借机亦可闲聊一回。谢琛问到对于近日结识林筝的印象,骧回着头笑答:“端是不俗。难得那一派出岫的气度,出脱于尘中熙熙攘攘的粗坯之态,松型鹤姿清妍挺拔。” “为兄亦有此感怀。”谢琛向前提了下坐骑“此人今科若是榜上无名,当是取材者之莫大失误。”——“此亦鸿郎,彼亦鸿郎”骧挤挤眼睛促狭的笑道“我们还预备去远游,琛哥你果真希望榜上提名?” 两人正说笑,四下突有疾风袭来,骧登时反应过来,将身一提跃至谢琛的马上,将谢琛护在身后。手上将腕子一转双股剑已倒擎在手中。凛然审视着周遭哂笑道:“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居然也出了路劫之举。抱歉,身携川资不多,留予诸位做个茶钱倒也勉强了。” 片刻之后,包围上来的人众及其装扮兵刃,已经使得兄弟二人不约而同浑身紧绷。什么人可以公然调用禁卫军的人马,他们心知肚明——鹤翔卫。 绿衣队正出前一步,拖着尖细声音招呼:“凤郎、鸿郎有礼了。咱家奉命出队相请,还望互相给个方便,免得两下里都做难。”——“我弟兄二人并无越律犯科,又与公门众人无甚交往。足下口说言请,却布下这样阵仗,忒大材小用吧。”骧悄悄环视着周围,心知今日恐难轻易脱身。 绿衣队正手上一招,包围圈随之缩紧至丈余之距。“咱家久仰长公子年龄虽少,却是一身好功夫。属下等只知令行禁止,长公子请上眼看看头顶上吧。我等亦不愿迫得撕破情面真招呼起来。日后传出去也是摆不上台面。何不听咱家一劝,容我等摆个列队相迎的阵势,大家面上都光彩。两位公子以为如何?” 骧依言举头而望,在他们顶上早已张开了一张绳网,大小做够把他和谢琛包上几层的。 谢琛把脸凑近骧耳边低声道:“骧儿,敌众我寡,冒然动作必会受制于人。我观此人言行形状,七八成是禁宫中出来的人,此类人惯多疑。”——“明白。” 骧会意应了谢琛,又向对面嫣然一笑。亦不知周遭有多少股气息错乱。抱拳一礼“大人言中的相请之意,不是逗着玩笑的吧?”——“咱家还要留着吃饭家伙熬到转明回乡,哪有胆子擅改指令。”对面少年即便是耍赖俏皮,也是养眼的紧,队正的语气不禁缓和了许多。 “如此么,由骧随大人走一遭,且让我家兄长先行回去待我向父母禀明一声。这样即便来日此事被纠缠起来,也与您这厢留有几分情面。再则,松延宫太后终究也是我的姑母。太后虽对于沈氏子弟管束严格,也还是有爱护之心。若我有什么闪失,在场的众人包括大人您……说不得都要成为泄愤之用。您久在宫禁,于此类事的见识定是比我多。” 沈骧一番话中轻重缓急娓娓道来,虚中有实实中藏虚,只把个内侍出身的队正唬得五里雾中,不自觉间信了六七成。 见队正眼光闪烁,沈骧乘胜追击。“刚好,前段时日,邓大阁领还约过骧前往鹤卫衙门,辨认失落旧物。正好借今次机会走一遭。岂有个干戈执仗迎客来的道理?” 邓绶听完回来复命的内侍队正回报,冷冷一笑:“沈仪光就是含着‘巧言石’降世的异术之物。你能说得过他倒真是一番本事。罢了,且往后堂将那把琵琶取来。本阁亲自去会会这小鬼。”行出几步又回头看向队正“今日之事算不得光彩……”——队正闻言躬身施礼:“属下必定守口如瓶。” 沈骧静静看着正位壁上一副挑山,默读着上面题诗。画上所绘的是地藏披萨步道图,留白处题诗字体柔韧暗藏风骨飒然俊逸。 “妙叹蝴蝶梦,颂德海市楼。九印灵台镜,方寸一瓣香。”落款为“中泽”,印章竟是单字篆书“炫”,含而不露的表明了鹤翔卫的金字招牌。 听到门扇启动之声,骧回头恰与邓绶照面。邓绶深吸口气轻摇下头稳步向前。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见过阁领大人。” “长公子有礼。凤郎莅临鹤卫,直令此间门楣添光。仅年余之间不见,长公子愈发俊美无双。”邓绶使劲在袖中交握着双手,面上一派松泛。对面的凤目中精光四射如有两柄尖刺直逼过来。 “大人谬赞骧实不敢当。先前得蒙大人相约,今日特来登门拜见,取回家母遗物。叨扰大人公务还望宽宥。”骧一直端着施礼动作,步步为营有礼有节。 “长公子见外。故人之物自然该妥为保管。且随本阁亲往那边取吧,离此间不远,步行一刻即到。”邓绶说着故作亲近的伸手,半欲携手半做请。 进了你的地盘可不是由你说了算?骧暗暗切齿。将身一侧伸了另一只手,让邓绶先行。明显是不欲被触碰到。 穿廊过厦来到一处避静所在,是个建在山石之上的门窗紧闭的小筑。周遭气氛分外诡异。 迅速环视四周,骧半似解嘲笑道:“敢问邓大人,家母遗物于骧自是重要,然于公门而言亦不过一件物证。不必置于如此堪比军机的地方。骧虽年少,也是自幼耳濡目染。何处可去或不可去,还是能看出深浅。” 话音甫落,邓绶满面笑容的伸手揽在骧肩头:“贤侄多虑了。此处并非重地。只是有人要单独见见你。” 再次面对这个肤色苍白如同无血的妇人,只觉得胸膛几乎将被怒火撞开,即使是室内阴凉的氛围也很难平缓那股躁动。凭着特有的警觉,暗查到旖旎的依兰香中,隐隐游走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再欲闭气已是不及,只得按下悸动收拢气息护住心脉。 沈卉今日算得便服出行,翠饰紫裳,雍容之间透着五分阴鸷五分骄横。虽早已看到骧被领到大座前,故意不作理会,好整以暇的用惨白的手指,拨弄着放在腿上的两样这支玩意儿——纸鸟和纸盒。室内静寂如死,落针可闻。肌肤与纸摩擦的沙沙声,显得格外清晰。 “沈骧,料你是聪明的,哀家亦不欲与你多使口舌。这两样小玩意儿,许你挑一件。”沈卉将袖一扫,纸盒纸鸟落在脚踏前的地面上。 “恭请太后赐教,这是何意,为何要选?”骧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张面直对座上的女人。 沈卉不耐的翻了下白眼:“你的好奇心倒真不小。也罢,哀家亦不愿行那以大欺小的无德之举。你不选也无妨,哀家就当你做了选择。现成烛火,烧掉你和谢家逆子的试卷。则你与谢琛即日起进内务司,接受TJ备选御前侍卿。” 区区几句话恍如五雷轰顶,真要把人三魂七魄震散一般。骧在那瞬间明显觉出周身毛孔轰的大张开来。心中大喊着,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倒下,几乎把指甲刺入手心。 座上声音还在继续着,倒仿佛是牵动起多年的悲苦委屈似的:“凤骨入怀,生为佞宠。我沈氏百年声望,眼看就要毁于你手。几代人刀头沥血马革裹尸才换来的荣耀,就要毁去……毁了!什么‘白衣卿相,稳祚柱石’不过是表面光鲜,其内心甚不可闻的龌龊。今早实与你言明:我朝中书非真才实学者莫能进之,绝非能凭一张狐媚脸相,几只惑人妖舞,就可以涉足的。明堂殿阁上更不能有你这种人混迹其间,挑唆君臣忠孝大义。只要你顺从哀家之意做出选择,亦可保留你的功名,并以最体面的方式,令你走出这座皇城。” 骧怔怔看着地面上的折纸玩意儿,若有所思又似茫然无措。实则是正在回想着听过的一句话:“……这皇城好大么,其实就是方寸大的一方天地,小得只能插上三只祭拜香……”方寸一瓣香,亦或是说,留于方寸死路一条。 沈骧伸出手捏起离着较远的纸鸟托在掌心“让谢芷璘离开尚京。我留下听凭差遣。他不过是一介书生,我比他更有用,是么。”纸鸟即是鹤翔卫,做一只拷上脚环的小鹤,短则三五年,长则不可期,从此与功名无缘。 “你有何资格同哀家讲条件?”沈卉异常光火挺身起立,一脚踏扁纸盒迈进几步,居高临下的质问道。 骧抬着头怆然一笑“没有。我只深知,我是某人心中最后一根弦。这根弦断掉,随后坠下摔碎的不仅是沈氏家族,起码也是半壁江山。太后不信么。尽可用我这条命赌一把试试看。” 被一个身材高大戴着面具的人,钳着脉门钻进隐于书架后的密道。半拖半拉冲进了黢黑的世界。 “此乃入门程式。”面具人声音很闷,提着昏黄的灯笼,照开前面一块不大的地方。前面是无底的黑暗,那应该是一条幽暗的隧道。“此处共计三十六房,每一房专设一套独有的刑具,用于处置办事失利,获取口供。哦,好教你知道:今夜你必须将三十六房中所设刑具记住。记不清么也无妨,你便到那处刑房中,亲身感受一番那套刑具的精绝之处。因而你该不会再睡着了吧?” 松延宫沈太后没成想,刚被恶语骂走的邓绶,出门不过半盏茶功夫有返回来。惊悸之中还当是老相好造反了。更没成想的是,邓绶是被沈赫提着腰带拖进门的。邓绶一条右臂已经被卸了下来,用左手托着,疼的满头冷汗。 不予等任何虚张声势,沈赫目光阴寒的看着太后:“把我儿好生还来。不然,就朝着我手上这柄说话吧!”——“沈延召,你……你要忤逆造反?!”沈卉紧攥着衣角喝道。可是连她自己都能听出颤音。 沈赫哼哼冷笑一声道:“造反便又如何?汝道是当今世界,还是璟禛掌国执政时的朗朗乾坤么!‘臭汉脏唐银滥昌,天打雷劈相公堂’,这便是你垂帘训政之后的皇皇帝都世事升平?我当日若非于病榻之前承诺于先皇,助继世之君守护这片天下,你当我甘愿耻为贰臣人蛇鼠之辈拨来转去?闲话少说。今日尔等将我儿完好还来,万事皆休。若孩子身上被看到有丝毫损伤……哼哼,无他,我便原样儿还到你儿子身上。随后么,沈延召领麾下兵将倒翻大昌。你这天下,姓隆还是姓沈、姓邓,都不再与我相干。”说罢提起金锏向身边檀木案一戳,咚的一声,金锏贯穿桌面而过,直挺挺立在那儿。 内侍队正一阵狂奔后,来到一处不显眼的厢房前,鼓足力气捶着铜环。终于在稍后,门扇向内拉开。内侍队正不由分说推开开门的人,冲进房内。循着尚未关闭的暗门进入。一路找见一个有灯光的暗格,暗格门口立着一个把手。内侍队正疾步上前拽住那人。门中隐约透出痛苦的呻吟声。 “里面的立即停下。大阁领急令:停止给沈骧用刑!”话音刚落,暗格门中闪出一个面具人,不情愿的斥问:“他又搞什么鬼?” 队正急切的上前追问:“你且快说,对沈骧做到哪一步了,破身了没有?”——“还没到那步,刚开始埋药针。倒地怎么回事?” “停下,全部停下!上面出大事了。青天白日焦雷击顶,朔宁侯若再找不着他的宝贝儿子,就要反了!你们几个若不曾露出真容,现下立即收拾物什撤离。切记,开口说过话的人,上去之后务必服药变声。都从侧门上去。” 内侍队正一一布置着撤离,销毁证据,隐藏囚犯;就着不多的光亮大致看了一番,才抽身向撤离通道跑。不料,才行出不远,刚跑出去的下属们又折返回来…… 沈骧从昏迷中醒来,借着门缝透进一点微光,勉强看出自己所处的似是一个一丈见方的盒子。伸手摸索身上,围着一条粗布,下面仅剩一身亵衣裤。略动着身体蜷进粗布围内,感觉肩胛、腋下、脚趾等多处还有针刺的疼痛,令他不禁要把身体奋力蜷缩成一团。于是,本就细瘦的身形就此一缩成了一个蛋形。 “骧儿乖,娘来哄我的儿入睡……”悠扬的声音就在头顶。 “娘来给骧儿唱歌听,我儿好乖……”仿佛还能感觉到柔软的手指轻拂肌肤的触觉。 “骧儿,随着娘一起唱……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沈骧做了一个好长并且异常纷乱的梦。梦到父亲不知何故,对着一群人大发雷霆,随后那群人被押走了…… 梦到父亲依旧向年幼时那样,亲手为他洗头发,沐浴穿衣……“好了,骧儿乖,爹爹在这儿。”每每听到这个声音,他就安静下来,忽略掉绵延不绝的针刺疼痛。 梦到表兄谢琛坐在床边,抱着他哭了很久。琛哥得中今科榜眼,并得今上特别加恩,准其返回虞州守丁忧两年……后,超哥也来告诉他,他得中二甲第七名…… 有一个梦反复纠缠着,挣脱不掉。梦到多日不见踪迹的鹃儿,被几个面具人轮暴……后来他和鹃儿,以及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关在一起;几把刀寒光森森从空而降……鹃儿哭着求告骧:给他个痛快了结……终于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听到父亲的声音响起:“骧儿,哭出来;爹爹在这儿。” 邓绶在养息臂伤其间,也时常被噩梦缠绕:梦见身体上突然燃起火焰,火苗突跳如同附骨蚀髓般,扑打不灭。最后火焰聚向面前,俨然幻化组成一支火凤凰,双翅怒打口吐人言:“邓琚遥你这食言贼子。敢伤害我儿,纳命来吧!”言罢腾身而起直扑过来……惊醒之后盗汗不止,再不敢合眼。如是者数日,邓绶终于扛不住,一日天色刚见亮,便遣人将药针解药送往虎贲卫官署。 志锐五年秋末时分,市井小民都算得上安居;故极少有人知道,曾有一场宫变起于骤然,又默于须臾,快的直如白驹过隙,方有觉察已消逝无踪。事变最终以鹤卫三十六刑房掌刑,及当日当值司刑人,共计一百零八人全数身首异处,潦草结尾。其实许多人记得那一日的一番别样情景,朔宁侯虎贲殿帅沈赫策马直闯禁宫,一品诰命夫人安芫身着朝服,命仆人抬着寿材立于皇宫正门前,直呼松延宫名号,要沈氏恶妇讨要儿子…… 浑浑噩噩睡满足足二十七天,沈骧终于睁开眼睛,伸个懒筋坐起身。在侧服侍的侍女一见喜不能言,朝天做了个揖便跑出去报喜。 闻讯骧跑过来的是慕超。匆忙之间鞋穿反了,进门时险险绊了一跤,于是两只鞋都甩去,赤足跑到近前。 慕超小心的摸着床沿坐下来。张开两臂又踌躇不敢向前,惊喜之下几乎哭出来:“骧儿,我是超哥哥,想起来么?”见骧点头,又继续问“还记得哥哥,甚好。让哥哥拥抱一下,记得么,哥哥常抱你看花看鱼,还背着你在水边攀荷花……”骧依然点点头。但好在随之有了动作,投入长兄的怀抱中。慕超终是忍不住泪水夺眶。 骧蒙头昏睡的时候,沈赫曾对慕超交代过:骧中了药针的毒——“兰若”。稍微庆幸的是,救得及时中毒并不深。从其反应上看,思维中还存有关于家人的记忆。若是百日之内不得缓醒,或许其智能将永远滞留在童稚阶段。 “请爹爹放宽心。若骧儿果真落得如此结果,超便照顾她一生一世。”此后,沈赫因公务不在时,慕超便接手所有照管事宜。 侍女呈上一盅补汤,慕超接过手正要用汤匙舀着喂给骧,已被对面伸手将汤盅轻缓的接了过去。慕超见了自是欢喜,也不与做作坚持,盘腿坐在床边,看着骧的动作。 眼看着骧打开汤盅盖,只看了一眼,便眉头一皱,一副大倒胃口的表情,转手就丢在床边几案上。慕超一愣倾身上前询问缘由,回答:“闻着腥气,不吃。”话刚说完就伏在床沿上,干呕起来。 慕超忙招呼侍女把东西端走,又让人换了和脾开胃的清淡细粥小菜。好说歹说的哄着弟弟勉强用了多半盏粥,才算是完成了一次成功进餐。便是如此,慕超心中亦是暗喜:弟弟挑食的习惯还在,说明他是当真醒了。 随着长兄在园中走动时,得知一些事。大娘安氏因气急攻心,病势加重,带着谢琛一起到虞州去养病了。