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关门大吉
当天晚上,老黄照例锁上工仓大门,绕围墙巡视一圈。走到拐角时,手电筒的亮光前忽然晃过两个人影,下一瞬,老黄骤然被四只手按住拖到墙角,一根长原木死死抵住他的胸骨,另一端卡在仓子墙壁上,把他挤住,不得动弹。那两个人影拽了钥匙就跑了,接着是一群人背包拎箱子跑走的嘈杂声,还有锯子刨子的碰撞声。 原木在老黄胸口压出一圈明显的凹陷,生疼得浑身冷汗,眼前发黑。约莫半小时,身后墙外传有人说话声,他强忍着剧痛提起一口气大喊,“救我——!救——” 两个在空地跳完舞要回家的年轻人听见,赶紧翻墙进来,踢走木头。老黄瘫在地上,木头边缘刚才又在他骨头上狠划了一道,他疼得蜷缩在地上,干呕咳嗽,断断续续说:“找派出所……咳咳……皇冠家具仓子……咳……木匠、木匠跑了!” 晚十点半,几辆派出所的铁驴子和一辆车“突突突”驶来,挨排停在破落的歪开着的工仓大门两侧。 韩耀摔了电话赶到工仓时,仓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局子里工作的哥们儿,这一片地界的派出所所长老姜,还有给韩耀介绍打更人的那个包工程老板,打更人老黄瘫软的倚在墙角,捂着胸口喘气,有个警员正扶他起来,问他回家还是去医院。 仓子一角的砖松了,塌出个洞,藏在木料后面很难注意到,应该是拿工具一点一点抠的,用木头挤住老黄的俩人肯定是从这儿跑出来。 看见韩耀踹门进来,这帮人立刻迎上来七嘴八舌,讲情况,骂骂咧咧,安慰韩耀,分局有个叫焕超的警察还拍胸脯作保,说回身儿就把这帮王八犊子逮回来,警员这会儿都撵去了。 “操他妈的,这叫什么唧巴事儿呢。”老姜叼着烟骂道:“养一窝狼心狗肺。” 身披警服,脚丫子还套着大拖鞋的壮硕男人就是焕超,摇头道:“真他妈够狼心狗肺。”他跟老姜说:“你知道大韩给他们多少工钱么?” 老姜:“多少?” “比我一个月开资多好几倍!这还不算家具提成的!”焕超咬牙,“狗娘养的操蛋玩意儿,说跑就跑……” 老姜脸上出现一个混杂惊异和发怒的表情。一帮人在这儿围着说话,安慰韩耀的,给抱不平的,替韩耀骂那帮犊子一家户口本的。老姜抽出烟给韩耀,让他甭着急缓口气儿,指不定后半夜不到就有信儿,哥几个都在还能跑了他们不成。 韩耀一句话没说,老姜递来的烟也没接,站在仓子中央冷眼环视。此时他的表情跟老袁拿假账坑他那会儿简直一模一样。张杨站在门外,从来没见过韩耀生气成这样,或者说,他以前根本就没见过韩耀生气。 今天这事儿算是狠狠实实触到韩耀的底线了。 从打开起家具店,张杨看在眼里,他哥没当过一天甩手掌柜。工钱一天不落的给,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供应,就是大夏天木匠干活的时候抹把汗,他都赶紧给弄一锅冰绿豆回来,简直就差搬台神龛给他们供起来。现在说跑就跑,平时跟老黄有说有笑,都能下得去狠手,这是得有多让人寒心。 韩耀不动,老姜知道他摊上这么件事儿闹得慌,也再没说啥,把烟盒揣回兜里,拍了拍韩耀肩膀头。 韩耀却突然开口了。他说:“张杨。” 张杨听见喊他顿了下,走进去。仓子里韩耀这么多哥们儿都瞅着这小孩儿,但谁也没多嘴问这是谁,现在不是废这些话的时候。张杨看了众人一眼,没管韩耀叫哥,只是嗯了声。 “仓子里少东西。”韩耀道。 张杨环视四下,大家伙儿跟着一起到处撒么,仓子大通间式一目了然,前面工作间堆放木料和没成型的家具模子,往里是拉帘儿,给木匠隔出睡觉吃饭的地方,床铺凌乱,行李袋反正是全没了,左边一扇小门开着,里头是厨房灶台锅碗瓢盆。 老姜嘀咕:“少工具,操,帮犊子还偷工具。” 张杨摇头,沉声道:“图纸没了。” 硕大空旷的工仓,竟然一张图纸都没剩。图纸平时就用尺压在窗台上,谁负责哪个款式,图纸就放在谁跟前。前几天秦韶还给送来了一沓新式欧美款组合柜图纸,当时韩耀拿过来的时候,木匠欢天喜地,眼瞅着他们分了放在各自窗台上,今天再一看,连个碎纸片子都没有了。 焕超寻思着,心头一凛:“诶,嘶……能不能是谁把大韩墙角给挖了?!” 老姜他们也明白过劲儿来了,卧槽一声拧灭烟头:“馁个河泡子爬出来的王八!操他妈的,这回得了,他妈咱就等着看看,谁家家具要是能卖出咱家的花样儿,我不往死里碓他!” 那个姓董的包工程老板这时开口了:“在省城好办,要是外地的生意人来挖墙角,恐怕不好办。”生意人即商人,官商勾结是万古不变的道理,韩耀在省城路子通,本地界未必有人敢来他脑门子上野。包工程老板点了根烟,道:“估计是外地商玩儿的旁门左道。” 墙边靠着一警察道:“操,甭管什么本地外地,本地鸡外地鸡都是一顿肉,先把木匠逮回来——”另一个老警察当即踢了他小腿一脚,那警察一愣,反应过来紧忙噤声。 涉及到得罪人的事儿,众人都不吭声了,底下的警员等着他们头子开口,不然他们可瞎承诺不起。这要真是外地商有这两把能耐和胆量,敢这么得罪人,恐怕门路也四通八达,他们呼呼啦啦闹大了万一牵扯起来,对方再拐弯抹角给他们使绊子,这可不行。 一阵沉默过后,终于还是李焕超先出声。 他随手把烟头往砖墙上一按,哼道;“他妈什么本地外地,我今儿就给他们逮回来,看看谁能把我怎么地。” 老姜没说话,就直接往窗台上歪身子一坐,意思是今儿晚上不走,在这陪着。 于是众人有纷纷表示那谁谁说得对,本地外地都是鸡,炖了他怎么地吧,云云。一群老爷们儿的大嗓门在仓子里震得嗡嗡响。 韩耀就一直站在那儿,冷眼瞅着硕大的工仓,这时候他忽然无声的,缓慢的叹了口气,单手揉了把脸。 “谢谢哥儿几个了,今天晚上。”他捂着额头,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低声道,“不抓了,散了吧。” 警察都愣了,面面相觑,老姜和焕超瞪大眼珠子看他,这事儿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韩耀低声说:“算了,没什么意思。”他强扯起嘴角,点点头,“谢谢大家了啊,半夜三更都给折l腾出来,改天咱们再聚,我好好招待大家。” 说完走到门边,回身跟他们招手,示意都撤吧。 焕超和老姜对视一眼,焕超点点头,老姜挑眉表示明白了。俩人领着各自的人往外走。 做条子的都油精油精,但性格又粗糙,对什么人做什么事,对韩耀他们俩是当真哥们儿的那种好。韩耀不计较有韩耀的想法,但这事儿他俩得掰扯掰扯。于是这么一对眼,主意就定下了。 姓董的老板走到门边,低声说:“韩子,说实话,这次也是我的责任。老黄老了,我私心想给他找个轻快的活儿,要是有年轻力壮的打更,不能出这事儿。” 韩耀摇头:“甭说这些,咱不说这些。” 董老板说:“家具店以后怎么开还是个问题,现在看来用人是不保险了。你以后雇人也得看着,最起码身份证什么的你得留抵押……你要害还信得过哥们儿,有事就喊我。”说罢,上车走了。 张杨站在围墙边,路灯唯一能照亮的地方,韩耀从灰土中捡起钥匙串,锁上仓门。 六马路的路灯昏暗萧瑟,偌大的工仓人影不留,走空了。 张杨明白韩耀的想法,木匠们之所以跑路,不是让人挖了墙脚的缘故。 都是给人做工,在这里与在那里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警察不了解,张杨了解,再没人能比韩耀给的工钱还多了,这么好的待遇,到别处做工能再有么?他们不至于不识时务,再怎么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人是自己想走,而且可能很早以前就有这种想法了。以后合伙或者分开不晓得,肯定是想自己当老板,想赚得跟韩耀一样多,还不用受着老板的拘束。其实他们带走图纸,可能就是想以后即便没有人给提供款式,他们也能从以前的图纸上高出新花样,怕韩耀不放他们走,所以合计出这馊主意。 张杨设身处地,要他是木匠们,也会冒出这想法——我们费劲八力做出来的家具,老板天天翘着二郎腿就能赚大头,他们分得的也不过是个零头老板没了手艺人就当不成老板,但手艺人可以当自己的老板。 人都想往高处走,可是他们不应该卷走图纸,以这样的手段强行离开岗位,一丁点儿颜面和情分都不讲,给韩耀留下这么大的摊子,他们就拍拍屁股往高处走去了,就算非要走,哪怕知会一声啊。 韩耀就为的这个心寒,接电话时听见这事儿,突如其来的焦虑和措手不及,于是愤怒,现在何尝又不憋屈,不甘心。但抓他们回来又能怎么地,韩耀说得对,没什么意思。 韩耀骑上摩托,张杨自身后搂住他,摸摸他哥的脸。 街上只有他们,韩耀回身将倚靠在张杨怀里,长叹。 张杨拍拍颈窝里的大脑袋,压下自己心里那股堵挺劲儿,心想,吸取教训就好,咱们也没损失啥,家具店不是还在么,好好弄呗。 然而事情没有张杨想得那么简单顺利。 他们雇不到木匠了。 现如今家具火了,木匠都合伙干起“前店后厂”,自己当老板赚钱,谁还愿意来给人做工。韩耀在外头跑了半个月,一个人都没领回来,人听韩耀一张口都嫌弃,直往外撵,去去去谁他妈得意你给的那点儿钱。 工仓里连一件成型家具都没有,皇冠家具门前围满了来催订做的顾客,拿不出家具只能退钱,耽误了客人口碑更是每况愈下。张杨站在门口跟人道歉,就盼着韩耀赶快带人回来,结果什么都没盼来。 订做家具生产家具,没有木匠就等于做梦。就算立刻托人弄几台国营厂子淘汰的二手板式家具机器也需要人来操作,也需要木匠。现在他们这家店算是彻底瘫痪了,完犊子了。 韩耀绝望了。 一九八七年末,韩耀尽心尽力置办出来的,曾经引领家具行业潮流的皇冠家具,关门大吉了。 50、不如去养猪? “舅舅来了,宝贝快看看舅舅。”张杨轻声哄。 “咿呀——粑粑!”苏新穿着件粉红色带围嘴的小衣服和开裆裤,一手紧紧揪住布老虎,另一手扳起张杨的脸颊,高声喊话。 “舅舅。”张杨故意皱起鼻子,佯作生气道。 “啊!”苏新特别厉害的喊了一嗓子,皱起小眉头回身朝屋门伸出手,“啊!粑粑!” 苏新小美人长得很快很健康,孩子隔一段时间再看就变一个模样,一天比一天愈发圆滚白胖,手臂和腿上胖的肉皮一皱一皱,而且因为陈晓云照顾的好,她比之别家的孩子要聪明许多。十三个月大的宝贝,苏新现在能乍巴乍巴从里屋走到院子,还会自己迈门槛。她最认得苏城,也许是苏城整日千依百顺惯着她,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缘故,小娃每天说得最多的词是“粑粑”,偶尔冒出一声“嘛”,含含糊糊像在吹口水泡泡。 陈晓云端着沏开的茶水从厨房走过来,笑道:“就喜欢她那个死鬼爹。” 张杨把苏新小姐放在炕梢的小被子上让她躺平,回身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身上暖和不少,刚进门的寒气也散了。 他道:“城子上哪儿去了?半天不过来抱他闺女,他不想得慌啊。” 陈晓云在桌边坐下,垂眼钩编手里的毛线,弯起嘴角道:“想也抱不着,跟我爸上外地去了,约莫元旦能回家吧。” 张杨捧着茶杯笑了笑,刚想开口问苏城和陈叔这都快过年了出去跑啥,但看陈晓云提起这事儿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愿多说,他便噤了声。况且……张杨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次为得家具店的事来苏家,该怎么跟云姐张口还没底,他实在没太多心思管旁的事情。 陈晓云手上编着小毛衣,随口跟张杨掰扯最近剧团的一些事儿。陈晓云生产之后再没去剧团演出,一直在家照顾孩子,苏城前些天跟她说,剧团收益从年初就不太好,北方爱听戏的老百姓越来越少,有几个演员走了,陈叔想找一批杂技演员回来,希望能迎合迎合观众的口味,好歹年底多赚一些给大家分红。 张杨耳朵听着她说话,心里却在一刻不停翻来覆去的掂量,最终沉了口气,将用布口袋缠紧的厚厚一沓钱放在方桌上,推到陈晓云面前,“姐,这是家具店到年底的分红。” 陈晓云的絮叨被打断,瞅着包袱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笑着拍拍布口袋,微惊:“这么厚呀。” “这里头还有……”张杨顿了顿,“本钱。” 陈晓云:“?” 张杨强扯起笑容:“是这么回事儿,我韩哥不干家具店的买卖了。” 木匠组团跑路的事情张杨没提,他仗着陈晓云跟他一样不怎么懂生意上那些事,一通胡诌八扯,说韩耀觉得做家具折腾人,他想明年开始只做建筑材料生意。但是建筑材料风险大,怕赔钱把他们家搭进去,所以韩耀让他来退还本钱和分红。 张杨道:“对不住,云姐,本来想带着咱家多赚一些,但是韩哥说现在生意……不稳当,有时候怕赚得少拿不出提成给咱家,这么整他心里不得劲儿。” “你说的这是啥话!”陈晓云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将布口袋推回去,“韩子开店得带上我们,不管开得啥店,这钱你们还用着,拿回去。” 张杨一看就明白陈晓云的意思——她怕韩耀做生意缺钱。 他忙把钱挪到陈晓云跟前:“云姐你赶紧收着,韩哥不缺钱!” 陈晓云面无表情:“我们也不缺钱。” 张杨悲愤:“姐!” 陈晓云推过去,张杨推过来,反反复复,最后张杨炸毛。 “真不缺!要不也不能把分红一并给咱家……诶你拿着吧姐,他说了等建材生意稳定下来之后再让你们入股,到时候分红咱们再重新算。” 张杨努力让目光显得无比诚挚,陈晓云沉默片刻,点头:“也好,反正以后说不准……唉,我先收着,韩子要是用钱,你让他千万别客气。” 她把钱砖放在窗台上,说:“来姐家直接拿。” “成。”张杨没在意那句“反正以后说不准……”,当即在心里舒了口气,心说哎妈总算蒙混过去了。 他对陈晓云笑了笑,起身到炕边,抱起正向他张牙舞爪的苏新,搂在怀里拍拍。 屋门边还立着个大口袋,张杨进来时随手放在那的,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从口袋里拿出个用棕色麻布缝的表情阴沉的大狗熊,脸上黏了俩黄芯儿的玻璃弹子当眼珠,让苏新抱着。 张杨哄道:“看,舅舅给新新缝的‘韩大舅’,喜不喜欢?” 桌边,陈晓云又换了一套毛线埋头编织,这时抬头正看见纯手工制作的张杨牌大熊布偶的后背金闪闪仨大字——韩大舅。 云姐:“……” 苏新在出乳牙,牙床子痒痒,突然“噗——”地吐噜出口水,喷了她韩大舅一熊脸,咧嘴露出豁牙子笑得特别高兴,又扔了布偶双手捧住张杨的脖子,在他二舅颈窝“噗”的一声。 张杨:“……” 又坐了小半天陪陈晓云吃过晌午饭,出门回家时,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的小雪片子,落在黑色呢子外套上,转瞬便融化了。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冒着小冒烟儿雪走回四条街,傍晚的阳光照的云彩都红了。北风萧瑟,母鸡们缩在鸡棚的草堆里,去年送给邻居家的那只黑红毛大公鸡蹲守在棚口,脖颈紧绷绷,一动不动警惕的盯着对面窗台上的黑白花大猫。 韩耀坐在葡萄藤架子下的石凳上,背对大门,弓着腰翻看账本,张杨莫名觉得他的背影带着股挫败和无力。 张杨走到韩耀背后,俯身,双手搭在他肩膀上。 韩耀肩背轻微一震,一手将账本扣上,慌里慌张回身,“你回来了,那啥那啥……那啥?” 张杨手肘倚在韩耀肩上,道:“钱退给云姐了,没敢告诉她家具店关门的事,就这样她都怕你没钱,要是告诉她,这钱她更不能往回拿了。你怎么跟洪辰说?别让他再折腾小韶来回给送图纸了。” “刚打完电话,我直接告诉洪辰了,他要过来我没让。”韩耀头顶积了薄薄一层雪,含糊了两声,用脑袋拱了拱张杨,“进屋去吧,外头冷,我在这儿想想事情。” 张杨却没起身,而是顺势坐在韩耀两腿中间的石板凳子上,说:“我不冷,陪你坐一会儿。” 韩耀:“……” 韩耀仰天长叹,张杨以为他还是心烦,于是仰头靠着韩耀肩膀,握住他的手放在两手心中间摩挲:“都好些天了,家具店黄了就黄了,你别闹心了。这不是还有个建材店么,事业还在,这次吸取教训,以后再遇见这事儿就知道怎么绕开了,对不对?” 韩耀如同有难言之隐却无法言说般,悲痛无比,在张杨身后动了两下,站起身:“咱回屋去吧,我也回去,走走走……” “好吧,你回去躺一会儿,我做饭。”张杨应道,随手拿起扣在桌面上的账本。 韩耀:“!” 张杨本想进屋,却被韩耀突然扭曲的表情吓了一跳,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账本,以为刚才不小心抠坏了,忙低头翻看。 韩耀:“……” 张杨:“……” 翻着翻着,张杨面无表情了,往前翻到第一张,重新顺次往后细看。 俩人就这么站在雪地里,看账本从前面翻到最后一张。 张杨摔了账本低吼:“这到底怎么回事!?建材批发居然赔了八万多!” 韩耀揪开张杨的手掌跌坐在凳子上,赔钱的事儿瞒不住也没招了,他暴躁的起身转了两圈,坐回凳子上,从烟盒甩出支烟叼在嘴里,掏出火柴,嘀咕:“做生意肯定有赚有赔,不就几万块钱,屁大点儿事……” “怎么是屁大点儿事,你一个屁值八万么!”张杨怒道。 韩耀把火柴盒拍在石桌上,低吼:“当初有家具店撑着,我不是没当回事么!” 张杨:“当不当回事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韩耀瞪眼,气齁齁半晌,张杨双手推搡他不停追问,最后韩耀泄劲了,双臂拄着膝盖垂着头,坦白道:“那时候咱俩刚在一起,闹心吧唧的事儿我实在张不开嘴告诉你。现在家具店完犊子了,要再让你知道建材也是扔货,你不得闹心成什么样。你说我敢让你知道么。” 张杨微怔,沉默。 韩耀想把烟扔地上,想起这是从蛟河带回来纯红花铁锉子,张杨稀罕得不得了,于是气闷归气闷,到底还是没舍得扔,夹在耳朵上。 他跟张杨一坐一站,面对面半晌,韩耀叹道:“我太心急了。省城现在规划改造,我就进了不少建筑材料回来,以为能一抢而空,最后发现根本没有我的市场。现在都是政府和国家的工程,钢筋水泥几乎都是国家给提供,其他材料都有固定的生意人给供应,我初来乍到,工程不是闹着玩,价格再低也没人买。去年卖出两批还是老董替我拉的蛟河建桥的工程,钢筋不够,一时半会儿补不上才轮到我。” “蛟河……”张杨问,“年初你出差去蛟河那次,是为了这事儿?” 韩耀嗯了声:“我想找包工程的拉生意,去蛟河工地了,但是他们都明确告诉我没办法,不行。” 张杨走到他身前:“你还骗我说去山里看看木料。” 韩耀嗓音低哑:“没骗你,当时就是两个目的,后来真去山里看木料了,晚上下山还遇见一大洼子鬼火,吓够呛,完后老董说是亮屁虫,我还给你……” 韩耀说着,突然一顿,想起什么来,猛地起身大步跑进屋。 然后张杨就听东屋一阵惊天动地的叮叮咣咣,能想象到韩耀翻箱倒柜砸锅卖铁的情景,鸡飞狗跳过后,忽然又没动静了。 张杨拎着账本推门进去,就见韩耀蹲在大衣柜前,地上放着翻得稀烂的行李包,侧兜内衬被扯出来拖到地板革上,手里攥着个装白酒的空玻璃瓶子,两只黑乎乎的小团黏在瓶底。 韩耀晃了晃瓶子,沮丧的看着张杨:“抓了两只想给你看看,结果那天洗完澡就给忘了。” 现在再提起那天在澡堂子韩耀做的狗球事儿,张杨脸还禁不住造的通红,生怕韩耀继续掰扯那天是为得什么给忘了俩虫子,忙接下瓶子道:“算了。以后你再带我去蛟河山上看吧,这两只怪可怜的,不说了,吃饭。” 这么一闹腾,刚才的烦心劲儿也稍稍过去一些。何况,事已至此,赔出去的钱就是那东流水,除非坐时光机否则没法挽回。张杨将瓶子放在门边,叹了口气,去厨房做饭,韩耀去煤棚捡了煤回来引炉子。 张母给带的咸鹅蛋剩最后一个了,冻在冰箱冷冻层里,张杨拿出来跟豆包一起蒸上,烫了一锅米汤,油炒小咸鱼,俩人都没什么胃口,也没心情,随便吃吃算了。 俩人盘腿坐在炕桌前,韩耀把蛋清扣到自己粥碗里,蛋黄给张杨。 张杨问:“以后咋办?” 韩耀说:“再想,现在不提这些,吃吧,你明天早上有排练,早点儿睡觉。” 当年韩耀倒烟赚了那么多,炕洞里的钱不算,光是存银行那些就绝对够他俩坐吃山空。但张杨知道,韩耀不稀罕,这些钱早晚有花完的一天,而且冒着风险倒烟根本也不是为了现在能无所事事的安逸几年。 韩耀是要干一番大事业。 张杨看着他哥,忽然心里一阵难受。要是刚开始不听他瞎说,韩耀干食品加工也摊不上这事儿。 他划拉着米汤里的小咸鱼:“澡堂子对面卖鸡汤豆腐串的老韩头弄了个熟食加工厂,现在都赚蒙圈了,l数钱都不会数了。其实当初做食品加工可能会更好。” 韩耀抬眼,张杨低声说:“我没觉得做建材怨我,我就是怕走错路。毕竟事业能一次立起来多好,这么折腾一下走了弯路,以前全是白做工,还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本钱。” 韩耀无奈,放下碗筷:“想什么玩意儿呢你。建材是对的,咱们只是细节上没把握好,卖家具赚了多少钱呢,你算算。”韩耀道,“你比我早一步想到建材而已,而且就算你不说做建材,我也肯定不会做食品加工。你哥天天一身鸡汤豆腐串味儿,你愿意闻么?” 张杨脑海中浮现韩耀围着大围裙,拿大勺子和伙计一起搅拌沸腾大锅里的白条鸡的场景,摇头,“噗。” “还是做建材对,哥想了,应该挺住,机会在后头。”韩耀道,伸手过去摸摸小孩儿的耳朵尖,又摸摸他的脸。 八四年相遇时,张杨的眉眼还带着生嫩的稚气,现在已经开始略微显现出棱角,不削瘦,却显得他是一个十分挺拔的人。 韩耀单手支着桌缘看昏黄灯光下的张杨,回忆起从前在小饭店,他们俩商量倒烟,张杨坐着还没有他肩膀高,说什么都不懂。现在长大了,不是那个张着嘴坐在哥自行车上,看省城什么都觉得好的小孩儿了。 韩耀有些难耐,凑到张杨面前,低声问:“你看外边儿有没有鸟看咱们。” 张杨一听这话,条件反射的脸登时红了,直往后退,说:“有有有母鸡在看!” 窗台上一排母鸡歪着脑袋往里瞅。 “母鸡不算。”韩耀直起身将脸挨到张杨嘴边,“给亲一口,来。” 张杨脑瓜顶呼呼冒热气,韩耀死缠烂打,最后他拗不过,在韩耀鼻尖上蹭了一下作数。 亲完了张杨臊得慌,怕韩耀蹬鼻子上脸,于是马上转移话题:“那现在就等机会么?你你坐那儿把粥喝了!过完年咱就什么都不做?” “做。”韩耀挨着张杨坐下,道,“你说,做什么好。” 张杨语滞,撇嘴:“怎么又让我说,还是你说吧。” 韩耀捏起他的下巴来回晃,“你随便说说,我不一定听你的,咱俩就先这么瞎说两句。” “……” 张杨想了又想,想了再想,最后认真道:“那你先……养猪吧。吴春荣他男人在农村当养猪专业户,成十里八乡有名的万元户了,我妈说特风光,不如你也去风光风光,反正机会还没等来,闲着也是闲着。” 韩耀:“……” 51、烤肉 年底临近,十二月末,焕超打电话让韩耀出来,说有事情跟他说。 韩耀问他:“户口办完了?挺快啊哥们儿。” 焕超心说你怎么就只惦记户口呢!还有别的事儿呢!但嘴上只含糊的嗯了一声,道:“反正你来吧。诶,别到分局,我在老姜派出所呐啊。” 其实户口的事焕超老早就办妥了,也是管得实在不严,走他们的门路农转非再改个年龄是小菜一碟,一点儿不费事。当然要是走所谓的正规渠道,光是出生证明就够费劲。这户口很快办完了,焕超当时没让韩耀来拿,是想等他们把另一件事也弄妥了再叫韩耀过来一并搞。 ——他们把跑路的木匠给逮回来了。 其实韩耀还真是到了派出所才想起这回事,本来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根本也没想着这些破事。没想到焕超和老姜比他还上心。这些人让派出所抓住关起来有四五天,现在在墙边顿一排,看见韩耀走进来,都纷纷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插裤裆里。 老姜喝了口吐沫呸在他们身上,骂他们早他妈怎么不知道丢脸昧良心,一天两顿土豆炖茄子喂着,算便宜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焕超踢开边上蹲着哭得直抽的小年轻,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图纸递给韩耀,给他讲了抓捕过程。 本来焕超的人撵不上这帮木匠,跑得太快,后来到火车站看见有乘务员问谁丢了图纸,这才让他们逮着,当时都跑到大庆了,抓人的时候,这帮木匠正在那聚堆儿讨论开店呢。 焕超哼笑:“操蛋东西连店名都想好了,还他妈叫什么金不换家具,日你娘的金不换狗不理。” 韩耀:“……” 韩耀不自在的咳了声。 老姜架起腿坐在办公桌上,手里警棍一甩一甩,说让韩耀说怎么办,哥们儿帮你办了这帮犊子。木匠们吓得立刻直往一堆挤,几个岁数大的实在蹲不住了,两腿发抖晃晃悠悠直栽歪,大冬天的脸上淌冷汗,水洗似的,一看就是吓得,估计这些天老姜也没少给他们上教育课。 韩耀看着这些人没说话,把焕超拽到外面,道:“抓回来了你就看着办吧,罚钱吓唬吓唬,看守所也蹲了,教育够份儿就放了吧。” 焕超瞪眼:“就这样儿就完事了?” 韩耀道:“那还能怎么地,这些天也让老姜揍够呛。” 焕超翻楞了一眼,喘气喘了半天:“你这人真他妈……”顿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形容韩耀的操蛋,把户口本掏出来扔给他,进屋跟老姜俩人就一起开始骂韩耀,说他挺大个老爷们一点儿不尿性。让犊子坑成爷爷奶奶样,现在人给你逮来了还不赶紧抄家伙上。 韩耀进屋,笑着搂了他们的肩膀一把,拿户口走了。 过了两天焕超打电话过来,说人都放了,老姜把他们最后几个月的工钱罚出来了,准备他们俩去喝酒,不带韩耀。 木匠抓回来的事韩耀没跟张杨提起过,就当没发生。元旦前,他最后去仓库彻底清点了一遍货物,将未完成的家具和木料低价转给别人,家具仓子算是清理完毕。但建材批发门市依然有大量不同规格型号的钢筋,几种标号的水泥也囤在角落砌起一整面麻袋墙,甚至当时联系了砂子和石头都运来两火车皮,现在一立方都没卖出去。还有家具店剩下的成堆大卷油毡纸,地板革和油漆,就在家具店关门之前才运来整整一火车皮,一件没卖出去,原封不动在库房摆了一个月。 韩耀看着满登登的仓库直犯愁,“别说卖不卖了,白送都未必有人要,娘的。” 而且这些玩意儿还不像背心裤衩或者香烟,没人买大不了自销,可建筑材料扛回家怎么他妈自销,盖碉堡么。 说出来都够糟心,碉堡甭提了,就这些废铁烂泥,韩耀真弄一些回家打算自销,把家里灶台抹了一遍,焊了四个大鸡架放鸡窝,重新修了煤棚,就连西屋炕洞他都用钢筋焊出个护栏网,甚至在葡萄架的石桌下抹了个能取暖的大炉子,还做出一个长条的烧烤炉架,但就这么着也没见仓库里的钢筋怎么变少。 张杨今年的年假提前了,金老师去绍兴,剧团演出没有他的戏,于是在家闲着也是闹心,就拿着铅笔和小本子跟韩耀到仓库做清算。将仓库里没卖出的进货清点一遍,把进价加起来,算上给顾客的补偿,这些都算赔,刨除成本后跟净利润一减,居然得出一个不小的负数,够小个体户七八年赚的钱。再算上建材赔的钱,这数字让张杨有些接受不能。 韩耀叼着烟踹了一脚生锈的钢筋,“妈了个八的,成吨成吨的铁,就这么废在这儿了。” 张杨坐在水泥袋子上一遍遍核对数字,他总觉得赔这么多简直不可思议,肯定是哪儿算错了。正拧着脑袋心算,听见韩耀这话,他道:“愁什么,没事儿。” 韩耀嗤笑:“建材赔八万多你把我齁斥一顿,现在你又不愁了。” 张杨一脸“这点儿事你都想不明白”的表情,道:“这些东西咱们用得到,愁什么愁。” 说着将铅笔本子放在腿上,开始双手比划着畅想:“用钢筋和水泥,再去砖厂买些砖,回乡下建一整排猪舍。” 韩耀:“……” “油漆刷墙,刷成现在流行的那种红绿墙围子,油毡纸可以贴在房顶和窗户上,隔水,再给猪们铺一层地板革,让它们躺着睡觉。” 韩耀面无表情道:“对,木料也不应该贱卖,留着给猪圈包门框和食槽子,这多高档。” 张杨没听懂他的意思,茫然的眨眨眼,嗯了声,忽然道:“对啊,木料不应该卖!还得给猪做食槽!怎么忘了这事儿了!诶真是的,现在又得花钱买。” 韩耀哭笑不得:“你还当真了?” 张杨:“你不是都同意养猪了么?你到底想干嘛啊你?” 韩耀觉得跟他就说不明白了,拿起本子看了眼,环视整个仓库,最后决定:“大件儿卖不动,不能再陷在里头,目前坚决不能再搞,等以后再说。先把油漆油毡纸这些小件儿卖了,搞零售批发,谁家房子没个小灾小病的,总能卖出去一部分。” 张杨:“那猪呢?” 韩耀:“猪算大件儿。” 于是张杨经过慎重考虑后得出的养猪提议就这样被无情扼杀了。 清算账目,点完仓库积压货物的数量之后,家具店和建材店收尾工作完毕。韩耀将仓子和门市上锁,皇冠家具的牌子也摘下来,省得丢人——当然摘的时候就把人都丢尽了。四面门市都出来看笑话似的看他们,指指点点,夹杂两声唏嘘也含着嘲讽的意味,还听见有人说什么气数已尽,风水轮流转,英年早逝…… 张杨就听着这词儿用得好像不对劲儿,但是说他们说的不对吧,又挑不出错来。 算了。他现在连生气也懒得生,看着韩耀攀在梯子上用扳子拧螺帽,牌子上的积雪因为晃动细碎的落下来,心中怅然——这才刚尝了口胜利的果实,果子刚挂上树杈,酸味儿还没褪,紧接着一l道大雷就把树给劈了。 俩人把店里那些东西收拾收拾弄到仓库,张杨最后摸了摸立在墙角那块脏兮兮的阴刻招牌,心里和鼻头泛堵,终究还是不禁难受。“皇冠”两个字,他绞尽脑汁取的名字,还跟韩耀争论了好几天,没想到只用了不到两年就进棺材了。 六马路大道上,很多门市已经挂起红灯笼,一九八七年即将结束。 这一年里,韩耀满怀热情开始了一番事业,累死累活的折腾够呛,却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最后反倒比原点还往后退了一步。 韩耀牵着张杨走出去,仓库门落锁,将曾经的辉煌送入尘封。 回到家时天上还在下小雪,这场雪就这么飘飘忽忽连着三天,丁点儿大的雪飘没等落地就要化开似的,落在脸上的感觉就像被小鱼儿亲了一口。两人站在积起薄雪的石板上,此时此刻都觉得失去了什么,但同时也放下了什么。失落,又莫名感到轻松。 韩耀大狮子般使劲伸了个懒腰,双手放下随意的搂在张杨肩上:“现在咱俩都能在家歇着了。” 张杨环视到处是钢筋架子和水泥台的大院,笑道,“嗯,这样其实更自在,不然你天天绑在家具店,现在正好休息休息。晚上咱们吃啥,酸菜炖排骨?我炒几个菜,焖一锅豆饭吧。” 韩耀挑眉,抬手一指葡萄藤架子下的炉灶和烧烤炉子。 张杨:“?” 韩耀学新疆口音卷着大舌头说:“今晚窝们吃烤肉串~” 张杨不怎么乐意大冬天在屋外烤肉串吃,北风飘雪的也不怕喝一肚子风,进屋坐炕上吃顿热乎饭多好。但是韩耀认为,这些炉子一次都没用过,冬天烧一把旺旺。而且今天不冷,坐外头吃挺好。 张杨别的没听进去,倒是烧一把火旺旺这句,觉得甚是有道理,这样也算是好兆头,于是允许今天在雪里热火朝天吃一顿。 韩耀从鸡棚里抽出一大张防雨绸,四角系了绳子,搭在葡萄架上围出一个简单的小棚,挡风挡雪。然后捡炭块引燃烧烤炉子,往水泥炉灶里添柴火,小棚子里片刻后就生出暖气。 张杨进屋切了一大盆肉和排骨,半只鸡剁成块,大葱卷干豆腐,辣椒盐巴孜然末儿,盆里插着大把铁签子,大盆上面摞小盆,里面装的是刚靠出来的鸡油,胳膊上还挂了一袋地瓜,晃悠晃悠走过来。 俩人坐在石桌前穿肉串儿,喝两口小酒,一家两口人吃个家庭烤肉还有模有样的,惬意得很。 韩耀用手撕下一块冒热气的排骨肉,吹了两下喂给张杨,随口道:“烤两穗苞米,吃不吃。” 张杨烫得张着嘴直呵气,摇头口齿不清道:“唔吃。”三两口咽下去,又说:“南郊那时候都吃吐了。” 韩耀去拿了一穗回来,架在炭火上:“我吃,你多吃点儿肉,胖了好看。” 张杨叼着菜卷,瞅着苞米又觉得馋,于是默默去抽出穗苞米也烤上了。 韩喝了口酒,煞有其事的感叹:“人就是贱皮子,当年天天吃烤苞米吃得顶嗓子眼,恨不得以后有钱了就把苞米地一炮轰了,现在是有钱了,还想吃烤苞米。” 张杨面无表情往玉米上撒辣椒,“我就是随便吃吃,不是很想吃。” 韩耀端着酒杯哼哼笑,拇指帮张杨抹唇边的油。 五花肉和排骨鸡肉在炭火上烤的滋滋淌油,水泥炉灶里烤着地瓜,能隐约闻到甜味儿。桃酥白天跟大公鸡干架赢了,在鸡窝里睡了一觉,闻见香味踩着猫步走过来,跳到张杨膝盖上,用爪子扒拉了块鸡肉啃,啃得张杨裤子上一滩油渍。 张杨用炉钩子扒出一个地瓜,边扒皮边道:“昨天我去给家里汇钱,路过农行,看见有很多人买国债。他们都说国债利息比银行高一些,而且保险。” 韩耀挑眉,“你想买国债。” 张杨说:“我不买,我想让你买。你那些钱存银行的不动,炕洞里那些一时半会用不到,拿一部分出来买国债不是很好么。” “嗯,买吧。”韩耀点头,又道:“其实我买跟你买是一回事儿,比如邻居家,别人不会说张婶儿花钱买了国债,或者张叔花钱买了国债,只会说老张家买了国债……” 正说着,忽然大院铁门吱嘎一声,张杨探头一看,见大门边站着个男人,严严实实的裹着军大衣正往里瞅。 韩耀放下酒杯,皱眉:“谁?” 张杨站起来细看,笑起来,忙朝那人招手:“城子!快快赶紧进来!” 52、再见 八七年的岁末,当韩耀帮着将苏城用三轮车拉过来的年货搬进地窖时,张杨还笑问:“呦!今年年货来的这么早?大冬月的,你们家这是准备忙啥事儿呢吧,过年连年礼都提前,预备串门子?” 而苏城接下来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压根儿没多想。 “搬家。”苏城顺着地窖梯子爬上来,答道。 张杨伸手把他拽上地面,一愣:“啊?你们要搬哪儿去啊?南边儿的房子不是挺好么,还带个大院,我跟你说,连房带院的这两年可不多见了,谁出的主意要搬家啊?” 地窖里传来韩耀的接话,大嗓门在底下震得嗡嗡回声:“搬家啊?哪天搬?到时候我找两辆货车,一气儿全拉去得了!” 苏城却笑了:“别介,要找货车帮我搬,那可得烧老多油了。” 张杨和韩耀听见这话,同时道: “你要是往长白山搬就真不给你找车了!确实忒费油!” “你不是想下屯子住郊边吧?!” 苏城摇头,缓声道:“比那远多了。这不是预备赶在元旦之前,我和晓云,还有我们两家爹妈,七口人,一起搬去北京。” 张杨顿时愣了。 小雪还在下,暖融融的烧烤炉子边,只有苏城啃着烤苞米,跟他们讲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是怎么一回事。 陈晓云上回说剧团进项一直不尽如人意,再早其实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但今年收入减少的特别明显,还走了两个演员。当时张杨听完并没当成什么大事,还想着今年放假到剧团唱一个月,帮顶一阵子,虽然他不是名角儿,但总聊胜于无么。 然而陈叔对剧团经营非常重视,剧团是他们家最主要的营生,陈叔自己,还有他闺女和女婿全是吃这口饭的,不好好搞,以后剧团黄了,他们一家难不成去喝西北风么。现在赚的钱少了,就说明他们哪儿开始变得不吸引人,落后了,必须得改。 况且,剧院总是这些剧目,翻来覆去,留不住观众,而电视和广播普及,生活丰富起来之后,在北方还是土生土长的二人转和热闹的大秧歌更吸引人,除非是热爱戏曲,否则人们更不愿意用听戏打发时间了。 所以陈叔跟苏城商量之后,俩人决定去外地转转,看看别人怎么经营的剧团。 这京剧是打哪儿兴盛起来的?京城啊。 于是他们爷俩坐火车第一站就是北京。 北京那地方,嚯!那是真繁荣!不愧是首都!在京城逛了四天,他们爷俩算是结结实实见识了一把。走了著名的王府井,瞻仰了会,激动之后方才想起来办正事,马不停蹄到大大小小不少家有台子又些个名气的戏楼,茶馆,园子参观,喝茶听戏。 他们就发现,一些地方唱的是真好,而另一些l在苏城看来则很一般,说实话,同样一出《游龙戏凤》,还真就没有苏城唱得质量高。但无论这些台子唱的如何,都是几乎天天满场,生意火热非常。 陈叔原本只想来看看,没做旁的打算,但这些天看下来,当即心里就生出些别的想法了。 他每到一个地方听戏,完事儿就会问苏城觉得他的唱功比不比得上台上的人,接着又问,现在他们剧团里,有哪些人能够得上台上这些演员的水准。 苏城按自己的想法回答,老头儿总是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最后到回家那天,临上火车,陈叔跟苏城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皮黄啊,到底还得在京城唱。” 苏城嚼着烤苞米笑道:“我老丈人别看岁数大,心也大,这就认准北京了。” “回家说完这事儿,我们俩拿钱又去了一趟,在四环胡同租的房子。昨天就把城东剧场关了,没出兑,怕以后万一在北京混不下去,回来省城起码还有栋楼。剧团的人愿意跟着北上就跟着,不愿意的拿了钱直接就地解散,老头儿做事利落,下刀咔嚓脆,嘿。” “我媳妇儿在家都把东西收拾完了。今天把年礼给咱家送来,十二月二十八号的火车。” 韩耀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张杨一直静静听着。苏城语气轻松,说来一切也都打点好了,没什么遗漏的,连计划不成的后路都想好了。 等他说完,张杨只问:“那你呢?你也认准北京了么?” 苏城一顿,继而点头道:“准了。” 苏城不笑了,抿着嘴唇,将苞米棒子随手扔进炉灶,双手在军大衣的衣摆上抹了两把,用张杨的酒杯满上,举杯,跟韩耀手里的杯磕了一下,然后在张杨放在石桌上的拳头轻碰,干了。 “准了。”他吁了口气,点头重复道,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自心的再一次确认。 张杨说不清心里啥滋味,不禁问:“城子,把握么?太仓促了,你真认准了?别想一出是一出,你们拖家带口的就决定去北京……” “嗨!世上哪有十足把握的事,事在人为么,不做就不知道以后啥样。”苏城咧嘴,吸了下鼻涕,垂眼看着石桌上的裂纹,又低声道:“说实话,你进省越那会儿,我特羡慕你。现在看来哥们儿是进不了省京剧团了,所以我必须得换条路试试,不能总在后头囚着,是不。” “我老丈人说得对,皮黄还得在京城唱,在京城听的人多,我也唱的响。” “匝把我真认准了,想好了。” 苏城目光坚定,张杨懂了。 谁也没再说话。 良久。 苏城忽然夹起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本来想让你们上我家吃饭去,你们这还先吃上了,真是……”说着,抬胳膊用衣袖抹脸,眼眶红了。 “操,烫舌头。”他口齿不清的哽咽。 1987年12月28日,农历冬月初八,省城火车站。 绿皮火车在月台停靠,汽笛嘶鸣。韩耀一身黑大衣叼着烟,人高马大的堵在车厢扶梯口往上递行李,后面一堆乘客愣是没敢往上挤,苏城站在门边接着大包小箱。 苏家父母和陈叔两口子捏着车票,正缓慢的随着人潮朝座位蹭过去,陈晓云背着包站在车外,顺着车窗往里看爹妈坐下,舒了口气。还有好些亲戚和朋友来送站,在月台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座位,隔着窗户不停喊话,嘱咐,告别。 苏新包裹在小被子里,依依呀呀,瞪圆眼睛看周围行色匆匆的乘客,张杨抱着她,最后亲了亲冻得通红的小脸儿。 陈叔往上推起窗户喊:“杨呐!你老师从绍兴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 张杨应道:“好!陈叔你们路上小心!” 陈叔往外探身想摸摸张杨的头,无奈大肚腩卡着,这得张杨上前踮脚去拉他的手。陈叔喊:“好孩子!好好学!以后错不了!” 苏城讲最后一包行李搬上车,韩耀往后退开两步,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到了通知我们,以后常联系。” 苏城接了,夹在耳朵上,点头道:“一定。” 他一手扯住扶手,探身出去,另一只手跟韩耀用力握住。 这时,乘务员站在门边高举手臂,哨声响。 张杨忙把苏新还给陈晓云,扯着她跑到扶梯,将她推上去,“小心点儿别挤到新新!” 陈晓云手忙脚乱,“诶!”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乘务员推开门口送站的人跳上扶梯,车门砰的关上。 陈晓云双手护紧孩子,隔着玻璃回头对张杨他们笑,说不出话,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滴在苏新的小花被子上。 苏城朝张杨挥手,喊声夹在无数亲友之间最后的告别中。 “哥们儿!给你写信必须得回啊!再见!” 张杨朝车门挥舞双手,眼看着火车越开越快,逐渐加速驶向铁道延伸的远方,脑海中,第一次跟苏城相遇的情景蓦地涌现,历历在目。 四年前,他孤身到省城,第一天,他兄弟给他让出半块砖头,第二天给他带了两个白面豆包,帮他找了一份工作,他穷的叮当响,兄弟拿自家攒的粮票给他送来大米白面,让他好好过年。 他跟苏城,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面了。 张杨终于泣不成声,揪着韩耀的大衣袖子蹭鼻涕眼泪。 然而他却又真心希望,苏城能沿着这条路一直顺利的走下去,再不会有艰难险阻迫使他回头。 53、有人要买积压货 张杨记忆里的1987年,是他人生中最失落,最焦虑的一年。张母的催促,韩耀两家店铺相继倒闭,好友苏城举家迁往北京。然而否极泰来四个字是极有道理的,后来张杨回想这段时光,觉得正是如此,当人生的道路缓缓行至低谷,只要你还肯走,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是上坡路。 金老师从绍兴回来后得知陈叔一家搬走的消息,情绪低落了近大半月,天天脸上没个笑脸。挚友离别,他连送站都没能赶上,始终难以释怀。 后来,苏城给张杨寄来的第一封信里夹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陈叔夫妇站在四环胡同的四合院红墙下,怀里抱着苏新,张杨将这张照片拿给金老师,老头儿看过后瘪着嘴,半晌终究笑了,叹气道:“好……挺好。” 张杨将这张照片留给老师,另外一张相片上,苏城全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微笑着挥手致意,背面有一行字:八八年一月一日于城楼上。他将它夹进一本新买的绿色相册里。 元旦开始,韩耀赋闲在家,过起了无所事事的打酱油生活。而从打家具店和建材批发处关门大吉的这半年来,如今到了年节,人情冷暖更愈发显现出来。 有些人惯于趋炎附势,小人嘴脸又不长心眼儿,眼瞧着韩耀这是不行了,大浪淘沙,曾经风光一时的韩老板被市场的洪流冲了个稀烂。所谓“有钱您是爷,没钱你是屁”,这帮人觉得现在已经没有给韩耀鞍前马后的必要,于是走的溜干净,今年二月份春节别说送年礼,连影子都没有了。 不过明眼人毕竟是有,韩耀的雄厚资本摆在这儿,跟局子的关系放在这儿,现在无非是看韩耀想不想干事业,而不是他以后还能不能干得起事业。目光短浅之人只看眼前,不顾长久,更不顾情面,这就活该他们一辈子给人踮脚。 当然,这些事儿韩耀心里明镜似的,正常得很,他也压根儿就没当回事。他们来就来了,不来找正好清净。饭局牌局也顺势全推了不去,每天顶多就是跟老姜他们几个关系铁的哥们儿到二道河子钓鱼,或者找新开的饭店喝酒,顺便弄两箱空啤酒瓶子回来,在大院矮墙上摆一排,跟分局刑警队一帮大盖帽打枪,消磨时间。 二月份的农历春节,张杨没回祈盘屯跟爹妈一起过年,给家中写了信并寄去一堆年货。年三十儿那天,他和韩耀俩人在四条街大院一起包饺子,剪窗花,写对联。 韩耀重拾毛笔,拿出当年写大字报的实力,在红纸上大笔一挥—— 上联: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下联:愚公移山人定胜天 横批: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张杨捧着装饺子馅的大盆:“……” “十多年没动笔,先找找感觉。”韩耀随手将红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方形红纸,写下一个大大的“福”。 俩人蘸了浆糊,将福字黏到大铁门中间,回家打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烧开水煮饺子,1978年就算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了过去。 而无所事事的日子还在持续,直到八八年初夏。 这天清早四点半,晨风吹拂李树叶子,沙沙作响。邻居家的大公鸡飞到墙头上高声打鸣,母鸡们早早从窝里飞出来,正在院里咯咯哒埋头啄食,享受清晨的凉风。 张杨在薄毯里翻来覆去,颈窝下韩耀的手臂热乎乎沾着汗气,张杨脸颊在上面蹭了两下,醒了。 窗外朝阳初生,晨光旖旎,他茫然的坐起身看向外面,忽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胳膊,捆住他的腰重新带进被窝。 “来……搂一会儿。”低沉暗哑的嗓音带着鼻音。 张杨被按在怀里,大腿无意间蹭到韩耀大短裤里支起来的那玩意儿,整张脸立刻从脖颈红到耳朵根儿,慌张去推:“你松手、别耍流氓、还得去早市!诶你干嘛!” 韩耀猛地翻身,将张杨压在身下摩挲,“就搂一会儿……完事我跟你去早市,听话。” 张杨像被铁箍捆住般动弹不得,满脸通红,愤恨不已。 韩耀握住他的双手往下引,耍流氓不够,还磨磨唧唧道:“你别干攥着啊……摸两下……啧。” 张杨倏地大力挣动,怒道:“你别动我!” “来吧,来。”韩耀好声好气,手上一把扯掉张杨的裤头。 薄毯里鼓起个大包,开始剧烈抖动。 桃酥窝在炕角眯着眼睛打哈欠,伸了个懒腰,跃过大包出门了。 过得片刻,激烈平息,毯子被一把掀开,张杨满头大汗,脸朝下趴在褥子上,韩耀压着他拱来拱去,“再搂一会儿……” 张杨怒不可遏,再次回忆起澡堂子那不堪一幕,跳下地抬腿往韩耀脑袋上狠狠实实踩了一脚,跑去园子里打水,用肥皂使劲洗手。 今年年初,省城大范围翻修路面,大胡同一侧尘土飞扬,堆满石子和沙土,围栏将路段圈起来,干脆把胡同一端堵死了。无奈之下,早市只好从胡同口搬到了半里地外的小空地上。 家里园子的菜还没下来,吃什么都得出去买,早市的东西一向既便宜又齐全,而且新鲜,所以张杨每天早上都早起去早市买一整天要吃的蔬菜,早饭顺便也一起带出来,道口那家的油条豆腐脑,味道好自不用提,还有一家新来的卖羊骨头汤,撒上点儿葱花香菜,就着油饼吃特别香。 张杨大清早的气不过,在院子当中央跟韩耀一顿武叱。知道小孩儿脸皮薄,韩耀也不跟他一样的,还觉着挺有意思,让张杨揍够份儿,他拍拍小孩儿的脸,好言好语说咱俩喝羊汤去,喝好了送你去剧团,啊。完后蹲在水龙头下,掬两捧水洗了把脸,穿着背心大裤头出门往早市溜达。 往市场去的一路要路过几乎整条四条街,街上的老陈头儿家门前今年新挂上了只鹩哥,会说话,但是只会说一句,天天看见有人路过就喊:“春眠不觉晓!处处不觉晓!”不知道是哪个没文化的教的。 张杨看着这鸟儿正经挺喜欢,觉得挺稀奇,每天早上都要站在那儿逗弄一会,跟它对两句诗,喂两颗瓜子,教他它“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 韩耀每次都不说什么,就站在边上等着,啥时候张杨逗够了啥时候再走,但是回回走之前,韩耀都凑上去,小声对鹩哥说一声“山炮”,锲而不舍的坚持了小半年,不知道他这是较的什么劲。 …… 今天韩耀也跟鹩哥说了句“山炮”,然后俩人走到空地市场,没着急买菜,先在早点摊子找座位坐下,老板正站在沸腾的大锅后舀汤,锅中羊肋排上下翻滚。 老板笑道:“又来啦!今儿吃点儿啥?包子馒头花卷油饼,羊汤里有羊排羊腿羊下水!” “两碗羊汤放腿肉,两张油饼,八个牛肉包子。”张杨从裤兜里掏出钱,抽出一张l递过去,“差一毛钱甭找了,给多舀半勺汤呗。” 老板接过票子一瞅,嚯了声:“哎妈,这钱要是不找零可不中,咱家包子饼没镶金子。” 张杨让他说得一愣,没反应过来,韩耀给了那老板一张十块钱,道:“拿错了,新发行的这钱看着不习惯,总把一百当十块钱往出花。” 张杨这才明白过劲儿来,赶紧接过那张一百块的大灰狼收好,这也不知道咋回事,都这个月第五次拿错钱了…… 去年年底,张杨到银行买国债的时候就听说要发行第四套人民币,最大面值从十块钱变成了一百块。 结果新货币发出来一看,诶呦!大团结和大灰狼这哥俩儿长得实在太像了。而且新人民币的十块和一百的颜色又差不太多,所以张杨经常搞混,到现在还别不过来这个弯儿。 好在早点摊子老板和早市卖菜的人都不错,也不贪图这些钱,看见张杨拿错了就主动还回来,还有两次韩耀注意到赶紧给拦下来,不然用不了几次,张杨一个月工资就让他弄没了。 喝着汤,张杨见一对老夫妇买完菜,坐在道口台阶上颤巍巍数钱,感叹道:“现在钱不如以前禁用了。早年吃这些东西哪用得上十块钱啊。” 韩耀道:“市场经济闹得,钱毛了。这两年物价没少涨,不然也用不着弄一百这么大的票子。” 张杨撇嘴。 他现在也说不出这市场经济到底好还是不好,要说百姓手头富裕起来了吧,可物价也逐步跟着涨高,除了现在不像过去,什么物资都要计划着来,其余也真没啥差别,反倒有些人心跟着利益变得叵测了。 他记得有一次韩耀跟李焕超他们一起在院子里打枪,张杨在里屋,就隐约听他们说了一件关于国企领导为了发财钻市场经济空子,人心不足蛇吞象,结果被撸下马坐牢的事。 那也是张杨第一次听说“价格双轨制”这个名词儿。 以前国家的工业生产资料分配,那都是要按照行政指令一层一层往下批,价格也严格按国家有关部门调控。后来大概八一年左右,国家出台规定,计划外多余的生产资料,也就是本来应该由企业自销的部分,可以按市场价往外卖。 于是就有人看出门道,钻了这个“计划外自销部分”的空子。 当时修路也好,筑桥也好,还有盖楼,都是国家或者单位统包投资,是公家的工程,建设完毕也不投入市场,比方说筒子楼,就是单位福利性质的,给员工分房子,但不往外卖。建设用的建材也是国家按照计划价分配给各个工程。 然而有了这个价格双轨制之后,有些人利用手里的权利,将原本在计划内,应该按照计划价卖给工地的建材转手卖到了市场上,这赚的钱就是市场价,比计划价高出多至百分之二十,甚至更多。 当时张杨还听不太懂这些东西,晚上问起这件事,让韩耀给他举个例子。 韩耀寻思了半天,解释道,“比如现在有一吨钢筋,成本价两千块,本来计划价应该卖两千五百块钱,现在国企领导大手一挥,这一吨就算成自销部分了,三千五卖给别的公司,这里外里不就多赚了一千块钱么。” 这么一解释,张杨就明白了。 韩耀道:“前段时间省城有个领导就这么干,后来整大发了没兜住,让人发现给撸下来,现在搁牢里蹲着呢。” 张杨诧异:“还要蹲监狱啊?” “可不。”韩耀道,“投机倒把罪,罪名还不小。” 投机倒把啥的,张杨听完这个事情之后一直想,韩耀已经不倒烟了,投机倒把跟他们家也没什么关系了。今天喝着羊骨头汤的时候张杨寻思起这件事情,也根本没怎么在意,就觉得搞市场搞按劳分配,说是激发劳动力上进心,其实就是激发一些人的坏心眼儿。完后就单想着怎么能治脑残了,以后可不能再拿错钱…… 其实人心不足永远不会被消灭,只会愈演愈烈,贪的愈来愈高端。 这些事张杨不懂,他也根本预测不到,一个小时后,老董打来的一个电话,就将韩耀卷进这个圈里。 当时俩人吃好早饭都快七点钟了,张杨正换衣服准备去剧团,东屋电话铃声响,接起来就听老董问:“诶,韩子,你那儿还有沥青没有?” 韩耀歪脖子夹着话筒,系衬衫扣子,“有,老多了,你要就全拉走,当给我消灾了。” “什么全拉走,有人要买!” “啥?” “买你的积压货!你那些货积着反正卖不出去,你不如便宜点儿卖了得了。” 韩耀一听还有这好事,立马答应:“成啊,我平价给你都成。” “那你赶紧上仓库一趟,他们这边正修路,工程等着呢!” 54、 朝阳和熙,柳枝轻动。 六马路上的电车轨道凌乱,岔路错综交叠,如同胡乱摆放在一处的圆弧,平顶宽檐的邮局老楼曾经是日本商场,当年的彩色玻璃还留在窗框里,只是边角破了个洞。 清晨的安宁,让这老旧的城市一侧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 直到一辆倒骑驴在路边嘎吱停稳,小报摊的板子被支起来,杂质报纸一摞摞摆上去,小马扎翻开。 烫法拉头的大娘往摊子后面一坐,大屁股令小板凳发出承受不住的轻响,明黄色乔其纱料子的长裙,在腰背缝接处隐约有裂帛声。 一切就绪,双卡录音机的按钮咔嚓一声。大娘眯着眼睛,蜡黄的一张脸无比陶醉,开始跟录音机边扭动边唱道: “你从哪里来哎哎,我地朋友。好像一只蝴蝶耶,飞进我地窗口噢噢。不知能做喔喔,几日停留……” 清晨的宁静瞬间被歌声消灭了。 没过多久,道路两侧店铺也陆续开张,路上的自行车和人潮来来往往,这时,摩托车的马达轰隆声渐近,一道车影飞驰而过,开出十多米又轰隆隆拐回来,停在报摊前。 大娘依旧哼着歌,在随风飞扬的法拉头缝隙中看见一枚硬币落进装钱的饼干铁盒里,城市晨报少了一份。摩托车开走,大娘翻白眼,从鼻孔嗤出一声气,将录音机的音量扭大。 建材批发处门市前,老董和一个男人正蹲着抽烟,苦大仇深。 瞧见韩耀的摩托车,老董立刻迎上去:“可算来了,赶紧开门!” 韩耀将报纸夹在臂弯里,顺带掏钥匙,腾出另一只手跟老董打招呼,然后跟那男人握手,道:“来晚了。哥们儿等挺长时间了吧,不好意思。” 男人握住韩耀的手上下晃:“你好你好,您姓韩是吧。我老曾。我们这也才来,没等多长时间。就是……诶不是我说,你们对面那老娘们儿唱歌实在太他妈不中听。” 韩耀推住门板捅钥匙孔:“甭提了,我就让她给吓走的。我这门市生意不好吧,我坐这儿看看书,晒晒太阳,一天卖两卷油毡纸也挺好,后来这老娘们儿一来我这胆囊和心脏就不行了,当时给我们家……咳,吓得。今儿走运,以前她没听毛阿敏那会儿,咱这条街从白天到晚上都是《枉凝眉》,那嗓子吊的简直……” 老曾瞬间想像出林黛玉烫头,穿大垫肩的乔其纱的情景,咧嘴打了个哆嗦:“诶呦我操,想想都觉着没法儿听。” 马路对面,录音机突然咔的一响,换磁带。 大娘清咳两声,深吸一口气。 “一朵是阆苑仙葩——啊,一朵是美玉无瑕——啊。” 老曾:“……” 老董简直出离愤怒了,抓狂大吼:“快他娘的开门!” 韩耀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仨人迅速进屋,关门放帘,世界和平了。 这名姓曾的男人是老董的朋友,也是建筑承包商,俩人是原来拉活儿的时候认识的,就是他要买韩耀积压的沥青。 老曾说,他今年包了一段铺路的工程,这不是城市规划建设么,石板马路都旧了,瞅着市容也不好看,今年政府就要把城东城南的石板子旧路全抠了,整成柏油马路,亮堂。 这两年的工程就是狼多肉少,一帮子建筑队呼啦啦等着,愣是接不到活。本来今年他能捞着这好事儿还挺高兴的,还跟老董他们这些关系好的,今年没抢上活计的哥们儿一通显摆。结果做上这活儿之后,他悔得肠子青,大老爷们就差没哭出来。 接到工程之后,他们工程队按照日期准时开工,建筑公司也把建筑材料给拉来一些,干了两天,第一段路的路基和稳定土都完工时,材料也用没了。 于是老曾就打电话,说建材没了,再给拉些个过来呗,咱好接着整啊。 结果没想到,建筑公司那边支支吾吾,最后来了句:“上头计划下不来,你们先找别的地方买点儿弄着吧。” 老曾说罢,再也掩饰不住愁容:“我合同都签完了,垫钱买高价材料,再交这费那费,整完了之后建设单位给我按合同报账,报的是计划价!他们是省钱了,我他妈里外里整不好都得搭钱!你说这不坑人呢么这!我家我媳妇儿,听完这事儿当场就哭上了,完后跟别的工头家的搁一起打麻将,又想起这事儿,说着说着四个人凑一块又一顿哭天抢地。哎妈……” 韩耀听他说到计划下不来时,眉心一动,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合上账本,拍拍老曾肩膀道:“现在包工程都不容易。沥青我这儿不少,全平价给你,你甭给钱,先用着。” 老曾不干,说啥都要先给钱,本来就便宜买,咋还能拖欠。 双方来来回回,最后老董道:“韩子不是外人,再说你也不能跑了,早给晚给一回事。” 韩耀领着老曾的人到郊区仓库运走两吨沥青,看见还有混凝土和沙石,也连带着弄走不少,不是老曾脸皮厚不客气,实在是缺材料,啥都缺,一样两样能挺住,再多贵得就真买不起了,真成了自己掏腰包给国家做贡献,牺牲小我造福一方了。 韩耀看老曾愁得,也实在可怜,家里还有媳妇,于是跟他说,不够就来找,建材批发处这儿啥玩意都有。 老曾当场愣了,反复问他不是客套话吧?是真的吧?韩耀郑重点头,老曾心里涌上一阵感激之情,大老爷们顿时热泪盈眶,搂着韩耀千恩万谢,要来日报答,把韩耀弄得哭笑不得。 等老曾一伙人运走材料,仓库这边消停下来,韩耀和老董在附近找了家小饭馆。俩人点了四个菜,喝着酒说话。 韩耀问道:“怎么回事儿这是?前两天不刚弄进去一个么?怎么刹不住车还反倒往前跐溜,要不要命了他们?诶服务员!给来根儿大葱。” 老董垂眼剥花生壳,哼了声:“前些日子,生产资料在市场上的最高限价不能多于计划价百分之二十的规定取消了。” 韩耀挑眉,当即了然。 限价取消,意味着以后官倒们一张批条赚得就不止百分之二十。这帮人都他妈是要钱不要命的货,寻思着人人都倒,抓也一下抓不到他们头上去。其实原来韩耀南北跑货,坐火车运胸罩裤衩,外国烟酒,这也是倒,但这是小倒,撑死算是私倒。可是官倒性质就不一样了,格外招人恨。以前就在倒的人,现在倒得更起劲,以前不敢倒的,现在眼瞅着别人大把大把往怀里搂银子,腰包淌油,还能不惦记?还能坐得住? 这一堆手里掐着额度的官儿整巴整巴,愈演愈烈,计划内指标就完不成了。建筑公司肯定不愿意多出钱从市场上弄材料,难怪老曾这些包工头难做。 韩耀撅了半根大葱,问:“你今年没活儿吧。” 老董往嘴里扔了两粒花生,摇头:“没活儿。算老天爷照顾我。”又嗨了一声,叹道:“整个什么双轨价格拉动市场经济,最后整稀烂,这他妈王八犊子扯的。” 韩耀往大葱上蘸了点儿酱,咬一口,靠在椅背上架起腿,翻开早晨买的报纸,随声哼道:“瞧好儿吧,早晚有扯着蛋的一天。” 先如今这个蓬勃的年代,中国的经济以一种探索的姿态快速向前行走,虽然弊端和矛盾逐渐凸显,但无疑带动了社会的发展,拉动其他领域前进,也在改变人们的生活和内心。 曾经,苏城和陈叔的剧团面临新与旧的挑战,他们随即做出了选择,现在张杨所在的省越也开始为之改变了。 戏曲“三并举”的政策很早之前就已经提出,最近又开始着重强调戏曲发展方向,认为封建老旧的要摒弃,传统剧目要有创新,着重发展反应现代社会的新剧目。 为了这事儿,老金爷子和团里几位领导年前去了趟绍兴,而后又走了浙江很多地方,最后从上海返回省城。一圈下来,越剧圈子里普遍的声音却并不是迎合政策上的重点,老艺术家们最希望的是传统剧目首先能够传承下去,毕竟文革毁灭的已经太多。 有人表示,现代戏没有搞头,今天的“反应现代社会新剧目”跟以前的样板戏在里子上没有区别。在封建老旧摒弃上,越剧也没有什么可摒弃的,这个越剧就是在封建背景下反应人们的美好本性,很有积极意义,要是这都摒弃了,还唱什么唱。再有,创新可以吸收别家戏曲之所长,将其改变成越剧嘛,传统剧目胡乱改一通,搞不好弄得不伦不类,反倒糟蹋了东西。 ——于是问题就来了。 老艺术家对戏曲的感悟和驾驭不必多说,越剧学习的同时要兼顾其他剧种,这也是必须的,按理说改一出戏,只要用心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整个省越的年轻一辈,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改写剧目,移植其他剧种成熟曲目的能力。 包括张杨在内的所有人,当初学的昆曲,黄梅戏等等,只会唱,可是就算唱出个花儿来,不能将所学融入越剧,甚至不能自己编上一小段小戏,光会唱,那还不如一台录音机。 整个省越为下一代担忧,最后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思来想去,老金爷子提出:“办个剧团下属的学校,全面培养学生,以后也能保证省越输入新鲜血液。现在学习环境跟咱们小时候不一样了,有必要让孩子们系统的学习越剧。省越出徒的居然只会唱,这不行!” 于是老头儿老太太们往上反应之后,批示很快下来,从八八年的冬天到夏天捣鼓了几个月,今天上午,张杨一走进剧院大门就听到众人议论,说省越剧团下属艺术学校成立了,马上开始招生,正往外发单子呢。 金老师确凿了这个消息,还特意嘱咐他:“杨啊,你聪明,但是底子薄,以后你就跟你那几个没出徒的师哥师姐一起,没事儿上艺校蹭课听听,反正都是自家老师都认识,也不能收你学费。” 张杨点头:“知道了,谢谢老师。” 老金爷子摸摸小弟子的头,摆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吧,张杨转身时又忽然叫住他,道:“孩子,记住,脑袋不能白长,要懂得活学活用。再者有些事情,别人没让你做,你自己也要试着做,刻苦一点儿,总有一天你会庆幸自己当初努力了。” 说罢,老头儿端着搪瓷大茶缸往后台去了,路过一靠墙拉筋的男孩,瞄了一眼,劈头盖脸就是一教鞭,揍在男孩膝盖上。 “抻直了!抻不直你拉个屁筋!” 男孩吓得一哆嗦,忙不迭伸腿架在墙围子的棱角上,抻得疼出一额头汗也不敢再动一下。 张杨怔怔的看着,偏着头寻思,直到老头儿晃悠悠的背影消失在帷幕后。 接下来的一整天,张杨都在惦记老爷子跟他说的话——活学活用,试着做,刻苦一点儿。也许老师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利用学过的东西自己做一些尝试,比如……编一段小戏?张杨这样想。 晚上回家,没看到韩耀在台阶下等,于是张杨独自去了市图书馆。既然想到了就赶紧做起来,最起码先找书自己学学怎么编戏啥的,要是以后艺校老师真能教到,他也当是提前预习。 然而在借阅室里转了两圈,却没找到什么跟戏曲有关的书,戏曲杂志倒是有很多,但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内容,没什么意思。 最后张杨在角落里发现两本京剧戏词,大略翻看了两眼,决定先借回去读读,聊胜于无。 夏天的红墙大院即使在夜晚也生机无限。松柏深绿,灯光暖黄,虫鸣轻响,和冬天相比,显出种别样的静谧。 实在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管理员在书本后扣戳之后,张杨将借阅证揣进衬衣胸前的口袋,站在廊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松树的清香味,捧着书本准备回家。走过回廊时,他见拐角处的柏树针上挂了盏旧式的马灯,灯光照亮树下一片围栏,一名年轻人背靠廊柱在一个很大的本子上快速的描着什么。张杨从他身边走过,出于好奇随意瞥了一眼,顿时愣了。 本子上用炭笔画出的男人的脸,是韩耀! “诶?”张杨不由得低呼出声,年轻人方才注意到有人在旁边,疑惑的抬头。 张杨没想太多,遂即张口问:“你画的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年轻人道,“一年多之前见过一次,今天想起来就画了。” 一年多之前……应该是皇冠家具开业之前,云姐还没生新新那时候,有一次韩耀出差回来,来图书馆接他。张杨没见过这人,恐怕见过也早忘了,应该是韩耀在院子里遇见过他吧。 张杨蹙眉回想,不禁惊异,隔了这么久,看过一眼的陌生人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那年轻人看了张杨一眼,明白肯定是他认识画里的人,嘴角微微挑了下,画完最后几笔,问:“你要么?给你了。” 张杨回过神:“嗯?” 年轻人道:“素描,你要就给你了。刚才做工图做累了,随便画画,反正是不认识的人。” 张杨不懂工图是什么玩意儿,无意识的啊了一声,年轻人以为他想要,将白纸本横过来,从地上的斜挎包里拽出一把共图纸,压着边缘将画裁下来。他裁的时候,上面一页也露了出来,画了一名带毛线帽子的老妇人,惟妙惟肖,就连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额头的褶皱都如同真的一般。 “你是……画家。” 这话让年轻人笑起来,摇头道:“我是学生。” 这人看着也有二十出头了,应该跟他差不多大,张杨问:“大学生?” “嗯。对面农大的。”那人把裁剪下来的画递给他。 张杨眼里立刻显出敬佩和羡慕。 他自己没上成大学,也没见识过大学,身边更没有上大学的人。这还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跟大学生说话,眼前的小年轻就是张杨心中的高等知识分子。 张杨接过素描,心里无论如何按耐不住,想跟这个小年轻人多聊两句,不由自主的就在回廊上坐下来。年轻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张杨,倒没有厌烦或表现出觉得对方奇怪,将画册和工图尺放回背包,笑了笑,竟主动跟张杨聊了起来。 这让张杨无比雀跃。 他们彼此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张杨提到的都是关于大学的事情,那人讲了许多,两人一直聊到马灯里的煤油都快燃尽了,图书馆管理员走过来打断他们俩,说:“快回家吧,马上要闭馆了。” 张杨才意识到已经这个点儿了,忙道:“对不起啊!跟你说这么长时间,耽误你做事。” 年轻人没说什么,摇摇头,笑着说了声再见,拎起包先走了。 张杨挠了挠刚才让蚊子咬的红包,跟在那人身后走,忽然想起来素描还在回廊上扔着,赶紧跑回去取,再跑出门,那个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图书馆晚十点锁门,这时间电车早没有了,路上拉脚三轮也没有,张杨这才想起来,韩耀要是等不到自己回家,会不会急了到处找他,于是慌忙一路飞奔回家。 结果累死累活回到家,气喘吁吁的推门一看,韩耀歪在炕上睡得死沉,呼噜声震天响,脑门发红一脸汗,一看就是喝高了,衬衣皱巴巴的敞着前襟口子,手指头上圈着车钥匙,另一手攥着报纸,像是准备骑车出门接他,没等下地又困得倒头睡着。 张杨无奈叹气,在炕沿上坐下,用手指戳韩耀汗涔涔的胸口,低声喊:“哥。” 韩耀皱眉,喘着粗气翻身,半晌难受的眯起眼睛。 张杨用手背给他擦脸上的汗,“跟谁喝这么多?沥青卖出去多少?” “……全卖了。”韩耀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的又道,“哥跟你说……” “嗯,你说。” “我说……啥玩意儿来着……?