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一梦——尘色

 文案：

 大概是个严肃正直淡定师兄为了门派名声决定TJ不争气又不上进但美貌如花各种讨人喜欢的小师弟结果被小师弟吃掉的故事。 为了继承系列美好传统，大概会有奇怪的展开0v0 内容标签：古代 东方奇幻 年下攻 虐心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素宸，花月 ┃ 配角：樊非，折墨 ┃ 其它： （一） 洛云山，水云派。 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山顶偌大的广场上疏疏落落地围着数十人，都是一脸凝重地看着广场中央，谁都没有吭声。 广场之上的正座空着，右下手立着一名青年，着一身素色单衣，云纹绲边黛蓝色提花长袍，白玉簪发，手持名册，表情淡漠，让他多了几分只可远观而不可亲近的气质。 他也一样看着广场中央，语调平淡地将自己的话重复一遍：“考核结束后，你下山吧。” 站在广场中央眉目间还带着些得意的人一下子变了脸色：“凭什么？” “考核不通过，你不能留在水云派。” 那人听到这话后就激动了起来：“凭什么？半年考核的结果一向由掌门和诸位长老商议后再决定，你凭什么赶我走？” 相比之下那青年就显得淡然得多，连眉毛都没有动丝毫：“掌门和诸位长老正在闭关，派中事物都交予我来主持，我说你不通过，就是不通过。” “我不服！”那人更加激动了，四周围观的人却谁都没有说话，有些不厚道的，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带了些怜悯。 “你不服与我何干？退下去。” 似乎被青年冷淡的态度激怒，那人铮地一声抽出背上长剑，冲上两步：“素宸，你把话说清楚！我御剑之术在多数同门之上，其他各项考核虽然不出众但也不输于各位师兄弟，为什么不能通过考核？” 那叫素宸的青年终于微微地蹙了眉头，扫了他一眼：“这半年你的修为虽然只勉强通过考核，但也算有所长进，可惜所修的却不是我水云派的持灵咒法，既然修的已经不是本门心法，又有什么资格再留在水云派？这事不必掌门和诸位长老商议，我就可以决定。” “天下玄门心术本就殊途同归，只要有所长进，修的是什么心法有什么关系？” 素宸没有回答，只淡淡地看着他：“至于你的御剑之术，只怕根本无法使剑飞起来吧？” “你、你胡说什么？”那人退了一步才想起来反驳。 “你那长剑根本不是寻常的剑，而是一件法宝，只要注入足够的灵气便可随意驱使，你御剑之术若是了得，何必用它？”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那人又退了一步：“你胡说！” 素宸哼笑一声，翻手凌空抽出一柄长剑递出：“那你就证明给我看，是我胡说。” 那人脸上微白，半晌才大声道：“哼，我才不上你的当，谁知道你在那剑上下了什么手脚！要我下山，让掌门和诸位长老出面，我自然信服，至于师兄你的话……” “闭关期间，我的决定就是掌门和诸位长老的决定。” “我不服！”那人大喝一声，脸上凶光毕现，突然就往素宸的方向扑了过去，手中长剑出鞘，灵蛇般地疾刺素宸身上各处要害：“若要我服，就先赢过我吧。”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素宸却稳如泰山，不避不让，左手抬起，衣袖轻扬，指尖过处肉眼可见的水纹漾起，急疾的长剑被重重包裹，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就往回飞去，剑柄以更快的速度撞上了那人的胸口。 一声闷哼，那人往后飞跌，摔落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挣扎了几下却站不起来。 “你不服，与我何干？” 四周瞬间静了下去，这一次众人看着素宸的眼中都多了一丝敬畏，谁都不敢吭声。 那人又咳出一口血，才挣扎着道：“我不服！只要有长进，用什么方法不行？这水云派总说自己是玄门大宗，居然连这点包容都做不到，真是可笑！还有什么半年考核一次，不通过就驱逐下山，某些人，平日里只管跟大伙厮混，修为低下，也不见他修炼，不是一直好好地呆在山上么？” 四周又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声，素宸微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就先发话了：“那是掌门带回来的人，跟你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那个人又激动了起来，硬撑起身就叫。 然而素宸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本门如何决断与你无关，你已经不是水云派的弟子了。”话音刚落，那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有什么柔和的东西缠绕住自己的身体，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去，而后就以惊人的速度往山门方向直飞了过去。 “啊——” 因为惊恐而脱口而出的尖叫一直远去又远远地传回来，围观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做出什么惹怒师兄的动作来。 素宸慢慢地翻开手中名册，语气一如之前的平淡：“下一个。” 接下来的考核就顺利得多，除去因慑于素宸的气势而过度紧张发挥失常的人，其他也都有相当水平的发挥。 考核一直持续到傍晚，广场上的人也渐散尽了，素宸轻轻地松了口气，露出了一丝疲惫。 水云派乃千年玄门，对弟子一向严格，因为求学者众，收入派中后还会每半年进行一次考核，将不适合的人剔除。往常都是由掌门和诸位长老一起主持，这次让他独挑大梁，实在是吃不消。 幸好没出什么大乱子。 就在这时，还留在他身旁的青年已经整理好了所有名册：“师兄，考核结果已经全部记录下来，没有通过的四人也已经安排下山。” 素宸点了点头，一边下意识地翻看起那些名册，好半晌才突然开口：“清唐。”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马上凑上前。 “花月……”素宸悠悠开口，“你熟悉么？” 语气虽然很平淡，清唐却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还好，偶尔会有往来。”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同门里似乎也有不少人对他有不满。” “不是的，花月跟大家都相处得来，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素宸微微眯起眼：“哦？” 清唐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觉红着脸低下了头。 “都是水云派弟子，只有他不必参加考核，确实不太公平。而且他……那人说的是真的？” 清唐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花月他还小，何况他是掌门带回来的，又不是上山拜师的人，大家都想着他是孤儿，所以……” “既然是水云派弟子，就该跟着大家一起修炼，年纪再小也不是你们纵容他的借口。何况就他一人例外，难免会被人说闲话。” 清唐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话来。虽然有心偏帮小师弟，但师兄的话确实也道理，天下皆知水云派对门下弟子要求严格，若是知道有这么个异类，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而在清唐迟疑之际，素宸却像是已经做出了重大的决定：“他是住在归雁峰那边吧？” 看着师兄眼中的严肃和坚决，清唐默默地同情了一下小师弟，便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洛云山峰峦重叠，连绵数百里，水云派的主殿在主峰之上，而归雁峰则是离主峰最远的一处，只有零丁的三五房舍，多是新进门没多久的弟子三三两两地挤一块住。 素宸踏上归雁峰，却意外地发现，这里远比他想象的要热闹得多。 平常举止端庄的师妹们围在上百年的老榕树旁大声谈笑，平日里沉稳持重的师弟们或坐或靠没个正形，甚至还有人脸手舞足蹈地扮着鬼脸。 素宸挑了挑眉，又站了一阵，正笑闹得兴起的众人始终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倒像是被围在中间的人察觉到了，围了好几圈的人们自里往外地转过头来，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像被人下了禁咒似的，集体没了声响。 那场面，实在壮观连素宸都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了一下。 尴尬的寂静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终于有人生硬地说了一句：“我突然有所悟，要马上回去修炼看看！” 然后就是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的话语，只隐约分辨得出几句“辟谷一月有点饿了”、“剑不太听使唤怕御剑太危险要赶着走路回去”之类极荒唐的理由，总之不到片刻，那些人就散尽了。 素宸也终于看清楚了被众人围在当中的人。 十六七岁的少年，已有些成熟男子的模样，又脱不去稚气，穿着一件水绿色的袍子，白色暗云纹绸裤，赤着脚坐在树枝上，举高临下地看过来，一张精致到了极处的脸上似笑非笑，生生让人觉到了几分仙气。 “哎呀，是师兄！师兄今天在广场那一下太漂亮了！” 清越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脆和青年的温润，格外动人，随着这话，少年的双眼都亮了起来，露出了几分崇拜。 素宸在起初的片刻失神后表情就平淡如常：“你是花月？” 少年兴奋地应：“嗯！我知道你，素宸师兄的大名，其他师兄师姐都常常提起的，我可是仰慕已久……” “下来。”素宸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话。 （二） 花月脸上的笑容一滞，眉目间多了分冷淡，之前那热烈的崇拜迅速消失，可很快便又重新扬起了天真烂漫的笑容：“师兄你看，我还光着脚呢。师兄若有指教，就这么说吧。” “御风之术，可让人漂浮在空中。” “我不会。” 素宸微蹙了眉头：“这是极简单的法术，就算是刚入门的弟子也能运用自如，你不会？” “我比较笨。”花月说得相当无辜，可怜兮兮的表情配上那张脸，足以让任何人心软。 素宸却是个例外：“那就这么下来。” 