父亲已代为请旨,为骧申请外放江浙,目前尚在侯旨。另外,世面上都传闻,是虎贲殿帅带兵抄了鹤翔卫三十六刑房;其实是刑房开启之后,骧在解禁时突发癫狂,当场就放倒了十数人…… 今科文举可说是满目俊才。睿嘉帝亲政之初首件大事,算得上是圆满。来自泉州的才子林筝高中状元,直接赐放于中书省行走之职,加封文元殿学士。慕超排名也在三甲之内;随在侯放之时,也有几处公门来向他探问意向,职位属于文案抄检类。慕超以照顾弟弟养病之由暂时推却了。 骧听至此处不由得一笑:“能如朔宁侯府兄弟这般,不屑于仕途经济功名富贵的,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多少人削尖脑袋往京官群中挤,以期有机会得沾恩泽雨露。偏是你我几人,如避蜂虿也似。可不知要令多少人挫碎口中牙。”慕超闻言掩口大笑。 “只挺着伶俐不饶人的口气,就知道你当真是大梦初醒了。”随着话音,沈赫自抱厦处转身出来。上下打量了骧的神情状态后招手笑道:“过来,让爹爹看看,可否趁着这些蒙头大睡的时日里,抽条长高了。” 午膳用罢,沈赫将兄弟二人留在跟前。并无隐瞒的将当前情形对之摆开。 骧的外放批复今早送到;却并非是奏请时所提的地段——江浙道,反而是吊脚方位——甘凉道安远卫鹤门分堂辑事司,授衔从七品游击卫。慕超被左相保荐为翰林院编修,已得批准,官方文书即日也将下发。 之所以安置批复下达如此迅速,缘于年底,睿嘉帝大婚典礼。册后之前先迎娶贵妃,四宫以下的十数妃嫔,宫眷的授名,其中还包括四位承御侍卿也将随之入宫。 “爹爹毋需作难,孩儿服从指派,前往安远赴任便是。”骧抚摸着母亲的琵琶“松延宫此番如此急功近利不惜走险,不外乎是为了避免最不利于其把控权力的人,接近到皇上身边。想来也是,廿余载苦心经营,才坐上垂帘宝座,仅仅两年就要拱手让出,于此等利令智昏之人岂肯甘心。” 骧拾起一方软巾,将琴身擦拭一回,拧动弦扭,将琴弦逐一放松。“只是有一桩,她是完全想错。她当是御舆皇图有多么至高无上,我却嫌那血腥铜臭污了手足。” 沈赫慕超见其清清冷冷不欲多言评述,知道他心里自有计较,便也随他的议定。转而商量着遣人先往安远,安排那里的生活起居诸般事物。 即将启程前,骧不经意的问父亲:“当日我于鹤卫中毒神智混乱中,出手伤了十余个人,那些尸身还能找到么?” 沈赫错愕了一下,沉吟道:“城外义庄化人场,会有陈放无人认取的尸体。一段时日之后才会清理烧化。目下已是寒冷时节,经过处置的尸骸可以留到明年开春。不存放的尸骸,也会在骨灰里留在标注,记录送尸烧化的日子,以备日后家人来查找领回。你要找什么人的尸身?” “鹃儿。他临死前托负过,让我有朝一日把他的骨骸埋到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去。”骧觉得眼睛不舒服,抬手蹭了一下,却没有泪。 夜风甚凉,如锥如冰直透骨髓。骧紧紧搂着怀中的青瓷坛。坛中的骨灰还是温的;是他一块块捡起来的。直至收齐所有骨灰,他从怀中摸出一只赤金簪插在骨灰里,小心的将坛子盖严加封。 恍然间还能听到当日的笑语,“年年过年年年过”——“岁岁临关岁岁关”……曾经并肩坐在太湖石洞中、大殿台阶上,一起分食桂花糕、杏仁碎的伙伴,爱看书,爱说笑,率真烂漫,喜怒分明;直到断气之前,才说出真实姓名。因为生而受辱的日子活够了,哪怕变成一坛骨灰,至少魂魄是自由的。 骐王策马赶来送行的阵仗,把慕超吓了一跳,风风火火前呼后拥。赶至近前,不及驻马就直接从鞍上飞身跃下。多的话亦不赘述,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一张眉目极平常的面具。 看了骧的行装后,睿骐亲自上手将面具蒙在骧脸上。“军旅之中是个泥沙俱下恩仇快意的环境。边戍驻扎日久,更是真刀真枪开道说理的所在。我当年往那厢走动过一遭,深有感触。叶茂是上得场面也下得黑手的狠角儿,且此人有龙阳之好。你此番到他的地界需切切在意。” 见骧欲抬手抚弄不适,睿骐将他的手捉住“这面具初戴上确实不自在。好歹忍着到了安远将军衙门管界再摘下来。安奉沿线风尘之地甚多,你容貌太过好看,以真面目出行,难免会着了那些龌龊的道,没得自己恶心还白扯上麻烦。” 就在沈骧挽住缰绳回头,与长亭前的睿骐、慕超挥别之际,尚京皇宫后宫区域,正喜气洋洋忙着迎新人。 从西门依次行进着两乘十六人抬大轿,四承八人抬暖轿。缓缓而有秩序的向内宫蜿蜒而动。那是先期入宫,并将于即日行礼承御的贵妃,贤妃,及四位承御侍卿。转过下月黄道吉日,正宫皇后册立行礼大典将正式举行。 拜国舅爷一句‘笑言’之功,罗氏宗正的侄女罗蔷封后朝阳;邓氏彤芳位居贵妃,沈氏旁系中某一正室嫡女列位贤妃。四位侍卿两文两武,出身不高却也家世清白。 尽管一路多有磕绊,睿嘉帝一朝似乎已经勉强步入正轨。 此时,睿嘉帝立于高高的城楼上,居高临下凭栏望向内廷。可见有两个宫院门前,太监领着内侍宫女们,忙着向本院主位磕头见礼,接迎主子入殿,很是喜兴…… 睿嘉帝毫无喜感。先皇说与他和骐王的嘱托,兄弟二人都记得也都没有抓住。亦不知是福是祸。“朔宁父子留得一人,日后都可倚为扛鼎家国纸臂助。”言犹在耳…… 缓缓张开手,手中是一个银丝攒编的银珠发饰,已有多处断损了。有些事物破损可修复,但有些事物,是无论如何也修复不成完整,比如:人心、情意……还有当年为满朝上下交口称道为‘人臣标品’的朔宁忠信。 雪凤西去,嘲风不望。睿嘉帝盯着御书房中百宝四扇屏,陷入茫然…… 六、端倪暗结清悺宴,运交华盖抛谢屐 江山美人拨轻重,笑檀郎妄被轻薄弄。 玉堂金马富贵咏,道成败王侯赴荒冢。 瓦盅浊酒茅柴蓬,唱楚汉朝夕姓不同, 百媚千红皆是空,叹箫使怎谱醉东风。——《闲茶令》 暖阳正好的日子,疏散筋骨过过汗,是安远将军叶茂的习惯。此刻,他老神在在的端坐在虎皮椅上,观摩着场下一场名为‘报备’的考录。 侧位上陪观的是安远鹤卫分堂阁主张甲。此时此刻,显然不似叶茂坐得那么稳当。之说目下,原本他辖下的人员报备,叶茂偏要横插一手亲自检看。若仅是检看倒也罢了。叶茂显然是有目的而来。非要这个新到职的人露面,还要当着面抻练抻练。 奈何置身于他人屋檐下,想不低头也是不能够。张甲权当是陪坐看一回杂耍。 【张甲,字宗佑.鹤翔卫安远分堂掌印】 来回三两回合,高下已现。只见场下那黑袍人,身形一抖并兼着纵身一跃,被缚于身后的双手已从其脚下绕至体前。接着便向围击人中一名持刀者迎面出击。在将触而未及之际,突然探双臂迎着刀刃一划,绑缚的绳子迎刃而断。脱束之后黑袍人影子一样飞窜于四名围击者之间,夺刃、卸肢、破围,制敌,一贯而成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即便是平时操练,叶茂也是不在乎手下人流血的。总比战场上丢命强得多。此时见成败已分,便向身边一个干瘦的参军抬了下巴。干瘦参军会意大步来至台前喝道:“将军有令,命报备人上台答话。” 黑袍人手上一转,将刀戳在地上施礼应命。 叶茂从随从捧中接过一只加盖金碗,碗中是刚去来余温尚存的鲜鹿血。他用袖挡着半张脸,将鹿血一饮而尽,拈了手帕擦着嘴,一双鹰目始终在打量着对面的黑袍人。 个子不算高身形细长,一顶素纱幞盔小帽下,是一张极平常的面孔;使得那双亮眼显得有些不相称。本来面色蜡黄,被黑帽黑衣一衬越发晦暗。总之,这是扔进人堆便可沉入其中难觅其踪的相貌,而恰恰也是身为暗卫的合适面相。 叶茂反复看了几番摇头,阴阳怪气的发问:“汝何人?胆敢私携官凭冒充官职。从事将来,本座可以网开一面,收你在军中效力。”——“在下沈骧。”清冷但悦耳的声音与这幅容貌明显不搭。 叶茂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敲着,似添了几分笑意的语气:“趁本座心情尚佳,好与提醒足下。可知冒充官身该当何罪?或立斩于堂下,或者将汝直接丢进杂役营去充苦役。” 对面的人目光一闪,眼睛睁大了一些,随之挽手抱拳:“敢问上官,何以认定在下不是沈骧?” 叶茂被问的嘿嘿一笑:“本座与朔宁侯同朝为臣,早年更是颇有交情。常有闻听,道其长子天成殊色,年在幼冲已得圣眷青眼。足下颜色说是中人之姿都嫌勉强,竟要自称是‘凤郎’沈仪光,岂不可笑?” 沈骧轻轻一笑沉声叹道:“实未料及,骧蒙父母所赐的一副皮相,如今居然也能成为识别身份凭证。”说着两手放在耳根之下,搓捻又一揭,将整副面具摘下。复又重新行礼:“卑职沈骧沈仪光,蒙今上信重,封为鹤卫辑事司从七品游击卫,放安远鹤卫分堂门下听令。易容报备乃是为免于沿途无端纠缠,并无对上有意蒙过。还望两位大人担待则个。” 看清沈骧真实面貌的瞬间,叶茂、张甲不约而同倒吸口凉气,或许亦有着同样感叹:世间竟有着男儿亦是如此天资之色。 “唔,好说。来人与沈大人设座。”叶茂醒悟抢先回应。随即有侍卫应命摆开一个杌凳,置于张甲作为下首,又有人献上茶。 从只可远观,须臾间得以迫察美色,直把张甲看的瞠目结舌:“噢……本阁也曾有耳闻。凤郎善舞名冠京城。但不知今番。下官可否沾得叶钧台的光,有眼福幸观凤郎舞上一回?” 骧能明显觉出上首座位的两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像带着刀子、钩子,傍之其身甩脱不去。现下听到张甲的戏笑,心中更是别扭,面上又不好带出不悦之色。故不疾不徐的弯了一笑“大人过奖,卑职愧不敢当。说什么‘名冠’,倒有讹传甚多,但骧年幼时因贪玩,却着实令长辈头疼得紧。当日家父寿宴,骧确曾堂前献舞佐贺。今上见之甚悦,曾赐绢百匹,以奖我娱亲之孝。并赐言赞曰:凤舞于庭,非凡目可见也。骧冒昧敢问两位大人,愿以何物为赏换沈某庭前再舞?” “这个……”叶茂、张甲对视一下,眨眨眼确无答词。骧却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逡巡着:你有赏,我就舞。但你敢比皇上赏的丰厚,我凭辑事司的权力,就要查一查你的底细。 叶茂将扶手一拍打破僵局:“宗佑快莫玩笑,同僚间嬉笑还是要分寸的。凤郎也毋需怀有不快之意。宗佑视乎足下,犹如对自家幼弟般,乃是爱惜之意。谈笑间失了准也是难免。依本座看,仪光既已到职报备,就此归于宗佑处就职吧。”说着,端茶送客。 并肩走在回廊之中,张甲之于方才之事似是还有些气闷,不甘的磨牙:“好一张利口,冷不防竟被这么个小东西问得张口结舌。” 叶茂往张甲背上一拍笑道:“当朝太后都被他当殿问得无言以对;武靖王甚至被他鼓动,欲率殿上一班大臣去叫‘撞天屈’。你我两张口失之于只言片语有何惜哉。”继续着闲庭信步的姿态,同时继续着暗中抛引动作“据本座探知,沈仪光于本科取得名次本来还不低呢。却被掌朝太后以‘其父在朝官居显要’及‘杀奴损德’两项缘由,令其外放于此地。” 张甲嘿嘿笑了声,明问暗讽:“避嫌?下官以为未必是真。把如此一个神仙般的人儿放在此间,难不成是欲效仿王司徒,使一回男风‘连环计’么?”——“宗佑的玩笑,说过这一次便就此绝口不提为好。沈仪光再是无能,也是正经皇亲国戚。如今偏放于安远,你道黄帐珠帘后的妇人,于此事上半分心机也没有?” 张甲捻着官帽上系带垂珠思忖片刻:“钧台之意是说,沈仪光是投于水面上的一粒香饵?”——“正是。单看谁人管不住手脚,凑上去将之一口吞掉。” “如此说,有人欲借他人之手,杀掉沈仪光?”——“还要做的冠冕堂皇。动这等心思者,除帘后之人难做二想。且不信别个,只看那么一副令人闭气凝神的容貌,放到朝堂上,可不是要乱了套?就更遑论留在宫闱之中做承御侍卿。” “沈家有幸生子如此~~”——“幸与不幸,目下说不好。只是好教宗佑明白一桩,沈仪光纵是天人谪凡,也非是凡肢俗体可进的。方才你也看到。这个物儿,棘手呢!只说他几次回京,尚京城中就没安静过。” 张甲手扣着腰间玉带,甚是玩味的看了叶茂半晌,心下不禁暗道:何不直接明说,你看中的人,旁人勿近。“如此一石数鸟之策,沈延召会看不破?下官可有些不信。” “以本座对沈延召其人的了解,他未必看不清其中凶险,却说不得另有计较。我观沈仪光,小小年纪身负修为颇承造诣,故还是好心提示宗佑贤弟,对此人,可逗、可交、可用,切不可动戏辱之举。否则安远分堂只怕会如京中总舵,被掀了顶子。”叶茂皮笑肉不笑,眼中则实如飞出了刀。 “京中总舵的事情,钧台也听闻了?”张甲的笑言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叶茂却毫不在意对方面上是否挂得住:“那么大的动作,邓琚遥纵有再大的幔帐,也不可能悉数盖严。堂堂鹤卫掌印被人象抓小鸡似的,提着登堂入室,除却是当真惹恼了嘲风公子非撕破脸不可,还能为什么?让邓琚遥掌握鹤卫主位,实在是所托非人。先皇在位,鹤卫随不立实名掌印,却也远胜于现下这尸位素餐之人。茂今日放句大话在此,数年之内若鹤卫掌印不做换人,你我便都要早作退身打算了。” 张甲很少见叶茂能如今日坦诚,假意不耻下问“哦?以钧台之见,换为何人妥帖?”——“若令沈延召掌印鹤翔卫,今上于此后十年之内,可望有藩夷宁和高枕无忧。不过么,谈何容易。只看目下,朔宁侯回朝偏安于虎贲卫统领之职,摆明置于局外的态度,足以说明他于当今朝局,已经再无运筹之心了。” 忽然叶茂的话势一转:“唔,扯远了,还是说目前这位烫手的凤郎吧。我观此人心性颇高,必不屑于那类牛刀杀鸡的琐碎;再则此人于你我言,亦是个色香味具备的鸡肋。给他个枯燥无味的事由,磨得他泛起小性儿,跺脚自己跑回尚京去,与各方面都说得过去。” 张甲低头暗思以为,这不失为各方面都得周全的法子。豆腐落尽灰堆,拍不得打不得。此说用在沈骧头上,则要加个‘更’字,真成个看得动不得,拖得摸不得的妖物儿。叶茂当前能量,还不到与朝廷及奉节武靖王破面对峙的时候,所以自然要在鹤卫这类朝廷耳目的面前,做出足够的姿态。 晚些时候,叶茂在手下人簇拥之下离开鹤卫,在衙门廊下又见到沈骧。他已换上官署服色。肥大晦暗的袍服将本来少年俊秀的人儿,衬得多了几分憨态可掬。 叶茂见后嘴角抖了几下,仗着适才多饮了几杯状元红,也未多走脑子便欺向前开言道:“仪光啊,你可知,本座与你颇有几分缘分呢~~” 沈骧抬手施礼,长而肥大的袖子完全盖住了手“敬请钧台赐教。”——“好说。令尊与令堂当年得成姻缘,叶某也算的大半个媒人。延召为对你提及过此事?” 沈骧晃着头,一脸让人满捧人心进冰窟的感觉“此乃旧事,骧从未得听闻过。且为长者讳,宅内事也不是骧该说道的。