你等会儿……我想想的啊……” 韩耀记得他有事跟张杨说,但忽然想不起来他准备说什么,盯着顶棚重影的灯光寻思,把大脑袋蹭到张杨腿上,可能枕着觉得挺舒服,想着想着,又睡过去了。 55、 韩耀醒来时正是晨光最刺眼的时段。 宿醉一夜,头痛欲裂,他翻身下地,动作迟缓的像头狗熊,晃晃悠悠去院子里拿盆,蹲在水龙头前洗了把脸。 张杨正站在食槽前喂鸡,头也不抬道:“锅里有米汤,你去喝点儿。昨晚上跟谁喝的?” “老董。”韩耀眉头蹙着,仰头长吁一口气。双手捂脸缓了一会,起身到厨房盛了碗米汤,叼着煮鸡蛋出来,边看张杨喂鸡,边把昨天卖沥青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张杨边听边揪碎没切开的菜叶,均匀撒在每只母鸡前,听罢道:“你帮帮那个老曾也挺好,摊上这事儿,怪可怜的……诶,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不是前两天才逮进去一个么,他们就不害怕?” 韩耀三两口喝完米汤,嗤了声:“他们怕个屁,现在凡是手里有额度的都倒,大到火车皮,小到暖壶胆,谁都觉着要抓也是拿别人起头,真抓也连起来一大片,从上往下谁都别想好,你说他们怕啥。现在满省城有几个人能买着计划价的东西,全他妈官商勾结,一个豆包在他们堆儿里滚一遭,三毛钱能他娘的涨到三块。” 官倒听着实在骇人,可再往深处想,其实也必然会是如此。 国家政策留了这么大空子,一张批条能换一袋大票,二傻才会眼睁睁瞅着不去钻。只要有一个敢身先士卒的带头,后方观望的大部队立刻就会如狼似虎的扑上去。 张杨觉得,其实这跟韩耀当年倒烟是一样道理。 那时候省城有谁能抽一包万宝路,那都是倍儿稀罕的事,贼有面子。但从打韩耀给开了个头,省城的洋烟瞬间铺天盖地,现在往大街上随便一扫,稍微有点钱的,嘴里叼着的不是三五烟就是良友。 搞对外开放,搞市场经济,也许势必要走到这一步。改革开放已经十周年了,以前说起投机倒把是犯罪,谁要是被抓住,那是真给苦头吃;然而如今,当几乎所有人都在投机倒把的时候,大势所趋,法律也不过是白纸上印着的一句苍白无力的话罢了。 张杨将沾了小米和菜叶的铝盆撂在鸡架上,叹气:“今年物价涨得快,跟火烧耗子尾巴似的窜。我们剧团的同事跟我说,这是要通货膨胀,估计也是他们给倒胀起来的。” 他又忽然用警告的眼神看向韩耀,道:“你别跟着掺和啊,哥我告诉你,我妈总说邪门歪道保准没好,既然不倒烟了,钱也赚足了,以后类似投机的事也不能干,上头不敢抓当官的,万一拿做生意的充数咋办。” 张杨一脸严肃的叮嘱,韩耀绷着嘴角忍笑,点头答应。结果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乐出来了:“我能跟着整这破事儿么,咱得往远了看……” 说到这儿,韩耀突然一拍肚子,可算想起重点内容了。昨晚喝高了没说成,连小孩啥时候回得家他都没印象了,现在正好聊到这事,他问张杨:“咱家炕洞里还有多少钱?” 炕洞大柜里藏得钱,一部分让张杨拿到银行存成死期,另一些按个人最大限额买了国债,最初倒烟赚的第一笔钱还在农行存着活期,想留着以后用,目前还没动过。现在炕洞里剩下得不多,张杨没告诉他还有多少,问:“你要干嘛?” 韩耀:“看看够不够我进货的。现在建材成本价也高了,在厂家抢不着货,就得多花钱跟别人那儿倒一批过来,你说是不。” 张杨:“……” 张杨怒道:“你刚才说不搀和这破事儿!” “我不倒,我拿出去卖。”韩耀跟他实在说不通,起身进屋拿出昨天的晨报,展开示意他看。 版面上半部分一则新闻的黑字大标题写着:国务院召开第一次全国住房制度改革工作会议,推出《关于在全国城镇分期分批推行住房制度改革的实施方案》 这则新闻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张杨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韩耀想让他看出些啥,脑门子发晕,让韩耀用人话给他解释意思。而韩耀昨天跟老董研究了一下午这篇新闻,对其的理解总结出来只有一句话—— 以前,住房是福利性质,实物分配,要么单位给分房住,要么跟国家租买公房使用权;但以后,住房会逐渐转向市场,住房按劳分配,你能赚负担多少钱,就向市场买多贵的房。 韩耀抻平报纸,正色道:“现在省城建起来的一片片全是公房,张杨,你信不信,再往后的居民楼未必都是国家建的,老董跟我说,去年深圳那边搞试点,公开招标出让住房用地,效果不错,很成功。照这势头,可能用不上两三年,房子会跟街上的豆腐脑一样。” “跟豆腐脑一样?”张杨脑海里立刻出现一栋热气腾腾的大楼,软绵绵的晃悠晃悠,窗口和门直往外淌卤汁的情景。 韩耀哭笑不得:“哥的意思是,房子跟豆腐脑一样,都是商品。” 张杨听得半懂不懂,有一句他倒是明白,小范围试点的成功,意味着将来可能会大范围,甚至全国范围实行。省城在中国北方,一直以来都相对滞后,但要照着报纸上讲的住房转向市场逐步推广的话,推到这边真就用不上三两年。 他盯着报纸思索,要是以后住房用地都公开招标,中标的人在土地上建房子,盖楼……刚才他要理论什么事儿来着? 韩耀看着他,用诱导的口吻道:“盖楼需要建材。私人盖商品房,到时候国家就计划不过来了,双轨制只不过是过渡,早晚会取消。” “昨天看到这张报纸我就想,现在承包商难做,如果我用平价,甚至适当赔点儿钱拉他们一把,你想想,等以后生产资料全部流入市场,建筑承包的活计源源不断,而且都得到市场上买建材……” 张杨听着,思路逐渐清晰,恍然大悟:“你想趁现在赚人情,打开销路,将来建材用量大卖得俏,你一下就能站稳,固定客源也是现成的了,是不是?” 韩耀笑道:“只要能站稳,到那时候估摸着差不离了,我就开公司。” 这个决定,是继倒烟之后,韩耀的又一次高瞻远瞩,预估未来。张杨却非常害怕,他听到那句“适当赔点儿钱拉他们一把”,立刻觉得韩耀的想法不靠谱——这说白了就是赔本赚吆喝。 建材成本高,赔一点都不是小数目,韩耀“适当赔点儿”,恐怕也要以万为单位。万一推广迟迟不进行,双轨制越来越操蛋,难道韩耀就这么一直亏本拉这些承包商上岸么?况且世间事瞬息万变,试点可能存在弊端,如果以后暴露出问题,今天的推测就全是扯蛋,韩耀在这上头赔的钱,耽误的时间,也找不回来了。 虽然他哥摆弄人的手腕无需担心,但泼出去的钱要是收不回来,最后只换回承包商的人情,当初辛辛苦苦倒烟都成了白做工,简直是竹篮打水,得不偿失。 韩耀却胸有成竹,信誓旦旦道:“昨天跟老董翻来覆去研究一整下午了,你等着看吧,政策十有八九跟我们推测的一样。老董那人你不知道,上头放个屁,不等拐出小肠他就能猜出是什么响儿。再说,哥说是适当赔一些,其实未必,最多摊个运费,再多我能干么。放心吧啊,其实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事,哥不能坑自个儿,费劲八力挣点儿钱还得养家,哪能撇出去给他们踮脚。” 要照这么说,不赔钱只折腾折腾,确实属于空手套白狼的范畴。但张杨还是觉得不把握,怕韩耀瞎整,嘱咐他:“千万别傻了吧唧赔钱给他们上货,顶多卖个平价。咱们也不是非要打这份主意,大不了将来费点儿劲开路呗。” 韩耀:“知道知道。” 狗熊下午要去跟老姜打牌,说完进屋换衣服去了。张杨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的推他,把他从院子推到屋里,从东屋推到西屋,结果没注意前面,推得韩耀一脑袋磕在门框上,当即怒了:“揍你啊!” 张杨转身要跑,被韩耀搂住反锁在屋里,狗熊捂着脑门去厨房吃了四个鸡蛋,满嘴蛋黄回屋,在小孩儿脸上狠狠吮了一口。 事实证明,张杨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 翌日,韩耀联系了原来几个进货的地方,打听价格才发现今年市场上扒皮剥削得是够狠实。他根本无需特意赔钱,成本价加上一些零碎费用,合起来的价钱还比市场上一般价格还要便宜至多百分之十,如果稍微加价,他把承包商打发乐呵的同时,还能小赚一笔。 非常逢时的,不到两天的工夫,老曾再次找到韩耀,说他有个在二道河子修桥的哥们儿,钢筋和混凝土不够用,问韩耀还有存货没有,要是有的话能不能给便宜些。 韩耀自然把他打发的乐乐呵呵,又要让他看到自己的难处,让他知道,我韩耀是因为为人仗义才格外照顾你,让对方记得这份情,了解韩耀为人是一等一,那表现,丁点儿看不出有献殷勤,企图从他们身上图些什么的意思。 这样一来二去,一个传一个,那些建筑公司给掏钱买高价建材的不算,不少被要求垫付建材钱,最后还得按合同拿计划价报销的包工程头子们都认准韩耀,指望起韩耀来了。 炕洞里的钱自从投入到这笔“小买卖”当中,按照实现预期的提价,一周一周循环进出,两个月下来,倒也赚了不少。韩耀只拿本钱跟他们玩儿,赚出来的利润全撤出来给了张杨,让他拿去家用也好,存起来也好,随便。 张杨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这笔钱全用来买债券。 八八年的下半年一开始,通货膨胀果然席卷而来,物价成倍飞涨。然而也有好处,就是无论银行还是债券,利率都大幅度提高。 一时间,剧团同事们都在讨论家里要拿出多少钱买债券,现在多买,以后多得,大家伙儿都本着这个信念勒紧了裤腰,然后一起约好,国债开卖的前一天跟团里请假,组团去排队买债券。 为了债券,这一大帮人三更半夜摸黑起床,打着手电筒直奔银行,到那儿一看,居然还有带铺盖卷来打地铺的,和气连天的坚守。剧团这些人来得还算早,前面没多少人,而他们之后陆陆续续又有成堆人来,队伍拐了个弯,逐渐向后延伸,长龙尾巴隐藏进转角,不知道后头还拖出多长,还隐约传来推搡和争吵声。这些人真是希望渺茫,遥遥无期了。 张杨跟同事们一起从半夜坚持到银行开门,好容易等到开门的一瞬间,人群立刻躁动骚乱,甚至后头眼看着买不上的人还跑过来企图插队。张杨在人潮中奋战,可算是在告罄前买到了国债。一群人疲惫不堪的各回各家,张杨揉着眼睛往回走,路过邮局时想到家信也差不多到日子了,于是顺便进去查了邮件,果真有他家寄来的信和包裹。包裹很小很轻,信倒是少见的厚。 乘电车回到四条街,韩耀还在睡,但上午可能出去了一趟,大背心换成衬衣,脸朝墙窝着睡觉,也不知道吃过饭没有。 张杨坐在炕沿上,先闭眼睛休息一会,揉揉酸疼的额头,然后捧起包裹晃了晃,掂了掂分量,猜了半天里面会是什么好东西,又看向那封厚厚的信。 想了想,他把包裹放在一旁,撕开信封朝下倒,另一只手伸平,期待的在下面接着信。 而先从信封里哗啦啦掉出来的,竟是一厚沓相片。 56、 张杨还记得两年前,他和韩耀回祈盘屯过春节那次,张母曾在厨房跟他谈过关于找对象的事。当时张杨的想法何其单纯,听张母说完不强给他相对象,当即便兴高采烈。而张母也不觉得怎么着,那时的她只是觉得,儿子在省城呆了一两年,已经能看出心思跟农村人不同,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也得理解一下,开明一些。 其实,若是按照北方农村从来的旧规矩,男女结婚,一般只需父母出面做主,媒人牵线,两家长辈私底下觉得合适之后,俩个孩子再大正旗鼓见上一面,倘若没有大出入,那么婚事就正式定下了。 从古以来,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传统已根深蒂固。虽说素不相识的二人走到一起,免不了会相互看不上,毕竟农村家家户户,谁没有个一星半点的毛病,但大家都是从不可心慢慢儿挺过来。 包括张母也一样。 张母也有十六七一枝花的年纪,当年家里给她相门户,看上了张父一身力气,虽然穷,但种田挑水,沤肥喂牛,啥都能干,于是将闺女给了他。没想到结婚之后才知道张父竟有耍大钱的毛病,家里稍微有几个钱,保准拿出去跟人耍,后来张母把钱锁在大柜里,张父居然拿斧头把柜门劈开了,里面总共才两毛钱,他拿了就跑,到晚上回家,又是浑身上下输精光。 张母当年是天天哭,夜夜哭,恨日子没法过,还很她爹妈给找了这么个人,有时候气不过都想收拾收拾跑了得了。可等到气性劲儿过去,再无奈的生活也还是要继续。况且,人生苦短四个字,真不是说瞎话。无论时日多么长久难熬,终究有云开月明的一天,现在渐渐岁数大了,张父年轻时的毛病也没了,倒是仅有的三两个优点还保持着,家里的粗重活计,张父仍然比别家男人干得更好,更精细,也从来让媳妇扛事。 所以现下回头想来,老人不愧是吃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眼光错不了,过一辈子的人,还得长辈给挑。 但张母可没忘从前难熬的生活,对于她唯一的老儿子,张母是不希望他也要“守得云开”,只盼望儿子的婚姻直接就是“见月明”。 这媳妇儿,是要一辈子陪男人过日子,给男人照顾家的,女人再好再能干,只要男人觉得不可心,日子十有八九也不会舒坦。老儿子现如今的想法还跟农村人根本不是一路,她和老鬼头子要是主张给找回来个闺女,张杨要是看不上眼呢?年轻人上来钻牛角尖的劲儿,谁都整不了,那他以后起码有十年八年甭想有舒心日子。 所以在厨房谈话那次,她答应张杨,可以自己找个喜欢的,城里人乡下人都可以,长相也没太多所谓。 但开明归开明,一切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子打算,张母并没完全松口。年轻人最容易猪油蒙心,看人看不到根儿上,从来最在乎相貌,不在乎性格,所以女方必须领回家来让爹妈把关,这儿媳妇让大家都相中是最好,但只要父母看不上眼,那张杨说啥都不好使。 这话说开了,母子俩虽然各怀心思,倒也暂时都安心了。 张母开始坐等儿子往家领对象。 可三五月逐渐过去,不知不觉一多年过去,与他同龄的大小伙子和大闺女,该娶亲的娶亲,该外嫁的外嫁,张杨却连个小姑娘都没往家领,甚至想找对象的意思都没有表现出分毫。张母坐不住了,儿子他咋就不着急啊! 对象的事,封封家信里要问到,儿子却跟看不见似的从来不答话;后来在省城有正经工作,迁户口回家一趟,张母追着让他说说到底什么想法,张杨就装被了灌哑药,死活不说,后来拿“缘分”之类的话敷衍她,最后干脆躲着;结果许是追问的太狠,年底连回家过年都不敢,寄回来一堆东西,人没影儿了。 今年夏天,吴春荣连娃都生出来了,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喜糖喜蛋从上沟子一路撒回祈盘屯。村里议论说他们没够年龄,没领证,非婚生的孩子要罚钱云云,人养猪专业户的姑爷紧接着就扬言发话—— “又不是没钱,罚呗,我们家现在有后了!钱算个啥玩意儿!” 在他们农村这一片,有后是人生第一大事,人活一生最重视的就是孩子。 人为啥结婚?为了生孩子;人为啥攒钱?为了给孩子相个好门户,完后好再生孩子。 吴家姑爷这话放出去,酸了不知十里八乡多少户人家,二赖子比吴春荣还先结的婚,让吴家姑爷给撩持了一下,非要争这个面子,于是二赖子家媳妇儿紧随其后也怀了孕。 张杨跟这俩人从小在一堆儿玩,现在长大了,屯里人也习惯性将他们拿到一起比较。为这事,张母上了老大的火,无论如何降不下来。 可是上火的事没完,反而接踵而至。张母一家兄弟姐妹五人,年龄相差甚远,最大的与最小的隔了近一辈人的年岁,这个节骨眼上,谁也没想到,张杨他二舅姆居然也有身子了!屯子里都讲究他们家,说这简直是瞎胡闹,这就是不要脸么,跟小辈儿抢这风头。 然而二舅家辈分虽然大,但那也是仗着上头有他姐,姐姐岁数大给带起来了,人儿毕竟还年轻。那二舅姆被说几句也算了,没什么意思。意料之中,话题转而变成了张家小崽儿。 几个爱背后闲磕牙,唯恐屯里没点儿破事可谈论的大广播喇叭开始到处宣传,在村头妇女聚堆儿的大杨树底下,口无遮拦的讲究张家,尖酸无比。 “这张杨不行啊,今年二十了吧,你们说说,吴家春荣和小二赖这都有后了,连二舅姆都豁出脸要生,诶他咋就不结婚呢?咋就不着急呢?” “能不能一心想在城里攀高枝儿,完了城里人儿嫌他农村来的,苞米碴子攀不上大米白面!哈哈哈哈!” “唉,这大小伙儿啊,过了二十相门户就得让别人挑一挑,都害怕是不是有啥毛病,还是因为名声不好啥的。这要是攀不上高枝儿,回来再找,农村人也看不上他了,你说亏本儿不亏本儿吧,要不说人得知道自己是哪路货。” “嘶,那小张杨,去年还回来改户口呢,现在也算是城里人儿啊。不能是真有啥毛病,不好找对象吧?哎妈呀,那可逗乐了!现在指不定在城里急得直蹦跶,完了诶就是不敢回家,你说张家以后可咋做人了哈哈哈哈哈!” 这话一来二去传到张母耳朵里,气得她直哆嗦,可又不能出去理论,毕竟张杨是真没结婚啊。到最后,就连张母都开始疑心,她儿子没有什么毛病,她是知道的,难不成张杨真像那帮女的说的,一心想攀高枝儿?张母一想到就恨不得逮着张杨扇两大巴掌,简直就是傻到家! 如此这般,张杨的婚事俨然成了张母最大的心病,她既急得慌又害怕,实在不能再等下去。 与此同时,张杨瞅着手里这些相片,心情比之张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翻看的时候甚至手都在发抖,照片上清一色全是小姑娘,背面写得名字年龄,家住屯子近到祈盘一队,远到二三百里地外的河南道,根本想象不出这老太太到底费了多少心思才把她们一个个搜罗起来! 相片中间夹着信纸,上面一共只有三行字—— 好好看看有没有相中的,缘分不缘分的也在于搭桥,城里找不着,兴许绕一遭,还得在农村找个闺女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样才叫相称。 妈告诉你,做人要知足,不能巴巴的想美梦。 吴家春荣生的老胖小子,招人稀罕,特意去县城照相馆照的相片,说让你看看,妈给你寄过去了,你看完给我寄回来。 张杨拆开包裹,果然里头一本老厚的相册,翻开全是吴家三口人的照片,小娃胖嘟嘟的,咧着嘴刚会笑,脸颊上带两个小酒窝。本来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要是往常他都能乐得坐不住,坐车去上沟子给吴春荣随礼。 可是现在,这玩意儿却是张杨最不想看的东西,简直是毫无征兆插进心肉的一把刀。 张杨双手捂住脸,缓缓的,苦恼的弯下腰,手肘狠狠在相册上压出凹陷和扭曲的褶皱。良久,他用力捗了把脸,合上相册回身看向炕里。 韩耀正盘腿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不知道已经这么坐了多长时间。 四目相对,张杨眼角通红,移开视线,将散乱的相片,家信跟相册摞在一起,递给韩耀。 这个话题他们曾经谈论过,却只谈论了一半,张杨那么抓心挠肝的想知道,韩耀却死活不告诉他;后来家具店黄了,建材也赔本,张杨怕韩耀心烦,所以绝口没在提起过;最近两个月家信不频,他也渐渐忘了。然而今天,他们不得不谈。 “吴春荣生儿子了,估计屯里人讲话扫了我妈的面子,她也实在等不了了。”张杨顿了顿,哑声道,“……你以前跟我说,能让我不结婚,是不是……一直拿话唬我?” 韩耀垂着眼,一张张翻看相片上的女人,反问:“我以前唬过你么?” 张杨点点头,怔了下,又摇头。 韩耀看过最后一张相片,大手将一厚沓码规整放在炕上,嗤笑道:“挑这么多老娘们儿,没一个有我好看,你妈眼神儿不行。”继而长吁口气,点燃烟吸了半根,又缓声道:“我这人你知道,没人管我娶不娶媳妇,生不生孩子,我也从来不后悔。但是你跟我不一样,你能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娃么?” 张杨颓然的坐着,摇头:“……不能。” 农村那地方,人活一辈子,就为了结婚,为了生孩子,天经地义,两样少一样都不成。别说他不结婚,就是结婚之后生不出孩子,或者没过门子就怀孕,那简直都是磕碜到不能再磕碜。张杨大舅年轻时没能找到对象,后来日子过得多苦,连带张母她们这些当亲戚的也被在背后说三道四,一时间没人给他们家一个好脸。这样的事情,即使全家搬走,祖坟也还在这片山头上,能搬到哪儿去呢。 哪怕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在意屯里人怎么议论,张杨也根本过不了爹妈这一关。媳妇好不好都是其次,张家只有他一个儿子,最重要的是后代,张家也要这个脸面。 张杨要是死活不结婚,说出真正原因,这么膈应的事儿,他爹妈八成会把他打死,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含辛茹苦养出个孽,不孝;不说真正原因,不管编什么样的借口,他老张家也明明白白的断后了,对于老人而言,以后的日子还有意思么?他的错,却要爹妈跟着承受后果,不孝。 张杨绝望的闭眼,连声音都在发抖:“姓韩的,你他妈的就唬我吧。” 韩耀却笑了:“不带乱扣帽子的啊,老子这辈子都没唬过你,当年骗你南郊草甸有狼那次不算。” 他弹了弹烟灰,声音缓和却一本正经:“其实吧,结婚这事儿倒是不难弄,你多少要受点儿委屈,但最起码能保证不让你搂个老娘们儿回来膈应我。” 张杨猛地抬头看向他。 “我一直没跟你说是因为我在考虑孩子的问题。” 他们俩之间,只要在一起,张杨就注定为此牺牲,过跟正常人不一样的人生。没有漂亮温柔的媳妇儿陪着他,照顾他,要顶住家里,同事和朋友那边的种种压力,要撒谎骗自己的父母,最重要的是,张杨倘若一辈子不后悔,那么他也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张杨愿意跟他在一起,韩耀没有一天不觉得是三生万幸,可也没有一天不觉得自己对不住张杨。 韩耀希望能给张杨一个亲骨血,但这意味着他必须需要一个女人,为此,他想了不知道多少个馊主意。直到今年三月份报纸上登了新闻,中国第一例试管婴儿出世了,韩耀顿时觉得希望来了。现在科学在进步,也许等个三两年,或者三五年,试管婴儿会逐渐普及,也许会出现专门为试管婴儿做孕育的女人。到时候他找门路弄一弄,张杨也许不用跟女人同房,用体外受精就能有他的孩子了。 韩耀手脚并用爬到张杨身边,紧紧搂住他,低声道:“哥就想着,你这一脉单传的,哥一大老爷们儿也没法给你生个儿子,怎么着也得想想别的法子啊。结果到底没赶趟,你妈就杀出来了。” 张杨眼眶蓦地红了,手臂扣住韩耀的后背。 韩耀还跟他打趣:“要不我跟你回家吧,我去跟你爸妈说,老子肚子上的六块肉其实是六胞胎,保不准他们能信。” 张杨将脸埋在他肩膀窝里,扑哧乐了,道:“他们要真信了,都一件事儿就是给我捆起来交给政府,那不成怪物了么……” 过了一会儿,张杨闷声说:“没事儿,亲生不亲生的,我不在乎。当年我爷也是过继来的,我爸说,是因为我太奶好几年生不出孩子,没办法。不过后来我爷长到四五岁,我祖太奶给找的不知道什么偏方,她吃了又能生了。那要这么说,老张家到我爸他们这一支还就不是亲骨血了,但是我二爷三爷他们对我爷爷,对爸他们哥儿几个,还跟亲人一样好。” 说到这儿,张杨顿了顿,低声道:“但是我的事,说啥也不能让我爹妈知道,毕竟他们不可能再生了,要是知道我的孩子不是亲生的,心里不得多难受,以后日子过得也没滋味儿了。” 韩耀道:“我明白,保准给你办的妥妥的。就是你得吃点儿苦,受点儿委屈。” 张杨抬头,相识这么久,第一次在韩耀的目光中发觉到歉意。然后他听韩耀在他耳边低语,讲了他出的主意。 听完后,张杨有点儿憷,犹豫道:“我挨揍倒是不算啥,他们不能因为这事往死里揍我……以后不能穿帮吧?” 韩耀跟他额头相抵,缓慢的磨蹭:“放心吧,哥什么时候唬过你。” 韩耀的意思是,分两方面对待这件事。 对张杨家里那头,韩耀走门路弄一套真假掺半的证件,给张杨搞个名义上的婚姻并不难,再去福利院挑个年龄差不多,瞅着也可心的小孩儿挂到张杨户口下,那更是小事一桩。至于孩子的“妈”,说难产去世最好,也最值得同情。唯一苦的是张杨,背着爹妈在省城“结婚”了,还有了娃,回家一顿胖揍估计免不了,韩耀想想都心疼,却也没法儿代替他挨揍。 对于朋友同事方面,怎么解释张杨同志平白无故多了个孩子,只能说是亲戚家大人没了,按照农村的俗理儿,孩子就过继给了张杨。反正农村一些杂七杂八的旧俗,隔条河都隔出十万八千里,各地不同很正常,再者张杨家人跟工作上的人又没什么接触机会,这谎话撒出去也不怕露馅儿。 张杨本来挺怕爹妈以后要是到省城来,万一跟同事接触上,两头对不上就完了。不过他又一想,家里有田,有牲口要伺候,他们过年来省城一次都费劲,最多到不远屯子的老姨家一趟,哪能在省城多呆呢,同事没事也不经常来家里,于是便放心了。 那天以后,韩耀早就开始为此奔走,他也一本心思都放在应对父母上,寻思着咋样说能少挨两下棍子。 如此没过几日,待到仲秋将至,北风萧瑟时,韩耀已经将伪造的一干证件搞出来了。 晚上他请别人喝完酒,回到家,拿出这一沓递给正看书的张杨,道:“请领导过目。” 张杨看了眼最上面的结婚证,面无表情:“陈冬梅是何许人。” “你媳妇儿。”韩耀从下面抽出死亡证,强调:“前妻。” 张杨:“……” 结婚证,死亡证,准生证,出生证明等样样俱全,证件和红戳都是特意弄的真件儿,但上头写得都是假的,日期也空着没填,方便以后。当然,在各部门肯定没有存档,这一套东西,单纯就是为了唬弄张家父母。也不知道韩耀弄这些证件的时候,是怎么跟他那几个给他办事的哥们儿说得。 随手翻了一遍,张杨叹了口气,道:“就差孩子了。” “明天去福利院,都打点好了。”韩耀探身过去,伸手在张杨脸颊上轻拍了两下,道:“精神点儿,别犯愁,眼看这事儿就要成了。要不你提前设想一下你爹揍人的套路,先揍我一顿发泄发泄?”说着就把套头衫给脱了,光膀子一拍胸脯,笑着挑眉。 张杨没心情,只在他的六胞胎上踹了一脚作罢。 韩耀出去洗脸刷牙,回来上炕揽着他,鼻梁在发旋上蹭了蹭:“明天咱家就有三口人了。” 张杨眼神飘忽,喃喃道:“会像新新那样么?” 韩耀道:“不能要闺女,必须是儿子,否则你信不信,你妈回头就敢帮你续弦。” 张杨叹气,闭上眼睛。 翌日清晨,韩耀特意把老董新买的奥迪100给借来了,由他开车带着张杨到城北的市社会福利院接孩子。 话说这可是张杨第一次坐小轿车,当年他站在火车站看锃亮的上海牌,只是看看都觉得稀奇,觉得激动,至于自己有朝一日能坐上,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不过时至今日,张杨跟那时的情境可不一样了,况且他现在坐在副驾驶,压根儿没心思注意旁的事。 张杨心里直突突,颤声道:“哥、哥!你你你会开车么你?” “会会。闲着没事儿跟老董学的,我跟你说,我学这玩意儿老快了,他们都夸我。”韩耀叼着烟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 霎时间,冷艳高贵的奥迪100如同脱肛野狗,在早晨空旷的柏油大街上飞驰而过。 张杨:“啊啊啊——!!” 韩耀一手夹着烟头,到路口单手右打方向盘转弯,整个身体跟着车头往右偏,偏着偏着脑袋倒在张杨肩膀上,然后路边新立的指示牌被咣一声刮倒,拐弯成功,韩耀跟着车头坐直,车轱辘擦着马路沿子一路狂奔,高速中左右扭捏了几下,回到路中间。 张杨已经吓蒙圈了,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半天才想起来,慌忙抬手去抓车顶把手,紧接着就见一辆桑塔纳竟然直直朝着他们的车开了过来! 张杨:“妈啊啊啊——!拐啊啊啊——!” 韩耀再次右打方向盘,然后相对速度实在太快,对面桑塔纳也向另一侧猛打弯才堪堪躲开,两车相错,韩耀朝窗外大声骂道:“操你娘的!你他妈会不会开车!” 就在这时,前方又一辆车直直朝他们开来,躲开后没多久再一辆,然后再是一辆…… 等到第五辆开过去之后,韩耀右打方向盘,上半身跟着车头转弯倒在车门上,道:“操,车道走反了。” 张杨虚弱的瘫在座椅上。 这一路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勉强平安到达了福利院门前。 张杨踉跄下车,恍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扶着额头晕目眩的蹲了好一会儿,缓过劲了才和韩耀一起走上台阶,推开斑驳的玻璃木门。 一名中年女人正坐在墙边的木椅上等着,见有人推门进来,起身道:“您是韩先生?” 韩耀微笑着上前握手,道:“我是,院长你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院长将他们引到一间房内,房里很多空床,只有门边一张床铺了被子,张杨站在后面看不清,隐约能看到上面放着一个长条小包裹。 韩耀站在床前,手指挑开被褥,垂眼看了看,转身对门边的院长道:“只有一个?” “男孩只有一个符合你提出的条件,是两周前出生的,其他几个最小也一岁半了。”院长笑了笑,道:“你放心吧,孩子非常健康。” “他的父母都是山东蓬莱籍贯,父亲年前在城郊挖鱼塘,结果鱼塘塌方,被埋在里头了。母亲呢,生产时难产,也去世了。由于找不到跟孩子相关的亲属,这么地,就给送到了咱们福利院。” 院长盯着韩耀的脸看了片刻,笑着说:“韩先生的条件一看就知道非常不错,如果能收养他,那可真是孩子有福了,以后肯定会生活的很好,您也做了件大善事。” 韩耀听完觉得一切妥当,于是对院长点点头表示很满意,道:“嗯,孩子我领走了,手续回头还得麻烦院长。” 说罢,他吁了口气,心道可算是成了,转身去抱孩子,然而回头时竟看到,张杨不知何时已经将他抱在怀里,双臂小心翼翼的兜着,正一边悠一边轻声哼着什么。 小娃娃裹在被褥里,稚嫩的嗓音啊了声,张杨笑起来,低头用嘴唇在孩子脸蛋上亲了亲。 此时窗外朝阳正好,均匀和煦的播撒进来,韩耀看着他们,想笑,心头却又莫名的酸涩,惆怅。 57、 从福利院出来,张杨抱着孩子,说啥也不敢坐韩耀开的车了。 韩耀拉开车门,伸手要扯他进去:“嘶你这人诶,有车你还不坐,来来来,赶紧着。” 张杨反手甩开,道:“我不跟你一起走,你开车跟索命似的,再吓着孩子。” 韩耀:“……” 张杨道:“我打车回家。” 这两年省城兴起出租车的热潮,摩托车开始不那么受青睐,很多富裕家庭外出代步,都愿意坐出租车,贵是贵了点儿,但显得高档啊,而且坐着是既方便又舒服。 省城的出租车数量不多,最近比去年增加了一些,但出门站在街边等一趟也得些时候,不过只要没有急事儿,大家也乐意等。而出租车师傅基本是“只要车上路,走哪儿哪儿有活。”这开出租车拉活儿俨然成了现下最赚钱的职业之一,无论开出租还是坐出租,都倍儿有面子。 张杨从韩耀兜里拽出一张五十块钱,嘱咐他:“赶紧把车还给老董,以后再别借了。路上加小心。”然后抱着小包袱到街口站着。韩耀本想显摆开车技能,却没想到反遭媳妇儿嫌弃,心里特别不高兴,黑着脸甩上车门。 奥迪100东倒西歪左摇右晃,风驰电掣的开走了。 清晨车少,现在还没到六点半,很多司机觉得早晨不是出车的时候,干烧油跑路,又拉不到活儿,张杨站了半天,总算等来一辆出租车。 开车师傅早就从后视镜看见张杨抱着的小包裹了,到四条街大院门口停稳时,他回身给张杨找零钱,边嘴里打响儿逗小被子里的宝宝。 宝宝在车上晃悠得困了,盯着头顶满脸铁青胡子的大汉脸发呆,揪着小嘴儿打了个呵欠。 张杨接过钱下了车,道:“谢谢你啊师傅。” 车司机探出头朝他咧嘴一笑:“嘿,你家这小玩意儿还挺好看。甭谢,走了啊。” 车子驶去,扬起一阵尘烟,张杨紧着转身往门边跑了两步,正伸手摸钥匙,就听身后有人喊他。 “杨子,上早市儿回来啦?咋没见着你房东呐?” 他转身一看,是邻居家张婶儿,胳膊上挎着菜篮子,右手还端着盆豆浆,刚从早市回来。 张婶儿走路恰巧遇见张杨,本想上前跟他唠几句嗑儿,不料张杨一回身,怀里竟还抱着个小娃。 “哎妈呀,这谁家孩儿啊?” 她倒是没多想,只寻思着可能是亲戚家来人做客,或是怎么着带了小孩来,就随口问了一嘴,还想拿孩子寒暄几句。张杨却让她吓得心里一哆嗦,虽然明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事情,早晚得跟街坊邻居解释,可张婶冷不丁一问他,先前韩耀帮着想好的说辞里那些亲戚关系忘了个光,比火燎的还干净。 张杨心肝儿直打颤,脸上却强扯起嘴角笑,心里紧着胡编,道:“这是……那啥,是我堂哥的儿子,过继给我了。我早上去火车站接的。” 张婶一愣,没听懂。心说妈呀,还没结婚呢咋就先过继儿子了,这叫啥事儿啊? 张杨看张婶的脸色,意识到刚才没说清楚,咳了声,忙解释:“是这么回事儿。这个……早些年吧,我堂哥家里人都没了。今年堂哥堂嫂也走了,留下个孩子。按我家那面的道理,是……过继给平辈亲戚,张婶儿你明白,这事儿它不能差辈儿,是吧。现在的情况也……现在跟堂哥平辈的就我成年,所以也顾不上结婚不结婚,只能给我养活。” 张婶儿边听他讲,边就不禁唏嘘,而后叹道:“啧啧,你这根本就是平白遭罪啊!唉,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这小样儿,刚出生没几个日子吧……”她说着想抱抱小娃,无奈拎着一堆东西,只得作罢。 俩人站在街边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张杨说豆浆要凉了,您快回家去吧,张婶才停住嘴,临走还一步三回头,道:“杨啊,孩子要是伺候不明白,或者家里有啥事儿,告诉婶儿一声啊,婶儿帮你整。” 张杨不住道谢,见她总算进了自家门,才垮下肩膀,疲惫的吁气。生怕再遇见邻居,他忙不迭掏钥匙开门,盼望今晚下班前,张婶儿能把他家的事广播到四条街每一道砖缝里,省得他以后挨个跟人解释了,撒一次谎忒累人。 大铁门吱嘎响,母鸡们咯咯哒冲上去,将张杨团团围住,表示饿了要吃食。张杨头一次的没理睬它们,眼神和心思都放在怀里的小包裹上,小心翼翼搂着进屋,还踢了两只唿扇翅膀往上飞扑的,特别狠心。 母鸡们不高兴了,飞上窗檐蹲成一排往屋里瞅,就见张杨将招鸡恨的小包袱放到炕上,然后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边上,支着下巴看,时不时低头香一口。 桃太后晨起,在御用棉垫子上伸懒腰,瞥见宫里竟多出个没见过的东西。它眯起眼睛,迈着猫步无声无息的凑上去瞧。 片刻后,韩耀也回来了,进门就看到张杨、桃酥和孩子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愣着干嘛呢你?” “啊?啊,我等你回来呢。”张杨挠挠头,又看了看孩子,说:“那我上班去了,你在家照顾他吧。” 韩耀俯身,用指腹轻蹭孩子的小脸儿:“嗯,怎么照顾他,你先给我讲一遍。” 张杨:“就是看着他,给他喂奶,换尿褯子,哭了就抱起来拍拍,哄他睡觉。” 韩耀:“嗯。” 张杨:“……吧?” 韩耀:“……” 张杨一脸茫然,韩耀面无表情。 俩人对望,沉默。 韩耀皱眉:“你没哄过小孩儿?农村家家崽子多,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没弟妹让我带,别人家的孩子在屋里养着,我怎么可能看见人家的猪怎么跑!”张杨瞪他,“你自己没见过猪跑么?” 韩耀嗤了声,意思是——那不废话么。 对于自己是如何长大的,韩耀后来总结就四个字,天生天养。就他家那种环境下,韩耀还能长成现在膀大腰圆的坯子,也的确是老天爷的功劳。而张杨家在农村,养孩子养的原本就粗糙,大孩拉扯小孩,感觉就是在泥地里打着滚就长大了。 张杨没兄弟姐妹,连有学有样都做不到;韩耀一个大哥,能不挤兑他都好不错,甭指望他拉扯韩耀。俩人小时候虽然总上别人家里玩儿,哪个孩子有闲心看大人奶娃呢,根本记不住。而婴儿时代又不存在记忆,两人更是连张小时候的相片也没有,他们根本记不得自己曾经是怎样被照顾的了。 于是,面对如何正确养育一个宝宝,俩大老爷们儿傻眼麻爪,没招儿了。 事情临到眼前,他们俩终于意识到,当初那句“弄个孩子到你户下,当儿子养”说得是有多么轻松简单,多么天真。 就在这时,简直是火上浇油的,被子里的宝宝“嗯哇——”哭了起来,声音细嫩可怜,小脸皱成一团。 俩人顿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张杨忙抱起来拍拍,轻声哄道:“乖啊,不哭不哭。”孩子却只消停了一小会儿,接着又哭了起来,而且怎么哄也没用了。 韩耀在屋里来回转圈:“不能是哪儿难受吧?身体有毛病?大清早的从福利院抱回来也没仔细看看……内衣服被子啥的也没换新的,不知道干净埋汰,你说这小孩儿能不难受么,你别拍了!放下看看是不是尿布脏了,诶不能是饿了吧?早上没给喂奶咱就给抱回来了吧?” 张杨:“!!!” 韩耀一拍脑门:“饿了!” 俩人登时醍醐灌顶一般,韩耀随手拎起个盆就推门往外跑,两分钟端回来半盆鲜牛奶,放在小灶上点火煮沸。 孩子哭得一嗝一咽,张杨慌得不行,眼瞅着牛奶干煮不冒泡,着急,一个劲儿催促:“再添点儿柴火。” 好不容易奶煮熟了,韩耀连吹带扇的也晾温了,欢天喜地端起来凑到儿子身边,俩人又忽然想起来—— 麻痹家里没奶瓶啊! 58、 家里别说奶瓶了,就连一件跟婴儿相关的事物都没有,两人对如何养育一个孩子没有任何概念,这些天更是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如今临到眼前,孩子的哭声就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天雷,劈的他俩心惊胆战,仓皇无措,外焦里嫩。 韩耀用小拇指蘸了点儿奶递到孩子嘴边,宝宝急忙衔住,用力的吮,就那么一小嘀嗒牛奶,愣是啯得韩耀手指发疼也不肯松口。 看宝宝吃的用力,小小一团的可怜样,张杨眼眶都红了,韩耀也心里发紧,愈发觉得不是滋味儿。可这么一直吸着也不是办法,他狠狠心抽走手指,孩子立刻哭的更厉害,韩耀天纵英明也给哭懵了。 俩人变着法想给他喂奶,奈何没有能充当奶嘴的东西,用勺子喂还怕呛着孩子,最后实在没别的法子,张杨拿脚踹韩耀,道:“别干愣着,买去!该买的都买回来!” 韩耀无可奈何,道:“你哄着,我马上回来。”说着拎起外套大步出去,买婴儿用品去了。 张杨在家抱着孩子团团转,悠来悠去,又带他到院子里看菜园子忽然母鸡转移注意力,想尽办法哄他不哭,意料之中的没有用,孩子的哭声反倒引来街坊邻居的好奇,纷纷从墙头往里探视,东一句西一句询问。张杨苦大仇深,正想着怎么应付,正巧隔壁矮墙边,张婶儿和四条街上另一家家名叫月英的大媳妇探出头来,喊道:“你看你,伺候不明白咋不喊婶儿呢?来来来!” 邻里之间互相都熟识,月英正听张婶说,隔壁小杨子冤大头的领回个小娃,紧接着就听见院子里孩子哭得惨,于是俩人急忙从墙头喊他。 这一喊可把张杨给救了,他如获大赦般小跑到墙边,那月英大媳妇儿是个豪爽实诚的女人,典型东北大老娘们儿,挤上前接过孩子一瞧,当即就跟张杨瞪眼珠子了,“哎妈呀!你咋给孩子捂这么些呐!?他能不难受么,能不哭么!这才到秋天、诶你可真是!” 张杨苦着脸:“我不懂啊嫂子!” “没事儿!我教你,我家小孩儿才满月,我懂。”大媳妇搂着孩子啧啧地哄,“走喽!让姨看看有没有小叽叽呀?呦呦呦……” 张婶儿跟张杨招手,“快上婶儿屋里来,你踩墙头过来就行,我不费事给你开大门了。正好你看看月英家那小孩儿,那才找人稀罕呢,可有意思了。” 月英大媳妇真是个实在人,纯牌的好人,跟张婶儿俩人你一句我一嘴,不光教张杨怎么伺候孩子,还给孩子喂了奶水。 宝宝从打下生起就没吃过母奶,第一次尝到这味儿,大口小口的紧着吮,吃不够似的。 月英都忍不住抹眼泪,“可怜见的……杨啊,我家闺女吃得少,你家孩儿以后就嫂子帮你喂,完了呢你……” 张杨忙摇头:“别别!嫂子——” “诶!少废话!你跟我玩儿客气这不是糟践孩子么!就这么地说定了啊我告儿你!”大媳妇一犀利的瞪眼,当时就把张杨的话堵回去了,然后絮絮叨叨跟他讲,“完了呢你在家吧,再混着牛奶,藕粉啥的喂他,喂完之后给他喝点儿凉开水,要不该上火了。你那个笔纸记着点儿啊!” 张杨慌忙站起来转了两圈,张婶儿给找出纸笔递给他,张杨小学生一样坐在炕边,耸着肩开始记笔记。 听完讲座,张杨抱着吃饱睡着的宝宝回家,母鸡们都饿疯了,一大群撵着他叨,张杨又放下孩子,着急忙慌拌了苞米面喂给它们,再回屋一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上班也迟了,好在今天没演出,只有;两出新戏彩排,索性打电话跟剧团请假。这头刚撂下电话,那头韩耀也回来了。 韩耀身上挂着大包小裹,如同丐帮八袋长老,双臂托举小山般高耸的一堆东西,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踢开屋门晃晃悠悠的侧身挤进来,双手往炕上一撂,瞬间稀里哗啦,泄洪一般铺了满炕。放眼望去,满炕的婴儿衣服,奶瓶奶嘴,小被子小枕头,毛巾薄毯,棉布尿褯子,各种玩具,奶粉藕粉代乳粉,小勺子小碗碟……应有尽有。 张杨:“……” 张杨:“你怎么买了这么多!” 韩耀悲愤道:“不是你说该买的都买回来么!” 韩耀身上那件今年非常流行的羊皮夹克上蹭满了灰道和尘土,衬衣也被汗水浸透了,他脱了随手甩到椅子上,再次往外走,扛回一张婴儿床,咣当撂在堂屋地上。 张杨:“……” 韩耀大狗熊似的往婴儿床里一倒,瞬间填满整张床,胳膊腿和大脑袋在护栏外当啷着,有气无力道:“然后还干啥,趁我有劲儿赶紧说。” “然后,”张杨望天想了想,从裤子口袋掏出刚才记得一厚沓笔记,展开,开始一张张翻看。 韩耀:“……” 张婶儿和月英嫂子的笔记极详细,只要有耐心翻找,养孩子入门阶段可能遇到的问题几乎都能从中得到答案。张杨按照她们的嘱咐,先沸水煮了奶瓶和奶嘴消毒,快速洗出一套小衣服,炕干给孩子换上。期间宝宝醒来哭了几回,月英说一哭就先看褯子,褯子干净就是饿了。 初生婴儿总是饿的很快,一天要吃好几顿,张杨忙着洗衣服被毯,又要煮奶,韩耀不顶事,光膀子哼着不着调的歌儿,抱着还没有他小臂长的孩子,爷俩跟在张杨屁股后来回走。 白天忙碌折腾了一整日,日落西山头,精疲力尽的张杨总算洗完了最后一件小衣服,韩耀将熟睡的宝宝放到小床上,俩人褥子也懒得铺,往炕上一躺,有种脱离苦海的超脱感。 但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晚上宝宝也不消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陌生的地方和床,或者又饿了,都不等沾枕就着的韩耀打起呼噜,宝宝又开始啼哭。 张杨叹了口气,缓慢的撑着手臂起身,韩耀却抬胳膊扯了他一下,坐起来抹了把脸,口齿不清的哼了声:“睡吧,我哄。” 韩耀半死不活的挪下地,大手捧起孩子,边拍边来回走,哼哼唧唧不知道唱的什么歌。 张杨侧身躺下,他是真的乏了,以前秋收铲地也好,刚学越剧练功也好,都没像今天这么累过。 可此时看着韩耀怀里的小团,周遭静谧,白天忙碌没有闲暇思考的东西开始浮涌,他又无论如何闭不上眼睛,睡不着了。 当初苏城有新新的时候,云姐十月怀胎,这么长时间都不够他做好心理建设,张杨还记得,那段时候,每次跟苏城在一起,不是听他说他家宝贝以后会不会如何如何,就是说晓云又给孩子准备了些什么。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啥也没有,只是他和韩耀的一句话,一次商量,一个决定,就仓皇的,紧紧叨叨的有了一个儿子。 可是说紧迫,事实上做出决定也有些日子了,当时说的那么清楚明白,要领个孩子回来养,他甚至还设想了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会不会很好看,可怎么就没想着给孩子准备生活用品呢?当时怎么就糊涂成这样,连这点儿事情都不记得呢? 前些日子,他们糟心的都是怎么跟父母解释,怎么瞒过别人,怎么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好好生活,说白了,其实一直在折腾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说弄一个孩子来养,说的那样简单轻松,好像只是一系列安排的一部分,甚至就没把孩子当成件正经事情放在心上,结果料想的事事周全,却惟独忽视了本该是最重要的—— 虽然他这么小,还只是个婴儿,可他是个人啊。 张杨突然怨起自己来,他怨自己怎么早没意识到,“儿子”就意味着他从此对一个孩子负有责任了,要养他,教他,十几年如一日,看着他长大;他怨自己甚至连当爹的自觉都没有,成天想着他们自己的破事,孩子来到这个家,他却连口奶都没给事先准备出来。 张杨想着想着,忽然悲观的觉得,也许把他抱回来本身就是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 “哥。” “嗯?”韩耀迷迷糊糊的来回走,宝宝抽噎的打嗝,声音嫩生生,仿佛轻轻一掐就断了。 张杨低声道:“咱俩说要一个孩子,然后他就被咱们抱回来了,他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也不能自己选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愿不愿意。咱们这样的家庭,等他长大了,要怎么跟他讲?” 韩耀看向他,微怔,张杨目光恍惚,“就算不讲,等他长大了,自己也会明白,到时候他要是怨咱们呢?为什么偏偏就他跟别人不一样,在这么个家庭里,还是别人一句话就替他决定了人生。” 韩耀沉默了一瞬,继而笑了声,道:“操,狗还不嫌家贫呢。好歹养活他十好几年,以后要真落得这样儿,不用你吱声,老子一脚踹死他。” “以后他要是真恨我,我也没话说,是咱们对不起他。”张杨无力的仰在炕上,木然望着顶棚,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想:“孩子小时候咱俩的事得瞒着他,他管我叫爸,那管你叫什么?叫叔?叫大爷?你说他从小没妈,以后上学有人欺负他呢?老师看不起他呢?他跟我要妈妈怎么办?你说要是咱们不带他走,以后说不定能跟个好人家,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韩耀的声音沉稳,片刻后缓声说:“这些事以后再说,爱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叫大哥都成。你就是瞎操心,兴许没这么多烂糟事情呢,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他还不活了是怎么着。我告诉你,到别家未必比到咱家强,还有可能在福利院里没人领走,没爹没妈的更可怜。” “兴许吧。”张杨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好受了些。 韩耀又道:“再说了,他是妈没了,又不是妈跟人跑了,别人有什么可看不起的。这……诶呦喂我说兄弟!你别啊我没奶!” 张杨让他吓一跳,翻身起来一看,“噗!”的乐了。 刚才韩耀说话,没注意胸口搂着的宝宝,心里还纳闷这会儿怎么忽然消停了,没想到孩子是想起白天吃的那顿奶了,这搂的位置又正当,小嘴儿一撅,一口就吸了住韩耀的乳头不撒嘴,吮啊吮特有劲儿。 韩耀让他弄的说话动静都变了,一脸痛苦:“张杨你给他弄点儿奶去啊!你他娘的别笑了!操……” 张杨大笑不止,一步三颤的去厨房热奶,二十分钟后拿着奶瓶回来,啯奶声没了,但屋里弥漫着一股异味。 张杨:“?” 张杨耸耸鼻子,按下开关,电灯劈啪作响,屋内大亮,只见宝贝团在韩耀怀里睡得直呼呼,小嘴儿还含着韩耀的乳头。韩耀面无表情僵直着,从胸口到小腹淌下一小滩棕黄色的粘稠物,顺着裤腰带卡头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啪嗒,啪嗒。 韩耀:“……” 张杨:“拉屎了。” 张杨:“哈哈哈哈哈!!” 59、 刚抱回来的宝宝着实让两人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两个大老爷们儿整天围着孩子打转,喂奶拍肚,擦屎把尿,苦不堪言。三五天的折磨过后,好容易适应了,哄孩子的功夫渐渐上手,日子好过了一些时,两人却也还是闲不下来,张杨又得事先说好的那样,尽早回家把事情“交待”清楚,不然他妈在家还指不定鼓动出啥事来。 原本韩耀想跟着他,有他这么个“外人”在场,张家爹妈肯定要留脸,下手重也不至于把张杨打残了。奈何娃不能冒然带回去,否则给屯里人看见不知要怎么议论,留在家里又要有人照看,韩耀只得留守在家,奶孩子。 一九八八年深秋,张杨只身坐上了回祈盘屯的火车,韩耀站在漫天飘落的秋叶中,目送火车驶远。 “这还说不准得耗上几天。”他垂眼看臂弯里包着小花毯子的宝宝,“咱哥俩儿在家喽,伺候不周,你多担待点儿吧啊。” 宝宝瞪圆乌黑的眼珠儿,一眨不眨盯着韩耀。 韩耀笑了笑,将脸埋进散发奶香的小被窝里,胡茬挨着孩子脸蛋蹭了蹭,“唉……你爹回家要挨几顿削都不知道啊,你咋就不心疼呢。” 然而结果相当出乎意料。 张杨前一天上午坐火车离开,竟然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韩耀刚要领孩子去月英家喂奶,拉开铁门,吓了一跳。 张杨蔫巴巴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俩人—— 张家爹娘身上挎满大包小裹,棉袄头巾,风尘仆仆,一脸阴沉。 韩耀险些被吓尿。 张母用肩膀顶开堵在门口的张杨,迎面见到韩耀,这才露出点儿笑脸,可也看得出是强打起精神,跟韩耀寒暄了几句后才注意到她大孙子正在人怀里抱着,忙接过来,回身张嘴想呲张杨,顿了顿,又作罢了。张父气得脸发黑,连话都没跟韩耀说。 韩耀赶紧引他们进屋,间隙回头给张杨使眼色,这他妈怎么回事儿啊?! 张杨死气沉沉杵在门边,垂眼看围着他咯咯哒叫唤的母鸡,情绪低落。 张母到屋里都没等坐下就先感谢韩耀,说是她大孙子一直是韩耀帮忙带着,农村也没啥好东西,给带了一些本地土产,还一个劲儿跟他道麻烦,道谢;然后麻利的将孩子身上歪歪扭扭的小花被子重新裹好,看了尿褯子,给收拾的利利索索。 张父是十足的老实农民,连脸色也不会作假装相,即便对着旁人也不懂得怎么掩饰。但生气归生气,他跟张母一样觉得张杨欠了韩耀不少人情,感谢的话嘴上不会讲,憋了半天,最后只是走过去拍拍韩耀肩膀。 天色已晚,老人神情疲惫,张杨脸色也不好,韩耀心里着急,心疼张杨,还得顾着爹妈,只得脸上带笑,张罗道:“叔和婶儿来一趟不容易,在车上吃不好睡不好的。走走走,咱先去餐馆吃顿饭,我给二位接风。” 可张家爹娘却说什么都不去,生怕给韩耀添一丝儿麻烦,连在家吃饭也不用,推让了半天到底啥也没吃。劝不动,张杨也跟缓缓摇头,韩耀估摸着这也是气得吃不下饭,只得说那行吧,都累了,先休息。 原本安排屋子的时候,二老也十分坚持的说,“我俩跟张杨挤一挤就行。” 韩耀听这话心里特别不乐意,你们跟张杨挤一挤,他娘的把我给挤走了。于是坚决不同意:“不成不成!来我这儿不能这么苛待!拿我当啥了!” 最后好说歹说,张家爹妈安排在东屋,让他们“好好歇息”,宝宝让张母搂着睡了。 帮他们熄灯掩门后,韩耀蹑手蹑脚去厨房冲了碗奶粉给前胸贴后背的张杨充饥,俩人把西屋小门闩一插,终于逮着机会凑一块儿,开始嘀嘀咕咕,交换情报。 韩耀压低声音道:“你咋能把他俩领过来呐,容易露馅儿!” “他俩非要跟我来!拦不住!你快看看我身上……诶呦……”张杨脱了衣服,呲牙咧嘴,露出后背和腿上的道道青紫,“我爸都气急眼了,拿大棍子揍我!” “卧槽,下手真够狠的……”韩耀皱眉,对着灯光看伤,指腹稍稍一碰,张杨立刻疼得抽气。 “你怎么解释的,给你揍成这样?”韩耀往手掌心倒了些红花油,给张杨揉伤。 “还能咋说,就先告诉他们有对象了,但是女方家里穷,年纪又比我大,反正就是这样那样,所以不敢跟家里说,怕爹娘不同意呗。” 韩耀寻思,这话没毛病啊,这也值得揍儿子? 其实张杨将整件事说得挺明白,循序渐进,奈何有一个关键步骤顺序搞错了,不然还真不至于挨顿揍。 他先说其实在省城早就有对象了,再说条件不好,岁数也大很多,但人是好人云云,最后等俩人接受的差不离了才告诉他们,其实年前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张杨本想领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家,没想到女方竟难产离世。如此这般。 于是张父听完就认定张杨跟人乱搞男女关系,搞出事了。 老爷子说:他妈的什么结婚!张杨才二十岁,岁数都不够,俩人结哪门子婚,瞪俩眼珠子就敢跟爹妈撒谎撂屁!当时气得抬脚踹张杨,接着抡起铁锨木耙就招呼上来,简直是往死里揍。 张母拦都不拦,坐地上就开始不管不顾的哭。张杨当时都有些吓懵了,他长这么大,妈一直都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天塌下来都不怕,他从没见过她露出此时这幅……走到绝路,没了主意的样子。 可也难怪老人这么想,农村虽说结婚证是最次要的东西,但前提是这门亲事必须大张旗鼓,人尽皆知的相过了,操办了,这才合脸面规矩。像张杨这样在城里有了对象,既没带回来给屯里人知道,又没经过父母,现在还平白多出个儿子,这跟在外面乱搞有什么区别。张父张母老脸丢尽不说,张杨做出这种糊涂事,以后更没法做人了。 韩耀听罢,一脸惨不忍睹:“给你做一沓假证件带回去,让你捂口袋里生崽儿么!” “幸亏我爸削我削累了,还肯听我说话,不然你就见不到我了!”张杨愤恨道,“我拿出证件给他们看,他们还不信,后来我说,我拿话哄你,让你帮我改了户口,他们才信了,哪有这样的!” 韩耀:“……” 韩耀:“没想到我在你爹妈心里地位还挺高。” 知道是正正经经领了结婚证了,可张家父母还是气啊。当初那么千叮咛万嘱咐,不管是咋样的闺女,都要先带回来看看再说,这孩子咋就这么能背着她们瞎整事儿呐!然而折腾了一晚,气性劲儿过了,终究还是以死者为大,还是为给张杨生孩子才去了。 再者,现在气也没用,孩子已经下生,不能塞回去当没有吧,还是个男孩儿,面子上虽然不好过去,可正经是老张家的大孙子啊。所以再烂的摊子也只能尽心去打算,去收。而且他们看了照片之后,都觉得看着也不像是不正经的女人,挺好的,娟娟秀秀,文文静静的…… 韩耀疑惑:“照片?我还给你准备照片了么?” 张杨:“我拿了一张我和云姐以前的照片回去唬他们。” 韩耀:“……” “后来气消的差不多了,又问了我不少陈冬梅和孩子的事,我也没敢细说,然后他们俩……”张杨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顿了下,没有再说下去。 张家父母商量了一夜,也唉声叹气了一晚上。第二天从屋里出来,张母眼眶通红,张父仍然沉默,却仿佛一晚老了十岁。父母为儿操心担忧,心力交瘁,是儿不孝。可张杨是为的什么不孝?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现在说这些给韩耀听,韩耀的心里也不会好受。 他将脸埋在臂弯里,偷偷深吸了口气,平缓后道,“他们俩商量完,说旁的先不管,要先来省城看看孙子。” 韩耀沉默,抹完红花油,给张杨拉好后衣襟,俯身虚压在他身上,低声说:“难为你。” 后背上贴着韩耀的胸膛,温暖安全,如同坚实的堡垒,张杨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天蒙蒙亮,厨房里碗碟锅盖轻响,韩耀早醒了,静静听着,张杨背靠着他,睡得很沉。片刻后,宝宝哭声传进来,张杨立刻条件反射坐起身,迷迷糊糊往身上套衣服,左手奶瓶右手褯子出去了。 吃早饭时,桌上阴沉无声,每个人都食不下咽。 吃到一半,张母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对韩耀说:“韩呐,对不住你,给你添不少麻烦,我家的事……张杨在城里一直让你照顾着,他不懂事,不着调,现在有儿子了还让你帮忙带,我俩这闹哄哄的说来就来了……” 韩耀忙道:“婶儿你别这么说,我没拿咱家当外人,张杨也没少帮我,你知道我孤家寡人的,他有什么都想着我,过年不也在咱家过的么。这些话以后就甭说了。” 张母笑了笑,道:“这事儿,唉……” 这一次跟在祈盘屯那次不一样,张母没有避着韩耀说话,避不避也无所谓了,连户口都是人帮着改的,要笑话也早就笑够了。她直截了当对张杨道:“我跟你爸商量了,你城里工作忙,孙子我们领回去伺候。” 张杨一愣,当即道:“不行!为什么?” 张父把粥碗往桌上一撂,“当”一声:“你妈怕你不会伺候,咋地,怕我俩把你儿子掐死啊?他妈的王八羔子。” 张杨从来最怕张父生气,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不敢吭声,过了一会儿,强鼓起勇气说:“你们带回去,怎么跟屯里人讲?” “怎么讲,”张父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掌往脸颊上拍,啪啪作响,瞪眼:“能怎么讲,老脸不要了,硬着头皮讲!” 张杨垂眼不作声,低头咬牙,手里的碗筷拿不住了,却不敢说话。 韩耀看了眼张杨,暗自深吸一口气屏住,而后缓声道:“叔,你消消气,大清早的。” 他盛了碗豆浆放在张父面前,道:“孩子还是留在这儿吧,还得上户口什么的,以后在城里上学,我也能帮着弄,别说,这孩子我还挺稀罕的,街坊邻居家也都稀罕,有一家大嫂子没少给喂奶,张杨为了孩子愣是跟人家舍下脸,还花了不少钱打点,诶那简直就是雇了个奶妈。张杨跟我说,要不小孩儿喝不着母奶,他长得也不壮实啊。” 张母目光中有些微松动。户口,上学,喝母奶,这些可都是她在意的。 说着,韩耀以一种非常随意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一只手在张家父母看不见的角度放在张杨腿上,轻轻捏了下。 张杨低声道:“爸,妈,我错了。你们一年到头不得闲,再加个孩子,我……” 张父重重叹了口气。 韩耀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孩子先留下,你们这次回去,就跟别人说是去省城参加儿子婚礼去了,本来张杨结婚证都领了,走关系改户口都可以直接说,该有的也都有了,差办婚礼这一样,亲家方面也是照顾你们俩的时间,正好现在秋收刚结束,才延后到这时候。这么地,以后张杨再领孩子回去,也名正言顺了,是吧。” 张母跟张父对视一眼,韩耀这话说的确实在理。再看看炕上躺着的小娃,说实话,她老儿子伺候的也算不错,没糟践到孩子。 张杨低声说:“爸……” “问你妈,我管不了。”张父不看他,端起碗喝豆浆,勉强算是表示你们随便吧。 张杨看向张母,张母没再说话。 饭后,她坐在炕沿上哄了一会儿孩子,到底还是把张杨喊过来,给他讲了很多伺候娃的事情,怎么喂奶拍嗝,孩子发烧涨肚该怎么办之类,最后问:“我大孙有名儿没有?他妈没给他留个名?” 张杨摇头,明白张母的念想了,道:“妈,你跟我爸给起吧。” 张母抱着孩子走到韩耀的书桌旁,桌上书夹里原本竖着本字典,现在横躺在桌上,显然是昨晚有人翻过了。她拿起字典,眯着眼睛细细看书页上角小小的数字,嘴里念念有词,翻到像是之前记住的一个页码,拇指扣着上面一个字,递到张杨面前—— 容。 张母指着上面的注解和例词,说这个字好,有宽容,从容,容让的意思,又可以指样貌好,还有欢喜的意味。 “叫张容,希望我大孙以后做人也好,长相也好,性格也好,都好。”张母竖着抱起宝宝,耳鬓贴着他的小脸儿。 张杨手指摩挲黄白纸张上的小字,半晌,笑着点头:“嗯。张容。” 60、 张家父母只在四条街大院坐到晌午,婉拒了韩耀想下馆子款待的意思,起身说这就回去了。 张杨想陪他们回祈盘屯,火车上也好照应,张父也干脆的摇头,不说话,裹紧身上的旧棉袄,跟拎着小布袋的张母一起推门出屋。韩耀客气了两句,没强留他们,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四人坐进去,驶向火车站。 月台上,绿皮火车轰隆停靠,秋风萧瑟,吹乱了爹娘那一头跟年龄不甚相符的,被生活和劳作渲染的花白头发。 张母扎紧头巾,和张杨面对面站了半晌,叹道:“人去了,事情也只这么能过去了,你爸也是气急眼了才揍你,背后跟我说心疼老儿子,你……唉。” 张杨微怔,继而明白过来,妈是在宽慰他,怕他没了“婆娘”,心里难受。 张母抬手抚平张杨的额发,“你年轻轻的,路得往下走。农村都不兴找个二婚,你为你自个儿,为我大孙,自己上上心,以后肯定还能遇见合适的,啊。” 张杨原本只是沉默。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为莫须有的伤心,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张母这番话,他听了却下意识的,不自觉的摇头。 “你咋这么犟眼子呐!你才多大点儿岁数能打一辈子光棍么!” 张母见她老儿子抿着嘴不吭声,那副半死不活晃脑袋的样子,木讷的斜眼不知道在看哪处,气结。 五步开外的车门前,韩耀正给张父往车上递饭食,都是刚才现买回来的小吃,让张家爹妈在路上打零嘴。男人腰背英挺,嘴里斜叼着根烟,下巴隐约有没刮干净的胡茬,皮夹克里的衬衣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露出些许胸膛。 张杨光是这么看着,就仿佛能感受到那片肌肤上温热,坚实的触感。 张杨忽然喃喃说:“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你不懂。” 张母以为他为他婆娘钻牛角尖,当即瞪眼:“你个熊——” 火车汽笛响,列车员抬手吹哨。 时间紧迫,张母说到嘴边的话只得咽回去作罢,匆匆登上扶梯。张杨紧忙亦步亦趋跟着,张母回头俯身拍拍他,往后推了他一把。 火车缓慢启动,逐渐加速,靠车窗一侧,在路上就没再说话的张父终究还是抬起手,对下面追着他们快步走的张杨挥了挥,口型示意他:回去吧。 站台上,张杨追着火车向前跑,直到他追赶的那节车厢在轰隆声中隐去。火车呼啸而过带起的煤灰弥漫在周遭,令人窒息呛鼻,他慢下脚步,站在尘烟中,心里泛堵,却又莫名生出一种,瞬间解脱的轻松和怅然。 身侧,韩耀一直静静注视张杨,片刻后,蓦地笑了。“这就算是齐活儿了。” “嗯。总算完事了。” “后悔不?” 张杨抬眼看向他,韩耀笑的时候,眼角有一道细微的褶皱,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端详着这道从前没有的细纹,也跟着笑了起来。 以前懵懂无知时,对韩耀的好感,依赖和莫名向往像个美好朦胧的梦想,而经历了现在的种种之后,有些东西变得清晰了,且一天比一天清楚明了,浓厚牢靠。 张杨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唉,后悔啊,挨一顿胖揍,回家还得奶孩子。”张杨煞有其事,摇头晃脑道,“早知道现在这样,以前娶个媳妇生娃多好,我这何苦来着。” 韩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慨叹:“现在后悔也晚了,俩拖油瓶你看着办吧。” 张杨嗤了声,不搭理他,转身阔步走,走了两步回头看,韩耀杵在原地没动,只好再走回去,扯着韩耀的胳膊往前拖。 小孩要死要活,咬牙切齿,将狗熊拖出十米,体力透支,扑街。狗熊于是躬身背起小孩,沿着松柏深绿的月台小跑向出站口。 桦树的落叶在脚在发出咯吱响声,只一瞬,又归于沉寂,等待秋风将它们卷向未知的何方。 除去了后顾之忧,张杨的人生如同卸掉了枷锁,又像是立刻以一个崭新的起点重新开始了他真正向往的生活,整个人都前所未有的明朗起来。要说变化,除却心境以外,就只有家里多出了个奶娃张容——一个他必须承担起的小责任——还有随之转移的生活重心。 八八年夏季开办的省越下属艺校,经过一个季度的适应和调整,已经基本正式进入轨道,学员充足,老师教的也认真。老金爷子嘱咐的话,张杨一直没忘,最近事情多,焦头烂额的没顾上,现在也应该静下来好好研究戏曲曲目的创作和改编了,毕竟每晚坚持听得课,可不能白听。 在编戏这块,张杨还属于一脚踏在门里,一脚踏在门外,听了三五天课,系统知识学得半拉嗑叽,理解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似懂非懂。原本他就听金老爷子怂恿,不交学费跑去蹭课听,所以听不懂或者落课也不好意思再去问老师,只能自个儿凭感觉琢磨。 想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其实戏曲移植改编就是将其他剧种一些经典故事的骨架和精华扒下来,根据中心重新粉饰编排,并另外添加一些精巧独特,值得一看的新东西进去,使之成为越剧。 于是大致意思想明白了,那就开始动手做呗。 张杨想起前些日子在图书馆借回来的两本京剧戏词,大致翻看过后,从中选出了两段比较经典的段子,每晚临睡前,趴在被窝里研究一会儿,积少成多。 不过这份业余工作通常做不了几分钟,张杨保准会睡着。他实在太累了,每天除了上班,上课,其余几乎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张容身上。 韩耀倒是清闲,他的生意还维持在给包工头们的“人道主义大减价”上,日常兼顾卖点儿油毡纸、油漆、隔水膜等,也甚少出去跟人喝酒打牌,基本上没买卖就不出门。白天张杨去剧团,他能在家照顾宝宝,宝宝也一直乐意跟他亲近。 小张容两个多月大时,开始会笑了,睡醒了睁开眼,看见韩耀就乐,最喜欢韩耀抱着他举高高; 再大一些,会认人会答话了,韩耀赶潮流,买了个大哥大,每次在家打电话,小张容听到了就跟着韩耀的声音啊啊叫; 半岁长牙时喜欢拉着韩耀的大手,啃上面的老茧磨牙床子解痒痒。 张杨看在眼里很高兴,韩耀对待张容是真拿他当成张杨亲生的那么好,不说视如己出,至少也是爱屋及乌。 只是一点,韩耀伺候孩子的手法有点儿……糙。 小娃都娇气,要好生养活,比如很多东西大人吃了没事儿,但宝宝吃就不行;而且宝宝小,没有自理能力,需要大人时常定点给把尿,把便便。张杨就怕韩耀大咧咧,不细致,还特意嘱咐了他许多。可尽管千叮咛万嘱咐,总还有不周全的方面,孩子放在韩耀手里虽说不曾亏待,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溺爱的,但半年里也被他“粗犷的溺爱”误伤了好几次。 