花月迟疑了一下，终于慢吞吞地从树上爬下来，一双干净雪白的脚踩在地面上还不住地挪动，似乎相当不适应地面的粗糙。 “持灵咒法学到几重了？” “一重。” “每天修炼多久？” “想起来就会练。” 素宸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问：“入门的术法会哪些？” 花月沉默了，想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道：“会涤尘术。” “还有呢？”素宸的脸色沈了下去。 “会、会草木之术。” “能用来做什么？” 花月又沉默，片刻后才小心地伸出手，翻出一朵嫩黄的小花递到素宸面前：“能哄师兄开心。” 素宸的脸色又沈了三分，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还有呢？” “嫩黄的不喜欢，桃红也可以。”花月的声音更小，手一合一张，那小花已换了模样，桃红色艳丽无双。 素宸的目光已经冷冽得足以杀人，声音却依旧平稳：“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卯时起来随我做一个时辰早课，辰时开始修习术法，太阳落山后随师兄弟们一起做晚课，戌时到我住处来，我指点你修炼。” “什、什么？”花月一脸茫然。 “你修为太差，根本不配为水云派弟子，只不过沾了掌门的光，大家怜你年少孤苦才没有勉强你。但你如此不思进取却能一直留在山上，终究会有人怪我水云派不公，为了不让师门蒙羞，你必须修到结丹境界。” 花月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极乖巧地道：“师弟听命。” 素宸微松了口气，却又听他说：“不过师兄，我有点饿了，要不今天就先到此为止？” 似乎会发亮的双眼里充满期许，连素宸如此有定力的人都难免心中一荡，花月看着他，继续道：“昨天结绿师姐送了我一只鸡，我烤鸡的手艺还不错，师兄要尝尝么？” “不必了。”素宸拒绝他，“你也不用去烤鸡，辟谷乃是修仙的上选之法，正好你现在饿了，我们就来练吧。” 说罢，他一撩衣摆，就这么盘膝坐了下去。 花月脸上微白，往后退了一步：“师兄我突然想起结绿师姐当时是要我做烤鸡腿给她吃呢，失约她一定会骂的，所以我先走……” 话没说完，水纹陡然在周围浮现，花月也不再掩饰，拔腿就跑，那水纹却越发厉害，仿佛空中出现了水龙，紧追上来就迅速缠绕住了他的身体。 花月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彻底缠住，他的眼中却隐约闪过一抹光，素宸也注意到了，指尖连扣，只见花月身旁连续响起几声爆鸣，水雾迅速弥漫，等散开时，花月已经被缓慢回旋的水球裹着浮上半空，而素宸手上却多了一朵开得灿烂的李花。 “放我下去！”这一次花月再顾不上伪装了，大声叫了起来，声音透过水壁变得含糊不清，再没有之前的悦耳。 “这花不错。”素宸看着那朵花，没有理会他，盘膝正坐后便闭上了眼，“修炼之始，在于心静、神灵、空无杂念。” “放我下去！师父都没管过我修炼，你凭什么管我！” “师父与诸位长老都在闭关，现在由我代管派中事务。包括管你。” 花月瞪大了眼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人，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这让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而素宸依旧不徐不疾地说：“心神合一，运气自然。你若是破不了我的水球，还是乖乖修炼吧。半年后的考核你也要参加，若是通过不了，你就跟其他人一样下山去。” 花月哼了一声：“师父和诸位长老是绝不会答应让我下山的。” “他们闭关长则数十年，短则三五载，这半年后的事，你不用指望了。” 花月又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素宸却睁开眼看他：“既然你要留在山上，想来也是以水云派弟子自居，也该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水云派声名受损，为什么不肯花心思苦练呢？” 花月盯着他不说话，过了好久才软声道：“师兄你不知道，我天资愚钝，只怕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突破持灵咒法第一重，还谈什么结丹呢？” “这就更应该将勤补拙。我天赋也不高，但始终比旁人努力，也有了今日修为，你也可以的。”素宸说着，顿了顿，又淡淡地补上一句，“慢慢来，不要急。” 这……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花月晃了晃神，一不小心撞到了水壁之上，水触及皮肤的冰冷感让他回过了神来：“放我下去，我饿了！” “专心修炼，灵气运转，自然就不会饿了。” “你放我下去！被这个鬼东西困着，怎么可能练得下去——”花月叫着，最后一字却无法遏止地化着一声尖叫，他的身体也随之从半空中摔了下来，然而最后却不是如他所想的四脚朝天，而是像被什么控制住一般地盘膝坐下，与素宸对了个照面。 “素宸——” 没等他把话说完，素宸已经出手如风地抽出一张纸符拍在了他的嘴上，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花月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揭，素宸又在他双手各拍一下，手也动弹不了了，花月开始挣扎了起来，瞪圆了双眼直看着素宸，眼中是满满的愤怒。 素宸根本不管他，接连抽出不同纹理的纸符拍在他身上，花月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彻底禁锢住，再也不能动弹。 最后一张符正正拍在额头上，挡去了他那张过分精致的脸，素宸道：“再吵就打屁股。” 纸符后的双眼又瞪大了，这一次花月却连动都不能动，只能任素宸摆布，瓷器娃娃似的坐好。 “听我引导，专心修炼。” 谁理你啊！ 花月赌气地闭上了眼，听着素宸的声音连绵不断地说着，最后就慢慢地睡过去了。 （三） 再一次醒来时，是被饿醒的。 周围已经彻底地暗了下来，夜半山间的幽幽虫鸣响彻耳畔，花月坐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 然后他就看到了端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素宸。今天之前还只是听过名字远远看过几眼的大师兄，突然多管闲事地跑来要他修炼。 想起了自己的景况，花月用力地挣扎了起来，然而身体还是如之前那样完全无法动弹，花月无法，只能瞪着唯一能动的眼珠子盯着素宸，恨不得能盯出几个洞来。 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感觉不到他目光中的怨恨，素宸就这样平心静气地打坐了一夜，花月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体内灵气圆润而快速地流转，这修为，分明已是结丹中期，对于修仙的凡人来说，也算得上小有所成了。 就这么看了半天，天也渐亮了，素宸体内的灵气的流转开始缓了下来，而后收敛，花月慌忙闭上双眼，却听到素宸淡淡地说：“不必装了。” 重新睁开眼，花月努力地用视线表达自己的不满。 素宸站了起来后才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要离开半日，你自己在这好生修炼吧。” 花月听了顿时精神一振，虽然还不能动，但天已亮了，只要有别的师兄师姐来找自己，就一定有人能破除素宸的符咒。 然而素宸就像是看穿他的心思，背上长剑出鞘，他握剑一抖就在花月身旁地面上刻画了起来，一气呵成，花月勉强地斜眼去看，才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字： “助花月者同罚。” 落款“素宸”二字格外飘逸，看得花月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别想着有人会放你，不想挨饿，就好好地修炼吧。”素宸悠悠开口，收了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花月的双眼实在是很想违背素宸的要求，但奈何饥饿难耐，偶尔相熟的师兄师姐来找他，看到素宸的留字后便一脸为难地离开了，花月没有办法，只能闭上双眼，不甘不愿地将体内单薄的灵气调动起来。 这一练居然就是半月，素宸似乎很忙，一天里有大半天不在，但只要回来，就一定会端端正正地坐在花月对面，一边自己修炼，一边不忘给花月讲解修炼门派心法的关键。 耐心仔细，条理分明，只可惜对他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花月都快要被逼疯了，所以当素宸伸手来撕那些纸符时，他几乎都以为自己生出幻觉了，直到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摔痛了，他才确定是真的。 再顾不上伪装，花月站起来，冷冷地扫了素宸一眼，一声没吭就背过了身去。只是眼前景物居然就这样不受控制地颠倒了过来。 素宸一手接住摔在自己怀里的少年，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你的修为真是太差了。” 花月饿得手脚发软地看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脸因为羞耻而滚烫了起来。 素宸却没在意，拉着他重新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露出了三个葱油大饼。 花月挑了挑眉：“师兄不是说，辟谷乃修仙上选之法么？” “这是给你准备的。” 花月微怔，最后啧了一声，伸手抓过一个大饼就啃了起来。实在是饿得厉害，他也顾不上节制，最后一口还没吞下去，手已经抓起另一个了。 “修仙之人，连饥饿都忍受不了，你都上山几年了？” 花月又挑了挑眉，却没有回答。 素宸也不在意，只是细想起来才发现，自己似乎也只是听谁说过花月是掌门带回来的，但究竟是什么时候上山的，他却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总是有些年头了。 “这小半月的修炼不会有很大进益，但坚持下去你就会知道，努力是会有回报的。” 花月已经开始啃第三个饼了，脑袋一晃一晃地也不知道是吃出来的，还是在点头。 “就依我说的，明天开始随我做早课。若你听话，可每天给你一个时辰自由玩耍。”素宸迟疑了一下，顾自说下去。 十六七岁其实已经不算孩童了，更何况修仙之人，从外貌极难分辨年岁，只是念着花月懒散惯了，他才大方给出这样的许诺。 