钧台与家父之间的交情,轮不到我这晚生后辈说三道四的,大人以为如何?” “啊——-极是。”叶茂的酒顿时醒了一半,暗暗切齿脸上依旧满面温和:“贤侄如今于何处安置起居?边陲之地难比内地,入冬早冷得快。若无稳妥之处,本座好替你说与张大人,帮你寻个住处便是。” 原当是沈骧必定会端着一副矜持劲儿,借故推搪。孰料他真是顺杆而下耸出一抹娇不是娇、淘不似淘的笑纹:“骧正觉不好开口呢。家父当年于此代职期内,曾有一处院落。后奉旨调回京城,此处遂化为官产账下。若有可能借来落脚,房租么……” “贤侄真会说笑,安远将军卫少你那几个大钱的房租冲账吗?少时有人过去修整。你且忍耐两日,上冻之前必定可以住进去。少年人嗜睡,可不要因为贪睡耽误点卯,扣光了月俸倒不打紧,打板子可是没人讲情的。”叶茂心中暗笑,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能吃能睡就是天下太平。沈赫溺爱长子是满朝皆知的事。照此看来少则两月多则半年,这娃儿就会自己跑回家找他爹诉苦去了。 入冬上冻季节,安远城街道上显得极萧瑟。街上店面早加了棉门帘子,从门缝中向外散着热气。往年时路边小店中的老板娘,必于午后磨着男人看店,自己钻回暖炉前做针线。今年却实实不同。尤其年轻的妇道人家更多守在店内窗前。说不准哪一日,安远城中出现了一位俊美小哥。眉目如画俊逸无双,凤目流光婉转,笑脸春意盎然。为此,他最常涉足的文具书册铺面,生意因之兴隆起来。 沈骧对外身份是安远将军卫文案胥吏,一个不入流的小职务。住所安定下来之后,就一头扎进门可罗雀的文案库。库房中灰尘积得鼠过留迹,蚁落活埋。长期门窗紧闭阴冷异常,又因是字纸木材,不能生火取暖,连灯烛炉炭也需分外小心。最令骧不能忍的便是那些质地粗糙低劣的墨锭。研开之后还不曾蘸笔,其腐臭味就熏得骧夺门而出,跑到树下吐得翻江倒海。为了不致于被臭墨熏得不思饮食成了饿死鬼,骧只得自掏腰包买来笔墨。 进腊月时,和子受沈赫委派,领了自家女人、女儿秀儿,及小厮扁食,从尚京来到安远。一两日内,已将住所中一应事务添置打理齐备。在反复叮嘱过自家妻女和扁食,又仔细查看过宅院各处之后,和子才随着一路回京的信镖折回尚京。 和家母女都是泼辣大方的性子,操持起衣食住行面面俱到。在侯府时,和婶就是厨间的灶头快手,秀儿更比其母多了许多细致,扁食虽如从前一般憨拙,亦是干活不偷奸的,娘儿三人根本不需小家主多操心费话,日子过得比之侯府自是清减,但也说得上热络。 骧给扁食改了名字——东来。只因他一到安远,就因天寒缘故,顶着两个红得发紫的脸蛋儿,及应了‘紫气东来’的彩头。东来憨直一如往时。跟在骧身后,记住了从家到文案库,再到笔墨铺子、卖各样吃食,不算多的街道路线;就开始每日晨时送小家主到职,午时再来送当日新作的各样和胃细粥,如有采买活计,捏着物品到街上照样买回来。多日下来,库门口的兵丁索性就放东来进到院内,帮着里面那“孤独一枝”,搭把手做些搬搬抬抬打水洒扫的粗使活计。日日如此,雷打不动分外闲静。 ****** 转眼是腊月廿九日,各部各门依律到上司跟前,交回印信库门钥匙封存。沈骧默然置身于众多幕卿相公之间,听着众多口舌演绎讹传着的惊世见闻,甚或还有荒诞不羁的猜度断言,只觉比茶坊摊子上缺牙老爷子讲古还热闹。 今日主事的正是叶茂身边的参军杨润。一个精瘦成皮包骨头的中年人,且貌应其姓的长了一对死羊眼,看任何人都似是盯着账主子。斜睨着众人象征性训过话,代答不理招呼着交印信、令牌、锁匙,上呈年终据结文报,领官印封条。 沈骧交了文案库钥匙,正欲向下一个桌案取封条,被杨润叫住。“上封让问,你的文档整理差事办得如何?既不见你及时报告进度,又不见你与同僚交接。到底是京城来的人物儿,睁开眼睛就比咱们看得高呢。”清清喉咙继续道。“那就请沈文司说说看,文案库里的差事当得可还舒心?未曾被你大意的一把火点着了,真是不简单。” “回大人话,已经理出目录在此,敬呈堂上捡看。”沈骧从袖管中抻出纸扎递过去。 杨润接了并不看而是在手中耍弄着:“好意提醒你一句,年后上面要随时考验,办差不力的后果不是你能设想得到的。”话音刚落,拿在手中的纸扎便甩进座旁取暖的火盆。杨润回头扫了一眼,转头回来向沈骧道:“抱歉,本官一时手滑没拿稳。” 沈骧出乎在场人意料的,根本没有欲抢步上前把纸扎救出的意思。淡淡道:“无妨,尚有底稿誊抄一份再送来就是。” 杨润眼睛一翻,几乎看不到黑眼珠,袍袖一摔便起身走了。旁有心揣惴惴的幕卿凑过来好心提醒,还是想办法打点一下;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未出将军卫大门,沈骧又和杨润走了对脸。这一回直接开言:“沈骧你好大面子哟,钧台赏脸亲自赐见。随本官进内堂吧;记好要小心答对,明白么!”想点点头,默然跟在后面。 转进内堂,氛围比之前堂多了许多温暖生气。杨润步入内间半晌才折回。脸上看不出喜怒。留了沈骧在一个侧间等候就先走了。 将近午时,室外多了脚步来往声,招呼仆人往内室传送膳食用水的对话声。只需略回头就可看见,有粗使小厮抬着浴盆、水桶、食盒等,脚步稳健的进进出出,不需多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待促使小厮悉数推出内院,一个家仆装扮的人走过来传话,大人请文司至堂内说话。 步入堂内,张面就看到叶茂正是刚穿起衣袍,满面得色的坐在黄梨榻上,脚踩着暖炉品茶。身后跪着一个姣童满面含春,为他细细梳头绾髻,又揉捏肩臂,同时低声调笑着。 “听,那边房中也正是得趣,比你叫得还欢呢。”——“嗯~~”姣童扭着身子在叶茂身后蹭着,艳媚异常的笑着。 走在阶下时,骧就已经听到室内时高时低的银呼浪叫,但这些只令那双眸子中多了几层寒意。直立于堂口,挽手一揖,什么话都不想说。 叶茂遣了姣童回转内室,整肃表情开始问差事:“杨润说你故意拖延,还将文档目录有意丢进炭火盆,顶撞上官。此人不知内层底细,仪光毋需与之计较;少时再誊抄出一份送上来便是。来人,看座。” 沈骧斜签着落座,两手对插在袖管中淡淡答道:“谨遵钧台教诲。不知担任何时要那份目录,在下回去赶抄一份再送来。”——“不急。时值年尾,聊呗薄酒约上两三友人小聚一回。仪光初来乍到,便一起来坐坐与众家认识一番。如后走动起来也便利。底稿的事,随后关照个小厮往库中走一遭取来便是。” 只怕酒无好酒,你有好酒,我却没有那个好胃口。骧暗思道,身为暗卫明目张胆结交朝廷命官,本就是一大忌讳。让总舵知道,就是个无罪也该杀的罪过。“钧台爱惜留饭,骧着实惶恐自不该辞。只是上封铁律,骧不敢触犯,还望大人海涵。至于目录底稿,卑职回去加好封条便送来。” 叶茂的脸色如门帘般直挂下来,那副表情显然是在切齿叱骂:给脸不要脸。 “若是钧台现在就要看呢?”随着阴冷的叱问,一个中年人从屏风后面出来。阴白的面色,三抹黑须圈的两片唇更显得薄如纸。一身银白锦袍恰到好处,由玉带系出猿臂蜂腰。一只云头银簪别着发髻。目光看定沈骧时,两只眼睛顿亮许多,口气不经意间缓了一层。“小沈文司,足下可曾见过,哪个公门中人年关述职时会对上司声称:文件忘带稍后送来……?” 骧明白,今日委实是个年关,除非迎头冲再不可能轻易过去。故朝来人挽手一礼:“这位大人说的极是。如此请借笔墨一用。卑职到侧厢去默写出一份来呈上,大人以为如此可行否?” 对面两人闻言皆是一愣,到底是叶茂变得快,呵呵一笑解嘲:“仪光终究年少气盛,于事事都是这么较真儿。杜大人与你玩笑,你却当真。这位是安远将军卫文案总监司,杜崇,表字升良。是足下明处的正牌顶头上司。来来来,相互见个礼。” “卑职沈骧见过杜大人。”沈骧依言见礼。杜崇将手虚扶笑道:“杜某久慕凤郎美名。今日一见端然令人叹为观止。”话音落,身形也向前欺近过来。 骧往侧旁一闪,施礼姿势未变。早知安远卫官场于龙阳之好见怪不怪,但此时面对着两个上司,骧还是极大反感。上有所好下比盛焉。难怪叶茂十余年踞守安远,可任凭风雨飘摇岿然不动,原来是沆瀣一气自成一派家天下。 “愧得杜大人谬赞,骧不胜惶恐。”骧欲行礼被杜崇伸手拦住。“惶恐的该当是杜某才对,凤郎何来惶恐。鹤卫自世宗朝开堂立卫之日起,便得皇命特许督查军政;素有见官大一级的特权。若无真材实货,即使混得进门,也未必能活着披上一身鹤羽飞出来。只说目下,偌大一座文案库,整理起来少说一年半载。小沈文司不到两个月已经拟出目录。端是令闻者惊叹。初始杜某听说你年少才俊,还当是讹传;而今眼见为实杜某不得不钦服。只是有一桩事令杜某匪夷所思,朔宁侯因为爱子,连鹤卫总舵都敢抄,却不能给仪光拈来一顶京官纱帽?” 沈骧清清冷冷的瞄着杜崇,心道:这厮对我的底细,知道不少。也好,我再给加几条,尔等识相些。“杜大人所述皆是实情。不过,两位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皇当年不仅赐字,还曾以虬龙丸为凭,赐我为座前螟蛉义子。而家父在朝中位列公卿,为骧信手拈个把差使却也不难。只在于早年间曾有高僧为我推过命格,道不宜过早近于明堂。故尊复命出来多走动走动,积些个经历罢了。” 叶、杜二人见他一派风轻云淡,言笑厣厣,全然不似要闹少爷脾气的架势。骧抬手掸了掸袍襟,继而理衣展袖,一枚缀着明黄色穗子的玉丸滑出袖口。谁知又听他哂道:“军机重地于安防上谨而慎之乃天经地义。骧虽挂个鹤卫招牌亦不过是个闲差,随便挂在哪里都一样,无甚可抱怨的。” 沈骧身上的玄色袍服,不知压在库底里多少年岁。原本的纯黑色已褪成铁锈色,旧中透暗,反而将露在领外的颈项,衬得越发润白。“那么一座文案库,尘封已久,其实所存的不过一句话:哪来的回哪去。但凡有些眼色的人,这会子也早识相收拾行李回家。如是场面上的事,卑职自然也做得,却怕的是无人会信。那样一来,无法交差的不仅是沈仪光一人,然于骧个人论,办事不利不过是摘冠剥服换个去处。但与他人而言鹰隼铩羽,虎兕断爪……孰轻孰重想必大人们必有定夺的。” 闻言至此,叶茂、杜崇几乎要为眼前的少年喝彩。之前叶茂也极怀疑这个蜷在文案库中,把自己裹成棉花球的少年,怎会有这般耐心。他深信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对于沈赫其人的言行心智,叶茂是再熟悉不过。这个容貌酷肖其母的少年,个中精明端是承于其父并显出于其右。适才那一番小意思说得明白:借个地方暂求偏安。我安,你安,大家皆安。若此地不是留爷处,小爷也有去处。安远又不是甚等人间仙苑之地。我抬脚就走方便得紧,你们如何向上面交代,就要好生计较了。我可不是一般的暗卫,稍有个山高水低,你赔不起的。 叶茂被气乐了,朝着骧点点头:“贤侄既然愿意安心落足于此,倒是本座心之所盼,于诸方都好交代。其实,将足下安插在文案库算不得大材小用。安奉一线,久受戍外流寇困扰,民生治安上尤其重要。而今本座欲行在积案之中筛查线索,由细致之人接手此事乃是适当其时。鹤卫阁主宗佑处,已经代为关照过,仪光尽可安心文案库之事。不相干的事情,地域,少看晒涉足的好。” “前辈的考虑自是妥帖备至,卑职恭敬不如从命。”骧端礼谢道。略抬眼神,见叶茂毫无端茶送客的意思,却把两只眼睛刀子也似,在他身上上下翻飞着,便知又是个不好脱身的日子。“钧台还有教诲?……” 叶茂哈哈一笑,一派和缓盎然:“安远距尚京随时偏远,然于尚京公子榜中‘雪凤公子’之名,亦是颇有传说。据报曰:今上开朝首次恩科,最引人瞩目之处,不在琼林宴,实在朔宁侯府。入场三人,皆榜上标名。莫说是当世惊觉,直说是空前绝后亦绝不为过。由此可知,朔宁侯府端是块宝地,怕也是财力雄厚了。” 叶茂的话说到一半时,骧就已经猜到其话中之意。当朝国舅手握京畿禁卫之权,为自家子弟买个功名是手到擒来的事。既能花钱买功名,何不花钱买平安?……找我索贿,你是找对了人。今天就让你明白一件事,我有伯伯叫貔貅。 “前辈之意敢情是出于爱惜,欲考考小侄的功课。如此请拟个题目。若我答不出来,尽可任由贴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封条,一路游街的送回去,届时骧绝无怨尤。哎~~奈何是家规严峻,自明理之年,骧便学得——养儿必有三分饥寒之理。” 沈骧咧着一口排玉般的牙,半笑半不笑的做着戏,在旁陪坐的杜崇已是忍得肚肠疼,不住的咳嗽着。叶茂以为自己把玩的得趣开心,殊不知他已经被这个美得如非凡种的少年,耍的满地转圈儿。 叶茂听到沈骧自愿认可,文考不过关自愿离开,以为正是机会。立时将巴掌一拍:“此意甚好。如此升良在旁做个审评。一炷香功夫,凤郎随笔一文,题目自拟,立意便取足下自身经历。香燃尽而文字未结,封条游街都不必,写一份请罪折就够了。毕竟世交子弟,便是延召不说,本座也该照应的。”说完,叶茂倒剪双臂转身回了内室。 不等外间的两人举步,内间已再次响起媚笑吟哦之声。沈骧将袖子一拢,梗着脖子先步出门去。杜崇也随之快步离开。 一个时辰之后,凤郎便为安远卫将军府添了一抹碰头彩。 杜崇、杨润再次聚会坐到叶茂的客厅时,杨润的臂上已多了好大一截裹伤的药布扎裹;杜崇手上则虚握着一卷字纸。 “怎么,他容不得有人近身?”叶茂望着杨润问。杨润苦笑一声:“岂止是不能近身。方才若无升良、宗佑两位在中间拦着,卑职的项上人头都要被沈仪光摘了去。实未料及,这小小年纪,性子当着烈得很。论身手,只说是安远鹤卫之内,能压住此人的怕是没有几个。” “足下若不把话讲得那么刺耳,又怎么会惹怒了他?”杜崇见叶茂转而看向他,将手上文稿双手呈上,笑得比杨润轻松。“以卑职看,此人文采委实不负其榜上之名。大人请过目。此乃是卑职亲眼所见,随思随写一气贯通,端端字字珠玑满纸生香。” 叶茂将文稿粗看一遍,不禁击案叫好:“好文采!此人可堪大用。可叹如此俊才非要放逐于这边陲卫戍,真是可惜。” 杜崇从叶茂手上接过文稿,又转到杨润手中,同时附和道:“直如钧台之言,此人可当大事。只是他目前尚在少年,假以时日,必成得力臂助。” 叶茂拍了两下手掌,先行向杜崇布置:“传令下去,沈骧于军机区域内殴斗,伤及在编军士。本当依军制处置。念其年幼又是初犯,着令于即日起,留职禁闭于文案库待查,以观后效。此令于年后启封领印时宣布。诸位都过个年吧。” 随着话音,有侍从端上来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直接放在杨润旁边。“时至年底,到让杨贤弟受损,实在难为情。这些权作问医买药使费,不可推辞。” 