比如,宝宝喝奶,好几天不拉屎“攒肚子”是常事,小张容一百天大时,有一回九天没拉屎,街坊月英嫂子来看了,说没事儿,正常,大人最近看着孩子,及时给他把屎。正巧最近张杨排练,早出晚归,于是托付给韩耀。一天排练结束,张杨累得死狗一般回到家,推门就看到韩耀搂着孩子躺在炕上,爷儿俩呼呼大睡。 张杨当时看着他们,心也跟着暖起来,轻手轻脚凑上前,想给他们把褥子扯扯平,好睡的舒服些。结果伸手时却摸到一堆黏糊糊。 张杨心头立刻升起不翔的预感。 掀被一看,张杨:“……= =” 褥子上,以小张容的开裆裤为圆心,泄洪般铺满了黄澄澄,小张容窝在热乎乎的屎窝里睡得直吧嗒嘴。 这类“不给孩子把便便”的还不算大事,最起码不涉及生命安全,张杨再糟心,顶多也就是洗褥子,后来出了两次大事,把张杨吓得手脚冰凉。 有一回,韩耀从冰箱里拿出个桃子吃,也没多想,就顺便给小张容喂了些,结果孩子半夜开始肚子疼,张杨不在家,韩耀翻出大人吃的药给宝宝吃了点儿,然后张容就开始直翻白眼。 再有就是八八年的汉城奥运会那次,中国队成绩不是很理想,国人都憋着一口气,直到女子跳水包揽全部金牌,当时韩耀正在堂屋陪小张容玩儿举高高,刚把宝宝抛起来,电视上就播出了高敏勇夺三米板金牌的新闻,韩耀特别激动的扭头看电视,结果孩子掉下来险些没接住! 还有一次,是张容八个月大的时候,穿着连身小衣服在院子里,韩耀给他买了辆小推车,正推着他来回跑,孩子还不断回身跟韩耀伸手,依依呀呀口齿不清的喊,韩耀以为他饿了要吃奶,于是进屋给冲奶粉,没想到小张容望着他背影,接着就扶着推车栏杆,颤巍巍站起来了,还一个劲儿伸手够,当时栽歪着就要摔下来! 幸亏张杨下班进门就看见这一幕,冲过去把孩子掐起来,不然真是大头朝下啊! 就这么地,张杨白天工作着,心里还惦记韩耀有没有把孩子伺候成爷爷奶奶样,晚上回家除了照顾宝宝,还要兼顾家中一切琐事,对金老师交代的作业也是有心无力。 这样的生活令人疲惫,但有时回头想想,也很充实。 虽说累人的宝宝是份责任,张杨却不只将他视为责任,在如何养娃这件事情上,他跟多数家长一样,痛并快乐着,且逐渐变得乐在其中,为人父教育儿女,最能令人有自豪感和成就感,也让他对孩子的感情和期盼更多,甚至生出一种“远大的理想”—— 比如花二十年时间把儿子培养成为怎样的人,或者在自己制定的严谨教育下看着孩子逐渐成长等等伟大设想,同时开始高瞻远瞩,规划实施。 如此,日子竟也过得飞快,简直和小张容的成长一样迅速,只一晃眼,日历翻到一九八九年的夏天。 这天晚上,四条街大院的夜晚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灯泡的柔光橙黄温暖,电视机信号不太好,有些许雪花片,沙沙作响。 炕上,韩耀倚靠着被垛子,正看电视,张杨坐着小板凳,堂屋地面上的塑料小浴盆盛了半满的温水,胖乎乎的小张容坐在里面,左手拿着橡胶鸭子,正低头欣赏自己的小叽叽。 张杨冲着灯光举起瓶子,眯起眼睛看上面的说明,嘀咕:“这个什么飘柔,用这玩意儿给儿子洗头到底行不行啊?” “行行,洗吧,不要因为人家是外资就怀疑嘛。”韩耀随口道,目不转睛盯着电视。 电视里,女人的委屈抽泣的声音,“你相信我!下次我肯定干净身子来,给你生个胖小子!” 男人挥开女人,愤恨道:“一年统共才三次!你怎么能每次都脏着身子来!啊!” 张杨:“……” 张杨把洗发水瓶子往地上一砸,面无表情:“哥们儿。” “嗯?”韩耀目不斜视。 张杨额头爆青筋:“当着孩子的面看《寡妇村》!你要脸不要!赶紧给我换台!” 韩耀撇嘴,不情不愿爬起来换台,张杨边搓小张容莲藕似的小胳膊,边低声嘀咕,说现在人都不要脸,拍这些没羞没臊的玩意儿,云云。 这时,桌上的大哥大铃声响,韩耀随手接起,“喂?” “韩子!干啥呢?” 电话里传出熟悉的男声,张杨听见了,道;“呦,是洪辰!挺长时间没联系了啊。” 韩耀已经兴高采烈跟洪辰聊上了,俩人扯来扯去聊了半个多小时,洪辰道:“韩子,我准备搞物流。这可是新东西,不过,环渤海那边儿呆着觉得挤,我决定回省城发展,政策不错,咱俩离得也近了。” “呦、真事儿啊?”韩耀一愣,物流他是知道,确实是新东西,搞第三方运输,现在国内好像还没怎么有,回省城也是好事,刚想详细问问,突然就听院里大铁门发出一声巨响! “咣——!” 张杨吓得手一哆嗦,澡盆里,小张容立刻瘪嘴,要哭了。 韩耀蹙眉,掀开窗帘往外抽,没等看见院里情况,紧接着屋门又是砰一声响,被大力推开装在一侧墙壁上,下一秒堂屋门开,一个很高的人影大步冲进来。 “张杨!我来啦!你看我还给你们带好吃的了!” 电话里,洪辰笑道:“我这边正准备着呢,先遣部队已经派去了,现在估摸快到了,你们先收留几天吧。” 秦韶一身现下最时兴的西装领带,背头锃亮,人模狗样,进屋扫视一圈,直扑张杨,结果凑近看到澡盆里的小张容,立刻两眼放光,上前一把捞出来举到眼前,大喊:“小孩儿!哪来的小孩儿!” 小张容被掐的不舒服,不停挣动:“啊!咿呀!” 秦韶在张容的小叽叽上弹了一下。 张容哇的大哭起来。 秦韶:“诶这个好玩儿!”说着又弹了一下。 张杨:“……” 韩耀:“……” 61、 好在先遣部队秦韶此次前来有要务在身,需得为主公在省城定居做好充足准备,新公司的地皮交割和布置,装卸货点,储运仓库,车队驻地等等大事小情都要靠他置办,所以抽不出太多时间弹张容的小叽叽。可饶是如此,隔三差五的调戏也令张容懵懂无知的小心灵遭受了重创,导致他看见秦韶第一反应就是,哭。 小韶同志虽说不着调,办事能力那是杠杠滴,不出一月,一切妥当,往烟台去了个电话,洪辰大老板的车队遂即带着家当,浩浩荡荡,况且况且的来了。 有三两年没见面了,张杨原想好好款待,奈何洪辰一行来的不是时候,正赶在大清早,当不当正不正的八点钟,张杨前脚出门剧团的干活儿,后脚车队就轰隆隆驶进了四条街,排成一排嘎吱停稳,将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韩耀听见动静,料想这就到了,笑着走到铁门边,车队末尾一辆白色桑塔纳,洪辰甩上车门,满脸欣喜不能自制,大步走来。 韩耀也迎上去,两人都没说话,先狠狠拥抱对方。这时货车司机们也纷纷下车,像是平日里习惯了,自动四散,三三两两寻地方吃饭歇脚去了。 许久没见面,洪辰面对好友,眼眶微微发红。“可算搬过来了,韩子,咱哥俩这回离得可近了。” 韩耀携着他进屋,听他声音些微哽咽,心中亦唏嘘酸涩不已,叹道:“是啊,这回离得近了。” 院子里,母鸡们成群结队啄食,咕咕叫,纷纷拿余光打量起新来的这人。 洪辰环视周遭,见这里变了许多,新增不少事物,鸡窝鸡架,石板桌,烧烤架,小灶台;倒是李子树和绿蒙蒙的葡萄架子还跟从前一样,还有红砖房,屋檐下一窝粉红脸蛋儿的燕子,依稀能回想起之前来时的情形。 “什么时候合计的往回搬?”韩耀道,“小韶说公司仓库的地皮之前都定完了,他过来收拾收拾直接能开工,你咋早没告诉我?” 一只黄花母鸡试探着凑到洪辰脚边,啄了口他鞋底压住的菜叶子。洪辰笑了笑,抬开脚,俯身在母鸡厚实光滑的羽毛上轻抚,道:“早时候怕定不下来,万一告诉完你了我再不好搬,这不一成形就投奔你来了么。正好今年政策不错。” 韩耀笑道:“正好个屁,你可真他娘的是耗子投胎,够油奸水滑。今年地方政策才刚下来,别人还蒙圈呢,你这头都撒丫子蹽过来了。” 洪辰挑眉,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附和:“嗨,混饭吃。狗鼻子不灵还寻不着剩菜呢,你说是吧哥们儿。” 韩耀也跟着乐,没做他想,也没听出洪辰有些话掖着没说。 其实,皇冠家具出变故那次,洪辰就想来省城看看,但韩耀在电话里说什么都不让。而且当时烟台那边也确实忙,运输队正在逐渐扩大网络,秦韶东奔西走,纵然脚不沾地,大量工作也忙活不完,有些地方,他这个当老板的甚至得亲自跑,于是洪辰也没坚持要来,便作罢了。 这些情况韩耀是知道的,他也不愿意让洪辰为了点儿事来回折腾,况且来了也是白来,这些话在电话里都直接跟洪辰讲了。 不过那时洪辰临到最后说了句:“咱俩要是离得近点儿,有啥事不能照应着,何苦现在说个话都他妈惦记电话费。” 当时韩耀还打趣说,“咱俩光屁股满街跑那时候多好,就隔一墙头。”但他想不到,洪辰说这话时竟已经起了要挪窝的心思。 皇冠家具红火时期的胜景儿,洪辰曾经亲眼瞧见过,他回去烟台,饭局上跟别人说起,人家都不相信他,都寻思你丫吹牛逼也不带这样儿的。可这么火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买卖,最后竟然因为木匠跑路,说黄就黄了。 这件事始终搁在洪辰心里,他人不来省城,但心里始终惦记韩耀。 韩耀这个人,说他雄才大略,野心勃勃都不为过;但洪辰跟他从小到大,太知道韩耀了,“大略”行,细微地方却不行。就拿家具店这事儿说:韩耀做生意,最会利用客观因素,政策,市场,他考虑的万无一失,十拿九稳;然而一旦生意成形,有些细节操作,微小繁琐的地方,不打点明白就容易有隐患,要让韩耀琢磨这些,给他八辈子的时间都是白搭。 ——且不说如果换做他洪辰来开店,哪怕就是当时有他在韩耀旁边看着想着,之后皇冠家具开起来,倘若有纰漏,也绝不会出在屁大的木匠身上! 所以洪辰当时心里就膈楞在这件事上,出不来了。他几乎是本能般的,就当即决定了这件事,他得寻个合适的机会,把家和公司长远性的搬去省城。 遂即,他开始详细考虑,时不时做一些必要的打听。 这几年里,撇开那些见不得光的捞钱生意,他主要经营的运输队逐渐壮大,但社会发展如同跟他赛跑似的,无论扩张的多快,都时常有种跟不上节奏的感觉。他想,也许车队也该更新换代,升升级了。 洪辰也是大江南北到处跑的人,门路广消息通,用秦韶的玩笑话说,他们成天干里通外国的勾当。这一来二去,洪辰注意到了“物流”这个小日本子发明的名词儿。在仔细一研究,卧槽,这玩意儿都他娘的赶上给他运输队量身定做的了!再往八十年代初的政策上一靠,得!就往这条路上走了! 运输队开始稳步改造,在筹备中,洪辰还想着搬回省城,两件事往一堆儿凑起来,竟是越琢磨越觉得可行。过程虽略有曲折不提,直到今年,愿望终于得以落成。 洪辰只是趁着跟韩耀说话的工夫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没想到个人魅力光芒四射,难以阻挡,片刻就得到了所有母鸡青睐,都围过来搔首弄姿,咯咯哒要洪辰温柔的摸摸羽毛。 韩耀嫌围着它们碍事儿,挥舞四只爪吼叫两声,将众母鸡吓得四散逃跑,然后引洪辰进屋,说:“张杨早上做得包子和小米粥,可他娘的香了,我再偷两个咸鹅蛋给你接风。” “诶内鹅蛋是张杨上周腌得,他从家拿来的,味儿贼正,就是现在不咋咸,他说不到日子不让吃。不过没关系,老子不怕他,咱哥俩等会儿煮上,就着喝点儿……” 说着两人进屋,韩耀进厨房热粥盛菜偷鹅蛋,他当洪辰是自家人,也没客气,让他随意,自个儿上东屋歇着,躺一会儿平平腰。 洪辰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应了声,熟门熟路的推门进入,随即微怔。 今天张杨起床晚了些,略收拾两下就走了,所以现在东屋窗帘半掩,还隐约弥漫着一股家中晨起时常有的,温馨旖旎的气息。 上次来时的地板革已经换成了毛地毯,上面散落各式各样的玩具;窗台摞着堆故事书,书页被蹂躏的皱巴巴,有的甚至撕坏了;炕上的被垛子叠得整齐,两床被褥,顶上压着两个枕头,炕沿边一张婴儿床,透过白色蚊帐隐约能看到里面铺的碎花字母小被子。 洪辰下意识脱了鞋,刚踏进去,额头就被暗器击中。洪辰不解,皱眉抬眼,原来门框上用大头钉按了个丝带纸做的风铃,晃来晃去。 厨房里,韩耀蹲在坛子边调整里面的鹅蛋,企图让张杨看不出里面被动过,边朗声朝屋里喊:“笼屉里有包子,要不你先吃两个垫垫!” 洪辰走到笼屉边,拿出包子咬了一口,神情似在思索,顿了顿,问道:“包子是张杨做的?” “嗯呐,让我做我也不会。”韩耀到锅边舀了一大勺粥塞进嘴里,骨折腮帮子跑回去看盐水里的鸭蛋,冥思苦想半天,忽然熊脸一沉,有了主意,起身从架子上的小盒里翻出两个白皮鸡蛋塞进坛子最底下。 洪辰三两口解决完,道,“好吃。”随后便再没作声。 韩耀志得意满的扣上坛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洪辰。 洪辰面色如常,正专注的用小勺搅拌锅里的米粥,舀起一勺,抿着唇细细吹凉,想尝尝味道,还没等送到嘴边,勺子被韩耀截走。 韩耀拿出瓷碗,盛了一碗,递到洪辰手里,垂眼看着锅里冒泡的粥,半晌,自嘲的笑了笑:“现在你也应该明白了。” 洪辰从韩耀手里接过勺子,从碗里舀了勺粥,咂巴咂巴嘴,“你这是干嘛,我又不嫌你。”也不知是说这勺子,还是说旁的什么。 两人默默站了片刻,洪辰喝了粥,随口问:“小孩儿怎么没在家?” 韩耀微怔,随后恢复以往神情,哂道:“让你先遣部队带走了,非要上张杨单位看看,抱孩子撒腿就跑,拦不住。” 洪辰笑道:“不着调。那孩子是?” 知道洪辰想问啥,韩耀不隐瞒,将前因后果给他说了一遍。洪辰听后皱眉,道:“要是这样,孩子实在不应该在单位露面。真他娘的操蛋,个坏事儿的玩意儿,三天不揍就欠教育。” 韩耀摆手:“哎,我要是不让,他能抱去?我跟你说,这事儿瞒不住,迟早的,抱去就抱去了,反正有说辞……诶鹅蛋好了。” 锅滚了往出翻水,俩人手忙脚乱将鹅蛋捞出来,也不摆桌子,蹲在厨房灶台边上就稀哩呼噜开吃,还像小时候,韩耀在洪辰家里吃饭一样。等吃饱喝足一抹嘴,车队司机也酒足饭饱,打着饱嗝来叫门,询问老板指示。 洪辰说:“我去公司看看,你跟我一起去不?走啊?” 韩耀点头,说成,又问:“想好往哪搬家没有?我家西屋倒是空,但是天凉了没法烧炕,炕洞掏空藏钱了。” “那都是次要,再说,我们先在你家住着,估计住不到秋天,找房子还不容易么。” 俩人起身往外走,洪辰说着,忽然折回来又从笼屉里拿了个包子,小跑着追出去了。 62、 洪辰的公司初具规模,办公地点和车队安置在一起,两排司机临时宿舍,后面连着省城卸货点,大片地皮被满满占据,洪辰说初来先对付一阵,以后再详细规划。韩耀看着倒觉得这样很好,有模有样。 参观了新公司,又寻饭店喝了两杯小酒叙旧,完后哥俩儿勾肩搭背晃悠出来,发现时间还早,洪辰干脆趁着下午的空闲工夫找起了房子。两人开着桑塔纳在省城东走西窜,很多是房屋出租,也三五家在出售,都是半旧的公房,狭窄破旧,洪辰搭眼就觉着不满意。 可是现如今这年头,别说四条街大院那样的好房子,就是不论街道地点,只求独门独院,也已经非常难找了。 两人寻么到天色昏黄,无果,于是决定回家吃饭。 洪辰一进屋就看见秦韶西装革履,坐在木椅上架起腿,嘴叼奶瓶,正咕咚咕咚吸奶,左手攥着张容两只小手腕不让他爬走,右手在弹张容的小叽叽。 张容眼泪汪汪:“啊!粑……” 秦韶抬眼,立刻兴高采烈道:“来啦!你看,小孩儿!”说着掐起小张容献宝般递到洪辰面前,“贼有意思,借你抱会儿。” 洪辰扶额:“你……” 厨房里,张杨用菜刀劈砍一颗卷心菜,满脸不乐意。 韩耀往西屋张望了下,凑到张杨身后,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咋不高兴了?” 张杨咣当将菜刀剁在菜板上,恶狠狠回头,猛地撞在韩耀的高鼻梁上,疼得捂脸蹙眉,片刻后闷声闷气的低吼道:“你去告诉洪辰,让他告诉秦韶!不能弹我儿子的叽叽!” 韩耀:“……” 张杨怒道:“去!” 韩耀忙不迭离开厨房,眨眼的工夫没到又走回来,道:“洪辰正在教育他。你怎么不自个儿跟他说?” “说了!他听不进去!”张杨愤恨的将卷心菜抓进盆里,“在剧团玩儿了儿子一整天,热奶喂奶换褯子倒是一学就会,不让掐脸蛋弹叽叽,说了多少遍还跟听不见一样!” 韩耀闷笑,安慰道:“他稀罕孩子,你让他玩儿呗,他心里有轻重。”说着重新环住张杨,鼻梁和唇角挨着他的侧脸,低声问:“孩子领到剧团,怎么个情况?” 豆油在热锅里发出轻微响动,狭窄的厨房里弥漫着油烟香味儿。 张杨端起大勺晃了晃,“没怎么,说是过继的也没人多想。” “那就好。”韩耀点头。 “同事下班还给孩子买了不少东西,在屋里堆着呢,你去收拾收拾。金老师特意从家拿了二斤豆粉,说给孩子补营养,晚上你冲点儿尝尝,好喝就给儿子,不好喝你就都喝了吧。” 韩耀:“……” 晚饭八菜一汤,丰盛无比,炖排骨,烧牛柳,张杨甚至宰了只母鸡煲汤。满桌的家常炖菜和小炒,香气四溢,倒是没有下酒菜,不过韩耀和洪辰白天已经喝过一顿了,所以晚上就免了。 秦韶吃饭时老实了不少,果然没有再磋磨宝宝——虽然他始终心痒难耐的盯着张容的裤裆。 饭后,洪辰舟车劳顿,早早在西屋睡下,顺便把秦韶锁在里面防止他扑出去找张容。张杨洗漱后将堂屋和厨房熄了灯,在黑暗中轻轻掩上东屋房门。 “啊、咿呀、啵!”小张容站在炕上,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又趴下,手脚并用爬到韩耀身边,小手紧着乎撸他的背心下摆。 韩耀不管宝宝,任由他摆弄,单手别着本故事集翻看,随口道:“等过两天,给咱家添台车。” 张杨眉头微蹙,“买车干嘛?用不上,浪费钱。” “用得上。”韩耀独断的一挥手,“买辆桑塔纳,或者帕萨特,就这么决定了。” 张杨无奈,瞥见院子里停放的那辆白色桑塔纳,遂即明白韩耀是从哪儿冒出的心思了,劝道:“洪辰到处走,买辆车用是应该的,你最远就去二道河子钓钓鱼,跟人攀比个屁啊你。” “我啥时候攀比了!”韩耀瞪眼,耐着性子解释,“买台车开,去哪儿都方便。你不知道,今儿我坐洪辰内桑塔纳去他公司,又稳又快……” 张杨嗤了声,哼道:“又稳又快跟车没有关系,是司机的问题好么老韩同志。我早就想跟你说,开车跟开摩托是两码子事,我不会开我都知道,方向盘是转不是掰,即使不像骑摩托那样向左转身体就往左歪,车也可以顺利转弯……”说着将毛巾挂在门后,瞥了眼韩耀,又立刻受不了的妥协道:“行行行!你随便吧啊。反正就算开车把葛洲坝撞漏了也跟我没关系。” 韩耀:“……” 张杨想了想,笑道:“或者你可以想法子混到美国去开火箭,把他们那个什么全球定位系统都弄爆炸了,荣耀回国得个嘉奖勋章,我也跟着借借光。” “……” 韩耀黑着脸,把儿子往背心里一塞,背侧躺着过身。 小张容裹在背心里,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扳起脚丫子塞进嘴里,来回挣动,“粑、恩啊。” 张杨在韩耀身侧躺下,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哥们儿,生气啦?” 韩耀不吭声,张杨翻身面向他后脑勺,又问:“洪辰的公司什么样儿?你给我学学,嗯?” 半晌,韩耀半死不活答道;“还能什么样儿。一片大空地,临时起两排平房,前院停车,后院堆货。” “这样算是不错了。现在这世道,开公司也不容易。” 张杨语气中带着慨叹,韩耀翻身平躺,沉声道:“现在地方政策也不值个毛线了。中央已经乱套了,一个弄不好,万一那谁手段激烈点儿,把改革开放停了,多少钱的生意都得嗝儿屁。” 张杨轻叹,“不停也悬。搞什么经济制裁,听说南边儿很多投资都撤了。” 一九八九年,风波不断。大局势变迁影响着人民的生活,就连张杨这类不关心政治的人也开始关注,或者说不得不去关注,去怀疑和考量中国未来的道路。 胡耀邦逝世,大学学潮,学生纷纷上街示威游行,遂即演变成了打砸抢暴乱。张杨压根儿想象不出,这些事儿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因为一个领导人去世而扯出这老多事端。而紧接着,人民日报就发表社论指出,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利用局势和学生情绪,企图推翻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美国可算逮着机会,趁机搅混水,联合各国对中国进行经济制裁。 资本主义自由化分子说,改革开放就是搞资本主义,中国最终会走向资本主义;党说,改革开放的本质是为了发展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迈进;又有一些人说,搞社会主义就不应该进行改革开放,这是暴乱的根源,应该立刻停止。 左倾右倾,最后引出个问题——姓“资”还是姓“社”? 其实,这个姓什么的问题,也许本身就不存在对与错。一切只看国家和党如何操纵,看他们跟自由化分子,以及其背后某个野心勃勃的国家之间孰胜孰负。然而,国民心中却也在进行选择,填写答案,即便他们决定不了最终结果。 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日子,张杨从小挨到大。那可真是挨啊,尤其如今生活好起来了,再回想从前的贫穷和无知,更打心眼儿里发憷。 虽然改革开放确实存在弊端,但他更不想回到以前。人就是这样,一旦得到了好的,开阔的,多姿多彩的,眼界和心胸也随之提高扩展,那么就别想让他们安安心心退回以前,甚至别想让他们容忍停滞不前。 张杨的目光并不长远,也不懂政治上大小方面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却十分现实。 他后来想,如果改革开放就是资本主义,那就资本主义呗。无论姓什么,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也不是他负责管的事儿。只要他和父母都能衣食无忧,有工作有农田,韩耀还能做生意干事业……稍微往大了说,只要这个社会和国家能好好发展下去,姓啥他都不介意。 “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幸好北方还没有这些事,儿子后年就上幼儿园了,要是世道这么乱……诶呦,爸爸都不敢把你往出送啊,嗯?儿子?。” 小张容听见张杨叫“儿子”,从背心领口露出小脑袋,偏着头瞅张杨,“啵、啊。” 张杨将他抱出来,放到身旁,轻轻摸他圆滚滚的小肥肚皮。 韩耀嗤笑道:“后年的事儿你现在就惦记,真给你闲的,睡吧睡吧,我大兄弟上幼儿园,老子天天护驾,成不。” 张杨瞥他,皱眉:“你能别不着调么,差辈儿了啊我告诉你。” 张容正长牙,牙龈发痒,噗噜吐了张杨一脸口水,咯咯乐起来。 张杨用手背抹脸,“臭孩子!” 张容笑着用力一翻身,趴在炕上,伸手去抓韩耀:“啵、粑……粑。” 张杨和韩耀:“……” 张杨:“!!!” 张杨难以置信,喜上眉梢,猛然起身抱起张容,跟他面对面:“儿子!刚刚说什么,再来一次,来啊,叫爸爸——” “啊!”张容蹙着小眉头尖叫,特别不高兴的扭动,伸手去要抓韩耀的背心背带。 “叫爸爸,看我啊,爸爸在这里,宝贝!叫爸爸!”张杨哄了半天,张容无动于衷,不肯再叫。 韩耀哭笑不得,把沮丧的张杨拖进被窝,“他还小,刚会说,你急什么,睡吧,孩子长得快,兴许明儿就会唐诗三百首了。” “……好吧。”张杨只得放下小张容,看着他在被上艰难的乱爬,无力的倒回褥子上。 张容手脚并用,笨拙的爬到韩耀和张杨中间,坐起来,两只小手按在韩耀的小腹上,一脸严肃,回头对张杨喊:“啊!” 张杨已经闭上眼睛准备睡了,又睁开,不解问:“儿子你干嘛?来,爸爸哄你睡觉觉。”说着伸手要去抱。 小张容挥舞着手臂隔开张杨,厉害的一瞪眼,那意思是让张杨安静点儿,别乱动,都看他。 韩耀:“……” 张杨:“?” 韩耀扑哧笑了:“要发表演讲么?” 小张容呜呜哼唧,拍拍韩耀,回头喊:“咿呀!粑粑!”然后又拍了一下,回头边看张杨,边爬到韩耀的胸口,双手拍打韩耀的脸颊,笑的直流口水,“粑……粑!” 张杨楞在那儿,半晌,他逐渐明白过来,张容在告诉他,自己拍拍的这个人是……爸爸。 韩耀也愣了,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宝宝,莫名的,竟从心口生出一股温暖酸涩的热流,弥漫开来,包裹了他的心胸。 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潮湿感,第一次流进这男人心脏里的某个角落。 63、 宝贝儿子第一次开口叫爸爸,却不是对自己,张杨对此十分介怀。最开始那段时间甚至想起来就心头发酸。然而酸劲儿过去,再细细想来,这也是有因有果,且对于张容对韩耀的一声粑粑,张杨还有些感到庆幸。 打从这孩子抱回来起,张杨就尽心尽力的伺候教养,可他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张容只有早晨和晚上那一小点儿工夫能见到张杨的面,让他抱一抱,亲一口,说声“爸爸上班去了”或者“爸爸回家了”。韩耀却几乎陪伴着他的每一天,每一刻,注视着他的每一分成长。 张容在逐渐长大,从会笑,会爬,会晃悠悠的站起来,往前乍巴两步,这些“第一次”从来没有真切的在张杨眼里呈现过,每次都是某个疲惫的夜晚,半梦半醒间,从韩耀的转述中才恍然得知,原来儿子竟长得这么快。 韩耀和张容朝夕相处,陪他玩耍,跟他讲话,给他喂奶把尿,窗台上摞得两堆幼儿读物和故事集,抽冷子拿出来让张杨看,他都未必知道这是自家的书,而韩耀天天给张容讲书,翻来覆去,到后来几乎能倒背如流,孩子没听厌,他自个儿先烦了,去商店又买了一摞新书回来。 张杨又想到他自己,看见儿子只会说“爸爸如何如何”,说不到两句,实在乏了,于是孩子又回到韩耀手里。 婴儿学话,总是最先学会对父母的称谓,因为妈妈和爸爸的发音简单,之后也会逐渐上升成对亲情本能的表达。张容有时也发出“麻麻”的音节,当然,那只是无意义的发音练习,因为张杨和韩耀从来没有教过他说妈妈;但“爸爸”这个词,张容每天都能听到,每一次亲昵的举动,张杨都会对他说。 婴儿的记忆并不完全,只会本能的将亲情跟每天和他距离最近,相处最多的那个三两人联系在一起。在儿子心里,和“爸爸”最搭配的人,就是韩耀。 然而韩耀对待张容虽然这样好,可张杨还是能看出,他们之间少了些什么。他总觉得,韩耀对张容好,宠爱他,是因为他是张杨的孩子,是家里的一员,所以爱屋及乌,疼他是应该做的。张杨甚至从来没听韩耀管张容叫儿子,张口闭口的“他”,“咱哥俩儿”,“大兄弟”。 直到宝宝趴在他胸前,咯咯直乐的喊粑粑,张杨才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为人父的柔情。 从那以后,韩耀对张容还是一样好,但有些感情的确不同了。所以张杨想想也不觉得亏了,反而有些高兴。张容不是他一个人的儿子,而是他们的儿子,这样他们仨在一起,才是个真正的家。 生活在继续,社会也在平稳与动荡的交替中前行。 “八九风波”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社会主义老大哥分崩离析,完犊子了,国内资本主义自由化的风波也没有平息。 好在社会主义的磕磕绊绊并没有影响到发展和建设,国内中小企业也如同春夏交替之际的青草,成堆连片,茁壮挺拔的成长起来,也带动了洪辰的物流公司,在这两年中稳步发展,运输网和卸货点从北方逐渐向南扩展。 小阴影同样无法笼罩人们五彩斑斓的生活,秦韶同志的西装革履和锃亮背头没维持几天,立刻换成了最新潮的“郭富城头”,蝙蝠衫和破牛仔喇叭裤,随声听往后裤腰上一别,把上衣撑起来一截,用年轻人的话讲,倍儿酷! 时新事物前赴后继,不断涌入大街小巷,充斥在百姓身边。一派蓬勃的新气象,变化飞速到仿佛每天都是一个新纪元。 九十年代,在张杨看来,这是一个令人应接不暇的时代。 1991年夏。傍晚,四条街大院。 院子里,张容穿着小背心和背带短裤,正坐在高高的鸡架上玩儿韩耀的大哥大。听见铁门响,遂即抬起头,一双大眼珠儿滴溜溜看过去。 “粑粑!”张容口齿不清的喊道,笑得眼角都眯起来,边高兴的双脚来回晃荡,铁架子跟着摇动。 张杨快步走上前将他抱下来,帮他拍掉裤子上的干草和灰,训道:“告诉你多少遍,别玩儿你爹的大哥大,给我。进屋洗手,赶紧的。” 张容不笑了,小心翼翼去瞄张杨的脸色,然后乖乖跑到屋门边,踮起脚尖费力的拉门把手,踉跄进屋。张杨站在院儿里隐约能听见他小声喊:“爸……” 男人沉稳的声音立刻应道:“诶,乖宝。” 没一会儿,韩耀从屋里走出来,低声道:“你说他干嘛,内破大哥大反正也不用了,你就让他玩儿能怎么地。” 张杨义正言辞道:“小孩儿不能惯着,得教育,知道不!我妈就说,从小就得教孩子有贵贱意识,不然他以后不懂珍惜东西。” 韩耀乐了:“还贵贱意识,你妈这是什么土洋结合的名词儿。”又道,“儿子小,你一天天拉长个脸教训他,干啥啥有错的,他都害怕你了。” “就得让他怕,不然不听话。”张杨沉声道。 “嘶!你可真是——算了。” 韩耀觉得跟他掰扯不清,俩人为教育问题僵持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事儿就不应该提,韩耀于是往旁的事情上拐带,想了想,问:“职称评下来了?” 提起评职称,张杨脸上有了点儿笑模样,道:“评下来了,四级演员。” 本来今年评四级演员都是有数的,基本上全是先入团参加工作的师哥师姐。张杨的岁数和资历都不太够,本来以为轮不到他,好歹要等到明后年,没想到因为早先参加比赛得了不少奖项,少年成才,工作也很上进,所以团里十分看重他,特意给了一个名额。前些日子报告递上去,今天就通知他评上了。 张杨高兴的抿着唇,韩耀看着他,也嘴角微扬,双手揣在西裤口袋里,挨在张杨身边,不着痕迹的微微俯身,嘴唇凑到他脸颊边。 张杨回神忙推开他,环视周围,怒道:“让邻居看见!” 韩耀扳住张杨肩膀往屋里推:“走,回屋亲。” 张杨挣脱不开,怒不可遏道:“你够了!明天你跟张容一起入托儿所就干脆别回来了!” 吃晚饭时,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 张容刚学会用筷子没多久,还不怎么熟练,但是张杨已经不准韩耀再用勺子给他喂饭了,所以尽管不会用,也要自己试着努力夹菜,小手笨拙的握着,两根竹棍交叉成剪刀状,挑起三根粉条,滑溜溜的空中抖动,夹到面前时只剩一根。 韩耀的一口菜刚送到嘴边,又放下,夹起一大块猪肉放进孩子碗里。 张杨立刻道:“别给他夹,张容,能做的事情自己做,夹到什么吃什么。” 小张容无措的捧着碗,看看张杨,又看看韩耀。韩耀向他一点头,示意他吃吧,没事儿,他才将肉划拉到嘴里。 张杨又道:“碗里的饭粒吃干净,不能浪费粮食。不管在哪儿,我们吃的每一顿饭都来之不易,知道么?” 小张容点点头,吃干净饭,放下碗筷,看见桌上散落着他刚刚夹掉的菜,伸出小手,拇指和食指捻起一粒米饭。 张杨急忙拦住他:“掉了就算了,脏。以后尽量不掉饭菜,好不好?不然掉多少,老天爷罚你多少,以后都长在你媳……长在你爹脸上,变成麻子印。” 韩耀:“……” 小张容仰脸,目光疑惑:“麻子印。” 张杨顺窗户指向西边院墙,一本正经道:“像红砖一样,全是大坑。” 张容惊骇的张大眼睛,泪水瞬间弥漫眼眶,仿佛做了莫大的错事,跑到韩耀身边,哽声喊:“爸……” 韩耀忙抱起他放到腿上,“乖宝不怕,三岁半之前掉的不算,没事儿,你看爸脸上这不没坑么……诶桃酥回来了,快看,桃酥叼回什么玩意儿了?嗯?去吧,跟它玩儿去吧。” “喵。” 桃太后在御花园赏花后归来,慵懒的踱步到桌腿边,尾巴打弯儿,勾住小张容鞋里露出来的一截袜子,示意他,跟哀家来,赏你个稀罕东西。 “去吧。”张杨给他擦擦眼角,“桃酥叼回来的东西别往嘴里塞。” 看着张容迈起小短腿颠儿颠儿跑出去,韩耀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皱眉道:“孩子吃着饭,你看看你给他说的。他小,不会用筷子,不给他夹他能吃饱么?!” 张杨也不吃了,道:“你能给他夹一辈子么?他明天就上幼儿园了,在家要是学不会用筷子,以后上学怎么吃饭?小朋友欺负他笨怎么办?你总惯着,以后受苦的是他。” 韩耀不吭声,沉着脸抽烟。 餐桌上一阵沉寂。 良久,饭菜凉透汤汁凝固,张杨也没再说话,起身收拾碗筷。 张容蹲在门槛边,地上散落着几只破塑胶花,一个玻璃弹珠,他听见开门声,回头大笑着对张杨喊:“爸爸,你看!小球!” “嗯,好看,玩儿吧。”张杨笑了笑,端着盆碗转身往厨房去了。 韩耀叼着烟在门槛上坐下,漫不经心挠桃酥的肚皮,道:“喜欢玻璃珠子,明天爸给你买两盒。” 是夜。 张杨背对韩耀躺在被窝里,盯着漆黑地面上月光透进来的树影,片刻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看了眼。距离吃晚饭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已经有四小时零八分三十二秒没跟韩耀说话了,再坚持两分十七秒,就能打破上次的家庭冷暴力时长纪录。 ——这是两人在张容的教育问题上第一次产生分歧时出现的新相处模式。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被褥面料轻微摩擦的窸窣声,张杨能察觉到韩耀翻了个身。他用手指把表捅回枕头底下,闭上眼睛。 又两分十七秒,韩耀低声道:“破纪录了,现在高兴了?” 张杨:“……” 韩耀起身,从张杨身上翻过去,跟他面对面躺着。 张杨无语,刚想翻身,被韩耀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张杨。”韩耀双手依旧压着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咱俩谈谈。” “谈什么。”张杨冷冷道。 韩耀刚欲开口,张杨突然毫无前兆的掀被起身,又劈头盖脸怒道:“你根本就不懂,孩子要教管,不能娇惯,你一味惯着张容,看以后是你害了他,还是我害了他!看他以后跟你好还是跟我好!早知道你这么目光短浅,我当初就是把工作辞了也应该在家带他,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喊你爸!” 韩耀:“……” 张杨像只炸毛的母鸡,韩耀哭笑不得,抬手投降道:“行行行,我有罪。你小声点儿吧啊,西屋隔音不好,别儿子听见。” 张杨严肃道:“以后不能再惯他。” 韩耀忙不迭点头,敷衍道:“嗯,以后咱家军事化管理。睡觉睡觉,从明天早上开始听哨声起床。” 说罢钻进被里佯作打呼噜,想跟好好谈谈的心思也灭了;张杨憋了一肚子气,他自己激动起来一打岔,也想不起去问韩耀刚才想谈什么了。 翌日上午,桃酥爬在院子里的石板桌上晒阳,尾巴惬意的甩来甩去。 张杨半蹲着给张容背上小书包,柔声嘱咐:“以后你爹每天下午都去接你,只能跟你爹回来,别人说要领你去哪儿,你都不要理他,别到处乱跑,在幼儿园要听老师的话,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要跟他们好好相处,像个男子汉。” 张容懵懂的点点头。 张杨目露担忧,甚至有些怀疑儿子到底知不知道幼儿园是什么地方,去了会不会哭闹着要回家。 韩耀按住张杨的肩膀,揉了揉,道:“路上我再跟儿子详细讲讲,到地方了我也不能马上走,放心上班。” 张杨轻叹,在儿子脸上使劲儿香了口,说:“晚上回家,粑粑给你炖排骨吃。”捏着张容的小手,将他迁到铁门边,终究依依不舍送了开。 “粑粑。”张容朝他挥挥手,张杨也笑着挥手,转身走了。 “乖宝,来。”韩耀确定张杨走远了,拉开帕萨特车门,将张容抱着放进副驾驶座,接着刚才张杨的嘱咐,一本正经道:“就像你爸爸说的,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要跟他们好好相处。但是如果有谁敢欺负你,甭怕,直接上去挠他,打不过回家马上告诉爸,爸给你撑腰。记住爸的话,像个男子汉!” 64、 年初,韩耀到底把心心念念的轿车给买回来了——一辆白色帕萨特——覆水已难收,为了身家性命着想,张杨只得半强迫半威胁的把韩耀弄到驾校,学了整整三个月的开车。 话说这两年的社会跟从前真是比不了。张杨十六七岁的时候,别说开车,光是在街上看见一辆小汽车都令人兴奋无比,瞪大眼珠子盯着瞧,怎么看怎么觉得稀奇,还要唏嘘人家咋就这么有钱,这么牛气呢。 这两年世道则不同了,也是人们有钱了,眼界也跟着抬高,看见打哪儿来一辆车,肯定先挑剔的品头论足一番,这车好还是不好,是哪个价位的货;与此同时,学车的人越来越多,省城就那么几家驾校,等着学车的人排号甚至能排到一年开外。韩耀考驾照还是花钱插的队,不然他的帕萨特想安全上路,还指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 其实没驾照的那段时间,这车也照开不误来着,只是坐车的人,比如老董,焕超他们,总之甭管胆儿多大的老爷们儿,只要坐上韩耀的车,就有命悬一线的错觉。张杨是说什么都不敢让韩耀开车接送他,更不敢让他领张容出去。 直到韩耀出徒,驾照到手,张杨亲眼见证韩耀拐弯打方向盘的时候身体不跟着来回倾斜了,张家爷俩才终于真正感受到了家里有车的好处,今天韩耀开车送孩子去幼儿园,张杨也能安心去剧团上班。 汽车飞驰中,夏日热风和马路上的焦灼味儿从半摇下的车窗涌进来。张容小腰板溜直,跪坐在副驾驶座,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沿途的街景,一脸好奇。 他很少有机会坐韩耀的车外出,也几乎不曾坐这么长时间的车,走这么远的路。去年过年回奶奶家那次,虽然也走了很久,但夜里出发,黑咕隆咚,一路上什么都看不清。 韩耀看了眼儿子,笑道:“现在咱们走的这条路是爸的朋友修的,用咱家卖的沥青。” “快到了,再拐个弯儿。”韩耀单手打方向盘,隔着挡风玻璃和熙攘人群,一指前面不远处的大广场,和广场后高耸宽纵的大楼,“爸以前就是在这儿卸火车,现在这都重修了,早年那楼赶上破烂儿了,跟平房没区别,那个出站口,看见没有?” 张容抻着脖子眺望,看见拱门上一个“出”字,他认识,于是点点头,“嗯。” 韩耀嘴唇微扬:“我跟你爸爸第一次见面,就在那儿。” 张容看到拱门里走出个老头,拎着俩大笼子,忽然车头调转,眼前的事物绕了个弯,景象也快速跟着变化。 小街两侧的垂柳不断倒退,垂柳后的铁栅栏里,几栋白瓷砖小楼平行排列,墙壁上用彩色油漆画了好多小动物和玩具,有大象,长颈鹿,狮子在玩儿滑梯,旁边有个荡秋千的小女孩……最后,轿车在白色拉门前停稳,门栏上贴着烫金大字——市政府机关附属幼儿园。 张容被抱下车,韩耀拎着他的小书包,一手牵起他走进门内,入眼的草坪里有一尊三个小朋友手拉手的雕像;空地铺着一米见方的大石板,按跳房子游戏的排列涂了红蓝两种颜色,两侧有秋千,滑梯,矮单杠;四周绿树环绕,小白楼墙根下有成片的绿毯。 韩耀将张容带到其中一栋楼的玻璃门前,却并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单膝跪地,手指掐住小张容的下颌,问:“觉得这地方好不好?” “嗯。”小张容点点头,口齿不清却有板有眼的评价:“像公园似的。” 韩耀乐了,大手拍拍张容的后背,牵着他大步走进去,“那是。你爸我特意给你寻的。你看着好就成,五千四入园费没白花。走吧,以后天天领你上公园。” 乍一走进小楼里很是安静,但仔细听能听见吵闹嬉笑声。走廊里有很多门,门上挂的牌子印着不同的小动物和数字。他们拐到一侧楼梯道,拾级而上,楼梯特意建的很矮,坡度也平缓,张容走上去丝毫不费力,韩耀则一步能迈四个台阶。 走到二楼,迎面正对一扇黄色木门,门内吵吵嚷嚷,大笑声,尖叫声,跺脚声,不绝于耳。门栏上的班级牌是只吃胡萝卜的小白兔,头顶大大的红字“小班2”。 门边倚着一名穿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见到韩耀忙迎上来,微笑道:“您好,是张先生吧?” “你好。”韩耀略微颔首,将张容揽到身前,说:“儿子,跟李老师问好,以后你在老师班里上课。” 李老师笑着应了声,半蹲下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老师好,我叫张容。”小张容声音脆生生,大大方方的回答,这都是张杨之前在家里教的,到幼儿园要勇敢一些,有礼貌。 李老师一愣,继而惊喜摸张容的脸蛋儿,夸道:“真懂事!” 韩耀轻轻攥着孩子的手,等李老师起身后,语气诚恳道:“以后就麻烦老师了。”说着从西裤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塞进那李老师捧着的教案夹里。 市政府幼儿园的老师,这种希望对孩子特殊照顾一些的事儿简直再平常不过,但这一次,这年轻女老师看着韩耀的笑容,却怔着晃神了一下,随即脸颊浮上红晕,客套话也忘了说。 韩耀没再对她多说什么,俯身亲了亲小张容的发旋,低声道:“爸走了,乖宝在这儿听老师的话,下午来接你。”然后转身下楼。 张容怔怔的看着韩耀的背影,忽然委屈的瘪嘴,立刻追着跑下去,小声喊:“爸!爸你别走!” 韩耀回头,对张容挥手,朗声道:“李老师,我儿子拜托你了。”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啊?噢!”李老师这才回过神,手臂轻轻搂住小张容,不经意间将他拦下,好不让他去追爸爸,“张容,来,老师带你进班级好不好,好多小朋友都等着跟你打招呼,跟你玩儿呢,来。” 张容忍不住抽噎,自己用上衣袖子抹了把鼻涕眼泪,被老师领进那扇黄色木门。 脚步声响起,接着木门吱嘎关上。猫腰躲在在楼道里的韩耀听见动静,马上蹑手蹑脚返回二楼,开了条门缝挤进去,躲在墙角,从里屋的玻璃门镜往里偷看。 教室很大,红漆木地板铺地,两侧各并排摆放三张大方桌,小朋友们围坐在方桌周围,高声尖叫,吵嚷打闹,乱成一锅粥。 鼻涕拉呷的小男孩大喊:“中午没有十二点!” 小女孩反驳:“有!我妈妈说有!” 男孩扯着脖子喊:“没有——!” 小女孩仰脸大哭:“哇——老师——!” 另一桌,羊角辫小姑娘泪如雨下,周围小朋友纷纷围在她身边,焦急的安慰。 羊角辫小姑娘哽咽道:“我、我妈说、我是从、垃、垃圾桶里、捡捡的……” 小朋友们纷纷同情的跟着红了眼眶。 窗边一桌,碎花裙子小女孩鬼鬼祟祟掏出一罐红指甲油,显摆道:“看,我从我家拿来的。” 周围小孩。纷纷好奇的凑上去看,发出惊叹。 有个小姑娘恳求道:“借我看看呗。” 另一个推开她,“先借我,我先过来的。” 顿时,“借我!”“我先来的!”“你挠我!我告诉我爸让他揍你!”的争吵声炸开。 一个小男孩趁乱抢过指甲油,拧开盖去闻,油刷不小心从脸上划过,留下一道鲜红。 这一桌顿时静了。 小男孩呆呆的用手抹脸,看着手上的指甲油,抽噎两下,嚎啕大哭起来:“老师——!” 韩耀:“……” 李老师原本站在门边和张容小声说话,这时起身击掌,高声道:“安静!都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老师看谁动作最慢?” 教室内顿时兵荒马乱,数息间,小朋友们皆背手坐好,有几个动作慢的,还有刚才起了争执哭闹着要评理的没有回到座位,有活泼的男孩子指着他们喊:“老师,他最慢!” 这时,里侧一扇小门里走出一名戴眼镜的中年女人,从开门的瞬息能瞥见,那间屋里排满了孩子午睡的小床。那中年老师边搬小凳子边和哭闹的孩子们说话,很快纠纷解决,将小朋友们安顿好。 韩耀在门后看着,心说这个老师还算挺靠谱。 那个李老师高声道:“今天咱们班来了一名新的小伙伴,来,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张容站在中央的小空地上,说:“我叫张容,今年三岁了。” 那个中年老师温和的笑道:“张容小朋友今天第一天来到咱们身边,跟大家都不熟悉,大家想帮助他么?” “想——”小朋友们齐声道。 孩童的心性最单纯,也最友善,纷纷举手让老师把张容排到自己身边坐,有些性格比较外向的还主动和他说话。 韩耀在门外观察了一上午,没看到有欺负儿子的,老师讲课也不错,音乐科学算数等等,这些科目都有。午饭三菜一汤,有鱼、青菜和鸡蛋,每人一双筷子一把勺子,饭后给时间稍微活动一会儿,然后进屋午睡。 张容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没有哭闹,一直背着小手认真听课,中午米饭里有大红豆也乖乖吃了,好像吃的还挺香。 韩耀放心了不少,趁着中午孩子休息,也去楼下儿童乐园伸展筋骨,溜达溜达,顺便看看环境设施。晌午的阳光和煦,儿童乐园隐于树下,不甚闷热,倒是时不时吹过一阵凉风。他躺在大象鼻子滑梯上,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嘀嘀嘀——嘀嘀嘀—— 韩耀原本睡得香,忽然被吵醒,表情像头暴躁的狗熊。他侧过身,从腰带皮夹里拿出手机。 “喂?” 对面信号不太好,洪辰的声音断断续续:“韩子,干嘛呢?这老半天才接电话。” 韩耀揉着眉心,道:“今天儿子入托,我得在这儿盯着,刚才躺幼儿园滑梯上睡着了。” “呦,都上托儿所了。”洪辰笑,又道:“对了,我现在搁深圳买股票认购证呢,操他娘的,排队排出二里地,我马上到了,你买不买?我帮你弄点儿啊?这玩意儿买回来就擎等着翻番。” 韩耀立刻道:“买!多给我弄点儿!” 早听闻深圳拿到股票发行额度,准备发行新股。按照现在的股票发行办法,买股需要先用居民身份证购买股票认购证,股票认购证限量发行,一张身份证限买一定数量的认购证,有认购证等于获得购买资格,之后才能获得股票。 洪辰惯会做投机倒把的勾当,这种捞钱买卖,肯定少不得他。韩耀本来也眼馋来着,别说股票,就是倒卖股票认购证都能扎扎实实捞一笔,但他又懒得往深圳跑,于是想想也就罢了。现在有人帮买,那必须得掺一脚。 “诶,哥们儿,”韩耀问:“你手里有多少张身份证?” “多少张……”洪辰沉吟片刻,答道:“说不清多少张,反正装了六麻袋。” 韩耀:“……” “小韶上农村去收的,谁寻思他弄回来这老些,得,我先不跟你说了,这边儿排队给我挤一身汗,我先节省节省体力。” 韩耀应了声,忽然想起来问:“秦韶呢?你俩换着排不就完了么。” 洪辰无奈道:“王八羔子找舞厅蹦迪去了,没影了。” 韩耀:“……” 电话里突然一阵吵嚷,乱糟糟好像是谁挤了谁,洪辰慌忙挂上电话。 六麻袋身份证,这能换回多少钱呢…… 韩耀悠哉的仰回滑梯上,正盘算着,又想起张杨以前买的那些国债,这不也快到日子收钱了么。 65、 韩耀躺在滑梯上做梦数钱,孰不知此时幼儿园里张容已经闹开了锅,等他躺到日头偏西,浑身舒坦得劲儿起身进楼接孩子,从小兔子班门前见到的不是想象中朝他飞扑过来的乖宝,而是遍地狰狞的鲜红,玻璃瓶碎片,抽噎的碎花裙子小姑娘,还有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站在走廊里的张容。 李老师蹲在地上打扫战场,一脸苦大仇深。看见门边的韩耀,忙走过来,笑了笑道:“你好,张容父亲,可算来了。孩子今天表现一直很好,但刚才出了点问题……张容,来。” 张容杵在角落,神情胆怯,本来红扑扑的小脸竟有些发白,今早出门前换上的干净白上衣此时沾满了指甲油,裤子,旅游鞋面上也有,连下巴和手背也溅到不少,让他蹭得扯出长长的道子。听见老师喊,他耷拉着脑袋走过来,抬头间看到韩耀,眼底立刻涌出委屈的泪花,绕开老师跑上前,紧紧抱住了韩耀的腿,将脸埋进西裤面料里。 韩耀看孩子这委屈的,小半天没见居然就给糟践成这样儿,心头登时窜起一股怒火,面色阴沉看向李老师。 那李老师收了钱却没把孩子照看明白,心虚的有些不敢看韩耀,目光闪躲,赔笑解释道:“刚刚午睡时间,张容和李嫣……” “儿子,你跟爸讲,怎么回事。”韩耀不想听老娘们儿废话,钳住张容下颌让他抬头,拇指抹去滴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张容攥着韩耀的衣角,愤怒的控诉:“她要往我衣服上抹油!我不干,她就往我身上甩!” 韩耀冷声道:“老师就眼看着?” 李老师蹙眉解释:“他俩的床挨着,在房间最后面,如果不出声音,站在前面是看不见情况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张容已经把李嫣的胳膊挠出血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韩耀额角青筋突显,脸部因怒气紧绷,指着地上的碎玻璃和明显飞溅到儿子下半身的指甲油质问。 李老师身体难以掩饰的一颤,顿了顿,低声道:“我把他们领到走廊处理,李嫣趁我们没注意,用指甲油瓶砸张容。” “但是没砸中。”她强调,“三岁孩子能有多大手劲,离得很远就掉地上了。李嫣这小孩很难管,她身上经常发生类似事情,我们三令五申,也沟通过家长,但是……家长不是很体谅我们老师。本来上午已经没收了一瓶,也教育了,没想到她身上还藏了一瓶,这……也是我们疏忽。但是您家孩子真把人家小姑娘挠的不轻,等会她家长来肯定还得闹,我们老师也不好做。” 韩耀的大手覆在张容背上,像一座坚实的靠山,令他顿时涌上股胆气,委屈的反驳:“我举手了!老师一直低头不看,她还不让我睡觉,我一躺下她就拿瓶子往我嘴里倒!我才挠她的!” 韩耀冷冷哼笑,好整以暇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不好做,别人管不明白自家崽子,我儿子就活该跟着遭殃,是吧。幼儿园老师教不明白学生,这是应该的,是吧。” 李老师语结,想辩解却无话可说。学校规定午睡时间每天轮一名教师看护,防止学生出现纠纷或发生意外,今天轮到她当班,她却没做到尽职尽责,张容举手时,她正往新买的戒指上捆红绳,压根儿没抬眼。 责任推卸不掉,她也无需再辩白。 韩耀冷眼注视着她,良久,笑了声,抱起张容转身离开。 很久以后,张容回想幼年模糊残缺的记忆,隐约对这个李老师有些微印象,但记不太清了,脑海中也并没有多少画面,因为好像只跟她相处过一天,第二天再去幼儿园,他就再没见到过李老师。班里除了脾气很好的庞阿姨,又来了一位严厉的陈老师,一直教到他念完幼儿园。 张容不知道韩耀当时为他做了什么,韩耀也没有当着孩子的面解决问题,既然要算账,就不急在一时。当天从幼儿园出来,只是开车领张容回家,趁张杨还没下班,给他洗澡换衣服,叮嘱道:“别告诉你爸爸,惹他生气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他都得扑上来叨我。一会儿他回家你高兴点儿,问你什么你就说挺好,记住没?” 张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两手抵在韩耀胸口,忽然小声说:“爸,我不想去幼儿园了,我把李嫣挠了,他们都看见我挠她。” 韩耀帮他换上新鞋,而后低声问:“你怕什么?” 张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道。” “你没错,不怕。”韩耀扶着儿子的肩说,“你挠她是因为她欺负你,你没做错。以后就得这样,咱们不欺负别人,但也不能让人欺负。” 前院响起门轴的吱嘎声,韩耀侧过脸,对懵懂的张容笑道:“亲爸一口。” 张容踮起脚:“啾。” 晚饭是排骨炖玉米,张容两手抓着啃,吃的满嘴流油,张杨看他顾不上说话,于是小声问韩耀:“儿子今天咋样?” “挺好,适应的不错。”韩耀吐出一截玉米棒,随口答道。 “那就行,第一天开个好头,以后省心。没挨欺负吧?”张杨确认道。 “没有,我在那儿看一整天,跟小朋友玩的不错,中午也没少吃。”韩耀往他碗里加了块肉,没等张杨再次开口,忽然又道:“诶,你买的几年债券,是不是到日子了?” “……债券?”张杨仰脸回忆,一拍脑门:“可不!月初就能拿钱了!” 张杨国债买的是五年期,国家还钱还得等两年,但他曾经冒险买了些企业债券,这可真到日子了。最近三年国内,通货膨胀严重,剧团里很多同事都说利率会飙升到疯狂的程度,张杨便跟风买了不少。去年听说有个人去取钱,利润竟然高达百分之十五!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那人竟然还惋惜这债券买早了,往后还有的涨,晚买一年兴许赚得更多。 张杨在国际大厦买的二十万债券可不就比那人晚了一年,为此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暗自窃喜,并且非常期待债券到期取钱日的到来。 饭后,张杨连桌子也不收拾了,先到东屋翻箱倒柜,叮叮咣咣,一刻也等不了似的找前年收起来的债权凭证。 张杨藏东西,向来跟秦韶养的松鼠有一拼。只要是他认为非常值钱的,重要的,涉及到生命财产安全的物件,全都深埋在这栋房子某个别出心裁的角落里,谁也别想徒手找出来,不知道关窍的人要是想到四条街大院盗窃抢劫,最起码得扛两架电钻。 东西藏得深虽然安全,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如果时间太久,容易忘了位置。 存折,证件,甚至报销发票,杂七杂八分散在各个隐蔽角落,抽冷子要找哪样,一下都未必想的起来。 张杨目前就遭遇了这个问题。 他隐约记得债券凭证放在东屋某个地方,但是脑子拧住了,说啥都想不起来。韩耀顺墙头把张容递到隔壁老张家,让他跟月英家闺女玩儿两个小时,回家就见屋里一片狼藉,遭贼了似的。张杨脚踩板凳抻直手臂去扯顶棚吊柜,柜里摞得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被挪出来一半,颤巍巍横在边缘,前后晃了两晃,“哗啦——”坠落,噼里啪啦接连砸在张杨脑袋上。 被爆头的张杨瘫倒在地,压在杂物底层,惨烈的乱挥手臂,韩耀上前将他挖出来,笑道:“干嘛啊你,这是耗子成精了要盗洞?” 张杨凌乱不堪,从杂物堆中爬起,愤恨的给自己踢出一片空地,俯身逐个翻找,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债券凭证。 韩耀也不帮他,蹲在边上瞅着他乐。 “没有……没有……操蛋的这也没有——嗯?”张杨拿着一个纸箱,开口朝下晃动,里面的东西轰隆隆散落一地,最后隔了两秒,轻飘飘落下一张纸。 他拾起细看,是一张黑白照片,正面上方印了一行字。 “北海路中学三年一班,摄于一九七六年六月。” 66、 当天夜里,在东屋被底朝天翻了个遍,张杨险些决定对其进行无差别毁灭性大扫荡时,忽然头顶灯泡一亮,终于想起债券凭证根本他娘的就不在东屋。 然后韩耀奉命跟邻居借来整套凿子,钻开了堂屋实木长椅后面的灰水墙皮,抽出两块松动的砖头,从墙洞里掏出一个饼干盒,又从饼干盒里拿出一个糖果盒,最终不负辛苦,总算跟地下党债券凭证同志取得联系,胜利会师,同时意外收获蜈蚣一条,装进罐头瓶子里让张容拿去玩儿了。 灰头土脸的韩耀扔了凿子,抬胳膊抹汗:“我就纳个邪闷了,你啥时候又在这嗑了个洞啊?” 张杨小心翼翼从糖果盒里拎出塑料袋,头也不抬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韩耀:“……” 翌日,张杨在国际大厦取到了他参与风险投资所获得的第一份回报——三年期连本带利,二十万竟变成了三十一万! 钱生钱,居然生出十一万的崽儿! 十一万啊! “哈哈哈哈哈!”张杨按捺不住汹涌澎湃的欣喜之情,站在国际大厦的转门前仰天大笑。 得钱后,张杨史无前例的挥金如土了一把,花两千块钱买回个摩托罗拉的BP机。 BP机这玩意儿别看小,可是高科技产品,这两年贼流行,有钱都爱裤腰别个BP机,配条假金链子拴着,防丢防盗,满大街到处溜达显摆,再左手举个大哥大,右胳膊夹个小皮包,那真是倍儿牛气。 张杨当然不图以此炫耀挣面子,为的只是图个联系方便。由于深受韩大老板影响,大哥大已经不放在眼里了,那算什么稀罕东西啊。现在韩耀用的索尼集群电话才比普通男人手掌长一截,两指厚。别人使大哥大通话,从手提包里往外掏;韩耀打电话,从裤兜里往外掏,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张杨买寻呼机时仔细挑选了很久,普通数字CALL很便宜,但不方便,最后张杨狠狠心,买了台汉显呼机,以后有人找他做啥事,显示屏一目了然。入网费服务费零零碎碎又缴了七八百,而后往腰间一别,雄赳赳气昂昂,一走进剧院大门就闪瞎了一干同事的狗眼。 师哥师姐啧啧感叹,唏嘘不已,赶明儿咱也弄一个;从艺校毕业新考进来的小演员两眼放光,扑上前求瞻仰求抚摸。回回演出前在更衣室撩起上衣,都能遭遇众人艳羡的目光,为此,张杨志得意满了小半年。 张杨“名利双收”,春风得意,没料想紧随其后的,韩耀蛰伏已久的事业也终于重新焕发生机。 后来有首歌唱的“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九二年春,在南巡讲话的带动下,全国范围内随即开始了疯狂大开发的三年。 房地产在有利的政治经济环境下飞速发展,甚至可以说是飞速膨胀开来。省城自然也不例外,房地产投资高速增长,各类开发区纷纷设立,传说中身家千万的开发商们涌入东北三省这块的宝地,百姓所见之各处无不在大兴土木,大片大片的土地公开招标,报纸上无数整版的房地产广告,铺天盖地。 在建设大潮中,省城的面貌发生着前所未有,日新月异的变化。 有时候张杨走在大街上,都恍然有旧省城已经推倒成灰,自己身处的完全是个全新的城市的错觉。 多条旧时繁华道路和胡同的翻新改造被作为超大项目招标,众多楼群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同年最轰动的就数省城第一幢六十二层摩天大厦,动工时,张杨曾路过工地,因为报纸宣传图片讲的神乎其神,这么高的大楼啊!于是忍不住好奇心,趁工人不注意翻过安全围墙看了眼,当时就震惊了,那地基挖的叫个深,钢筋水泥挡水墙粗壮无比。还有香格里拉大饭店,建的又快又好,名副其实,竣工后很快投入营业使用,是省城第一家五星级大酒店。 这些且不提,只说那规模大大小小的商品房住宅区,政府设立的开发区,哪个不是一栋栋楼组成?而哪栋楼不是承包给建筑商,哪个建成没用上钢筋涂料混凝土? 近年积累的客户——一部分已然发展成为好友——面对久违的工程激动不已,建材商韩大官人的春天也随之到来,一觉睡醒,遍地山花烂漫,金光四射,真是借了邓小平爷爷好大的光呦!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人民币大潮,韩耀并没有被冲昏了头脑,也没趁热打铁急着开办公司,倒是用近年赚的钱买下一块很大面积的地皮,然后按兵不动,在家一心一意奶孩子。 张杨在旁边干着急,见韩耀买了地皮,还以为终于开始干事业了,没想到买完就没了动静。 有一天下午,俩人窝在炕上玩儿贴年糕,张杨越想这事越气闷,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催道:“多少人都开公司,你怎么还在这挺着,明天就让人把你挤兑了!” 韩耀枕着张杨的大腿,悠哉自在,亮出张Q,反手收走了炕上一长条扑克牌,拢进手中,道:“现在不是时候,等这股热劲压下去的。” 炕上只剩两张牌,张杨撂下张10,听完这话,不解:“啊?” 韩耀但笑不语。 每人又轮了四轮后,韩耀再次用老K收走一大摞,张杨手里只剩一张牌,回天乏术,拍在韩耀脑门上,恹恹道:“输了,不玩儿了。”说着起身爬走要穿鞋下炕。 韩耀面无表情:“给钱。一百一局,你定的规矩。” “你说什么?”张杨回头,一脸无辜。 韩耀:“……” 韩耀呈猛熊落地式,自背后扑倒企图拔腿逃跑的张杨,咬住他后颈柔软的肉皮儿,发狠道:“你再赖一个?嗯?” 张杨让他弄得又疼又痒,挣脱不开,求饶:“诶呦……诶呦……松松开!我给钱、给钱。” 韩耀松了口,张杨手伸进裤子口袋里翻找,掏出一枚硬币郑重的塞进韩耀嘴巴里让他叼着,说:“给,一分一厘,来之不易,收好。”然后趁机将狗熊翻倒成四脚朝天状,忙不迭趿拉着鞋跑了。 晚饭后,张容搬了小板凳到东屋,坐在电视机前看《一休和尚》,新佑卫门大人拔出佩刀,义正言辞,说话时两瓣下巴像屁股似的一动一动,张容哈哈直乐。 这周末,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三十道算术题,五遍拼音默写,还有一个鸡蛋壳小手工制作。旁的都做好了,就差创意手工,跟张杨给扎眼儿清干净的蛋液的壳子大眼瞪小眼俩小时,蛋壳一动没动,张容跳下凳子跑去找韩耀抱大腿。 于是现在儿子坐着看动画片,老子们躺着往鸡蛋上涂胶水粘彩纸。 张杨剪出个猪鼻子放到韩耀面前,边扫一旁的晚报,嚯了声:“哥们儿你看,就是这开发商,真他娘的阔气啊……看这大金链子,身边儿的俩保镖,看人内座驾,加长凯迪拉克!这儿写的,‘放豪言,要为省城打造168米摩天大厦,新世界广场’!” 韩耀没抬眼,哼了声。 张杨又道:“你是不知道,我单位同事家亲戚都看好这儿,贪黑不睡排队买楼号,恨不得钻水泥垛子里不出来了。” 韩耀眯着眼粘猪尾巴,不屑道:“油头粉面,装逼喝喝,也就你们这眼神儿拿他当真正有钱人。走着瞧啊我跟你说,咱赌五毛钱,看他能不能撑起这项目,超过一块不赌,不值。” 张杨鄙视的斜眼看他,半晌道:“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韩耀:“……” 韩耀一副懒得分辨的表情,专心致志给老母猪后背上贴花纹。 半月后。 韩耀叼着根熊猫烟,手拎红高粱二锅头(自备酒水),衬衫敞开前襟三颗扣子,吊儿郎当从香格里拉晃出来,身后跟着低头翻皮包,正往里藏饭店赠送餐巾纸的老董。 俩人走下台阶,迎面正正当当停了辆闪瞎人眼的加长凯迪拉克,挡住两人去路。 车门砰然打开,从左右各走下一名墨镜保镖,气势汹汹的环视四下,其中一名保镖大步上前,将韩耀和老董扒拉到旁边。 两人:“……” 保镖在台阶两侧站定,双手交叠身前,目不斜视,车厢里走出个高挑小秘,玉手撩长发,扶着车门柔声道:“老板,到了。” 车里踏出一只大皮鞋,油头粉面的富豪开发商终于闪亮亮登场,仰着下巴颏一脸不屑,大有君临天下之气势,世界都笼罩在他的手掌中。小秘柔弱无骨的挽着老板,包在裙子里的大屁股一扭一扭,高跟鞋哒哒跟随。 韩耀与老董对视一眼,脸部抽搐,“噗。” 富豪开发商猛然回头,怒目而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韩耀背靠石狮子,剧烈咳嗽,老董险些跌倒,伏在保镖肩膀上浑身抽搐,两位保镖仍如石像般直立不动,茫然无措。 富豪开发商脸涨得通红,怒瞪两人,倨傲的甩头,快速走进饭店转门。 又两个月后,新世界广场轰轰烈烈的建起了一层。 再两个月后,新世界广场仍然是轰轰烈烈的一层。 九二年末,一场鹅毛大雪把万众瞩目的新世界广场埋起来了。 翌年,春暖大地,冰雪消融,省城早报第三版——【马来“富商”负债而逃,烂尾“大厦”政府接管】 张杨:“……” 韩耀拍拍张杨的肩,从张杨钱包里拿走一块钱。 马来富商严重损害了排队买楼号的百姓,而对于韩耀和张杨而言,这人只不过是他们之间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赌博,一次生活的调剂。况且在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报纸报道中,新世界广场也不过是省城众多烂尾楼中的一个,甚至不是影响最大的,不值一提。 在疯狂的全国开发大潮之后——至少在房地产方面——令人始料不及,却又在某些人意料之中,中国迎来的不是“全国齐发展”,而是无以计数的烂尾楼,半截子工程和空置楼。 相比而言,省城情况还不算严重,更严重的是南方沿海,比方说珠江三角洲一带,那高级别墅、度假村、写字楼的市场都冷出个鸟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开发区停办,无数房地产公司关门倒闭,国家和政府开始为无节制的跃进买单。 简直就像不懂事的孩子用积木堆砌高耸却松动的玩具大楼,最后轰然倒塌,还得家长来收拾归拢残局。 张杨终于明白韩耀为什么不急着办公司了。 “一件事儿再热也有个度,一旦越过这个度,那就十有八九有问题,因为它八成发展的不理智。这时候就得观望为主,先判断清楚到底是别人疯了还是我疯了。儿子内书上讲得叫什么来着……谋定而后动,应该是这个意思。”韩耀如是说。 张杨躺倒在沙发上,无力又无奈。他不太懂韩耀说得那一套,只是想,社会发展走一步退半步,还甩老百姓一脸大泥点子,这叫什么事儿呢。他又蓦地想起很久以前,韩耀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国家站起来的越快,垫在底下支撑她的人就越多。” 当年他似懂非懂,好像说完这句话,他们就发现家里断了粮,不得不饿肚度日。现在,他生活富裕,什么都不缺,社会也发展了,可不知道为啥,还是觉得不甚满意。 可能这就是人们在支撑她崛起的探索之路中,一次盲目踏入的泥沼。 67、 房地产业在大热的“迅速膨胀期”之后逐渐归于冷静,想发财圈钱想疯了的一些人,先前头脑热过了劲儿,现在疯狂归于理智,得不偿失,心脏拔凉拔凉。国家回收了千万余亩不能按时开发的土地,政府也将影响较大的烂尾楼排上号,逐个买单。然而,城市在这场“开发”中经历的变迁和伤害已然无法抹灭。 别省各城市的情况不晓得,只说省城,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熟悉的省城了,变得狗啃苞米一般,满目疮痍。昔年停留在张杨脑海记忆中的繁华城市已经灰飞烟灭,与眼前的一切再无相同之处。 省城是从伪满时期,乃至清末就繁荣起来的都市啊! 古旧沧桑,又欣欣向荣,隐约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和风情。初到的外乡人,哪怕不拘归处,随性走在路上,无意间逛进的一条狭窄胡同,都可能在此兴旺了近百年岁月;随便扬手一指的某幢楼,都数不清它到底屹立了春秋几何。 在省城百姓心中,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都跟她比不了! 然而“疯狂大开发”打着发展建设的旗号,致使不计其数的老建筑轰然倒塌,几近所有本土人熟悉的黄金地段被拆迁改建。 在新世界广场的项目开启之前,长江路是省城最富庶昌隆的商业街之一,甚至有“女士买服装必到长江路”的说法。结果让假马来富豪这条臭鱼瞎搅和了一顿,现在的长江路盛景不再,号称168米摩天楼的新世界广场也成了传说,烂尾大厦修修建建,最后拼凑成十层高的金座商城,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一处尚且如此,别处更无须再提。 