那边花月却似乎不大领情，只一个劲地啃着大饼。 素宸微蹙了眉头，半晌才突然惊觉，一手抓过去，揪住花月的领子喝道：“说话！” 花月只是缓慢地将手中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而后抬起头朝素宸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点缀着绝色容颜，即使嘴边多了一圈油腻也依旧格外惑人。 素宸越发地警惕了起来，而被他抓住的少年却只是突然咧开了嘴，手指往眼上一拉，朝他扮了个鬼脸，就噗地一声爆出浓厚的烟雾来。 素宸连退了好几步，直到烟雾散尽，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抓着的已经不是花月的衣领，而是一朵开得正灿烂的杜鹃花。 花月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用这花做了替身逃掉了。 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施的术法。能够瞒过自己，这低等的花木之术也算是用得相当好了，看来那所谓的没有天赋，也多半是骗人的。 素宸想着，将手中的杜鹃花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仔细地收进了怀里。 逃了就逃了吧，冲着这骗过自己的花木之术，今天先放他一马好了。 （四） “唔……素宸师兄是个怎样的人？”感受到自家小师弟充满期待的眼神，结绿犯难了。“师兄很厉害！论修为，论术法，同辈之中无出其右。” “这个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的。还有呢？” 旁边一名看起来就相当机灵的青年一边将烤得金香酥脆的鸡腿递到花月面前，一边心有余悸地道：“绝对不能惹素宸师兄生气，不然后果很严重。” “谢谢南庭师兄。”花月乖巧地道了谢，才继续问：“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南庭只是满脸高深地道：“就是很可怕。” 花月眼角一抽，迅速转过头去：“结绿师姐，除了厉害以外呢？师兄是怎样的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怕什么……还有弱点，弱点总有吧？” 南庭被小师弟的行为伤害到了，不甘地嚷了起来：“哎小花月，我说你问这些来干什么？” 结绿也一样好奇地看着花月，半晌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听说你被师兄罚了，罚完了？” “罚、罚完了。”花月一阵心虚。 “你不会是……逃出来的吧？” 花月自然地伸出手去：“南庭师兄，我想要再要一块鸡。” “哦好……不对！”南庭下意识地应了就又撕下一块鸡肉递过去，递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又迅速收了回去，“你不会真是逃出来的？” 花月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最后只能耷拉下脑袋，也不吭声。 结绿和南庭对望了一眼，结绿道：“我说，小花月你究竟做了什么，师兄要罚你还罚了大半个月呀？” 花月还是沉默，看起来格外可怜。 南庭不忍心，把那鸡块重新递过去：“来，给你吃。” 花月接过鸡肉啃了一口，才小声道：“素宸师兄嫌我不争气，要亲自督促我修炼。” “就这样？还以为你闯了什么祸呢。素宸师兄一向是严于律己又严于律人，你要倒霉了。”南庭感叹，语气听起来却是格外高兴。 花月啧了一声，扑闪着双眼看向结绿：“结绿师姐，你就忍心看着我受苦么？” 美色当前，结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你也该收心好好修炼了，总这么胡闹也不好。大伙虽然纵容你，可是私底下不满的人也不少。” 花月被捏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脸的沮丧。 “小花月你是别想逃了。素宸是出了名软硬不吃的，你问他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我告诉你，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水云派。” “哈？” 烤鸡吃完，南庭将兜在衣摆上的野果用袖子擦擦干净递给花月，接着说：“素宸师兄是个孤儿，也是掌门带上山的，但比你早多……唔，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上山的？哎，反正素宸他就是从小在山上长大，听说当年还是掌门救了他的命，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受了水云派的大恩，把水云派看得高于一切，如果他是嫌弃你修为太低，那肯定是有谁在嚼舌，让他听去了，觉得你害了门派名声。” 原来是这样吗？ 花月脸上不动声色，却暗自琢磨着，回想起来素宸当时似乎也有说些不能让师门声名受损的话，原来是为了这种原因。 这可还真有点麻烦。 “所以你是别指望素宸师兄能轻易罢手了。”结绿见他不说话，便知他是不死心，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如果是别的事，还能指望师兄心软，可这事若让他认定了是事关水云派的名声，在你认真修炼或者被赶下山之前，他恐怕都不会罢休了。” “你要是够狠，杀了师兄也可以。”南庭惟恐天下不乱地补充。 花月放弃了。 南庭说的虽然只是玩笑话，但是从短暂的半个月相处中，他完全可以看出素宸是个怎样的人。严格、耐心、心思缜密，本来他就不指望能从其他师兄姐那儿问出素宸的弱点来。这样的人还偏偏对师门如此看重，要让他放弃折腾自己，真是件……比乖乖任他折腾还要难的事啊。 拜别了师兄姐，无精打采地回到住处，花月很惆怅。 既然没办法改变师兄，就只能躲了。 花月啧了一声，吸了口气才伸出手，掌心张开，一朵娇嫩的山茶花便悄然绽放，他忿忿地挥手，衣袖过处，山茶便迅速开满，如同有灵识般地环绕在他身旁，花月看着繁盛的花儿，终于又是一挥手，那数不清的山茶便往四面八方飘散，而后碎成粉末消失不见。 一屁股坐倒在床上，花月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了。 这实在太耗费心神。 素宸很快就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花月了。 不管是明着来，暗着找，哪怕是前一刻打听到花月还在某处，等他赶到时，方圆五百步内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人了。 即便是有人通风报信，也不可能逃得这么快啊。 又一次扑空，素宸站在归雁峰花月住处门前，忍不住皱了眉头。 素宸已经连着找了五天却一无所获的事，花月自然也是知道的，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以花为使役，散布在洛云山各处，不说素宸身在何方，就是素宸在做什么，花月也是了如指掌。 真想看看师兄现在的表情啊。 花月难得地生出了近乎恶意的期盼，然后他也做了。 小心翼翼地躲在树上，花月往下张望，就看到素宸正站在自己住处门前，低着头，一刻钟过去，愣的没有挪动分毫。 不会是被气傻了吧？ 花月忍不住勾了勾唇，然而笑容还没绽开，就僵在了唇边。因为他看见了自己。 准确来说，是素宸手上一个白光幻化的圆镜中自己的影象。 枝叶深处，形迹可疑，分明就是自己此刻的模样。 花月狠狠地吃了一惊，几乎从树上摔了下去，等他好不容易抱住树干坐稳，素宸已经站在了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师、师兄早。”花月开口，笑容僵硬得他自己都受不了。 “下来。”一如初见，素宸说出了同样的话。 花月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从树上爬了下来，一脸乖巧地走到素宸面前。 “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我这就随师兄去做早课。” 素宸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点，微点了点头：“若你听话，我就不追究你逃跑的事。” “是。”花月还是一脸乖巧，“师兄能等我一会么？这衣服刚被蹭破了，我想先换一身衣服，修炼起来也不会碍事。” 素宸下意识就皱了眉，只是目光落在花月破了大片的衣摆上，终于点了点头：“少玩花样。” 花月眯眼笑了起来：“不会的。”而后便大大方方地推门走进自己住的房子里，利落地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素宸站在门前，无视他那格外灿烂的笑容，目光锐利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才点了点头：“走吧。” “是。”花月也不在意，笑着应了便往前迈步。 素宸也转过身走在前头领路，却没想到他刚转过身，花月就猛一挥手，飞身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开。 素宸反应也快，只一滞就追了上去，手也迅速拈指成诀，往花月逃跑的方向一指。 肉眼可见的水龙凭空出现，直扑向花月，花月却极敏捷，竟接连几次躲过了水龙缠绕，一路跑到了山巅。 “师兄再相逼，我就跳下去了！” 清脆的要挟声让素宸猛地止住了脚步，水龙消散，花月就停在千丈悬崖边上，两人隔着数十米遥遥相对。 花月又重复了一遍：“师兄再相逼，我就跳下去。” 素宸皱着眉头看他，却掩不去那淡淡的无措。 “我不喜欢修炼，师兄何必咄咄逼人？” “水云派门规，无法通过考核者不得留在山上，你若是不喜欢修炼，就下山去。” “这不可能。” “那就好好修炼。” 懒得再说，花月厌烦了，一贯挂在脸上的乖巧和笑容通通消失，只是轻蔑地扫了素宸一眼，就往身后悬崖跳了下去。 然而他没想到落下前最后一眼，竟看到素宸追上前，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 “师兄你真是个疯子……” （五） 阳光下泛着光的蛛网，杂乱的枝叶，看不见尽头的幽深洞穴就像是开在悬崖峭壁上的大口。 素宸稳稳落地，还剑入鞘，一只手还拎着花月的后领。 “不过是跳个崖而已。你不会就罢了，总不至于连御剑之术都想不起来吧？” 明明是平淡的话语，花月却愣是听出了嘲笑之意，顿觉向来厚实的脸皮有些隐隐作痛了。他挣开素宸的手，整了整衣衫，企图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狼狈。 “这是什么地方？” 听到素宸发问，花月别开了脸：“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就不会跳下来，我是不会相信你为了逃避修炼就真的寻死的。” 又被说中了。 花月终于发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完全落在了下风，于是老实地道：“真的不知道，只是在山上刚好看到，觉得能躲一会，就跳下来了。” 自己是肯定摔不死的，师兄又追不下来，正好。 好吧，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是真的完全忘记了有御剑之术这回事，直到在半空中被素宸拎住了衣领。 素宸看着他，似乎在审视他的话是真是假，好一会才转身走开：“那就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吧。” 花月皱了皱眉：“说不定有什么危险……” “就因为是这样才要去。” ——素宸最大的弱点就是水云派。 看着那坚定地往洞穴深处走去的身影，花月不期然地想起了南庭的话。正是因为有可能存在危及师门的隐患，所以就毫不迟疑地去一探究竟……这果然很像这位师兄会做的事呢。 花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追了上去。 走在前面的人却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话：“站在洞口等着，如果觉得无聊，就坐下修炼。” 听出话语里的关心，花月忍不住笑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跟素宸并肩而行，一边还不忘拉住素宸的衣袖摇：“师兄，让我跟着你吧，放我一个人我怕。” 素宸没有再说，也没有拒绝他的同行，甚至连那一角被花月攥着的衣袖都没有抽回去。 两人就这么一路往里走，没多久就到了尽头。 那是一处开阔的洞室，一角放着平整的巨石作床，另一边是相对小一点的石头为桌，墙上杂乱地开着不少小坑，每个坑里都放着书籍卷轴，看起来就是一个起居室。 两人不自觉地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些诧异。 水云派立派数千年，洛云山连绵数百里，居然在这悬崖上有一个隐秘的起居室？ 花月忍不住先走了进去，靠近才发现石床石桌和各色书卷上都已经蒙着厚厚的尘埃，石桌上放着的画作甚至是他伸手去拭桌面灰尘时才发现。 那是一张人物像，寥寥几笔，并不细致，只隐约勾画出一个背影，却又格外传神，让人觉得仿佛能清晰地看到画中所画之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师兄，你快来看！” 花月下意识地叫着，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幅画。越是看着，他就越觉得熟悉，只是细看，又分明陌生，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让他有些害怕。 所以他隔了好一会，才发现素宸没有回应自己。 “师兄！”猛地抬起头，等看到素宸还站在门口处，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意外。 这个人居然在这种时候失神？ 素宸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只是在看到花月已经走进洞室时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你太卤莽了，若是有危险怎么办？” 又被训了。挫败感让花月迅速忘记了之前细微的异样：“我都站在这了，师兄你就安心进来吧。” 素宸也没再说下去，走到他旁边，又仔细地将四周打量了一番，才低头去看花月发现的画像。 “有没有觉得哪里熟悉？” 素宸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突然伸出手，在画像周围轻拨了拨。 尘烟扬起，画像旁一个刻在石桌上的纹理露了出来。 “是水云派的印记，这洞室主人很有可能是我们的某位先辈。” 花月挑了挑眉，指尖掠过纹理，又移到画像上。 因为素宸的一拨，画像也彻底地显现，除了那简单勾画的背影，便上还有一句字迹隽永的诗句。 多情却被无情误。 明明是极寻常的句子，当中所蕴，言有尽而恨无穷，花月看了一阵便笑了起来：“师兄你看，这倒像是个单相思的。” 素宸淡淡地扫过他所指之处，又随手拂去了石桌另一角的尘埃，露出了另一幅字。 花月看去，便看到那纸上是潦草的字，字迹与画上的显然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却杂乱不知所云，只隐约看到“求仙道”、“不可为”的字样。 “只怕……是情劫。”素宸道。 花月哼了一声：“参不透情爱，何苦还要修仙，人间白首不也是凡人的欢喜道。” “哦？”素宸的声音难得地多了一丝意味，“为了逃避修炼从山上跳下来的人，也会说……道？” 花月被堵得一口气吐不出来，最后啧了一声，转过了身去。 墙上的书籍卷轴却只是寻常的仙道之说，再没有特别之物，花月有些失望了，素宸却依旧淡然：“看来是无法追究出这里的主人身份了，回去吧。” 花月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画像，他始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让他觉得熟悉。似是所画之人，又似是笔触，甚至是那字迹，细想却又全都不是。 “若是不愿走的，在这修炼也不错。此处的主人选的好地方，幽静无人，真是修炼的好地方。” 听着自家师兄似是自语却别有意味的呢喃，花月心头一颤，连忙走过去绽开个极灿烂的笑容：“我们快走吧。” 素宸看了他一眼，微微地勾了唇。 花月一直跟在他身后走出好远，才猛地反应过来。 “师兄你笑了！” “闭嘴。” 等两人一前一后地重新回到峭壁边，素宸扬袖起剑，手往花月后领一抓便带着他御剑而起。 “师兄，能换一个姿势么……” “闭嘴。” “衣服要破掉了！” “闭嘴！” “我要被勒死了……啊啊……要、要死了……” “……” “师兄别松手！我知错……” “闭嘴，有人。” 素宸最后一声叫得又急又轻，花月愣了愣，便感觉到素宸已经收住了剑势。两人就这样悬在半空，素宸屏息不语，周围的气息似乎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六） 花月自然也感觉到气氛的转变，自觉地闭了嘴。他紧挨着素宸，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水云派中有人当然不奇怪，但若这人不见踪影，又刻意隐藏自身气息，那就很可疑了。 虽然隐藏得很好，但花月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萦绕在身旁的恶意。 素宸突然动了，带着花月就往山崖上飞窜而去，几乎同一时间，从山崖边上的树丛中扑出一道黑影，腾空而至，目标分明是素宸所御之剑。 素宸脚上轻点，手迅速滑落到花月腰间一揽，带着花月在空中绕了个漂亮的弯。黑影扑了空后便直往悬崖栽下，素宸毫不迟疑地往崖上掠去。 脚尖着地的瞬间，花月还来不及松口气，素宸已经一掌拍在他肩上将他推开，明晃晃的火焰急追而至，素宸侧身一挡，水纹漾起，在与火焰激烈碰撞后迅速瞬间化作漫天雾气，素宸连退数步，花月凑过去才发现他的衣袖已经被烧掉了一角。 “师兄……” “快走！”素宸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又猛推了他一下，而后便往那树丛走了过去。 只见他拈指成诀，之前所御的长剑便凌空而起，随着他指尖划过之处化作无数剑影，最后是一声低叱，剑影如骤雨急打而落。 花月知道素宸的修为不低，这时看他御剑攻击更觉得这一下至少能将树丛中人逼出来，却没想到剑影落到半空，树丛中突然窜出无数黑影，正正地撞在那剑影之上。 剑影应声破灭，黑影却没有停歇，朝着两人的方向蜂拥而来。 素宸脸色一变，迅速收剑回护，一边就要将花月挡在身后。 花月也看出了他的企图，心中微动，手已经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掌心繁花盛放，而后迅速蔓延，如同一张张大口，转眼就将那团团黑影吞噬干净。 素宸似乎被这突然绽放的繁花吓到了，甚至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花月一眼。 花月张着漂亮的双眼朝他粲然一笑，心中也有些忐忑，正犹豫要怎么解释之际，却见那树丛中走出来了一个人，无声无息地以惊人的速度靠近素宸。 “小心！” 素宸反应也快，在花月开口的同时就迅速回身挥剑，剑气爆开，那人却如幽魂一般，任剑气将自身砍开后又迅速恢复了原状，看起来毫发无损。 而后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了起来。 花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他猛地伸手就要去拉素宸，指尖触及素宸衣服的瞬间，素宸却消失了。 预感应验了。 花月一下子警惕了起来，周围已经变了模样，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似是大户人家的别院，却空无一样，看起来处处透着诡异。 “花月，听得见吗？”素宸的声音似乎从极远处传来，极为含糊不清。 花月没有回应，他只是戒备地看着周围，等着那个有可能会出现的人。 “久违了，花月上仙。”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比寻常人说话要慢，却给人难以逃避的压迫感。 花月目光一凝，冰冷的话语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樊非，你居然没死。” 那阴恻恻的男声笑了笑：“上仙还在，樊非怎么敢死？倒是真没想到你们会想出这样的法子……那绕魂丝的滋味，可好？” 花月轻哼：“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行吗？连本相都无法维持，就这小孩子模样，你又凭什么杀我？还不如先担心自己吧！”话音幽幽，最后一声落下的同时周围却猛地翻起大风，景物又一次扭曲，眨眼就已变成了阴森的洞穴，花月退了一步，繁花绽开，却又迅速被风卷起，飘散零落。 花月又退了一步，抬手拈花，雪白的花顷刻化作娇艳的少女，双手持剑护在了他跟前。 “绕魂丝的滋味，可好？”那樊非声音又问了一遍，带着满满的恶意。 花月咬着牙，没有说话。他的脸色看起来变得苍白，黄豆大的汗水从额上滑落，迅速浸湿了鬓发。 “花月，听得见吗？”