杨润从红绸的凹凸起伏形状看出,那起码是一排官印雪花锭。岂有个不露喜色的。待侍从将银子打包兜好,便虚推了几句,拎着银子包千恩万谢的去了。 “钧台何以突然改变议定,又将沈仪光留下?”杜崇挽好袖子不解的问。本来商量好,今日借个类似“庙小供不起大菩萨”的理由,把沈骧打发走。可是叶茂不知怎的,临场改了主意。 叶茂向杜崇伸手做了‘请用茶’的示意,先行托起茶杯拨了茶叶轻呷一口,“升良有所不知。年少时节,本座与沈延召算是有些私交。其人性情好,同门弟兄,甚至当时还是太子的先皇,都喜与之说笑。其加冠封侯之后,便再无人敢冒然逗他。然而,在其得子之后,乃至今日,沈延召溺爱其长子,却又明确表示不欲此子入仕为官;以及长公子骧机智应对迅速……如是类传言不绝于耳。初始只道是同僚们不便与沈延召玩笑,转而与其子逗乐。直至近年才得清晰其心意,沈仪光实在是朔宁侯步给自己的一步绝佳退身之棋。” 杜崇捧着茶杯一时间有些惑然:“卑职对钧台方才之言,有所不解。怎会是——朔宁侯以其爱子为自己铺陈退身之路?” “朔宁侯之智诚如其号曰——嘲风,最长于见识。见微知着,管中窥豹之能,同门中无人能及。偏生就溺爱其子落话柄于人,焉知不是他故意卖的破绽。遇明主时,凭此避开盛极而衰的骤然凶险;遇中资之君,不屑于相辅,则可以借教子不严弹劾其辞朝而去。真是好算计。只是升良也看到了,沈仪光之智目下只逊于历练不足,假以时日,此人能量未可限量。若能将其收在手下,本座何需再忌惮南面那位王驾?三五年内平靖关外流寇,当不是难事,其后么~~~倒要把多年的是非与之分拨清楚。” 杜崇手上一抖,被热茶烫了上唇,忙用手指按住,语音含糊的说道:“钧台高瞻远瞩,卑职佩服之至,必定全力配合。既如此,钧台之意是——年后就将沈仪光禁闭在文案库?”——“哦,派人留意着就是。目下还不便与鹤卫,以及武靖王几方面闹得太僵。”叶茂颇有些烦闷的捏着太阳穴。 几日后,那份即兴手书的文稿和誊抄,分别出现在武靖王独孤澹,及另一位谋者的案头,那人便是陆昱。 陆昱手执底稿反复品读几回,频频点头轻叹:“好文采,真是好文采!若将此人留予叶沐泓那匹夫,直如明珠暗投,良驹伏犁。必要思谋一万全之策将此人挖出来。”说着将文稿压在一方贺兰石镇纸下,执笔濡墨,挥毫誊抄。 “好文、好字、好意境!”独孤澹双手夹着誊稿看过后大赞。“之前还担心仪光被置于叶沐泓那里,会吃亏闹小性;如今倒可放心了。这孩子自小急智,于最快时候之内为自家开辟一片境域,如今更是练得驾轻就熟。莫如,我再助他一回。”说着将文稿夹在书页间。又传令候命亲兵,附耳几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青云梦散> 一笑自妖娆春风兰麝飘 满乾坤无处不琼瑶 开怀大笑出门去不屑凡夫蓬蒿 喜春来夭桃绽挥鞭灞桥 人生由己 当念良辰美景 和烟细雨弄巧 看万种冰消 花发南枝 宴赏雕栏散诞逍遥 偶闻商娥唱花过三春颜色消 风情天性弄箫冲破鸳鸯调 莫道归日何年 也休说功名尽在长安道 江上舟摇楼头帘招 显风流还需趁年少 东风正好 把酒蓬篱日远天高 少年已知道有情天亦老 对月尽欢开怀抱 盏中无忧 斜倚竹榻醉聆细雨打芭蕉 西风又翘 玉堂挥别独奏长亭道 关山万里赊浊酒无照 散发狂歌今宵 紫金梦散龙蛇巢 恨断胸藏万古刀 华堂高质空辜负 天不提携枉折腰 帝乡从此别去 独自梦渔樵 ****** 过年期间,沈骧如在京中,与和婶、秀儿、东来三人用年夜饭,守岁。看着东来见到饺子就眉开眼笑的模样,便关照秀儿,放过爆竹之后,将饺子先煮几盘让东来一饱口福。说说笑笑闹到三更才各自歇了。 独自回到寝室,沈骧从柜中抱出青瓷坛放在桌案上,从袖中摸出两只纸元宝放入坛中。“和婶说,未成过亲的后生,都有压岁钱。过年好鹃儿。待我结了手上这摊事,必要告假几日,带你寻个开阔自在的去处,让你安居下来。” 转眼开年,各处启封领印信锁匙开始办差。首当其冲的公办,就是宣布沈骧自即日留禁文案库,以观后效的处分。同级幕僚都已知道了安远卫将军行辕的斗殴事件,亦都认为沈骧未曾被当堂拿问下狱,已经是莫大幸运。 一波未息,紧跟着又起一趟波浪。众人还未散去,门外有人报名自称:奉武靖王之命,给胥吏沈骧送来两坛吴州特产桂花酱。一时间,连沈骧都是一愣。 杜崇朝酱坛扫了一眼,面沉如水:“哦,端是做工精细,还是胶泥封坛的。小沈文司喜欢甜食倒不新鲜,新鲜的是足下的口味偏好,居然令堂堂戍边郡王,都能遣专人传送吃食。好大面子哟~~” 沈骧挽手淡笑着答道:“卑职怎敢有此等玩闹之心。是年幼时常与表兄一处,往武靖王帐下走动玩耍。彼时王驾还是武靖侯。想是王爷知道卑职被派驻于此,便也依旧逗趣送来此物。此类胶泥封坛的桂花酱,放存越久,口味香味越好。这两坛酱留于大人品尝吧。” “武靖王专程遣人送与足下的,本官怎好夺人之爱。”杜崇饶有兴趣的看着沈骧,很想知道这少年又会耍什么小动作。 沈骧随之弯起一丝笑:“王爷不过是借此物训教卑职:唯有吃得苦中苦,方有一日等得甘甜馥郁。王爷的心思,卑职已经领会到,这两坛酱送与大人,以谢阁下暗中相助之情。” 乍然被人点破,杜崇险些从座上蹦起来。急速扫视过四外才压低声音探问:“足下怎知杜某是王爷的人?”——“简单。桂花酱需要拆掉泥封方可取食。桂字去掉一土便是杜字。王爷实在暗示卑职,万难之时可求助于杜大人。不是么?” 杜崇畅然笑开,实则已觉浑身汗毛乍起。“今日杜某可真是领教了。凤郎真急智也。如此,崇也不需再藏。即日起长公子尽可安心在文档库检理档案。其余事情,只要叶某人不开口,足下便不需涉足。他目下正忙于追剿戍外流匪,不大会有精力顾及这边。只是于年前提到的‘自陈年积案中筛查线索’之事,确非是搪塞。”说话间,伸手向身边让了一下,示意沈骧就近落座说话。 “自先皇驾前安奉督知府陆歆陆大人仙去之后,安奉境外流寇直如蚁穴倾覆般,到处蔓延开来且愈演愈盛。尤以安远一线受袭扰最频最重。叶沐泓常说是——有人暗中操纵。可硬是无迹可查。便是最近时候,他已开始怀疑,是王爷在与幕后之人勾结作祟,欲图借势做大。故而他欲寻的线索,多半是冲着奉节督护那边。”——“说人是非者,实是是非人。”沈骧哂笑道。 杜崇噗嗤一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一结论。“王爷其实早已觉察。权且念在叶沐泓于保疆守土之上,功不可没。故对此亦是一笑置之。留下官于此,并不为窥探。无非是谨防宵小谗陷,激得叶沐泓凭一己之私假忠勇之名,肆意大动刀兵贻祸于无辜百姓。” 沈骧闻言起身朝杜崇挽手一拜:“王爷忠君爱民之义,杜公倾心相待之诚,骧感之肺腑。必尽心相助。适才大人一番谈吐,晓以理动以情,木石心肠也会开化的。卑职明白随后该如何做。如此便先告退。这桂花酱留于大人也好有个解释物证。” 正月初八日,尚京方面快马传来喜报:皇后罗氏、贵妃邓氏,皆报出得蕴龙嗣。今上大喜大赦天下,为皇家首位皇嗣祈运添福。安远城中因此张出榜文:上元节当日解宵禁,放花灯以示祈福庆贺。 上元节这日,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沈骧方才熄尽烛火关好库门出来。城中四街八巷已逐渐点起各式灯笼,一团和气、双瑞纳吉、三星高照、四季咸安、五福临门、六畜兴旺……直至九九朝阳,每一团灯火,都是一把暖暖的期望。望着那些精巧粗狂不一而足的灯笼,骧心头五味杂陈,只觉一股冷气顺着衣缝往体内钻。禁不住往袖管里对插起两手,信步走进人流。 经过一个小货摊,看摊子的老嬷嬷刚刚往货架上挂起一盏元宝灯。见一个形容俊美的脸庞掠过,忙抬手叫住递过一合香粉张罗道:“姑娘,这是刚上的新货。你且试试看,搽在脸上保管肌肤嫩的,比剥了皮的鸡蛋还细润。”待那人停步回头,老嬷嬷又急忙改口“冒失了。上岁数眼神不济。怎的也想不到,这位公子爷的容貌竟比女孩家的还好看。那就带给你家娘子吧。今日是上元节,带些个巧物儿给娇娘,必定和美。” 沈骧被说得不禁笑了:“谢了老嬷嬷,在下尚未婚娶,用不上这些。” 老妇人顿了一下,又从摊子中摸出一只簪“那就看看这簪子,最新式样呢。上面镶了松石,男女都合用。” 看着老人的热切以及满身补丁的衣着,骧轻呼了口气,走近几步,伸手接过发簪。赶在灯节多寻商机是经商人必有心思,小本生意人更是如此。 趁老妇取棉纸包裹发簪时,骧就便闲问几句家常。老妇答,儿媳领着孙儿们到前面看灯去了。她留在照看摊子。老伴扎些灯笼稍后来换她回去。当问及家中立户之人时,老妇扯着袖子遮住脸,只把粗糙枯瘦的手摆着,哽咽半晌才断断续续开口:“快别提那坑害人的混帐种子。好端端的军马营差事,不好生用心当差。偏生做些个盗卖营生。直说是雪堆里埋死孩子,哪有个不见天日的。终是被查抄出来,自主事官到下面马房草料的人,一条绳子连了几百号人。连秋决都不等,直接拉到军营外面开刀问斩。咱家算是去的早,一家老少跪地磕头,好歹算是把尸身领回来。有人家去晚了,只有被野狗啃烂了的人头,家人的身子竟是寻不到……”说至此,老妇已经痛哭失声。 沈骧听得简直毛骨悚然。野狼野狗啃尸体,竟会挑三拣四吗? 正暗忖着,老妇压住哭声继续述说:“我家还算是万幸了,媳妇当时有病,营中杂役营管事与我那死鬼儿子有些交情,免了苦役差派。换了别家,门中有女孩子年轻媳妇的,顺手丢进杂役营,说是替其家赎罪。只这一桩又不知逼死多少女人。” 老妇说的还算隐晦,但沈骧却明白内层意思。所谓杂役营,实则是营妓圈所,供军营中低等军曹一泄兽欲的地界。 安远一线因其久占边戍驻兵的险要,成年累月军营成线。由此也造成军营周边特殊的商贸群,更以倡优妓馆最多。那些不具条件携带家眷的下层军士营管,为饱皮肉饥渴,养妓宿娼实在司空见惯。实在没钱的便靠营妓来解决。 前任通管两府的督知府陆歆去世后,安远政务被叶茂交给心腹人接手。叶茂手控安源境内军政大权,杀伐决断全在其掌控间。将罪属没入贱籍,不过是上下嘴唇一捧的事情。莫说是升斗小民,便是在职在册的官员,也是一夜之间打掉纱帽抄家拿问,打杀发卖听天由命。 如今安远城以南北向街道宽过东西向官道,划分成明显的南北两城。北城多为官府民宅,南城多商铺妓馆。尤以妓馆门面显眼,更以官妓的场面最出彩。晴好之日,水牌上彩绸秀穗迎风招摇;掌灯时辰,箫管笙笛歌喉婉转,花枝招展妙目传情,别是一番情景。 沈骧曾几次提着东来的耳朵,将其拎到住所所在街巷,冷着脸告诫他:那些个香气扑鼻的娇娘房中都有一把刀,专用来削男孩身上的肉做馅包饺子。东来从此再也不敢想南城的馄饨蒸饺,生怕吃出人肉馅儿。 转眼已过惊蛰,东来帮着骧把库中所有文稿,依目录类别分格入位。还腾出手编了个柳条篮子。不几日,又不知从何处掏了一只刚出壳的秃鸟雏,养在篮子里,说是给骧解闷儿。 “你肯定掏的不是乌鸦窝?”骧和东来坐在文案库院子里,两个脑袋几乎顶在一起。看着篮子破棉絮里的鸟雏,眼皮紧绷呈青黑色凸起,身子粉红还是满身毛根儿,大头细脖伏在败絮中瑟瑟发抖,只觉丑的不行,真不知如东来形容的长出毛来会是个什么鸟。 东来信心十足憨笑一声:“二爷您放心。小的看准了是喜鹊窝才掏的。大喜鹊毛色锃亮,着窝蛋孵出的雏必定壮实。您平时用膳时留点饭渣饭粒,就够养大这雏了。” “呸,你才吃饭满嘴掉渣儿。”沈骧好气又好笑的捏着东来的脸蛋。东来意识到失言忙改口:“是我掉渣儿,我掉渣儿。从今以后小的吃饭就把这鸟放在腿上,让它直接在下面接着。” 见骧笑开,东来也小一回。随后安置好篮子,便提水洒扫擦洗。忙完粗笨活计,又将字案上水盅笔洗里的水换了干净的。“二爷,小的刚想起有事忘了报上。刚出去担水,听门外看门的说,将军府一个参军死了。像是灯节那晚失踪的。半个多月才在野外发现尸身。头没了,下身被割的稀烂。只从裹尸体的破官服上辨认了大致位份,再后来由他家里人凭着身子上疤痕确认了身份。二爷您说,杀人的主,下手太狠了吧。” 数日后沈骧被传到鹤卫分堂问话,从中得知了确切消息。安远将军座下参军杨润于上元节当晚外出应约便从此失踪。叶茂派人明察暗访多日无果。又托付鹤卫协助查找了半个多月,仍是不得其果。直至二月初二当晚,郊外兵营拒马丛内发现一具无头尸,用一根枪杆挑着戳在土地上。 此番询问的人是沈骧实际的顶头上司张甲。因为将军座下代职参军叶盛(叶茂之子)认定,杨润曾与沈骧有过节,对其死于非命之事,难以撇清干系责任。故咬定要求张甲进行讯问。张甲为应付场面,便蜻蜓点水的问了几句过场词。骧听出张甲的意思,索性顺着劲下坡。 “大人推测不无道理。卑职与死者确曾有言语冲突。既然当时已将他伤了,再不至于非杀伤性命才可泄恨。即使有心杀人,摘下项上人头就完事了,何必还要那么猥琐的处置尸身……哟,奸杀枭首……听着都恶心……唔,大人您恕罪,卑职有些反胃,先告个便……”不等回答,骧已经捂着口鼻跳到室外树丛后面,干呕起来。 往下面就不必问了。这么娇弱的公子哥儿,再是内心阴狠,也不至于将一个毫无姿色可言的中年男人,先奸、再阉割、斩首……最后立尸于军营之外。即便是买凶杀人……虽说不是没可能,但为着几句口角之争闹成这么大动静,实在没必要。以沈氏父子之间言传身教来看,清傲得紧,绝不屑于做此类事情。 一番折腾之后,叶氏父子失了好大面子。张甲看着叶盛的眼神都成了眼角斜光,只差明确说出:还嘱咐我管好手下,少招惹沈仪光,自己手下倒先按不住爪子。杨润那厮实在是不长眼色的,生生死在一张嘴上。偏生揪住‘沈氏父子伴君境遇不同’,这么下三滥的话大耍口舌。皇家秘辛可听、可信,绝对不可说。他却把传闻说得有眉有眼,如同亲见一般。那小爷不动刀砍他倒会砍谁去? 至更换起轻便袍服时,沈骧便捧着文案库全部档案目录节略,又一次来找杜崇报备。文案整理差事告结束,清理案件分为:搁置、结案、死案等几个项目记录在案。 杜崇翻看了目录后沉声问道:“以足下数月以来清理案件的比较,你以为目下,安远防御之内可有重大隐患需要即时着手。” 因换了轻薄袍服,沈骧显得身材更加修长,目光中多了更多清冷“以卑职之想,安远防御内尚有四大类案件,不仅悬而未决,且是反复轮回出现。更有甚者积压达数年,已危及到军机兵备。无论从民生还是军防上看,都需要立时指派专人访查,或明或暗都要做。乃是:盗尸案、平民子弟妇女失踪案、弃尸案、军马流失案。此四类案件绝非寻常偷盗之辈所能为。然此四类案件,在文案记档的多是简单结案。实则更多现有断档痕迹。故卑职臆想,或许民政文档库中,能有线索加以接续盘查。” 话音放落,屏风后面响起鼓掌声,随之叶茂应声而出:“仪光真才俊也。本座当日留足下在文案库这步棋是走在点上了。”