走进九十年代的三两年间,老百姓算是看透了——政府开发改建的指示到达哪段地界,就预示着哪段即将倒血霉。 甭管多赚钱的商店,全部被迫停业,要么坐地打烊黄店,要么搬走另谋他出;老茶馆、钟表行、老式成衣铺子和剃头刮脸店,让这么一折腾,便绝了迹,再也寻不见踪影;百年老店、老字号,任你在此扎根儿多少年,也不得不搬迁挪窝。 张杨曾亲眼看着羊扒子饭馆的胖老板双眼通红,在尘土飞扬中摘下门前幌子,搬离守了八十年的琉璃瓦木楼。从解放前熬到现在的老汤装在大铁桶里,那个香味儿跟着伙计骑的三轮车飘飘荡荡,逐渐远去,消散。 还有他最爱的市图书馆,红墙大院,喧嚣中仅存的一片宁静,连同松柏垂柳,前一周去时还书还好好立在那儿,周末再去就成了废墟一片。他再没有机会坐在“呼呼”刮着过堂风的回廊下看书读报了。 很多百姓心中忿忿不平,连四条街上结伴遛鸟的那些老爷们儿都说:他奶奶的,赶上日本鬼子进村儿扫荡了。郊边子规划五六个开发区和地皮,原来那是一水儿农村,那可是住人的屯子。政府把农民耕地给占了,房子也给推平了,完后又他妈不建了。你说这叫啥事吧,一帮人等着盖楼回迁呢,这么要命么! 最后总结:臭娘们儿一脸风骚的把人裤衩扒了,唧巴毛也褪了,才刚给人弄硬起来,转身就撩裙子跑路,哪有这道理! 可人们除了用言语泄愤,又哪里有别的法子。 有些岁月积淀而成的东西,毁了,那就注定无法挽回,只能成为这代人心肉上的一道疤,时不时想起来,疼一下,兀自惋惜缅怀。 泡沫坍塌,接下来的情况正中韩耀的预估——失望的家长收拾了玩具积木,当即对孩子展开教育,要求他能吸取教训,并约法三章。 宏观经济调控,加上配套法规相继出台,由先前的极热到极冷,现在略微有回升转热的苗头。在这个节骨眼上,韩耀的日常生活也变了——他开始频繁的出差。 之前韩耀跟张杨简单了说了出差目的,但是张杨没听懂,也懒得寻思。反正以前他也经常出差,无非是生意上的事儿,韩耀心里有掂量,告诉自个儿也啥用,还浪费俩人时间。于是九四年初夏,韩耀上午去幼儿园看了张容参加的讲故事大赛,下午就拎包上火车走了。 韩耀经常在外地两三个星期,回家住个三五天,白天到处跑,跟人喝酒打牌,是正事儿也不是正事儿,晚上跟儿子黏糊一阵,跟张杨黏糊一宿,然后再出差。 与此同时,去年在郊外买的那块地皮上好像也正倒动些什么事儿,韩耀没时间打理,是洪辰一直帮忙弄着。张杨原本没怎么在意,也没问韩耀,想着等整巴完事儿了,自己跟着过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么。 不过,有一次秦韶跟车队从乌鲁木齐回来,忙里偷闲跑到张杨家做客,洪辰也跟着一起来了,吃过晚饭,张杨沏了壶茶,又从韩耀柜里翻出一条极品云,俩人拆开分了,一人一根抽烟聊天,忽然想起这事,就随口问:“老韩那块地现在折腾啥呢?” “盖楼啊,”洪辰慢条斯理道,“韩子没说?” 张杨弹了弹烟灰,蹙眉回想,“可能说过,我没认真听。盖什么楼?你家那样儿的?” 洪辰端起茶杯,“当然不是。韩耀目前的指示是,先起一栋五层办公楼。” 张杨瞪眼:“五层!?” “盖那么高楼干嘛?!”张杨掰着手指头算账,抓狂道:“五层得花多少钱?卧槽哪能花那么多钱啊!” “放心吧,韩子有钱。”洪辰一哂,道:“别的我不知道,光是前年我俩倒股票认购证,捞一笔还撑不死他么。” 顿了顿,洪辰又颇有些怨怼:“操他娘的,我俩一块儿整,结果他赚我赔。” “嗯?”张杨回神,停止算账,不解心道,一起咋还能有赚有赔? “我俩一人三麻袋身份证,买的股票认购证平分,他那份让我帮他坐地转手,我就给他卖钱了。完后我寻思着,要是买股票攥手里,不比卖认购证赚得多?” 张杨点头:“对啊。” 洪辰一脸悔不当初:“然后我就失足了。九百点刚买到手,立刻跌回400点。” 张杨:“……” “没招儿,赔钱了只能攥手里等解套。但是它非但干等不涨,还直往下嘎呦。我看这不行啊,越赔越多,我就抛了。结果他娘的刚抛出手,蹭蹭的就窜上一千五百点了。” 张杨:“……” 洪辰一顿唏嘘,而后又释然道:“不过我心里还是挺平衡的。” 张杨:“?” “它涨没几天又开始跌,跌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幸好我没再买。”最后洪辰啧啧摇头,总结道:“跟这玩意儿合不来,以后说啥也不跟股市沾边儿了。” 张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面无表情啜茶。 这时,东屋传出秦韶兴高采烈的欢呼声:“赢喽——!” 张容不乐意的喊:“舅舅你能不耍赖么,你再趁我发大招的时候用脚丫子蹬我手柄,我以后都不跟你玩儿了。” 秦韶立刻嘀嘀咕咕,赔笑小声说不是故意的嘛,蹬一下而已嘛,而后又高声道:“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洪辰闻声,探头瞧了眼,这才注意到:“你家这大彩电不错。”说着起身往东屋走,回头跟张杨说,“我去瞅瞅。” 张杨笑了笑,示意他随意。须臾又朗声道:“张容,离电视远点儿。” 张容立刻乖乖应道:“嗯。” 张容手里正玩的游戏机,张杨记得好像叫什么“任天堂”,是韩耀上次出差回来送的礼物。 其实这东西省城也不是买不到,只是就着这个借口而已。因为秦韶年初给了张容一个WALKMAN,说以后再来,舅舅就送你游戏机。 从此张容便念念不忘了。 小孩儿心里只要惦记上一样东西,就抓心挠肝放不下,偏偏张容又很怕张杨,嘴上不敢明着提起,可能偷偷跟韩耀讲了,于是韩耀就以“出差一趟得给孩子带点儿东西回来”为理由,给他买了台红白机。同时把家里的旧电视顺手卖了,搬回台大彩电,说咱家电视老,换新的看着舒服。 张杨心里明镜儿似的。买电视,其实就是为了配合儿子的游戏机。 要是以前,他俩兴许都能因为这事儿打起来;但现在,张杨不想再因为韩耀溺爱张容而多加指责了。 原来他是真想不明白,韩耀怎么就这么固执的去惯着张容,好说歹说讲不通,他俩也没少为此干架。 直到从吊柜里翻出那张照片,张杨终于有些懂了。 其实说开了,父母对自己的子女总是或多或少寄托了一些期望,也是他们人生中没能达成的愿望。爹妈没得到过,所以希望孩子以后能得到。韩耀这样的男人亦是如此,张杨自己更是这味儿——他没上成大学,所以想把张容培养好,将来成为有文化的知识分子。 张杨理解了韩耀,也希望韩耀能理解自己。毕竟孩子教育问题得相互配合,这不能瞎整,俩人不统一思路容易把儿子整懵圈。于是他旁敲侧击的跟韩耀“谈”了一次,说孩子将来要考大学,得从小培养教育,从现在做起,赢在起跑线上,云云。 但是韩耀没听懂,左耳进右耳出,听到最后不屑的回了句:“念不念大学能怎么地,念书的都他妈是臭老九。老子不念书,老子过得没大学生好?” 张杨:“……” 从此张杨不想再就此问题跟他进行任何沟通,俩人开始各自为政。 68、 一九九四年夏,韩耀再次到南方与六家厂子联系货物,月余后自徽州一路北上,途经石家庄又逗留了一日,跟水泥厂重新谈妥了价钱,八月末,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四条街。 “舒坦。”韩耀浑身只穿一条大短裤,赤膊搭着湿毛巾,两腿交叠架在茶几上,惬意的吁气。 张杨端了杯凉茶进来,跟韩耀并排坐着,也把脚往茶几上一撂,递给他一张裹了塑料膜的彩色照片,是七月份张容在幼儿园拍的毕业照。 “照的不错。你别说,咱儿子还挺上相。”韩耀笑道,端详片刻,又点头说:“好看,像你。” 照片里的张容和小朋友们坐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小手背在身后,笑得眼角弯弯月牙儿似的。 一晃眼六岁了,比刚进幼儿园时长高了一截,却不如别家的男孩子壮实,倒是仍跟奶娃时期一样的白皙,大眼薄唇,瞳仁颜色微有些淡。也不知是老天爷通融,还是因为日夜亲近生出了真正的父子缘分,孩子的眉眼长相竟颇有些随着张杨的意思。去年领孩子回祈盘屯过春节,张杨老姨进屋刚见了一眼就拍手道:“哎妈!这爷俩儿长得真忒像!” 张杨没作声,等韩耀欣赏够自家儿子,一杯凉茶也见底了,他放下茶杯,问:“你盖那么大幢楼干嘛?” 韩耀答道:“开公司,不早跟你说过了么。” “开公司也用不上五层楼啊。”张杨皱眉。 “以后用得上。”他就着张杨的手将那点儿茶根喝了,“过两天领你去看看,到地方再详细说。” 大铁门外卡车轰隆声渐近,发动机突突的响,一双手掐着张容的胳肢窝,把他放到墙头上,张容回头说了句什么,紧接着猴子般从一米来高的砖墙一跃而下,四脚趴地成功降落,随手拍拍膝盖上的尘土,一溜烟儿跑进屋。推开门一眼看见韩耀,顿时喜笑颜开,“爸——!” “来!”韩耀接住飞扑过来的儿子,高高举起,“我掂掂,胖没胖点儿。” 俩人亲热完,张容趴在炕沿边,兴致勃勃拆着韩耀给他带回来的礼物。张杨问他:“今天跟你舅舅上哪儿了?” 张容原本眼也不抬,正皱着鼻头使劲扯包装纸里那层胶布,听见爸爸问话,回过头说:“吃冰灯,还看兵邦球了!” 张杨和韩耀愣了楞,对视一眼,随即反应过来是看了乒乓球比赛,张杨不解道:“‘冰灯’是什么吃的?” “就是,一个碗,里面放老大一块冰,上面有老多东西,啥色都有,还往里倒汽水。叫冰灯。”张容双手舞动,语无伦次的解释,末了说:“甜的。” 韩耀点点头,不置可否的评价:“又是街边儿那些个花里胡哨的小吃小喝。” 每逢秦韶领张容出去耍,舅甥二人的行程中必有街头小吃这一项。俩人买一堆乱码七糟的吃食,要么电影院,要么动物园,最近博物馆搬新址还去看了一回。这次估计不是体育馆就是进了某所学校,在操场上溜达来着。 张容其实很乐意让儿子多跟秦韶在一起,他们俩能玩儿到一块去,张容心里不拘束,而且秦韶天南海北的走,见识广,性格还不是一般的外向,能带张容去很多平时不太能接触到的地方,给他讲讲广袤的世界是什么样儿。小孩儿记性好,听过一遍记得清清楚楚,回来给爸爸们再学一遍,很多时新东西张杨连听都没听过。 洪辰的公司越做越大,秦韶的活计却没怎么变,现在还是大江南北领着车队跑,脚不沾地,“回省城”跟“路过省城”对他而言没有区别。得空回来在家睡一觉,歇过劲儿了来找张容玩儿,有时候中午见面,晚上散伙,孩子送到家门口,秦韶转身就领着车队再次上路,所以经常不进屋坐,甚至没工夫打声招呼,把张容顺墙头扔进来就跑了。 张容总算撕开了包装,掀起纸盒盖子,兴奋的惊呼,捧出一个胖脸白猫,俩眼珠子溜圆,耳朵上别了个粉色蝴蝶结,两只爪在身前固定住表盘——是个小闹钟。 张杨蹙眉:“你给他买这玩意儿?” “顺便买的,重点在旁边那个口袋。”韩耀如是说。 果然,张容从隔壁翻出一辆遥控越野车,又发现下面居然还有一柄仿真玩具步枪,惊奇不已,抱着玩具撒丫子蹽出门,跑去找月英家闺女献宝。 张杨嘴角含笑,等待什么似的直直盯着韩耀看。 韩耀抽完烟,起身走到行李袋旁,垂眼翻找。 张杨期待的望去,就见韩耀拎起一个油乎乎的纸包,反手扔在茶几上,“砰”的一声。 韩耀:“在石家庄下车买的驴肉火烧,给你留了一个。” 张杨:“……” 然后张杨再没跟韩耀说过一句话。 晚上吃饭,张家爷俩一人一碗鸡蛋面,面条上盖驴肉;韩耀面前是面汤泡火烧,筷子也没有。 夜里拉灯钻进被窝,张杨闭着双眼,呼吸匀长,韩耀侧躺着看了他半晌,忽然难以抑制的闷笑起来。 张杨骤然睁眼,彻底恼了,低吼:“有病啊你!不睡出去!” 韩耀仍笑个不停。须臾后翻身仰躺,左手从被子边缘伸进张杨的被窝,往他手掌心里放了个什么物件,沉甸甸的,光滑冰凉。 张杨闭着眼没作声,也不动,却在韩耀收回手后迫不及待的摩挲手里的东西。等过了约莫半小时,韩耀舟车劳顿,实在疲了,在沉睡中打起了呼噜,张杨放轻动作转身背对他,将礼物拿出来,借月光细细端详。 ——一块欧米伽机械表,泛着银白的微光。 张杨当即感到非常满意,将表放在枕头下面,闭上眼睑。 恍惚间,韩耀听见机械表带的不时轻响,心里好笑:一晃十年了,还是个小孩儿样…… 其实按原本的打算,韩耀这个时候还回不了省城。中途在石家庄办完事,到车站没打算回省城,而是直接买了张去北京的票——他想去看看苏城一家子。 苏城一在北京落稳立刻就给张杨来了信,而后你来我往,通信从来没有断过。 从信中看他们这些年倒是十分顺遂,陈叔跟他女婿合资,在南桥附近开了家茶楼,供人喝茶听戏。苏城当年在省城唱戏,虽说剧团不大算是野场子,也混了个小有名气,到京城慧眼识珠的人更多了,很快就闯出了名声,茶楼一半客人都是冲着听他的戏来的,茶水点心的生意也跟着带动的红火起来。 说到这信件,还挺有意思的,他们家来的信,打开信封保准能倒出至少两张纸,一张是城子亲笔,一张是云姐亲笔,一件事情从他们俩嘴里分别说出来,竟一点儿不一样。 张杨猜想,可能是他们两口子看法不同,意见相左又统一不了,于是各说各的,谁也别妨碍谁。估计写完了信也坚决不想让对方看到内容,所以寄信的时候在邮局现买信封,现场填地址,互相监督不泄密,公正严明。于是张杨干脆分别回信,信封上写谁的名字就是谁的信,不然都不知道该就着谁的话说才好。 虽然来信了,可张杨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他们啊。 给邮来的新新的照片,他都好好收进自家影集里,韩耀记得,曾经有一张苏新冬天在小学门口照的,穿个小裙子朝镜头挥手,当时张杨一看立马不行了,说什么都要给苏城家去电话——冰天雪地的给孩子穿这么点儿衣服!? 还有陈叔,老头儿本来就胖,还总吃猪耳朵和肥肠,在省城时已经查出三脂高,张杨想起陈叔的肚腩就担心,可每每在信中询问,两口子的回信却均不提陈叔健康情况,或者轻描淡写一句“还好,莫担心。”张杨看完这话更闹心了。 如此,韩耀决定去北京看看他们一家,回来跟张杨详细说说,省得他心里惦记。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都到了北京城找到合德茶楼门前了,结果今儿茶楼居然没营业,往苏城家去电话也没人接,这赶巧儿的他们偏偏今天出门儿。韩耀倒也不着急,想着那就找地方住两宿再说,结果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当即拎着包蹽回省城—— 这都八月份的尾巴尖儿了,儿子九月一号上小学啊。 张杨给张容选的是街道附近的学校,天津路小学,就在四条街背面,跟韩耀家大院儿中间支了一条巷子,再横穿两条马路,走着去十分钟的路程。一个普普通通小学校,孩子也大了,无需再特意打点,办完入学手续就在家等着开学。 孩子的假期永远像坐着火箭炮,蹭一下就到了头。晚上才拿着韩耀给买的玩具越野车,跟月英家闺女还没玩儿尽兴,第二天起床,张容便不得不穿上校服,背起书包,去学校报到。 这回还是韩耀领着儿子去见班主任老师,韩大官人进门一瞥,就一个感觉:这学校看着真他娘的破。 没有几棵树,二百米沙石铺的操场,柏油升旗广场立着四个篮球架子,围墙边一排双杠。唯一一栋教学楼里楼道狭窄,绿墙皮斑驳剥落,水泥抹大理石的地面,灰突突一片。 跟幼儿园简直没法比。韩耀连打量这地方的心思也没了,有些后悔让张杨选学校。当时就应该趁出差空当,果断把儿子弄去机关附小。站在原地磨了半天转学,又怕拂了张杨面子,叹气心说得了,先这么凑合两天吧。 韩耀捻灭烟头,半蹲下对张容嘱咐:“儿子,在学校呆着要是觉得不好,回家一定得跟你爸爸大声抗议出来,你老子我立刻给你办转学。” 张容没听懂,茫然的点点头:“嗯。” 不过学校里的老师让韩耀对这里稍微有所改观。张容在一年三班,班主任是位四十出头戴眼镜的女士,教数学,韩耀跟她简单聊了几句,觉得还成,最起码看着像是个负责任的。 开学第一天没什么事儿,同学们集体大扫除,清理班级卫生,整顿班容,然后按大小个排座位,开班会。所说没正经事,但也很费时间,韩耀在班里坐到中午,领儿子吃食堂,给办了张校园公共电话卡,叮嘱他“有事打爸手机”,然后去往省剧团。张杨今天上午一次排练,晚上一出戏,正好趁现在闲着,去韩耀未来的公司看看。 69、 韩耀的地皮位于城郊开发园区,周围立着铁栅栏围子,办公楼伫立在朝向市区方向的街道一侧,工人们正在贴砖。张杨走到楼后放眼一望,发现后面竟还闲置着老大一片空地,至少有五垧,乍一看还以为是别人的地方,可铁栅栏确确实实把空地跟办公楼圈在了一起。 旷地上,大风呼啸而过,在耳边猎猎作响,张杨喊道:“这么大一块地全是你买的?” 韩耀额发凌乱,低沉的声音随风飘忽:“这个地段好,下手趁早不趁晚,买多了也不亏。而且哥琢磨着以后再干点儿别的营生,不能全指望在生产资料上,这块地早晚用得到。” 张杨一拍巴掌,啧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就想跟你说这个问题来着。” 建材这玩意儿,谁都知道赚钱,既然你卖,那我也卖,有钱轮流赚——这条线上的生意就是这么堵车的。近年竞争愈演愈烈,省城还专门划出一块地方弄了个生产资料交易市场,原来韩耀开门市的六马路也演变成了建材一条街,清一色全在倒动那些货物。好在韩耀跟他们那种小打小闹的买卖不是一回事,甭管零售批发的,总要从韩耀他们这些上家处进货。 但是今天卖出去了,谁能保证明天也卖得出去?任何东西都有涨有跌,现在建材是火,以前冷的掉渣,逼得韩耀赔本买面子的那三五年,张杨可没忘。 不景气就像洪湖水,一波浪潮,说打过来就打过来,让你根本来不及跑。无论如何,这次不能指着一条道走。 “初步是这么个计划,具体干什么还没想好。”韩耀淡淡道,“这事儿不太好想。我想弄一个能保底的营生,最好是轻易赔不了钱。不能世道好赚双倍,世道差赔双倍,那样儿不如不要。” 这话在张杨脑子里过了个弯,哪有轻易不赔钱的营生啊? 俩人并肩在空地上信步走动,张杨思前想后,恍惚的盯着只来回跑的小野狗,道:“我合计吧,倒卖别人的东西不长久,自己研究出来、生产出来的东西能长久。就像钢铁厂,去厂子上货的人未必赚钱,但是只要社会上需要他们的钢,这个厂子运营起来就能盈利。咱们要不然也自己开发个什么东西?别家都没有,就咱有的那种。” 韩耀不置可否,哂道:“光想倒是挺轻松,再看吧。” 张杨:“做啥呢?要不咱做……豆腐串?想招儿把老韩头秘方弄过来,咱再改改,拿来做熟食,店名叫‘老韩叔’。” 韩耀:“……” 张杨喋喋不休,东一句西一句的,又说:“不然还做家具,自己研究款式?” “家具……”韩耀眉心微动,若有所思,半晌摇头:“做不了,咱们不懂这方面,研究不出什么。算了,再看吧。” 张杨跟在韩耀身后,大致扫了一遍空地,同时闲得发慌畅想了一番假如将来做熟食加工厂,哪块地可以安置哪些东西之类。不知不觉,晌午已过。 待到日头偏西,张杨抬腕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儿子那边估计放学了,我七点有一场戏,接他去剧团听戏吧,完后咱仨在外头吃饭,开学第一天呐这可是。” 韩耀应了声好,垂眼端详张杨的手腕,嘴角含笑。 张杨放下袖口,眼睛看向别处,韩耀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上车驶向市区,一路无话。 天津路小学校门前,学生如同刚出壳的鸡崽儿,叽叽喳喳,欢快的飞奔出教室,大书包晃荡晃荡,一头扎进进自家爹妈的怀抱里。 张杨站在拥挤人潮中眺望,韩耀倚在校门边的收发室墙上,叼着烟打量从他身边走过的形形色色,忽然在张杨小腿轻踢了下,示意他往左看。 张杨顺着他眼神瞅过去,见一小男孩茫然无措,不停转身四处看,可无论如何找不见爸爸妈妈。别的小孩都让父母牵着手领走了,小男孩眼泪吧嗒,嘴一瘪,嚎啕大哭。周遭路人纷纷看向那小孩,躲在收发室里直乐的一对夫妻赶紧跑出来,搂着儿子哄,边哄还边憋不住想笑,一家三口,爹妈前仰后合,孩子抽泣着抹眼泪,手牵手走了。 张杨凑在韩耀身侧,就着他的烟头火点燃嘴里的烟,俩人看那小男孩都觉得十分好笑,真忒有意思了。这时,远处教学楼的玻璃门里,张容颠儿颠儿跑了出来,小短腿倒动的飞快,直奔校门口。 俩爹对视一眼,同时猫腰窜进了收发室。 张容跑到门口,来来回回没找见韩耀。他想了想,两手抓紧门栏,脚踩在下面的横木上,居高眺望周围的大人,看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半天仍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张容有些黯然,跳下横木,仰着小脸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寻找。 俩人紧随其后,偷摸从收发室溜出来,韩耀低声道:“儿子挺坚强啊,一点儿要哭的意思都没有。” 张杨借着路人的遮挡慢慢靠近,道:“再看看。” 小张容找了两圈,甚至看了自行车棚,还壮胆推开小卖店的门探头张望,到处没有粑粑也没有爸,孩子眼眶红了。他吸了吸鼻子,呆呆站在路口,五分钟后,忽然脖子一梗嘴一横。 张杨立刻乐道:“哥们儿快看!看儿子内表情,他自个儿拿主意了。” 张容辨别了一下方位,确认后大步朝早晨来的那条路走去。 韩耀奇道:“呦,还知道自己回家,主意挺正。” 俩家长做贼盯梢似的准备一路尾随儿子到家,看他在家门口等不到爸爸会不会哭,还没跟出几步,张容猛地惊呼,“爸——!”然后不顾一切奔跑起来,让石头绊的踉跄也不停下,直直冲向街旁的白色帕萨特,没刹住脚步,吧唧趴在车头上。 张杨:“……” 韩耀:“……” 想逗儿子哭,结果白费心思,两个爹一脸遗憾,再看表才发现竟浪费了不少时间,一家人开车到剧团时,星斗已经显现在夜空中。 张杨给弄了两张后排座票,让他们看等会儿他演的一场戏。本来就晚到了,再着急忙慌的折腾个来回把票交给韩耀,张杨忙不迭沿走廊快步走,欲去后台上妆,没想到迎面撞见老金爷子,挨了一脚,半刻不敢耽误的大步跑进更衣室。 舞台之下人们低声交谈,灯光在不知不觉中趋于黯淡。 七点整,舞台灯亮,观众皆噤声肃静——戏开场。 张容上一次来剧团还是小时候让秦韶给抱来的,没留下丝毫印象,这回坐着听戏算是头一遭,兴奋的屁股坐不住凳子,不住乱动,跪在软椅上扳着椅背到处瞧。韩耀把他抱下来搂在身前,低声道:“看台上,知道那个是爸爸不?” 张容抻脖子看,只一眼就指中台上的俊秀小生,“那个是。” 《双珠凤》是越剧里吟诵良辰美景,才子佳人终眷属的典型爱情故事之一。张杨饰演的文必正是洛阳解元,十分老套的与霍家小姐——才女霍定金在庵中邂逅,于是为求得佳人,改名换姓卖身进入霍府,最终以才华和真心得到丫环秋华的认同和帮助,与霍小姐定下终身。 台景花团锦簇,文必正一身长衫,手拿折扇,眉眼风流,侬腔软调唱来:“南阳有个霍定金,才貌双全久闻名。今曰不期得相遇。错失良机再难寻。我定要一睹芳容面聆教,同联诗句同赋文。” 文来摇头劝道:“相公啊,莫道诗句同赋文,只怕是见她一面也不能。” 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想到文必正偏偏就拾到了霍小姐遗落的珍珠凤,为了以此为由见上佳人一面,婢女秋华来索珍珠凤,这厮好说歹说也不肯归还于她了。 韩耀的手指随着调子有节奏的轻点座椅扶手,唇边一抹淡笑:“你爸净演些个耍流氓的角色。” 张容对“耍流氓”这个词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理解,于是煞有其事附和的点头。 今儿晚上这出大戏是剧团调整后的版本,删减合并了无关紧要的几折,没有原戏那般亢长,观众也看的痛快些。 晚九、十点钟散场,张杨惦记着那爷俩儿还在等他卸装,下了台直奔更衣间。脱到一半有人敲了敲他的隔间门:“张儿,手上的事赶紧放下,台上开会,快。” “啊,”张杨不明所以,心说大晚上的还开会?嘴上忙客气的应了声:“知道了师哥,马上过去。” 张杨刚走到帷幔后,前台爆出一声怒喝,继而传来茶缸猛磕在桌上的震响,把他下了一跳。 “在戏校学了这么长时间,到节骨眼上了居然还跟团里扯这王八犊子!‘老师给编’这话谁说的?谁说的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老师教的东西,你们都当屁放在什么地方了!” 张杨心道不妙,溜边儿挪到恨不得缩进地板缝儿里的师哥师姐身后,低声问身边一小姑娘:“小惠,这是咋了?” 小惠苦大仇深的缩着脖子,生怕波及到她这个无辜群众,快速瞟了眼舞台中央的老头,嗫嚅道:“有个青年越剧演员创新大奖赛,你知道吧。就因为这事儿,团里派代表参赛,要求自编自演,好几天了指谁谁不干,后来没办法,团里提议老师们给编,让演员学了去参赛,团长一听就把茶缸砸了。” 张杨看着小惠,小惠慌忙摇头:“师哥你瞅我干嘛!我我我资历不够怎么轮也轮不到我的!” 张杨:“……” “谁让你上了。”张杨哭笑不得,“我就是寻思这事儿,最近没听说有比赛啊,哪天通知的?” 小惠已经在大师兄身后颤抖的缩成一团。 整个剧场笼罩在阴沉压抑的气氛中,没一个人敢说话。只有老团长暴躁的脚步声,打在墙壁和顶棚,反出空旷的闷响鼓动耳膜。 老团长绕着舞台来回走,突然挨个狠点面前的学生,又暴跳如雷:“我看你们能不能指着老师一辈子!我看这剧团什么时候走到头!” 观众席第一排,老金爷子默默坐着,从始至终没吭一声,这时他张了口,却是对这帮学生们。 “这人呐,没有翻江倒海的大能耐,那做的哪门营生,就琢磨什么事情,要不这一辈子跟白活有啥区别?啊?现在也没闲工夫追究你们在戏校,啊学的好赖与否,只说比赛,为剧团也为自己,自个儿掂量掂量,觉着功底够用,别怕,举个手让老师瞅瞅。” 老爷子平和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张杨站在最后,却有种确凿的“老师正看着他”的感受。还有脑海中浮现的,老爷子曾跟他说过的话,那天就在帷幕后,老师拎着教尺跟他讲,有些事情,别人没让你做,你也要试着做,刻苦一点儿,总有一天…… 你会庆幸当初自己努力了。 谁也注意到此刻人堆里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有些犹豫,但没有放下,在众演员头发丝儿中间露出两节手指头,然后缓慢的伸得笔直。 “……老师,我编过一段小戏。” 所有人的目光猛地击中张杨,“唰唰唰”定在他脸上。 老团长直勾勾看向他,半晌回神儿,忙道:“你你你过来!你自己编的?手里有一本成型的新戏?” 张杨不由自主的朝老金爷子望去,老头儿正含笑看着他。 “……”张杨深吸一口气,站到所有人面前,道:“还没编完,算是……半本吧。不知道团里能用得上不。” 70、 说来,张杨的这折戏还是得了那两本京剧戏词的济。这书借回来后一直零零碎碎的翻看,后来市图书馆的四合院成了旧址,张杨也就更不寻思要去还书了。 从始至终将戏词看下来,有一出《吕布戏貂蝉》很不错,并不十分难,又非常有味儿。张杨琢磨着,倘若把它改成一折越剧,也许能更好听些。而且吕布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粗犷直率的武将,与平常以小生为主的越曲相比显得更有新意,要是编的好,正经能令人耳目一新。 省越剧团那帮老头儿老太太轮番看过这折未完成的小戏,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在侬软温吞的越剧中,温文尔雅的俊秀文士简直海了去了,一抓一大把,这骁勇英武的武将放在中间,肯定是另一番风味儿。虽然编的有头没尾,不少地方需要改进,但是整个大方向上的思路一丝儿毛病都没有。 甚至连商榷都省了,最后团长老爷子拍板道:“中!” 于是张杨参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消息从来跟长了腿儿似的,前一刻刚定下来,登时不胫而走,剧团内一时间议论纷纷。师哥师姐唏嘘不已,没想到这些年走过来,混得还不如小师弟,这叫咋回事吧;还有些好事儿的和心里酸的背地里嚼舌头,说他走了团长和老师的后门子,不然能轮得到他站在人前可劲儿耍?更有嘴贱的说法,说张杨这折戏是偷来的,是老师为了捧他,偷摸帮他写的。 不过这些话,等他们酸够了,自个儿便消散了。是个人心里都清楚,且不说除了张杨以外再没有别人能拿出作品参赛,就算有,咱们光明正大搁在一起评判,别人也未必比得过张杨这折戏,省越这些老人也承认,换了他们也未必能有张杨的想法。 所以,即便有些人放着正事不做,歪歪个心眼子整日酸言酸语,老金爷子也并没在意他耳朵里时不时溜进的两缕邪风——是觉得没必要计较,亦是对张杨内心的一种考较。 张杨当然也经得起这考较。 他压根儿就不是个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的人。闲话,就算隔了八百堵墙也挡不住往外传,有时候走哪都能遇上,难不成为了跟他们置气,还不出门不见人了?说话的人还没觉着咋地,听话的人就更无需咋样。 这不,眼前有两个人推门进了更衣室,以为这儿半个人影没有便无所忌惮的谈论起张杨来,还骂骂咧咧的,啥话都敢从嘴里往外说,说完拍拍屁股走了,孰不知张杨和他师哥就在旁边隔间换衣服,听得真真切切。 张杨他三师哥早看惯了他们的嘴脸,更不拿这当个事儿看,只是怕张杨听着泛堵,所以事后说了句:“甭理。自个儿没能耐,背后叫唤的欢实。” 张杨是真的丝毫没往心里去,一笑了之,垂着眼整理衬衣袖口,打趣道:“这算个什么事儿。俺跟貂蝉现在没有一天不挨团长的教尺,捋得俺都没心情调戏她,还有工夫寻思这帮人说俺是狗腿子?” 三师哥哈哈大笑,提着皮带从隔间走出来,想拧条毛巾擦脸,这时有人拎着盒饭往旁边桌子上一放,他余光瞄了眼,随口问候:“二师兄,吃饭呐。” “嗯呐,沙师弟来一口地三鲜不?”那人说着夹起一筷子,嗷呜自己吞了,忽然从腰间掏出传呼机,口齿不清的嘟囔了句什么。 迎面走来的张杨:“……” 这时二师兄把皮带从左往右一推,闪亮的红色圆形寻呼机正对准张杨,在顶灯之下光芒四射。 “……”张杨面无表情:“你不是嫌这玩意儿贵,舍不得钱买么。” 二师兄故作狡黠道:“那是前几年,现在老么便宜了!老爷子都有,咱也得追赶上大众的脚步啊,你说是不。” 张杨没吭声,偷着摸了摸自己的掉漆破摩托罗拉,忽然心里特别不是味儿,拉长个脸转身走了。不料,他的背影刚转出门,师兄们就听斜刺里骤然爆出一声怒骂,夹在教尺揍肉的啪啪声。 “干啥呐!?你猫这儿干啥呐!?等你多长时间了?!一天不捋你就皮痒!去去去练功去!” 然后张杨被团长的黑布鞋踹得踉跄的身影闪过。 俩师兄吓得一哆嗦,忙不迭端起盒饭躲进隔间里,咔嚓锁上门。 功夫不负有心人,九四年冬月,张杨一折《凤仪亭》拔了青年越剧演员创新大奖赛的头筹。 他头戴雉鸡翎,身披武将铠,站在长衫折扇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中间,将金奖证书和奖杯捧回了家。 原本当天,张杨排在最后一个上台,位置很是不利。这个节骨眼上评委多多少少都有些乏了,如果最后一场的参赛者既没名气,又没有大的能耐和实力,尾巴尖儿基本就脱不离炮灰的命。后台有几位实力超群的演员和黑马压根儿没把张杨这组当回事儿,跟自己的老师一起都坐等领奖了。 然而,吕布和貂婵这一亮相,底下坐着的评委,后台的老师俱是眼前一亮,甚至参赛者闻风到一旁观看,也都傻了眼。 台上,貂婵柔美妩媚,唱功扎实,台步走的尤其到位;而吕布的威武直楞,潇洒风流皆演绎的淋漓尽致,二人的动作都非常新颖,互动得当,勾人心弦。 特别是吕布,眉眼风流,嗓音犹如浑然天成,自有一番与旁人不同的风情。 金老师在后台静静听着,最后一句唱完,他立刻就给团长去电话,只说了俩字:“妥了。” 那头,老团长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张老脸上也罕见的有了点儿笑模样,手掌重重按在桌上,吁道:“这回你家小徒弟,算是把咱们剧团和他自己,连带他师姐都给成全了。” 这场比赛是张杨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从此,越剧界记住了张杨这个人,他的名气不再局限于东北一隅,这次比赛金奖不亚于得到南北大多数越剧艺术家的认可。 张杨因这一战,一炮蹿红,连带着省越剧团的脸面和他小师姐的名气也带了起来。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横七竖八的窝在炕上,看刚拿回来的比赛录像带,张杨有一句没一句的絮叨,“我师姐算是得济了,前两天评的二级演员职称。你说她这个岁数按正理顶多就是三级演员,戏还是我编的呐,也没给我评职称……” “你们团里为你考虑,风头占太多容易招人恨,这道理你还没品出来么。”韩耀道,“儿子,去给爸洗几个苹果梨,拿小盆装上端过来。” 张容裹在棉被里只露个脑袋,摇头:“爸爸你洗吧,我够不着放水果的架子。” 韩耀斥道:“什么你够不着,你瞅瞅你自己现在长多高了。赶紧的,你爸爸成名人儿了,还是属母鸡的吃饱了就趴着,你还能支使动他?” 张容不情不愿的掀开棉被,趿拉着韩耀的大鞋,跑去厨房洗水果。 张杨无语,斜眼瞥他,“你刚才说的那是话么?以后要吃要喝自个儿弄去啊。” 韩耀含笑不作声,看着电视里媚眼含春的貂婵,忽然道:“她怎么变这模样了?以前我记着挺好看的一小姑娘,圆脸大眼睛,现在瘦脱腮了快。” 张杨没看他,哼道:“我告诉你啊,人都结婚好几年了,爱人在地税局工作,你比不了,甭做梦。” 韩耀嗤了声:“你想啥呢?我能看上她么?开家具店那时候是她主动追求我,知道不!当时还送我条丝巾来着,一见我就脸通红,说话轻声细语的……” 张杨一脸“实在懒得理你”的表情。 张容捧着一小盆苹果梨放在炕沿边,韩耀拿起一个大个儿的削皮切成两半,一半给张容,另一半给张杨,这才说道:“儿子,你那个名人爹明天就上海的干活去了,没有小半年回不来,今儿你给拿水果算是孝敬孝敬他,啊。” 这次比赛,虽然张杨没能让张杨评上职称,但他在越剧上的天赋和实力,确实让不少剧团对他青眼有加。这不比赛一完,紧随其后的,上海方面某著名剧团立刻联系了省越,诚恳的希望双方能派多名优秀演员进行交换学习;正好最近在排一出大戏,需要王派的新鲜血液注入。 表面上的浑和话是这么个说法,其实意思明摆着,就是要借人,借张杨过去参与新戏,给他们添彩。 这是关系学生前途的事,团里没有捂着不撒手的意思,况且还有不少学生能去上海跟着沾光,是好事儿。张杨一点头,去上海的事情就定了。 张容年纪小,这事跟他早说晚说也就那么回事,说的早了孩子心里再慌起来,不如临到眼前在告诉。 张容这才知道张杨马上要走了,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张杨笑着对他勾勾手掌,张容跑到张杨身边,满眼不舍:“你干啥去啊?上海在哪啊?” “在南方,秋天就回来。”张杨摸摸儿子毛茸茸的头发丝儿,道:“明儿早晨上火车,作业写完了么,拿来我看。趁现在没走检查一遍。” 张容:“……” 张容快要哭了,手脚并用爬到韩耀身后团成一团,自以为别人都听不见的小声嘀咕:“爸爸咋还不走……赶紧走……烦人……” 张杨:“……” 韩耀:“……” 71、 张杨走时正是山寒水冷、风寒料峭的腊月,春节虽然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年了。 韩耀带上年礼和张容,第一次在没有张杨的陪伴下回到祈盘屯过年。 下乡的土道冰雪覆盖,萧瑟难行……南山瘦柏消残翠,韩耀坐在驾驶席上,心不在焉的打方向盘。明明风雪尽数阻隔在窗外,他却仍觉得冷,可又莫名的怀念八六年,他和张杨裹着破毛毯在驴车上紧紧挨着,在寒风凛冽中隔着厚重的衣物彼此传递的温热。 这么些年,祈盘屯的老少爷们儿已经熟悉了韩耀,年年腊月里都掐指算着,张家的城里人儿约莫快回来了,就会提前把拴在村口晒阳的老牛和毛驴牵走,让出道路给车通过。坐在冬阳下搓苞米的小媳妇,还有抽旱烟的老头子们,一旦听见发动机的声响,哪怕离得老远,也会笑着高声喊:“老张家干儿子回来喽——!” 关于“干儿子”这个说法,就连韩耀和张家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 后来韩耀猜想,农民们但凡地里没有活计,私下就聚在一起煞有其事的对东家长西家短进行一番议论,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不用传出二里地,保证会添进数不清的花样儿。于是“干儿子”的称呼,兴许便是人们闲磕牙的副产品。 他和张杨也乐得大家这么喊,唯独张父这个老实人,为此还真弄得老脸通红了一阵子,平白无故成了韩耀的爹,这不是占人的便宜么。 张容年年回奶奶家都兴高采烈,撒欢儿似的往院子里跑,嚷嚷着要吃烤鹅蛋,要上南山抓野鸡,让张父做粘网打家雀。韩耀费劲八力开车回来既是为了不让张杨惦记,也是为张容,孩子一年见不着三两面,想爷爷奶奶想的没法儿,张家爹妈也惦记他们大孙子,所以无论如何得回来住两天。 不过最多也就住两天,身边没有张杨撑着,韩耀实在呆不下去。 张母已然是个小老太太了,但身体硬朗健康,还跟以前一样,心里非常明事。但张父上了年纪,耳朵渐渐不怎么好使,聋了,跟他说话得大声喊才行。 老人听不见动静就觉得寂寞,以前那么愿意推牌九打麻将的人,现在也不去了,怕听不见响动;再加上二黑前年老死了,家里除了鸡鸭鹅,连头能让他伺候的牲口也没有。好容易大过年的韩耀领着孩子来,老爷子的心眼儿是真实诚,拿韩耀既当自家人又当贵客,顿顿吃饭跟他聊天,还必须喝酒,这样才高兴,不然一整天脸上看不见个笑模样。 唠嗑本也没什么的,而且韩耀嗓门子大不怕喊,奈何老头儿说话画圈,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事儿。 “当年在生产队,我是整劳力……” “冬日里赶马车去北大荒拉面碱,给人拉脚挣点儿钱” “当年跟老太爷分家,哥兄弟八个人,八个啊!没一张嘴帮着我们家说话的,到了(liao)啥也没捞着,你婶子气得哭了两气儿,后来我说,‘搬走!’到底搬了。后来次次车老板开队委会,老太爷没一次不刁咱家的,那我也挺过来了!” 诸如此类,韩耀听了十七八遍,简直能倒背如流,就着这些事儿他一滴酒也喝不下去。没办法,住个三两天,等二老稀罕够了孙子,照例给张杨大舅和老姨家各送一份年礼,完后边忙不迭奔回了省城。 臭孩子张容向来好伺候,又听话,让回家就回家,心里再想爷爷奶奶,也从来不闹着要多呆几天。事实上,只要张杨不在旁边管着他,哪怕开学日到了他都乐呵呵的眯着月牙似的眼睛。俗话说“外甥多似舅”,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秦韶在一起混得多了,洪辰看见也直咂嘴,说:“这孩子怎么也没心没肺的呢?难不成真随的小韶的门缝儿?” 韩耀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乐了声:“玩儿去呗,正好省得我带孩子。” 这舅甥俩可谓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唯独看好彼此,就乐意厮混在一堆儿,抹AB胶也没他们黏的结实。 秦韶带张容一玩儿就是大半天,去文化广场放风筝,地质宫草地上抓蝈蝈,爬墙打果子;秦韶手巧,用木料钉了个爬犁,俩人冬天在河坝冰层上滑雪,有一回甚至跑到城郊砖厂玩儿,捕回一玻璃瓶子蜻蜓。 年初省城百货大楼一层开了家叫肯德基的店,韩耀瞪半颗眼珠子看不上那个地方,说饭店不是饭店,说小吃摊又不是小吃摊,一进屋铺天盖地的油腻味儿,菜单挂在墙上隔得客人老远,还没有一样正经吃食。最不能让韩耀理解的是,这种店居然生意爆满,挤破头也要吃,张容吃过一次后念念不忘,韩耀两次三番想领儿子去医院检查,看那个什么鸡里是不是掺大烟膏了,怎么还上瘾呢这? 张容想吃,韩耀不给买,于是秦韶带他偷着去吃。 那是省城唯一一家肯德基,独此一份,点餐台前日日火爆,人山人海,简直比叠罗汉还凶残,但是只要张容说一句想吃,秦韶立刻不要命似的挤进去给他买,店里占不到座位,秦韶到斜对面的饺子王里点两个菜,让张容坐着,消消停停吃他的汉堡可乐。 其实韩耀能看出秦韶是个靠谱的人,看似不着调,正事上分毫不差。他带着张容出门,从来高高兴兴,平平安安。最初倒烟的那几年,他对秦韶还心存疑虑,但现在是真正把秦韶当一把好手。 今年因为流行韩剧,秦韶赶时髦,一身韩版粗线白毛衣,黑色长裤,笑起来左边嘴角一个酒窝,前所未有的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不过秦韶大多数时间还是领车队,平时带孩子韩耀还得靠自己。 韩耀是个糙人,带儿子的手法既粗糙又没创意,通常张容跟他爸在一起的消遣,就是饭局酒桌牌场,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凑一堆吹牛逼闲扯蛋。 第一次领他出去之前,韩耀特意嘱咐,“因为爸姓韩,所以爸的朋友不管谁问你,你都说自己姓韩。如果问你妈妈……” “没有妈妈,妈妈去世了。”张容立刻道。 这话是张杨告诉他的,小时候怕张容看别人家孩子都有妈,心里难受,所以好好跟他解释清楚,妈妈不在人世了。张容从前似懂非懂,如今上小学,啥话都明白了。虽然还是不懂为什么一会儿姓张,一会儿姓韩,但是大致能从有两个爸爸的原因上,用小孩子的想法给自己一个解释,至于为什么有两个爸爸,张容倒是没想过这么多。 韩耀亲近的朋友无非就是公安局和派出所的条子,还有一些走得近的商人,又不是妇女扯舌闲磕牙,也没什么旁的不可说的心思,谁没事儿跟孩子打听人家里状况啊?甚至孩子叫什么名儿,回头二两酒下肚也忘进膀胱里了。这帮人头一次见张容的时候倒是为韩耀结婚居然不请客的事吵吵了一通,后来看韩耀不太愿意提起,寻思可能两口子没过到一起去,媳妇跑了或者怎么地,便也不再谈论。 初夏时节,照例是这帮人在二道河子聚会。吃烤肉、钓鱼、打枪,享受生活。 焕超刚下班就蹽来了,没来得及换日常衣服,一身警服大盖帽,侧身平举手臂,瞄准溪流对岸石台上的空啤酒瓶。 “嗙——!” 子弹飞速射出,玻璃碎渣在半空中破裂飞溅。 张容丝毫不畏惧枪声,也不觉得震耳,乐不可支拍手喊:“帅!” 李焕超蹲坐在石砾上,逗他:“帅啊?” 张容用力一点头,“嗯!” 焕超大笑,把手枪递过去,让张容两手拖住。警用枪械国产64式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很沉,张容费力的用双手拖在胸口,忽然又把枪放在石头上,踮脚够下焕超的警帽扣在自己脑袋上,大箩筐似的罩住了他大半张脸,栽歪着蹲下去拾枪。 焕超挑眉,呦呵一声乐了,大手将张容扒拉到面前,问他:“将来想干啥啊?” “当警察!”张容昂首挺胸,有模有样答道。 “为啥当警察啊?” “当警察打枪!帅!” 焕超将他提溜到正啃排骨的老姜面前,掀起大盖帽:“你瞅瞅你姜叔内脸,你瞅瞅,这就当警察当的,你还想当警察?” 老姜乐呵呵垂眼看着张容,他的整个鼻头和鼻翼都没了,只留下一圈狰狞的疤痕和两个鼻洞。前些年还不是这幅样子,去年开车追逃犯时,车胎让那帮犊子打爆,整个车侧滑出去,在沟子里折了四个跟头,鼻骨硬生生磕掉了一半。 张容愣楞的看老姜的伤痕,片刻后瞪着焕超,郑重无比道:“当警察!” 焕超和老姜一怔,对视继而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张容幼小的心灵认为这笑是笑话他,感到好像崇高理想被藐视,立刻生气了,大喊:“别笑!别笑!”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惊心动魄,最帅气的场面就是看韩耀和警察们打枪,这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不可抑制的生出崇拜和向往,如同小男孩向往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心理。在张容眼中,世界上最帅、最崇高威武的就是警察。 老姜把酒杯放在石桌上,重重一拍张容的肩:“这小崽儿真不一般哈!老韩!老韩回头我给你儿子弄把枪!” 远处,韩耀和老董一人一根鱼竿,并排坐着钓鱼,在风声中隐约听见老姜说,要送他儿子什么玩意儿,于是随口喊了声:“行!儿子!谢谢你姜叔!” 他刚才一直在跟老董讲公司的问题。 早在张杨参加大奖赛前,他的公司就注册好了,金冠建材。 ——原本张杨依旧坚持要叫金不换,还特别迷信的说当初家具店就是因为没用他起的名字,后来才摊上木匠跑路的倒霉事儿。不过韩耀也表示坚决不叫这怂名字,最后商量成了金冠。 那天在办公楼后的旷地上,张杨说的一番话,韩耀听进去了。其实说到研究点儿什么别人没有的东西卖,韩耀还是属意于家具。一是他干过这行,二是这东西做好了的确挣钱,再有,便是韩耀主观上的原因——不甘心自己曾在这里跌倒。 但是家具的款式构造等方面,该怎么创新开发,他实在不懂。 韩耀道:“其实不整这些吧,也成,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卖建材挣不着钱。不过终究我得弄个别的营生,你帮我琢磨琢磨?” 老董一眨不眨盯着水面的波纹,道:“别的我没法给你支招,但是家具这事儿,说白了你不就是要搞自主研发么?跟以前老式木匠手制那时候,大家伙儿都拼谁的图纸新奇,是一个道理吧。” 韩耀:“对啊。” “你咋不早跟我说呐!这是多他娘的简单的一件事儿啊!”老董笑道:“你不懂,那谁懂你找谁呗。” 韩耀:“……” 老董:“嗨——找大学生啊,现在毕业早都不包分配了,那不是一抓一个来,人家知识分子术业有专攻,你掏钱雇人不就得了。诶我想想……就找那个那个,什么木料工程?就专门研究这玩意儿的。” 72、 “……大学生?”韩耀点燃一根烟,心里对老董的说法很是怀疑。 其实韩耀的确跟不上形势,也是对于上学念书从来有很大偏见。毕竟文革的疯狂几乎贯穿他的少年时代,也扭曲着他的思想。 张杨年轻时为了脱离农村,成为出息人,于是一门心思想考大学,披星戴月、吃苦受累的读书。奈何张杨时运不济,别人考上了大学,不说全都飞黄腾达,却到底有一个包一个,都成了出息人。唯独他们那两年的师范,不知道抽了啥子邪风,硬生生把他给耽误了。为此张杨恨了多久,心里这个结到现在依然咯噔着解不开。 然而韩耀不理解张杨怎么会有这种心情,这一切在他看来甚至没什么意义。 当年他也拼了命想上小学,洪辰也豁出去自个儿,想尽法子帮韩耀攒学费。可是等学上成了,看到和品到的却跟心里畅想的一点儿不一样。“上学”,就等于争别人的小人书,在野地烧耗崽子,石台上打乒乓球,分地干农活,写大字报。耗了十好几年,一根儿毛没学到,整天交着学费扯王八犊子。 他那前儿就寻思,上这么个破学有意思么?在学校浪费的青春太不值得。要不是那些年世道散乱,年轻人到底胆怯,他真就不管不顾出外闯荡了,学门手艺最起码能挣钱养活自己,能掌握一门赖以生存的营生。而念书的臭老九,除了多识几个字,屁都不值一个,根本不顶用。 老董鱼竿也不顾了,絮絮叨叨给他解释,“现在大学专业多,学啥的都有,并且非常系统非常到位,要不怎么说人是知识分子……”口干舌燥的讲了半天,仰头灌了口啤酒,看韩耀没吭声,当即明白了——刚才全是白磨叽,老韩不信。 的确,韩耀在旁边默默听着,唯一的念想就是——我怎么就不相信了,费劲八力考上大学,有人愿意去专门学个木匠?净他妈扯蛋。 韩耀捻灭烟头,含糊了句:“以后再说吧。” 老董拎着啤酒瓶脖子敲了敲后脖颈,朝天翻楞眼珠子,随后无奈道:“得,这么地,你现在领着你儿子,咱们去趟农大你就明白了。” 炎炎夏日,省城农业大学的中门前人声鼎沸,将这片地界显得格外燥热。 正是毕业季,学生们扛着行李包,拖着拉杆箱站在路旁等车,告别,还有不少人摆摊儿卖带不走的东西,毛衣夹克牛仔裤、脸盆搓板专业书,还有人卖玻璃鱼缸,两只半掌大的乌龟在鹅卵石上趴着,闹哄哄的农大整个成了一二手货交易市场。 张容早挣开了父亲的手,撒欢儿跑到人群中来回穿梭,在二手货摊前乱窜。 韩耀臂弯搭着外套,百无聊赖打量身旁走过的学生,霎地抬手拽住一个:“你们校长搁哪儿?” 学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老董:“……” 老董忙扯开韩耀的熊爪,赔着笑道歉,“认错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学生上下扫视两人,一头雾水的背着行李走了。 “不能这么问啊大兄弟!”老董着急的压低声音吼道。 韩耀蹙眉,“不先找校长怎么雇人?” 老董简直不知道该说他点儿啥好,将他随便扒拉倒一家摊位前,佯作挑选香皂盒,边和颜悦色道:“诶呦,这俩乌龟养活得,真不错。老韩,给你儿子买回去玩儿呗?要不放你公司养活着,招财进宝。” 练摊的小姑娘笑着说:“乌龟不要钱,白送,但是要拿走得保证能照顾好它们,养着玩儿我可不给。” 老董乐了:“那你心可挺善啊,跟送孩子似的还得找个好人家。” “养了两年了,都有感情了。”小姑娘说着,食指与拇指相对,比划出个圆形,“刚买的时候,它俩才这么大,你看看现在,都快有半掌长了。要不是因为准备去美国,我说什么也得留着。” 老董点点头表示理解,忽然问:“正经挺厉害啊,还准备出国了?学哪个专业的?” “英语。”小姑娘伸手去收别人给的钱,边答道。 老董略有些遗憾道:“英语……诶我说闺女,你认识学木材木料之类的学生么?” 姑娘看了他两眼,恍然大悟:“哦——你是来招人的吧。” 老董尴尬的笑了笑:“你要信得过我,乌龟我也帮你养活,成不?” 小姑娘也笑了,干脆利落的一指南边,“去那边儿看看吧,不知道你们具体要招哪方面的人,早晨我看见有不少土木工程和材料专业的在那儿练摊。” 老董立刻起身道:“谢谢啊闺女!”说罢回身对韩耀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耶”的手势。 韩耀若有所思,点点头,好像有些明白过劲儿了。 俩人往南边溜达,就见张容挤出人群,迎面朝他们跑来,兴冲冲的扯着韩耀往里走,“爸快走!我领你看好玩儿的!” 韩耀斥道:“你老子这边儿干正事呢。”腿却已经跟着孩子迈步了。 老董无所谓,按住张容的脑袋瓜揉,“走走走,领叔瞅瞅去。” 张容将他们连拉带拽的弄到墙根下一家摊位前,有个年轻人盘腿坐着看书,面前摊子上摆满了千奇八怪的木制品,有魔方,连环扣,拼接模型,还有成堆说不出名堂的玩意儿。 俩人俱是微惊,挑眉对视。这时,张容举着个矮凳形状的木制框架,拉扯韩耀的衣角让他拿去。 “爸!你掰这个试试!你肯定掰不开!” 韩耀不置可否,笑着逗他:“儿子,你让爹掰,坏了谁赔钱?” 张容眨眨眼,犹豫着不说话了。 墙根下一直静静看书的青年,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当韩耀把小木凳扔给张容时,蓦地淡淡道:“这个楔口是特制的,个人蛮力弄不开,当然也可以强行从根掰断,断了赔十五块钱。” 楔子…… 韩耀心里一动,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唇角微挑,饶有兴致道:“别人练摊儿都卖二手货,你怎么卖这些玩意儿?” 青年翻过一页,慢条斯理答道:“我不是应届生,混个摊位换点儿零用钱花。” 老董:“你握这头我握这头,我数一二三咱俩同时扯。” 张容:“嗯!” 韩耀半蹲下,端详摊前的小玩意儿,拿起魔方摆弄:“这都是你动手做的?” 青年说:“也有同学的,我帮着卖。” 老董:“一、二、三!” 两人同时死命往后:“噫——!” 老董后脑勺着地,四脚朝天仰倒,张容被扯得飞起来扑在老董身上。老董呲牙咧嘴坐起身,两手攥住木凳向两侧撕扯,张容表情狰狞攥紧拳头:“扯开!扯开!” 韩耀回头看了眼纹丝合缝的木椅和人仰马翻的老董,直截了当问:“你是哪个专业的,现在有没有工作?” 青年合上书,板板整整放到身后,这才抬眼看向韩耀,这一看却怔了怔,继而笑了起来,但只有淡淡的一瞬间。 “家居设计与制造,我是在读研究生。”他道。 韩耀嘴角细微抽了抽,没想到真有人考大学学木匠专业…… 老董汗流浃背,投降的扔给张容,道:“这玩意儿真他妈结实,诶老弟,这是你捣鼓出来的?你哪个专业的?有没有工作呢?上俺们家具厂搞研发呗?只要活儿够硬,钱不是问题,成不?你不成给介绍介绍你同学,我们搞家具设计内一整套活儿都缺人。” 韩耀:“……” 青年想了想,道:“给我个电话吧,我回去跟他们讲。” 韩耀把金冠建材的电话写给他,“你叫什么名?” “顾青。” 翌日。 金冠建材大门前聚集了一群奇形怪状的年轻人,高矮胖瘦眼镜谢顶,不一而同。 领头的顾青首先伸出手指比划了个数字,“我们商量了,工资最少这么多,而且我们是在读研究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希望能在这方面照顾一下。” 韩耀看着那个价钱,心说——操,臭老九有这么值钱…… 老董咳了声,眼神示意韩耀——你以为这是顾扫大街的,这是知识分子出脑力的,这个价钱虽然略高一些,但也算合理,你自个儿掂量着办。 韩耀强忍着没说什么,点点头,“成。” 顾青道:“在这儿面试?” 韩耀:“面试?” 顾青自顾自开始逐个介绍身后拿着图纸、平时作业、学位证书和成绩单摞起来一大叠的一干人等。 “因为你说一整套活计全缺人,所以我按一套找的。这三个是我同门,一个老师手下干活儿,家具设计与制造;这两个是我们学校材料专业的;这三个是隔壁大专木材加工技术专业的,这是机械专业的。家具设计,木材工艺,机械基础和生产工艺等方面我们都有掌握,如果信不过我们可以定个试用期。” 老董手忙脚乱翻看学位证毕业证成绩单,韩耀则拿了平时作业细看,虽说不懂,但毕竟干过这一行,门道说不清,好与不好还是能看明白的。一圈轮下来,不得不说,木材加工和家具设计这些人,创意真不错。 至于材料和机械专业的,将来家具厂建成需要引进生产线和机械,材料这方面倒是没考虑,可以定个试用期看看值不值得用,不行就裁了。 定下来之后,一众知识分子要求去家具厂看看,韩耀豪迈的一指背后广袤空地:“未来这个地界就是咱们家具厂。” 众人:“……” 建厂不是简单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建厂、研发、雇人、生产线等等皆需要资金,韩耀手头的钱确实紧乎,但是蓄势待发,只欠东风,韩耀琢磨琢磨,最后勾搭了洪辰,俩人一起倒腾期货圈钱。 本来想炒股票来着,洪辰死活不从,还说:“股票就是小媳妇儿,变脸比变天还他妈快,要不我咋不去媳妇儿呢。咱整期货,跟大老娘们儿似的,咋摆弄咋是,还不要彩礼钱。” 韩耀一想也对,期货前期投入少,基本等于空手套白狼,确实比股票好摆弄太多。这一来二去,俩人投机倒把再次发了一笔。 非常顺遂的,家具厂建成投产,并没有当初小作坊时代的皇冠家具那般火爆异常,但样式新颖,质量过关,在高档家具市场深受欢迎和好评,都是顾青一帮学生的功劳。 老董评价:“搞科研还是任人唯亲的好。校友师兄弟的,好沟通。”各类合同和保密协议等也都是老董帮着的,韩耀曾经在这里吃过一次大亏,长记性了,事后又让洪辰看了一遍,确认没毛病才放心。 洪辰还打趣他:“你再雇个学法律的给你帮手吧。” 韩耀:“对,得有。” “还瞧不起臭老九,这不处处指望起他们了么。” “……”韩耀拉长个脸走了。 洪辰笑着感叹:“以前说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现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啊!” 一九九七年,一代伟人邓小平逝世,股票立刻一落千丈,亚洲金融危机随后席卷而来。好在中国没有入世,影响不大,不似泰国的经济从此遭遇毁灭性打击。朱镕基铁腕应对危机,坚决人民币不贬值,积极扩大内需,金冠建材竟也得益。 如此,金冠名声渐渐打响,稳步发展起来。这么多年过去,韩耀的事业终于落成。 再说句后话——后来张杨从上海回来,看到旷地上的家具厂,欣慰欢喜非常,又见到了那位顾青,亦是一愣。 这不就是图书馆那个画素描的农大生么! 初见时,这人看着还青涩生稚,像个正儿八经的学生,俩人在市图书馆经常遇见,三言两语的也算熟识了,只是后来图书馆迁走,大四合院儿化为尘土,张杨也再没见过这年轻人。 如今张杨再一看他,俨然是个成年人了,都念到研究生了,张杨对他的敬佩更甚,只是有一点不明白的,想雇他们这些高材的肯定不少,为啥天大的便宜就让韩耀占去了? 顾青道:“本来不想找工作,也不愁,更不是因为认出以前见过韩老板,又想起你和他认识。其实吧,当时只是想师兄弟赚点儿外快,这次因为快毕业了,老师也赞同我们在实践中进步,真正掌握所学,没想到提出工资这么高,韩老板也舍得,所以就来了。” 这么多因素综合起来,张杨总结就俩字:命好。 不过,张杨回到省城,和顾青说这番话时,并不是当初外出交换学习前说好的半年后,而是一拖再拖,最后延至两年半。 没有人知道,甚至韩耀也不知道,张杨曾想过,不再回省城。 73、 张杨在上海剧团学习的同时,也顺利参演了他们的新戏,并取得巨大成功,半年交流学习期早过了,因为学习排练新戏延期至十五个月,如今大功告成,他本以为该收拾收拾回家去了,没想到该戏反响空前,不仅加演,还要在国各大剧院进行巡演。上海方面跟省越沟通后,将张杨和另两名省越同事踏上了巡演之路。 随后的大半年里,张杨借着大奖赛开的好势头,作为大戏主角中的一位,随着在各地、尤其是江浙沪地区获得的掌声越来越热烈,张杨在越剧界俨然成为最明亮的新星。 在北京的最后一场结束那晚,张杨在戏迷观众如潮般久久不息的掌声中退回后台,当天晚上刚回到住处,副团长紧随其后找上了门。老太太和蔼亲切地好一阵寒暄,而后笑道:“咱们这出新戏多亏有你参与,否则不能有现在的反响。” 这句话说得藏头露尾,张杨倒是听明白了些,忙顺着她说:“副团您说得哪里话,高抬我了,上海越剧院在全国都是有名的,老师们戏编的没人能比,同事也个顶个优秀,能参与到大家中间已经非常荣幸了,我心里非常感谢剧团的提携。” 老太太呵呵笑,撇脸佯作不悦,不让张杨这么说,“看你这孩子,不要小瞧了自己嘛。戏编的再好,也得演员是好样的,”说着用手指轻轻一点张杨,“你,就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你要是我们的演员哦!那可太——”她手捧着心脏慨叹,形容不出那该有多高兴似的。 她径自走到桌边坐下,不等张杨再说话,随后话头又一转,煞是严肃正经道:“不过张杨啊,我岁数大,说什么话你不要计较我倚老卖老。你这个徐派小生学的……好像有些地方不那么地道噢。” “不过也可以理解,我们这边底蕴怎么说都比东北要深厚,咱们剧团在国内也可以说是首屈一指,这个徐派还有尹派、范派都是工小生,我们都有的!你知道,她们现在都是国家一级演员嘛,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有数的,还是梅花奖得主!到底还是师从名家的缘故,照我看……” 听这老太太含沙射影的,张杨让她说得心里不太痛快,原本想说金老师的徐派非常地道,该有的都有了,也是老艺术家中非常有名的;不过老太太看着不让他说话的架势,只好含笑点头。 紧接着老太太却嘴一撇,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比不了。” 这“比不了”三个字说得不咸不淡,也听不出意味,好像是说张杨跟人家比不了,又有些像是这些一级演员其实比不过张杨的意思。而老太太的话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再继续下去,只是似笑非笑,直直端详张杨的眼睛。 片刻沉默后,副团长这才一字一句,声音低却确凿,笑道:“你如果师从我们上越的老师,在上越的大环境下成长,绝不会到今日才功成名就,也绝非仅有今日之成就。当然现在说也晚了,毕竟你原来不是。”而后还遗憾的啧啧轻叹了声。 张杨微微蹙眉,老太太的表情马上又不似刚才,亲切的拍拍张杨的肩,“哎呦,你看都好几点钟了,老人家唠叨,你不要嫌噢。现在还不晚,还来得及,好好休息,明天早晨回上海去。”说罢,笑着自顾自转身带上房门。 这老太太不清不楚一番话,其中隐含的意思,此时张杨脑袋里打过几个弯,已经明镜般彻底清了。 他在不大的屋里漫无目的的绕圈走,猛地向后仰躺在床上,内心少有的澎湃起来,恍惚间又生出大赛获奖那一刻,自己站在世界之巅第一无二的激动。 上越想把他挖走! 估计早在他获奖的时候就开始合计着挖角了。不然凭他如何就能直截了当让他参演大戏?人家平白无故的,怎么偏生联系省越进行互派交流学习? 说白了,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如果是个拿不起来的,大不了留半年撵回去,一旦看好,必然想法子拉拢招揽过来。在著名的上越,如此卧虎藏龙之地受到如此倚重和厚待,有功名有名师,谁还愿意再回北方那个啷当在中上游的剧院,偏居东北一隅? 而且刚才那副团说得半遮半掩,既能撬动人心,又从头到尾没表明什么,更没承诺。就是想把他的心思说活动了,好自己跟省越提出走人换地方。人家自个儿想走,他们上越可没故意挖角,你们剧团不如人,留不住好演员,也怨不上我们。当然如果您就心气儿高不爱来,我们也没哭鸡鸟嚎的留你,咱们彼此都留个脸。 然而明知道有这些算计,上越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去处,各方面都是省越不能匹及的。 如果以后能留在上越,无异于平步青云,有几个越剧演员能捞到这么好的机会,被上越相中,还舍得花这么多心思劝说? 尤其是作为一个男人,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生,才是真正快意成功的人生。张母总说,做人无论干那个行当,都得爬到人尖儿上,才能让旁人看得起。当年他十六七岁背着行李卷到城里闯荡,一心想成为出息人,后来之所以决心走上越剧的道路,日复一日努力,就是渴望有一天得到现在的荣耀,这才是他向往的大出息。 可是……张杨又犹豫纠结,现在的他不是年轻时的他了。 年轻时他轻手利脚独自一人,有豁出去的勇气;现在他有家有爱人有孩子。即使父母在祈盘屯还是一样好好的,孩子可以迁到上海,可是韩耀的公司在省城才刚开起来了,他的人际关系和事业全在省城,洪辰为了他也搬到省城……但是倘若各退一步,彼此因为事业分居两地,中间隔了几乎一个中国的距离,这还是个家么?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留在上海,总觉得过了这一段就要回家,也不曾特别想念过韩耀,这会儿仅仅稍作设想,心就说不出的发紧难受。 张杨翻身趴在床上,伸手去床头柜盲目的抓摸香烟和打火机。 窗外天蒙蒙泛起白光,天安门前升旗仪式开始了。 他又忽然很想去看望苏城。 现在他们呆在同一个城市里,天亮又得异地相离,现在到四合院找他们还来得及么?苏城……当年也是为了事业背井离乡的来到首都。现在张杨渴望上越的感觉,不亚于当年苏城渴望进入省京剧院。 不过,苏城跟他也算是两码事。苏城拖家带口的走,一家全是京剧行当,爹妈媳妇儿孩子跟在身边,没有后顾之忧,甚至无需惧怕失败,大不了回省城重来一遍老路子。而自己如果决定留在上海,这个家无论如何都要有人作出牺牲。 后半夜,张杨合衣躺在床上,直至天亮没有阖眼。清晨同事来敲门了,他的思绪依然纷乱,最终没能去找苏城,跟众人一同返回了上海。 回到上海四天后,张杨在越剧院给他安排的单人宿舍楼下接到了韩耀的电话。 韩耀的声音低沉和煦一如往昔:“最近咋样儿?苏城给你打电话没?他说去看你在北京的演出了,赶最后一场去看的,到家就问我‘张杨在上海怎么联系’。” “城子去了?我不知道!他咋不到后台找我,我当时真想去看他来着,就是没时间,我回头给他去电话吧。”张杨问:“儿子干嘛呢?” “虎淘呢,跟同学去人家里玩儿了。诶他们学校开微机课,昨儿把学校电脑干坏一台,老子去赔的钱。” 张杨哭笑不得,“揍他!不盯着就放羊。告诉他写作业,等我以后豁出去时间按日期检查,少一个字儿也不行。” “写,我天天拿你吓唬他,给逼的眼泪吧嗒的。”韩耀说着兀自笑了起来,而后问,“包裹收到了么?” “嗯,我正吃呢。”张杨看了眼刚打开还没动过的包裹,随口胡诌道:“杏干挺好吃,肉干咸了,我妈这次做的不怎么好。以后有好的别全给我,你们自个儿多留一些,我吃不完。” 邮寄东西是这两年的惯例,张杨宿舍里现在还堆着不少以前邮来的东西,一部分是韩耀给他的,韩耀赶在张容放假的时候领他来上海看过张杨两次,大包小包的实在是麻烦透了,于是平时一般都邮过来。张家爹妈也经常托韩耀帮他们给张杨捎带一些土产和自制用品,张父张母没什么文化,对上海和南方距离省城远近根本没什么明确的概念,韩耀便也不多加解释,一道邮去得了。 韩耀道:“下次不下次的,有没有下次都说不准。巡演都结束了,离回家没两天了吧,通知啥时候回来了么?我去接你。” 张杨顿了顿,含糊应了声,问:“你最近咋样?公司那边都挺好的?” 电话另一头韩耀好像忽然很高兴,声音大了不少:“老好了。我跟你说,楼后那片空地上家具厂的骨架子都起来了!确定投产之后做高档家具建材,一半机械一半手工,咱家先弄一套水曲柳和红酸枝的用着,你不老早就稀罕这玩意儿么。” 张杨心情复杂,强自挑了挑嘴角表示高兴,完后才想起隔着电话韩耀也看不见,低声说:“这么些年了,正经事业可算干起来了。” “干起来了,就是他娘的费钱。到目前为止家具厂投了多少钱你知道么?咱家西屋炕洞有五个的都装不下。生产线啥的还没买了,得趁现在期货市场还有漏洞赶紧多捞点儿……” 韩耀后面说的话张杨已无心再听,此时他对举家南迁不抱一丝希望了。 家具厂投入巨资,不能举家南迁,张杨也不能想象也无法忍受两地分离的生活,更不想直截了当说出来让韩耀为难,那是韩耀倾尽钱财和心力的事业,就算韩耀说迁到上海一切从头再来,张杨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他没有为此纠结太久,想了两个晚上便决定不留在上海。 张杨做不到为了事业放弃家庭,然而不甘心充斥着他整个内里,没人能开解他,于是他找了很多理由安慰自己。 比如副团长老太太装腔作势确实挺烦人,在上越天天这样他做不到,憋屈;父母的承包地还没到年限,在省城离爹妈近,张容在北方呆惯了,学校也有朋友了,冷不丁弄到南方也不习惯,留在北方看不到爸爸也不好,还是那句话,这个家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且大鹅就算跟母鸡呆在一起,也不能抹灭它是大鹅的事实,也掩盖不了它的大白毛,只要有能力,到哪里都是好的。