就在这时，素宸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听起来比前一次要清晰得到，仿佛就在不远处，随时就会出现。 花月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应声道：“师兄，我在这里！” 素宸却没有再叫了，倒是樊非又阴恻恻地开口：“你以为那个凡人能救得了你？” 花月勾唇一笑，没有回应。 周围的风陡然加剧，花月忍不住抬手去挡，跟前的少女也舞动了双剑，剑舞成了密不透风的盾，硬生生将花月周围的狂风逼离。 花月的脸色又白了一分，狂风却开始在少女的剑舞中不断逼近，花月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只能看那个人了。 “你死定了！”樊非的声音带着凄厉，狂风越烈，那持剑的少女惨叫一声便化作片片花瓣飘散。 花月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却是一声巨响，花月身旁的洞壁像是被人用重物强行砸开，素宸挺剑飞身而入，周围景物迅速消散，两人重回到归雁峰顶，一个黑发黑衣，脸色苍白如鬼的男子闷哼了一声后连退数步，与两人遥遥相对。 “滚！”素宸冷叱一声，水龙自长剑而生，呼啸着往男子噬去。 男子微变了脸色，最后不甘地瞪了花月一眼，就化作烟尘消失了。 花月长长地松了口气，整个人软倒在地，看着回过身来的素宸，只觉得此刻的师兄竟是前所未有的好看。 （七） 一时间花月都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素宸的手伸过来，他还一脸的茫然。 “吓到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不过好象多了点柔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花月胡乱地想着，把手放进素宸掌心，挣扎着站起来，又晃了晃差点跌坐了回去。 素宸一把拉住他，眉头蹙起：“受伤了？” “没、没有……”花月连忙摇头，目光恰好落在素宸手臂上，就被一抹血红晃瞎了眼，“师、师兄，你受伤了！” 素宸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一边漫不经心地抹上伤口：“没事，小伤口而已。” 花月就这么看着他掌心泛起淡淡的白光，伤口迅速愈合，动作干净利索得好象溅了一袖子血的伤口不是长在他身上。 “怎么了？”察觉到花月的注视，素宸问。 “很好看……” “什么？”素宸又皱起了眉头。 花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脸上无法控制地泛了红，连连摇头摆手：“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兄好厉害……” “你若用心修炼，会有比我厉害的一日的。刚才你那花木之术就用得很好，可见是有天赋的……” “是是是，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勤修苦练，以后好好保护师兄。” 素宸扫了他一眼：“保护就不必了。” “要的要的。” “回去吧。” “师兄……” 这一天虽然惊险，倒也是安然度过了。素宸没有逼着花月修炼，陪着他回到住处，又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只可惜花月舒服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天色方明，门就被人敲响了。 “师兄，你好……早。”迷糊的抱怨在冰冷的目光中迅速转化成问好，花月啧了一声，一脸扫兴地转身爬回床上，拉被盖头。 素宸毫不留情地掀了被子：“不早了，该起来做早课了。” 花月往床里一滚将自己抱成了一个球，露出楚楚可怜的一张脸：“再睡一会……” 素宸面无表情地伸手来拉他：“起来。” 花月被拉得差点摔在地上，只好狼狈地起来，不甘不愿地换衣服：“师兄真无情，我昨天被吓怕了现在还没缓过来呢，而且师兄你也受了伤，虽然已经治好了，但也该多休息才对……” “闭嘴。” 花月默默地闭了嘴，没办法了。 师兄好是好，就是太麻烦了。不修炼又能怎样呢？凡人的修仙之术，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见他不说话，素宸倒是又开了口：“你昨天不是答应了要勤修苦练么？” “话是这么说……”花月低头，一脸小孩子的委屈。 “保护我呢？” “……” “男子汉大丈夫，即便不是修仙，也该言而有信，你的话只是随便说说吗？” 好吧…… “我练。”花月认输了。 素宸满意了，守在一旁等他梳洗好，就要带他出门。 “师兄，能先吃个早饭么？虽然辟谷乃修道之术，但我修为还低……师、师兄！” 这一次素宸连话都没说就动手拎他的衣领，花月大叫了起来，满心后悔。 还不如乖乖跟着走啊！ 就这么一路在无数师兄姐的注视下被拎到素宸的住处，花月第一次从心底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见人了。 素宸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忧伤，指点着他坐在自己身旁，就开始心无旁骛地修炼了起来。 花月百无聊赖地坐着，开始打量起素宸的房间。 素宸的房间实在是相当的朴素，一床一桌一柜，再无其他，就算盯着看半天，也不会盯出朵花来。 花月想了想，终于悄悄地伸出了手，顺手拈花，一枝开得灿烂的杏花凭空出现，花月满意地笑了起来，一边蹑手蹑脚地爬起，走到窗边，把杏花放在了窗台上。 微风徐来，花香盈屋，顷刻就让这朴素得简陋的屋子多了分动人的生气。 “别胡闹了，坐下。” 淡漠的话语格外地坏人兴致，花月怏怏地坐了回去，盯着素宸不说话。 好不容易撑过了一个时辰，花月率先跳了起来，素宸慢慢睁开眼，看了他一下，似是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花月只当作没看到，抱怨道：“师兄这屋子也太无趣了，在这修练，连心情都受影响。” 素宸挑眉，没作声。 花月又献宝似的指着窗台上的杏花：“我给师兄放了枝花，师兄喜欢么？若是不喜欢，还能换上别的，像是桃花啊、梨花啊、兰花啊……” “就算讨好我，该修炼还是要修炼的。” 花月一下子耷拉了脑子，看起来格外可怜。 素宸却视若无睹，只淡淡地说下去：“修炼本就该寻清净之地，但你若嫌我这无趣，也可以随你挑选别的地方。你的住处，或者某处山头，都行。说吧，你想在哪修炼？” “这事明天再想好了……” “现在就想，除了早课，还有术法呢。” “师兄……”花月瞪大了双眼。 “一个时辰早课，辰时开始修习术法，太阳落山后随师兄弟们一起做晚课，之后我来指点你修炼……你不会忘了吧？” 花月退了一步。 “逃跑的话，就把你绑起来。” ……师兄最讨厌了！ （八） 最终，花月还是不情不愿地挑了归雁峰顶作为修炼之地。那儿离他的住处很近，却是整个水云派中最偏远的地方，平日里若不是为了找花月，根本不会有人往这跑，倒也十分清静，加上地方空旷，因此素宸听到他的话后，皱了皱眉头就答应了。 “你的草木之术我已经见识过了，你说你还会涤尘术是吧，做一遍我看。” 素宸指着一旁覆着尘土的石头这么说的时候，花月心虚地往后缩了缩，感觉到自家师兄凌厉的目光追了过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伸出手，飞快地往石头一扬。 只见空中掠过一到白光，而后就有无数白色的小花浮现，迅速将石头淹没，又迅速地消散殆尽，而那石头已经像是被打磨过一样，不但尘烟尽去，边角上甚至还光滑得泛光。 素宸的脸色格外阴沉，声音听起来都冷了三分：“那是什么？” “雏、雏菊……” 素宸的脸色又黑了一分，声音都似是凝出了冰霜：“我要看的是涤尘术。” 花月眨了眨眼看他，又低下了头，犯了错的小孩似的，看起来格外无助。好久，他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拈着一朵开得正灿烂的雏菊递到素宸面前：“师兄，笑一个？” 素宸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花：“你究竟会不会？” “不会。” 素宸盯着花月，好久才轻叹了口气，随手将那雏菊别在腰带上，道：“涤尘术是以自身灵气引导天地间的水露，初学者用口诀和手诀可以更容易掌控，等你术法精纯后，便可随心所欲地施展。现在你先随我做一遍……” 花月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一直落在素宸腰间的那朵雏菊上，小小的花随着素宸的动作微微摇曳，就好象给素宸多添了分柔和动人的气息，连带着回忆起片刻之前那随手别花的动作，好象也有着不经意的温柔…… “动作错了！” 手上被狠狠地拍了一下，花月吃痛地回过神来，看着素宸阴沉的脸，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摆。 “口诀说出声来。” “动作又错了。” “口诀错了！” “漏了一句！” “是食指不是中指！” …… 一声比一声低沉的斥责在山间回荡起来，身旁的人散发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冷，花月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到后来根本分不清自己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只感觉到手背上不断地吃痛，并不算狠，却打得人烦躁不堪。 “不玩了！”一挥手撒沙一样地把花往素宸脸上砸，花月连爬带跳地上了树，站在树杈上冷眼看着树下的人，平日里的乖巧讨喜早就不见了，只剩满满的不耐烦。 素宸的脸色阴沉，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微仰着头看着花月，就如同初见时那样，极平淡地开口：“下来。” “滚！”花月的眼中露出一丝凶狠，还残留着少年稚气的声音中，竟透出了至高无上的冷傲之意。 树下的人突然沉默了。 花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中生了戒备。 却没想到素宸就这么沉默了下去，既不动也不说话，依旧保持着抬头看他的姿势，却好象突然走了神。 等了一会花月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冷怒之意顿时收敛了不少，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师兄？” 素宸没有回应，花月皱了皱眉，最后啧了一声，从树上跳了下去：“我下来了，师兄不要装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素宸居然还是没有动，花月终于有些慌了，伸手摇了摇素宸：“师兄，你怎么了？” 