说着双手虚按,笑容温和的让沈骧落座。“诚如足下之言,这四类案件屡查屡犯循环不绝。叶某并非嗜血之辈。一次开刀问斩便是上百颗人头落地,当我是愿意看吗!都是旌旗下的儿郎,留着打关外流匪,为家人挣份荣耀;总好过这样,自己丢了性命,还连累爹娘妻儿成了罪属没入贱籍,两世不得翻身。”叶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唏嘘道。“即使如此,依然打压不尽铤而走险的贼子们。” 沈骧在座上眼观鼻口问心,一派静寂;心中却在暗骂:口是心非的独夫。你当事事都能用钢刀解决么?爹爹当年接管战后残局,短期之内,安民心复民生,也不曾如你这般大开杀戒。你接管安远十余年,出来穷兵黩武今如此,可曾与民众生计上坐过多少维护。 “本座适才偶经此地,幸闻凤郎之言,端是一语中的,心下颇为感触。”叶茂举手拍响巴掌,片刻有护卫军士捧来托盘放在叶茂手边。“仪光既有见地,本座已成定义。一事不烦二注。适才所言及的四桩公案就由你着手查勘。此乃安远将军卫下令牌,可助足下于军政两界通行。除明确标注不可擅入之处,须先向本座跟前报备,其他地方任由走动。”言罢手一招示意沈骧上前取令牌。 沈骧闻言愈发暗恨咬牙,无奈事至于此,竟是毫无推诿余地。只得硬着脖颈上前,露出双手从叶茂的大手中接过令牌。不及收手忽被对方翻腕一把擒个正着,满满握于掌中。一瞬间,骧只觉毛发乍起,禁不住凤目大张直逼向叶茂。 终于见到这少年被迫的露出真实情感——惊怒之色,叶茂有些暗暗得意:原来这小东西是知道怕的,素日里只见他一派清冷傲然,万事不如其目的样子,只把人恨得不行,欣赏之余又难按心痒。如今看来,到底是个孩子,心高气傲不合于众也是难免。这个年纪的男孩,原该是承欢父母膝前,最是玩闹淘气的时候。他却因诸多缘故,丧母、别家、远派到苦寒边境上来;功名本在显要之列,却要屈身隐性的充当一名不入流的小吏。 叶茂手上握着沈骧的手,安慰性的拍拍,很快放开。继续道:“安远知府施晗,与本座颇有相交。仪光前去调看文档,施知府必会从旁通融。宗佑那厢本座也已关照。即日起三家联手协作,以期尽快还安远境内一个安详太平。” 【施晗,表字继长。】 安远知府施晗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自先帝朝接任知府之位,与戍卫将军麾下人等,私下处得甚为相得。彼此往来别有一层默契。因见叶茂荐来的少年小吏,年纪虽轻,持有的竟是将军卫下令牌,便以同为天子门生的说法攀起交情。约私下彼此间以兄弟相称,要骧以表字为首称其为兄。 骧观其人年龄与父亲相差无几,温颜推辞了数次,施晗坚持其意便无奈应了。为免于再出现先前,如杨润叶茂等人,肌肤相触骤升恶寒及雄雄杀意,骧始终与所有人保持着足够的戒备距离。 如此一来,只把个施晗眼馋得,百鼠入腹几重进出百爪挠心。每日只能遥遥对着一张美若天资冷如冰霜的脸庞,一壶接一壶喝着败火茶。如之奈何,叶茂再三嘱咐,沈骧其人来历奇异,上有通天之能,下具泄地之才,可堪大用。切不可因小不忍触怒于他乱了大谋。 承宁十年至志锐五年末,安奉境外流寇有愈演愈烈之势,且乱锋直刺安远一线。志锐五年末,叶茂集中精力连出重击,采取广覆、剿杀、绝患等策略,清除大小流匪十余家。然而,仍旧有数家阴魂不散,跗骨之蛆般,冲而即散,散而又聚,且是行动迅捷无比,出手更是狠辣异常。直是沾之即伤,近之必亡。其中一股尤其引得官家注目下力围剿。 这一股匪首是女性,真名无人知晓。其貌美艳,其手段毒辣,有个响当当的绰号——胭脂虎。凡落入其手中者,绝无活口可寻。尤其是男子,皆被斩首、去势、抛尸于野外。叶茂几次派兵,或会同乡勇出动围剿,皆是难有斩获。 至志锐六年春末,派人围捕到胭脂虎手下一名喽罗,进而摸到窝藏地点,一场苦战后抓到匪首。惨胜之后,施晗将犯人加了多重的大枷重铐,锁在死牢。满以为就此可以稍喘口气。 孰料刚刚入夏,安远城中数家大商号遭灭门洗劫。粉壁墙上都有一只用人血画成的下山猛虎。此正是胭脂虎出手行动的鲜明招牌。 施晗无奈,只得拆掉刚封好,预备递送朝中报捷请功的行文包裹,扯碎奏章。转而从伶馆中挑了娇美伶妓,送到安远将军帐中,以防叶茂因挫败儿恼怒,摘走他的吃饭家伙。 叶茂被施晗反复折腾到后来,早已没了耐性。索性摆个‘吃孙喝孙不谢孙’的嘴脸。派了自己精选的人,入室登堂直接下手。可巧,沈骧又是个于酒色财气一概没兴趣的主儿,针扎无空水浇无缝,滑不留手的让人抓不住丝毫把柄。 施晗尝试过送财物,也试过前书办相公们围攻,结果无不是掩面而逃。 “秋风起,五蛇肥”沈骧在院中轻轻一叹,施晗在室内险些尿了裤子。曾经发狠派了心腹差役,往库房中放过毒虫毒蝎。却未料及,沈骧竟似是有神助般百毒不侵。直至杂差小厮进去打扫时,才看清墙壁窗棂上,被钢针钉住的各样毒物。沈骧还特意关照小厮,务必好生留着,不要被猫叼走,他要留着做药引泡药酒~~~ 施晗闻报汗如雨下,干脆把脸一抹,长揖到地诚心求助。除了不敢贸然亲近自荐枕席,直把好言好语说了几车,终是说动沈骧旁听审案。 民间官司再不似军务案件那样,刀光冷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小到瓜田李下芝麻绿豆,大到生来病死伦理纲常。常有一日间看尽人间百态的感触。 隐于正堂侧厢听了两日堂审文案之后,感觉调理程序,择律量刑方面并无过处。施晗则似是生怕沈骧闲着,一方面着人搬来旧档,一方面将当日堂审记录系数送到。 施晗已经觉察到沈骧正在逐步逼近,他于胭脂虎一案那些不可告人的用心,于是有意无意间,借着每日随办随结的民事案件,扰乱着沈骧的视线。只是如此计较,端是用错对象。 沈骧在调看过‘胭脂虎案’所有堂审口供记录之后,便直接走进死牢中亲眼查看犯人。随之发觉,除了所谓‘胭脂虎’纹身,可与卷宗记录勉强对得上,其余笔录、口供,都不约而同的呈现出众口一辞的色彩。这不能不让人推想到,牢中关着的其实是只‘假虎’,至多只是胭脂虎手下的重要头目。真虎就伏在暗处。若非是见两个月来,真虎频频发难,令施晗难以招架遮掩,或许李代桃僵之算早已成功。待风头平息下来,寻找到真虎,是捉虎还是纵虎为患,就要看安远军政两位首座的天良了。 这一日,施晗手下的刑名书办吴廉,奉命送来一桩刚结的公告出妻案笔录。吴廉进门时,见沈骧正立在窗前一面喝茶,一面揉着太阳穴歇息。以为是个机会,便借放置案卷,欲图顺手抽走桌上的卷宗。 沈骧呷了口茶,阴阳怪气的开口冷笑道:“吴先生,桌上的案卷多一张少一张,于沈某都无关轻重。却说不得日后,安远将军卫判你个寸磔之刑,多一刀少一刀的,可就看行刑刽子手的技术了。” 吴廉腿一软险险跪倒地上,连说着“不敢”逃出门去。沈骧也不理睬,随手拾起刚放下的案卷看起来。通读未几,已将一叠案卷摔在桌上,笑得前仰后合,擦着眼泪道:“这……真是……岂有此理……” 公告出妻案由——城外北郊绍岐村有村汉史某,年逾四旬无妻。着媒与东城外谭姓女说亲。遂定嫁娶择日过门。礼成次日晨,谭氏投状诉其夫使奸骗婚。请判史某公告出妻并偿其所失。 史某于当堂辩诉——当日有媒人代问:汝家有存蓄乎?答曰:存蓄数十年,愿尽与之。谭氏得信方回复:愿结亲。异,合卺次日,谭氏大呼被欺,哭闹不止。乡里说而无果,唯任其诉于堂前。堂上明察,吾家贫涂穷四壁;若存余财焉至年过四旬未问嫁娶。唯一膀力气一腔赤诚尽献结发妻尔。 判结——史某所在地甲为证,明文放妻。史某因粗鄙辞不达意有拐骗之嫌,罚其折卖家产与谭氏为偿。史某当堂诉请并无家产,并有村中里正为其证。特令史某往谭氏家中为仆半年,以工代偿。至此具结。 施晗得到吴廉的回报,心知必有不妙之处,带着吴廉向后面过来。正听到室内的笑声,随后见沈骧从室内快步出门。暗推吴廉紧赶两步迎上去,假意问他:看到什么事情笑成这样? 沈骧见他们过来,心道:来得正好。回身取了出妻案的案卷还给吴廉,单刀直入的问:“施大人、吴先生是就在公务的,可听说过‘放鸽子’——就是那种靠骗婚榨取男方钱财的勾当。”——“堂上有那史某人的里正当中作证,史某家中家徒四壁,谭家便是有诈财嫌疑,以不至于蠢到做这等得不偿失之事。”吴廉不屑的反驳道。 “正为于此,此案才越发令人生疑。”沈骧不欲与之多言,转而对施晗道:“卑职自到任安远报备之后,休沐假一直未动过。今日确有些乏,欲向大人告假两日。” 施晗正巴不得这尊小神仙快些离开眼前,听他开口讨休,再没个不准的,立时满口应了:“贤弟只管放心回家歇几日。再是旺盛的体力,也要有个松缓。” 见施晗轻易应下休假,骧随之跟上探问:“之前听闻:安远附近有一处枫树林,不知在哪里?”——“贤弟可不是问对人了。出去城外西北向约在三十里上下的地段,正有一片枫林。此时可正是赏枫叶的大好时机呢。” 沈骧挽礼谢过出门。为防施晗背后使奸,便径直去找了张甲,又逢提示往将军卫文案司监杜崇那里应了个卯。 可巧杜崇正要派人到知府衙门去找他,见他先回来,便领着他来到将军行辕后区马坊。 本月初时,奉节督护郡王受尚京虎贲卫都统领之托,遣专人送来一匹骏马,乃是不可多得的良驹——玉面菊花骢。是转为沈骧挑选的骑乘。独孤澹命人将马匹及相关档案手续,一并送到了安远将军府报备。又经一道道纠检留案完成,直至今日,这匹马才算落到正主手中。 杜崇把缰绳递在沈骧手里,意味深长的笑道:“仪光啊,令尊这招儿好生厉害哟~~,不言不语的就往叶某人后面戳了一锥子。好了,心里有数就行。这马尽可放心骑着。”骧忍着笑,向杜崇挽手一揖,牵着菊青马回了住处。 出安远城西门上马前行约两刻,再折向偏西北方向,走上半个多时辰,远远就看见那一团,如火云般平地蒸腾而起的枫林。 几年前沈骧在与父亲、表兄及独孤澹三人,闲谈叙旧时,便听父亲回忆说:安远城外西北有枫林,色艳如火,远眺如霞。那美不胜收的景色,令沈赫在多年后讲起来,还是如痴如醉。 安远一境起霜比南地早,常在中秋之后十数日内就开始,眼见一日凉似一日,枫叶的颜色也是愈发俏艳起来。 艳如火,媚如霞,风掠过摇曳生姿。走进其中,方知色彩缤纷悦目;彤红之间尚伴有金棕、明黄、橙红,焦黄的草丛间,偶有点点苍绿,虽柔弱单薄,隐于背风石缝间,或如虬龙般旁出矮松,顽强的舒展着一段身姿。抬手从横亘在眼前的短枝上,摘下一片枫叶,其色炽烈正好,似铺开的一滩热血,似调开的朱砂,衬在当空骄阳之下,仿佛要在掌中腾起一股火焰也似。 “鹃儿定然喜欢留于这样的所在,朝参风掠满目火,夜数天幕点拨星。别是一番洒然自在。便是这里吧。” 骧自语着,放眼看了四下选了一处略开阔的位置,系了马匹。从兜袋中解下青瓷坛和一只小巧的鹤嘴锄。在一株足有一人抱粗的老枫树下,刨出个浅穴,大小深浅刚好够容下骨灰坛。将青瓷坛放入,把土回填堆起一个不大的土丘。用鹤嘴锄勾来几块青石,两两相压做出一个不甚明显的标记。看看不甚放心,挥剑砍下一条细枝,插在土丘边。 “鹃儿,此处四面开阔,景色极为别致。你尽可尽情跑尽兴玩,再无人能管束你。当日,仅仅为想看我跳舞,便累及你横遭鞭笞,今日,我只跳舞给你一人看。”说罢,收拾出一片空地,收了手上器物,又从鞍袋中取出收存许久的飘带。 ……轻吟曼曲,素练横舒,白衣胜雪,袍裾飞扬。艳朱醉彤之间,恍有一只雪凤展翅飞举而起…… 挣脱金锁腾身冲向青云里—— 陆昱抑制不住心中激动,频频策动坐骑一路狂奔,只觉得二十年积压在胸臆间的郁结,终于吐出并踏碎在马蹄下。身形仿佛都在块垒尽去之后舒展轻松了无数。 跟在后面的乌棚马车焉有脚力可言,只能远远缀在目力可及的距离上。好在有个容貌端正的后生,驾着一匹白龙驹,前赶后接及时提示着前方两人两骑,不至于落出太远的距离。 暖阳之下,可见一片娇艳的红色分外醒目。陆昱指定那片鲜艳,回头对随行招呼道:“唐劭,随我去那里暂时歇马,等后面的车马跟上。”后面银霜驹上的人爽快应了;又回头向白龙驹上的后生交代了几句,抖缰点蹬赶上来。 陆昱和唐劭在背风处小做整理,刚走动几步,不约而同停下脚。凭着行伍人的修为,两人都觉察到了近处的动静。静息禀神略测片刻,感觉并非是危险。陆昱打着手语示意唐劭:你牵马到林外去,我入内看个究竟。随后手一摆,不容置疑的纵身跃上树枝间,几下飞纵没入林中。 穿越见逐渐逼近动静来源,陆昱刻意收敛住内息。逐渐靠前中,可以听见低低的歌声传入耳际。当终于定睛看清那个舞跃正酣的人时,禁不住一股狂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本欲往就山,孰料山已来就我。 侧耳辩听,那少年低唱的原来是多年前,已被列为禁曲的《美人殇》。如今会唱全曲的人已不多,更遑论应着曲子且歌且舞,更是凤毛麟角一般。 “……造衅又何妨,裂帛成乐见嫣然喜媚。负九鼎也罢,倥偬铁驾宁取悦姒妃。汝道是,江山倾覆美人怀;吾只问香带能绾几多颓……” 时隔两年有余,那日的一场凤舞时常入梦。竟未料及在远隔关山之外的境地,那人、那舞,又重现在眼前。而观舞者仅留一人。亦唯此一人能看懂这支舞:天下有道见凤象。凤舞当空天下大治。而今得见凤舞于骄阳醉彤辉映之间,可不是应灵之兆么!看至妙处,陆昱脱口而呼:“凤舞大美,世间难再也!” 话音甫落,一道白光迎面疾袭而来。陆昱早有防备,抖出游龙鞭迎上,瞬间白练玄索拌在一处。紧接着,又是一条白练飞驰而来。陆昱腾出另只手,一式‘灵蛇出洞’将白练绕在小臂上。只听下位上响起一声带着愠怒的低喝:“来者何人?”显然是被撞见了不欲与外人所见的动作;喝问同时已经来开了自卫防御的架势。 陆昱并为在意手上两处被袭,则是放声一笑:“凤郎可还记得当日朔宁府寿宴间,与足下发丝纠缠的陆昱陆放之么?”随着话音,陆昱先行散了软鞭上的内息,飞身而下。同时使着‘翻云手’,将白练快速绕折好。落至地面将白练双手捧还。“他乡之地得遇故友,实令陆某喜不自胜不免唐突了。沈贤弟别来无恙!” 他乡遇故人于今日的沈骧而言,亦是压过所谓的花烛之喜金榜题名,并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暖在里头。接过白练随之躬身施礼:“不期得与旧友异乡之会,幸何如之。陆大公子好。” 陆昱将手一拱畅然迈进两步“沈贤弟选在这个季候至此间游访,真是有眼光。这醉枫林端是安远一美呢!”沈骧两手抱着一团飘带,却在原地不动,只别开脸微微一笑:“惭愧,骧哪里能有兄台所说的那么闲在。我在此并非游访,乃是……于此地谋了个闲差。” 陆昱也停在恰到好处的距离上,愕然道:“此地……?谋个闲差……?贤弟比之当初更喜玩笑了。