母鸡没法毁去鹅的天赋,大鹅反而有可能带着整个鸡群学会游泳也说不定…… 这件事到此结束。 它并不存在戏剧性的峰回路转或皆大欢喜,而是普通人生命中必然经历的,带着遗憾和不甘的权衡和抉择。 考大学和留在上越,成了张杨人生中最难以释怀的两件事,他近乎大半生都不时设想,如果当初上成了大学,如果当年留在上越,他眼前的道路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要说唯一稍微能令张杨稍微感到缓和和慰藉的,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天,这件事让他起码不那么不甘,甚至感到很愧疚。 那天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小包裹,署名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名字,但收件人和地址无误。他撕开外面一层,露出里面方形的纸包,上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 回屋自己偷着开,别让同事看见。 张杨回到宿舍,坐在撤去被褥的床板上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斤云雾茶,还有一张字条,仍是墨水字迹:南方潮气重,不要久放,多喝好茶润嗓子。金永成。 也许是因为他最失落的时候从一个老头子处得到了安慰,亦或是他从自身想起苏城婚宴那晚,为了进省越离弃老师,求老金爷子收徒的那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他想起省剧院三楼平台上那个每天拿着教尺看着他拉筋,但凡得了一点儿好东西都要分给徒弟们的老爷子。快三十的男人捧着一包茶叶湿了眼眶。 他垂着头,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睛,将茶叶包好放进行李包里背好,攥着上海到省城的火车票,在蒙尘的宿舍玻璃窗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74、 1999年。 港湾大酒店耸立在市中心如同一座璀璨的灯塔,客人们来往进出,有的站在门边打电话,呼朋唤友,还有带着醉意随意摆手作别。旋转门不时有暖意拂来,一进门满满的全是水晶吊灯明亮闪耀的灯光,映照之下整个大堂灯火辉煌。大堂中央冬季应景的梅花盆栽拥簇成堆,枝桠上缀满了红包,内里夹带红纸金字的吉祥话,一派喜庆祥和。 迎宾小姐笑容满面,亲切的将两位穿着雍容的女士迎进包房,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领着个比他矮一头多,胖乎乎的小姑娘从廊柱后窜出来,贼兮兮一溜烟小跑到梅花树下,左瞄右看,趁没人注意,踮起脚尖飞快地从树枝抓下好几把红包揣进口袋,风卷般逃了。 “……”迎宾小姐面无表情看着大理石地面从两个小孩身上飘扬出的红纸片,拿起对讲机:“告诉三层蓬莱包间,大堂的梅树快让他们家孩子揪成葛优了。” 对方半天没吭声,显然已经无语。 与此同时,蓬莱包间的木门“砰”一声响,张容耗子回窝似的窜进来,顺势扑倒在沙发上,圆滚滚的李嫣小短腿踉跄了一步,栽歪着趴在张容身边,之前剥开的红包散落在周围一大片,立刻天女散花状飞舞又飘落。俩人凑在一起,全然忘了酒桌旁推杯换盏,吞云吐雾的大人们,边掏兜边小声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 韩耀弹了弹烟灰,侧过身对儿子道:“别扯着你小妹妹跑,万一摔着她了,回头你李叔能把你扔房顶上去。” 李焕超哈哈大笑,跟身侧碰杯,仰脸干了,回头伸胳膊拍张容脑袋:“没事儿!玩儿去吧!你妹妹肉肥,老禁摔了。” 张容压根儿没听见身后俩大人在说啥,抖开最后一个红包,不满的拍在沙发垫上,忿道:“可恶,还是没有钱!” 李嫣也气愤的说:“大骗子!” 他们失望透顶的胡乱扒拉面前的碎纸片,然后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跑向木门,决定下楼偷更多的红包回来拆。还没等勾到把手,门自个儿开了。 大堂经理的微笑如春风般和煦,不动声色挡住了两个崽子的去路,对屋内众人挨个热络开来:“诸位吃得还好么?韩老板、李局这酒我帮您温上,呦!高秘书您可好久没见了!来来来快点儿着……” 说着忙不迭让身后服务员端托盘进来,边道:“这是咱们赠送的酒,给孩子们准备的点心,小小心意给诸位添添乐呵,小朋友们来姐姐这边!吃块雪衣豆沙,可甜了,菊花茶烫,慢慢喝。咱们今天楼梯没铺地毯挺滑的,不要楼上楼下跑,乖。” 李嫣一听“点心”俩字马上把持不住跑去吃了起来,张容不太乐意,见韩耀朝他招手,只好也走过去拿筷子夹了一口,嚼了嚼发觉好吃,也两眼放光,俩孩子大口下口的,偷红包的大计也抛到脑后了。 大堂经理确定已经把两个崽子稳住了,蹑步退出去轻轻带上门,仰天翻了个白眼。 冷不丁服务员进来打断了刚才的谈话,此时酒桌上气氛稍微有点儿冷。 旁边有个初混生意场没多久的,瞅瞅诸人快见底的酒杯和空酒瓶子,十分有眼色的赶紧启开新酒,起身给满上。焕超嗜酒,端起来就罐,一口下肚皱眉道:“操,什么唧吧玩意儿,拿来我看看这啥酒,他妈一股哈喇味儿……” 韩耀乐了,打火机往桌上一磕,跟众人说:“赠送的破烂,他敢情当茅台喝了。” 旁人都立刻陪着笑附和,还有懂事儿的当即就要给弄好酒来,焕超打了个酒嗝,满脸彪样开门跟服务员口齿不清的磨叽起来,“……你今儿非得给我重新赠送一瓶好酒!必须的!多、多少钱我都买!” 韩耀吁出口烟气:“什么酒好,要我说,就八几年副食店按斤卖的散装高粱酒,真香。现在没地方买,散装都他娘的酒精勾兑,苞米糊子凑味儿,除非是俄罗斯人,不然谁喝谁死。” 而后有人唏嘘,说那年代有些东西是真干净,一帮人也不知道是真动情还是装样子,长吁短叹,开始怀旧了。聊着聊着一个分局的,跟老姜关系挺铁的人拿胳膊肘碰了韩耀一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哥们儿,我给你弄些个老高粱酒啊?” 韩耀挑眉看他,“你上哪整去,明天现给我酿上就不用了,我可等不起。” “嗨——不是现成的能告诉你么。这不是我前几天调到八里铺去了,派出所老民警自个儿有个酒窖,坛装陈酿海了去了,巴结我来着。” 高秘书在逗李嫣,听见他说话,诧异道:“你调八里铺去了?那地方可难办啊兄弟,啥人都有,鱼龙混杂,给你升官儿没有?” 那人撇嘴:“升个屁。” 众人哄笑,打趣他,“调去屎坑子还不升官儿,你说你这属不属于倒霉催的……” 那人吭哧了半晌,最后重重叹气,无奈道:“我可不就是倒霉催的,那破旮旯,天天连片子出事,啥样事儿都有,赶上万花筒了。我刚到头一天就摊上个唧吧事儿。整的我……哭不得笑不得。” “那天下午有一家老头老太太颤颤巍巍上派出所报案,说让人骗了,钱让人偷光了,房子都给骗走了。我问他‘认识骗你们那人么?’,结果老太太坐地上就嚎,说有人把他儿子给骗住,又撺掇他儿子偷家里钱,偷着卖了房子,现在还把他儿子给绑走。让我们把她家的钱,房子,儿子一个毛不少立刻还她。” 他骂了句,道:“我上哪立刻弄去。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整走,查过之后你们猜咋回事儿?” 众人听得不明不白,都没作声。 “咱操的!哪来的人撺掇,就是内个儿子齁不是东西!在外头欠一屁股债,媳妇儿受不了,领着闺女跑了,一帮人追债要剁他手,没办法,最后把主意打到老爹老妈身上了,偷钱偷房证把整个大院卖了,现在买主天天撵他们搬走,老太太就天天坐派出所门口哭,咋说也不听,因为我说他儿子是坏人还把我给挠了。你们看看我脖颈上这大血道子。” 众人:“……” 高秘书嘴角微抽,“这老太太不像是糊涂,应该有点儿病,偏执什么的。” 那人又道:“更有意思的,内老头儿别看拄个拐棍浑身哆嗦,居然是解放前的老干部。” 这时,韩耀送烟的动作顿了下,只是极其难以察觉,旁人都未注意,还在听那人讲。 “但是你说老干部咋的,他儿子不是齁儿,跑没影了抓不着啊,只能挺着,不然咋办。怨他没教育明白,自产自销了呗。” 高秘书笑了声:“老干部不值个儿,死得没剩多少,国家面上做个重视的样子而已,其实那年代啥人都能参加革命,管他有没有文化的,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就成干部了。这事儿要是换成老红军,那必须上赶着管,真重视啊!八里铺有个老红军内谁你知道不?还不算真红军,就跟长征走了二百里,那才叫个牛逼,老爷子离死不远了,都糊涂了,那也要啥给啥,七几年别家吃不饱,他家天天肉,粮票往家门前送,闺女儿子不管有能力没有,想干什么工作给什么工作,八零年他儿子开车撞死个人,操他妈的,开车啊!那时候谁有车?谁家见过车?这……” 韩耀一直默默坐着,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穿上外套。椅子让他踢得差点儿仰过去,咣一声磕在墙上。 众人都一愣,焕超趴在沙发上迷迷糊糊问:“……你干哈?你上哪啊?!” 高秘书起身拦他:“才喝上就要走?” “儿子没写作业,回去了,改天喝。”韩耀留下句话,从李嫣身边将张容揽到自己身边,大步走出包间。 夜九时。 张杨从剧院侧门出来,坐上韩耀的车,一家三口驶向附近一家新开的超市,去买夜间特价蔬菜。 今年夏天张杨偶然发现,超市临到关门时,都会有些当时很新鲜,但没法放到第二天的少量瓜果蔬菜和现烤点心清仓,打一折甚至零点五折。这比早市更合算,所以只要晚上赶得上就要去扫荡一番。 今晚一切照常,张杨坐在副驾驶上,却觉得不对劲。 后视镜里的韩耀沉着脸,那肯定不是平时酒喝多了的表情,反而像是非常清醒的回想着什么,并陷入其中。 韩耀不说话,张杨也没有问。 直到他们走进超市,张容盯着货架上的泡泡卷,张杨站在不远的另一边给他挑桔子,韩耀把今天酒桌上的听闻原封不动讲了一遍,最后道:“那肯定是我家的事。” 张杨怔了。 “肯定是……”韩耀侧过身,喘着气,仿佛极力控制着情绪,“我告诉你,八里铺除我妈之外找不出这种老太太……那个老红军,当年证明他参加过长征,还是拖的我爸的关系。肯定是……” 韩耀曾经为数不多的几次提起韩家,以及他与家人的关系,都是极其淡漠的口吻,又夹带着细微难以察觉的失望怨恨。然而现在他站在一堆堆瓜果梨桃中间,像一头走不出自己画的怪圈的困兽,纠结愤怒,黯然可笑。 血缘永远无法划清界限。 张杨久久看着躁怒的咒骂韩熠的男人,忽然这样想到。 75、 翌日,韩耀独自去了趟八里铺,晚上张杨下班,他仍开车去接,两人一路沉默,穿行在漆黑夜空下明亮橙黄的灯火之间。 张杨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犹豫再三,最后问:“见到了?” “嗯,我猫在派出所里来着,没让他们看见我。” “怎么样?” 韩耀淡漠的看着面前的马路,“还是那个死味儿。大清早坐在派出所门口哭,哭着哭着精神病就犯了,滔滔不绝的骂街。老头子也是,德性一点儿没变,买院子那家人来砸门,他就收拾东西,收拾完了往门前一堆,不想以后去哪,也不琢磨今后咋办。操,我让二孟子给租了套房,先让他们住着,不然天天堵在派出所门前太难看。” 张杨没有说话,凝视黑暗中韩耀的侧脸。 韩耀抿着刚毅的唇,眼角在月光下微微反光,目光嘲讽而悲哀。 须臾后,他驱车拐进陌生的下道,车速逐渐慢下来,最终停在幽僻的榆树下,透过树枝隐约透过几缕月光。小雪静默无声飘落,卷在呼啸的北风中灌进车窗,韩耀以手覆额拄在方向盘上,无声却沉重的叹息。 那天晚上,他们俩站在枯萎的大榆树下看漫天飘雪,韩耀埋头抽烟,说白天看到的一切。 十来年没见,他们实在老了,洗不动衣服又没人在身边伺候,衣服上新脏叠旧脏,破破烂烂。老头子牙磨光了,一步三哆嗦,走路拐棍直颤巍,上下楼梯时候如果没人搀着,就像要一头栽歪下来似的。住了一辈子大院,现在困在楼房里,进出都是那么一小块狭窄的地方,估计老太太天天得犯病。 年轻时候破马张飞,他们肯定没想过老了会落到这步田地。 而后一些天里,韩耀托人四处搜寻合适的院子或带花园的楼房一层,却不去看望韩父韩母,也坚决不把他们接到四条街来住。 张杨有一回听见他站在树下打电话,问人房子找的如何了,便忍不住说:“既然关心他们就去看看吧,毕竟老了,要不咱家西边独间收拾出来,我把火墙和炕砌上,让他们来住。” 韩耀却哧了声:“我警告你别他娘的撺掇这些废话,让他们来住,到时候讹上我你就傻眼了。” 顿了顿,他道:“我一点儿不想见他们,也不想让他们见我,我就是……看不过眼,必须这么做。毕竟咱是人不是畜生,好歹以前把我生出来喂大了,今天换我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家电弄齐全了让他们能活,权当还情,其余的我再不管了。” 韩耀说的是实话,可又有什么藏着没说出来,在张杨看来,他对自身和别人总有种蒙蔽和遮掩。 这个男人一直以为他在韩家周围画了一个圈,把他们标注成老死不相往来,从此划清界限。事实上,他只是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圈,当眼睛看到爹妈过得不好,他还是难受,又强迫着自己坚决不迈出这条线,靠近他们。 其实张杨能理解韩耀的想法和行为,他心里怎么能不恨,从小到大打下的底子,根深蒂固忘不了了,但再大的仇,毕竟是亲爹娘,血缘作祟,好赖是他们带他来到人世,在他们身边成长。 最重要的是,韩耀跟韩熠不同,韩耀是个善良,重感情的人,他骨子里有身为人该具备的一切良知,能够容忍,并承担他背负的责任。 大院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前些年洪辰搬来省城时就找不到了,现在更不可能有。一层的楼房倒是很多,可环境好、出入方便、房间朝阳宽敞又带花园的一层楼房太难找。韩耀折腾了这些天,张杨看在眼里总觉得麻烦且别扭,这是何苦呢?他翻来覆去寻思,最后心一横,大清早扯住要出门的韩耀,道: “还找个屁,大院整个腾出来给你爹妈,咱们搬出去,这不就结了么。” 韩耀愣了愣,继而笑起来,歉意的看着张杨,“说实话,本来我也这么想过。” 张杨笑道:“这有什么的,我又不是老娘们儿舍不得这舍不得那。”他豪迈的一挥手,“而且我早就想住楼房了,有床有暖气有浴室,还可以坐着拉屎,不用担心邻居偷电,正好儿子快上初中了,咱们先挑几个好中学就近看房子,就这么决定了。” “我今儿白天没戏,咱们趁现在研究研究买房子的事。”说着他自顾自拿起电话跟剧院请假说白天不排练了。 韩耀怔怔看着张杨,不自觉的走到他身后,双手扳在他的肩上,将脸贴在鬓间相依。 张杨撂下电话,抬手拍拍韩耀的头,“哥们儿,房子过户给他们?” 韩耀道:“不给。要是给了他们,万一韩熠找回来,八成还能骗走。便宜个王八羔子,等二孟子逮住他我非得好好招待招待不可……这么着,便宜点儿租给他们,我不出面,以后你去收房租,办张卡把租金攒起来。我韩耀一分钱不花他们的,将来老死了,就用他们自己的钱送终买墓吧。” 张杨点头,盘算着:“出租的话可以规定按月结钱,每个月我都能来看看情况。” 这件事张杨虽然说的轻松,其实是替韩耀说出了这个决定,成全了他,不让他为难。这份体谅,韩耀不是品不出来,毕竟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承载了多少回忆,俨然是生活和习惯的一部分,现在却要为了这事儿搬走,张杨的心情怎会是嘴上讲的这么简单。 最终韩耀领了张杨的情,也为此感恩。 ——这么些年,有一个人毫无芥蒂、计较的跟自己生活在一起,韩耀觉得这就是老天爷对他的一种补偿。有了张杨,从父母处得不到的东西好像也不那么值得他介怀了。 韩耀坚信张杨是他三生积德才有幸得到的幸福。 当日晌午,韩耀道:“想好了,咱家在洪辰他们附近买幢别墅。” “买别墅——!以后住别墅喽——!”刚放学回家的张容背着大书包,兴奋的高喊。 张杨板着脸呵斥:“谁告诉你买别墅!你老子没钱买不起别墅!去写作业去!” 张容吓得一激灵,惧怕的瞄了眼张杨,从门缝挤出去撒腿跑了。 张杨起身趴门缝偷看,确认西屋传来张容开笔盒翻书的声音,才回头咬牙骂道:“你瞎白话什么玩意儿!从小就给他灌输这些思想,以后沉溺于跟同学攀比炫耀,变成目中无人鼻孔朝天凡事都指望爹给掏钱的废物怎么办?到时候你负责啊?!你能买到后悔药啊?!” 韩耀:“……” 张杨拍桌:“找个环境好的小区买楼房,这就成了!” 韩耀无所谓,有些好笑的靠着椅背说明:“亲爱的你得明白,住楼房可养不了母鸡。” 张杨:“……” 韩耀好整以暇道,“买别墅还是楼房?” 张杨为难的在母鸡小姐和儿子的未来发展教育两者间权衡,最终痛心的决定:“……楼房。” 于是,韩耀在市中心公园旁边的高档小区买下了一个单元门六层的两套房子,中间打通做一套使用,合起来一共二百多平米,非常宽敞,阴阳两侧都有大阳台和落地门,采光也好,最重要的是带一个顶层小阁楼,木质楼梯通向上面,面积大到足够作为卧室使用。总体来讲,这整套房子不亚于一幢别墅——这都是为了张容。 小区绿化管理严格,打消了张杨在草地上圈地养鸡的想法,露台虽大也无法解决鸡粪清理问题,张杨想尽办法也不得不跟母鸡们分离,大卡车铁笼子送去了郊区洪辰的小楼。 秦韶搂着许久不见的母鸡们,简直乐坏了,在花园里兴高采烈的追着她们边跑边喊:“美女们!卡姆昂!” 洪辰站在门边惋惜道:“我确实挺想留着下蛋,但是经常没时间照顾,饥一顿饱一顿的糟蹋了这些鸡。” 最终绕了一大圈没找见能养这些老母鸡的地方,韩耀干脆运回祈盘屯交给张母,这才得到妥善解决。 新家有了,所有家伙什也全换新的,原来的旧件尽数留在四条街,并且添置了一些老人方便用的家电。韩耀不声不响的找人运来一个两米长的大玻璃缸摆在原来他们住的东屋墙边,里面水草摇曳,二十五条小红金鱼游动。张杨想也猜到是老爷子喜欢养鱼,坐在大行李袋上看韩耀眯着眼睛,笨拙的往里撒鱼食。 一切打点妥当,他们带着最后一部分日用品和衣物,在寒风料峭中走出四条街大院的黑铁门。 那年韩耀毛笔写的红纸福字一直没有换过,一春又一冬,岁岁年年,早已褪色残破,撕裂的一角在风里刷拉作响,张杨将它扯下来团在手心里攥着。 行李锁进车后备箱,两人步行去道口市场给张容买一碗豆腐串带去新家,顺道再看一看沿途熟悉的街道和老柳树。途中路过街坊老陈头家门前,那只会说话的鹩哥已经拿进屋里过冬了,韩耀教它说了这么久的“山炮”,也不知道它学会了没。 斑驳围墙上残留着枯萎的藤蔓,韩耀随手拈了一截拎着晃悠晃悠,两人并肩渐渐走远。 半月后,韩耀想办法让韩父韩母辗转搬来四条街大院,张杨作为房东等候在大门前。上午十点,行李货车停在道旁,一对老人艰难的翻下车厢。老太太急不可耐的跑向张杨,生怕谁冲出来抢了便宜大院似的;老头子拄着拐棍,神情呆滞,哆哆嗦嗦跟在后面。 韩母精小的三角眼上下打量张杨,躲开他想来搀扶的手,岣嵝的短腿一步跨进门槛,开始一丝儿一缝儿不落的检查整个大院。当看到屋里家具电器齐全,立刻道:“你放在这里的这些东西我们可都是随便用的,都得给我们用,你不要再另收钱。” 张杨有些诧异,看了她一会儿,垂眼别过头,没理她,拿合同和钢笔让韩父签字。 韩母咣当推开屋门,脚不小心踢到窗下一排花盆,突然对着墙角叨叨咕咕的咒骂起来。 张杨皱眉,“这是怎么了?” 韩父摆手,颤巍巍的走向韩母,却不是扶她进屋让她不要骂了,而是靠着拐棍翻找韩母的棉裤里兜,掏出一个大了死结的布袋,用五分钟解开袋口,拿出一个铁盒打开,数出几张钱,递给张杨。还笑了笑,露出磨平的牙齿,带着祖籍口音,含糊的说:“谢谢。” 张杨木然伸手接下,收好合同转身离开,心情说不出的沉重难过。 走到门边时,他再次回头,神经了似的韩母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不住翻骂一些过去的人和事,而这些在韩父眼中却全然不存在般,默默地,吃力地弯腰打开床单布绑成的包裹。 身后的一切既可恨又可悲可怜,张杨抬眼看向阴霾的天空,叹了口气。 回到家时,张容坐在餐桌边吃苹果,桃酥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窝在装水果的玻璃大碗里睡觉,尾巴啷当在外头。阳台上,韩耀半跪在落地窗边拿着锤子敲敲打打,身旁摞着五六块大木板,工具箱和锯子,两麻袋黑土。 “回来了。”他道,“我钉两个槽子,放阳台上种点儿大葱香菜。” “还有一个槽子是我的!”张容忙声明道。 “是是,是你的。来吧儿子,你种点儿什么?”韩耀铺好泥土,浇水润了润,张容颠儿颠儿跑到他的阁楼房间里拿出一个纸包,蹲在韩耀一边打开,里面有两颗瓜子,还有韩耀随手拿回来的牵牛花藤蔓上拈下的干巴巴小种子,小心翼翼插进土层,用手拍了拍。 趁张容低头的空档,韩耀无声问:搬进去了? 张杨笑了笑,点头:挺好的。 韩耀没再说什么,搂着儿子教他夯土,张容没心没肺笑得开怀。 窗外午后阴霾散去,阳光正好,照在父子俩人的发丝和脸颊上,镀上一层淡金色,熠熠生辉。 76、 在新家的第一年,张母说正月里应该点灯放炮仗,给屋子添添喜气和人气,于是一家三口今年不回祈盘,在省城的万丈高空烟火绽放中迎来元旦,迈进千禧年,而后便等着过春节和元宵节。 爆竹声中一岁除,人说“小年到春都是节”,然而随着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过年对于中国人而言早已不再是心中无比期盼的一次奢侈满足,而是最喜庆热闹、最重要并意义深远的传统节日,让奔走劳碌的民众团聚享乐,体会美好和圆满的一年之末,迎接未来的新春之初。近年来,从元旦起就张灯结彩,灯笼和缎子汇成的大红色逐渐蔓延渲染了整个城市,大街小巷,来往皆是大包小裹的人们,喜笑颜开,或是疾步奔走赶着回家过年的工人学生小职员;又或是信步环望的老太太小媳妇,还牵着孩子,举家出来采办年货,挑选对联窗花。所以,如今的老百姓大多无需吝啬年节的花销,商家趁机跟风,礼品愈发新奇,年货也越来越丰富。 如此,腊月和正月这段时间俨然成了商店、市场、餐馆最赚钱的当口,大到超市商厦,小到街边的野集子,全都摩肩接踵,人贴着人,走在里面错不开身,简直让人窒息。小贩的吆喝声我家盖过你家,不绝于耳,雪堆上永远散落择选过后留下的冬储菜叶子;寒冷空气中飘忽大妈讲价时嘴中呼出的雾气;肉摊案板上的一块里脊刚扔上来就有不下三四只手同时去抓,更是常事。 这些都是这个北方城市中极为常见的热火朝天,带着年味儿的热闹。 张杨是最注重过家的人,虽说是个爷们儿,但性格传承了张家的“别家穿盖帘,我也砍大高粱秆;别家包饺子,我也烧水揉面”,凡是旁人有的,咱们家也不能落下,轰轰烈烈采购年货的大潮中,必然会有张杨的身影。这不,离新年还有三四天,张杨牵着儿子,身后跟随一只狗熊到处游荡,看见差不离的买卖地界一定得进去瞅瞅,地毯式扫荡了市中心店铺。 其实往年采购年货,倒也不像这次大张旗鼓,当回正事举家出动。今年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张杨内心的想法驱使——自从韩耀再见到父母,一切如常,只是情绪变得与以往不同。 虽然是极其微小的变化,但张杨仍能从他的表情语气中察觉出来。张杨猜想了很多,却不能肯定韩耀的想法和心境,更无法干预。说实在话,四条街只要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张杨连在韩耀面前提一嘴都是不敢的,生怕他想起来闹心。 为了帮他缓解情绪,张杨想,郑重其事采购一次年货,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让他明白以前的家再多想就不值当了,现在的家是个真正的家,这也算是个办法。 后来采购并没提供实质性帮助,倒是因为别的什么,韩耀竟好了不少。 那天晚上张杨刚睡下不久,就听玄关钥匙声响,韩耀一步三晃的开门进屋,酒臭烘烘倒在他身边,第二天睡醒忽然整个人都敞亮了不少,倒也说不上高兴,也不是释怀,只看得出怅然与落定,如同豁开了个口子,该开的开了,该明的明了,该卸的卸了。张杨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咋回事,跟谁喝了酒,还是谁对他说了什么,然而当时主动去问又不妥当。直到很久以后,韩耀因为做出另一个决定才终于说起那天的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采购年货的过程总结来说就是“痛并快乐着”,给人一种如履薄冰划爬犁玩儿,被挠脚心笑个不停的痛苦感,明明知知会面对拥挤口角,却又乐此不疲。张杨亦是如此,尤其是今年领着熊和小崽子一起,额外给他找了不少麻烦。 比如—— 张杨站在农贸市场的咸菜干货摊子前,仔细翻看着大塑料袋里的散装紫菜,被人潮推挤的紧贴在木制矮柜台边缘,脚边叠着之前在超市买的成箱果汁啤酒,精装茶叶,一百斤白面粉。 “老板,这么大片儿的紫菜,多给我找些。” 摊子老板没答话,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旁地面上的干虾米袋子。 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叼着烟蹲在袋子边,皮手套在臂弯里夹着,两只大手插进虾米的海洋用力翻搅,搅得布袋里上下颠倒,巨浪翻腾,突然眯起眼仔细观察,拈出一只渍盐的小章鱼,放进小男孩手里,然后继续翻,过了一会儿拈出指甲盖大的一只小螃蟹,交给男孩,再接着找,又挑出一只扭曲翻白眼的小鱼……周围等着买干货的大婶厌恶的皱眉,不忍直视。 张杨:“……” 张杨大箱小箱推着那爷俩走到菜摊前,挑选新鲜翠绿的芹菜和韭菜,准备包饺子拌馅用,春节吃了图个“勤财久财”的好兆头。成捆的蔬菜堆砌在柜台上,张杨从上翻到下,一捆里总有那么一部分不太好,要么就是卸货时沾了雪水。 他喊了声老板,道:“再上几捆我挑挑,这都不行。” 菜摊大娘没答话,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旁的大葱堆。 一个大老爷们儿领这个小孩崽子,俩人一手一把葱叶,拧来拧去,编成一股麻花辫子,然后又拿起另一把拧了起来。 张杨:“……” 张杨瞬间感到疲惫不堪,以后在这一带菜场彻底没法儿混了,无力的拖着面粉袋和饮料箱朝市场门外去了,韩耀赶紧扔了葱,领着张容跟上。 “诶!张杨!你看你拉长个脸干嘛……走市场忒累了,儿子实在没意思,我陪他玩会儿。”韩耀接过面粉扛进后备箱,新买的大吉普切诺基内里宽敞,比轿车能多放老多东西了,他把箱子往里一摞,简单清点了成箱的肉蛋和蔬菜,含笑道:“咱今天不买了吧,嗯?这么多肯定够用,我把儿子送家去,到你们老爷子那儿坐坐吧。” 看了看车上的小山,没想到又买了这么多,何止是够用,吃到二月二打嗝带放屁也吃不没。 张杨吁气:“别介了,老爷子惦记张容,我领他去吃顿饭,把年礼送了,让老头儿高兴高兴。” 张容趴在车窗边往外探头,听见这话立刻兴奋的大喊:“去金爷爷家!又有压岁钱喽!” 韩耀笑着应了,凑近张杨,墨色挡风玻璃阻隔行人的视线,他鼻尖在张杨耳鬓飞快的蹭了下,驱车扬起阵阵尘烟飞雪。 给金老师送年礼早已成了春节前夕的惯例,这些年来没有一次是走过场装相了事,张杨诚心诚意,打心底敬爱感激着他的老师,年礼是一年到头对老师的答谢和孝敬,从来都要精心准备。 老头儿心里也是一直拿小徒弟当孩儿看待的,嘴上不提,其实稀罕的没边儿,张杨十六七跟着他到今年三十出头,每年都还能从老师那处得到压岁钱。红包不很鼓,以前张杨条件不好,也是那年代钱实,老爷子给包的大票仿佛花不完一般;现在张杨每年五十,张容每年一百,外带各式小点心和零食,跟老爷子的外孙一人一半分着吃。 老太婆的饭菜丰盛,老爷子高兴了会喝上二两酒,这时张容的拜年话一出口,能让他乐得整张脸都笑开了,眼角深刻的皱纹延伸进银白的鬓角。 年三十儿一晃就到了,韩耀买了两千多块钱的爆竹烟火,领着张容在广场厚重的积雪里可劲儿放炮仗玩,掐着钟点等到春节联欢晚会开演,赶紧上楼看电视,带进屋内一股浓重的尘嚣气息。 三口人围坐在餐桌旁,年夜饭丰盛无比,边吃热气腾腾的饺子,边等着歌舞演完看相声小品。时间如流砂逝于掌心,不知不觉,辞旧迎新的钟声敲响。张容坚持守岁,因为有一次听张杨说年夜守岁未来一年都会精神顺利,孩崽子困得摇头摆脑,还叨叨咕咕许愿来年数学考一百分,挺到《难忘今宵》唱完,终于支撑不住倒头打起了小呼噜。张杨把他抱上小阁楼,调小电视机音量,和韩耀面对面坐着喝酒说话,难得的只有他们俩在一起,看落地窗外直冲云霄的绚烂烟花。 接连不断的砰磅炸响中,烟火升起骤亮,映的夜空如同白昼,转瞬又坠落消散,与此同时另一波忙不迭接了上去,晃照的玻璃窗外时明时暗。 韩耀拆了只红焖猪蹄下酒,津津有味的吮着骨头上的蹄筋,张杨夹起一筷子清炒藤蒿放进他碗里,“多吃青菜,你胆囊还要不要了。” 说着又夹了一筷子干香椿炒鸭蛋:“把香椿吃了,鸭蛋给儿子留着。” 韩耀乐道:“他刚许愿数学考一百分,你就让他吃鸭蛋,人孩子能愿意么。” 张杨:“……” 张杨怒道:“不要迷信这类没有依据的事情!” 韩耀心说顶数你迷信,还好意思说别人,笑着擦干净手,把碗里的青菜吃了,起身走到沙发边朝张杨招手,“来,给哥按按腰,刚才放鞭炮弯腰次数太多了,疼。” 对于去年开始的胆囊疼痛,韩耀不以为然,倒是年轻时因长年累月卸火车和倒货患上的腰肌劳损,坐也不成站也不成,说犯就犯,忒折磨人。唯一好在张杨有时间就给他按摩,以前一直保持的挺好,也没有加重疼痛,但是他去上海的两年多正赶上搞家具厂,韩耀事无巨细亲自操持,回到家实在累了,懒得去找中医推拿,就让张容给来回踩踩了事,如此导致肌肉的粘连僵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剧。 韩耀闭上眼感受肩背处柔软掌心的温度,吁了口气,“……舒服,往下……嗯……”随口跟张杨聊天,“初七咱家包藤蒿馅儿饺子?算了不成,现在这藤蒿都没味儿,蒿子草似的……唉,我就记着小时候在洪辰家吃过一次藤蒿馅,那年代没油没肉,苞米面掺麸子面,就那样儿也香,全指着藤蒿出味儿了。” “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菜吃不出菜味,酒喝不出酒味。” 张杨边按边回忆:“我记的特别清楚,六七岁的时候刚上小学,天不亮就得走土道去乡里上课,中间有一小片茴香地,那个味儿啊……每次都不用抬头看星星,只要走到那儿闻见味道就知道离学校不远了。现在的茴香,插鼻孔里都未必有味儿。” “诶,张杨。”片刻后,韩耀膀大腰圆的陷在沙发里,用力翻了个身仰躺,“你家怎么不种菜呢。” “我小时候种过菜,太累人,又不赚钱,还是种粮食挣得多,不用每天撒药除草掐秧子,只要天不旱随它长就得了。”张杨拍拍他的肚子,“按不按了?不按我可歇着了。” “不按了,咱俩说会儿话。” 韩耀努力往里,在沙发上让出狭窄的一条缝,目测张杨躺不下,于是又往外挪,半个身子悬着,腿搭在茶几上,让张杨躺在里侧他的身边。 “不考虑赚钱,要不明年让你爸妈留出一块地,或者把园子里养鸡养鹅的地方垦出来,种点儿无污染无农药的咱们自家吃呗?” 张杨侧身躺下,哼了两声:“你甭打这个主意,我爹妈虽然这个岁数还能干得动庄稼活儿,但是地里的活计已经够累了,回家伺候鸡鸭鹅还得伺候园子里的菜,日子还过不过了。你不懂,养了鸡鸭鹅还想种菜,就得花时间揽栅子,挨个给鸡剪膀子毛,防止它们飞进菜地糟践东西。有了菜必须跟朋友邻居之间攒换感情,往出给的就数不清有多少,还爱招耗子。而且邻居家的果树,我家的果树,这些夏天遮荫挡了大面积阳光,能直接照在地上的很少,除非全砍了,不然等到别家菜地都罢园,咱家的兴许还没长好呢……总之太麻烦,不成,除非你出钱租地扣个大棚,盈利全给我爹妈,再问问他们俩这么办乐意不乐意。” 韩耀没吭声,张杨把遥控器放在韩耀胸膛上按键换台,播到一部贺新春电视剧,闻着他嘴上残留的蹄髈味儿,吸了吸鼻子。 看了十分钟,张杨打了个哈欠,就听韩耀开口道:“不让你爹妈种就成了,累不着他们。” “……”张杨嘴角微抽:“这么半天了原来你还惦记着这事。” “不不,你说的扣暖棚这事儿启发我了。”韩耀一本正经的说,“亲爱的,我有个一举多得的办法,既能不劳烦你爹妈,又能种菜供给咱们,还能扶持群众奔小康。” 张杨双眉微挑,不解:“?” 韩耀笑起来,“你不是有个大舅么。” 77、 张杨大舅这个人,韩耀往年每逢去祈盘屯过节送礼都会跟他接触,俩人还在一桌喝酒来着,所以对他有一定了解,大抵知道这个男人还不到五十岁,穷,却是个挺善良热情的人,守着个精神不太好的疯媳妇,凑合生活。 说心里话,大舅当真潦倒可怜。张家爹妈这些年来对亲弟弟最是放不下,当第二个家扶持他们,后来张杨挣钱了也时刻在帮衬。 奈何“坐地上容易,站起来难”,农村的人生何其简单而直白,一辈子活着就是让同村人瞧得起,攒钱娶个好媳妇,生儿子,后半生再不竭余力的攒钱给儿子娶媳妇。大舅年轻时是很出众的一个人,不少小姑娘看中他,变着法儿想跟他相门户,但由于性子隔路,挑剔的过火,导致最后也没能成家,屯里人因此不怎么待见他。现如今到了这个年岁仍没有儿子,也没钱,媳妇算不得正经人,甚至家都不像个真正的家。 那个年代出生的农民本就没见识,无抱负胸襟,思想狭隘,凡人一介自然也不坚韧。倘若一朝萎靡,加之旁人的冷嘲热讽不待见,常人拥有的如此简单的一切他都不能拥有,便觉得日子没盼头,长久下去生出了自暴自弃的想法,也就得过且过,庸碌一生了。现在大舅住的还是泥坯老房,一年到头收入少得可怜,吃喝以外再就不敢轻易花销,也确实没有存余的票子供花销。 然而这个年轻时性格古怪,眼前着实可怜的男人,对待外甥张杨却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好,日子过得再穷再难,但凡得了点儿什么,哪怕只是二斤酸菜,心中都念着张杨。这些韩耀都丝毫不漏的看在眼里,全记着人情。 正赶上年三十儿,偶然说起扣蔬菜暖棚的事情,韩耀的想法不知不觉就延伸到了大舅身上。 “你大舅穷得叮当响,咱们上赶着给他找个营生,他还能不愿意?”韩耀琢磨着说,“他可还没到五十岁吧,干得动。你哥们儿我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暖棚蔬菜这点儿钱,借这机会给他创造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种菜养家,以后你也省心。” 张杨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打上了大舅的主意。 当然这是好事,但他笑了笑,道:“你要是说真的,我替大舅感谢你。不过咱们提前讲好,这件事算在你头上,一切以你的名义,要是在屯子里跟人说起来,你记得,给大舅出钱扣暖棚的事与我和我爸妈没有任何关系。” 韩耀不解:“这是干嘛,我跟你们屯子无缘无故的,这么大情份算在你家头上,让乡亲邻居瞧着多好。” 张杨不知道怎么跟韩耀解释他们屯子、他们家里的个中关系,想了良久,叹气道:“这里面有些事你不知道……这么说吧,其实我大舅有几亩地,但是按一亩一百块钱租给我二姨家了。” “一百?”韩耀皱眉,“谁定的价钱?” 张杨答道:“我二姨。” “操!”韩耀听了当即觉得这简直是开玩笑,“打发叫花子也不带这样儿的,一百块钱!” “没办法!”张杨说到这件事也是无可奈何,坐起身道:“大舅这人,用我们那边的话说就是没落了,惹不起二姨家,还得顾忌亲戚的关系。而且当年强迫租地的时候,我家也……很难,让二姨和二舅挤兑的搬了家,后来八五年我家生活好了,就去找二姨说这件事。我妈是大姐,长姐如母,好歹得听一听她的话,要么把地还给大舅,要么按当时的正常价钱租地。二姨表面答应了,可是逢到结账的月份就说欠着。欠了十多年,大舅忍着不计较,自家人之间,一旦闹大怕外人看笑话,脸面不好看,我妈想管都没处下手。” “你以为我不想帮大舅么?这么些年怕的就是二姨和二舅家,他们从来心胸狭窄,一家从大到小全是自私货,愚昧愚蠢到根儿上了都。要是兄弟姐妹过的不好,他们当乐子看,伙同外人可劲儿欺负;兄弟姐妹过的好了,他们嫉妒,背后使坏。哥们儿你想想,咱们不提田地,哪怕我给大舅家盖一幢新房子,那两家都能闹翻天,要么搅和的我家不得安宁,直到我给他们也盖房,要不然就是想方设法把大舅的房子弄到手,不达目的不罢休。” “要么咋说,‘跟不讲道理的说不通道理,跟不讲人话的说不通人话’,真的是没法相处。” 张杨回忆起从前,很是不悦,与韩耀面对面,掰着手指头细数:“咱们回家过年你也看见了,为了维持关系,少给我爹妈惹口角事端,我哪年不是亲自上门给送年礼,去晚了一刻,他们家我那些兄弟姐妹都来催,但是就这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从来没给我爹妈买过一分钱的东西。以前有一次我妈还挑理来着,结果马上二姨和二舅姆就闹开了,挨家挨户的诋毁我妈,让屯里看了大笑话。那次又正好生产队轮到我爸守夜看地,第二天那片大豆让人拔了一半,谁家的小王八犊子做的缺损事儿,咱心里能不清楚?可没当场抓住,没证据,能怨着谁去。” 韩耀默默听着,不禁蹙眉:“照你这么说还惹不起他们了?” 张杨忿忿的说:“以前不想把破亲戚这些破落勾当告诉你,所以没怎么提过,现在知道了吧。这两年他们老了,收敛了一点儿,年轻那时候才叫邪乎,要不我怎么每次请假都咒我二姨病危,我是真心实意盼着她早死。” 扣暖棚种菜这一说,原本只是闲扯的性质,不过说着说着竟牵扯出这么多,俩人不知不觉便拿它当成正事探讨起来,目的从原始的吃放心青菜转移到了大舅的生活问题上。 张杨的二姨和二舅简直就是挡路鬼,话说回来,谁家没有一两个糟心的亲戚呢,而且人不讲理还没犯法,又是亲属,除了受着真没别的办法。这个中滋味儿,韩耀最能体会,所以他理解张杨的为难和考虑。 韩耀关了电视,遥控器随手扔到一旁,也坐起上身,双腿搭在张杨盘起的腿上,商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办,你打个电话回去,说我预备租两垧地,扣暖棚种菜卖钱,需要在祈盘屯雇人打理,按天算工钱。完了雇三两个可靠的人,顺带上你大舅来干活,年末我再偷摸给他提五成利,咋样?” 张杨想了想道:“提成先不想,太遥远了,毕竟大棚还没盖起来,能盈利多少都不知道。先打点上再看吧,让大舅干一年,工资应该就够盖一间房了。再带上……我老姨家的儿子冷大兴,也帮帮她家。” “成,怎么着都成,到时候全听你指挥。”韩耀信誓旦旦:“肯定让你大舅一年奔小康。” 于是就这么敲定了。 张杨心下盘算着,仰靠在沙发靠背里,舒了口气,心情格外清利顺畅。 窗外朝阳初升,晨光旖旎,他半阖上眼睑,欣赏着木槽里生长环绕的牵牛花藤蔓,蓦地莞尔:“财大气粗啊韩大官人,说风就是雨的。” 韩耀唇角微挑,叼着烟抖腿,满不在乎的哼了声,“甭谢,都是小钱儿。”说完捻灭烟头,翻身压在张杨身上,“衣服脱了,来一回。” 张杨:“……” 张杨一手抵住他的肩往后退,一手扯韩耀头发试图拽开他,低吼:“你有毛病!不不不行!大过年的不能干这事!” 韩耀纹丝未动,粗暴而亲昵的磨蹭张杨的脖颈和锁骨,含糊着:“来一回来一回……想你了。” “不在这儿!万一儿子下楼上厕所就看见了!”张杨抓狂的踹开韩耀,提着裤腰爬下沙发,马上被握住脚踝扯了回来。 韩耀健硕的身躯死死压住他,鼻梁埋在他发丝儿里,一把扯开张杨的皮带,手劲之大将伴带一同撕了下来,同时温声呢喃:“别喊别喊……千万别出声啊我告诉你……让儿子听见……” 张杨:“我操你大爷!” 事后,张杨无力的趴在沙发里,双手伸直过头顶,无意识的来回晃荡,摸到矮几底下一个冰凉的铁盒。 “什么玩意儿……”他拿起来凑到眼前,这东西很沉,他费了些力气。 韩耀坐在茶几上抽烟,接过来放回原处:“给儿子的,他马上上初中了,送他个礼物。” “嗯。”张杨懒得再拿起来看了,疲倦的打了个呵欠,翻下沙发,左手拎着衬衣长裤,右手拎着毛衣裤衩,弓着后背蠕动回卧室,哐当关上门睡了。 年初一,张杨给张母去了电话,提示音响了很长时间才接起来,对面张母声嘶力竭的喊:“喂?!喂杨儿啊!?能——不——能——听——见——啊?!” 张杨:“……” 张杨哭笑不得:“妈,你正常说话就成,我能听见,手机跟固定电话其实差不多。你跟我爸挺好的?” 张母哦了两声表示明白了,但还是拔高音量,生怕那个叫信号的不靠谱的玩意儿突然消失,让老儿子听不见她说话,“我俩挺好!老鬼头子刚念叨完你。老儿子,你咋样啊?我大孙在家过年咋样?吃得多不多?昨晚上都做啥菜了?大韩今年去你那儿过的年,你好好招待他,啊。” 张杨笑着应了,母子俩东拉西扯聊了半个钟头的家常,张杨才向她提起韩耀想在祈盘屯租地扣暖棚的意思。 张母听了沉吟道:“这样啊……我现在说不好,回头我让老鬼头子去问问,大韩不着急吧?等开春我打听好了,给你们去电话。” 最近两年屯子里外出打工的多,农田闲着也是闲着,就租给别人种。现在一般是一年一租,开春后工地的伙计定下来了才能谈租地事宜,所以过年这段时间谁也保不准。张杨让张母着重问问有没有人愿意长期租地,租十五年到二十年的,最少得凑足一垧地。 张母答应了:“行行!我要是问着了,两三家凑一垧地,我就先浑和浑和,把他们几家的地攒换到一起。盖暖棚得人伺候啊,大韩要是没人手,到时候我跟你爸先帮着拾掇。” “……他自己有安排,应该是在当地雇人,具体的到时候再说吧。”张杨没多说什么,嘱咐爹妈多穿衣裳,注意身体,挂断手机。 这个电话后,两人都以为约莫等到开春就能租上农田了,然而事情并不顺遂。 虽说外出务工的农民逐渐增多,土地已经不是他们生活的唯一来源,往往在建筑工地找师傅学一门技工赚得更多,但农田依旧是他们心中最根本的保障和依赖,万一这一年没有活,终究还是要靠耕耘换取收入。将土地租给别人二十年,几乎所有人都不敢下这个决断,更何况对方没有给出足够令他们动摇,或者可以保障他们赚取足够生活费用的租金。 于是开春时,务工家庭纷纷将田地照常租赁给同屯子的熟人,张母询问无果,把情况据实告诉给张杨。 张母来电话时,韩耀正准备跟着出门送张杨上班,他站在玄关拎着鞋拔子,凑近手机听完了她们的对话,问:“咋的,谈不拢?” 张杨道:“长期的人都不敢租,咋整?” “……现在咋也整不了了,那就等秋天吧。”韩耀甩出一根烟衔在嘴里,埋头拢火,道:“要么收地之前咱俩去一趟,我跟他们谈。” 78、 这么着,扣大棚种菜的计划搁置了一个春夏,直到十一国庆节前夕,农村开始收粮收地了,张杨跟剧团请好假,韩耀打算开车载他一起去祈盘屯看看情况,一旦谈拢了就把建大棚的事儿直接打点起来。 临出发前一天,张容严肃的表示:“我也去。” “不行。”张杨站在餐桌边收拾行李包,言简意赅的答道。 “为什么?”张容瞪大了眼,皱着眉头看他。 韩耀道:“这次指不定去几天,十一长假结束了肯定是回不来,告诉你啊,初中生不能耽误课程。” 张容不悦的斜看向一旁,忽然扔了遥控器,直挺挺起身大步走上阁楼,哐当一声甩上了房门。 张杨难以置信的看着空荡荡,仿佛还在震动的木质楼梯,扔下衣服就往楼上冲。 “王八羔子你什么态度你!你他妈怎么回事!” “别别别,我上去看看,兴许今天在学校跟人干仗了,心情不好……”韩耀赶紧拦住他,示意他没事儿,从抽屉里翻出备用钥匙上了楼。 卧室里,张容四腿拉胯的躺在床上,一脸仇恨的小声嘀咕:“我是王八羔子你就是王八!”刚说完,房门就发出响动,半大的小伙子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颤,脸部肌肉紧绷,强自坚持着愤怒的表情,却仍因为畏惧而立刻噤声,直坐起身。 下一秒看见韩耀走进来,他马上放松下来,倒回床上。 韩耀在床边坐下,眉头微蹙:“你怎么回事儿,刚才跟你爸说话那是什么态度?” 张容猛地打挺坐起来,目光扫了眼房门,声音不大的喊:“你们根本不尊重我!我有我的意愿和自由!十一假期是属于我的!应该去什么地方我自己做主!” 韩耀有些无奈而好笑,想了想,说:“张容,你想去哪是你的自由,但是去祈盘之后我和你爸,包括你爷爷奶奶,任何人都没有时间在假期结束之前送你回来,你说你还能去么。” “为什么不能!我跑着回来行吧!用不着你们管我!” 韩耀:“……” 韩耀默默转身出去了,反手掩上房门,片刻后再次推门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盒子,放在张容手边。 “给你。这次不领你去老子错了成不,补偿你了。” 张容:“用不着你在这儿施舍!你们以为随便拿个东西就能收买我的自由和权利,做梦!你们根本不理解,我不想跟你说话!” 韩耀气结,不知道这小孩崽子脑瓢里是不是长瘤子了,怎么一上初中变得这么隔路,怎么他妈跟他没法儿好好讲话了呢? 张容一张脸拉的比驴还长,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头已经快到张杨肩膀了,直挺挺杵在书桌边,跟韩耀仇恨的对望。 韩耀冷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张容全身紧绷,大喊:“不去拉倒!我怎么看你是我的自由!别以为家长就有权利对我呼来喝去!身为人我跟你是平等的!” “……”韩耀有种被干败的错觉,无可奈何的叹气,实在不知道张容在说什么,最后好声好气应付道:“成,成。咱不说这事儿了,啊。”然后兀自上前靠坐在床头,把张容强扯到身边按着坐下,打开铁盒递到眼前。 张容不情不愿,轻蔑的瞥了眼,结果这一眼瞥过去就被吸引,收不回来了。 盒子里铺垫着绸子,静静躺着一把托卡列夫手枪。 张容依然别扭,故作冷漠不屑的端详这把老枪——枪身整体泛着陈旧的金属裸色,枪柄上有苏联的五星标志,枪形在如今看来仍十分漂亮,令人按耐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韩耀大手拖着儿子的后颈捏揉,“你以前跟你姜叔说喜欢打枪来着?他真给你弄了一把,老东西,五几年的警用枪,留着玩儿吧,回头见面记得谢谢姜叔。” 韩耀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把枪来的颇费了点儿周折,还欠了别人一个情,原本寻思着直接给孩子让他高兴高兴,不过后来细考虑了一番,顾虑到这把枪虽然老,却是真家伙,现在上了膛还能开得出火,张容还小,屁大个孩子啥也不懂,等上完初一懂事点儿了,过生日的时候给他比较好。今天崽子作妖作的狠,韩耀想不出法子安抚他,一会儿闹个没完解决不了让张杨插手进来,又怕儿子挨揍,只得提前拿出来哄他高兴。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青春期的初始,是成长阶段中最爱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极其注重脸面并渴望得到与成人同等待遇和权利的时候,但到底他还是个孩子,还是单纯的心性。看韩耀跟他好言好语的,让他觉得面子上很是过得去,这把枪又如此吸引着他,张容暂时忘了刚才(由他造成)的不愉快,急不可耐的把韩耀打发走,锁上房门。 “桃酥桃酥!来!”张容兴奋的朝角落里厚垫子上团成一团的大猫招手,“看!” “喵。”桃酥看着张容,像是希望他走过来,然而张容沉浸在托卡列夫里,桃酥趴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慢慢踱过去,跃上床铺时后腿滑了一下,险些摔下去。它在张容身侧恢复蜷缩的姿势,闭上眼睛。 韩耀面对楼梯,侧耳听屋里的响动,回想刚刚又觉得挺有意思的,笑着摇头下去找张杨。 翌日,洪辰坐在客厅沙发上,身旁行李包里是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另一个纸袋装着给张容买的礼物。 张杨递给他一根云烟,滔滔不绝讲述昨晚发生的造反事件,语气中的愤怒失望难以掩饰,洪辰耐心听他讲,最后张杨道:“咱不是外人,你甭给留面子,这几天该揍揍,该管管。真他妈不能给他惯出一身臭毛病!” 洪辰慢条斯理的说:“嗨——不是揍的事儿,孩子青春期,正常。只要不学坏,这段时间尽量理解他,长大就好了。” 这时,张容一身校服穿戴整齐,背着书包走下来,看了他们一眼,别过头站在餐桌边吃早饭。 张杨冷眼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骂他,起身跟洪辰摆了下手示意麻烦了,到楼下车库去找韩耀出发。 防盗门咣一声阖上,张容对着张杨消失的背影怒目而视,走到沙发边大喇喇倒进去,满脸不高兴:“大爷……” 洪辰笑容温和,拍拍他的头。 吉普车驶出零公里,在国道上急速奔驰,道路两侧的事物飞快倒退消失。 张杨双眼无神的凝视后视镜上悬挂着摇晃的佛珠挂件,脸色仍不太好,显然还在意张容最近的表现。 韩耀看了他两眼,缓声道:“你跟孩子置什么气,他不懂事,洪辰跟我说是什么期,冷不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后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好了。” 韩耀知道张杨为这个孩子付出了太多,糙了数不清的心,费劲心力的教育他,结果落得这样,张杨很失望,很难过。然而一个人的成长谁也无法预估其方向,虽然韩耀不明白什么青春期,但多少有些理解张容——孩子哪有十全十美的,懂事儿的那就不叫孩子了。再说儿子的心是好的,他有他的想法,只要没学坏,那就成。 张杨看着挡风玻璃外飞扬的尘土,没作声,埋头点烟,车厢陷入沉寂之中。 “张杨,”韩耀忽然笑着说,“你觉不觉得,这个大棚要是扣起来了,最近两年收益可能一般,以后肯定越来越赚钱。” “……确实。”张杨看着道旁林立的楼房骨架,施工围墙,吊车,工人,道:“车开出零公里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两边一块农田都没看见,看来省城郊区菜农的耕地差不多没有了。” 韩耀感慨道:“这他妈扩建的,照这么看,未来的菜价只有涨没有跌了。” 然而对于菜价的猜测,祈盘屯的农民们与韩耀之所想大相径庭。在他们看来,韩耀在这里租地盖大棚的做法是傻帽行为。种菜多累啊!伺候菜地每天得花多少精力?有这工夫不如多翻两亩茬子,种上苞米大豆啥的,秋天打粮能多赚一两千块钱。而且一个大棚盖起来得花多少钱,几年能赚回来?祈盘离最近的镇上还几十好里地,更别提县城了,大棚种这么些菜往哪卖?这大农村大荒边子,啥都缺,唯独不缺菜!他那些就等着烂在大棚里吧。 当韩耀到达祈盘屯,这些早已经熟识了他的乡亲们立刻将庄稼人最实在的考虑告诉给他,让他不要种菜,哪怕租地种粮食也是好的。韩耀却告诉他们,他有车队运输这些菜,大棚也出高价钱雇好手打理,只比去工地做技工赚的稍微少一点儿,希望屯里人帮帮忙,好歹给凑一垧地,租金不是问题,必不会亏待各位。 随后具体价钱立刻开了出来,并且在这个基础上还能好商量。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一听韩耀原来都盘算好了,城里人怎么着也比他们要有见识,车队啥的他们也不懂,又盘算了价格,真有四五家先动了心,表示愿意租地。人也留了个心眼,承包地只租出去一半或三分之一,留一部分给自家耕种;更多的人考虑到大棚干活儿还没有工地赚得多,土地租金虽然非常到位,但是租地年限太长,万一工地没活,回来了又没地种,靠租金生活手头还是会比较紧,最终惋惜的舍了这个机会。 韩耀不管他们怎么打算,土地到手马上联系运来了钢筋、砖头、水泥,包括大量塑料厚膜等,雇佣屯里人在冬天之前将两个大棚,一个暖棚全盖起来。 这时候屯子里的乡亲却表示:“韩呐,咱这个棚先等一个月行不?要秋收了,一个个家里都没工夫上梁,再说你租的地还得刨完苞米茬子才能说别的事呐!” 张杨盘腿坐在炕上,听韩耀回来说完,一拍掌道:“对啊,秋收!哥们儿,正好咱们趁空去捡苞米吧,捡个一两千斤,能卖不少钱。” 厨房不时传来刷大铁锅的摩擦声,伴着张母的喊声:“老儿子!帮你大舅家捡去!他家就指着这几天的钱攒起来过年,咱家帮着多捡点儿。你老姨一家过两天来帮咱家秋收,人多,咱们这茬收得快,完了一起帮你大舅家捡个两千斤卖钱!” 79、 秋收是金黄时令中最让人欣喜的一个时段。 当枯黄色彩覆盖了广袤农田的最后一个角落,天时地利只在旦夕,农民们举家相携,一同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来,翻阅杆叶如同当年劳作的成绩单,并从中收获喜悦。它是“丰收”最重要而不可获取的环节,更如同是自然对劳动者的艰巨考较,需要付出无比辛劳来换取累累硕果。 当一伙人将自家承包地上的苞米尽数掰掉之后,剩余的干枯玉米杆子迎秋风挺立,或弯倒在泥土中,遗留于天地间。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那么接下来的额外一道工序——捡漏——遂即可以在这片地界上展开。 也许“捡漏”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定义为“占了他人的便宜”,但绝不是所谓的“偷”。这个行为已然得到了所有农民的认可,成为传统惯例,秋收的重要组成部分。 毕竟农田哪怕只是稍微宽广一点儿,从头到尾一鼓作气收完,一家好几口人都会累得跟死狗一般,这罪每年遭一次就足够痛苦,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再过一遍筛子。而如同机械的流水操作令人疲惫麻木,一成不变望不见尽头的苞米杆子使人眼晕,漏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些被遗忘的饱满果实静静地躺在秋阳高云之下,既然主人不想再为了它们费事,不如让人捡走,省得便宜准备过冬的耗子和田鼠。正因如此,每年秋天,家家户户都盼着自己的苞米先成熟,早收完了歇个两天,即可不用再去操心,只等大面积秋收开始,他们挎着箩筐一劲儿奔漏收的粮食用力。 所以,“捡苞米”俨然成了对体力充沛的勤劳人的额外犒赏。 张父干庄稼活最是一把好手,旁的人家种粮食靠天地养,张父则不辞辛苦的“人养”。育苗翻土,锄草撒药,伏天灌溉,雨后去腻虫,一概繁琐杂项全都亲力亲为,见不得苗子有丝毫不对劲儿,每一根都在他的时刻关注下生长。悉心照顾令张家的玉米窜穗结棒最早,成熟最快,收成也相当丰厚。并且在此基础之上,张母也特意紧赶着时间秋收,为的是尽早结束,他们家能消停下来,好一门心思帮张杨大舅捡苞米卖钱。 张杨二姨家逢到这段时间,一定正忙着掰棒子打粒,何况又是她家占了大舅赖以生存的农田,农村还兴一句“娘亲舅大”的俗礼摆在面前,所以对于大姐年年为弟弟家捡粮卖钱,她们倒也没工夫不讲理,好歹岁数大了日子好了,做人竟也开始变得有羞有骚起来,没耍大脸要求分走一半。 今年还跟去年一样,张家的五亩半地率先收割,给浩浩荡荡的秋收打响了第一炮。 张家爹妈火急火燎的忙活了四天,将五亩多田地尽数收割,这期间又有三两家按捺不住也下地张罗开来,问邻居借了拖车和骡子,得洛得洛一趟趟来往小跑,运回院子的玉米在日头下闪耀橙金的殷实色泽,堆叠小山高。然而先头部队的田地通常是没人去捡漏的,所有人都在为秋收积蓄体能,自家的田都收不过来,咋能浪费在几麻袋苞米上。于是这个时候,轮到张杨他们独占便宜了。 北半球的秋日里,由于太阳直射点已然徘徊向南回归线附近,人们拥有的白昼愈发短暂,尤其中国东北所在的纬度,白天的阳光珍贵,许多不必要在太阳下进行的准备工作,农民们通常选择早起摸黑完成。 此刻距离黎明还很远。大毛楞星闪烁在黑灰的夜空,大公鸡飞扑上墙头,英俊而倨傲的蹲坐着昂起头颅,脖颈上棕红鲜亮的大毛炸开。 “狗钩钩——” 鸣啼在寒冷的空气中打着旋上升,回声飘忽坠落在空旷无边的远方。 东屋火墙残留余温,屋地中央的炭炉子时而闪一下明红的火星子,伴有极轻的劈啪声。炕梢缎子面的棉花后被裹成一个被窝,忽然微动了动,张杨额发凌乱,睡眼惺忪的只伸出一个脑袋,隔着水汽氤氲的窗户茫然的看着树影。 直到西屋有轻蹑的穿鞋下地声,屋门嘎吱开合,厨房小灶台的铁锅端上去,煤气罐“噗”的点燃了。张杨头脑清醒过来,推了身旁的韩耀两把,然后披着棉被快速穿衣下地,颤栗着蹲在炉子边穿烤热的老式厚布鞋,从大立柜顶摸索着寻到了手电筒,再次去揉韩耀的脸:“哥们儿,哥们儿!快点儿的清醒清醒,我妈饭都要做好了。” 韩耀咯吱咯吱的磨牙,一脸痛苦,在褥子上沉重的翻了个身,不想睁眼:“……不着急……再躺两分钟,我开车送你上剧院……” “上什么剧院,开骡子车上地里捡苞米了!”张杨在荞麦皮枕头上用力捶,“起来起来,吃饭,一会儿大舅在家等着急了!” 小炕桌在炕头摆起来了,上尖儿一大盆花卷,黄豆酱拌老黄瓜丝,五个咸鹅蛋,大瓷碗盛了冒热气的糊糊粥,张母捧着一把葱花洒进鸡蛋糕,将铁勺子放进韩耀的碗里,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决定:“韩呐,你别去了,睡吧。” 韩耀端起糊糊粥咕咚干掉大半碗,摇了摇筷子:“不妨事,我这都清醒了。” 张母仍有些不好意思让韩耀下地干活,再当一家人看待,毕竟不是自个儿亲儿子,哪好让他遭这份罪,看他呵气连天的,老太太执意不让了:“你在家吧,啊。这活儿你干不了,成得累人了,你在家中午帮婶儿喂喂鸡……诶对早晨这顿我还没喂呢,看看我这脑袋跟锈住了似的,韩呐你吃完了接着睡!”边端着饲料盆往外跑,还边回头嘱咐。 韩耀撕了半个花卷塞进嘴里,另一半递给张杨,朗声道:“没事儿!我干过!你在家喂鸡,我跟张杨去。” 张杨正剥咸鹅蛋,有些诧异:“你还干过秋收?” 韩耀扬眉笑了起来:“小时候捡粮挣钱嘛,后来上学一到秋天就往郊区生产队分派义务劳动,我跟你讲,年年都顶数我收的多,你哥们儿老厉害了。” “是吗!”张杨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心说还真没想到。 接着韩耀道:“那可不。当时啊,当时我就坐在苞米垛子上望,看跟我平时不对付的那几个谁收的最多,完后我就过去揍他一顿,抢一半过来。他再收我还抢,积少成多么这不是。” 张杨:“……” 张杨特别后悔向他提问,喝完了糊糊粥径自去拿张母的“金奈时”牌花头巾围上,在下巴颏打个结,上隔壁老吴家牵骡子车去了。 ——说到这个金奈时,其实还是有缘故的一件事儿。 有一次过春节来祈盘,张容吃多了半夜想拉屎,张母怕她大孙儿冻着,就给找了条自己的花头巾给围上了。张容拉屎的时候还真一丝儿风没吹到脑袋,高兴的说:“奶奶,这个好!可暖和了!” 张母笑着答应:“那是,禁耐蚀!” 张容一听立刻觉得虽然没听说过但是好厉害的样子啊!回家就跟韩耀说:“爸,你去商店看看有没有金奈时牌的帽子,买一顶戴,可暖和了!我奶就用这个牌的。” “行。”韩耀应了声,若有所思的叨咕:“金奈时,有这个牌子?” 那必须是没有这个牌子的。韩耀到百货大楼从上走到下,逢人就打听金奈时,谁都没听说过,那个销售员都让他问蒙圈了,强笑着说:“先生,您说的这款牌子比较高档,建议您到国商、亚细亚或者世界之巅,应该可以找到。” 然而韩耀差点跑到真的世界之巅了都没买着,回家问张容;“儿子,你确定叫金奈时?” 张容确凿的点头:“金奈时!就是这个!” 韩耀一头雾水,心说没有啊,张容磨的狠,他只好说:“成,爸明天给你找去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韩耀问张杨:“你知道金奈时么?” 张杨:“?” “儿子说你妈用这个牌子的围巾,可好了。”然后将张容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要不你问问你妈在哪买的?” 张杨脸涨成猪肝色,忍不住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此,狗熊父子深刻记住了一个东北乡下土词儿,禁耐蚀,就是质量好抗得住糟践的意思…… 韩耀往怀里揣了两个花卷,熟门熟路翻出张父的胶鞋和大褂、手套,好说歹说劝动了张母让他出来,站在鲤鱼铁门前跳上骡子车,甩着鞭子嘎呦嘎呦的往屯子东头张杨大舅住的小土坯房跑,三五分钟的路程。 大舅的家孤立在边缘土道旁,用向日葵杆子圈出一圈围栏。木质刷漆的旧窗户破了一块,屋里漆黑一片,不远处的电线杆子并没有扯到这幢小破房,全屯只有这里终年不通电,可想家里怎么可能电灯。男人站在院子里眺望,容色苍老蜡黄,后背狠狠驼着,身上的衣服倒是不破——那一身从上到下都是张杨给他买的——也可以看出尽量保持着整洁,奈何他并不太会洗衣服,倘若离近了细看,袖口和衣摆的缝合处,黑渍印记磨得铮亮,早已洗不掉了。 韩耀不过比他小五六岁,两人站在一起却如同真真差了一个辈分似的,显得大舅愈发的沧桑,苍老。 “来啦,杨儿,韩呐,都来啦。”大舅笑着迎上来,“吃饭了没有?来来上屋里。”说着要让他们进屋去,并紧忙从门后的灶台大锅里端出一盘窝头。 张杨忙让他别端,说已经吃过了,并从怀里掏出纸包的花卷和咸鹅蛋。与此同时韩耀也拿出两个花卷,一起递过去。 大舅笑了笑,接过来咬了口,不断点头说好吃,香。 面对外甥,他没有因在意脸面而推让,或者他自己都明白早也就没有脸面了,太穷了,脸面吃不进嘴里。将一大包吃食拿进里屋去,他对坐在炕上的女人说:“吃吧,你挑一个大的,知道哪个最大么?” 那女人穿的是张杨从省城回来第一年给她买的那条裙子,裙摆有些开线。她咯咯笑,不然又不高兴了,一脸“当然知道”的表情,还真指中了其中最大的一个,然而下一秒却拿起没剥皮的鹅蛋就要往嘴里塞。 “诶!”张杨忙过去拦住:“舅姆,这个不能直接吃,咸的得扒皮,吃这个,来。” 张杨接过纸包,大舅蹲在地上,慢慢将女人的腿拿到炕沿边,给她穿鞋,告诉她:“今天我不在家,你老头儿不在家,你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 女人兀自在吃花卷,仿佛压根儿没听见大舅的话。大舅见韩耀站在一旁看着,朝他无奈的笑了笑,意思是就这样了,脑袋不好使。他轻轻推了她,又重复了两次。 临出门时,大舅同锁头勾住锁鼻,这样门就推不开了,但是锁扣没有按死,转个弯就能拿下来。大舅对韩耀说,他家里没啥玩意儿,偷也偷不走,扣一下就是怕他婆娘跑出来,要是她在家有什么不对的动静,屯里人一走一过听见了也进得去。 仨人坐上板车,沿土路晃晃悠悠的驶往北边大旷地,晨曦将至,火红的初阳刚刚迎着照在他们身上,晨风中的寒气渐渐消弭。 一路无话,到达北地一大片收完了并割倒苞米杆子的农田前,各自分了麻袋和垄沟,大舅自个儿一伙,张杨照顾韩耀腰不好不能频繁弯腰,所以让他负责撑袋子,他俩一伙。 大舅干活仍十分麻利,很快翻开大片杆子逐渐往里面靠近南山的方向去了。张杨瞄见他走远,终于得着机会跟韩耀说话,问:“哥们儿,你跟我大舅说去,雇他伺候大棚的事。” “我说啥,我不好说,得你去说。”韩耀道,“你跟他讲,这三个棚其实是咱俩合资的,但是你怕你二姨他们讹上来,所以对外就说是我的。这么说完了他能安心干,而且以后你给他提成是你孝顺,不然我单独给他提成算怎么回事儿,是吧。” “噢,对对。”张杨明白过劲儿来了,想了想说:“那啥,我现在跟他说,现在人少,中午我怕秋收的一窝蜂聚过来再让人听见。”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韩耀帮他正了正头上的金奈时。 “嗯,你就在这儿等我啊,别乱动,看我回来再找不着你。”说完张杨扔下长柄镰刀,追着往南山的方向跑去。 韩耀望着他的背影,把苞米杆子踢到一堆垒成垛子,坐在上头看着山尖上飘忽的云,摸到兜里有小块的花卷渣子,拈出来扔进嘴里嚼了嚼。 不远处的谈话声顺着风刮了过来,他侧着耳朵也听不太真切,断断续续的说了快有半刻钟。 突然,张杨的音调骤然提高:“你凭什么不要我的钱,你付出劳动了,这是你应得的,什么叫记得我的情,我是你外甥啊!” 韩耀微微蹙眉,起身往声音源头走去,谈话声越来越清晰。 “大舅不要钱,大舅就帮你伺候大棚就行,大舅知道……杨儿,你孝顺……我都这样大半辈子了,大舅啥也没有,要钱也没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意思!?人活着就有意思!到死前一天也有意思!” 韩耀止住脚步,看见张杨指着地平线处的南山,恸然大喊:“什么叫你啥也没有?不就是没儿没女么,你难道一定要为了别人才活着,才有动力攒钱?!你只要为了你自己!人再活不起的都往上爬坡,你甘心一辈子杵在山脚下头?” “大舅,你才不到五十岁啊,有啥福兴许都在后头,你看,我大舅姆都能分得清大小了,她都一点点儿好了,你差啥啊。都说你让我二姨他们给欺负住了,都说屯子里瞧不起你,都说我妈为你糙了这么多心!咱们试试看,要是你以后赚得跟他们一样多,咱们也利利索索的过日子,靠自己的力量盖新房,天天抬起头做人,谁还敢瞧不起你!?” 大舅别过头,忽然抬起干枯扭曲的手死死捂住眼睛,肩膀一颤一颤,泣不成声,“……大舅欠你们家太多了……” 张杨哽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我的舅舅啊。我们家不用你报答,我们家只想看着你好。” 大舅最终答应了张杨,没有拒绝工资,当然提成的事情张杨还没告诉他。大棚陆续盖起来了,预备春秋育苗使用,暂时张母张父冬天闲着,帮忙种菜,暖棚需要烧煤烧柴增加温度,这个工作由大舅负责,他干得非常卖力。 张杨家秋收时,老姨一家并没有到屋里坐,而是一下车就直接上地帮忙,忙完了回来住,韩耀早睡了,也没见着面,最后一天干完活直接就回去冷家屯了。一直到暖棚投入使用准备雇人了,韩耀终于见到了张杨推荐的冷大兴,二十四五岁,长得矮粗胖,乍一看是个敦实浑厚的人。不过张杨私底下表示,这个人其实心眼子特别够用,让他跟大舅在一起的意思也是为了防止以后屯里某些人再来讹他,拿他好欺负,有大兴能帮忙挡着,护着自个儿舅。 回省城前一天,韩耀到暖棚最后转了一圈,对大舅说:“好好干,一年保准能把房子盖起来,到时候我回来帮你上梁。” 大舅笑着说谢谢你啊,埋头继续干活,说:“我好好干,我想明白了。” 韩耀微怔,从黄瓜秧子前转身看向他。 “我不争气啊,老大不小了,让大姐和外甥操心,以后我不能再靠他们,给他们加负担,我就靠我自己,我能干动。”