像是回应他一样，素宸终于动了。一反手就扣住了花月的手腕，力度之大让花月差点叫出声来。 之前的担忧顷刻消散，花月又急又怒：“你使诈！” 素宸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皱了皱眉：“使什么诈，你好生修炼，要是再爬上去，就把你吊在上面到你不想上去为止！” “放开我！”花月挣扎了起来。 素宸居然也没为难他，话说完了就松开手，往旁边退了一步，依旧是那平淡的表情：“继续。” 花月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站在那儿不肯动。没想到过了一会，素宸居然猛地往他扑了过来。花月大惊，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推。 但素宸的动作更快，先一步就将他推到了树后去，而后回身抽剑，花月只听到铮铮数声连响，就感觉到四下有烟雾弥漫开来。 “呆着别乱动。”素宸低声嘱咐，一边持剑戒备，花月也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但是周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如此僵持了一阵，那些烟雾散尽，素宸也慢慢收了剑，脸上却还留着一丝凝重。 “师兄？” 听到花月的声音，素宸回过身，很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继续吧，我守着。” 这一摸像带了定身术似的，花月整个人都愣在了那儿，看着素宸挪不开眼。 素宸却完全没在意，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往空中一抖，符纸便化作飞鹤乘风而去。 “来吧，继续。” 花月顺从地抬起了手，他这一次要乖巧得多，素宸也没再下手抽他，气氛平和了下来，到正午时分，居然还真让花月使出了涤尘术。 “啊！”看着地面被扫去尘埃的一块，花月震惊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方法对了，自然就能使出来。涤尘术不过是入门的术法，往后还有更多别的术法，好好练吧。” 花月却根本没听他说话，依旧满脸惊叹：“真了不起啊……” 素宸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最后拍了拍他的头：“不过是个小小的涤尘术，有什么好惊讶，跟你那花木之术相比还差得远呢。” 花月没说话，他也无法跟素宸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倒是素宸走上前，将一张符纸塞到他手里：“我还有事要处理，你乖乖在这修炼，多警惕周围，若有急事，就将灵力沾到符纸上丢出去，它能护你片刻，我也会马上赶来。”他顿了顿，双眼微微地眯起，多了分肃杀之意，“若是让我发现你跑了……” “不跑，一定不跑。”这次花月没等自家师兄把要挟说出来，就先拍胸口保证。 素宸的表情柔和了一点，最后点了点头，抽剑腾空，又不放心地看了花月一眼，见花月笑眯眯地朝自己扬了扬那张符纸，才终于御剑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都远得看不见了，花月收回了目光，将符纸往怀里一塞，便重新看向地面。这一看就是好久，最后他垂眼哼笑一声，顺着树爬上去，随手拈了朵花撒向空中，自信在素宸回来前一定能察觉得到，便毫无顾忌地睡起午觉来。 （九） 一觉睡饱，天色都已经黑透了。 素宸一直没有回来过，倒是南庭鬼鬼祟祟地揣着几条烤鱼摸上山来，投喂饿了大半天的花月。 “好象出了什么事，素宸师兄跟其他几位师兄姐正在商讨，在主殿那边关了门半天没出来呢。” 听到南庭这么说的时候，花月下意识就想到了白天的事。 难得为别人担忧一回，却居然被算计了，那时他只觉得有生以来从来没被人这么耍过，只顾着生气，就放下了警惕。 所以当时素宸挡下的攻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其实并不清楚。只隐约察觉到有一丝杀气稍纵即逝，在烟雾炸开，他回过神来时，就已经感觉不到了。 莫非当时素宸发现了什么东西？ 花月蹙着眉头就苦思冥想了起来。 南庭却不甘心被冷落，一脸夸张的哀怨：“小花月，我冒着被素宸师兄责罚的危险给你带好吃的，你就只给我看你皱眉生气的样子？” 花月微愣，随即就挑眉笑起来，笑容灿若朝霞，眸光映着月色，闪烁流转间便似带着无边春色，直接就把南庭给看痴了。 花月的笑意顿时深了几分，眉目间似乎染了鄙薄，却有似乎只是他与生俱来的尊贵，让人平白生出错觉。 南庭终于忍不住别开了脸：“小花月你真是个祸害，这一笑，能把多少仙道给误了啊……” 花月啧了一声：“笑也不行，怒也不行，南庭师兄你也管得太宽了。” 南庭只当没听到他的埋怨，道：“哪天我能把你给参悟了，怕就能得大成。” “色相是空，道亦是空，师兄你还差得远呢。” 南庭笑了起来，连应了几声“是”，把花月手边的烤鸭抢过来一块：“我是没想过成仙，混混日子，修得长生，就满足了。” 花月有些意外了，刚挑了眉要说话，却突然目光微烁，停下了动作。 “怎么？”南庭也察觉到了。 花月却兔子一样地蹦起来，把烤鸭往他手里一塞，连推带赶地把南庭往树丛里赶：“快走，师兄回来了。” 这个师兄，自然只能是素宸，南庭一听也慌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拎着剩下的半边烤鸭就往树丛里跑。 花月随手带起一片繁花，企图将烤鸭的余香湮灭，但那花还来不及散去，素宸就已经御剑到了。 “师、师兄？” 素宸似乎完全没发现他的异样，只是点了点头，一边收了剑，一边随口问：“今天练得如何？” “又成了两次。”花月低头，连声音都弱了几分。 成了两次，就跟完全没掌握是一样的。可素宸也没有动怒，看了他半晌，终于轻叹了口气：“慢慢来，你一直疏于修炼，一时间要把缺漏补全也不太可能。” 花月心中微动，偷偷抬头看了素宸一眼，素宸表面上看不出有何不同，可那一句话，花月却觉得他更像是在自语。 “师兄，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素宸却不回答，只是往边上石头一坐：“你试一遍我看看。” 花月啧了一声，却还是顺从地摆开了架势，迟疑再三才一脸凝重地伸出了手。 “起手姿势错了。” 花月的手一抖，硬着头皮往下做。 “口诀也背错了。” 素宸的声音很平淡，花月却愣是听出了摄人的冰冷来。顿时连手都忘记该往哪放了，自然更不会有任何效果，最后素宸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旁。 花月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却发现素宸只是把手摆到他面前，一板一眼地将手诀演示了一遍。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月色中变换着姿势，地上的影子也有了生命般舞动了起来。莫名地，花月觉得这样很好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捉住那舞动的仙灵，最后捉住的却是素宸的手。 心瞬间乱了，花月只觉得掌心的手酥软温润，又带着直透心底的微凉，如玉一般，一时间他都舍不得放开了。 素宸看着他：“看懂了就照着做一遍。” “师、师兄……” “十遍。” 花月的脸都有些扭曲了，手松了松，又忍不住抓回去握紧了：“师兄……” “一百遍。” 花月一下子放开了手：“师兄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很好看……不对！那个我……我只是不小心……啊不对……师兄——” 越到后面，越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花月只能扑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素宸，哀哀地叫了出来。 “一千遍。” 那一天，究竟重复了多少遍手诀连花月自己都数不清，最后还是素宸松了口，才免去了他的苦，但那手诀是真真正正地刻入了花月心中，连同别的花月不敢言的东西。 没几日，水云派上下都知道了，素宸师兄要TJ花月。 门中男女老少，不管辈分高低，替花月担忧的人很多，替素宸担忧的人也不少，而更多的，是与凡世众生没有任何差异地抱着一颗看热闹之心的人。 “小花月，你今天是不是又没有修炼？”南庭坐在树底，看着靠在树上假寐的花月，忍不住问。 围在树旁的几个人也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跟着说：“对啊，花月你就不怕素宸师兄发现？” 花月啧了一声翻身坐起，脚还凌空晃荡着，一脸不以为然：“师兄每天都在忙，天全黑之前，他都不可能回来的。你们这些天有碰上过他么？” 众人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坐在一旁的结绿却说：“可每天如此，总会传到师兄那儿去的。” 花月挥了挥手：“放心，师兄要忙派中事务，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要每天早上有好好跟着他做早课，晚上回来给他个交代，哄他高兴，他就不会起疑心。” “哄……？”南庭的声音似乎都有些抖了。 花月却像是兴致很高：“师兄喜欢白色的海棠花，也喜欢九重葛，只要送这两种花给他，他心情就会很好……” “我还喜欢血红色的木棉花呢。” 花月很自然地接了话：“木棉花倒是没送过，今晚可以试……啊、啊、啊师、师兄！” 得意的话语化作长长的惨叫，花月连滚带爬地下了地，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最后扬起下巴看着素宸，摆出嚣张的模样，眼中的心虚却分明得不得了。 围着他的众人早就作鸟兽散了，素宸也不管，只是冷着一张脸看着眼前的少年。 “花呢？” 花月迟疑了一下，伸出手，递过来一枝白色海棠。 素宸接过去端详了半天，突然冷哼一声，花月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骤然浮现的水龙卷起，吊在了半空。 “我说的话你都忘干净了？” 花月只是拼命地挣扎着：“放我下去！” “你答应我的事呢？” “我根本不想修炼，师父也不曾逼我，你凭什么管我？” “不想修炼就滚下山去。” 素宸的语气格外冰冷，花月也马上就被激怒了：“不可能！” 素宸没有再说话，走上前一步，脸色看起来相当吓人。 花月莫名地就怯了。 他并不是害怕素宸。可是看着素宸生气的模样，他又确实是怕了，之前被激起的怒气都在顷刻间消失，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开口道歉。 