噢,罢了,想来贤弟必有不可说之难。陆某不该多言。但不知沈贤弟何时再有闲暇,愚兄有意另约贤弟小坐小酌,欢谈一回。” 沈骧正要答话,瞥见树干日光闪烁间,有人向这边走近,稍后看清,是一男一女信步而来。尤其跟在后面的男子,显然是将一柄长刀隐在身后处于戒备状态。 陆昱回望一眼,当下朗声道:“噢,那是内子康氏和随行的挚友唐劭。”随即转向那女子招手高声唤道:“夫人请往这厢来。可记得曾多次与你提及过的,那位擅长乐舞的小公子么——便是为夫身边这位。” 康氏大大方方走近前,挽着两手弯了下身算是见礼:“噢,好个俊美的少年郎呢。为妻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儿哟~~”、 这是位少有闺阁脂粉气的女子,面容祥和目光温暖。一双俊目透着英气,唇间笑意洒然而不存丝毫扭捏。包头绢帕间,虽有钗环,也是精致简洁。绛色胡服外袍用一条寸许宽的,如意头紫金钩腰带扎着,勾勒出不算是婀娜的身姿。行走间可见其未着下裙,衣摆下有精致的短靴闪动。一团干练飒爽的女子,立在陆昱身侧,真是说不出的协调浑然化一。 沈骧向康氏躬身施了一礼:“见过嫂夫人。嫂夫人过奖了。” 康氏抬手掩口一笑,复又摊开双手虚扶:“快莫行这等场面上的俗套。既然忝居一声‘嫂夫人’,我便讨大唤声‘贤弟’。平素常听我家夫君提起尚京城中相交之友。沈家贤弟亦在其中。不怕贤弟笑,能令他开口赞一声的人,真是不多。那时我便信定,值得我夫君赞赏的人,于品貌才学技五等上定是好的。今日有幸得见,实在令我心感快慰。兄弟莫笑我冒昧。眼看天色不早,莫如随我们同行吧。此处景致虽好,到底还是偏僻。兄弟这样精致的品格儿,独自外出,若在昼间勉强走得;拖至晚间可就极是不太平了。夫君以为如何?”转回向陆昱提示道。 陆昱依言点头附议“夫人所言甚是。贤弟毋需拘礼。陆某一行正要往西北向走。途中可以借宿在安远城北郊的庄户。届时贤弟若需赶行程,或是折向安远城内,也好在那里添些补给之用。吾等同行尽是至交亲人,内人虽是女流,亦是自有长于民俗杂居之地;并不苛守什么授受之防的俗礼。贤弟尽可自在些个。” 既有同路就伴又是日次爽利的相邀,沈骧心头的防备不觉间淡化了两三成。当下躬身笑道:“如此,骧便叨扰兄嫂一借同携之利。” 康氏更是爽快,连称说好,回身叫着驻足在不远处的合刀男子“老唐”,关照着他去安排,分出几人先向北面去准备,其后与丈夫低语几句先快步走出枫林。 陆昱含笑静候着骧收拾好,牵了马匹回来。彼此间保持着一些距离信步而行。“此处景致甚美。期待来日,得与贤弟再回此处。届时必要备足酒肴与贤弟赏景对酌,不醉不归。”——“但愿有那一日,得与兄台同醉。” 一行人马出了醉枫林取道向北,又向西取道走了约两个时辰。众人驻马在绍岐村头界碑前,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被唤作老唐的,将一盏气死风灯插在村头小溪边的树洞里,蹲在溪边石头上,捧了水向脸上擦了两把。就在原位上两腿一扭,拾过水囊灌满水。蹲在老唐身边的后生,以相近姿态汲水解渴,将帕子浸水拧干,递给老唐……两人就这么一面低声说笑,一面警惕着周围动静。 沈骧在旁把两人动作看得真切,心中不免一紧。曾听独孤澹讲过:就在边陲来往的胡裔行伍之人,其与生俱来存有戒备本能。一举一动甚至吃饭睡觉,亦不放松防范意识。最典型处,莫过于特有的‘狼蹲’姿态。那是一种稍有紧迫逼近,即可拔身跃起出手击发取敌的攻守兼得的状态。长于平原内陆的人,是不可能有此戒备状态的。 正思忖间,身侧响起陆昱温和的声音。陆昱引着骧走进村巷,同时告诉他,已经预备好了借宿事宜。又关照着随行仆人接过骧的菊青马。觉察到沈骧四下张望的好奇表情,陆昱怡然而笑。“贤弟是看出老唐的动作不寻常了?实不相瞒,唐劭乃是承宁九年武举探花,手中一柄金背蟠龙刀,于西北一境端是响当当的一号呢。” 骧暗自惊愕,面上佯作惊诧:“唔~~是骧年轻浅见,不识真俊才了。唐大官人既有如许功夫,如何又要……”——“没身于草莽,是么?某家当初若不是断然放弃那所谓的金马玉堂,如今只怕早已是尸骨无存了。小沈公子可知,当年随扈禁卫军校尉以上的人,活到今天的一双手就能数完。真个是伴君如伴虎。”唐劭的眼中闪过一层阴霾。 陆昱随即插言,叫着骑白龙马的后生“卓尔”,拖着老唐先往农舍里安置马匹,就此岔开话题。 晚饭很快上桌,说不上精细但够得上仔细。陆昱的夫人康氏因不能饮酒,在旁边单摆了一个桌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并一名侍女装扮的女子共同进餐。沈骧便随陆昱等人同坐在一起。 边陲塞外行走惯了的汉子实在豪爽,高谈阔论,大碗烈酒竟如喝水一般,一轮下来猜拳行令,足矣震耳欲聋。若没有陆昱拦着,沈骧手上的粥碗早换成酒碗,几乎要扣在身上。 勉强拾得半饱时,一旁有老唐被卓尔催着,扳着指头逐一列数当年武举应试的人;以及至今能得以晋身仕途非富即贵身份显赫的某些人。沈骧终是忍不住满怀的不适,搁下碗筷,团揖一礼道声“诸位慢用。”撩了袍襟迈出木凳围信步出门。 卓尔咽下口中吃食,转向唐劭笑道:“直说是半大儿郎吃死爷娘。这小沈公子生的秀气,食量竟也如女孩家一般。看情形,只我这一顿饭,就够他一天的饭量了。”老唐对此不置可否,仍是半嗔半笑用手肘碰了卓尔:“莫在背后讲人,当心咬舌头。”卓尔闻听嘻嘻一笑不在吱声。 陆昱搅了搅手中的粥还有些烫,摇摇头对卓尔、老唐解说道:“老唐方才说的话里有些字,触了他的忌讳。所谓为长者讳。既不欲与言者分辨,便不复与之言。他这是婉转回避。几年不见,这孩子的心机比之当年深了许多。尔等日后与之言辞对答,需格外留意才是。” 陆昱寻着灯笼亮光在村口石碑处找到沈骧。由于深秋野外风冷,他紧裹着外袍举着灯笼立着身体很近,似是借暖的同时,查看着已经风化极深的界碑。陆昱见了,心中耸起一层刀出鞘的寒意。 “贤弟难不成要在这方石碑上做拓片吗?这方碑年代也不短了又经风沙侵蚀,便是有好字却也拓不下来什么了”陆昱凑近了揶揄道。 沈骧闻言按着膝盖起身,淡淡看着陆昱走近,唇角挑了挑答道:“兄台说笑。方才进村时,听村民招呼自称此地是应家村,可我却记得此地对外村名是绍岐村。这才好奇出来寻着制碑看看。刚看这碑文笔划上,确是绍岐村的字样,正觉得奇怪呢。” 陆昱哈哈大笑反驳:“以为兄看来,沈贤弟才真是奇怪呢。刚用罢饭食就跑进这四面过风的所在来。何不及早寻个暖处歇下,明日天亮了再来看个究竟。来,愚兄引你回去。贤弟尽可安心歇息。陆某一行人随算不上久闯江湖,但为自家人守一宿安稳觉的本事还是有的。出门在门顾不得太多精细,今夜委屈贤弟与我等粗鄙之人将就一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借宿人家的院子时,康氏正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身边还有村妇领着女孩子,进进出出搬送着枕被用物。 正与康氏说话的男子约在不惑年纪。左臂明显残缺,多半条空袖子系在腰带里。忙着用单手推辞着康氏塞过去的碎银子。“留宿一夜,哪里用的上这许多钱。庄户人家没什么招待,贵人们莫要见笑就行了。” 康氏终是抢先将碎银塞进中年汉子手里:“这位大哥再莫推辞。此地偏僻货贩人脚罕至。这银子留着给村里的孩子们添换些衣食也好。”回头见丈夫走近,又大方的为双方做着引荐。 中年男子因缺失左臂,只把右臂横担在胸前,与沈、陆二人还礼,略带方言口音通名报姓:“鄙人是本村里正,姓应名汇;答应的应,汇合的汇。贵客光临没的招待已过意不去,那里还好意思收什么川资。” 陆昱关照了康氏先去歇息,转回来拉着里正应汇和沈骧,一并围坐到屋中炉膛边闲谈。他明显感到,绝不能放松对这个少年的警惕。看似不经意的事物或是闲话,都能在那个精致无双的头脑里,滤出些许屑屑渣渣的,转而就能被他塑成一把利刃足矣杀人取命。 听沈骧问起此地的风土人情,应汇回答,此地建制成村的年月并不算很长。早年时不过数十户人家。十余年前一场战乱之后,村中又混入一些胡人妇孺。与当地村民同婚杂居,互通生活技术。如今这村落虽然远离城池,凭着丰富的技艺,却也能定居繁衍起来。只是近几年间,流匪、官兵交替袭扰,村中青壮男子或走或逃向外去投奔谋生,村里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及残废病弱。 陆昱在应汇低头拨火是接过话题,对沈骧解释。类似位居边陲的村落。通常是太平时期被官家视如无物不理不睬。当地人仅能暗中与路经此地的胡汉商贩,做些以物易物的事维系生计。若不幸遭遇战乱,即使侥幸逃过胡族虏杀,亦难免被随后上来的官兵,充作邀功请赏的份额绑了去。甚至会被无良丘八整村抄剿杀良冒功。 应汇随之点点头低声解说,离此两三里地确曾有应家村。五年前被官军以窝藏流匪的罪名,抄了整个村子。存活下来的十几号人,是当时随商队出去的脚夫……其后,便并入绍岐村苟活。 随着陆昱、应汇的解说,沈骧攥紧的拳头控制不住瑟瑟而抖,一双凤目更是点了火也似,光泽炽亮。怪道安远将军卫剿匪平寇,数年不见成效,原来多一半匪患都是自内部衍生的。叶茂坐镇安远十数年,总揽军政才三路大权。借平寇剿匪,将赈济关内灾荒推卸干净,居然还以补充军备的名义,向朝廷要钱要粮,同时不误于榨取民脂民膏,兴冤狱、喝兵血…… 难怪临行前日,曾被父亲唤至近前,反复叮咛,连说几次“切记”;切记不可与叶茂等人,失却自保的距离;切记不可在安远地界上动求功之心。原来真正道理在此。如此集合贪、暴、执、狠、毒于一身之人,但有机遇绝不会放手错过。而此等心性的人一旦做大成势,必定造乱一方乃至会祸乱天下。尚京对此人定是早有擒获之念,因其已成尾大不掉苦于无从下手。所以就派沈骧投石问路。那么沈仪光与此番谋算而言,既要做一把降魔剑,又很难避免成为双方案上的替罪羊。生死之间,端看他如何踩着独木桥探到彼岸,还要随时躲开刀光剑影。 沈骧从未觉得夜会是这么冷这么长,这么的茫然惶恐无所依托…… 终是熬到晨光乍露,沈骧好歹穿戴整齐,用凉水草草洗漱了,便从院中解了自己的马,想尽快赶回城。才走出不远,里正应汇提这个布包放声吆喝着追上来,和蔼的放在沈骧手上。 日光下,应汇的面容格外鲜明,浓眉亮眼两鬓飞霜,精明中露出一派安然慈祥。“看这位小哥生的如此精秀,不该是乡野中的人物。是要早早回家莫让爹娘惦记了。刚出锅的饼子带着路上垫垫饥也好,莫嫌弃。老汉也不多留你,出村子右拐上了大道向南一路走下去,约莫后晌时分便可到安远大城。” 骧捧着干粮包,觉得夜间一直僵冷的肢体,被布包上的热气焐暖了许多,莫名间涌起一股泪意的酸楚:“里正大伯……多谢了。叨扰一夜,改日再来拜谢。”——“哈,若老天有眼,或许能容老汉再见到小哥。”应汇点头笑答道。 回到安远知府衙门,身下的椅子还没坐热,施晗便心急火燎找上门来。一见面,如见大罗神仙般,念着神佛保佑,捉住沈骧的袍袖不松手。还说是,再见不到小沈文司露面,就直接放出衙役四城去找。 沈骧压着性子抽出袍袖,将施晗让道首位落座,知府大人更是爽利直来直去述说缘由。 于前日,官拜安远将军卫左将军之职的一位贵人,与安远鹤卫分堂阁主发生了激烈争执,几乎动起手来。起因是这位贵人于当日代收一盒礼物,指明送给安远将军叶茂。为防有诈便随后启开了盒子。打开之后,险险把在场的人尽数吓得一口气撅在胸口回不来。 盒中赫然盛放着一个用人骷髅头骨做成的蜡烛台,眉心处用银丝錾镶工艺,嵌成一个叶子形状。礼品盒上加盖着鹤卫分堂阁主张甲的图章,盒盖内却画着一只胭脂虎。 提及那位闹乱贵人,更是大大来头。正是当今正宫皇后的兄长,曾于承宁武举夺得第四名的银枪罗锴;当今正牌国舅。如今罗后已孕得龙种,罗锴于其后提拔为左将军,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目下凭白折了面子,直比被人当面掴了耳光,岂有不光火的。立时来开阵仗直闯鹤卫分堂理论。张甲又怎么忍得这口气,开口指出安远将军卫剿匪不力,保密措施不严等诸项情形。并于当夜出动暗卫,从南城官办妓馆香窝里,光溜溜的掏出了将军卫辖下几位书办、胥吏、中下级军官,精光溜滑的送到将军卫行辕门口。让叶茂自己说话。 事态到此还不算最坏。刀头舔血如喝凉水的武夫们,见个骷髅头远不止于吓得屎尿失禁。严重处在于,这个蜡烛台所用的人头,就是叶茂跟前刚刚见有成就的儿子——叶盛。 原本在清明之后,叶盛奉其父之命,押送税银贡品进京。并希图顺便与早已问期文定的,昙王之女颖郡主,完成一应媒聘成礼完婚。孰料,一行人众方出安远卫地界,连人带银车下落不明。直至顶门錾着银叶子的骷髅蜡台送到将军府,叶茂才知道叶盛已是身首不全。 如此一闹,施晗预想将胭脂虎草草结案的心思,是绝乎不敢再动唯有尽快求人,从中挤出些许线索道理,稳住罗、张双方,以便把自己的拖沓罪过减轻几成。 世上总有刚要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的巧事。沈骧被施晗央求着去寻张甲,可巧这一日,张甲应了以为昔日故交之邀会面。听说了沈骧例行的回报之后,也顺便应下了施晗私下面晤的请求。但地点却是定在了城南官坊——华璃坊。并且关照了沈骧一起赴约。碍于上司亲点差派实在无法推搪,沈骧只好应命。 夕阳掩映之下,华璃坊精致的门楼前,一乘小轿停下。绒帘打起轿身前倾,沈骧一袭便装从轿中闪身而出。 玉色披风之下,举步见抖出淡霞色云纹袍襟一角。头顶发髻以银丝攒珠的发扣拢着,别着一只镶有碧玺的发簪。两鬓肩背上,有垂发如几缕墨线流转于衣褶间,衬映得肤如玉润,凤眸亮如星子,黑如点漆,秀眉如画,水唇含珠。真真是灿压霞光,艳媲春花。 张甲、施晗已先一步到门前,见了这么一副妙笔难描的美景,赫然展现在眼前;饶是早有所见了也禁不住惊叹出来。 沈骧走前两步,平端着一把楠木折扇朝两人见礼。张甲亦如施晗的口风改以兄弟之称,笑嗔道:“贤弟这般美态,不枉我等多侯一段时光哟。” 沈骧并不接话题,只向张甲移近些许;“日前叶钧台明确宣布过,在职官员自律行述。今日到此地……恐于律则悖逆。”——“仪光不必挂虑。此番行措也是为公务所用。上面若加质询,自有你这宗佑兄为足下担承,断不致令你为难。” “兄长既出此言,小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随后若还有别样往来应酬,不便处也请两位兄台为小弟担待则个。