说着说着,大舅直起腰背,拄着铁锨笑了起来,目光透过暖棚厚膜往外瞅,今天的阳光热烈。 “我把我自个儿过好,然后我干活攒钱,都留给小容,留着让他念书,娶媳妇儿。”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埋头嘿嘿了两声,眼角的纹路深刻,像是怕韩耀误会似的解释:“我也给我自己攒钱,我以后不用谁养活我老,我听广播说现在不都有那个啥……叫养老院么,我上那住去,挺好,我就是想把小容供大,他是老张家,也是我们老杨家最小的,那可是新一辈儿啊!我算了,我再干二十年……” 韩耀微笑着听这个男人对未来的规划和畅想,很想告诉张杨,那天他说的不对。 人活着不可能只为了自个儿,那样是活不下去的,像他二姨那样的人,争啊讹的也是为了一个目的,也许是儿子,或者孙子。 无论如何,人生在世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念想,支撑着这个人一路走下去,让他觉得自己能够磊落坦荡,安心宽慰的走到最后。 80、 大棚扣起来了,想也知道,二姨家必然会因为大舅的新工作在背后说嘴,幸亏张杨先决才没惹上不痛快。 现如今尘埃落定,所有人都知道这大棚归“城里人”,老张家不过是帮忙出力赚韩耀的工钱。而且大舅、冷兴以及后来雇佣的两个小年轻人的工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确实不如建筑工地的瓦匠电工,眼看着还得自个儿子的技术活吃香,二姨眼么见馋了馋,背地里跟二舅姆歪曲了几句,怨怼韩耀是她们大姐干儿子,有好事不顾着姨。这话说完她们自己都觉得实在不能做数,什么“干儿子”,哪来的说法都不知道,也不是张母和韩耀相互上赶着认亲,她们又算个什么姨和舅妈,所以只是说说也就拉倒了。 然而大便宜占不着,小便宜她们还想蹭蹭。冬季的蔬菜对于农村而言十分贵了,毕竟冬来百草杀尽,可没几家建得起暖棚。现在倒是好,自家亲戚看管着现成的,不讹白不讹。这两家的天天上暖棚“巡视”,某天说要零买一斤菜,称完了不给钱,拎着就想走,心谅张杨他大舅也不敢拦。她们却没想到,这次大舅竟不同以往这么多年,第一回认真计较,看明白之后当即一把夺了下来,一语不发关闭了暖棚小门。 当天晚上,暖棚西南角的厚膜就被人给挑开了,冷兴负责打更,幸得没睡死听见动静,紧忙牵着他养的大土狗跑过去察看,人已经跑了,垄沟里七零八散的脚印,还有散乱的菜秧子却抹不掉。冷兴是个脑袋够用的人,起码在屯里人中算是聪明懂事儿了,他也没去追,第二天在道口人堆中间含沙射影的三五句话,有意无意的说说其中利害得失,特意给某些人听,顺带所有人都听了去,从那以后再没出过使坏占便宜的事。 大舅拿了暖棚的工钱,秋收捡的苞米说啥都不肯拿回去,张杨和韩耀拼了老腰在田里拾了七八天,一听这话都傻眼了。 回到家,张父也说不要——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如果在农村结婚生娃居住,这个年岁早连家都分好了,父母和儿子之间按常理哪能攒换这么大数额的粮食。最后张母发话:“这些能卖个两千块钱,你和大韩分,要么就卖了分钱,要么磨成面粉碴子,一人一半,反正我跟你爸是不缺这些玩意,你俩合计去吧。” 张杨欲哭无泪,长叹:“在知道就他娘的不捡了!谁缺这东西啊!” 但是不缺也得拿着走,俩人商量商量,在屯里托人磨了一百斤苞米面,一百斤大碴子带回家,剩下的玉米棒子卖了一千多块钱,都归进了张杨腰包。 这一千多块还是小钱。这次来祈盘屯的收获,大头在后面。 冬日里暖棚种植的反季蔬菜得运往城市批发给菜贩子,渠道和运输都多亏了洪辰。虽然中间成本很高,但冬季菜价昂贵,蔬菜又是生活中,尤其年节时必不可少的食物,所以也有盈利,合算一番到了开春基本可以回本。 立春之后,冰融燕寰,大地逐渐回暖,暖棚省去烧柴烧煤的开销,当大棚使用,相当于三间大棚同时工作,同时露天土地也开始大量种植应季菜,一小块一小堆的插空就种上,合起来面积正经挺大,往后盈利能多些许。 而最幸运的是,刚好第二年春天,他们连车队都用不着了。 入春不久后有一天早晨,一辆摩托车下屯子绕圈跑,车上挂了个大喇叭,不断广播:“收菜收菜!一年到头收各类蔬菜!大棚菜应季菜!” 人们都听着稀奇,有收家禽收菜籽收鸡蛋的,头一回听说有收菜的。这时候有一家把那人叫住了,于是左邻右舍都侧着耳朵听热闹,看看到底咋么回事儿。那家人因为菜园子里豆角长老了,快成饭豆子了,实在吃不完,问摩托车收不收,能换多少钱? 那摩托车却让他们逗笑了,道:“这么少咋收,我收大批菜,往市里菜贩子那儿开出去,啊,懂吧?意思不是收一回我就走了,咱这屯子谁家专门种菜的,咱们商量好了,我成年的来他家收菜。” 相亲邻居的这一下全炸锅了,七嘴八舌朝他喊:“那谁家种菜!去问问老张家啊,他家干儿子不扣大棚了么!” 于是到老张家电话商量一通,妥了,从第二天开始收菜。 次日早上的情景令人瞠目结舌—— 两辆蓝色大卡车——还是那种好几个轱辘,车屁股拖出老长的卡车——轰隆隆停在农田边,大棚里摘出来的水黄瓜,西红柿,角瓜南瓜成筐成箱,上千斤的往上运,而草筐,塑料箱和绳子一水儿都由收菜贩子提供,张杨大舅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摘! 大舅是实诚人,有些长老了或七扭八拐卖相不好的菜都挑出来不让他们开走。 冷大兴瞧见了小声说:“大舅,没事儿,夹在中间谁也不知道,一起开了得了,不然这也是不少钱啊。” 大舅犹豫:“别介了,不是啥好事……” 菜贩子先生突地从两人背后冒出头:“没事儿没事儿~夹吧夹吧~一起开了得了,小伙子说得对,不少钱呢这是。” 大舅和冷兴吓得浑身一激灵,往两个不同方向跳开,“妈啊——!!” 之后菜贩子先生多次表示他是说认真的,“咱们从你这儿运走了也是往外开,走新鲜货,谁还有工夫开箱检查,装进去正好凑数压秤。” 冷兴听了这话,嘴角抽搐的看光大膀子的壮士们“嘿呼!嘿呼!”往车上搬运,忍不住问:“大哥,你这又是车又是工具的,还雇人搬菜,你还能挣着钱?” 菜贩子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能啊!就这豆角,我开你的是八分钱一斤,到城里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最少五毛,转手到市场卖一块二,里外里我不少挣。现在稍大的城市菜价都贵啊,周边基本没有菜农了,你想想,我们从今往后只能下大屯子收菜了。” 冷兴恍然大悟,心说可也对啊! 如此一来,无需再支出车队、人工费等等,蔬菜成本大幅度下降,并且在以后有望获利更大,这算是一笔意料之中也情理之外的收入,每年最基本也能开出六万到十万元纯利,非常可观。 不过家大业大的韩老板对这“小钱儿”淡定得很,可以说人根本就不在乎,没当回事。当初搞这一门儿就不是指着养活家用,单纯只想吃点儿放心蔬菜,连同扶持张杨的亲人,让大家伙儿都能把日子过好一些。在韩耀眼里,那些算副业而已,能正经出钱的重点营生是金冠建材。 金冠企业蒸蒸日上,非常值得一提的,顾青当初举荐的材料专业学生,没想到真忒么有用处,在家具建材改良优化研制上起了重要作用,他们弄出来的地板瓷砖等东西,原理韩耀不懂,名词也听不明白,他只管出钱,没想到卖的是真火!优质性能,结实牢靠美观,材料人才俨然为韩耀带来了巨大利润。 最近两年他们改良的自流平地坪漆销量也非常好,“自流平”顾名思义——往地上一倒,自己流着流着就平了,贼方便。研发部在原本的自流平基础上改进了一下,乍一看没啥不同,开始韩耀觉得得不偿失,还不太愿意拨钱给他们搞研究,没料到,后来这新玩意儿一出场,拿出来跟普通地坪漆现场做实验对比,效果明显。 用张杨的话讲:“连韩耀这傻帽都看出来了。” 韩耀也确实看出来了,当场就感慨:“流的确实平。” 很多学校研究所,无菌实验室,医院,制药企业甚至办公室都愿意买金冠建材的地坪漆,夸赞这款漆性价比高,粒子更致密,更平滑耐磨,自动填补坑洼处的效果好。这个时候,韩耀终于有点儿认可读书人和“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说法,因为科学技术给他圈进了好多好多钱(李嫣语)。 所以可见,光是这些方面的盈利随随便便拿出一项,暖棚种菜的那点儿小利润都无法和其相比。 不过韩耀不在乎,张杨在乎,成本降低把他高兴坏了,自从大棚扣起来就成为他心头一个重要事业,隔三差五打电话询问情况,晚上趴在被窝里拿着计算器哔哔哔的按个没完没了,翻来覆去算计这几万块钱。 韩耀这他鼓动的动静都觉得脑瓜垠子直跳,但是每天睡前,看着张杨蒙着被子只露出侧脸和下巴颏尖儿,算的不亦乐乎的模样,令韩耀也渐渐感到整个心都舒坦下来。 他时不时的还会笑着问:“赚多少了?” 张杨志得意满的回答从一万三万,到八万。 当他说十三万的时候,韩耀说:“以后都给你了,慢慢攒着吧。” “不攒。”张杨出乎意料道:“我要买车。” 韩耀没听清楚般,小拇指掏耳朵:“……你说什么?” 张杨:“买,车。” 张杨解释:“我知道咱家有车,但是我想买台车自己开,以后你开你的,我开我的,省得你来来回回接完儿子又接我,麻烦。” 韩耀一语不发的看着他。 张杨眼睛转向别处。 三分钟后,被看得彻底发憷,张杨炸毛道:“好吧我今儿就告诉你老子必须买车怎么地吧!我单位同事都有车了连女同志都有车了凭什么就我没有车!凭什么!” “……”韩耀默默地用被蒙住头,在里头一顿乱颤,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诶呦我说亲爱的你忒有意思了。”笑够了之后韩耀凑到他身旁,含笑挪揄:“赤裸裸的攀比行为,你提溜着耳朵教儿子不准攀比,你自己还这样。我算看明白了,从打寻呼机开始就没给你开好头,你说你,从BP机到手机,后来比职称,现在比车……” 张杨硬邦邦板起脸,背对韩耀躺倒,冷声道:“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不管你说啥车我买定了,快闭嘴关灯吧。” 韩耀关了灯躺下,又笑了一阵子,之后渐渐听不见动静了,只有匀长的呼吸声。 窗帘隐约透进对面人家窗内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张杨感觉背后的床铺微微塌陷,韩耀翻身靠近,手臂在棉被里搭在他腰上。 “想买个什么样的车,钱不够我给你贴补。” 张杨用后脑勺面对他,动也不动,显然在置气,韩耀搂着他,好半天才听他哼了声:“……明天咱俩去看看价钱……” 五天后,一辆银灰色帕萨特B5停进车库。 三个月后,张杨驾驶他的私家车雄赳赳气昂昂上路了。 当天晚上,韩耀在办公室门口正穿外套,秘书敲门进来:“老板,您儿子说他有事找你,你关机了打不通,所以打到我这里来了。” “嗯。”韩耀今儿心情不错,接过手机语气轻快:“儿子,到家了么?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 “吃什么吃,出事了。”电话里,张容以一种“简直受不了你们这些大人真是让我操心”的,极其不屑又隐约带着担忧的口吻说:“立刻来剧院,从后门进,我爸的车正泡在人工湖里,我们两个推不出来。” 81、 韩耀开着车急匆匆赶到省剧院后院大门,看到的是面前绿草灌木半环绕的人工湖前一段石板宽路上,早晨还崭新的帕萨特变得脏兮兮,挂着泥浆和水植叶子,栽歪着停在那里。 张杨和张容父子两人都光着脚丫子,此时有气无力的坐在石砌的矮堤坝上,张容的裤腿挽起到膝盖上方,这么短还一直湿到了腰部,此时正忿忿的斜眼看向别处;旁边蹲着已经不能再沮丧的张杨,打赤膊冷得哆嗦,上身的衣服尽数搭在树杈子上,原本白皙的皮肤黏满了淤泥,令人不禁在脑海中产生一种不翔的遐想。 韩耀甩上车门,看着两人良久无语,深深无力,问:“唉……车怎么还能弄进湖里呢?” 张杨沉着脸不说话,张容哼了声,“谁知道他得罪什么人了。” “诶我的个娘亲啊……”韩耀哀声叹气,走上前,将一只正在尽力让自己贴住车镜的小田螺摘掉,随手丢回湖水中,前后检查车子情况。 “泡了多长时间了?得,里外洗个澡,肯定是打不着火了,我看看车内渗进去水没……我操,车灯咋还干碎一个,进湖里磕的?” 提到这事张杨不高兴了:“这他妈怨不着我!早上路过天津路修路的地段,妈蛋的钢架子瞎摆放,我这是小车拐弯的时候都杵上了!就是没找到人算账,要不今天班我都豁出去不上了。” 韩耀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天津路车来车往的,怎么人都杵不上,就你遭殃了。 呼气抹了把脸,心说小孩儿心情也造够呛,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韩耀走到车后,看到没了“裤衩”的车屁股,又是一记巨大惊吓:“你你你牌照哪去了?!” 张容不明所以,起身过去一看,也愣了:“爸,你不是吧,牌照也让人偷了?人缘忒差了您!” “张容你的说什么话!注意点儿你!”张杨瞪了儿子一眼,支吾了两句,道:“牌照,咳,可能是撞碎车灯之后我调头倒车,又碓到墙根上一次,给震掉了。” 三人彼此相望:“……” 韩耀简直想仰天长啸,扯开车门看看车内渗水没有,低头往里一看,终于彻底疯了。 “张杨……你他妈的……你停车是不是没拉手刹!” 张杨懵了,茫然的看向韩耀:“手刹?”然后猛地一下子想起来,悲摧大叫:“我忘了!!!” 轿车停在湖边石板地,这么大的斜坡还不拉手刹,不溜进去才是怪事儿的!这不擎等着的么!这叫什么事儿啊! 张容彻底不能忍受了,坐进韩耀车里咣当摔门,脱下浸湿的短裤,摇下玻璃顺窗户甩到车顶,吧嗒一声。 韩耀特别后悔当初去驾校之前没亲自给张杨上个预科班。 ——这话要是让知道当年不堪往事的听见当时就得叫唤,他自个儿学车那时候也不是让人省心的好货。后来洪辰他们听说了张杨原来也是个臭手,总结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口子都是马路杀手——韩耀杀人,张杨自杀。 韩耀打电话找人来把车拖走想法子处理了,张杨领着张容打车回家洗澡换衣服。这下子可好,回到家收拾利索再一看表已经九、十点钟了,家里成堆的事情摆着等着,结果啥都没干成,就摊上这么个倒霉潮子催的,等韩耀也回来换好衣服,仨人身心疲惫,哪有心思下厨房,到小区对面临街的铺子吃晚饭,对付一口得了。 一大瓷碗骨汤馄饨,一笼发面肉包子,瓦罐浓汤米饭套餐,热乎乎的在夜风中飘溢温暖的水雾气。张容还气得拉长个脸,一口饭没吃,趴在油腻的饭桌边写作业,埋怨张杨:“简直烦透,就因为你弄的破事,我还得熬夜写作业。” 张杨萎靡的叼着烟,崭新的车头一天上路给糟践成这德性,心疼坏了,又惹得举家出动折腾出老些麻烦,儿子抱怨他也没话说,当下亦是觉得十分对不起孩子——天寒水冷,眼看着要入冬的时节。跟他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推车卖力连口饭都没吃。他轻摸张容的头发,好声好气说:“爸错了,先不写了,吃饭吧,做不完爸爸帮你。” 张容垂下头,脸遮进阴影中,哼了声,张杨伸手去拿他面前的本子,手却被拂开,张容不耐烦的说:“不用你帮,初二的奥数你会做么你,一错一大片明天提问检查我就废了!少打扰我,一点儿不为我着想!” 张杨的动作滞在空中,看着张容半死不活的一张脸心下升起怒气,然而想起洪辰说过的话,强把这股情绪压了下去,到底一句话也没再说。 张容写完作业,划拉三两口馄饨,收了书本夹在手臂里起身扭头就走了,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回去睡觉。”连看一眼对面的两个父亲都没有。 张杨望着落地窗另一侧,张容过马路离去的背影,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不为他着想……还让我怎么做才算为他着想!他妈这么多年养出个孽来!” 韩耀也在注视这他的儿子,默默地,点燃一支烟夹在指间,眉间神情复杂。 很多年前,当张容尚在襁褓时,他曾经对张杨保证,如果这个孩子不孝不顺,不用你动手,老子先一脚踢死他。可现在他做不到当初的承诺,虽然张容自从上初中开始,对张杨说出令他伤心的话,做让他难过的事已经数不清不少次,但他却连抬一下手指都觉得沉重艰难,无措的不知道对他的儿子如何是好。 那天之后,韩耀思前想后,把洪辰约出来吃了顿饭,问他青春期详细到底是咋回事儿,说不清从哪天开始的,就变了个人似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难招架。怎么难道所有青春期的小孩都跟中邪附体了似的,从里到外犯邪劲? 洪辰听完了道:“张容吧,心气儿也是跟平常孩子不一样,不过差不多也就这么回事儿,叛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学校老师都把他们当半大少年对待,学到的知识和想法也都跟着在变,致使他认为自己是大人,甚至比大人懂得都多,但事实上根本还是不成熟的小孩,所以做事欠考虑,想法简单而且偏的很严重,自己还意识不到。这其中也有生理方面的原因,等等的,我大概也就知道这么多。” 韩耀疲惫的叹气,“我是不知道拿他咋办好了,哄也没用,我知道他不懂事,不想因为这些骂他揍他。唉……你说他以前那么害怕张杨,现在一梗脖子,居然敢跟张杨对付上了,越揍他作的越狠,把张杨气得直哆嗦,晚上睡觉做梦跟打仗似的,落下病了都要。” 洪辰拍拍韩耀的肩膀:“熬到他长大就好了,养孩子就是事儿多,要不我怎么就不养孩子呢。这样,正好他也快放假了,你们要是信得过,送我这边来我劝劝他,十一长假那几天说实在的,我说的话他多少能听进去点儿。” 韩耀一听立刻如获大赦:“是么?!那可麻烦你了兄弟,我就一个儿子,你要能帮我往好了带过去,我给你跪下都成!” 洪辰紧忙笑着摆手说你可得了吧你啊。 韩耀压根儿不知道,国庆节那些天,张容对洪辰的话何止是能听进去点儿,简直跟他对头到不能再多。也许孩子总对亲人以外的人,尤其较为陌生的人更加能产生尊重,洪辰的性格又是极其柔和温煦的,说话在理懂得也多,知道拿捏孩子的心思。所以相处期间张容的态度比面对父亲们时好太多,什么话都愿意跟洪辰讲,也愿意听他的话。要不是这么个情况,洪辰也不敢拦活儿到自己身上。 中学课程并不很紧张,孩子的课余和假期虽然不比小学,但也算长而丰富,天气以皮肤可以感触的速度迅速变得寒冷,草木霜冻枯黄,河流冰封,随后又上了三星期课,中小学生进入寒假。 韩耀跟张杨商量,张杨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只不过须臾就同意了,语气中满满的倦怠,“交给洪辰没什么不放心的,领他去吧,他在家看咱俩兴许也是添堵。” 韩耀揽住他的后脑,额头相贴,低语安慰:“没这事儿,他小,以后会明白的。” 张杨抿紧嘴角,仍堵着涩难在胸口:“咱俩不在他身边他就痛快了……” 张容一得到消息,立刻兴冲冲跑上阁楼翻出大行李箱,装了大堆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进去,边哼着小曲儿边拾掇,韩耀站在门边,道:“你拿太多了,用不上,不知道的以为你准备回火星呢。” 张容头也不抬道:“我上大爷家过年。” 韩耀大惊:“什么!?” 张容吸气刚要开战,张杨在身后拍了韩耀一把,平淡的说:“去吧,什么时候回来,让你大爷来电话。” 韩耀愣了一下,张杨握着他手腕将他拖走。 房间里的张容也愣了,张杨那句淡淡的,仿佛毫不在意他是不是要走的话在他耳朵边绕,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几位不痛快不舒服,像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爸爸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似的。然而他很快挥走了这种感觉,倔强的冷着脸,用惯有的不屑表情面对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 洪辰要提前回父母家过年,不过在此之前要跟车队去一次包头,秦韶正在那儿办事,他们碰头之后再领车队往西北方向到达临近的乌海,最后直接返回烟台。出发当天清晨,洪辰的车停在楼下,张容兴奋的坐在副驾驶席上,显然对马上进入的漫长旅程非常期待。 韩耀和张杨站在路边,临开车前,张杨还是忍不住伏在车窗边嘱咐:“路上别添麻烦,你是大孩子了,保管好自己的东西,每天给我打电话。” “知道知道。”张容不耐而敷衍的应和。 洪辰轰开油门,探头道:“我们走了,放心吧。” 韩耀点点头,用力拍了拍张容的脑袋,后退一步跟张杨并肩挥手。目送车子缓缓驶出小区大门。 洪辰从后视镜看到两人逐渐变小的身影,低声问:“为什么不跟爸爸挥手说再见?” “有什么好说的。”张容垂着眼,满不在乎的口吻道:“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又不是生死离别。” 洪辰看了他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国道上的风景唯有一望无际的雪白,杨树光秃的枝杈上堆积细碎的雪,形成树挂,冰雕玉砌,晶莹剔透。 张容稍微摇下一段车窗,彻骨的冷风立刻呼啸而入,他的头发在风里狂乱舞动。 洪辰手打方向盘,让车绕过冰溜子行驶到一侧积雪处,笑着打趣他:“我跟你说,等会儿上了高速咱就真没法调头了,上我家过年可未必有你自个儿家好,到时候你哭爹喊娘也不可能提前回来,必须呆到正月啊。” 张容对此警告毫不在乎,反道:“成啊,你说的,要是呆不到正月你请我一箱雪糕。” 洪辰问:“一点儿都不想爸爸?” 张容干脆的回答:“不想。”顿了顿又道:“烦他们,不想跟他们在一起。” 他的膝头摆着一个本子,刚从背包里拿出来,上面粘了不少房间的照片,客厅、卧室、阳台……都是他们家的摆设,显然是在家里拍的。上面用黑色碳素笔画了很多条框,圈成不同的形状,像是家具。 洪辰看了两眼:“干嘛呢?” “寒假作业,根据身边人的需要设计一样东西。” “你设计什么,家具?” “对啊。”张容笑道,“我给桃酥设计一套家具,有楼梯台阶,梯子什么的,接在床和沙发之类她经常去的地方,让她活动方便省力。” 洪辰问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套家具,而后马上反应过来,桃酥是只老猫了,比较高的地方她可能跳不上去了,对于猫而言,这种生活确实不方便,不舒适。 张容忽然不笑了,冷哼了声:“如果我爸看见,肯定会说我是为了拿家里的照片去学校炫耀。” 洪辰沉默半晌,不由得问:“张杨不会这么说,你没跟他提起这个作业吧,别把他们想的太低。张容,你觉得他们哪儿不好了,我觉得他们很好,他们爱你,你要电脑就给你买,要手机要CD机,每天用心照顾你,要是换了别的父……” “诶大爷,我给你讲个事儿。”张容忽然打断他的话,挑起一边嘴角笑着说:“有一次我们吃饭,我爸在厨房喊:‘张杨!你喝水么?’,然后我爸在餐厅摇了摇头。” 洪辰忍不住乐出声。 他又继续说:“还有一次我们看电视,天天饮食在做老鸭煲,我爸忽然说:‘哥们儿,你闻没闻见一股什么怪味儿,糊了吧唧的。’然后我爸盯着电视说:‘没事儿,是鸭子。’这都是他们俩干的常事,是不是特傻?” 洪辰笑了半天,说:“你不会就因为这个烦他们吧。” “……不是。”张容看着窗外,小声说:“他们这样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就是烦他们不理解我,总瞎管我,就算不给我买电脑,买手机也无所谓,我就是希望他们能明白我心里想什么,别瞎掺和我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爸从来不听我说,我随便起个头他就找茬子骂我,要跟我过不去,其实他自己很多事做的就不对,还好意思管我;至于我另一个爸,听我说了也听不明白,白说。” “如果你是我爸就好了。”谈话的最后,张容这样说道。 洪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才好,所以什么也没说。其实他很想让他明白,你的父亲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在心里划出多大的地方放置你,想要去理解你,你却在不知不觉中挥霍着他们的爱。这些话,张容现在是听不进去的,不过没关系,洪辰十分确定,总有一天他能转过这个弯儿。 82、 2003年一月份的最后一天是农历新年,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儿,腊月二十九即是除夕,而张容早在一星期前就跟随洪辰与秦韶到达了烟台。 车辆由秦韶驾驶,一路驶向芝罘区,途中也许是秦韶故意为之,沿途有很长一段公路临海,从车窗望出去能清楚看见环绕这座陆连岛的蔚蓝海水,夕阳余辉将狭长云层镀上夺目的橙红色,与海洋相映连绵至地平线,延伸向无穷尽的远方。 张容第一次亲眼见到海,目不转睛的扒在车窗上眺望,目光中显露出情不自禁,“真大……” “广袤无垠。”洪辰顺着张容的目光和他一同欣赏这片熟悉的水面,车后视镜中,他的嘴角勾起一道极富有柔情的弧度,喃喃道:“这是最美的风景。” 秦韶带着墨镜和棒球帽,单手控制方向盘,整个人随性的拄靠在车窗边,语气十分欢快,“是啊没错,简直美呆了,我好像已经闻见海水咸味儿和老太太做的虾仁涨蛋的油味儿了。” 洪辰母亲早在民居小门前等候着他们了,老远的一听见车子声音,立刻迎了出来,跟他们招手。 张容从下车第一眼看见她起,就觉得这是个祥和亲切的女人,而且并不显得苍老,绝非秦韶口中的“老太太”——甚至可以说,对于一位六十岁上下的人来讲,她的笑容和微蓬卷发仍能带给人一种触动心弦的美好安然。 洪辰已经在电话里通知他们今年家里会多一个人过春节,所以即使谁也没有介绍到张容,洪母和坐在客厅看报纸的洪父也很自然的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们与所有和蔼长辈一样,轻轻摸他的头发,问候他一路走了多久,冷不冷,坐车肯定遭了不少罪,马上就吃饭了,男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些。洪母还起身去给他浸了热毛巾擦脸,端来一大茶盘糖果茶水,让他坐在实木的老椅子里一起说话;洪父也不看新闻了,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之后,将遥控器放在张容手边。 亲热的说了一会儿话,洪父说出去买点儿东西,洪辰于是开车载他,跟着走了。这个时候,茶盘里的糖已经让秦韶吃了大半,洪母听到电视里整点报时,这才恍然的叹了声:“都这时间了,孩子肯定饿了。”她含笑拍拍张容的手,说,“奶奶去做饭,你先歇会儿,累了就进屋睡一觉,左边那扇门给咱们孩子住。韶子啊,听见没有?洪辰回来跟他讲一声。” 秦韶带听没理的应了两句,蹙眉翻找瓜子花生底下还有没有藏着没发现的椰子糖。 张容乍一来到陌生的环境有些拘束,好奇却不好意思随意走动,闻着饭菜下锅的香气,肚里饿得翻滚搅动,却也不敢像在家里那样大声催促,质问父亲怎么这么慢。他跟秦韶黏在椅子上吃光了几乎所有糖果,忽然心里有些不太舒服,窝在椅背里盯着头顶上的灯罩出神,想事情。 恍惚中,他想起张杨晚上回到家匆匆脱了外套下厨房的情景,继而又开始在脑子里乱糟糟的猜想着,家里今天晚上吃了些什么菜,他爸下班到家了没有。 在路上这些天,只要手机有信号,韩耀都会给他打电话,紧接着张杨也会就着韩耀的手机跟他说话,不过最近四天一个电话也没有。当然,电话不电话的张容并不很在乎,他在心里哼了声,随便的想,每次都是那几句废话,听得耳洞长茧子,幸好这几天没电话,清净自在。 可也是,想方设法出来过年,就是为的清净自在。 洪父赶在开饭前回来了,洪辰跟在他身后,搬着好几箱水果,大袋零食以及一箱可乐。洪父摘下毛线帽挂在玄关,露出谢顶的半个锃亮脑袋,揉了揉被皮带勒出一道凹痕的啤酒肚,坐进沙发里歇气儿,边说:“买了箱饮料,张容啊,想喝自个儿去拿,在家里不要拘束。不过这种充气儿的饮料还是少喝为妙,对身体肯定是有害处的,你不要因为它甜就放不下它,你得知道,事物的表象和本质往往截然相反。汽水,化学成分太多,指不准那天就把人类喝的变异了;相反的茶水虽然苦,却是好东西啊,就好比那个口蜜腹剑和良药苦口,这个道理……” 秦韶在他开口一瞬间就果断扔了糖纸跑去厨房。张容听得双眼画蚊香圈,洪辰再次出去搬了一箱果汁回来,赶紧打断洪父的絮叨,笑道:“对对对,不喝可乐,咱喝果汁!喝果汁!” 洪父咳了声,道:“这个你们年轻人不爱喝茶水,退而求其次,果汁相对而言也是好的。” 下一刻,厨房传来洪母的喊声:“吃饭了——!摆桌子吧。” 洪父喊回去:“知道——!”遗憾的停止了讲道理,起身往里屋走想再取一个凳子,洪辰在客厅一侧放开老式折叠饭桌,给张容指了洗手间,然后帮着端菜盘子和碗筷。 张容独自穿过中厅,拉开洗手间的拉门,隐约听到厨房传来的低声谈话,张母像是在询问谁今年过的还挺好吧,没什么难处吧? 而后是洪辰的回答,声音很轻,张容打开水龙头的工夫,约莫听见他说:“……很好,家具厂做的非常大了,不是跟你说过么……” “是是,我就是时刻问问,我心疼啊。现在可真好,唉,幸好现在出息了,可算出息了。当初咱家没能抱走他,我这心里悔的……摊上他那个家庭可真是……好在他争气,这也是俗话说的对,‘猪生麒,牛生象,邋遢婆娘生皇上’……” 洪辰笑着打断她:“得了您呐,一年接一年的悔起来没完了还,哪天我让韩子来咱家,成吧。” 张容挂上毛巾,微有些疑惑,侧着耳朵听,接着就听洪辰朗声道:“大侄子!吃饭!” “啊、来了!”张容回过神,匆忙扯了扯毛衣前襟,往客厅去了。 晚饭非常丰盛可口,洪母的手艺菜今天都使出来了,张容食欲大增,就着菜吃了上尖儿两大碗米饭,喝了三碗汤。期间洪辰给他夹菜,说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准备领他去海边好好走走,近处的毓璜顶公园,三合塔什么的都去看一看,既然来了就不好白来。 洪母原本在拆肘子肉给张容,一听立刻不赞成的摇头,“不成不成,这个节骨眼照我说,没必要就别出去走动,尤其是人多的地方,你们没看新闻啊?那个肺炎传染病!去年十一月的首例就是在咱们中国,这两个月闹得邪乎,容啊,你知道这事儿不?” 张容茫然的嗯了声,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哪个“肺炎传染病”。 洪父不悦的看了洪母一眼,说:“嗨呀!你这个人,啥事情从你耳朵里传进去再从嘴传出来,立马就不知道变成什么味儿!有人就有病,有病就能治!你怕个啥,照你的想法,要是这世界上一有什么新病,老百姓还猫在家哪也不去了?洪辰你甭听她的,领张容出去转转吧,想去哪去哪,吃完饭我把地图找出来,你们看着选。” 洪辰与张容对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低头吃饭。 饭桌上顿时静了下来。 洪父喝了两口汤,抬眼看了看电视,又吃了一筷子兔肉,突然咳了声,缓和了口气又道:“那什么……那个人多的地方就不要去了,空气确实不好。” 众人:“……” 洪母沉着脸瞪他一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懒得说他。洪辰浅笑,抬手拍张容的脑袋。 晚饭毕,一家子坐在一起看了两个小时电视,之后各自回房。秦韶从左边房门内抱出一床被子扔给洪辰,指了指旁边的一间房,洪辰了然,安排好张容就进秦韶房里睡了。 房间里关了灯黑漆漆一片,张容躺在洪辰的大床上,羽绒被蒙住头,翻开手机盖子调到电话薄,眼睑半合看了很长时间,最终谁的号码也没按,啪嗒翻上手机盖,塞进枕头底下,窝成一团闭上眼睛。 结果张容几近整整一晚上没睡着觉,辗转反侧,无论怎么躺着,他就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从外到内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受的。 ——即使洪辰的床铺舒适宣软,即使洪大爷一家招待的无微不至。 窗外劈啪作响的鞭炮声此时就像跟他作对一般,伴着人们的惊呼熙攘声接连不断,家家阳台上闪烁的彩灯也是,灯笼也是,还有烟火冲天的闪烁骤亮,一切往年令人感到热闹的新年气象皆成了张容睡不安稳的元凶,甚至棉被上满溢的晒过之后的阳光味道也让他愈发感到整个人溺在一个不得动弹的境地。 而元凶又不只有它们。 翌日天刚擦亮,张容再次翻出手机,犹豫再犹豫,最终慢吞吞按了好些个字,翻来覆去看了三五遍才发出去。 一分钟之后,手机在手掌中嗡嗡震动,他按下接通键,话筒另一侧传来张杨的声音。 “喂?儿子你咋这时候来电话呐?你没睡觉啊?” 张容支吾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问:“你干嘛呢?” “我啊?我在你奶奶家!” “是么?什么时候去的?”张容吸了下鼻子,问:“他们都挺好的?我爸也去了?” 张杨道:“挺好挺好,你奶奶说想你。这不是你大舅爷明年春天预备盖房子了,我们来帮着谈房照和地盘圈院子的事。昨天刚整巴明白,费劲八力的,结果晚上才躺下屁大工夫就又起来了,诶我的个老天爷,别提了,简直要给我累出神经病。” “啊?”张容语气中带着急切,忙问:“咋了?” “你爷说粮食仓子里有豆杵子,一冬天都偷咱家多少斤大豆玉米了,非得让咱们都起来跟他一起打!” “噗!豆杵子跑仓子里去了?”张容一想起那种长着半圆形小耳朵,黑豆小眼睛的黄皮偷粮贼就想笑,“抓着了没有啊?” “必须抓着了,你爹我出马,我们分头找了大半宿,你猜他把洞藏哪了?搁柴火垛子下头!我们后来全搬开才发现,你奶奶用水灌洞,丫的窜出来,一钎子就让我给捅住了,溅我一身血点子。” 张容无声大笑,听到电话里远处有吵嚷动静,一阵骚乱的有人嚷嚷着拎走拎走!仍沟子里埋了!张杨时断时续的声音夹在其中:“到你大爷家呆着咋样?” “……挺好。” “嗯。在那尽量别麻烦别人,需要什么东西自己买。你背包里边有个小兜儿,里头我给你放钱了,回头检查一下。别乱花我告诉你,买啥了发票都给我留着,回来看你要乱花一分钱咱俩就好好谈谈。行了赶紧睡觉吧,我也得回去,你爸躺苞米垛子上要睡着了,已经打呼噜了。” 张容撇撇嘴,“拜拜。” “拜拜。” 合上手机,张容只觉得舒坦了,之前就好像喝可乐的时候吸管吸住了冰,一口气滞着上不来,现在则如同痛痛快快的畅饮了一大杯。 他翻身下地光着脚丫子跑到书桌边,埋头翻找他的运动背包,果然在里头夹层的小口袋里捏到一沓,用他的作废考卷包裹着,他打开一张张数,统共二十张百元大钞。将钱随意卷巴卷巴塞回包里,张容又有些困了,退后到墙边猫腰摆出架势,猛地大步助跑,跨栏般一跃到床上,咣当躺倒呈大字型,闭眼呼气,床垫里的弹簧压的将他和被子向上弹了弹。 随后在洪家的生活每天都很惬意,张容每晚主动给张杨或韩耀打一个电话。白天的安排刚开始是在烟台市内和周边观光,不过后来就不怎么出去了,一是各处景点大多是自然人文风光,对于张容来说没太大意思,走两天就厌烦了。再者,电视近来不断播报关于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的相关事件,张母看完了就劝他们不要出去为好,张杨更是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说的张容也有些发憷。 虽然疾病传播,但年下到处仍有大批市民买年货,逛街拜庙,这无疑使得人口密集地区空气更浑浊。也许病毒就隐藏其中,而人类的肉眼凡目却看不见它的存在。 好在它虽然近在眼前,可也算是远在天边,中国十多亿人,不过那么极少的一部分感染,而他们全家都还好好的生活着,论概率好像根本不可能正正当当,好死不死的就落到他们的头上。 这个想法不止张容有,几乎所有身在其中而尚未感染的中国人都怀着侥幸这么想过,而农历新年刚过没多久,口罩、体温计、消毒液、食醋和板蓝根遭遇疯狂抢购,继而哄高价位,最后脱销。然而这些防护措施并没有阻隔疾病传播,非典型肺炎在中国大地上肆虐开来,有一些地区甚至因此产生恐慌。 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如同古代瘟疫一般流传却暂时无法治愈,甚至无法预防的病毒成为了全世界的敌人。 年初五,洪辰担心国家政府为了减少传播会限制地域间人口流动,所以决定收拾东西返回省城。 洪母有些担心,出发当天还在劝说:“别走了,在家呆着吧,不动活还好,就怕来回跑,谁知道万一走到哪儿就那什么了呢。” 洪辰笑着安慰她:“没事,哪那么容易的,电视不断报道主要就是因为它现在不好治疗,也不代表平白就能染上,我们既不随便跟人离得太近说话,也不乱吃乱摸东西。放心,公司我必须得回,而且孩子马上要开学了。” 看着他们往车上装包,洪母仍害怕离了她的眼会出事儿,只得帮他们兑消毒液放在车厢里,矿泉水,板蓝根和茶杯都备齐了,挨个嘱咐带好口罩,注意卫生,和洪父一起目送车子驶出民居院门。 83、 秦韶旋开车载电台的开关,抬手将卫衣大兜帽扣在头顶的棒球帽上,潇洒一耸肩,跟着音乐口齿不清的哼唱:“载着你,仿佛载着阳光,不管到哪里都是晴天……” “不至于吧。”张容坐在车后座上回头瞻望,洪母还站在门边,低着头好像在抹眼泪,他干笑道:“整的好像咱们有去无回了似的,她也忒脆弱了吧。要真那么容易感染,说病就病的,人类早灭绝了。” “老人总是特别容易担心,咱们这么想,但她们却认为疾病防不胜防嘛。”洪辰笑了笑,垂眼看着张容,用手指帮他梳理凌乱的额发:“回省城了,给你爸去个电话通知一声?还是想再上大爷家住两天?想就吱一声,大爷按国家领导人标准招待你。” “哦,随便啊,你给他们打电话吧,我的长途很贵。”张容随随便便应了句,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打量窗外芝罘的街景,随节奏抖腿,“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洪辰了然的挑眉,没拆穿张容此时对十分明显的想回家心理的笨拙掩藏,掏出手机拨通了韩耀的号码。对面很快就接通了,提示音才响了两下而已,洪辰好整以暇的想照例闲扯几句,之后再告诉他儿子明天回来了,预备着接驾吧。 只是这时,对方却很着急的打断他,说了什么紧急事情,令洪辰难以置信的双眼圆瞪,脸色在瞬间就变得异常难看。他拿手机的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由于攥的太紧太狠,关节泛出可怖的青白色。 此时歌声戛然而止,后视镜中,秦韶的双眼也在注视身后的洪辰。 电话里也察觉到洪辰的情绪变化,意识到他刚刚表达不到位导致洪辰理解有偏颇,紧忙着又解释了一通。这回说的总算清楚了,让洪辰的神经从骤然紧绷立即放松了大半,一脸痛苦,心道操,吓懵我了。同时脱口而出:“那就好!那就好!不是就好!” 他继续听韩耀讲话,很快的扫了眼身旁的张容,见他仍看着窗外,不动声色的深深吸气,努力使语调听起来尽量平和,不过还是微有些担忧:“嗯,我清楚,你们俩……到时候通知我,随时联系,咱们一定随时联系。” 张容并没察觉到洪辰片刻的异常,毕竟大人们平时打电话热络起来都是类似的语气和套话,他在车窗上的倒影中隐约看到洪辰挂断了电话,扭头问:“他们说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么?” “是……这样,吃得暂时甭去想了。”洪辰揽过他的肩膀,温和的笑起来,口吻轻快:“哎,真让我给说着了,你还真就得在大爷家再住一段时间,刚才你爸爸说他们一时半刻从祈盘屯回不来,你大舅爷因为盖房子的事跟别人起纷争了,他们正在帮着解决,回来了会告诉咱们。” “啊?”张容失望的倒靠在椅背上,“行吧。” 当晚宿在城郊旅店,图于安全三人订了一间双人房,半夜里张容蜷在其中一张单人床上,睡意朦胧中听见洗手间简陋的门板后哗哗的流水声,像是在刻意掩盖洪辰与秦韶的低语,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觉得有一点儿奇怪,很快又睡了过去。 既然大爷说了父亲们忙着处理纷争,所以张容住在洪辰家的这些天并没给他们打电话,只是发短信,对方也用短信回复他,一次电话都没打来过。初中的寒假在正月里就结束了,还没过元宵节,学校马上通知当月下旬登校报到的事宜。正月初十当天,洪辰从公司回来,刚把从餐馆打包的晚饭放下,就听沙发上的张容问:“大爷,我爸他们还没回来啊?” 洪辰顿了一顿,笑道:“没,你爸说一回来马上给咱们来电话。” 张容不悦的翻眼皮,道:“他们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啊?当我不存在了啊?马上开学了,我书包课本和一半作业都在家扔着,他们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进不去门,耗到上学那天我拿什么去学校?” 说到这儿,张容显得十分不高兴了,将遥控器扔在茶几上,咣当一声。 晚间新闻还在播报非典最新情况,女主播神情严肃,指出科学家认为病毒可能源于野生动物,前阶段的研究发现,广东的一部分野生动物体内存在病毒抗体,它们非常有可能是病毒载体,人类通过食用感染了动物携带的病毒,过程中可能存在变异。而后切入一段录像对其进行了详细解释。 客厅充斥着新闻报道,闹哄哄使人心烦气躁,洪辰干站在客厅中央,盯着电视屏幕想不出该怎么给张容说才好,最后实在无言以对,只得陪着笑脸说:“不急,大爷晚上催催他们,从祈盘回省城还不快么,小半天都用不上。” 然而洪辰虽然嘴上这么说了,之后却一直没有往祈盘屯去电话的意思,当晚哄得张容回房间睡觉,第二天一睁眼人就出门去公司了,留下孤零零的张容一个人吃餐桌上用盘子扣着的早饭。 想到大爷像是在刻意躲他,瞪着面前碗里的豆浆,张容此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父亲们既见不到面又不和他联系,隔三差五一条短信咸不咸淡不淡的全是废话,现在家也回不去屋,大爷一问三不知,连推带躲的,还有在旅馆那晚瞒着他故意不让他听的对话…… 张容扔了筷子回房取出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到客厅沙发坐下,一手摸到遥控器调小电视音量,拨了韩耀的号码。 这一次提示音响了很久,直到有女声说“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张容原本就着急且生气,对方不接电话的行为更加激起了他的怒火。较劲似的锲而不舍到第五次,电话终于通了,他劈头盖脸的大吼:“你们能不能给个明白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永远不回就麻溜利索知会一声!我以后不用你们了我收拾收拾滚蛋!大舅爷盖房子重要我上学就不重要是吧!还是你们的意思以后我就甭上学了!?甭进家门了?!” 韩耀从接起电话起就默默的听他喊,最后张容喊得上不来气直喘,才沉声道:“别喊了,仔细嗓子疼,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既然不是那你们敢不敢回家把书包课本给我扔出来!敢不敢回家——!”张容怒不可遏的顶回去,眼泪鼻涕也不争气的连片往下淌,哽咽着用衣袖使劲抹脸,“敢不敢……回、回家……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不知道的都以为你们得非典死了……” 电话另一端只有韩耀沉重的叹息,饱含了无可奈何。 “乖宝,爸爸不是不想你,实在没办法……再过十天保证就能回家了,上学没有书本先借同学的一块儿看,好不好,作业回头让你大爷去跟老师解释,没事儿别怕,老师敢说你回头老子上学校找她去。” 张容抽噎着点点头,傻乎乎的也意识不到这样对方根本看不见,韩耀嘱咐了许多,张容抿着嘴,忽然问:“你们现在在我奶奶家?今天大舅爷的房子纷争谈判还没开始吧?” 韩耀怔了下,立刻道:“对对,在你奶奶家,没开始,你爸刚起床正做饭呐。” 张容道:“太好了,让我奶接电话,过年没见着面,想跟她说话。” 韩耀:“……” 张容:“如果她去喂鸡了不在屋里,让我爷接也成。” 到底爷爷奶奶谁也没来说话,只有韩耀吭哧了半晌。张容眼睛一横,心下明白他的猜想没错,大声质问:“你们根本就不在我奶家!你们到底在哪干嘛?!我大爷也知道你们整事儿还不告诉我,瞒着我当我傻啊,我上初中了是大人了长脑袋了!天大的事儿告诉我一声能怎么地你们吧!我又不是不理解你们!把我瞒的吐血你们就爽了是吧!” 面对张容的怒气,韩耀没再开口,而是张杨的声音取代了他出现在张容耳边。 “儿子,现在先明确告诉你,我和你爸现在在家,一切正常。” 一听见张杨跟他说话,张容本能的因为儿时的惧怕而噤声,不敢像对着韩耀那样大吼,之前喊得脑部缺氧让他有些晕眩,由于情绪激动心脏剧烈跳动,瘫靠在沙发里,听筒中传出带着沙沙声的张杨的气息无比真实的撩动在他耳边。 “但是你暂时不能回来。因为初四那天咱们家楼下发现一名非典患者,就是去年挨家挨户给送咸黄瓜的那个章阿姨,六楼的。现在整栋楼都被隔离了,至少观察十四天。” 张杨缓声道:“别怕,我俩都好好的。” 张容已经惊得浑身冒冷汗,脱力的手拿不住手机掉在沙发垫子的空隙里。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恐怖骇人的瘟疫距离他们居然只这么近,一个看不见就侵袭了他的家,威胁到他的亲人。 即便张杨一直强调他们俩都好好的,封楼隔离只不过是例行,通常半个月之后就能解禁,也没怎么听说过哪里的隔离楼栋有被一位患者传染的全军覆没的消息,可是张容每每在电视里听到宣传片耸人的说法,看到新闻对非典患者输入性感染,隔离期间病重死亡,而非典病毒无有效药物预防和医治的报道,大脑中就会联想到父亲们的身上,万一……他们死了…… 张杨一想到,就骇的整个人如同被闪雷劈中,他以前从来没想过如果彻底没有了韩耀和张杨。 洪辰看在眼里,心疼孩子急得脸发白,睡不好吃不下,安慰他说:“不会轻易染上,潜伏期最多十天,现在都一个礼拜了,还没听说那栋楼里又有新患者,而且你爸他们近期没跟患者接触过,楼道预防告示上提到了,如果没接触到患者的飞沫体液或分泌物,病毒传播不到他们身上。” 不提还好,说到体液分泌物,张容猛地记起在烟台那天凌晨跟张杨聊天的事,一把扯住洪辰喊:“野生动物也是病原,电视里说过它们一部分携带病毒!我爸就接触过野生动物的血!在祈盘他插死一只豆杵子!血溅到他身上了!” 张容简直魔障了,洪辰将他搂到怀里,低声宽慰:“不不那不算事儿,豆杵子哪能有病毒呢,要不你想想,它都爬过多少家粮仓了,指不定哪块粮食就被它踩过舔过,屯里人吃了还不得死光了,可能消停到今天么。” 纵然洪辰再怎么说也无法缓解张容的情绪,半大的少年再也顾不得面子,忍不住心底的害怕,第一次在人前嚎啕大哭,求洪辰领他回家,他跟他们一起隔离,进去就呆着不出来了。 洪辰怎么可能放他回去,而且生怕他偷着跑回市中心小区,宁可公司不去了也守在张容身旁,眼盼着挺过这一个多星期。 再者说,就算回去了也进不了家门,警察二十四小时在楼下守着不允许随意出入,每家每户都处在监控之下,街道办一天至少挨家去一个慰问电话,给楼内居民做心里建设和思想开解,希望他们不要因为惦记隔绝在外的家人们而不顾人民安危,违反隔离期间的规定,私自离开或放人进楼。 张容于是几乎贴在省城电视台上看新闻播报的疫情和几处隔离小区的情况,洪辰陪着他看,秦韶回到家也跟着一起看,每安稳度过一天,他们心里就好受一分,然而也无比惧怕明天。一个星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过得奇慢无比,日子根本不能算是过了,简直是挨。 焦虑也折磨着所有被隔离者的家人,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一栋楼牵扯了多少户,一户承载着多少人,又牵扯了与其相干的多少户。不安笼罩在这些人头顶,掰着手指头倒数,五天,三天,一天…… 短短七八天里,一些人的希望逐渐走近,一些人的希望溺死在噩耗中。 人世最正常不过的生死离别,因为这场疾病的肆虐而真切悲恸的加诸在每个人面前。 好在张容一家是蒙受上天眷顾的人,他们的十四天隔离期最终顺利渡过,整栋楼再没有一个人感染。 隔离期结束当天清晨,洪辰驱车载着按捺不住的张容一路飞驰到中心公园小区。警车仍停在楼下,民警们站在隔离带后方做最后的坚守。整栋楼的居民亲属都汇聚在楼道门前,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翘首盼望。 上午九点二十分,原本寂静的楼栋刹那间沸腾起来!五个单元门内人潮争相涌出,高呼欢腾,寻找他们的亲人朋友,拥抱恸哭。一位老人接住扑向她的孙女时,当即跪地,双手合十,哽声感谢佛祖保佑,上苍垂怜。 张容急切的拨开人群眺望寻找,当看到很高的健硕男人站在楼道口抬手遮在眼前抵挡刺眼阳光的时候,他大笑起来,恨不得踢开面前挡道的所有人直接飞扑过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扑,就被好几个人强行扒拉到旁边,两个穿马甲的工作人员堵在他家的单元门前逐一分发红色缎带,要求他们带好站成三排,并往男人手里塞了一个红底黄字的大牌子,吩咐他等会儿拍照的时候一定要高举。 张容:“?” 所有人佩上缎带,排好队形,整整齐齐三排身上闪亮闪亮的“感谢政府”四个字,脖颈挂照相机的摄影师大喊:“笑——!” 所有人呲出八颗牙,眯眼笑,一派喜悦祥和。 张容:“……” 旁边穿粉衬衫的女记者忽然往后一指,道:“诶,大叔,你笑一下好伐?好不容易放出来你咋的还拉长个脸啊。” 韩耀黑着脸,不耐烦的举高牌子,配合的呲牙,身旁张杨用手肘轻碓了他一下,面向镜头在脸侧竖起两根手指,笑道:“耶。” 咔嚓!快门闪,照相结束,众人扔了条幅该干嘛干嘛去了。 韩耀甩开牌子,立刻对人群中的张容展开双臂。张容大步跑向他,狠狠嵌在父亲的胸膛里。 张杨轻轻抚摸张容的头发,在他的发旋上亲了一口。 大难之后必有后福,那必须要好好庆祝一番,洪辰和秦韶当天中午留在楼上,众人决定好好喝酒大吃一餐。 韩耀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洪辰买的老韩头酱猪耳朵,忿忿抱怨,表示半拉月没怎么吃肉,嘴里简直淡出个鸟;秦韶开车去超市买整箱啤酒了,张杨从附近菜场买了食材回来,独自在厨房忙碌。 正低头切葱花准备炸锅,张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边,悻悻的看着菜板上的水渍。 张杨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回菜刀,道:“饿了?碗架子里有香肠,去吃两口垫垫。” 张容走到他身侧,说:“我帮你切吧。” 张杨一愣,笑了,将刀把递给他,“切吧,加小心别切着手。” 张容却没有去接,抬手环住张杨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深深地,肩膀难以抑制的颤抖。 84、 “诶呀我去,广东那边儿还敢吃豆杵子?我们小前儿闹饥荒也没惦记过豆杵子啊。”张杨拖地拖到一半,拄着拖布杆儿边点脚,边朝中央电视台正在直播的新闻啧啧惊叹。 “……”张容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简直不想回答他,“爹,那是果子狸好么,跟豆杵子根本不是一个属的好么。” 张杨仰脸望天花板,眨了眨眼,疑惑道:“是么?不过怎么着也得是近亲吧,我瞅着挺像啊,都是棕黄皮的夜行动物,半圆小耳朵,小圆眼睛叽里咕噜,贼光兮兮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 张容无奈的别过头,加菲猫似的一巴掌拍在自个儿脸上,一脸惨不忍睹、无法理喻的表情,深呼吸口气说:“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才好……这么讲,它们就好比周杰伦和冯巩,都是小眼睛都是名人,他俩能一样么!?逼我上淘宝找找有没有卖活的,邮过来一只让你细细对比么!?” “哦——”张杨好像有些明白了,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继续躬身拖地,没得絮叨说:“广东全面捕杀果子狸了,万一以后他们那边的人哪天一股劲儿上来,说啥就是想吃狸肉,到时候市场上还买不着了,这扯蛋不扯蛋吧你说……行了别儿子赶紧别看了!读书写作业去吧,马上中考了一点儿不紧张呢你怎么。” 张容听话的嗯了声,关了电视上楼进房间,回身掩上屋门,对坐在他的电脑前的韩耀说:“纸牌游戏通关了么?” 韩耀膀大腰圆的陷在转椅里,腰背绷得笔直,张容走过去瞧了眼,顿时无语了。 张容毫无表情道:“我记得我曾经教过你怎么用鼠标,然而在我看了两个小时电视之后你仍然不会。” 韩耀的大掌紧紧攥着可怜的小鼠标,手臂贴着桌面用力往前伸展了极大幅度,致使鼠标险些跟陶瓷笔筒撞在一块儿而毁容,但是电脑屏幕上的光标非常恨人的只往前挪了一小点儿,距他的目标纸牌差了十万八千里。韩耀愤愤的鼻孔呼气儿,于是把鼠标拿回鼠标垫上,换了另一种策略——用张杨平时打鞋油的动作,让鼠标在垫子上划一下,抬起来,再划一下…… 张容靠着爸爸的肩叹气,制止他接过鼠标,“告诉你了,用手腕动,这么轻轻一晃不就成了么。算了您呐,明儿再玩儿吧,我要背书了。” 韩耀只得意犹未尽的起身出去。 张杨在楼下横起拖布杆子截住韩耀,不悦的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往楼上瞥了眼,压低声音道:“公司不是配电脑了么,白天在那儿学呗,还非得回来整?儿子就因为你一天少学俩小时习,下个月初就是中考,一类高中考不上你还得掏钱给他找好学校,你俩丢人不?” 韩耀也不乐意了,皱着眉头道:“在公司练丢人!你说全公司上下都会,就我一个老板不会,让人撞见了是不是背地里笑话我。” ——韩大老板根本不晓得,其实他的公司上上下下所有员工心里早有数了,老板连鼠标都摸不明白嘛!前不久,这个消息经秘书姐的口里一出,不过三两天的工夫,全楼的男女老少和后勤的鸡鸭鹅狗猫就全知道了,并且一想起来就在背地里放声嘲笑。 所以老董同志曾给出的评价是有因有据的:金冠建材的员工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忙里偷闲,劳逸结合;最大的缺点是嘴巴没把门儿,既大又损。 当然嘴碎之类的还是次要,关键事情上有分寸就成,而且甭管他们平时说些啥,一旦忙起来能为公司创造利润,这才是身为员工最重要的地方之一。他们最近也确实有事可做——在初夏,金冠建材跟省城的一家房地产公司谈了一个关于利用新式高档家具与楼盘相结合,互利互惠的想法。 样板房是楼盘的脸面,相当于最终面相顾客的成品展示,决定了购买者对楼盘的印象和看法。韩耀希望通过将金冠的中高档家具全面全套配置在样板房中,给他们的顾客群体展示出来,毕竟好地段好楼房再配上一套好家居,在当代大多数人心中,这是一个“家”在物质构成上的基础嘛。 同时,金冠可以合作参与楼盘售楼的优惠活动,对少部分顾客赠送多整套金冠家具和样板房款式等的装修建材,多款可任意挑选,而且对于在楼盘买楼的人,如果购买金冠家具达到一定数额也会给予价格优惠。以此方式,既能利用他们提供的优惠为房地产方争取顾客,也能向中上层家庭再次推广金冠建材。 这个事儿房地产方面是同意了,具体怎么去安排落实,双方正在进行商榷讨论,估计等谈妥了也就水到渠成了。 而今年还有另一个新的来财路子,不是韩耀想的,而是张容想出来的——他的寒假设计作业。 开学时,连老师都说他的“宠物家具”创意非常好,只是作为学生可能在实践上回有一定难度。张容当然不可能拎着锤子木板动手钉一套家具给桃酥,最初的设想是希望爸爸能让他的家具厂按照设计弄一套出来。当给韩耀看过几组构图,韩耀当场就一拍桌子,大喝:“好!”吓得张容猛地浑身打激灵。 韩耀又立刻拿去给张杨看了,张杨眼中也显出赞赏,意想不到的口气感叹:“儿子年纪不大,想法倒是不少!” 张杨的话令张容颇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是高兴——原本以为张杨会责骂他把家里的照片暴露在同学面前,说他以此炫耀争面子,没想到爸爸因为这份作业,连着夸了他好几天。 有一天晚饭后,张容洗完澡披着大浴袍,在浴室里搬了个小板凳坐着,用塑料盆兑了温水给桃酥酥太后沐浴,张杨正半蹲在帘子边清理浴缸。浴室里热气未散,依然氤氲,暖烘烘的,张杨背对着张容又一次道:“你那个‘宠物家具’的点子真是不错。” 他看着半缸水螺旋着冲走,叹道:“现在的人想法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我小时候家里养条狗看门,基本不怎么喂,人都吃不饱还喂它?家家户户的狗都一样,想活着就得出去找野食,冬天屯里人往车轱辘上抹油防冻,狗饿得实在难受就去舔,冰霜冻雪的,舌头粘在轱辘上,撕下来掉了一层肉,疼得不敢阖嘴。我和你奶奶看着良心都难受,从那以后勒紧裤带也喂它,一直到它死,也再不养狗了。当年不比现在啊!谁家养个猫儿狗儿的当宝养活,啥好啥贵给买啥。” 张容垂着眼,两只手温柔的揉洗桃酥的毛,在它身上搓出泡泡,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呗。我也没想那么多,一开始就是觉得桃酥好像跳床跳窗台有点儿费劲了,就想给它弄一套小楼梯。再说你们不也是啥好给桃酥买啥么,还说别人家……” “可也是,你爸拿桃酥当娃养活。”张杨洗干净毛巾,回忆起从前往事竟一发不可收拾,忽然笑了起来,说:“你爸啊,认识桃酥比认识我都早,我第一眼瞧见桃酥它都挺长了,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截长度,“那时候也一样,穷的叮当响,我俩每天偷苞米填肚皮,哪来的粮食喂猫呢,桃酥就出去抓耗子,抽冷子一次还往炕上叼,血乎刺啦,他妈的我成天得跟在它屁股后面收拾。” “你跟我爸哪年认识的?”张容静静地听,忽然问。 “我们啊……应该是,八四年。”张杨坐在浴缸边缘回想。 “到现在03年,桃酥至少二十岁了。” 张容挠了挠桃酥的肚子,惹得它眯着碧绿的眼睛喵了一声。 他也恍惚记得,从幼年有记忆起,桃酥就存在了。他在一年年长大,而桃酥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冷淡的,毛茸茸的,高兴了会喵一声,一跃跳上冰箱门框对它而言是极简单轻松的一件事,每天晚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它就悄无声息钻进了你的被窝。现下仔细算来,桃酥的岁数竟比他还大。 “可不是,成了老猫了。也算它有福,有几只吃耗子长大的猫能活过十岁的,桃酥属于猫界的老太太,估计都当祖奶奶了。”张杨说着就笑了,像是记起从前有趣儿的事情,对张容说:“儿子,诶,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咱家住在大院儿,我才二十多岁啊,当时我可纳闷儿了,就问你爸,桃酥怎么不生崽儿呢?” 张容坐直了看他:“对啊,为什么?” “你爸说咋不生,就是不在家生而已!然后我观察它还真是,一到夏天就总也不见影儿,过一段时间回来就不再走了,该干嘛干嘛,就是比离家之前瘦了不少。有一回我和你爹在墙边扒白菜,亲眼瞅见桃酥顺别人家墙根儿底下走过去,身后跟了五六只猫崽子,啥颜色的都有,可能养到断奶就不管了吧。” “啊?”张容皱着鼻子,显然对这种行为不太赞成,“怎么不要了,好歹是自己生的,要是都领家里来多好,咱们养着,夏天在石砖地上躺厚厚一层猫,壮观。” 张杨微微摇头,“长大就得自立,自己生活,桃酥估计也明白,领回家我们也养活不起,不如早点儿让崽子学会生存,想往哪走就往哪走,自自在在的,谁也不拖累谁。” 张容举着花洒往桃酥身上冲水,哼道:“猫哪能想这么多。” “喵。”桃酥在盆里蹲了一会儿,迈出去使劲甩干身上的水滴,钻进了旁边给它预备的毛巾里。 张杨笑了笑,对站起来去拿吹风机的张容说,“抱到电暖气边儿给它擦,以后有工夫抱她出去溜达溜达,咱家搬上楼房,可把它憋屈坏了。我跟你爸想领它出去还没时间。” 张容眼也不抬,应声:“嗯,知道了。” 然而当年直到张容中考之后出了成绩,确定是以踩电门的分数考上了一类高中之后,他才真正有时间抱桃酥到楼下的小花园里走一走,将它放在秋千上让它玩一会儿。此前,桃酥的生活跟住进这间房后几近没什么不同,只能踩着猫步顺着为它定制的小楼梯踱步到窗台上,蜷成一团,从八楼往下看方块大的草坪,火柴棍般渺小的树。 连花园秋千也只不过荡了三四次而已,之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某天早上,韩耀起床按照十几年的习惯,照例想去摸摸桃酥的肚皮,帮它梳理皮毛。桃酥没去舔韩耀的手,安静的团在阳台边靠近落地窗的窝里,保持睡觉的蜷缩姿势,已经凉了。 那天张容在泪眼婆娑中,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呜咽,看见父亲的眼泪。 那天也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真正面对离别,面对亲人彻底离去,走向生命的彼岸。 张容去按父亲的肩,低声安慰:“爸,别哭了,别哭了。” 张杨蓦地无比后悔,韩耀一定也在后悔。二十年是猫的一辈子,他们以为给它吃饱,买这样那样的东西就是好,是喜欢。其实根本没能带给桃酥丝毫它想要的,惦记的,而事实上他们心里又明知道它想,明知道它惦记,可恨他们就是不当回事。直到它走了才想起如此多,都是它活着时他们不曾记挂考虑的“小事儿”,譬如想不想走出这间封闭的房子里,想不想顺着排风扇跳到楼下玩上一天,想不想站在墙头上吹风,想不想…… 谁也没想到竟这么快,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对它好,没想过该怎么对它好,现在什么都不赶趟了。 他们把它埋在二道河子的野花田里,那里有猫喜欢的关于自由的一切。 老槐树伸张干枯的枝桠朝向天空,渴望一片云彩愿意落在它怀抱里。韩耀坐在丛生杂草中,不断回想他人生的曾经,只有桃酥陪伴的最寒冷、黑暗的冬天。 以及冰消雪融之后,桃酥环绕在他腿边的每一天。 小番外:韩耀家的灾难 桃酥没有了,家里的氛围气儿多长时间都缓不过来。就好像最亲近的家人西行了,一去不返了,冷不丁的心里说什么就是转不出这个劲,如同有矬子慢慢儿磨人的肺腑,钝痛。平时有事情做忙叨起来暂时不会去想,然而一旦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周遭安静下来,眼前就会过电影般一幕一幕的掠过,回忆曾经它还在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样的,他们之间怎么相处,它最喜欢什么,最爱做哪些事;要是当时再对它好一些,这件事上如果也站在它的角度考虑,让它高兴,那该多好……每一个细节都前所未有的清晰,扎得人心疼。 想着想着,就觉得身边缺了个口,这口子裂了就是裂了,再拿什么都弥补不上。 还是那句话—— 虽然在旁人看来,他们家不过是死了一只猫而已。 然而在韩耀一家心里,桃酥不仅是一只猫的意义。 然而离别是人生在世的必然经历,人也好动物也好,哪怕一棵树也终有枯死的那天,而活着的人,终究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也能得到释然,随着时间渐久,感情平复,也就不怎么难受了。张容把给桃酥的家具都规整进自己房间里,桃酥的猫窝也是,饭盆水碗让张杨刷的干干净净,摆在碗柜最底层,以后都不再拿出来了。 那以后,韩耀说:“以后咱家除了花草什么都不养,岁数大了,精神上实在受不住,啥玩意儿养到有感情,万一再不声不响的生点儿病,或者死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结果第二天张容一上学,秦韶兴冲冲就来敲门,进屋劈头盖脸就道:“我外甥上学去了?大哥张杨你们都甭难受了啊,瞅瞅,瞅瞅!我给你们家弄了只兔子!” 韩耀:“……” 张杨:“……” 秦韶说马上还外地的干活儿,就不搁你们家吃早饭了,完后撂下兔笼子撒丫子跑了。留了只白底黑花的毛球缩在笼子一角,傻呆呆的仰头盯着看,把韩耀和张杨看得措手不及,看得彻底懵圈。 韩耀给洪辰去电表示他们家是真忒么不想要这兔子!不光是兔子,啥活物都不准备再养活了。 洪辰也很无奈,“他主要是考虑他外甥,怕猫没了心里咯噔难受,所以给他弄了个新宠物,还是前段时间从欧洲倒动货,他跟着一堆儿偷运回来的,唉,按理说非典闹得这么严重实在是不应该……不过真是费了挺大劲,要是送回我这儿,小韶心里该怎么想?你就让张杨当鸡鸭鹅养活呗,大了一刀宰掉吃肉。” 韩耀犹豫的打量张杨手心里捧着的兔子,毛茸茸一小团,偶尔耸耸鼻子,长耳朵贴在背上,柔软温驯,人畜无害。 张杨叹了口气,点点头,韩耀也只能对电话说:“好吧。” 紧接着挨排的,他们家从此就因为这兔子倒了血霉,遭了灾了。 乍一开始,这只毛球跟所有普通兔子一样,每天缩在笼子里不停的吃草,吃草。也许因为光吃不动,它长得很快,小笼子变成纸壳箱,再变成大笼子,总共还不到三个月,直到大笼子也装不下它,张杨只好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屋里随便跑。 