意识到时，花月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 而素宸没有再往前，而花月能感觉到束缚着自己的水龙正带着自己往下沈，最后停在了素宸面前。 一下子两个人就靠得近了，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花月眨了眨眼，心中的怯意就更盛了。 “师兄……” 素宸像是没听到似的，一扬手啪地一声打在他的屁股上，花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直到素宸第二下打落，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放开我，你敢！” 素宸根本没有理会他，毫不手软地打下去，花月整个人都傻掉了，拼命地挣扎着，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屈辱过。 就在他快要疯掉之时，素宸终于停了手，花月正要开口，却看到平常跟在素宸身旁做事的清唐一脸苍白地御剑自空中落下，还没站稳就先喊了出来：“师兄，出事了！” 花月一惊，素宸也是脸色骤变，没再理会花月，转身就问：“怎么了？” “夕来峰上有两位师弟不知遇了什么事，被人发现时，一个已经断了气，另一个也伤得极重，现在静和师叔正在施救，可是怕也……” “我去看看。”素宸想也没想就扬手抽出了长剑，似乎马上就要御剑而去。 花月顿时慌了：“放我下去！” 素宸动作一滞，回头看了花月一眼，眉头微蹙，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放他。 “放开我！”花月又叫，回应他的却是一声爆鸣，清唐和素宸同时回身戒备，花月也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微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有道黑影飞闪而过。 素宸再没犹豫，纵身扬剑，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去，而清唐也紧随其后，两人连着那黑影眨眼就跑得看不见了。 花月呆在那儿张了张口，叫都叫不出来了。心中又慌又急，让他整个人都暴躁了起来，却又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水龙的束缚。 那个人居然就这样把他丢下了！ 花月满脑子都只剩下这个念头，一心想着等素宸回来定要反咬一口，却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样被那无形的水龙束缚着，在空中吊了三天。 而素宸这一去，居然就三天没有回来。 （十） 三天说长不长，对修仙之人而言不过须臾，但说短也不算短，尤其是花月这样，被束缚着无法动弹，又悬在半空不得安生，这三天绝对算不上好过。 刚开始他以为素宸很快就会回来，还满心恼怒愤恨地想着，到时一定要让素宸好看，但慢慢地，火气都被时光消磨掉了，却居然还没见着素宸的影。 花月的心有点忐忑了。 对他而言，强行破开素宸的水龙还是能做到的，但开始的时候没打算这样做，到后来发现素宸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很快回来，他却又开始好奇，素宸究竟要把他晾多久。 一边想着素宸回来放自己时会是个怎样的表情，一边就开始想象向来板着脸严肃得不得了的师兄低头道歉的样子。可心底又有个声音不断地抱怨着，师兄这次居然如此狠心，这大半天又过去了，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不但素宸没有出现，就是那天跟着素宸跑的清唐，连着在素宸出现时就作鸟兽散的结绿、南庭等人，也一个都没有出现过。 归雁峰顶，这三天愣是没有上来过一个人。 到第四天清晨，花月终于听到了异样的风声，睡得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去，就看到南庭自远及近地御剑而至，翩然落地后扬袖收剑，眉目间透着一丝肃然，让他看起来很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与平日里完全不同。 花月心中微动，正要说话，南庭已经走到了他跟前，自怀里取出一个葫芦往花月身上一收，那一直缓慢流转的水龙顿时就化作水流落入葫芦之中。 失去束缚，花月直接就从半空跌落，亏得他反应够快，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去看南庭时脸色都有些难看了，结果发现南庭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南庭师兄？” 南庭勉强笑了笑：“别生气，这几天大家都乱成一团，刚刚才想起你，我就赶紧借了静和师叔的法宝来。” “发生什么事了？” 南庭迟疑了一下才道：“前几天夕来峰有两位师弟被杀了。” 花月一惊。 那天清唐来找素宸说起这事，他也在旁听着，当时清唐说的是一死一伤，静和师叔正在救治伤者。可现在南庭却告诉他两个都死了，也就是说，那伤重的也救不回来？ 南庭似乎以为他被吓到了，笑了笑，想要安慰他：“那天摸到我们派的人已经被清出去了，别怕。” 听到他的话，花月却彻底地警觉了起来。 清出去，也就是说，并没有彻底除掉，说不定哪天就卷土重来了。 “清？” 南庭点了点头：“似乎是那天素宸师兄发现了凶手的形迹，带着人追上去了。可惜虽然重伤了对手，却还是让他逃了。而且……”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又凝重了起来。 “而且什么？”花月心中升起了不安的预感。 “清唐死了，素宸师兄也受了重伤，现在门中上下都乱成一团，所以没法分心来管你。” 南庭后面的话，花月其实并没有听清，素宸受伤的消息就像一记闷棍，直接将他打蒙了。 几天前清唐所所说的重伤之人，几天后已经死了。然后清唐死了，素宸重伤，说不定再过几天，就会变成素宸也死了。 花月一下子就惊慌了起来，他甚至没有闲暇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只是猛地捉住南庭的手，却又好半天才挤出话来：“素宸……师兄他、他……” 南庭知道他问什么，低下头：“不太好，静和师叔在他房间里呆了三天，一直没出来过。” 南庭所说的静和师叔，是素宸和花月两人师父最小的师弟，天资很高，修为也不差，却从不管门中事务，也不太热衷于求仙问道，只管醉心于医道药理，因而医术高超，若放到俗世之中，就算得上是活神仙的人物了。 花月拽着南庭赶到素宸住处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台上半凋未凋的花，和窗里静和来回走动的身影。 花月从南庭的剑上跳下来，大步走上前就要推门进去，南庭连忙拉着他：“不要打扰师叔！” 花月看了一眼屋外两旁，有三四个人守着，看起来是候着静和需要人手时帮忙的，却没有人敢进屋里。 他停了下来，轻拍了拍南庭的手：“不怕，师兄你留在这，我一个人进去。” “我不是怕事，我是……”南庭还要拦他，花月却根本不听，一手推了门走进去，反身又把门关上了，还哢嚓一声上了门闩。 南庭没有办法了，他不敢喧闹，就只能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走。 花月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素宸。 双目紧闭，面白如纸，唇上没有任何血色，胸前的起伏也很微弱，好象随时都会停下来。 花月无意识地跑前两步，停在离床不远处，才发现自己不敢走过去了。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那种莫名其妙的痛让他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 “他……怎么样了？” 静和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有点意外，将手中的针逐一刺进素宸体内，才转过身来看花月。 “不太好，伤他的恐怕不是凡人，如果伤势一直无法控制，恐怕他撑不了几天。” “怎么会……”花月退了一步，却马上又走上前，一把推开静和，“你不行，我来。” 静和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他，任花月掀开素宸身上的被子，露出大片大片染着血的伤口。 伤口很深，边上还有残余的药，血却一直往外渗，可见药根本无法起作用。 “你从前或许法力无边，但现在……只要踏出水云派半步就足以让你魂飞魄散，法力也被绕魂丝所锢，要救他恐怕不容易吧？” （十一） 花月的动作因为静和的话一滞，目光变得锐利了起来。 “你知道？” 静和微笑：“花月上仙，远古神裔，受绕魂丝所困，下凡来渡劫的。我虽然不管事，但这事还是知道的。”他说得很随意，“若不是因为我知道，几位师祖和师兄也不会如此放心地闭关。” “那素宸欺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花月忍不住开口。 “因为很有趣。”静和回答，笑意却淡了几分，目光落在素宸身上，“既然你与水云派有宿缘，能助你飞升，就不要在这种地方折损元神了。凡人有凡人的命数，熬不过去也是他的命。” 花月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他本乃远古神裔，生来就是仙胎，手上翻覆便可拈花成海，有通天的能耐。可惜因为心高气傲遭了暗算，为绕魂丝所困，险些神魂俱灭。最后由三九神佛合力在洛云山上布了结界，才保住他在结界中能不受绕魂丝侵害。可他的法力仍被禁锢，甚至连本体都无法维持，只能一直是这少年的模样，除非有朝一日能参悟天道，渡劫飞升上神，归正神位，才有可能摆脱绕魂丝。 就如静和所说，他要救素宸，就要与体内的绕魂丝相抗衡，极有可能伤及元神，为了一个凡人，确实不值得。 只是静和那么直白地说出来，他却莫名地觉得刺耳。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素宸身上，触及那苍白的唇，花月顿时觉得心又被什么刺了一下，让他无法控制地焦躁了起来。 明明之前还板着脸生着气，毫不手软地把自己吊在空中，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这样呢？ 花月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上素宸胸前的伤口。