骧在此先谢过了。”复又抱腕一揖摊开右手作请。 施晗、张甲都知他不愿人接近的性情,也不推辞先行举步,骧缀在之后几步之距上跟着进入大门。 穿庭折廊拾阶越厦,走出一重曲径通幽,驻于一处临水馆榭前。门前早有一秀妆女子,领着一女三男伎倌侯在画廊前。坐落在水上的亭坊中已是乐曲悠扬,所演乃是坊间迎客曲《相见欢》 见客人走近,领头秀妆女子款款上前,飘然一福莺声婉转:“柳盈率阁中弟妹们,恭迎贵客多时了。”礼毕,柳盈并不让路,先是转向施晗笑问道:“施老爷日前曾许过:要请出咱们安远境内,无出其右的小文昌来让我们见识。今日再不会令我们姐弟空望一回了吧?若是又要诓酒菜的话,今日恕柳盈放肆,必不会轻易开门了。”言罢抖了手中绢帕掩口而笑。 施晗观美闻言早已抬不动步子,眉飞色舞的笑道:“施某其实空许愿的。今日多承长兄金面,请得小文昌出凡一游。那不是就在张兄身后。稍后,柳妹可要多谢张老爷几杯酒。” 柳盈等人依指向向张甲身后看,只见一人锦披垂首面目精秀,看得不甚真切。不似素日里摇扇拂袖风流不羁的骚客风流,倒更像是随家中玩闹兄长,偷跑出来闲游的半大儿郎。当下颇带揶揄的调笑道:“哦~既冠了文曲名头,少不得要请小文昌露几缕华采,支个进门梯。让我们姐弟长长见识。不然倒恐折了柳盈姐弟的牌子。也不多为难,廊下的题联是今晨刚送来挂上的,还未揭开谜底。就请小文昌代劳吧。” 众人闻言皆举目上望,见画廊门柱上悬有一副怪诞的对联——虫二口青,乂丰荣华(荣华二字倒写)。张、施二人看了不欲多费思考,皆转身看向沈骧。 至此沈骧方举步跟进到张甲身侧,抬眼看了片刻淡然开言:“上联是-风月无边言情不尽,下联对——文艳双绝颠倒荣华。但不知解得可切题?” 一言落下,柳盈并众人无不面露惊喜。柳盈更是做了一个大大的挽袖有请的姿态。她身边的男女伎倌则依势分作两旁,向门内做请客入门的姿势。 “公子真是大才。但不知能否以我姐弟几人之名,念一句诗来解读,权当公子爷赐金打赏了如何?”柳盈一面招呼着让座捧巾奉茶,一面寸步不落的出题。 沈骧抬手理了下颊边垂发,拉开净面折扇摇了摇淡问:“冒昧敢问,柳姑娘芳名之字怎书?”——“盈满之盈”——“碧玉妆成一树高”沈骧的题解衔着前言者语音脱口而出。 柳盈登时大喜,片刻闪回神,回手牵过身边的女倌“我这妹妹名唤‘秋弦’秋天之秋,琴弦之弦”——折扇又摇一摇清音复起“桂魄初生秋露微”。秋弦闻解笑而不语,向着沈骧飘然一拜,转向室内照看僮子摆宴。 随后走上前服色艳粉的小倌,颇有几分灵丽。收了手上山水折扇向沈骧一揖:“不才微字‘焰辉’火焰之焰,光辉之辉。”——“春窗曙灭九微火”焰辉眸中媚光一荡,倒提折扇一揖后闪开。 青衣小倌踏迹上前,端放好茶盏温颜浅笑:“得罪。不知鸣壑能否有幸请公子赐解。鸣响之鸣,山壑之壑。”——茶盏小盖在盏中拨了拨浮茶,又盖住:“空山百鸟散还合”鸣壑长揖:“谢公子赏解” 最后上前的小倌笑容腼腆一身水蓝色长衫,看年纪与骧相差无几。闪着一对灵动的亮眸,略有迟疑的笑笑:“我……我叫雨航。服侍不周请公子多包涵。雨露之雨,船航之航。” 沈骧定睛往那雨航脸上审了片刻,心头涌起一层浓浓悲意,使劲攥住腕见的玉丸,无声叹了口气,缓着音色答道:“汲香润馥过谢桥。” 这一题解引得其他几人纷纷转回头。柳盈率先折回来笑道:“雨航真与公子有缘。我们的解名诗句都是引用成句,而你的却是公子即兴口占的,这份赏可比我们得的要大呢~~~如此今日小航就好好侍奉你的赏解恩主吧。”一言道罢,雨航已被推至沈骧近处,颊上更涌起绯色。有焰辉凑近牵着雨航的衣袖,向沈骧解说:今日刚好是雨航首次挂牌迎客之日,便得了如此好彩头,日后还要靠小文昌公子多关照。这一来愈发引得众人在旁忍俊哄笑。 张甲放下茶盏拍了拍手解围:“且住吧,柳姑娘莫要调笑。小沈公子可是安远城治下,断无二出的宝贝。你莫要随意碰坏了。否则张某不好向上交代。”——“不劳张老爷嘱咐,小女子知道分寸。看您这心疼的样儿,莫不是动了您的宝贝疙瘩不成……”柳盈的娇笑又引起一轮哄笑。其中笑得最畅意的就是施晗。 “哪有诸位这般待客之道。一场茶果小聚,被尔等搞得象赴考场一般。”随着声音迫近,月亮门中珠帘叮咚响起,仿有一团青莲色的气涌入室内。随后那剑眉星目气势如虹般的人物,便定形于对面,并随之开言畅笑道:“怎么,真的是沈贤弟?” 沈骧也当即看清对面之人,正是重会于醉枫林,又在村舍投宿不告而别的陆昱。当时并无多言,挽礼一揖:“陆兄别来可好。” 陆昱欣然还礼,简单与其他人解说,与沈骧乃是旧交。接着向前一步专朝沈骧:“刚刚继长夸口说,捧来一位谪仙,献宝一样的。昱还当是说笑,心想不过是……”——“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吴下阿蒙罢了。”沈骧的态度已经锐减的显出清冷,恍惚只差明说出那句讥笑:原来你们如此臭味相投。 陆昱自然看出沈骧的冷淡,摆手解嘲:“沈贤弟笑谈了。足下一派林下风骨,昱见之便心生敬慕。若是继长早些言明今日所请之人,有贤弟在其中;昱定当亲自执鞭至府上奉迎。罢了,依陆某之意。入门题到此告结罢。实在是在座几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是小沈公子的对手。还平白落个‘两岸猿声啼不住’的考语。” 话音甫落,沈骧一个撑不住,噗嗤一声绽开了笑容。他没料到陆昱会拾起数年前被他丢下的那句嘲笑诗句,恰到好处用在此间。令他半晌都收束不住笑意。而那一片绽放绚烂曼妙的笑脸,端是艳美十足。直把在旁的陆昱看得痴了,心中从未有过的如遭鹿撞也似。稳了半晌方按住心神,岔着话题招呼众人落座。 沈骧拣了一张靠近窗格,和插有画轴大醢的桌案落座下来。陪坐的雨航很识趣的把坐墩挪在案侧坐定。 开宴后,柳盈执壶向各桌上分别斟上首杯酒,作为敬客酒。这一杯酒俱都是陪坐伎倌捧给当晚各自的恩客。雨航起身捧着酒杯献到沈骧面前怯怯的笑道:“雨航不才也有技痒,想起一句诗,聊做敬赞献给小沈公子。望公子赏脸。我把公子好有一比需得两句诗方比足——艳色天下重,不占园中最上春”登时赞和声雀起。 沈骧勾起一弯笑,出手捏过酒杯“雨航公子谬赞。”随之将酒杯举在唇前一晃一嗅放回桌上:“在下近日胃疾复起小有不适。今日的酒便告饶请免了。随后烦请雨航代为添茶吧。”雨航先讨了软钉子,面上讪讪的应了一声。 施晗乘机在旁捉了雨航的手,圆场道:“小航不必难为情。小沈公子虽文华才俊,毕竟年龄不大,不似我等这般风雨场上滚过无数回。人家面皮薄,乍涉欢场放不开手脚。” 陆昱在主座上举酒杯向沈骧远远一敬,半似解围半似打趣:“雨航方才赞得不无贴切。沈贤弟的姿容,端的比得上那烁烁其华绽开正炽的紫薇之艳”——沈骧呷了口茶抿了抿唇冷冷反讥“陆兄才举杯就装醉吗?刚轰走‘啼猿’何必赶出‘白驹’?” 众人闻言无不语塞。唯陆昱半晌才向沈骧遥遥一拜:“多谢沈贤弟提点。陆昱自当领会善意之劝,恪守‘慎尔优游’之道。既有贤弟倡议,莫若今日借兴就凑个雅聚罢。” 饶是如此,施晗张甲还是未能完全反应过来。倒也就梯下坡的表示赞同。柳盈提议,既然拈得‘雅’字,便行诗句酒令乐上一回,也不枉‘聚’这一场。由陆昱任监令定题:以诗解物,七步成句。对不上者罚酒三杯。并下首座上的陪饮一杯。众人借称好,由柳盈焰辉往字案处写字条做准备。 张甲自称:一介武夫不善文辞答对的机巧之事。只求个旁听。施晗借此空当提起日前的争执,希望张甲可以‘抬抬手’。张甲故意把话题岔到之前,沈骧复核的出妻案上。 沈骧自然明白,此为张甲意在点醒施晗适可而止。便拉开折扇轻轻摇着,语音清朗的将当时公文笔录背诵了一遍。最后加评述道:“在座都是明白人,便不肖由在下讲解了。请想:那史姓汉子攒了四十年的,能是孔方之物么?” 一言落下,陆昱率先抚掌大笑;随之张甲也笑得伏案不起。柳盈焰辉等人亦是有见识的,各自笑得掩口按胸不能自已。施晗的脸上红白不定几乎能开染坊。唯有雨航显是未解人情,未曾听明白话中之意,只奇怪的回头向沈骧询问解释。沈骧于此事本就抵触,又知道这等事终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略想片刻道:“老村汉攒的不过是一肚子屙物”雨航闻解仍是双手掩口大笑起来。 畅笑过一回方止,柳盈已做好答题字条,折成小纸方用一只瓷钵盛着。绕开陆昱张甲,其余几人每人都拣出四个纸方放在自己桌上。 施晗在陆昱拎起酒壶时,便手忙脚乱拆开纸方,上面分别写着“牙笏、纱帐、漆梳、陶瓶”。其余人见了凑趣抚掌计数,催的施晗更加忙乱。 “且慢……牙笏……牙笏,哦,有了——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对的好。下面一题,纱帐。”陆昱念完字条计数掌声随之响起“一二三四……” “啊?……噢,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陆昱瞥见沈骧显有倦意的揉揉额头,挡住了一层厌恶神色。 “第三题,漆梳。”——“一二三四五……”施晗往额上抹着汗“嗯……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倒也切题。最后一题,陶瓶。”这一回一直数到七,施晗终是拾起酒杯,三干三尽。并转向下首的鸣壑赔笑,请他代为解题。青衫鸣壑静思片刻开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陆昱含笑点头,接了鸣壑手上的字条念道:“角觞”——“醒时同交欢,醉时各分散。” “八卦”——“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檐铃,即飞檐下的垂铃”——“下停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针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焰辉不待任取,便递上拆好的字条,陆昱一一看了念道:“玉玦”——“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算过吧。花钿”——“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陆昱斜了他一眼翻到下张字条“落花”——“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 “题叶诗”——“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陆昱将字条攥做一团丢回瓷钵。 秋弦翻看着字条,面露不安,张甲笑劝,若稍后对答不力,由他来代饮。 陆昱拾过字条一笑“虎符”——“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火炬”——“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发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绢帕”——“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陆昱缓步走到沈骧桌前,桌上四个纸方却未拆启。沈骧在低头把玩着手中玉丸。伸手拢起纸方,笑慰:“若沈贤弟不适,稍后昱愿代贤弟饮了杯中酒。”——沈骧欠身谢道:“承情。” “丹青”——“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对答又一次衔着前言尾音而起。 “香茗”——“此情不可道,如我解语花。” “瓷枕”——“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胡笳”——“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沈骧对罢正欲借告便起身,陆昱捏着字条抬手拦住“贤弟稍待,可否就此处对一句诗解?”——沈骧闪目左右看了一下,随口道:“此处为清倌坊,可解为——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切哉,妙哉。陆某拜服。”陆昱抚掌赞道。 正在此时焰辉捧了一杯酒上前凑趣:“小沈公子今日未曾赏光一饮,若不见嫌焰辉粗陋,敢请公子以令主仪态为题,说一句七言作解。陆大官人便赏光干了焰辉敬的酒;反之,则请小沈公子来饮这杯酒,如何?” 沈骧用折扇拨开焰辉的酒杯,直接推给陆昱开言道:“霓为衣兮风为马。”此言一出,陆昱禁不住一震,随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照了空杯谢道:“多谢凤郎赠诗赞解之妙。” 张甲未能逃过会文命题号令,又不惯操这类文辞游戏,说是酸透脊梁骨。自认罚酒也不得过关。终是令主松了口,许他讲个笑话好歹充数。 张甲一拍脑门,心口学起了“老叟服补药”的笑话。且说有老叟暗忖体虚收束不住姬妾的心思,令其子为之烹制羊鞭奉上进补。随之因效果渐起,亦逐渐升级为牛鞭、鹿鞭、虎鞭;老叟精神日盛,感言也随之逐级而换,从老太爷,变成县太爷,升为相爷,最后大呼自己可以做得阎王爷。 秋弦不解问:“可不是老叟虚不受补,被补死了?”张甲银兮兮的揽着秋弦笑:“弦儿难道不曾听过民间有句俗语,形容得过且过之意——阎王爷抱小鬼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话音落,座间哄笑声四起。 沈骧用手压住茶盏,推却了雨航添茶的动作,以净手为由,拾了扇子闪身走出去,方迈出门槛,身后又响起更加肆意的调笑之声,其间依稀听到有话:“……这两个,容貌、品格、韵味,都对应的不相上下,你们说,这稍后会是谁嫖谁呢?”听音色是施晗。 沈骧在水上亭坊对面,寻了空座倚栏而坐,静静的听着坊中的乐曲。雨航见他淡淡的,不敢放肆,便捧了茶具在近处摆开,借着换茶寻话攀谈:“公子贵体若有不适,雨航可否帮您推拿一番。我还在家中时,随母亲学过几年针灸,如今倒还记得些……” “不必。”沈骧倚着栏杆,听着亭榭中的曲子,接过雨航呈上前的品香盅在面前轻嗅“不过是近日看多了公文。