罪恶的根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只兔子脱离禁锢后仍飞速成长,尼玛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韩耀发现它拉出来的粪蛋居然大到跟药店卖的开胃大山楂丸一模一样。而且它非常能吃,要不是家里在农村有大棚,张杨就得下血本花巨资给它买菜吃。 它还无所不吃,家里的电热毯,电插排的线被她咬成一截一截,拖鞋转圈啃出参差不齐的花边,沙发腿也里出外进的全是豁口。它还上床上桌偷饭吃,偷水果,甚至偷吃餐巾纸,巨大肥胖的身体蠕动蠕动竟然一跃也能跳起半米多高。 有一次韩耀站在电视前看股票,调台时就觉得遥控器好像不太对,到底哪里不太对呢……来回端详了五分钟,最终韩耀发现,遥控器上的开关键消失了。 用手摸了一下,他意识到不是什么消失,是被啃掉了。 韩耀特别生气的找那只兔子想要教训教训,结果楼上楼下遍寻无果,张杨这时回到家,进门就发现斜对面厨房小厅里的菜篮子一颤一颤,抖动。 走近一看,兔子蹲在里头,昨天买的一整颗圆白菜和西兰花已经吃的连个渣儿都不剩。 可是长得这么壮,这么作祸的东西,胆子又特别小,俩人生着气,还没等上手揍它,刚拿话一吓唬就让它惊得跑到洗衣机后面颤巍巍的撅出大屁股,怎么揪耳朵也拽不出来,那么重的玩意儿啊,简直要被它搞疯。 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 张容的高中从高二起,每学期都会组织学生们到远郊进行一星期的体验生活,那个地方距离滑雪场很近,在群山环绕中建了操场和小楼,一条公路通进出,信号相当差,差到什么程度呢,基本上站在楼顶将手机高举到空中,停一段时间,拿下来的一瞬间可以看见有一格信号闪过。 听高年级学长的描述,那个地方两个班一间大宿舍,四个人睡两张床,屋里翩然飞舞着至少三十种带翅膀的昆虫,蛾子、黑蚊子简直太常见了,壁虎螳螂也都不是问题,拳头大的蜘蛛也不是没见过。吃的倒是还好,每天三餐一次零食,全部由学校基地准备,早上稀粥米汤,花卷馒头,凉拌咸白菜,咬一口一嘴泥;中午永远是速冻炸鸡腿和菠菜炝拌花生米,偶尔吃一顿速冻水饺;下午一支山寨奶油雪糕,晚饭就要看中午剩下了什么。 张容听完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轮到他们年纪那一批坐大巴去体验生活的前一天晚上,张容像是临行去火葬场,从楼上到楼下一通嘱咐安排,跟一去不回了似的。 “爸爸,请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窗台上的千层塔记得浇水,一定照顾好我的牵牛花藤!” 张杨忙不迭的答应:“哎、哎,好!” 结果第二天张容前脚走人,张杨紧接着就发觉他家的阳台不太对,那种疑惑感跟韩耀的遥控器如出一辙。 五秒钟之后张杨惨痛的发现,他家儿子最宝贝,最珍惜,最喜欢,已经爬满了整面细竹架子的牵牛花藤,被、吃、掉、了! 被吃掉了啊!!!!!! 张杨当时就不想活了,张容的牵牛花养了这几年,不同颜色的花儿杂在一块儿已经培育出一种特别漂亮的三层渐变色的大花朵儿,结果被丫的三两口就给干没了!!!! 韩耀不悦的说:“你开了阳台拉门不关你怨得着哪个。” “现在咋办……”张杨满脸愁苦。 俩人大眼瞪小眼干坐着一下午,最后实在没招儿了,韩耀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愚蠢的馊主意。 一星期后张容风尘仆仆归来,进门就直奔阳台,搭眼一瞅,“……” 张容当时就惊呆了,回头大喊:“牵牛花哪去了?!哪去了?!” 韩耀急忙走过来,笑容和煦的伸手挑起一缕藤蔓:“在这儿啊,这不是么。” “……”张容额头青筋暴起,双拳紧握,蓦地大吼:“你当我傻么!!!!!!!!!!你家牵牛花能结出豆角啊?!!!!!!!豆荚在这挂着啊!!!!!!拿豆角藤冒充牵牛花藤你蒙谁啊!!!!!!!你们还我牵——牛——花——!!!” 韩耀眼看着没办法了,只好据实相告,说牵牛花还不回来了,让兔子给吃完拉成粪蛋了,要不我揍它,我狠狠实实揍它一顿给你解气。 说着就抄起痒痒挠直奔大兔子而去,兔子正吃白菜帮子呢,吓得顿时屁滚尿流躲进洗衣机后,韩耀就在空隙那儿堵着,一下一下削它屁股。 结果张容听着它挨揍的动静,先心软了,去拉韩耀说:“算了,把前两年结的籽儿再种上吧,别打了它也不是故意的。” 兔子好像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任由韩耀打,哆哆嗦嗦的直打颤。 韩耀拍拍张容的头说:“我也明白它不是故意的,你不气就行。” 翌日。 韩耀面对卧室里光秃秃的花盆,也惊呆了:“我的台湾竹哪去了!?哪去了?!!!!!!!” 垂地窗帘后露出一只白耳朵。 韩耀:“……” 韩耀暴走,怒火冲天,抄起痒痒挠满屋子追着它揍,张容和厨房的张杨听见动静忙出来劝:“诶!别打了一会儿打死了!” 韩耀两眼通红,“看我打不死它——!” 张容扳着韩耀手臂说:“你昨天都说明白它不是故意的么!它什么都不懂你打它太可怜了!” 韩耀把张容推到旁边,扔了痒痒挠,从腰间抽出皮带,一把扯住兔耳朵连拎带拖就弄下了楼。 “完了。”张杨摸摸张容的脑袋,双手合十,咕哝:“早死早托生,明天会更好……会更好……” 没想到过了一会,韩耀又拎着眼泪汪汪的大兔子回来了。 张杨疑惑:“我以为你要勒死它。” 韩耀支吾了两句,叹道:“算了,好歹养活了这么长时间,送走得了,咱家不能养,太祸害。” 当天下午,秦韶接到韩耀的邀请,说请他吃饭。 秦韶到了他们家,特别高兴的四处寻找:“外甥,我给你的兔子呐?长多大了?我跟你说那可是德国品种,花巨兔,我偷着弄回国可费劲了。” 张容惴惴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韩耀从厨房探出头,“让我宰了,锅里炖的就是。” 秦韶:“=皿=!!!” 晚饭时,韩耀再次严肃声明,“以后家里除了花草啥玩意儿都不养。绝对不养。” 与此同时。 祈盘屯大农田边的暖棚门口,大舅和冷兴看着咯吱咯吱啃菜叶的巨大肥兔子,被它的体型震惊了。 冷兴问:“大……大姨,你弄这么老大一只兔子,干啥啊?” 张母叹气:“我也不知道干啥,你哥给送过来的,说家里实在放不下,小容还不让杀。” 冷兴暗暗感叹,不愧是城里兔子啊。 张母前思后想,说:“要不我就……教它放鹅放鸭子?” 大兔子无意间瞥到远处成群的白鸭,吓得一哆嗦,猛地原地蹦起来老高。 …… 85、 张容成为一名高中生是在03年的仲夏,这个时候“非典”最严重、最令人恐慌的阶段已经过去,虽然科学家对非典病毒的研究还未结束,也没有找出有效药物和疫苗,但从这个节点起患病人数逐渐减少,疫情得到控制,国内一些地区相继宣布解除非典警报。这场人类的灾难总算平息下来,所以张母看新闻的时候说:“小容就是有福的孩儿,一中考啥都好了,高中也考上了。” 高中生活不轻松,甚至可以说十分沉重,同学朋友之间远不如小学初中那么单纯,需要费心思去打理相处,加之学习的重负压在脊梁骨上,也压在神经上,绷得不紧根本承受不住。 老师讲课快,课程难,一个走神再看黑板,就好像再也跟不上了。作业多且枯燥不提,单说从高一开始的晚自习,学校规定所有学生也必须参加,连走读生也不例外——这所学校是花园式中学,建在近郊的森林公园附近,周围没几片小区,水潭丘陵环绕,站在顶楼天台放眼一望,尽是连绵无际的高耸松杉树海,所以昆虫种类也非常多——夏天晚自习从天花板往下噼里啪啦掉虫子,人工湖边的蚊子成群结队顺着大门和纱窗缝隙钻进来嗡嗡,一叮一个大红包;冬天原本就白日短暂,天黑透了自习也不结束,孩子回到家就是十点钟。 张母惦记大孙子,经常打电话来问张容在学校好不好,张杨怕老太太心疼,这些都不敢说,只能捡好方面——想有哪些好方面也让他绞尽脑汁。 这一切消磨着人的意志和体魄,同时迫使着一个少年从孩子转变成为大人,不是孩子在内心自我臆想的,而是真真正正的。 这转变非常明显,以至于张杨很快就察觉到,连韩耀也发觉儿子说话的语气神情,做事为人跟从前很不一样。好像昨天还是一和家长讲话定会端出不屑轻狂的口吻,一副别人都没他懂的样儿,稍微不对头就吵吵耍横摔东西甩门,必须别人先哄他,先道歉的小孩儿,乍巴眼的工夫到了今天,俨然说话做事都变了相了,虽说肯定比不得成年人社会人,但最起码的礼貌和处事道理上,一样一样的外头里子都足了。 这让两个父亲很欣慰,心里松快了不少,韩耀还特意请洪辰吃烤全羊感谢他,非说臭孩子的叛逆期顺利渡过,有他一份功劳。 款待完洪辰不算,韩耀希望儿子在学校能得到照顾,送了好几次礼给老师和同班同学。第一回是特意赶在军训头两天去高中的塑胶操场上找张容的班主任,给这女的塞了五千块钱。 那年正流行一种镂花金珠戒指,用红绳编织的指环,象征富贵,这是张杨给出的主意,韩耀也遣秘书去弄了一个沉甸个儿大的,塞那老师上衣兜里。老师这边做足功夫,然后借中午午休给孩子送吃食和饮料的机会,又在食堂变相请了全班同学一桌。这还仅仅是第一回,往后的种种打点更不用提,当爹的费尽心思,势必要帮儿子在班级里树立好形象。 只是青春这一层拨开了去,现在的张容很多事情都愿意主动跟爸爸们谈,一家子闲着唠嗑,时常会听见张容的抱怨,譬如在学校累得慌,高兴了难受了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不然别人背地里讲究你,就有些好事儿的人说话不好听,十句有八句是杜撰改编传瞎话,传到老师耳朵里还批评谈话,之类云云。 起先张杨听了有些惊讶,问:“儿子,在学校没有人欺负你吧?” 张容笑着摇摇头:“没啊。” 张杨又问:“那你交的到好朋友么?” 张容想了很久,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硬要让我说的话,平时搭伴儿打球吃饭的算么?其实我现在不太愿意交特别好的哥们儿,这批同学跟初中那时候不一样了。” 这番话让张杨语塞,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杨以前听顾青讲:“大学是个微缩的社会”,那是针对他们的年代而言,而张容所处的这一代,富裕繁华,纷扰喧嚣,孩子普遍早熟。 记得今年有个挺火的电视节目,选秀类,上面一个小女孩,不过五六岁,脸上涂脂抹粉、花里胡哨的厚厚一层,穿着小露脐装跳什么热舞,跟真事儿似的,丝毫没有少儿的童真和单纯。 张杨想,可能这辈人,从踏入高中起就已经算是踏入了半个社会,根本等不到上了大学吧。所以十六七岁就必须懂得寒暄冷暖,圆滑世故一些,才能过得舒服顺遂,混得如鱼得水。而张容在高中这个小社会中,已经学会了“交人不交心”。 张杨认为这样不成,不是什么好事儿,韩耀听了他的担忧却说:“这样儿没错,早晚得学会这一套,尤其现在社会这么花花,咱儿子要是傻了吧唧的跟谁都交心,还不得让人算计死千八百回么。” 这么一说,张杨倒觉得也对,他已经不是小崽子,是即将走向社会的男人,也应该学会这些事儿了。况且现在跟他们从前那会儿确实比不了,当年他也十六七岁到省城,人生地不熟就敢跟着韩耀走,当时的确也没什么坏人,世道也算是清清白白,正正经经;同样的事情换了现在你再试试,谁敢?傻了吧唧站大街上不出三分钟,兴许就有人勾搭着把你卖了。 韩耀道:“不管咋的,儿子的心是好的,就可以了。” 张杨不禁叹了口气,说:“他不懂事的时候,我老盼他长大,现在真长大了,我又希望他总是以前那么不大的一小点儿该多好……” 好在现实倒还没有张杨想得那么“现实”。第一学期末的家长会上,有一个环节是班里同学们彼此形容第一学期留下的印象,学生中七嘴八舌说到张容的不少,都是讲他性格好,做事儿特讲究义气,不抠门之类的,可见是跟他平时交好的男生们;居然还有一个女孩子主动举手,说张容不讲脏话特别好,开运动会啊打扫卫生啊从来不推卸,还很温柔!当时全班哄笑,吹口哨起哄的此起彼伏,那女孩整张脸哄的就红了。 张杨也忍不住乐了,看身旁的张容脸有些红,同学的夸赞对儿子还是很受用,也并没有他根据张容的描述所想象出的那么不好相处,说到底都还是些意气风发、活泼的大小伙子大姑娘,再如何不至于那么圆滑,可能之前因为惦记儿子,所以想的多——而且没想到张容都有人喜欢了! 张杨这次家长会开的特高兴,不过最后还是警告张容:“不允许处对象,小小年纪扯那些个嬉皮的都不是好行为,知道不。” 张容不住点头:“知道知道,我又不喜欢她。” 张容心理成长的同时,生理也在成长。他个头在魁梧的北方人当中显得不是很高,高一那年春节最后窜了一窜,一米七十多勉强够用,距离韩耀的身高还差一个头,倒是跟张杨差不多。他下巴上开始长出绒毛,最初始的胡须,穿上学校的校服,翻领衬衫套毛背心,打领带,配条长西裤,跟张杨走在街道边,身影映照在玻璃橱窗上,父子俩俨然是一般模样。 所有家庭都一样,孩子总有一天不再是孩子,他们一大,就把父母催老了。张容一上了高中,两个父亲为他操心的少,日子就过得飞快。岁月不着痕迹的流淌,说不准在意识不到的哪一瞬就无声无息的将人打磨变了一点儿,当走的足够久,猛然回头才发觉,自己竟已经离年轻很远很远了。 张容高中二年级的某个早晨,韩耀起床洗漱,准备开车送儿子去学校,当对着镜子梳头时,无意间在发旋附近发现了一根,白头发。 韩耀拿梳子的手当时就顿住动不了了。 韩耀使劲扒开头发贴着镜子看那根闪着银光的发丝儿,大喊:‘张杨、张杨!你来!“ “啥事……”张杨迷糊的应了声,趿拉着拖鞋走到洗手间门边,靠着门框睡眼惺忪。 韩耀瞪大眼,难以置信的说:“我长了根儿白头发!” 张杨面无表情走过去分开韩耀浓密的头发,捏住一根稍微施力,拔下来扔进垃圾桶,看韩耀一副遭受沉重打击的表情,手指在他头皮上按揉了两下,笑了起来:“哥儿们儿,你都四十岁大多了,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现在才有白头发已经好不错了,说明你身板足够硬实。你以为你永葆二十啊?” 韩耀蓦地怔了怔,半晌,颓然的喃喃道:“……我都要五十了?” 张杨说完也愣了,没想到韩耀这么在乎,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不好听,戳的他哥难受了。他摸摸韩耀的脸颊,笑道:“哎,岁数归岁数,哥们儿你可不老,你看看顾青,三十大多就谢顶了吧,以前年轻时候想不到现在会这样吧。你跟他站一起,他比你老多了。” 韩耀扭头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上下左右瞄了半天,心情顺遂了些,道:“……可也是,我跟他比,那肯定是他老,前两年还配了副眼镜带上了,四眼子。” 餐桌边,张容背着书包大口小口解决碗里的肉末稀饭,抬眼夹腌蒜的时候,忽然蹙眉啧了声,说:“爸爸,你……” 韩耀眯着眼看报纸,“我怎么?” 张容放下筷子,端起两只手做出看报的动作,手臂伸直得笔直,距离身体老远,往后微微扬起脖子,眯着眼,跟韩耀的姿势二样不差,“你这么看报纸不累啊?” 韩耀:“……” 张容抖了抖手腕,重新拿起筷子,道:“我记得你以前看报不这样,怎么最近一天比一天离得远呢?你离近了看不清么?” 韩耀清了清嗓子,说:“看不太清。” 这时张杨端着一瓷碗煮鸡蛋从厨房出来,张容了然的哦了声,朝他勾手掌,说:“爸爸,我爸好像老花眼了。” “啊、啊?不能吧?”张杨诧异道,“你爸以前眼神儿成好了!你咋知道他花眼呐?” “可是他离近已经看不清楚了。”张容耸肩,说:“要不然抽空去验验光,早配眼镜早省心,眯着看多难受啊。”说完咕咚咕咚干掉一大杯牛奶,倒扣上棒球帽,哼着曲儿坐到玄关矮凳上换鞋。 张杨微张着嘴,斜眼琢磨这怎么就花眼了呢,听见张容的话嗯了声作答,再看向熊着个脸的韩耀,憋不住干笑两声。 ——这简直是现世报,刚说完人家显老,自个儿就被判定成老花眼,刚嘲笑完人家是四眼子,这回自个儿鼻梁上也要预备着架镜子了。 86、 韩耀固执地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老花眼,也不去验光,家里人拿他没办法,由着他干挺。一直挺到他的手臂长度已经不足以伸展至他能看得清报纸小字的位置,彻底无法读书看报,才终于勉强答应了。 本来韩耀打算去二医院眼科,到底正规医院应该比步行街上一家摞一家的眼镜店靠谱。洪辰听说了却不让,道:“去什么二医院,不咋地还费钱,我给你找一地方,说了你别不信,省城的医院眼科,还有什么这个眼镜店那个镜片行,其实全在同一个眼镜批发进的货。” 韩耀真就不信他,说你怎么知道这清楚呢?你听谁说的? 洪辰跟他讲:“哎,小韶不是爱臭得嗖,愿意美么。这两年新流行带什么美瞳,他总去买,隔三差五的趁机跟眼镜行买货的小哥套近乎,不出十天半个月把人家肚子里的话儿掏干净了。据说正规眼镜店买一千七的镜片,那可是正正经经的真货啊,我告诉你,在批发处单买也不过三百五,还呆讲价打折送镜框的不算。” 韩耀将信将疑,洪辰只得领他去了一次才算完。正好在那儿验光检查,选了镜框镜片和眼镜盒,说好眼镜完工先不取,我们付钱在这寄放着,往后啥时候有空啥时候再来拿。 今儿正好赶上是张杨为了庆祝评上副高职称,定在这个周末请全家人出去下馆子庆祝一番。在剧团打拼了二十年,终于坐到这个位置,张杨高兴得不得了,花平时舍不得花的大钱去火车站附近一家新开的美食百汇大快朵颐。在这里吃好了中饭,可以顺路去火车站斜对面的眼镜行,取之前配好的眼镜。 一家三口到火车站斜对面街口处,有一家极不显眼的地下眼镜批发大全,红字大牌子破破烂烂,灯管当啷着随风乱晃,“高档”两个字跟这块地方绝缘。走下楼梯,一阵阴风凉飕飕的不知道打哪儿吹来,楼道两侧摆了眼光器材,视力表和镜框柜台,一应俱全,唯独没有人影。 张容阴测测的说:“鬼楼……” 张杨狠狠拍了他后背一巴掌。 韩耀带头走到最底下,当走到拐角之后,黑暗尽退,灯光骤亮,豁然开朗。 玻璃门侧一段小收费台,偌大的屋子满满登登全是顾客和销售员,各种材质的镜框柜台迷宫般曲折蜿蜒。 张容率先溜达进去,绕开柜台往后探头一望,当即震惊了:“这是……哈利波特的奥利凡德魔杖店!?” 原来这家店铺远不止看到的这么大,镜框柜台只是进门的一小块地方,后方没开灯的幽暗处,十数排高至两米的架子延伸向黑暗的内部,每一个架子上都塞满了长方形纸盒,那些是各式各样的未加工镜片。 收费台后的女老板笑容满面迎上来:“欢迎来我们眼镜批发,呦,您不是就内个洪哥领来的大哥么,怎么着今儿来取镜子了?内谁!就你就你!三百二十七号,花镜取出来!” 一胖乎乎的男店员呼哧呼哧紧忙跑进去又跑出来,把眼镜盒递给韩耀,边喘气边笑着说:“大哥既然我们老板认识您,我就不看您发票了,您回去之后想怎么戴就怎么戴,咱家眼镜保您用着放心用着安心,觉着哪里不好拿回来咱们一应帮您处理!” 韩耀开盒试了试,道:“好,谢谢你啊。” 另一边女老板已经拖住张杨的手不放,将他按在视力表前,把饭勺子塞进他手里还帮他握好。 女老板笑眯眯的举起一根电视天线棍儿,“咱们这里验光免费测视力免费,无论你多大年龄什么工作,眼睛都是我们看世界的媒介,心灵的窗口,时刻关注眼部保护视力不容懈怠。来,告诉我这个是朝向哪边。” “……”张杨毫无表情,抬手往右指了指。 这家店太过热情,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好容易张容测完视力并确定不需要配眼镜,韩耀也在店员的热情帮助下挑选好了备用眼镜盒和眼镜布,大姐又准备让张容体验一番。 张容冷静的拂开她,对韩耀说:“爹,学校下午的补课要晚了。” 女老板的热情被一盆冷水浇透,只好放开他,兴致缺缺的从收费台底下拿出一根假魔杖赠送给张容。 张容:“……” 女老板:“因为自从《哈利波特》红起来之后,不少顾客都说我们储放室像魔杖店,所以弄了这个赠品,您拿好眼镜赠品和随身物品,有需要尽管来我们眼镜批发。” 女店员利落的跑过去帮他们推开玻璃门,顺便让进来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 坐进车里后,张杨感叹不已:“这店这态度,简直了……” 张容假模假式的挥舞魔杖,说:“赶紧回家,磨叽这么长时间,我还得收拾书包换校服去学校,马上不赶趟了。” 韩耀不紧不慢的发动车子,回头笑了一下,随口道:“去什么学校,少去一次不打紧,爸爸帮你请假,而且兴许的事儿,从下个星期开始你高二都甭再上什么狗屁自修课了也不定。” 张容让他逗笑了:“你净扯,除非地震。” 韩耀挑挑眉,不说话。 结果下午刚到家,张容才拿起书包,裤袋里手机震动了,拿出来看到一条未读短信,是学校班主任群发的,说—— 各位同学,从本周起星期日的自习课暂时取消。何时复课另行通知。 “我勒个去!我爸居然蒙中了!”张容乐坏了,扔了书包跑上楼,扑通躺倒盖被补觉。 到了晚上张杨终于知道韩耀为什么料事如神了。 晚饭儿子没起床,俩人也不准备开火,一人一碗芝麻糊,吃完了就洗漱,完后盘腿坐在卧室床上看电视。韩耀鼻梁子上架着花镜,握住张杨一只脚丫子给剪脚趾甲。 张杨惬意的拿着遥控器,电视正在播放的省城快讯,戴眼镜的光头男主播播报激情洋溢的上下挥动手臂,讲解省城当天发生的大情小事。 河道下游遭垃圾堵塞的新闻之后,男主播一推眼镜,道:“我们来看下一条。准高三学生压力大!家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关键时刻,应该努力奋起还是张弛有度?老师希望快马加鞭,家长却心疼孩子,表示应该劳逸结合。” 接着画面一晃,录像中一大帮学生家长堵着教育局长抗议,乱哄哄一层人头攒动,吵嚷不已,赫然中间夹着韩耀的脸。 张杨:“……” 画外音:“教育局的热线电话和信箱近来接到不少准高三生家长的投诉,希望学校取消补课,缩短在校自习时间。其中一位韩先生在电话中表示,毕竟孩子还没上高三,学校紧着折腾,把孩子身体折腾垮了,真到高三使不上劲儿怎么整。” 接下来是一段电话录音,截取了一段,韩耀愤怒的声音说:“学校能付得起责任么?啊?!擅自补课本来就违反规定,还收我们那么多钱,干些不必要的事儿,适得其反我告诉你!看给我们孩子累的!吃不香睡不好,高二就至于这样?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啊,你们学校就盼着我们孩子考上大学,给学校添荣耀,孩子的身体你们就不顾了是吧?为人师表还带这样的?!” 画面切回演播室,男主持表情端重:“对此,我们采访了省城几所一类高中,校方纷纷表示是为了学生好,为了孩子的将来好,苦一时好过苦一世。然而当我们提到擅自加课补课,增加收费等问题时,校方却选择避而不谈。多翻追问下,最终校方承认。针对这个问题,教育局下发关于禁止乱补课乱收费的……” 张杨眯着眼缓缓看向韩耀,韩耀收拾了指甲刀,大喇喇往床头一靠,睡衣往上撩起露出肚皮,居然还臭不要脸的一副骄傲的神情。 学校成天到晚加课补课,很多家长心疼孩子累,韩耀不知道怎么鼓动的家长委员会成员,给各班家长发短信,呼吁他们为了孩子着想,为了让学校在不牺牲孩子健康的前提下理智学习,集合群众力量去教育局投诉,把补课给禁止了。 张杨简直哭笑不得:“居然还真被你给忽悠成了。” 韩耀道:“小事儿。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怕闹事儿,而且这帮家长属于闹得正义闹得有理,好使。” 张杨摇头:“高二这么补课确实不太应该……你也是,可真够能耐的,这要是让儿子同学认出你这个’大舅‘,他脸不得没地方放。” 韩耀笑了声,俩人靠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谁都没再说话。 忽然,张杨开了口,平淡的说:“你说我上学那时候真是傻透了,怎么这么唬呢。一大家子还有同学好几个,这么多人愣是想不到找上头闹一闹,光跟学校废话有个屁用,哪怕不作,打个牌儿往领导出入的地方一坐估计也成啊。要是师范学院当时背地里不收农村学生的事儿曝出来,我肯定就能上大学了。” 韩耀在棉被上张杨的手背拍了下,继而握住,张杨说着,语气还是带上了惋叹。 “要是上了大学,毕业分配成老师……唉,现在当老师多吃香啊,公务员编制,学校给发福利,还跟着学生休寒暑假,还有灰色收入。要是上了大学,现在我肯定住着教师楼,滋滋润润,桃李满天下……” 韩耀接着他的话茬说:“上了大学,你现在肯定端着小茶缸,夹着教鞭三角尺训学生,天天吃粉笔灰,贪黑看书写教案评职称评优秀,晚课上完回家,媳妇怨你回晚了再冷个脸,孩子笨了吧唧的写作业还得缠着你。” 张杨笑了起来。 韩耀与他对望,缓缓道:“你上了大学,我也没法儿在南郊土道上遇见你了。到这个岁数,既当不上副团长,也捞不着……” 他食指朝下指了指,唇角微扬:“楼下车库,我给你买了辆凌志。祝贺张杨,以后成为一团之长——虽然是副的。” 张杨猛地坐起来:“哎妈……哎妈啥玩意儿?凌志车!?你给我买的?真事儿!?啥色儿啥型啊?” 韩耀靠着枕头,攥紧他的手摩挲掌心,含笑挑眉:“知道你喜欢车,明天上班之前去看看。这回有新车了,咱可得先把手练熟了再上路,万一再干进人工湖一次,这我也整不起。以后晚上没事儿,等儿子吃完饭,咱俩去城郊找条车少的公路,每天练一个小时。驾校教的那些玩意儿不彻底不实成,还得靠实际驾驶经验。” “诶太好了!车!”张杨乐得嘴角扯到耳朵根儿,躺在床上翘着二踉腿直抖,屁儿颠儿的,要不是强忍着他现在就想冲下楼瞻仰新座驾。 韩耀看着他,心头熨贴极了,寻思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有什么好东西,还跟以前小孩儿大那时候似的。 张杨高兴着,还叨叨咕咕的合计:“但是帕萨特那钱可就浪费了啊。太可惜了,扣大棚的钱来得多不容易,早知道应该全给大舅,给爸妈,买什么车呢你说我!真是!这么得就打水漂了,而且真是’打水漂‘,简直是罪过……”合计来考虑去,他一拍掌,“对!哥们儿,那帕萨特虽然有点儿毛病还过气,好歹外表看起来九成新啊!咱二手车卖了吧!咋样?收回一点儿是一点儿……” 韩耀翻身盖被,一张棉被罩住俩人,脑袋枕着枕头来回动活,调整睡姿,说:“随便你怎么着……真忒么的,老子这么些年给你送多少礼物,你从台湾竹那么高到现在,就给我送过一包饼干。” 张杨放开二郎腿,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撇嘴道:“猴年马月的事儿你翻出来说什么?你给我才送过几次东西,我从台湾竹那么高到现在,日复一日起早贪黑伺候你做饭洗衣服的你怎么不记着?话让你说的,可真够逗的你……” 韩耀从鼻孔嗤出气儿笑,嘟囔了两句,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掐,掐着都渐渐困了,阖紧了眼皮谁也不瞅谁,紧挨着睡觉。 张容虽然拖他爹的福,高二不用补课,可高三是无论如何都得补的,这个时候是孩子一生最关键的阶段,除非谁不想考大学可以随着心思可劲玩儿啊睡。所以升了高三之后,也没有家长因为孩子睡不好觉而到教育局闹事儿要求减负了。 高考生的早自习开始的特别早,很多家长都选择让孩子住校了,吃住上学都方便,大人孩子可以晚起一会儿。不过张杨觉得学校食堂吃的不好,住宿也差,所以张容还是走读。他和韩耀为了给儿子做早饭和自备加餐,通常四点半就起床去早市,路过一段垂杨柳的河坝,溜达溜达顺便当做晨练。 早晨的空气清新沁人,河面波光涟漪,韩耀天天趁机运动,跑跑步,蹦跶两下,身体照之前强健了不少。 张杨三十六七正是壮年,常年练功身体倍儿棒,虽说不如韩耀高壮,但年轻时那副小孩儿样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褪去,越剧让他具有温润如玉的气质,身体也好,脱了衣服身上纹理流畅,不直硬,看着让人喜欢。 韩耀则不成了,本来当年壮硕的六块腹肌已经基本模糊成了一块,现在虽说亦不如以前那么壮实,最起码不用惦记起肚腩,肌肉线条也逐渐的重新清晰起来。 俩人拎着蔬菜水果回到家,脱鞋放东西,凡是动作都轻声蹑脚,因为张容还在睡觉。孩子熬夜学习睡的太晚,白天在学校又那么累,好容易熬到星期日,可以让他睡个懒觉歇一歇,而这星期日还只有半天假期,下午还得去学校上自习,听老师讲题或者做模拟卷。 但是好死不死,跟故意作对似的,越希望静,外头就越不静。 自从一模考试结束之后起,窗外每天早晨六点半都准时准点,风雨无阻的传来广播喇叭录音的吆喝声。 “收大米嘞——收大米白面豆油喽——” 韩耀只要听见这个动静,立刻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张脸拉下来了。韩老板沉着脸的表情,要是平日搁在公司开会,底下人能吓得心里突突,生怕他因为哪儿做的不好摔文件夹。早年韩耀是不经常生气的,后来许是公司事情多了,他板着脸的次数也渐多,眉心褶皱处因为时常紧蹙,已然有两道了印痕。张杨总给他揉,也揉不开。 收大米的无形中在张杨家促成了一习惯——外头动静一起,屋里小阁楼上马上会有开门声,然后拖鞋趿拉在地板上直响,张容苦大仇深的嘟囔:“收个脑袋啊……”之类的话。 有一回早上,韩耀听见儿子又被鼓动的睡不好起了床,抬头看表,这才六点多钟啊!立刻怒了,骂道:“……操你大爷的。” 他大步流星走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带泥的大土豆,到客厅拉开窗户,抡起膀子朝斜对面矮墙外人行道边的那个三轮车砸了过去。 愤怒的大土豆如同炮弹,飞也般直奔三轮车主而去,重重砸在丫的脑门上,土豆迸裂,隔了这么远仿佛还能听见其脆响,三轮车主大头朝后,四角朝天,仰倒在地。 韩耀朝外头啐了口,吼道:“娘的!来一次揍你一次!” 张杨:“……” 吃早饭时,张容有些担忧:“不会砸出事儿吧。” 韩耀往他碗里夹了个锅烙,哼道:“砸他活该受着,我告诉你,收大米面粉豆油的九成都不是好东西。你以为他们收来的陈大米过期豆油都给谁吃的,路边儿摊煎饼炸大果子的,说不定哪家用的就这些原料,这他妈多便宜,他们反正自个儿不吃,里外里多赚多少黑心钱。” 张容听着,不自觉在脑海中将他奶奶家以前的一袋生虫大米跟早点摊子香喷喷的米糕联系在一起,立刻呕了。尼玛怪不得那么香,里头多加多少蛋白质呢。 韩耀:“以后在你窗边放一筐烂土豆,他再打扰你睡觉就扔他。” 张杨知道韩耀是故意逗儿子笑一笑,所以没说什么,张容太累了,能乐呵的时间也太少,几近全无。 其实张容从进入高二下学期起,学习气氛已经开始紧张了,也就是韩耀想法子把补课闹黄的那段儿,之前老师赶课赶得紧,其目的就是为了给后半段的全面复习腾出充足的时间。高二后半段开始进行第一轮扫当式复习,张容书桌上堆的练习册和课本,学校给印的满登登全是知识点的卷子,按一叠摞起来比韩耀高一个脑袋。 高考,对一个孩子、一整个家庭的影响实在太大太深。欲出人头地先得过高考这一关,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是一场基本决定未来的大战,一场生死之战。 好在张容不怎么需要父母操心,他跟别的有些孩子不同,在学习这一块知道用功努力,不像别人还得家长劝着,哄着,不拉不扯就不爱动脑,成天就想着玩儿。不过张杨想操心的地方,他和韩耀使不上力——张容的成绩令人不甚满意。张杨时常督促张容让他的年级模拟分数再高一些,再努力一些,因为张容的分数实在不够考上好大学,万一他们这届的高考题抽疯的难,他可能上一本都是问题。张容不傻,可是脑子也不非常聪明,平常普通,所以他要想在高考的独木桥上挤占一个位置,不被挤掉进水里,除了努力,只有努力。 相较于成绩,韩耀更关心他儿子能否休息好,所以星期日早上只要有一点儿噪音他都不乐意,收大米豆油那小子也就遭了殃。其实,韩耀也担心儿子考上大学的事,但是成绩在他心中不是最重要的,这句话他曾经明明白白跟张容讲过,希望儿子别有太大压力,尽量做好就行。 有一回,张杨挪揄他,说:“你怎么不干脆让张容甭高考了,你不是不看不起臭老九么。” 韩耀语塞,咳了声:“嘶,你这人真是……这话都多少年前的了,现在社会不是在变么,当时我受教育的年代,咱俩的年代,可不就是长个脑瓜子就能空手套白狼,戴眼镜都让人瞧不起。你再瞅瞅现在,干啥都要文凭,得有文化。而且说实在的……” 他顿了顿,又道:“真还得读书啊,念了书有知识。我一看公司上下,有文化和没文化差的在天在地。扫楼道的婶儿一个月一千块钱,累得够呛;技术部顾青他们,在大学滚一圈出来,天天端个茶缸坐着不起身儿,伸手拿高待遇高工资,而且一年给咱家造出这些钱。”韩耀在张杨手心写了个数字。 说罢,韩耀喟叹道:“我不图咱儿子能造这么多钱,以后毕业了,站在社会上拿来跟别人比,凡是摆出来的方面都不比人低,这就行了。他以后要是真考个硕博连读什么的,再用脑过度,像顾青似的谢顶,那可不值当。” 说是这么说,可越临近高考,张杨和韩耀越不安,仿佛情绪也随着渐热的天气而躁动起来。 只要能考上怎么着都成了,就怕临场失误,考不上。 四月份的一天,韩耀接张杨下班,俩人正好路过晚市,于是停了车进去买食材。 张杨踩着瓷砖台阶,站在大玻璃浴缸前挥舞着从摊贩手里夺来的捞网,想挑一条鲫鱼给张容炖汤喝。排队等着收拾鱼鳞的工夫,张杨对韩耀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这心就是不痛快,我想明天领张容去庙里拜拜。家长委员会的很多人都拜了!” “……”韩耀特别想告诉他这个时候封建迷信也解决不了问题,但是看着张杨惴惴不安的模样,想起张容每晚伏在书桌前紧绷绷的脊背,小脸儿蜡黄的,韩耀最后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拜一拜也能求个慰藉,缓和缓和情绪,让他俩安心。 礼拜日早晨,张杨以“你爸今天忙,我出去买东西,两只手没有四只手够用,你跟我去拎口袋”为由,把准备学习的张容从小阁楼哄了出来。父子俩开车去了市区一条繁华的步行街,这条街西侧隔了两条胡同就是省城一间很有名的老寺庙。 张杨有意无意的领着张容闲逛,很自然“路过”这里,张杨在周边的佛用品店买了一串檀香木珠,在张容手腕缠了三扣,站在红墙根儿底下听了一会儿白胡子老头给路人算命,然后张杨笑着说:“既然路过了,跟爸进去拜拜吧?” 张容哦了声,说:“进去看看,人多排队就不拜了。” 张杨蹙眉,轻拍了他一下,“佛寺跟前别说这种话,既然要拜佛,就得诚心。” 领着儿子迈过门槛,寺内人来人往,熏香缭绕,木鱼声与钟声庄严。 张杨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祝祷,希望儿子能放下负担,从容面对,金榜题名。 张容被父亲扯着跪地,有些不太乐意,在鼎盛香火缭绕的殿前四下瞻望,见张杨跪起来还没完没了了,他吸了吸鼻子,径自从蒲团上起身,双手插口袋晃悠去了殿外自个儿寻热闹看。 这寺庙的香火极旺,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形形色色,寺庙围墙的青瓦看着已然破损古旧了,院内苍天巨树,张容目测两三个自己才能保得住,定是古木,这寺庙年头不少。院中央伫立一尊大鼎,鼎内烟火缭绕,不少人排队在里头焚烧着什么东西。 正疑惑间,身后有一和缓带着笑意的声音替他答了疑惑:“那是烧小人,烧替身。” 张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老和尚,眉毛灰白,穿灰蓝的粗布衣裳,正冲着他笑。 上下端详这个寺里的和尚,张容问:“为什么烧这玩意儿?” 老和尚回答:“因为人们有了不能解决的苦恼,所以希望以此得到解脱。” 张容不以为然,耸肩“:烧了就能解决么?我看还不如自己想法子,做点实事解决问题,干嘛要信这种……”他原本想说封建迷信来着,不过面前就站着个封建迷信的宗教人士,说这话容易使人不愉快,于是也闭上嘴不再说下去了。 老和尚和蔼的笑了起来,眉毛微扬,已然知道张容心之所想,倒是没生气,不置可否的嗯嗯了两声。他端详着张容的眉眼神情,点点头,说:“孩子,和尚送你一本经。” 张容疑惑的看着他,目光带上了防备,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强买强卖你可找错人了,我兜里一分钱没有。” “诶——”老和尚打断他,笑容可掬:“和尚说了’送‘。”说着从肩挂的布袋中拿出一本小册子。 张容就着他的手去看封面,皱着眉念:“《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哦,我知道,就是《心经》嘛。” 和尚笑问:“可知此名为何意?” 张容摇头。 “那么,我讲与你。”老和尚阖眼颂了一声佛号,声音如潺潺之水。 “以心量广大之通达智慧,超脱世俗困苦之本途。” “摩诃为宇宙万物之本命,无边无量。” “波罗为之彼岸,不垢不净。”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一切法皆无自性,即为空性,一切烦恼皆可断除。庸人自扰,人生自是苦多,凡有难处时,不急不躁不嗔不恼,顺其自然,何来烦恼?” 周围的游者香客皆被讲经声吸引,团团围在张容和老和尚周围,人群中亦有好奇着,看热闹的,拍照的,静心听经的,老和尚语毕,周遭皆寂静。 张容恍然,似懂非懂的接过心经,老和尚笑呵呵的在他头顶拍了一下,转身隐入殿后,周遭人群尽数散去。 张杨上香结束,一看身边儿子不见了,赶紧出来寻,一眼就望见张容杵在大鼎后头,傻呆呆的手里拿着本书。 张杨走过去,张容见他过来,偏着头,而后无缘无故的舒了口气,说:“爸,虽然不太明白,但是我觉得好多了。” 张杨怔怔看向儿子放松的表情,以及转身时轻快的步伐,立刻扭头跑进大殿跪下又拜了三拜,心道:多谢佛祖!佛祖显灵!真是立竿见影啊! 当年盛夏酷暑,张容顶着骄阳似火,热浪侵袭,与数以万计的考生一同走进高考考场。 分数出来的第一天,韩耀和张杨围在他的电脑前,无比紧张的盯着屏幕,看张容一字字敲入他的姓名和准考证号。 五百七十一分。 属于妥妥的正常发挥,张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几乎瘫在椅子上,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从高二分班学文科以来的所有成绩拿出来比对,这是最好的一次,比这再多他拿不到,不过不该丢的分儿,他几乎一点没丢。 一看这个分数俩个爹都乐了,韩耀使劲儿的揉儿子的头发,激动的高声说:“好!儿子考得好!这回可彻底好了,乖宝不愁了,这分数清华北大考不上,重点学校还不够用么,咱还不挑着来么!” 张容脸上也忍不住挂着笑,只是垂着头有些不太敢看张杨。他觉得这个分数达到了他最好预估,却没达到爸爸对他的期望,爸爸总是要求他做的更好一些。 而这时张杨拍了拍他的脸颊,让他抬起头来,笑着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眼神无比自豪,骄傲。 “儿子,真棒!” 87、 儿子的高考分数够格了,离大学只差一步,张杨认为决计在报考方面不能功亏一篑,所以蒙头盖被不睡觉,琢磨了几个晚上给张容选了五所学校。登校填志愿那天,韩耀领张容刚踏进班级一步就被两本报考手册砸了个趔趄,然后全班六十多名孩子的家长搬来小板凳排排坐,听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喋喋不休,还不允许中途走人,名曰“择校讲座”。 听讲座的结果是:张杨给选的学校,不行。 班主任老师咧着涂口红的嘴巴,道:“张容的成绩很好,不过我刚刚也讲过了,为了确保孩子最大可能的走进跟理想较近的学校,上跟分数相符的学校,选校必须有冲刺,有稳准,有保底,得参考报考手册的数据,同时结合今年情况来选。可是你们预选的五所,三所冲刺,两所保底,这……恐怕不行吧。” 韩耀:“……” 韩耀不懂这些,张杨自个儿合计的时候就是嫌弃他不明白,所以也没在一块儿商量,现在老师把张杨给否了,韩耀立刻蒙圈,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咋办好,偏偏今天张杨上午在戏校讲课,下午有演出,儿子的填报卡中午之前必须填写录入完毕,连打电话也没法儿。班主任让六十多个家长团团围住,韩耀挤进去半晌也没再搭上话,无奈只得领着他的乖宝,一大一小蹲在录入室门前的走廊墙边,凑在一起翻书,拿着2B铅笔对那张卡纸涂了改,改了涂。 涂涂改改重复不知道多少次,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录入室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小道消息如同打着旋的风顷刻盘旋到门外,有个男生扯着嗓门对他妈喊:“妈——!别再乱改了——!有人把卡擦漏了——!” 登时走廊中满登登的一大片脑袋全都震惊了。 妈蛋居然还有这种悲惨的可能!换卡是个麻烦的事情,余下已经时间不多,握铅笔的家长们手抖动的幅度愈发大。韩耀看着眼前的卡,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比刚才薄了不少,忧心忡忡的问:“乖宝,咱还是……别改了吧。” 张容紧张的咽唾沫,虽然跟韩耀有一样的想法,奈何现实残酷,他愁苦的戳中当间一格,说:“我也想啊爹,可是中间是不能空的,还是得把后面的擦掉再提改上来。” 韩耀歪着头,额头在衬衫肩膀的位置蹭了把汗,咬咬牙道:“这么着,不改,咱再……选一个学校填上,选个差不多的凑数就行。不不,还是选个好点儿的……不怕不怕,这分数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 张容犹豫:“这事儿谁也说不准……” 这时候电梯口走出来的年级主任拿着大喇叭吼:“十一点了十一点了!没填完的家长同学赶紧啊!录入的抓紧!” “操蛋……”韩耀被催得烦躁,随手翻看了两页,指着中间一个学校点了点,“就它吧。”紧着填涂后挤进屋里排队。 然后,张容就无比精准的被这所大学录取了。 再然后,张杨查到了学校险些气疯,白天当着孩子的面不好对韩耀发作,夜里等张容睡了,俩人把房门一关,大吵了一架。韩耀也憋气,说之前明白跟你讲了自己不明白还非得让他领儿子报考,弄出错又拿他撒气。张杨听完二话没说直接揍了韩耀一电炮;韩耀也急眼了一口气爆上来,把张杨狠狠掀翻在床铺里,锁住他的脖子,直到张杨不再企图用膝盖顶碎他的蛋。 干完架,一切仍然于事无补,张杨颓然道:“完了,完了。另外四个都没毛病,怎么偏偏就上了这个。” 韩耀暴躁的喊:“咋的就完了?!那学校挺好!你作够没有!” “好个屁!好你妈个脑袋!”张杨吼道:“你睁大你的眼珠子看清楚!是九八五么?是二一一么?不是!” 韩耀:“不是就不是!最起码它老牌名校历史悠久!还是以省命名的!” 张杨:“以省命名它还不在省会!” 张杨死命的拍床头柜,怒道:“你是罪人!就算凑数,你连看一眼简介的时间也没有吗?!太不负责了!儿子寒窗苦读辛苦十多年,最后就败在你手里!就让你报了这么个学校!罪人!” 韩耀让“罪人”两个字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彻底激怒了。当晚张杨没睡,坐在屋里抽烟生气,韩耀也没睡,在客厅对着电脑,笨拙的移动鼠标,不时伸出两只食指用二指禅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俩人谁都没听见小阁楼上床铺轻动的声响,以及后半夜门缝亮起的屏幕光亮。 第二天早上,三口人围坐着吃早餐,谁也不抬头,更不说话。 最后张容实在憋不起了,打破压抑道:“爸……其实那学校可好了,老牌名校,历史悠久,能追溯到,呃……”他掰手指数了数,“晚清。” 韩耀咳了声,语重心长道:“真挺好的,是不是儿子?你算算,全国一共多少所大学,重点只有八十多,它就其中一个吧。” 张容立刻接茬:“对对!诶你们不知道,联合国还给它送过拖拉机呐!这学校农机专业老牛逼了!” 韩耀:“听说校园里到处是苍天古木,啥品种都有……” 张杨听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最后将筷子拍在餐桌上,无奈道:“算了。张容,这学校你要乐意去,心里真不觉得委屈,我啥话都不说了。”说着起身到玄关穿外套,换鞋准备去剧院。临走开门时,又回头说:“再者说了,你个学日语的,农机跟你有一分钱关系吗。” …… 事已至此,张容看来也认可了自己的大学,于是张杨生气过后也勉强接受了,听天由命吧。毕竟不管好与不好,值不值得,学校已经更改不了,好在这所学校真的挺不错,虽说没有张杨看重的那些名头,但实力绝对够。最后一次去高中取回录取通知书,跟同班同学出去玩了一整天,吃顿散伙饭,真正的假期从这时候才正式开始——如果只是身体放松了,心情还紧张着,假期哪儿有过得好的道理呢。 猫在阁楼昏天暗地的睡了五天,张容收拾收拾行李包,让张杨把他送去了祈盘屯奶奶家。张杨把张容扔下车,在家吃了顿午饭遂即返回省城,剧团工作不允许他陪儿子长住。张母老早就听说大孙儿考上大学的消息,今天终于逮住他稀罕了个够。张父给孩子杀了头羊,让他可劲儿吃,把学习累掉的膘都补回来。整个夏天张家人都脸上有光,家里出了大学生啊! 屯里人也纷纷议论感慨起来,翻着翻着提起从前,叹道:“当初把儿子送进城!真对劲啊!他们家老儿子进城,现在多好多有钱,儿子也考上大学!唉,你说咱们那时候咋就不开窍呐,要不现在也跟他们家一样好了!” 别人越后悔,张父越高兴,就像终于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儿了似的,甚至特意在家摆宴,庆祝大孙成为大学生,狠狠实实从屯子人手里收了一把随礼钱,把这些年随给别人家的全收回了腰包。 当天席间,张杨大舅高高兴兴的陪张父喝了两盅酒,等人们在桌边炕沿乐开了,偷偷起身走到厨房,回头朝张容勾勾手掌,示意他来。 张容疑惑的跟出去,小声问:“大舅爷,怎么了?” 大舅笑着,有些不好意思,粗大手掌不自觉的拉扯毛衣衣摆,又抬手挠了挠头发。 今天在张容眼中的大舅,早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大舅了。 从前这个男人邋遢肮脏,穿洗不干净的衣服,手指缝里永远塞着泥土,胡子拉碴,趿拉着破布鞋,含胸驼背,平庸沧桑。 而现在他手掌干净,指甲修过之后十分齐刷,衣着从头到脚都是整洁的,甚至染黑了原本花白的头发,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噗。”张容瞥见大舅的毛衣袖口,笑道:“这是谁织的,袖口收针跟心电图似的。” “嘿,你大舅奶,她在家没事儿干,织的。”大舅笑叹,“你大舅奶比以前好多了,脑子清楚一些了,前几天还问,’小容是不是考上大学啦?‘” 张容微有些动容,说:“晚上我去看她,看我大舅奶。” “不用不用!”大舅忙道:“晚上土道成不好走了,咱不去了,现在我不锁她,她要是想你,自个儿认得路就来了。” 说完,他按了按张容的肩让他等一会儿,回屋去翻挂在找门框钉子钩上的布面棉衣,左右偷瞄吃饭的乡亲,确认没人瞅他,赶紧把什么东西往衣服里掖藏,小跑出来,笑呵呵的挨在张容身边,嘱咐:“容啊,你大舅爷……” 从祈盘屯接回张容当天下午,张杨整理行李包中的衣服,摸着紧底下平铺的一块一块厚实的玩意儿,心说臭孩子藏得啥,随手给掏了出来。 动作未尽,张杨只搭上一眼,脸色已经变了。 “张容!这怎么回事?!” 张容跑上来,到门边见张杨手里掐着的厚厚三沓钱,停了脚步靠在门边,垂下眉眼,低声说:“大舅爷给我的,我一说真不要,他险些哭了。他说,我念大学不让你们供,他来供。” 张杨拿钱的手搁在书桌一角,神情恻然。大舅在大棚干活儿,年底的分成一毛钱都没要,张杨如果硬要给他,他就扔了锹往外走。这三万块钱,大舅是每个月干活烧煤打更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凭力气,凭本事,没有一分是白来的。最后他把实实在在劳作攒的钱,给张容念大学。 张杨知道大舅心里怎么想,为什么这么做。这个人还是觉得亏欠了张家,感激张家,想要报答。 这些张杨没有讲给张容,只说:“你大舅爷辛辛苦苦干活,还想着供你上大学,你以后要孝顺他。” 张容点头:“大舅爷没孩子,以后我养活他们到老。” 秦韶得知他大外甥成为了大学生,特意请客,俩人单独出去吃了一顿大餐,然后直奔科技城,给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当做贺礼。洪辰比较传统,想法比较土,直接塞了五千块钱到孩子手里,还以手指着韩耀和张杨挨个戳,警告他们这钱可不能背后跟孩子要;给完钱心下琢磨琢磨,还觉着不够,第二天也去科技城,挑了款好手机又送给张容。 最后算着约莫还有大半月的暑假,洪辰问张容说,侄子,上次回大爷家过年,一道坐车觉得还好不?累不累? 张容一想起那次的西北之旅,立刻兴奋起来,意犹未尽道:“不不,老有意思了!” 洪辰于是笑了,说:“这样,这次咱们提前出发,大爷开车送你去学校,沿途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玩一玩,当半拉旅游了。” 韩耀原本准备坐飞机去,俩小时就到了,而张杨希望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坐火车卧铺去,体验感受一下。本来这事儿还可能导致俩人干一架,不过现在看来,面对洪辰的热情提议,张容也欣然答应,俩人的预想只得不作数了。 沿着国道惬意的停停走走,晃悠了十来天,还画圈去杭州、扬州游玩,然后到苏州,最后直奔临近的大学所在的城市,玩了两天熟悉一番,顺便买齐生活用品,一行人浩浩荡荡驶进了张容未来四年的家。 大学正门向内延伸的两排梧桐树苍劲葱茏,遮天蔽日。张容从车内伸出头去望,朝天穿过错落的枝干繁叶远眺,仍看不见最顶端的树尖儿,北方是见不到梧桐树的,如此粗壮敦实的浅色树干,敦厚而柔和的桠杈,张容为此惊叹不已。 在体育馆签名报到之后,有本专业的学生专门给新生带路,介绍校园,找到宿舍楼。他们到时,寝室门的封条还没撕,张容是第一个来的,倒是隔壁和对门的学生来的不少,进进出出,忙活着打扫卫生,互相招呼过后才知道大家都不是一个系,张容这时在门后找到寝室同学名字,后边跟着的专业三个是日语,还有个心理学的——原来日语系只有三个男生,这比例实在令人无语。 吃午饭时,韩耀打量整个食堂和打饭的员工,说:“还不错,儿子,记住这些地方,食堂寝室热水房都记着,往后别走差了。” 张容端碗扒饭,唔唔两声表示知道了。洪辰去给他盛了碗紫菜汤,让他慢慢喝,胃里舒服。 张杨有些吃不惯这里饭菜的口味,不过看张容吃得香,放心了些,儿子的优点之一就是不挑食。等他吃干净饭碗,张杨柔声问:“用不用我们在这陪你几天?” 张容怔了怔,摇头道:“不用,你们回家吧,我在这行,估计晚上同学就到了。” 张杨摸摸儿子的脸,忽然难以抑制的红了眼眶,单手掩住双眼,手肘支着桌沿。 韩耀的表情也不太自然,像是强自忍耐着什么,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现出来。 张容放下饭碗,不高兴的看着他,声音哽咽:“你们干嘛啊!我放假还……回家呐,这有什么的……” 洪辰拍拍张容的头,说:“我出去买些东西,等同学来了,你给他们分一分,处处关系。”而后转身出去了,让他们一家三口说说话。 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家这么久,这么远,在遥远的陌生城市,身边一个认识的,能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为人父母只稍微想到这情景,心头便难受到无以复加。 韩耀按着儿子的脑袋瓜说:“给爸打电话,有事跟家里说,回去爸申请个QQ号,咱俩聊视频,啊。” 张容扑哧笑了:“你学会电脑了?” “……”韩耀说:“诶,总能学会的。” 张杨稍稍缓和了情绪,嘱咐他勤劳点儿,自己晒被洗衣服,钱别乱花,不能跟别人攀比,不能跟坏学生鬼混。张容一一应下,攥着父亲的手腕给他安慰。 猛然的背后一角落迸出嚎叫声,所有人吓得一愣,扭头看过去,见一家三口嚎啕大哭,妈妈瘫软着蹲在地上,紧紧搂着她儿子的腿,发髻前边插得墨镜歪在耳边,哭喊道:“儿子——!妈真是舍不得你啊——!” 男孩痛苦的双手去扯妈妈的手臂:“我也舍不得你们……快起来吧妈妈!爸你快来啊!扶我妈起来!” 爸爸什么都听不见了,伏在餐桌上,半边身子浸在餐盘菜汤里也不顾,肩背剧烈起伏,哭的特别伤心。 偌大的食堂静了一刹那,不少新生家长都被即将面临的离别的悲伤感染,触动了思绪,也悲戚的搂过自家孩子,顿时桌椅餐碟间哭声四起。 张容一家和刚拎着一塑料袋吃食的洪辰见眼前情形,都默默无语。 一家子还是执意再陪张容一天,让他自己睡寝室适应一下新环境,洪辰就近在宾馆开房,第二天上午跟孩子在校外吃一顿饭,然后洪辰开车去金华,韩耀张杨启程去机场。张容一路跟着送到机场,再与父亲们一起坐一会儿,然后看着他们走过安检口。 直到飞机咴咴起飞,张容还站在窗边仰脸看着。 他身后不远处,两个老太太一前一后的走,一个牵着另一个,都哭得伤心,老人的儿女拖着行李跟在后边,她不停回头安慰:“不要哭,你不要哭。” 身后的老太太紧紧攥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不知道剩下活着的这几年……还能不能再见……” 张容背对她们静静的站着,抬起手臂用力抹了把眼睛。 88、 从省城到学校,走了半个月,从禄口机场回省城,只用了短短两个小时。 打开家门,屋里没有了张容,家里陈设虽然一如往常,原模原样,屋子却空荡了似的,冷冷清清。 韩耀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换就给张容去了电话,告诉他爸爸到家了,问他安全回学校了没,又嘱咐了许多。到开学军训之后再想跟张容说话,韩耀和张杨就不敢主动打过去,只能等儿子打过来,因为不了解儿子哪些时间在上课开班会,什么时候又有活动,怕耽误他做事。好在张容星期日总是有空的,渐渐地例行通话也固定了下来。 每个星期天,张杨拿着手机听张容讲学校里琐碎的事儿,社团啊课程啊之类,他才明白以前张母收到他来信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心情。 孩子去远方上学的唯一好处就是——一旦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不用费尽心思可以瞒着孩子了。 秋天来临不久,韩耀去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他的胆囊整个都不好了,息肉和炎症让他疼得受不住,胆汁分泌不好也影响肝功能,医生说,息肉是剃不干净了,建议摘除胆囊,只要术后一年调养好,基本不会影响其他。 住院那几天,张杨在病房陪护听韩耀呼噜震天响实在烦闷得慌,偶尔到楼下花园遛一遛,和小湖边推轮椅的老人闲聊家常话儿,竟学了不少居家做菜非常实用的老方法,什么蒸豆包,拆骨肉,酱猪耳之类的,有一些连张母都没听说过。 韩耀出院正赶上北方晾晒冬储菜的时节,住楼房不必独门独户了,这么多户人家共享一座花园,每家都有几十上百斤的白菜,堆砌在向阳的台阶上,一叠挨一叠,碉堡似的。他们家的冬储菜是从祈盘屯搁车拉来的,大白菜直挺挺的新鲜,干净爽利,楼上楼下的邻居一走一过看见了都上赶着询问,诶呦!这菜忒好了!哪儿买的啊?张杨怕小孩子淘气劲儿上来再踢脚捣个乱,如果正赶上五六点钟学生放课,他又不用去剧团,那就一定会搬个小板凳在自家白菜堆前坐着。 韩耀看张杨楼下的干活儿去了,他自个儿在家没劲,也随过去一起坐,晒晒太阳,看张杨择菜,削土豆皮,或者端个盆灌香肠。 这个特色风干肠的手艺就是在医院和大妈们学的。切块的鲜猪肉,五香料包和辣椒粉,去市场买一包肠衣用水泡开,灌进去挂在阳台晾衣架上让小风一吹,皱干变色了就是手制香肠,想吃的时候蒸锅做水热腾二十分钟,咬一口直淌油,特香。 医生嘱咐韩耀少吃肉饮酒,韩耀也是尝到过内脏疼的滋味儿了,医生说啥他都听,以前一顿饭二两酒,顿顿大口吃肉的老爷们儿,现在憋屈的跟什么似的。张杨饮食一向健康,唱越剧要求身段好,气质佳,张杨小时候家穷,也苛待惯了,爱吃土豆黄瓜绿叶菜,每顿两碗米饭,有香菇冬瓜西葫芦就吃的香。这回俩人在家对着吃饭,一个合口,一个不合,张杨看韩耀闹心巴拉,炖肉肘子不敢让他吃,于是多做手制香肠,一顿饭切上一小碟给他解馋。 于是张杨傍晚晒阳的惬意时光,基本上都用作捅香肠了,韩耀跟屯大爷似的,四腿拉胯往单元门口一坐,倒是自在悠闲得很。 有一回灌香肠,张杨两手黏糊糊的跟肉较劲,边道:“今年猪肉价涨的真他娘的邪乎,往常才几块钱一斤,睡一觉就他妈变十几块一斤了。灌一根香肠多费多少钱?你,以后一天一两肉,多了不中吃了我告诉你。” 韩耀瞥了他一眼,“我吃肉我花钱买,贵也贵不着你,今儿再弄二十斤,我多吃几顿。” 张杨毫无表情,显然不想跟他废话。 过了一会儿,张杨做完手里最后一截肠衣,还是忍不住叹气说:“现在菜也贵,肉也贵,要是没钱的人在城里根本没法儿活。还好我爸我妈在屯里有地有房,也有脸面,吃喝不愁,今年连农业税都免了,诶对,我跟你说过没有?前几年公路不是通了么,今年祈盘抽签抽到了’小康村‘,又按自来水又按路灯!现如今到哪一提起农村户口肯定有好政策,真是……活了这么些年,农村反而强过市里了。” 韩耀左右瞅瞅,看四下没人,特别没素质的赶紧把烟头捻灭扔进花坛里,道:“现在惠农政策好,我前几天琢磨个事儿,正好今天跟你说。” 张杨拿起布巾简单擦了擦手,“说吧。” “你爸妈岁数大了,再种地,身体恐怕负担不起。”韩耀缓声说:“趁政策正好的热乎劲儿,让他们在屯子里开个小超市吧,进货上货咱们来弄,让你老姨家的儿子来帮忙,你爸妈歇一歇,松快儿两年。” 韩耀觉得,终于农村人都富起来了,腰包有钱没处花,也不会花。乡下市场需求大,东西却少,开超市盈利肯定多。他一拍张杨的膝盖,合计道:“再者还有,我听说那个什么小康村儿,晚上组织乡民扭大秧歌唱二人转还给补贴,咱们留一块空地,天天喇叭一放,这钱也到手了不是?” 张杨坐着听他讲完,若有所思:“……想法真挺好,可行,但是我爹妈未必愿意,先不提吧,俩人还能干动,也爱干地里活儿,不让他们干兴许还生气。等以后身子骨真不硬实了再说吧。” 韩耀无所谓的事儿,随意笑了笑,说:“成,随便你们家。” 张杨低头收拾瓷盆和调料盒,忽然再次抬头,凑近韩耀,道:“等等,哥们儿,你这个提议让我想起一个事儿,咱们也来正经商量商量。” 韩耀挑眉:“啥?” 张杨严肃道:“还记得当年我曾经说过的么,结合到今年猪肉价极贵……” 韩耀使劲回忆“当年”他什么提议来着,无从想起所以完全记不得了啊这…… 张杨:“用水泥和钢筋,再买一批砖,回乡下建一整排猪舍的事儿啊!” 张杨急了,喋喋不休:“当时我劝你养猪你不干,少赚多少钱?!悔死你我告诉你!吴春荣还记着不?我内发小儿,爱人是养猪专业户,现在她儿子光是卖种猪一年就赚多少钱啊!咱就去他们那儿进购种猪……” “……”韩耀一言不发,抬起屁股头也不回的走了。 于是张杨经过慎重考虑后得出的养猪提议就这样再一次被无情扼杀了。 培养儿子的人生任务告一段落,而后的生活几乎每天都只有上班和晒阳,时不时掐一场架,韩耀为了见儿子,终于真正学会用电脑了,申请个QQ号加了公司的群,天天隐身盯着群里的员工闲扯皮,消磨闲淡的时光。这样的日子充实也平淡,只是一旦久了会觉得一成不变,无趣。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去做,却没时间做,现在大把大把的时间如同从钟表盘里掐出来捏在手心,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来该做点儿啥好,闲暇大多只用来放空,用来回忆往昔。 俩人闲得慌够呛了,最后思前想后做出决定,各自把工作安排安排,给苏城去了电话,收拾个包一拎,启程去了北京探望老友。 陈叔早在九八年就去世了,那年苏城和云姐还回来过省城一次,只呆了一天,大家伙儿多年后再相聚,眼中的彼此都没怎么变,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云姐哭的停不住,几个老爷们儿也高兴的喝了不少酒。当天两口子没过夜就坐晚上的车回去北京,说是那边的事情不少,新新也得照顾着。下午临去车站之前在市里转悠一圈,发现从小住到大的省城什么都变了,变好变富裕了,只是几乎找不见从前的影子。 再后来,张杨有几次出差赶得正是地方,也匆匆见过几面,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叙叙旧,又紧忙紧赶的离开了;韩耀倒是特意去他们家探望,他这人说忙就忙,说闲比谁都闲,住上三五天不成问题,到合德茶楼品茶听戏,或者在苏城家呆着。 苏家搬走时新新还小,对省城没有丝毫记忆,也不认得张杨,却跟韩耀混得熟,还从房间拿出张杨给缝的大熊布偶,小跑到韩耀身边,用手指戳胸背上的字,笑嘻嘻对韩耀说:“韩大舅!” 韩耀抱起她问:“知道谁给你缝的玩具么?” 苏新摇摇头,小羊角辫晃来晃去。 韩耀告诉她,是张舅舅给缝的,他没来,以后总能见着,他跟你爹妈可好了,你才有我俩巴掌大那前儿,他天天抱着你亲,喜欢你。 四十多岁的苏城还是那么瘦,依然爱笑,这一点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然而眼角已经刻了深纹,显得老了。云姐还是漂亮,而且变得非常时尚,还开了个京剧创意造型摄影工作室,专门为喜欢戏装扮相的拍艺术照,体验身在剧中的别样感受。还别说,好这一口儿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云姐不唱戏也不教学生,搞这么一门生意搞得有声有色。新新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还很有个性,对张杨有些生分,但今年再看到韩耀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得乐,照例拿出那个韩大舅的狗熊布偶。 大家坐着喝茶说话,听说张杨评上副团长的事儿,苏城攥着张杨的手腕儿,大笑着说:“你行啊!真行!能耐!” 张杨开玩笑道:“你也能耐,都混首都了还不能耐么?” “我……不成了。”苏城摇了摇头,笑叹,“我不比你!” 张杨按住他的肩,没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是明白苏城的,“我不比你”四个字,不是因为比不过自己而不甘心,只是不甘他的人生没能走到该有的高度,苏城是个要强的人,从打唱戏以来就奔着脱离野场子而努力,可是天不遂人愿,努力到四五十岁,唱的再响做的再大,终究还是野场子。 不过,张杨想,苏城说到底是有福的人,理想和生活,原本就是不能兼得的两码事。理想仍然遥不可及,至少他的生活可以安逸富足。 他们在北京住了一星期,挨个名声景点和有名的地方玩儿个遍,吃老北京的特色美食,找好茶庄买了上好铁观音,那茶把张杨稀罕的,真是好货,往茶盘里一扔,脆响。然后去了新新读研的大学,正好赶上有活动,新新站在台上了一段《白蛇传》。 张杨在下边看,奇道:“呦!真不错,跟云姐学的?” “嗯呐,她遗传他妈,嗓子好,啥都好。”苏城笑骂了句,“不整性学,白瞎了,小姑娘一个,跟我说她以后要考古去!” 众人都笑了,韩耀道:“她这代的孩子想法多,她喜欢就随她去。” 苏城道:“他妈也这么说的,随她了,这不都念研究生了么。” 张杨在苏城家住上就不愿意走,奈何张容寒假回家过春节,再不回去,儿子下了飞机找不见爹妈也进不来家门,这可咋办,只得恋恋不舍的回了省城,约好有空一定再聚,我们不来你们就回去嘛! 张容大年过完,开春上学,前脚刚飞走,俩人后脚就紧着合计了起来,上哪旅游好呐? ——京城半月游的高兴劲儿把这俩人出去旅游的兴头给彻底勾搭起来了。 韩耀想的开了,晚上跟张杨靠在一块儿看电视,说:“你说咱俩小半辈子都过了,一直忙忙叨叨的,每天也没多少时间好好在一起,眼看着离后半辈子不远了,好不容易把崽子供成出息人,趁现在咱还经得住折腾,必须得出去享受享受。” 张杨让他一说,怔了怔,叹道:“还真是。没成想特意出去不为工作只为了玩儿是这么得劲儿的一件事,活了半辈子到今天才尝到这滋味儿。以前年轻没条件,后来有条件有钱了时间又凑不到一起去……” 他们俩,以前不是你出差谈生意,就是我贪黑排练演出,偶尔俩人都没事儿忙活,还得顾忌到儿子。总算啊!眼看着总算是到头了。正好张杨的职称也评下来了,往后不用费神费力整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申请报告荣誉之类,提前跟剧团约请个长假,到时候韩耀安排安排公司的事情,可得好好走一走看一看。 张杨问:“想好去哪了么?” “你决定呗。”韩耀用遥控器换台,答道。 “那我可得想想。”张杨笑道,说着也来了兴致,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中国地图,是有一次出去吃饭,饭店门口搞促销赠送的。地图展开在两个人面前,张杨调整了舒服的位置,倚靠在枕头里,“咱俩一块儿看。” 韩耀翻出油性笔,觉得哪儿好就画个圈,张杨在那儿嘀嘀咕咕,讨论的成来劲儿了。 正儿八经的当成大事聊到后半夜,韩耀的烟还剩半根儿,地图上密密麻麻到处是圈,张杨终于挺不住困意,仰脸朝天打了个呵气,陷在床铺里迷瞪瞪的,随手扯灭了床头灯。 黑暗里,身旁有时明时灭闪烁的红色火光,好闻的烟草气息弥漫围绕,张杨恍惚想到—— 其实,不去旅游,就这么躺着,两个人往一块堆儿一靠,也已经足够享受了。 89、 最终确定的第一条旅游路线是,西藏。 韩大老板认为,介于张杨想去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多,西藏那边儿海拔高容易缺氧,必须赶在体力充沛心情愉悦身体健康的阶段先去为妙,不然今天上班明天有事儿的,拖着拖着,万一等到身板老了再想去又去不成,这扯蛋不扯蛋吧。当时正好电视里不久前才报道过青藏铁路全线开通的新闻,张杨一看更是按捺不住,决定趁这个机会,去走一回“天路”,坐在火车里一路看藏区沿途的风景。 西藏曾经对人们而言既神秘又神圣,张杨对书籍和电视中讲述的藏区都不甚清楚,更别提真正的西藏。 直到张杨和韩耀面对面坐在火车里,途经进入青藏高原的门户之后,从窗口向外眺望,凡入眼之一切,张杨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天堂。 走过青海湖和金银滩时,一个与他们背对而坐的绺长发和络腮胡的男人对跟他对面的人说:“《在那遥远的地方》,连唱出来的任何一个字都何其遥远,而现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离我们只这么近。粉红脸蛋的姑娘,白马,草原上的露天电影,已经全在我的眼里了。” 他说完,阖眼动情的唱起了那首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篷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车厢中众人目光皆转向他,他却旁若无人,兀自沉浸在他的世界中,唱到中间一段,他蓦地停了歌声,缓缓朗诵道: “我愿流浪在草原,跟她去放羊。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韩耀饶有兴趣的听了一会儿,从正回头看那人的张杨一侧错开视线,与男子对面的乘客挑了挑眉,以口型问:兄弟,你们往哪儿去? “拉萨。”那人低声回答,无奈的笑着耸了耸肩,看了眼那男人,说:“我们不是一起的。” “我独自上路。”男人听见他俩说话,转身看着韩耀,手臂随性的搭在椅背上,笑道:“去找我的爱人。我刚还说过……我愿跟她去放羊,我甚至愿意做她的羊。” 韩耀抽出一根烟递给他,那人接了夹在耳朵窝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人参烟皮,将里头最后一只抽出来给了韩耀,手指插进发缕,从额头往脑后捋顺了一把,又望着窗外的草,旁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张杨低笑,凑近韩耀压低声音道:“新新就喜欢这类人,乍一看特别不正常,说上几句话之后又让人确信他不是神经病。” 越往高海拔行进,沿途的植被越少,空气愈发稀薄。克鲁克湖和托素湖,青藏铁路恰好就从这两湖之间穿过,在那一带还有金阳映在湖面,湖水缤纷五彩的景致,野花牧草,岸边游走觅食的牛羊,鸟岛栖息的候鸟……盐湖白茫晶莹,一眼望不到边际;往后又有昆仑山六月雪,雄峻延绵;一旦出了昆仑山脉到达荒漠草原的无人区,只有遍野荒凉。 野生动物通道附近,张杨没见着藏羚羊的影儿,有些遗憾,不过这不妨碍他接着很快就睡了过去,在火车上况且况且总共需要两天才到地方,即使车厢舒适也着实够累人的。他和韩耀轮流看管包,隔着玻璃看不要钱的风景,两天之后在拉萨下车,第一件事儿就是随便找一家甜茶馆,冲进去稀哩呼噜一人干掉了两碗藏面,饱足后喝着甜茶,溜溜达达去药店买氧气袋,找到旅店睡一觉。 翌日早晨他们俩做好准备出去游玩,窗外隐约传来庆典声,韩耀顺着窗户往外望,道路上成群结队的老少男女。 下楼时,韩耀蹲在门口逗弄别家的小黑狗,张杨随口问了前台小妹一句,“今天外面人不少啊。” 小妹的脸红扑扑,笑着说:“今天人最多!你们去转经路上,更多!今天是萨嘎达瓦节,第一天。” 张杨点头,问:“可不是……你不去转经祈福?” “我必须在这里。”小妹腼腆的笑了,说:“我和阿妈早上去寺前磕了等身长头,今天磕一个,相当十万个,诚心祈福祈愿就可以实现,诚心悔过,罪过可以消除,你们也去大昭寺么?” 张杨问:“大昭寺往哪边走?” 小妹走到门口指了一个方向。 整座圣城弥漫笼罩着桑烟香气,路上人影憧憧,走到八角街和林廓路上更是摩肩接踵,只是藏人的店铺和摊位全关了门,原本应该热闹的八角街变得零零落落,冷冷清清。路上的几乎所有人都左手或拨动佛珠,或摇动转经筒,臂弯夹带柏枝,嘴里喃喃念着真言佛咒,其中不乏转成赶来拉萨的藏民,身上背着食物和饮水,磕头转经在额头上留下灰印。 转经路上的经幡随晨风猎猎飘扬,韩耀张杨来前没制定过旅游计划,只是想来这地方亲眼看一看,随便什么时候去哪都好,于是信步跟随转经人潮一步步挪动,走到巴廓路上,道边有一溜人静静坐着,老人妇幼,形形色色。 一些香客和家境殷实的人给他们发放施舍,很公平的,同一个人每次发给的施舍都一样,无论面前的人如何;接受施舍的人没有对好心人滔滔不绝的赞美,也不躬身言谢,只是平静的接受,无论布施者递到他们手中的钱是多还是少。 张杨静静看了一会儿,对韩耀说:“哥们儿,你等我呗,我回酒店破零钱。” 韩耀问:“不去大昭寺了?” “我先……那什么,完了再去。”张杨有些不自在,“施舍”两个字他总觉得说不出口,他认为这不是尊重人的话。人活在世上,从来不分谁施舍了谁,每个人一定都接受过旁人的布施。但他仍想跟那些布施者一样,既然赶上了,自己的条件也允许,就应该去做这件事。 韩耀抬头看了看太阳,说:“行,你去吧,我在大昭寺等你。” 于是张杨着急忙慌回旅店跟小妹破了一塑料袋的老式五毛钱纸币,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眼界一人一人挨个发过去,最后一张纸币发完时,正午的日头上来了,张杨累得眼冒金星,蹲坐在马路边吸氧。低垂着头缓了一会儿力气,忽然看见有人往他脚边放了一瓶水,他忙抬头,面前已经没人了,不知道又是哪个正在布施,或者接受布施,又或转经祈福的人,看他难受,送给他解渴。 虽说脑袋还是晕乎,也使不上力气,但是张杨心里舒畅,高兴,他觉得布施给别人之后,他没失去,反而同样得到了。 大昭寺前,张杨小心翼翼的躲过跪地叩拜,转八廓的虔诚信徒们,四处乱望寻韩耀的身影,找了一圈没见到韩耀,倒是看见个熟人——火车上那个长发络腮胡的男人。 他就静静站在太阳底下,仰望大昭寺璀璨光华的金顶,双手握着一个拍立得。 张杨朝他走过去,那人察觉到了,含笑看向张杨。 张杨想起火车上的情形,也笑了起来,挪揄道:“你找到你爱人了没有?” 男人也用挪揄的语气答道:“现在还没,等我路过高原上的每一朵云彩之后吧。你呢?你找到你的爱人了没?” 张杨一愣,猛地心里突突了下,看那人脸上的表情,绝对是看出自己的韩耀其中的事了,张杨不由得十分尴尬,斜眼咳了声。 那人却丝毫不在意的,仿佛只是单纯打趣张杨的那个问句而已,抬手遥遥一指,道:“他在那儿。” “……哪儿?”张杨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茫茫无际的人海,肩背和头颅此起彼伏。 男人示意他走近些,张杨于是走上前细看,还是没有;张杨迟疑的看了眼那人,再近一些,逐个扫视跪地的藏民,目光触及一角,那儿跪着一位老阿妈,头发苍白,绕着大昭寺,重复起身,跪地前扑磕头,复而缓缓起身,再跪地的动作。 她身后有个男的,亦步亦趋随着老阿妈的节奏跟着磕等身长头,衬衫在后背处湿了一片。 磕到正对寺门前,男人踉跄起身,抹了把汗,晃晃悠悠的往广场边沿走,影子投在因常年的信徒跪拜而深深凹陷,满是印痕的地砖上。 张杨怔着看他,猛然大步朝他跑去。 “诶我的妈啊!你凑这热闹干啥啊你!” “……张杨……快快快吸氧……不成了我要……”韩耀扒在张杨身上,沉甸甸的一大只,有气无力哼道。 长发男人举起拍立得,咔嚓一声。相纸慢慢滑出来,图像在日光下逐渐清晰可辨。 张杨的背影,脚步扬起的尘烟,骄阳之光夺目,还有远处灯杆下弯弓着脊背,手拄膝盖喘息的韩耀。 长发男人食指中指夹紧照片迎着风使劲儿甩了十来下,高高举起端详片刻,转身走了,嘴里絮叨着念:“佛吉祥日做一件善事,等于平常做三亿件,念一遍六字真言,等于平时念三亿遍,磕一次等身长头,等于平日磕十万个……饿了。来一碗斋饭吧,谁给我一碗斋饭,谁就是我的爱人,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 “没想到你挺MAN啊爹,还真跟着磕长头来着?没缺氧晕过去?你猛。”张容暑假回家,听闻了韩耀的勇猛事迹后如是说道。 韩耀毫不在乎的一挥手:“嗨——我也就是试试,眼瞧着绕大昭寺一圈好像没几步路,我寻思到地方了就亲身体验一把,不磕不知道,一磕吓一跳……而且,”他凑到儿子跟前低声道:“你爸贼迷信,我这把这么一弄,以后要是他遇上什么闹心事儿在家作妖,我就告诉他我磕头许愿就许的这个,佛祖保佑让他不用愁,他不就消停了么。” 张容直勾勾瞪着他,凑过去问:“你祈的什么愿?” 韩耀目视前方,装走神。 张容追问:“你告诉我呗!你祈的什么愿?不会没祈吧,那不白磕头了么!” 韩耀拍桌,严厉道:“闹什么,我能许啥愿,不就是希望你俩好么,瞎问啥玩意儿,坐那儿老实点儿!揍你信不信!” 张容撇嘴,问:“你们带啥东西回来了?给我看看。” 韩耀往嘴里扔了颗葡萄:“带啥?啥也没带,就走那天买了两杯甜茶,上飞机之前喝没了。你想要啥?” 张容:“……” 张容深深地鄙视两个爹,费劲八力去了趟拉萨,居然什么都没往回带!藏刀啊青稞啊牦牛干啊酥油啊啥的肿么就不往回带呐混蛋! 三秒钟鄙视期过后,张容顺气觉得应该开始谈正事了,于是平地拔葱熊扑过来按住他爹,讨好的嘿嘿嘿笑个不停,说:“爸,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韩耀挑眉:“借多少?” 张容张开手掌,“先来一千块。” 韩耀:“你自己拿不出一千块?儿子,你要钱干嘛?” “其实钱是次要的,”张容倒回沙发上坐好,一本正经道:“这么讲吧,我在学校发现一个商机,我需要启动资金和运输上的支持。” “哦?”韩耀一听觉着这可真有意思,架起腿饶有兴趣问:“怎么个商机先给我介绍介绍,我再考虑帮不帮你。” 张容道:“我打算在学校里卖人参。” 韩耀顿了一瞬,扑哧乐了,奇道:“卖人参,在学校里,你怎么卖?” “就这么卖!”张容豁然起身,一脚踩在茶几上,卷个报纸筒往前一甩,咴咴生风,激动地高声道:“东北人参它真的贵么?不!” “上好东北整根山参!它不卖九九八,也不卖九十九块八,它只卖九块九毛八!加五元送你精美包装盒!” “纯东北山参,杠杠滴!功效显着!无论煮茶炖汤泡酒还是送礼,都是您的首选!拿着脸上有光!吃着身体倍棒!” “您无需害怕无需猜疑,尽管放心购买我们承诺假一赔十!向您保证每一只人参都有标号有照片有证书!棵棵是精品!棵棵是真品!全国最低价!全国各大药房各大滋补品专卖店随您调查!贵一分钱赔你一百!” 刚下班开门回家的张杨一抬眼瞧见儿子的疯癫状,吓得木在门口,钥匙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90、 张杨强行将儿子从电视购物节目疯狂状态中拖拽出来,然后他和韩耀终于从张容的叙述中了解到他“卖人参”想法的由来。 张容的学校在南方,学校里来自当地和周边的学生占了很大比例,所以北方孩子比较少,他们宿舍另外三个男孩子的家都在江浙沪一带。有一回在学校后小吃街的寝室周末例行聚餐上,四个人边吃边闲扯,不知怎地就扯到了地方特色,其中有个男生问张容:“你家那边不是有东北三宝的嘛?” 张容答道:“对啊,以前叫’人参貂皮靰鞡草‘,现在是’人参貂皮鹿茸角‘。” 寝室同学吃了口菜,煞有其事道:“你家那边的人参肯定非常贵,长白山野山参可有名啊,能不能卖到……”他竖起手指,“这个价?” 张容端着茶杯看他的手势,咧嘴笑了,边笑边摇头。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纯东北银,张容自然深深地明白,纯野生的好东西何止单单一个“贵”字,简直可遇不可求。但是,现在科学技术和社会在进步,养殖水貂的人渐渐多了,价格也降下来不少。人参自然是同理,那玩意儿他爹跟他讲过,包一片山头哗啦啦撒种,十年一收,产出来的也算是野山参,药性功效够劲儿,而一根儿“草”的价钱那是要比养殖的动物皮子便宜了不知道多少倍。参茸补品卖场的一整支脱水干参,拇指般大小粗细且颈须齐全,只不过卖十块钱而已;也有棚子里搞人工培育的,个儿头比野生野长的更大一些,价格略贵,也才不到二十块。 当然张容没跟同学们讲的这么实在,怕大家从此看低了东北山参,只是说:“就现在你们兜儿里揣的俩个钱也能买一整根儿,须子啥的都抻开平铺,够装一个礼盒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参都贵,还区分大小年份啥的呐。” 这帮半大小子一听,既想信又不敢信,一行人吃完了饭,回寝室的路上还连番跟张容确认,这是真的啊?真的有那么便宜啊?!张容一个劲儿点头答应,说真事儿,老便宜了。他上网找了一张礼盒人参的图片,与以前在参茸店里看见过的最普通的差不多,给这些同学看样子,没想到这一看可把这帮兄弟彻底征服了,纷纷拖他放假给买几支带来,他们买!这要是拿回家去送爸妈送老师送亲戚,多有面子!而且买几支还真不算破费,值得啊! 张容平时最是浑和人儿,心眼儿也好,举手之劳的事情于是痛痛快快答应了,道:“成啊!等着返校都给带回来,但是你们得确定要啊,别我带回来之后你们又反悔了。” 同学们忙道:“不会不会,这怎么会。”这便订好了。 结果出乎意料的,睡了一宿觉的工夫消息传得跟飞毛腿似的,他们寝室一男生跟同班女孩处对象,夜里猫被窝发短信把这事儿讲了,那女孩又告诉了同寝室的人,寝室同学之后和另一个寝室的朋友同时起夜上厕所碰见了,蹲着闲聊又说起这事儿……第二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全班同学团团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人参的事儿,最后散场的时候有小一半人都当场掏钱,希望张容能顺带给她们也捎上一支参。 张容就这么傻呆呆的捧着钱在教室里坐了半晌,猛然间头顶灯泡一亮,犹如一道智慧的天光劈开了他的脑门。 “你就这么着,完了就想到卖人参了?”张杨道。 “没错,多好的机会啊,咱拿批发价进货,我再适当涨价卖出去,里外里多赚多少钱呐!”张容对他的宏图伟业充满了信心,激动地说:“爸!多好的商机啊!我已经在我们学校论坛和贴吧里发帖了,还有我们班同学口口相传,正经有不少人想预订!让我爸帮我找个养参的或者批发参的,给我进货,钱先帮我垫上,以后还你们。再找我大爷让他的物流帮着给送学校去,我又省了一笔运输费。” 韩耀乐道:“我儿子脑子挺冲啊,行,长大了该学会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花了,趁着输得起的年纪锻炼锻炼,对以后好。弄去吧,爸爸帮你。” 张容握拳在空中虚击:“耶!” 于是新学期一开学,张容的东北人参在校园里掀起一波热潮。张容同学非常诡异的继承了他爹韩耀的生意头脑,从班级推广到系里,再从社团逐渐渗透到各个学院和校部门,一学期由夏入冬,转瞬即是放寒假过春节,冲着“新春回家送好礼”的普遍思想又火爆的销售了一大批货,甚至一些老师也问他买参,他们系的老头儿某天下了课,端个茶缸颤巍巍的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五根手指头,意思给我来无份儿,还扒耳朵小声嘱咐:“要大个儿的,不大不给钱。” 人参的热乎劲儿在整个大学持续了近一年,直到北京奥运会即将开幕才逐渐沉寂,让张容赚得满钵满盆——当然这些钱最终没全让他花了。 那之前的五月份,他们一伙人在食堂吃饭看电视,就是那天他们看到四川大地震的报道,当时三食堂两层楼全没了动静,也没人吃得下饭了。当天晚上他们在寝室里居然还感觉到余震的震感,有不少同学光着膀子和脚丫子撒腿就跑去了灯光操场,张容也被拉扯着弄出了宿舍楼,所有人都木讷惊恐的睁着眼睛,生怕下一秒会是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 微弱的大地颤抖却让人们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恐惧心悸,学校立刻组织给灾区捐款捐物资,张容头顶太阳站在路口捐款箱前,捏着钱包翻了又翻,最后拿出一半收入塞进箱口。 余下的钱,他毫不吝啬的买了方便面、矿泉水、压缩饼干和急救箱,以及一把备用逃生锤。后来临放假前,灾难平息,创伤犹在,灾区清理重建,张容和寝室同学也再没察觉有震感,一帮大小伙子看着角落堆放的“救生物资”都觉得有点儿傻,有点儿娘,有点儿庆幸,五味杂陈,于是临放假前稀哩呼噜吃了个精光,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张容用最后的一笔钱给韩耀买了个电动刮胡刀和一件羊毛大衣,给张杨买了二斤好茶和一套茶具,给自己换了新电脑,还给寝室配备了电吹风电热水壶电饭锅等一系列大功率违禁电器。哗啦啦撒个精光,一年生意于是白做了,经济上的收益一分没攒下,不过精神上的收获弥足珍贵,这是张容的第一桶金,也是他的一次社会实践。 当然张容看到的和实践的社会还不是真正的社会,真实的社会远比这复杂多变,而且最近越发残酷变形,它的基石压在百姓肩背之上,越是发展,国民越感到压迫沉重。 这一整年,用张杨的话讲就是:“倒霉催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说的不是自己,是社会和国家。 地震过后人们心脏的颤抖还未停止,次贷危机卷起的金融海啸紧随其后卷向了中国。家具业不能幸免的受到影响,从那开始整个家具业几乎没有利润。就像韩耀有一天去公司,听员工在厕所里说的:“房子都卖不出去了,家具还卖个屁啊。” 不可计数的小公司被这一波大浪拍死了,大公司硬挺着,市场萧条,通货膨胀成本上涨,为了尽量介绍亏损,只好缩减产量,裁减员工。七灾八难一股脑的涌向企业,韩耀的金冠建材也不例外。 张杨以前一直认为只要他们的家具厂时刻保持比别人新一截,比别人早往前迈一步,永远都不会亏,现在他可算明白自己想得何其简单——你创造的东西再好,前提也得有人愿意掏腰包,掏得起腰包去买才成。 张杨掐着越来越毛的人民币,有时候躺在沙发上就生气,气美国,后来气入世,再后来气改革开放,气着气着心里有矛盾了,到底登高怕跌重好,还是让中国永远维持在像他的少年时代那样,穷得叮当响,从来没富裕过所以也没啥可失去的好。 后来他把这个想法跟韩耀说了,韩耀只跟他讲了一句话,“你照着朝鲜比量比量,我给你扔过去,你永远穷着吧,我看你是不是还觉得没啥可失去的。” 张杨立马消停了。 韩耀是不愁的——愁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挺着,挺到云开雾散那天。用张母的话讲,“好活也是一天,赖活也是一天”,省城有个韩耀认识的企业家,愁得一夜睡醒脑瓜瓢秃了一个圆,剩下的几根儿头发全白了,完了还不能死,再愁也还得活着,何苦呢这是。 而且他不愁也不光是因为心大,他和张杨有别家没有的保底营生,之前韩耀从来没想到他一直心心念念要搞的保底生意,最后歪了巧了的竟在这个地方——蔬菜大棚。 菜价一年比一年贵了,人不管遇见啥危机啥海啸,手里哪怕仅有一个钢镚,他也是用来换吃的。甭管到什么时候,粮食永远卖得出去。 现在人们还不至于穷成那德行,所以水果可以少吃或不吃,蔬菜还是要吃的。所以他们家的蔬菜大棚一年收入的钱不减反增,足够他们家开销绰绰有余,张杨父母家每年卖粮食的钱够他们二老花费,有田有地的到啥时候都不愁,也不用多惦记,这也更显出如今农村比城里好了,最起码日子好过。 张杨并不太担心自家父母,他在意的倒是四条街大院住着的人。 韩父虽说是老干部,退休金再够花吧,毕竟年纪大了,张杨每个月去收房租都得问问老爷子,家里缺什么,生活方不方便,权当是替韩耀问的,韩耀这个人心善,但是从前的事情在心里一旦搁楞上就永远摘不掉了。这毕竟是他亲爹亲妈,平时没个事儿也就算了,老人的身体是说变就变,说走就走的,万一有个好歹,韩耀没来得及,再后悔也终究晚了。韩耀不愿意见他们,但这男人心里又明白张杨是总能见着他们的,张杨一直知道,有他在,就如同给韩耀心底垫了一层保障。 今年菜价贵,老头老太太一人拄着根拐棍,外出也不便,张杨惦记到这儿了,心想左右自家的蔬菜总要搁车拉过来,所以每个月都往四条街送一些,全是不费牙口,存放得住的土豆大白菜萝卜之类,拉过去就说他们家吃不完,这房东住户的相互浑和浑和也挺好。 八月初的一天,张杨趁着收房租照例给拉去一麻袋土豆,进屋时堆在堂屋门边儿,韩母在厨房做饭,韩父颤微微地给张杨递钱,指着麻袋,口齿不清的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儿?” “土豆,给你们家拿了一些个,吃着吧。”张杨随口道,进屋四处看了看,见一切都挺好的,没什么需要修缮添置的,便转身准备出门儿回家去了。 韩父见他要走,一步一步挪到门边想送送他,推门时看了眼门边的麻袋,忽然点了点张杨的肩膀,指着麻袋问:“这是……啥?” “……”张杨微怔,“啊?” “啥啊这都是……”韩父弓起腰背,俯身费力地去解袋口。 张杨疑惑的看着韩父,低头看了眼土豆袋子,心说不是刚告诉过么?再抬头看韩父瞅着袋子里的土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极不好的预兆。 这个老人像是要糊涂了。 91、 2008年是多舛的一年,少有的能让国民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奥运会。08年的北京奥运会盛况空前,所有中国人都坚信他们的奥运是最好的一届,临开幕式越近人们越骄傲,中国能申办成功,象征着中国国力和国际地位的强盛,代表着国家的富强得到了认可。 开幕式当晚,省城的大小街道一水儿空荡荡,大人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回家守着电视机,报纸报道含含糊糊吊足了公众的胃口,现在人们等着开幕的一刻揭秘呐。宏大的表演和新颖的烟火倒计时,以及发福的李宁飞空奔跑点燃圣火,一场开幕式接连不断的看点吸引人们的眼球,所有人的心脏都揪着啊!都激动的不行!也无比自豪!这一晚沉浸在盛大的仪式中期待接下来的比赛,千家万户,小家大国的烦恼都暂时被摒除遗忘在脑海之外。 张杨一家三口也在看电视,但是他们家的烦恼例外。 各国运动员入场,电视里的鸟巢现场礼乐齐鸣,人声鼎沸,从音响往外一扩成片成堆闹哄哄的。张容放暑假正好能赶上在家看奥运会,他在学校不看电视不看报,对奥运的具体情况不怎么了解,在他眼里啥都是悬念,正搬了个小矮凳到跟前等着看中国队谁打旗呢。 张杨和韩耀陷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电视,张杨总在想怎么跟韩耀讲他爸妈的事情,说是必须得说的,但是要区分怎么个说法,虽然老人发展到这一天是自然规律,是必然,但他想最大程度照顾到韩耀的情绪。张杨木木呆呆的坐着想事,也没察觉到身边韩耀其实也心不在焉,烟灰快烧到烟屁股了也没注意。 韩耀把腿往茶几上一架,看了眼儿子,低声说:“九月十四号中秋节,乖宝今年也不能在家过了。” 张杨说:“让他去学校跟同学一起过,他乐意,跟我说南方的月饼好吃,里头包的火腿蛋黄……等他毕业了,应该能回北方工作,离家近一些,逢年过节的走动方便,不然一家聚不到一块儿去,想也看不到,还过得什么意思。” 韩耀对张杨笑了笑,没说话,将烟头捻进烟灰缸,俩人盯着前方沉默,然后几乎同时开了口。 张杨顿了顿,忽然道:“哥们儿,你会四条街看看吧,你爸你妈已经太老了。” 韩耀又抽出一支烟夹在指缝间,忽然道:“我想过几天领咱们儿子,去四条街走一趟让他们看看孙子得了,我爸有点儿……糊涂了。” 张杨怔楞的看韩耀,韩耀无可奈何的颔了颔首,叹道:“早我就回去过。能不回去么,就在我眼皮底下,你说我……这么些年怎么可能不去。唉……” 张杨垂眼扯起嘴角笑了,“应该回去看看的。咋不告诉我呐?什么时候去的?” 张杨说完,马上隐约记起了刚搬家那年春节,韩耀因为他爸妈的事情低沉了有一段日子,后来不知道跟谁在哪儿喝了顿酒,回家睡一觉就好了。当时他还奇了怪的,只是没多想,现在他猛地回过头一寻思,心下有些明白了。 韩耀道:“不就腊月里快过年了回去瞅一眼,送点儿年货,平时有啥可去的。” 张杨问:“留在那儿跟你爸妈吃饭了没有?” 韩耀哧道:“有什么可吃的。” 张杨说:“那你那次跟谁喝的酒啊?” 韩耀疑惑:“哪次?” 张杨:“就刚搬家过年那次,回家鞋也不脱往床上一倒,差点吐我一脸那次。” 韩耀想起来了,自嘲道:“跟我自个儿喝的,在城南桥洞。” 八月底的一天,张容被张杨大早上从阁楼的小床上搞起来拎进洗手间,拾掇的利索整齐交给韩耀领下楼塞进车里。 张容是知道今天要去干嘛的,但是他没想到这么早就得出发,在副驾驶座上里倒歪斜,呵气连天的跟爹抱怨:“吃饭再去啊……这饿着呢……” “到你爷爷奶奶家有你吃的,崽子,我告诉你,去了不管东西好吃赖吃,老人对你什么态度,你都给我懂事点儿。”韩耀发动车子,反手拍了张容的脸颊一下,道:“次么糊抠干净了!你看看你什么样儿啊这是!” 张容撇了撇嘴,慢悠悠对着车镜揉眼角。 其实他不太乐意爸爸去,他自己也不想去。 小时候不明白事理的年纪,他闲着也会思考关于“为什么他有两个爸爸,为什么一个爸爸家在祈盘,祈盘有爷爷奶奶,另一个爸爸家不知道在哪,也没有爷爷奶奶”之类的问题,不过也就是想想,回过头也就忘了,习惯成自然,有就是有了,没有就没有呗。后来渐渐长大,很多事情不用别人告诉,他也想得明白,也能够理解,最重要的还是习惯了他的生活中的一切和他的家庭,没什么所谓。不过对于韩耀的父母,张容即使从来没听他们当着他的面提起,但背着他合计的很多事情,他一走一过也扫到耳朵里不少,隐约能猜想到,那两个人对韩耀不好,他们之间关系差,所以韩耀不回去,也不提起他们。 这种思想在张容的脑子里自发的潜移默化,他就不太喜欢这对没见过面的爷爷奶奶,还把他们想象成了跟祈盘屯家的祖父母完全相反的形象,总之非常差劲。 现在他是大人了,所以这次为什么回去看望,张杨对他交代的很清楚——因为他们老了,爷爷已经有点儿记不得事情了,趁着人还没病没灾的,让他们见一见孙子,晚年过得高兴一些,有盼头一些。 张容明白人一到八九十岁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道理,跟老人不能计较太多,毕竟他们已经离那啥不远,今天睡下去,明天能不能起来都不一定,再计较有什么意义呢?所以纵然不愿意去装笑脸,他还是问韩耀:“爸,空手去啊?到早市买点儿东西呗,这不属于串门子么。” 韩耀道:“不买,他们什么都不缺,人去了就够给他们面子了。” 张容耸肩,意思是你随意,我随便,起身单手按着他爹的头,探身去拿另一侧车门边上衣兜里韩耀的手机玩儿。 清晨的马路宽敞清净,整条道开过去没有几辆车,非常顺畅,张容一大关冒险岛还没来得及打完,很快就到了四条街大院门前。 看到熟悉的一切,张容和揽着他肩膀的韩耀都心情好了不少。搬了几个地方,对这个大院的感情最深,因为在这儿过得日子是这么些年以来最美好的。张容也喜欢这里,他在这儿长大的嘛,西墙破砖头上有几个洞他都知道,他爸顺着墙头把他往邻居家一扔,他就能跟月英婶子家的闺女玩儿一整天,吃大块的甜发糕。 街道上还是那些老街坊邻居,只是一些小的如今长大了,一些曾经亲近的,已经逐渐老去。韩耀看着墙壁上爬满的爬山虎藤蔓,往隔壁张婶家望了眼,她家大院静谧一片,张婶的老褂子和张叔的破布鞋挂在晾衣绳上,跟搬走那天一样,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可想他们两口子还都好好的。 韩耀想跟他们打招呼,聊上几句,但是不行,当初搬走时说的是买新房了,他现在这么回来看租户,也说不清楚啊,正是怕遇上熟识的街坊碍于解释才赶早来的,坐一会儿还得赶早走人,韩耀只隔着张婶家的绿色窗帘看了看。 张容问:“咱们等会儿在这呆够了,去月英婶儿家呗?” 他喜欢月英婶儿,个大老娘们儿粗粗咧咧的,但是张容就喜欢她,拿她当半个妈。张杨以前还告诉他,他吃过月英的奶,这么多年没见到了,张容往家门口一站就想起小时候,想去看看以前对他好的那些人。 韩耀本来要说不行,而后想了想,遂道:“这么着,儿子,他们不知道这儿住的人是爸爸的父母,没法说……咱们吧,出来之后去街口市场逛逛,完后开车回来就说路过,挨家串串门子,行不?” 张容一听乐了,道:“行啊,我明白,不瞎说话就得了嘛。” 韩耀拍拍儿子的头,领他去推开铁门。 韩耀提前打过电话的缘故,大黑铁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了,俩人走进院子立刻闻到了鸡蛋的香味儿。 堂屋门边坐着个老头,拄着拐棍,脖子上挂着宽边的厚花镜,一看见韩耀和张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磨平的牙齿,慢慢起身,跟他们俩招手,边往屋里走。 韩耀拍了张容后背一把,道:“你爷,去吧,懂点儿礼貌,跟他打招呼。” 张容嗯了声,快步跟上去。韩耀随在后面走,走到厨房敞开的窗户边,伸头进去看了一会儿,掀开锅盖闻了闻,道:“这鸡蛋糕放点儿葱花啊。” 屋里案板前系着围裙,岣嵝弓背搅拌勾芡汁子的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走过来以手指点着锅,不高兴的拉长了声调:“不能先放葱!得后放!你进去吧!气儿堵着放不出了!” 韩耀没跟她犟,退后一步,转身时知会了声:“你孙子来了。” “看见了!”韩母转身去碗架子前拿出一盒嫩豆腐,费力地撕包装皮,不看韩耀了。 韩耀迈进堂屋的门槛子,迎面就是张容痛苦等救援的扭曲表情,韩父正颤巍巍的,费力的从玻璃相框里往外掏相片,边指着上面,慢吞吞的,口齿不清的说:“这是你……大爷……这是……你大娘,姐姐……” 老头说话极慢,带着乡音,因为牙齿磨平而吐字不清晰。 他祖籍是山东人,闯关东时一大家子到了东北,他的兄弟几人和旁支家族则各自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这些都是刚才张容听老头儿讲的。 张容趁机跑到韩耀身边儿,抓狂的低声道:“爸!受不了了!他光问我叫什么就问了三遍,问我读书读几年级也问了好几遍!他都因为知道我是大学生而高兴的拍了三次桌子了!每次都跟刚知道这件事似的!” 韩耀安慰道:“忍着,他糊涂了。” “他哪里糊涂了!”张容简直要哭了,“眼前的事情记不住,陈年烂芝麻的全记着!逼着非得让我听他说啊!什么闯关东下大雪挖地窨子砌炕啊!年轻的时候在大连学手艺织袜子啊!尼玛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韩耀把儿子推到墙边,让他去看巴掌大的红金鱼,走过去点了点老头的肩,道:“吃饭了。” “……啊?……啊。”韩父慢慢回过身,韩母端着鸡蛋糕和豆腐脑往桌上一顿,张容被动静吓了一跳,赶紧回身,对老太太道:“奶奶好。” 结果话音儿还没等落地,韩母转身又进厨房了。 张容讪讪的闭了嘴,过会儿韩母端着装油条的大盆出来,飞快盛了碗豆腐脑,满到快要冒出来才放到桌沿边,对张容说:“来,吃吧。” 然后韩母兀自坐下,拿了碗筷开始吃饭,也不招呼韩耀和韩父,也不给他们盛豆腐脑。 韩父拿着照片走到桌边,坐进扶手椅里,烫了两杯啤酒,干枯苍老的手轻飘儿的捏着酒杯,颤颤巍巍端起来,晃得频率如此剧烈,居然一滴都没撒出去,可能颤的年头多了,习惯了。 他端起一杯放在韩耀面前,又端一杯自己啜了一口,将照片按在桌面上,缓慢地说:“你大爷一家……走了……你爸是比你大爷先走……但是你爸没照片。以前有一张,毕业照片儿,上头有你爸……那……特意留的,让你奶放哪了?不知道。后来没了,找不着了……” 韩母没听韩父说的什么,问张容:“叫啥名?” “……韩容。”张容噎了口油条,忙道。 “多大了?” “二十。” 韩耀喝了口酒,喉结滚动,片刻后道:“这么多年了,丢了就丢了吧。” 韩父在喉头呼呼的沉吟了两声,仍在喃喃道:“可惜……丢了……” 接下来吃饭的过程中,韩父无比缓慢地跟张容讲述了他当年背着一袋面粉坐在火车头里,结果两辆火车对着撞在一起,他奇迹的没被撞死,当张容提起兴趣,想问他当时那么惊险,后来怎么了的时候,韩父饭吃到一半,已经攥着筷子靠在扶手椅里睡着了。 韩母没去叫醒韩父,吃完了饭收拾完碗筷,往水槽子里一堆,紧接着马上扯着张容的手腕,往院子一角的小煤棚子走。张容回头紧着跟韩耀招手,示意他快快快跟上!你儿子被拖出去了! 韩耀随在后面,使眼神告诉他没事儿,别咋呼。 韩母掏出一串钥匙打开煤棚子的木门,在里头摸摸索索老半晌,张容站在外头就听里面窸窸窣窣直响,蹑步走上前看了眼,隐约看见韩母手里拿着户口本,存折,还有乱七八糟一堆不知道什么票子,正往一个布袋里塞。 然后韩母走出来,手里攥着厚厚一卷红色钞票,强硬的塞进张容手掌心里,捏着他的手用力让他握紧,嘴唇嗫嚅了一下,像是在想张容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道:“孩儿,拿着。”对韩耀警告,“你别花,给他的,你不能动。” 韩耀笑了,对张容道:“说话。” 张容说:“谢谢奶奶。” 韩母对韩耀紧着摆手,意思是要让他走,韩耀于是扭头进屋去了。她接着又拿出一张毛边的旧纸片子,张容没见过,像是……钱? 她塞给张容,道:“拿着,留着,这好!你可留着留住了!藏起来!” “?”张容疑惑不解的揣进口袋,“……谢谢奶奶。” 日头要大升上来了,万一出去的时候给人看见了不好,韩耀于是起身说准备回去了。韩父还对着半碗豆腐花在睡,韩母在厨房刷碗,甩了下抹布就算送他们出去了。 韩耀拎起外套,领着张容走到黑铁门外,对着日头缓慢地舒了口气,问:“乖宝,她刚才给你什么?” “哦,一千块钱,还有你看看……”张容拿出那张钱递过去。 “一千块钱,嘿,够稀罕你的,舍得拿出一千……”韩耀接过那张钱一搭眼,继而笑了,使劲儿乎撸儿子的头,“这都给你了,真够稀罕你的。” 张容撇嘴,“我没看出她稀罕我,谢谢。” 韩耀点了点儿子的脸颊,缓声道:“你不懂,她就那样。我小时候有一回偷摸看了眼她藏东西内大箱子,当时给我揍得呢,韩熠……你大爷也因为偷看挨过揍,这票子原来都是她藏起来的,亲儿子她都不给,今儿给你了。” 张容捏过那张钱甩了甩,说:“哦,这是啥,限量版冥币么?” “嘶!”韩耀扇了他后脑勺一掌,道:“什么冥币,这五二年的人民币,十元大白边儿!” 张容:“!!!” 张容顿时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元大白边儿?能买十几万的十元大白边儿?! 张容飞一般的拖鞋把钱藏进了鞋垫底下——这是张杨教他的。 父子俩掩上铁门走到道边,打开车门时铁门又开了,韩母走出来朝韩耀招了招手。 韩耀正矮身往车里坐,没瞅见她,老太太不高兴的上前两步,“哎,哎!儿子!” 韩耀愣了,看向韩母。 “给你!落屋里了!”韩母把手机往韩耀车里一扔,转身走回门边,锁门时从门缝往他们那边看了眼,挥了挥手,然后门缝合紧。 韩耀握着方向盘启动车子,张容伸手按车载广播,余光瞥见韩耀的表情,顿时慌了,怔怔的问:“爸,你咋了?” 韩耀以手掌抹了把眼睛,将脸别向窗外,朝张容竖起一根手指。 “你奶……这么些年……” 良久,他狠狠的吸了下鼻子,对张容道:“第一次,喊我儿子。” 张容看着父亲,很想说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言语滚动在唇舌间复而吞落,许久,直至车子驶出了很远。 92、 领张容去给老人看一看真是做对了件事。 从张容第一次去四条街看望韩耀的父母之后,老爷子糊涂的愈发快了,神情一日比一日呆滞。每次张容放寒暑假赶上节日和过年,韩耀都会领他去四条街一趟,开始老头儿虽然总是记不得孙子叫什么名字,但看到张容还是会高兴,会笑着迎他;后来渐渐地不知道从哪次起,韩父看到张容时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甚至不记得韩耀,不记得玻璃相框中间裱的照片上都是些什么人。 加之韩母的精神病也让生活自理变得艰难——说实在的,其实这病多半是因为年轻时日子苦,她心胸又狭窄,爱记仇,生隔夜气,往后韩熠又不是个东西,总往家里惹事儿,把韩母连气带吓的,所以总也不见好。 后来韩熠走了,再没回来过,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活着还是死了,他的老婆和闺女从那年他骗走了父母的房子和积蓄潜逃之后也再没有和韩家联系过。刚开始,韩母为了她的大儿子,这块“心头肉”急得天天犯病,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事实到底怎么回事儿,但她愣是不愿意信,她就认定了韩熠让人骗了,被人绑架了,谁说都不听,说不顺她上去就打人,有点儿病嘛,没法和她计较,跟她讲理。 没了韩熠这么个人之后,家里是真的消停清净了,不管老太太心里怎么想,客观上环境变好,让她逐渐习惯了也安于韩熠不在的生活,她的病也养好了一些,最起码不受太大刺激就不会犯病,能吃能睡能干活,想法也不糊涂,还是那么会算计会计较,其余的方面跟普通小老太太一样。 奈何晚年的韩母的后背越来越岣嵝,行走做事越来越慢,纵然脑子还跟以前那么“精明”,脑子还清楚,但是她毕竟精神上有些潜在的病,照顾一个彻底糊涂了的老头子,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她都力不从心了。 张容大四这年放假回省城,韩耀早晨照例带他到四条街坐坐,就是这一次,韩耀坐在桌边等早上饭,边跟韩父解释“我是你儿子,他是你孙子,你怎么没有儿子呢?我就是啊!”之类的话,好半天迟迟也不见韩母把早餐端上来。他走到厨房去找,才发现韩母早就搅拌好的鸡蛋液到现在都还没上锅蒸——她已经连装了水的蒸锅都端不动了。 那天韩耀回到家,张杨刚跟老金爷子通完电话,老头儿高兴地很,今儿在公园跟人比赛抖空竹又破纪录了,让徒弟回头去他家的时候给带两斤好茶,再弄个登山包,周末约好了跟老友爬山去,装备得像模像样的。 张杨坐在沙发上,听见防盗门响动,抬眼看韩耀领着儿子回来了,遂即笑着问道:“咋样?” 张容垂着头径直坐进靠椅里,韩耀没什么表情,平淡的说:“现在是真老了,离走没多远了。” 张杨顿声,默默地看着韩耀,道:“你别这么想,还不至于,我去收房租的时候看了,你妈还挺精神的……” “不成了。”韩耀抬手朝张杨晃了一下,叹道:“人老了,一天比一年变得都多,应该提前预备下,别等到真走了那天,再准备都来不及。” 许久,张杨也叹:“也是……那就预备吧。” 商量过后,韩耀雇来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保姆照顾两个老人。这保姆是张杨亲自挑的,人品看着不错,没有坏心也不贪婪,洗衣做饭照顾人是个好手,用过她的人家也说挺好,心细。再者敞开的四方大院,邻居街坊都是好人,相互也认得,相比万一保姆对老人不好,四邻定然会看在眼里,不会让。 保证老人的晚年生活顺遂,韩耀和张杨去挑了一片好墓园,张杨认为生死嫁娶这都是大事,特意找风水先生看了地方才买的,两块挨着,将一切都打点好。这不是咒人或者盼着老人早没什么的,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活上个一百多岁,这何尝不是好事,但是这样的准备应该提前做好,让老人安安稳稳走完最后一段路,然后就能安安稳稳的睡下。 张容对这两个老人其实没有多少感情,他们毕竟不比张杨爹妈,把张容从小哄到大,只是面对垂老者,又是父亲的爹妈,是他的亲人,他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去外地实习之前,张容在电话里跟韩耀说:“爸,以后别等到逢年过节再去吧,就算记不住你是谁了也总去看看比较好,他们那么老了,明天都是说不定的事儿……” 韩耀答应道:“好,爸爸知道该怎么做。” 张容道:“嗯,去的时候给他们多带水果,香蕉没牙也能咬动,苹果梨子啥的就买个榨汁机,让保姆每天做果汁给他们喝,带他们出门溜达溜达。”张容乱儿乱儿的讲了不少,韩耀嗯嗯答应,父子俩最后同时叹了口气。 话筒里,张容的声音很低,“人活一辈子太快了。”老人好像才刚认识他没多久,接着就再也记不起他是谁了,总共也没去看望过几次,一转眼,人却已经老到这个地步。 “是啊,太短了,珍惜吧。”韩耀不想提这些事了,也不想让张容再多想,话语一转问:“儿子,实习的地方是学院给安排的?去了觉得不好告诉我。” 张容笑道:“告诉你有什么用,该实习还是得实习,你别管了,我挺好的。” 电话另一头,韩耀看了眼身边跟他使眼神的张杨,点点头道:“儿子,爸爸跟你谈个事情。眼看着你要毕业了,以后打算找个什么工作?” “不知道啊,毕业了再看吧。” 韩耀问:“如果找不到可心的工作,来爸爸公司吧?” 张容道:“不去,跟走后门似的,我一样花着你给开的钱,有什么意思。再说我去你公司,你准备给我安排个什么位置,给顾叔端茶缸么?现在还不景气,我去了你不冗员?算了,找不到工作大不了还卖人参,又不是没卖过。” 韩耀笑了起来,朝张杨微微摇头,张杨也笑了,心里挺高兴,儿子是个争气的人,不指望着靠爹养活安排,不错。 零八年就是不景气的一年,胡锦涛的许多手段策略也是沿袭了朱镕基的做法,这一次风暴挫的不轻,好在中国正缓慢恢复,韩耀不像别人为公司的利润和业绩犯愁,金冠建材在全省是著名企业,名声打响十余年了,倒是绝对倒不了,很多人买家具和建材还是乐意先看金冠的东西,金冠也在逐渐恢复生气。所以其实公司的情况也没有张容想象的那么差劲,他爹也不差发给他那点儿工资。 虽然现在家具业效益普遍差是实情,一时半会儿的也解决不了,但只要坚持住,总有真正好起来的一天,潮水有落就有涨嘛。而且他们家生活来源够用,不差钱不差饭,也不是公司赚的少就没法过日子,怕啥的呢。公司和蔬菜大棚的收入还不让他们一家过好日子么。 说到收入和过日子,不管赚得多与少,韩耀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没有张杨那么算计着细水长流,加上这男人心比手脚还大,不管赚多少,想花就花,真不苛待自个儿一家人。别的先不提,就说买车,男人哪有不爱车的,有些男的甚至认为没房子可以,没车不成。张杨这么省钱的看见车都直眼儿,舍得往外扔钱,更何况韩耀。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 第一次去四条街看韩家父母那次,原本是打算再看看以前的老熟人,但那天韩耀情绪摆在那儿,张容于是主动要求回家去。韩耀当时确实心情复杂,没心思叙旧,不过这件事他装在心上没往,后来到底找机会领张容回去了一次,看了张叔张婶,月英嫂子一家,左邻右舍全聊上了。 街坊们一看见韩耀领着张容,纷纷道:“诶!到底是啊,多少年的房东和租户,到现在还联系呐?韩子啊,从打小容这孩子小时候就稀罕他,现在还这稀罕哈。容啊,你爸咋样了?我看看他家这大小伙子,当时走前儿才到墙围子这么高,现在真出息了!” 韩耀笑着给大家伙递烟,张容被摸头摸脸,还得转着圈的答话,说他爸挺好挺好,可惦记大家了。 张婶儿一遍遍嘱咐:“咱们也得常联系啊,你得经常回来啊!上婶儿家来坐,多少年没见着面了这都……” 挨家挨户叙过旧,张容特意提出去他月英婶儿家多坐一会儿,月英看见张容一把搂住就稀罕起来没完了,左一句想右一句想,说着还直抹眼泪儿,她还记得张容爱吃她家的甜发糕和豆面卷,挽起袖子进厨房就开工,准备做一大锅给孩子带走,吃个够。 张容搬了个板凳坐在厨房里看他婶子给做好吃的,韩耀也站在过道边上跟月英聊,听这大老娘们儿讲他们走之后街上谁家都发生了什么事,东家长西家短。这大老娘们儿嗓门子粗,边说边自个儿憋不住笑,忒有趣。 她把面盆哐当扣在面板上,道:“那边儿老陈头家原来不养活过一只八哥么,诶呀你们是不知道!就你们家刚搬走不长时间的事儿,那八哥从此不背诗了!成天就俩字儿,见谁都俩字,叫’山炮!山炮!‘,扯着嗓门喊,把老陈头气得,成天骂’这是哪个瘪犊子教的?!‘哈哈哈哈哈哈!” 韩耀:“……” 韩耀不自在的咳嗽了声,用随意的口气问:“你们家小闺女哪去了?今年也得有二十出头了吧。” “嫁人了,在她婆家呢。”月英笑着叹了口气,道:“丫崽子吧,小时候学习就不好,不像小容这么出息,后来我一看他也考不上高中了,就让她上技校,出来之后在汽车厂工作。诶你说这是不是命哈,愣是找了个好对象,开什么……那个外国音我还真不会发,四艾斯店,对就是倒动车的,当时她都结完婚了我还寻思自己是不做美梦呢!哈哈哈哈!” 张容和韩耀一听,道:“真好,那可太好了!” 月英低头团面团,嘿嘿的笑,忽然道:“对了韩子你买不买车啊?你要买车我领你上我姑爷那儿买,咱自家人还不便宜么!诶我一会儿就领你去啊?现在不买也认认人看看呗,以后想买直接就找他,就说他老丈母娘家的,必须便宜!去不?走啊?” 韩耀愣了愣,遂即道:“那……去呗,去!” 结果去时候开得卡宴,还好好的一辆车,回来时就被无情冷落,屁股底下坐着的变成了迈巴赫。 到家之后张杨为此跟他干了架,谴责韩耀脑瓜垠子烧傻了花钱买这么一辆车回来简直不能姑息! 韩耀忙不迭的讲好话,道:“你唬不唬,我为啥买车?全是为了你。你说以后上下班,这车往你同事面前一停,你脸上得长多厚一层光。” 张杨心下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但是一想到这么多钱进别人腰包还是不痛快,于是忿忿的坐在沙发里不说话了。 韩耀再接再厉,缓声说:“有这么个事,你忘了我还没忘,以前咱俩穷得叮当响,那时候我就说,以后挣大钱了,我开最好的车接你放课,这不就兑现了么。” 张杨偏着头回忆,“有这事儿?我都忘了……” 韩耀笑道:“有,咋没有。” 不管到底有没有,张杨反正现在乐呵了,于是也不因为这老些钱跟韩耀计较了,高兴的回屋换衣服,顺便摘走卡宴的钥匙,揣进了自己衣兜里。 这辆车让张杨的面子里子都享受了个够,不过张容同学却没坐过几回。 买完车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外地实习的干活儿去了,紧接着回学校忙忙叨叨的准备毕业。时间在忙碌中总是飞快,一晃眼走出大学校园,一零届毕业生张容同志按张杨提出的,回北方离家近的城市找工作,最后进入一家日企做翻译兼任文秘。 可以想到,从这以后他就正式迈入社会,从孩子变成了大人,回家和韩耀张杨呆在一起的次数,一年里掰着手指头都数得完。 儿子真正独立生活,两个爹没有当初孩子离家上大学时那么难受,他们已经习惯了孩子在外的日子,张容也锻炼的基本能够打理好自己的生活。而且他工作的城市跟省城挨得很近,开车几个小时能到地方。 张容刚一找到工作,俩人得到消息立马赶过去找儿子。在车里就看到公司门前等待的张容一身衬衫西裤,穿的板板儿的,立立整整,有模有样,韩耀不禁停了车大步走向儿子,狠狠的抱了他一下。 俩人在带领下简单参观了公司,看着觉得倒还好,唯独一点,不给提供宿舍,张容在城郊租了一间小插间,先对付着住了几天。 当时韩耀到儿子的住处进门一看,立刻怒了。 大行李箱堆放在发霉斑驳的墙角,屋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一把破椅子,唯一的电器是电磁炉,窗台当桌子使用,床垫子摊铺在水泥地面上就是床,厕所和洗手池楼道里公用,简直就是老式筒子楼。 张杨看着都心疼孩子,是实在看不过眼这个地方,摸摸张容的头说:“你怎么住这地方,找个好点儿的,钱不够爸先给你拿,也不是你有了工作我们俩就不管你了。” 张容道:“这儿其实跟宿舍差不多,租金便宜,我就是对付着住两天,等工资发下来我就租好房子。” 韩耀最惯儿子,看张容住这小破屋彻底气着了,暴躁的踢开电磁炉,吼道:“租什么租!租的房子能住?!他妈的!买一套房住!” 张杨:“……” 张容:“……” 张容干笑着表示真的不用,以后能在这公司干多长时间还不清楚,万一两三年就走了呢,结果一番话被韩耀直接驳回不听;张杨一直觉得孩子大了是独立的个体,应该靠双手打拼,家长可以在背后驮着他一些,但也不能这么干涉,于是不悦的警告韩耀少乱掺和,韩耀却钳着张杨道:“你少掺和!我告诉你张杨,你爹妈要是知道张容在外头租房子住,你个当爹的有钱还不给儿子买房,你等着瞧他们揍你不揍!你大舅知道都得蹽过来给张容买楼,神鬼挡不住的你信不信!” 张容被韩耀唿扇掀起的灰尘呛了口,扭头清了清嗓子。 韩耀马上指着张容朝张杨喊:“儿子因为租房闹出点儿什么病来,我看你上哪买后悔药!” 张杨急眼了,一摆手道:“操……随便你!” 张容:“……” 于是韩耀嘁哩喀喳的为儿子解决住房问题,家电制备齐全,看着张容好好的住进去,韩耀彻底放心了,才带上张杨况且况且回去省城。 然后父亲和儿子开始了人生必然会经历的,分别两地的生活。 和大学时期一样用手机联络感情,不过现在张容讲得不再是社团啊课程啊老师啊之类,倒也没有多少工作上的事情,大多是琐碎的小事儿。例如,张容说自个儿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很枯燥,没意思,同事不是朋友,所以买了只哈士奇狗崽养活。那天张杨在电话里听张容说他家多了只狗的时候,电视里正好在播大宝SOD蜜的广告,于是张杨就给它赐了一名曰:大宝。 再例如,在这个城市里他遇见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早市里的菜买的有点儿贵,有些超市可以让狗进入,过节加班公司发的粽子或者月饼一股怪味儿,跟朋友去水库捞鱼捞到一个小面盆那么大的蛤蜊,等等。 有时候韩耀会凑到手机旁边听张杨和张容说话,拿眼神儿示意张杨跟儿子讲他们俩在家又发生了哪些事,例如你爸去早市买鸭子,被咬了一口,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快来了,你爸非得去买充气冲锋艇和储备粮,在家堆了满满一客厅,结果全是狗屁;你洪辰大爷长脑子不长记性,买股票又被套牢,你秦舅赶时髦打耳洞,结果感染了现在还没好,最近回去祈盘屯,你奶从鸡场抓回二十只肉食鸡,圆咕隆咚的毛球似的,傻呆傻呆,成好看了,你大舅奶给你织了件毛衣,蓝色的线,穿上显得人皮肤白。 琐琐碎碎,日复一日,每次拿起电话都能听见不一样的话题,好像所有用语言叙述的人和事都如同在身边一样真实。 但是这么多仿佛说不完的话题,这么身临其境,张杨和韩耀最想听到一句,还是张容在电话里说:“爸,给我做好吃的,我明天回家。” 93、 2013年初,农历冬月。 天空飘散着绒白的小雪,省城市郊本应川流不息的马路上,车辆拥堵成一条长龙,弯弯曲曲的别扭着在道路两头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大盖帽的交警让厚棉衣裹的像个棕黑的烤地瓜,指挥疏通前方因修路而堵截变窄的道路。 一辆出租车贴靠在轻轨大桥的基柱下,驾驶席的位置空着,车后座乘客盯着前方明显离到达遥遥无期的目的地和跳字儿的计价器,一脸苦大仇深。片刻后路旁肯德基的门推开,出租车司机边往车子方向小跑边提裤腰带,坐进去时顺带往前望了两眼,道:“好家伙!这给堵的,大号都上完了,楞没动地儿。” 他按了计价器的暂停键,对后视镜中的乘客说:“老弟,咱都熄火吧,我费油你费钱。” “谢谢你啊师傅。”乘客努力使语气缓和,奈何效果不大,搂着包唉声叹气,“急死了,我去火车站接孩子啊!我闺女都快下火车,我还没到!” 司机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急也没得用,先给孩子去个电话知会一声,回家可别打车了,坐轻轨吧啊,人多就多点儿,最起码它不用等灯什么的。” 乘客着急的说:“我不急个屁啊!” 旁边并排紧挨着停的一辆黑色车子里传出暴怒的骂声:“干你娘个蛋!他妈能不能走了!排队等死吗!” 司机和乘客顿时被吼声震惊了,彼此对望一眼,接着见那车的车窗缓缓向下打开,一个男人伸出头向外看,表情极度狰狞暴躁,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司机也摇下车窗,笑道:“老哥,甭急,急也白扯,且等吧,交警都来了,估计用不上多长时间。”说着递过去一支烟,拿出打火机要帮着点燃。 男人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表情仍不太好,接了烟叼在嘴里,探头过去点火,吁气道:“操,这破路瞎他妈修,妈了个八的狗屁市长,想贪这点儿钱想疯了。” 司机撇嘴道:“现在世道黑啊,这么整下去没好,你瞅瞅本来好好的路,换一届领导就得抠了重修至少三次,全城有一个地方不堵车的?我估计也就是政府领导从单位到家门口那条路。” 后座的乘客接了话茬,骂道:“狗东西,全该拖出去枪毙。” 司机回头笑了笑,问:“这着急接孩子回家的,老哥你嘛去啊?” 男人道:“我也接孩子,我儿子给打电话说马上到零公里了。” 司机了然,怪不得急得骂人,也是个接自家孩子的,现在的孩子,挨家挨户的全是宝,唉…… 这时,男人话音刚落,身后伸过来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肩膀,掐住他手里的半支烟拿走了,前面交警疏通开堵在十字路口处的大车小车,长龙开始向前缓慢移动,于是男人和司机同时对对方一摆手,示意不聊了各自关了车窗轰油门。 车子里,张杨吸完那半支烟,捻灭烟头道:“你少抽点儿吧啊,儿子刚才发短信,他和他对象到零公里了,问咱们现在走到哪儿。” “啥?都到了?”韩耀原本就想儿子想得恨不得飞过去,再一听张容已经在省城了,心里一股火窜上来,哐哐哐一通按喇叭,火急火燎的挪到十字路口,无视交警的手势直接调车头,还撞飞了个路障,哄哄的朝城郊赶去。 零公里路口,道旁长长一排拉线赚钱的长途出租车中间停了一辆SUV,前车门敞开着,张容严严实实的裹在羽绒服和围巾里,两手往袖口里一拢,缩着脖颈露出两只眼睛,不断伸出脑袋盯着交叉道驶过的车辆,生怕坐在车内隔着挡风玻璃看不清楚似的。 驾驶席上还坐着个人,头发让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微乱,不过那人并不很在意的样子,往保温壶盖里倒热茶,让张容用手捧着暖和暖和。 日上正午,迈巴赫风驰电掣的朝他们驶来,轰轰的骤然往SUV边上一靠。张容赶紧跑去开车门,里面的人还没下车就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张容乐得喊:“爸!咋这么长时间,堵车堵这么严重?” 张杨拍拍张容的肩背,上下端详儿子,看着一切都挺好的,高兴的很,对从SUV上下来的人道:“来了,展旭,一路挺辛苦的,今年不用闹心请假了,你自个儿说了算。” 叫做展旭的男人高大严肃,看起来没比张杨岁数小多少,走上前和张杨握手,道:“不辛苦,一道挺顺利,你们都挺好的?” 张杨道:“挺好挺好。” 展旭点头,看向韩耀。韩耀揽着儿子的肩膀,把他家孩子扯进副驾驶,哐当一声关上车门。 张杨有些尴尬,抱歉的朝展旭笑了笑,展旭含笑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车子里,张容不悦道:“爸,你干嘛啊你。” 韩耀冷硬着一张脸,道:“不干嘛,烦他。” 张容虽然早已经料想到他爹会是这幅嘴脸,但是在旁边眼看着还是生气,蹙眉叹气,从另一侧车门下去,对展旭低声说:“叔,你别往心里去,我爸今天因为堵车太闹心了,不是冲你。” 展旭面对张容,笑得温和,以口型说:没事,进车里去吧,冷。 展旭就是张杨口中所说的张容的对象,是个很好的男人,在警局刑警队工作,当队长,今年升了副局。俩人在张容工作的城市相识相爱,平平常常的过着日子,是个幸福的家庭。张杨和韩耀在早时已经和展旭见过面了,经过了一些事之后也同意他们俩在一起。张容如今也是有家有业的好青年了,不过俩人在一块儿这么久,今年还是展旭第一次到张容的家里过春节,以前过年由于工作的关系没余富的时间,所以算起来,这也是展旭第一次到省城,这个张容生长的城市。 之所以张杨当时同意他们的关系,找对象这种事儿凭得是缘分,他和张容有这份缘,俩人那么巧的就住楼上楼下,整巴整巴最后就走到了一起。张杨在这件事上考虑了许多,方方面面结合起来打算都错不了,他也不在意男女,因为他自身最明白感情这东西来了,不管多大的障碍都挡不住,哪怕是性别。再者张容要是娶媳妇儿回家,他们这样的家庭,哪个女孩能接受呢。 不过,虽然张杨瞧着这个人很满意,踏实顾家,觉得张容和他成家不亏还有赚,但是韩耀不寻思这些,说啥就是觉得不行,怎么看展旭怎么烦人。自从韩先生见到他儿子的爱人之后,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一件事就变成了给张容在那个小区买了那间房,好死不死的怎么就他妈的让儿子认识他了! 要说厌恶展旭的理由,韩耀能找出很多,比如:他觉得展旭比张容年龄大太多,而且在警局工作三天两头提枪上阵的这也不中,诸如此类大项小项一堆,这都是客观因素;从主观上来说——这是韩耀打死也不会放在嘴边承认的,为人父多少都会有的情绪——他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付出了那么多的爱,结果让别人白白领走了,无论儿子的对象是个什么人,韩耀都难以忍受。 要不怎么他一和展旭照面,态度就这差劲呢。他不忍心硬生生掰断儿子的感情,也无法昧着本心给展旭装笑脸。 韩耀叼着烟想,特么老子愿意看他一眼都算给他天大面子了。 到家后,张杨紧着扯住韩耀不让他脱鞋进屋,说:“走走走,买菜买酒去啊,今年年货还没办置,咱家啥也没有,晚上吃啥。” 于是一大只韩耀被推挤出门框,关门时张杨嘱咐:“张容,把客房收拾出来,给展旭住。” 张容忙不迭的点头应下,防盗门关合咯噔一声响,张容松了口气,对正环顾打量周围的展旭说:“叔,歇会儿吧。” 展旭笑道:“你家的房子真不错,你住哪间?” “我家屋子舒服吧。”张容开心的笑起来,扬手一指,“我住阁楼。” 展旭道:“上去看看。” 小阁楼永远整洁的像张容每天睡在这儿似的,白墙壁,绿窗帘,单人床,毛地毯,书桌整整齐齐,抽屉和柜子里的东西从来没人乱动。 展旭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矮身坐在床铺上,宣软舒适的床垫子微微下陷,他摸摸棉被的布面,随手拉开床头柜抽屉,看里头零碎的小东西。 张容在他身边坐下,说:“没什么玩意儿,指甲刀,钥匙扣,旧手机……诶对!这个我给忘了!” 张容忽然想起了什么,往抽屉里侧伸手掏出一个铁盒,欢欢喜喜的给展旭递过去,“这是我爸送我的,你打开看。” 展旭掰开铁盒边缘,丝绸布料中间凹陷处,躺着一把银白色的老手枪。 展旭拿起来在手中掂了掂,微有些惊异,道:“以前的警用枪,你爸哪儿给你掏动来的?” 张容仰着下巴尖,笑道:“一个警察是我爸朋友,给弄的,我爸跟局子里的特熟。我姜叔跟你一样,也是刑警,老帅了,当年抓逃犯还把鼻骨磕掉了一大截。” 张容说着来了劲儿,兴致勃勃的继续道:“我爸另一个朋友,我叫他李叔,他家闺女李嫣,我们俩从小玩儿到大。我考上大学之后,她也考了警察学院。后来焕超叔当局长了,把小胖嫣儿调去自个儿警局,想让她当内勤,但是胖嫣儿就想进刑警队,今年到底进去了。有一回我们吃饭,她说她为了抓毒贩子,在火车站装农村妇女,灰头土脸痴傻捏呆的,一蹲就是半个月。” 展旭将枪放回原处,握住张容的手,道:“所以你爸才不愿意你跟个混局子的处对象,因为你爸明白,当警察太危险。” 张容笑了笑,缓缓道:“我觉得,警察是最伟大的职业。” 展旭凑近他,问:“所以喜欢我的原因之一是我做刑警?” 张容故作矫揉的晃悠着脑袋,不答话,展旭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俩人舒服的靠在一起半晌,然后张容下楼整理了客房的被褥。 展旭从腊月初始到正月十五都住在张容家,一家人上街买年货多了一个劳力帮忙拎东西搬箱子,小年的时候大清早韩耀领着张容去四条街,展旭陪在家的张杨规整阳台上堆放的年货,中午张杨去老金爷子家送年礼,韩耀觉得呆着没意思,勉为其难让展旭陪他下了几盘象棋。祈盘屯的奶奶家邮来了很多自制熏肉和干菜,展旭签收了摊开挂在晾衣架上。 今年春节没去祈盘屯,一家子在省城过大年,除夕早晨就给祈盘的亲戚们挨个打电话拜年,说好二月二之前回去一趟,从隔壁老吴家预订一口猪,到时候宰了好好热闹热闹。 春节每一天都高兴,每天都过得很快,眨眼大锅蒸馒头变成了煮饺子,紧接着又变成了煮汤圆,张容在家没住够,元宵节已经伴着烟花灯会到来了。 那天晚上一人吃了碗元宵,韩耀和张杨准备出去走百步,到河边堤坝上溜达溜达,收拾好碗筷后问:“你们俩去不去?” 张容和展旭坐在餐桌边,挨着看一本墨绿色的旧相册,张容兴致勃勃的,不歇气儿的讲着:“这是我爸第一次上台演出,这张是我舅舅,在家具店门前,你看跟民工似的,他非说那时候就流行这衣服。这是顾叔,你看年轻时候多好看,现在谢顶了不中看了,他还给我爸画过一张素描,等会儿我找出来给你看,这张是……我也不认识他们,反正是我爸的朋友,现在在北京,这个,噗!这是我爸在炕上睡觉,满身全是鸡崽儿,哈哈哈哈!” 展旭朝他们摇了摇头,张杨于是跟韩耀说了声,俩人进屋去穿大衣。 那本相册原本放在张杨和韩耀的卧室里,在衣柜顶上有两个皮套扎捆的老皮箱,里头放的都是有年头没用过的东西,不知道张容发现之后个臭崽子怎么倒动出来的。此时箱盖大敞着,被张容翻的乱糟糟一片,也没顾得收拾就兴冲冲跑去给展旭看,烂摊子留给进屋换衣服的张杨。 张杨叨叨咕咕的骂张容祸害人,边踩着床铺仰着头整理边拿出里头的东西挨个看都是些啥玩意儿。 这个箱子太久没开过,搬家之后堆在上面,日子一长便忘在脑后,真好趁着今天弄出来,张杨决定顺便整理整理。 他挨样儿往外拿,凑在眼前看一看再扔到床上,发现有给新新的没做完的母鸡布偶,针线和棉花塞在母鸡肚子里,下面压了一盒旧拼图,盒面图案已经泛黄褪色了,旁边有一台老式珠江相机,这是他们家以前淘汰了的,因为那是秦韶送的礼物,张杨舍不得扔所以留下的;给相机垫底儿的还有一个花床单裁剪成的布包。 张杨疑惑的摸那个布包,咕哝:“这是什么玩意儿。” 韩耀站在门边等他,见他迟迟不出来,于是脱了鞋进屋,入眼一片狼藉,张杨踩着凳子满脸疑惑的捧着个布包。 韩耀无奈道:“打开看看,没什么用就扔了,多少年的玩意儿你还藏着掖着,属耗子的你是。” 张杨翻了他一眼,懒得答话,掀开布角捏着往下一抖,里面的事物散落开来,是一件墨蓝色的羊绒大衣。 张杨歪着头上下端详这衣服,是柔软的羊绒料子,垫肩收腰,是八十年代的老款式,衣服还跟新的一样平整干净。 韩耀先记起来,上前拽着衣角揉了揉,嗤了声道:“给你买回来,你一次也没穿,留着放柜里他妈成絮窝了。” 张杨也回忆到了,道:“我当时不是舍不得么,那时候啥好衣衫能穿出干净利索样。这件衣服都买了多少年了,我早都忘脑后去了,好像还是你头一次出差回来给我带的。”说着跳下凳子,展臂一抖衣襟穿上身试了试,两手拢着前襟,左右转身,低头来回看。 韩耀退后两步端详,道:“成啊,现在也挺合适,稍微有点儿瘦,不碍事。就这么好的料,搁商场怎么着也得三四千下不来,还不定是真的还是掺假的,那时候的东西多纯,现在都没地方买。” 张杨的脸颊在羊绒领口摩挲,柔软熨帖,觉得很暖,他问韩耀:“好看么?不磕碜吧?” 韩耀道:“不磕碜。” 于是张杨索性不脱了,心说现在不就流行复古么,就这么穿着出去走百步。 街道两侧的花灯明亮,灯火暖意入心,路边的蜡烛沿着积雪延伸,烛火摇曳,送灯的老百姓在路口烧纸,纸灰与爆竹碎屑混杂,烟火缭绕。 俩人漫无目的的随着人群信步的走,慢悠悠的晃荡,骤然间,绚烂烟火直冲云霄,在头顶天空炸开散落,刺眼夺目。 韩耀抬臂指向上空,道:“看!” 张杨仰着头,满眼全是星光般点点零零的碎光,漫天铺满了如同闪烁的雨滴降落。俩人站在柳树下,看完附近的集团放庆年礼炮,然后继续沿着路走过大桥。 河滨路的人最多,冰封的河面特意开凿出一片,很多人蹲在台阶边往水中放河灯,灯火映照着柔黑的河水,碎光摇曳凛动,另一侧的街道车水马龙,琳琅繁华,霓虹璀璨。元宵节晚会还没开始,橱窗边的屏幕在重播春节晚会,毛阿敏的歌声在夜风中挟裹着潮水的味道飘荡。 不知沿河走了多远,韩耀忽然指向不远处的一片空地,那有个男人支着摊位在烤肉串,热壶中煮着热奶茶,不少人冷了累了,靠在临河的露天座椅里休息,喝茶吃夜宵,那一小块地方凛冬里显得热火朝天,暖融融仿佛化了积雪。 韩耀道:“就在这个地方。” 张杨疑惑的看韩耀:“这个地方怎么?” “是咱俩结婚的地方呗。”韩耀低声对他道。 张杨微怔,想起来了,别过头去笑,继而说:“走啊,哥们儿,过去喝一杯。” “行啊,喝一杯。”韩耀也笑,话语间,凝结的白色雾气消逝。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张杨道:“诶,你这儿又出来一根儿,就这儿。” 韩耀忙道:“是么?赶紧给我弄下去,忒显老了这。这玩意儿一根长出来就他妈连片,快快快……” 张杨柔黑的头发在风中吹拂起来,手轻按韩耀的肩,从他的鬓角处挑出白头发扯掉。 韩耀的肩膀依然宽阔,背脊坚稳可靠,张杨松开手指,白发在北风中卷向别处。 然后韩耀从张杨西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叼在唇间,微微抬起下颌舒气,听张杨在他耳畔跟着店铺的音响哼哼歌曲。 “你是我脚下一条河,涤荡着多少苦涩,你是我嘴边……” 你是我嘴边一首歌,唱尽所有悲欢离合。 你是我枕边一场梦,梦醒时天就亮了。 你是我生命中一盏灯,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幸福,是风霜雨雪都经过,再把阳光收获。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颠簸,双手依然紧握。 两人肩和肩挨靠着,迎着喧嚣风尘慢慢的走,背后是逐渐延伸的过往的路,还有河畔的万家灯火。 正文完涛声依旧 下——茄梨
作者:茄梨 录入: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