那些物件书写的墨,制工粗糙低劣,气味更差到极致,熏得人头疼。你便坐着同我说说话罢。迈进这安远城以来,能如今晚这般随性交谈的时候,真真不多。竟是快要忘怀自己姓甚名谁了”。 对面亭坊中正弹唱着一曲《曲江柳》,缠绵哀婉。雨航窥见沈骧对那曲子似有兴致,便于斟茶同时,低声吟唱起来—— “莫相缠,缠绵徒成烦。道是锁指长相守,难抛身名负前言,欢情皆枉然。” 惜哉清音款曲如抵冷墙一般,沈骧出乎意料的讷然而坐。既似若有所思,犹如恍然不解。只有手指和着乐曲节拍轻轻扣着。置身风月欢场居然只对乐曲有兴致?此人真是奇特。 一曲唱罢,雨航起身而去,少顷碰了一个四攒盒甜点回来,又在黄梨圆桌上加了一杯茶。便静静退至不远处,低头做着添水泡茶的动作。陆昱又像一股风似的落座在近前。 沈骧捏着茶盏盖拨弄着浮茶,抬头哂笑:“看来陆兄深晓‘慎尔优游’之道。倒是骧多嘴了。” 陆昱自然听得出话中满含讥讽,也不在意。只以相似的动作拨弄着手中的茶:“官场应付何尝不是另一派江湖行走,俱都是身不由己。哪里会顾得自家喜好持守。且说此间华璃坊,你说是清倌坊,沾得一个‘妓’字,谁会相信此门之中真有‘男女授受不亲’?情也好,浊也罢,随人去说便了自身明白就够。沈贤弟若不嫌陆某人粗鄙,可纳陆昱在此小坐否?” “兄台言重了。”骧捧茶轻呷了一口“骧只是不惯里面,那种‘荤素混杂肥瘦不吝’的言行场面。与其扰了别人心情,莫如我走开,两下轻松。况乎陆大公子乃是今晚金主,我不过是个陪坐白吃白喝的,哪有资格挑嫌拨冗。得与尚京在野第一风流才子相邀一叙,在下当荣幸才是。”说话间,他捧着茶盏,应陆昱‘有请落座’的手势来到圆桌前坐下来。 陆昱是早知道沈骧是个嘴刁舌利的 也不接他的话。只是分说华璃坊的爽口小碟点心还算精细,随手把四攒盒推进沈骧手边。骧也不推辞,捏起盒中的一只银筷,从细白瓷小碟中扎了一块蜜汁藕,架在盒边。又用另一只银筷,将一碟桂花山药中的桂花酱拌了拌,轻轻端放在陆昱手边。这才拾起方才那块蜜汁藕,略侧开头放在口中缓缓品叫起来。 陆昱静静望着对面的一举一动,颇有月下赏花、灯前观美的情趣。不自觉间拾起银筷挑了一块山药送在口内细品。好甜,好鲜,却美不过眼前这玉般模样的人儿。“论起来,陆某与沈贤弟也是旧交重逢。何不抛开那些繁缛官样称谓。改以兄弟相称。你唤我一声‘放之兄’可好?”直觉桂花酱的甜味落到了心里,却还是强迫自己放下银筷。 “如此甚好,谨遵放之兄之议。怎么,这醒酒小食不合兄台口味?”沈骧手上那碟蜜汁藕酸甜适口的味道很令之有食欲,握在手上吃的连头都不抬。陆昱看他的样子,直觉可爱的紧,便将桂花山药放回攒盒“噢,做的很爽口。只不过为兄不喜甜食。” 对面的人扭了下脸,凤目中波光潋滟闪了一下,浅言低笑道:“真没情趣。此生八苦已足够折磨身心,何必还要累得自己唇齿间都是苦涩不堪。若用我家表兄素日揶揄的话将来就是——-呷苦滴命。” 最后一句笑言用的是纯正的吴侬方言。听来悠扬俏皮。与此同时水唇上无意识的弯起一律由衷的笑纹儿。陆昱记得,当年在朔宁侯府中,这少年淘气成功之下,也是弯起这样一缕好看的弧线。那句吴侬南音则是学的他表兄,鸿公子谢琛的音色。 “长年往来于道上多是苦寒,口味上再难讲究。仪光方才曾说稍感不适,此刻可缓解了?公门中用物即是能省则省,多刮下一文钱也好落在当官的荷包里。何况知府公案坊,怎么可能备出松烟墨供你来写公文?说不得要靠平日里讼案的人来孝敬。”陆昱忍着笑,品了口茶觉得不合口味,转头唤过雨航让他换一杯茉莉花茶来。“说到此为兄倒忍不住要问一句,贤弟出身公卿府邸,断不至于到了长缨请功的地步。何必来此偏贫所在来任职谋差。” 真希望银筷上正扎着的,就是这人的舌头,就像这条山楂酪似的。念头闪过,沈骧又往山楂酪上扎了几下“家父在朝位列公卿,为膝下子弟拣个前程,确也不是难事。但小弟更乐于凭自己双脚来踩这条路。再则,家父也有意令骧在外积些个经历,以备来日之用。毕竟骧年轻才浅,过早跻身朝堂,再是如何谨慎,也难免诟病。” 陆昱从雨航手上接了新换的茶,随手向其衣襟内塞了一块银子。雨航会意撤步退到更远些的位置上静坐下来。 “朝内为官者若都能有沈公一般自律,不知能多出多少清净气氛。不瞒贤弟说,为兄也曾吃过几天官家禄米。后来委实嫌那陈腐味过重,索性交印脱袍落个轻松自在。”敲了敲桌面,陆昱忽然单刀直入问道:“方才里间闻得施继长言及,近日苦于‘胭脂虎案’反复纠缠搅扰,甚至已经掺杂到了军政两门相互间对峙,可是有的?” 沈骧手上的茶盏发出暗哑的刮蹭声响。暗暗咬牙切齿:施继长这厮简直是仕路倡优。谁塞银子便向谁笑。代手上大案尘埃落定,势必要尽快拿掉这个长舌妇养的混账,令之人如其名——尸寒几长。倒是对面这为尚京第一才子,并不似自述的那样,远离官样之事不问仕途功名。反倒是一派深谙进退参透内中的做派。张宗佑于此当口会晤此人,难不成是借其力,帮暗卫行事?如此张宗佑与此人又是何种瓜葛?……真要提防此人了。 沈骧心中虽有计较,面上还是一副专心于精点小吃的样子。一碟核桃酥只让给陆昱一块,其余的都被他吃光。直至碟子里剩下一堆点心渣,才见他拉出绢帕擦擦嘴角。“正是。此案看似告破在望,实则破绽颇多。所谓主犯的供状混乱不堪。连我这初涉刑诉的人,都能看出其中漏洞。却有上官想着——‘把羊头硬缝在狗脖子上’何其可笑。” “说来也不难,胭脂虎斯人之名,得于此人身上特有的纹身。这不就是线索?”——“骧也验看过那所谓的纹身,是一只胭脂色的老虎。然而我却以为,所谓纹身其实是个障眼法。” 陆昱起身亲手为向续了茶,就便坐近一些:“看来仪光与多数人一样被蒙蔽了。胭脂虎为患安奉一线已近十年,此人出自胭脂山。虽未女流但凭其快马利刀杀人手段狠辣,而声名狼藉。所以被唤作胭脂虎,确是缘于她身上特别的纹身。仪光验看的纹身,想来其位置必在前胸后背的,其实都错了。胭脂虎的纹身在其下体。据闻,所有与之有染的男子,能与其后逃得活命的微乎其微。皆源于见了那样一番情境之下,十之八九都不能成事。而这些男人也会随之人头落地。砍下的头颅随后烧去皮肉做成骷髅蜡台。” 沈骧掩口轻咳了两声,压下骤起的呕吐感。陆昱见了越发起来逗弄恶趣,一脸好人做到底的诚恳,进一步解说内情:“可想而知,一个原本容貌艳丽的女人,偏偏在那处纹着一个唇齿滴血的虎头。但凡是胆量薄弱些的男人,都会惊得散精落魄再难举事。于是一个做不成事的男人留着还有何用,不杀才怪。” ‘刷’的一声,沈骧抖开折扇,一下接一下的扇着,却减不下几分面皮上的灼热感。他略歪着头审视着面前看似人畜无害的陆昱,暗忖着对方透露的消息中,五六成是试探,剩下四五成却是有意调笑。“放之兄说的如此绘声绘色,想必是见识过此人的本事?非此如何能有这么详尽?”骧迎头反讥。 “呵呵,乃是为兄跟前一位好友,曾于此人有些厮磨。侥幸脱身之后桥路两分。但此人从此落下宿疾,于女人再无兴趣可言。来日若是贤弟牵头擒拿胭脂虎,为兄愿说服友人出来助一臂之力。”——“但不知这女人是什么背景?” “自然非寻常之辈。她乃是十余年前,被叶茂剿灭的西恒王庭之主英琮帐下得宠阏氏之一。英琮在押往尚京途中,被追上来又营救不力的人,三箭穿胸毙命。叶沐泓因此眼睁睁丢了加官进爵的绝好凭仗。马背上的男儿,生要快意,死要尊严。此亦是西恒男儿的伦理道德。胭脂虎虽然杀夫弑君,但此举动颇为符合这一道理纲常。故而她才长年来去于官匪界线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说至此时,陆昱觉察到沈骧正不错眼珠的看着他。凛然中又透着一段明媚的焕彩。只是美则美矣,还有无比锐利裹挟于其中。换做旁人早已失神散意,陆昱偏生等得就是这份关注神色。毫不避闪的看了回去。大方的开口问:“怎么,仪光在为兄身上发现了什么侦案线索,亦或是还有何种诗情画意不成?” 沈骧得问也不躲闪轻轻笑道:“小弟唐突了。方才听闻兄台一席话,直觉放之兄身上少有商贾铜臭,亦不多游氏闲散之风,反倒洋溢着一层山水风质。” 陆昱并不乐闻自己身上有什么酸儒糟朽的累赘。但缘于这样的评价出于对面这人口中,心中反多了几分欣喜好奇:“多承贤弟之赞,不知是怎样的山水风质,可有解语?”陆昱自信,对面的少年即使再是身怀精绝功夫,于力道上也差着许多,于是他仍做洒脱的拾起茶杯品茶。——“便是那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闻言瞬间,陆昱清晰感觉胸臆间一股杀机汹涌奔腾,几乎喷薄而出。尽管尽其所能敛住面上表情,未曾露出阴寒之色,隐在袖中的手却已青筋暴起。庆幸吧沈仪光,换个地方,我必用这双利爪掐断你的脖颈。原来是我小觑了你;原来你比尚京城外的虎贲殿帅,更具识人之能;原来嘲风公子闭目之后,一双慧目已经在你的脸上睁开。如此看来,你若不能为我所用,亦不能将你活着留给御座上那条软骨蛇。 陆昱轻笑几声,把手上茶盏盖摆了个暗示状。一旁早有人远远望见会意转身而去。 陆昱挺身起立微笑道:“有道是——座前拈花笑,个中不可说。为兄信服太史公之警语,于有些事‘可为智者道,不可为俗人言’。皆在于身不由己。改日寻得合契之机,陆放之愿与贤弟剖心一谈,以表挚诚。” 沈骧也随之起立平持折扇前身行礼寒暄:“如此骧恭候时机,与仁兄再次促膝欢谈。”言罢,他将扇子插进扇袋,转身向侧门寻净手之处。雨航见了快步迎上,却被关照帮他取披风来。 净手回来骧转回到摆宴的雕花门中,向张、施二人告辞。 施晗仗着酒意高声招呼着,让雨航领其恩客回房,被张甲抬手拦住。温颜关照了两句,便已夜禁时辰将近为由,准沈骧先行退席。 沈骧转身刚踩到碎石花径上,就听到身后室内响起一句怨怒恨骂:“不识抬举。”又是施晗。 张甲一扫适才的醉眼朦胧,挂下几分冷色几分薄怒:“继长慎言。你道我堂堂四品冠带,真有兴趣哄一个黄口小儿,哼!且不论当朝国舅爷是否真个为自家在朝官声,才将爱子送到这鸟不生蛋的所在;是为攒资格还是为避嫌言。便是这张画都画不出来的模样,就真的能放在金銮殿上吗?好教你知道,就是这么个甘居末节的小吏,连奉节督护节度郡王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哦?难不成武靖王也好这一口?下官听闻尚京禁宫之中,去岁破例选了承御侍卿。若非是朔宁侯百般不愿,这沈仪光早被送入茜纱龙凤帐了。”施晗眉飞色舞的笑道。 张甲实在懒得与这类恶俗、死不开窍的人多费唇舌。心道:真是人与类聚物以群分。叶茂那类蛇蛇蝎蝎的人身边,怎么可能摘出心怀坦荡之人。于是拂袖一笑:“该提醒的,方才已经说与足下。你若不留心日后踩空了哪一步,可不要埋怨张某不曾点拨。胭脂虎一案堪当着手作为者,如今唯此二人可行。前言是这二人愿意联手的话。言尽于此,继长自求多福吧。”言罢挽手一揖也是扬长而去。 沈骧走到回廊中,雨航已捧了他的披风候着。意外的是,陆昱与其随从卓尔也立在廊间说话。待雨航走上为沈骧递上披风,卓尔将一锭银子又塞进雨航手心,随后奉陆昱牵马的口令,向众人抱拳一礼,快步绕过廊柱转向假山石后。 “方至亥时,贤弟若有兴趣尽可留下来,今夜即是包了这姐弟几人,不会再接外客,且都已经打赏过了……”陆昱想起适才施晗说起的那句“谁嫖谁?”的讥笑,不禁促狭的关照着。 却瞥见旁边凤目一挑,两道寒光闪烁直刺过来,音色却漠然枯燥:“金主美意愧不敢领,沈某无此雅好,就此告辞。”随之玉色的一团身影,带着似有若无的菡萏香飘了过去。 陆昱看出沈骧已起了怒意,直追到大门才将其叫住“此处本就是官坊。官员出入于此早就不是新鲜事。民不举官不究。” 披风中露出一只手摇了摇,音容愈加清冷“旁人如何与骧何干?兄台多虑了。实在是明日还有公务,骧不惯熬夜,便先辞了。”说罢放眼四下,才发觉周遭寂静。原来根本在于目下时辰,此地此刻不会有车马轿子。试想,正是共赴巫山的大好时辰,有几个人会在这时丢手离开? 沈骧摇头一叹,正欲安步当车,一阵蹄铁与石子路面接触的规律声音响起。前行出门的卓尔,一手一缰牵过两匹马来。借着陆昱的笑言又响起:“此时已无车轿。贤弟既不愿逗留于此,少不得为兄亲自送你一程便是。总不好白白忝居一声‘兄长’之语。卓尔,服侍仪光公子上马。” 沈骧定睛看清那两匹马之下,也禁不住怔住。饶是天色入夜灯光掩映之间,亦不能忽视眼前的两匹马——真个是神骏无比高大健硕气势夺人。尤其是卓尔外侧手上的那一匹,在灯光掩映之下,竟闪烁着淡淡的金色,犹似披了一层金沙。委实是万里难见其一的宝马良驹。 卓尔应命低声安抚住另一匹通身雪白的马,把缰绳挽过鞍头;随后单膝着地,一手带住缰绳,另只手伸向沈骧。其动作显然是接引贵客上马。如此极尽恭敬的奉客上鞍之礼令沈骧有些难为情。 陆昱率先跃上那匹淡金毛色的骏马,挽起缰绳端坐,对着骧向白马的马鞍伸手相让:“仪光不必介怀。陆家奉客奉客上座,解执此礼。昱待你如待兄弟,于卓尔便有半主之尊。请上马!” 沈骧向上谢了,又朝卓尔含笑一揖。从袖中拉出手绢铺在卓尔膝上,方撩袍纫蹬扳鞍上马。亦是行云流水般顺畅。卓尔仔细折好手绢捧还,有快速调好马镫高度,最后转到右前侧牵住马缰护持。 “骧何以敢当要兄台为我牵马……”沈骧刚说出半句感动话,就被陆昱大笑着打断:“我看仪光在马上的风姿,说是飒爽……实在不切实;若说是玲珑吗,才是贴切……哈哈……无妨,贤弟还会长身体,再过一两年,驾控这样的马匹就不会再显突兀了。” 这番话说得沈骧当着有些挂不住。其实无需点明,在坐到马背上之后,连他自己都有种‘小猴骑大马’的滑稽感觉。无论飞身上马做得多么洒脱流畅,人小马大的形状终究是盖不住的。最可气的是,身边这人偏还摆出一脸讥诮笑容说什么:“小猴骑大马可是句吉利话,乃是马上封侯之意呢~~~” 沈骧抬手理了理两鬓发缕,一改方才端方若处子的仪态,秀眉一跳眼光灼灼:“小弟多年前便不再看耍猴儿了。放之兄今晚是有酒了吧,这会儿倒要撒酒疯?”话音甫落,陆昱和地上徒步的卓尔都禁不住笑喷了。 陆昱心道:这少年反应机变真是快如出弦之箭。马上封侯又可谐音为‘马上疯猴’。沈骧自称不看耍猴,陆昱则成了撒酒疯且逮着可玩闹酒臭显摆的猴子。 虽然被寻开心损了一回,陆昱却并不着恼,把手一拱笑道:“贤弟雅量勿怪,恕为兄失宜以大欺小。改日专设酒,向贤弟赔情就是。”——“不敢再欠放之兄的人情。如此雄峻马匹因骧屈为迎送,颇令人有着锦衣夜行之感。”各自抖了手中的缰绳,两匹骏马缓步前行。凤舞仪光 上——妙颂九方01
作者:妙颂九方01 录入:0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