指尖刚触及伤口，他就飞快地缩了手，从头到尾只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片冰冷潮湿。 “我还没跟他算帐呢。”他终于开口，然后因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而松了口气。 静和愕然地看向他，花月冷哼一声：“敢把我吊起来打屁股的人，放他就这么死掉也太便宜他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就伸重新伸出了手，直接按在了素宸的伤口上。 这一次，那冰冷潮湿的感觉就更明显了。那是血带着这个人的体温流出，又瞬间冷却的感觉。 “我来驱除伤口上留下的法咒，你来治疗他的伤。”一边说着，花月的手心就开始泛起明亮的白光。 静和怔了怔也马上反应了过来，飞快地将之前插在素宸身上的针取出，又以极灵巧的手法重新扎了一遍。 然而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甚至在白光泛起的瞬间，大量的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素宸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 花月眼中闪过一抹惊疑，微蹙了眉，却没有说话。 顷刻间他手中白光大盛，素宸身上的鲜血竟化作艳红的花瓣纷飞，而后消散，然后不断往外涌出的血就开始一点点地减少了，直到完全止住。 静和落下最后一针，吐出口气：“好像行了。” 花月收了手，身体晃了晃，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脚一软摔倒在地上。 静和堪堪接住了他，将他扶到了椅子上。 花月的脸色已经变得跟素宸一样苍白，他坐在那儿看着床上的人，好一会才开口：“伤他的人……是为了聚灵石？” “你能认出来？”静和有些意外，却还是回答了他的话，“似乎是的。之前有两个住在夕来峰的弟子被杀了，聚灵石就在夕来峰上，恐怕是他们发现了那个人的行踪所以被灭口吧。只是不知道那个人的目的是聚灵石本身，还是你。” “聚灵石是结界的根本，无论目的是什么，结果都一样。” 花月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了。 素宸伤口上残留着他熟悉的气息，他几乎可以肯定动手的人是谁了。 “不管如何，水云派上下一定会守住聚灵石。”静和以为他在担心，便微笑着说，“那也算是我们的宿命吧。” 花月抬眼，却发现静和已经弯下身替素宸重新包扎伤口了，好像刚才那带着决然的话语只是花月自己的幻觉。 “能得上仙相救，也算素宸这孩子命大。只可惜这伤累及根本，日后修炼，恐怕再难有进益了吧。” 花月心中微动，却没有接口。 静和很快就包扎完了，回过头来看他：“你还要留下来么？” 花月愣了愣，下意识地望向素宸，素宸还没有醒，呼吸却已经变得平和而悠长。 “那我先回去了。”静和也没有再问，交代了一句，就带着自己的药箱走了出去。 花月只隐约听到他对门外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门外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连着屋里也好像瞬间弥漫起让人窒息的寂静，花月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最后站起来踉跄着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很安静，花月忍不住伸手戳了戳素宸的脸，素宸也没有任何反应。 迟疑了一下，花月又掀起了被子。因为伤口在胸前，所以素宸上身的衣服已经被脱掉了，这时只裹着包扎伤口的布，露出来的肌肤上甚至还残留着血迹。 好脆弱。 花月打心里这么觉得，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素宸的呼吸，他甚至生出了错觉。 也许自己一碰，这个人就会破碎。 可就像是被什么冲动支配着，他无法控制地想要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这个人。 然后他就做了。 指尖触及肌肤的瞬间，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指尖仿佛感觉到了火灼一样的痛，心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越来越快，好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花月慌了。但他始终没有缩手，顶着那其实并不存在的灼痛，他开始一寸一寸地抚过素宸的身体，从指尖，到指腹，到掌心…… 感受着肌肤滑腻的触感和那属于素宸的温度，花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从心底生出来的，对于这个人的，强烈的渴望。 （十二） 花月的手僵住了，停在素宸身上，肌肤温润滑腻的触感就越发地分明起来。 越来越快的心跳也是。 终于他抽回了手，像是被吓到了一样，逃也似的往后退，直到撞上屋里的桌子才停下来。 他睁大双眼看着床上的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那是……什么感觉？ 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胸前，好像这样就能让躁动的心安静下来，但真的抓下去，那不知名的东西就更加清晰了。 “我喜欢他？”他问自己，觉得这个问题荒谬到了极点，却竟无论如何都否认不了。 自己喜欢素宸？一个凡人？ 一个……可能永远都无法再修成仙的凡人？ 这么想着，花月就忍不住皱起眉头。他迟疑了很久后重新走回床边，又犹豫了很久，才伸手抚上素宸的额。 那之前在素宸体内圆润流转的灵气这时已经变得混沌，所结金丹的光泽黯淡异常，这样修炼下去，若无奇遇，就永远都不可能再进一步。 花月莫名地烦躁了起来。 凡人就是这么脆弱，求长生寻仙道本就不易，还有参不透的贪怨痴嗔，最后总误在舍不得上，几十年过去就只剩黄土白骨，别恨离愁。 花月的眉头皱得更紧。 凡人会死，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即便是这洛云山上最厉害的修仙者，也只数百年的阳寿，于他而言，不过须臾。 然而好象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素宸也是会死的。 受了伤，救不过来会死，即便救回来了，也终有老死的一日。那个会生气，会打他，也会对他笑的师兄，一眨眼就不复存在。 明明还没有发生，花月却已经开始慌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心有花绽放，芳香四溢，顷刻就充盈一室。花月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花，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迟疑了，眉心拧得死紧。 即便真的喜欢，那也不过是个凡人，值得吗？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素宸身上，床上的人看起来弱小又温顺，与平日的模样完全不同，好象随时都会消失。 自己费了大力气，拼着耗损元神把人救回来，就为了看着他再一次死去？ 花月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终于他合了合眼，而后舒眉展目，眼中多了一分决然。手扬起，掌心的花便无声浮起，在空中旋转起了起来，逐渐散发出柔白的光芒。 所谓喜欢，大概就是明知不值得，却又总想着只要是这个人，便什么都值得。 恍惚间，花月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曾听过这样的话。 但眼下已经容不得他细想。 空中的花已经被白光完全笼罩，花月终于又一次扬手，白光迸发，那花已经化作少女的模样落在了他的面前。 花月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之前为救素宸而造成的损耗在这时清晰地显示了出来。 他手撑着桌子深吸了口气：“去吧。” “是。”少女轻声应了，灵巧地从窗口翻出，腾空而去，顷刻就不见了影踪。 花月的神识之中，却能清晰地看到她所经过的地方。 落霞峰、夕来峰、归雁峰……少女穿过结界的刹那，花月还是无法控制地闷哼了一声，铺天盖地袭来的疼痛让他几乎崩溃，加在少女身上的神识也在那一瞬间涣散，等再次凝聚时，已经离洛云山很远了。 花月忍不住啧了一声，撑在那儿直喘气，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无比。 而少女却没有丝毫停歇。 目的地，景明山。 九天之上，有山曰景明，景明山上有仙府，府内多奇珍，中有宝树唤婆娑。 少女落在景明仙府门前时，花月也看到了那越墙而出的枝叶。他微一凝神，少女便慎重地走上前。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仙府那紧闭的大门竟扭曲了起来，一个人从扭曲的门中走出，朝那少女森然一笑。 花月大惊，少女也随之连退数步，那人却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伸手直掐向少女咽喉。 少女腾空而起，又连退数丈，右手挥落，风刃直扑向那人。 那人也迅速停步，抬手一接，竟就这样将风刃生生捏碎，而后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真巧啊，花月上仙。” 花月没有理会，少女转身就跑，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幻，幽深的山林一点点将周围的仙府吞没，以更惊人的速度包围了上来。 少女逃无可逃，猛一回身，眼中掠过红光，片刻后却像是受到什么冲击似的弯腰捂住了脸。 “樊非！”花月一字一顿，声音透过少女之口传出，带着凌厉。 “你以为你还能从这里逃出去？”樊非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愉悦，“上仙你说，若我毁了这花使，你会怎样？” 不好。花月暗自叫糟。 他已经发现自己用以控制花使的神识，似乎连这花使一同被困在了幻境之中，无法抽回。若这花使被毁，他的神识也会受到重创，对现在的他来说，甚至可能会就此变成无知无觉的孤魂。 “上仙怎么不说话了？”见他沉默，樊非却显得更开心，“你以神识操控的花使，所使出的力量还不及你本身的万一吧？现在的你就更弱了，随便一只山精小妖就能毁了它……真没想到，上仙竟会冒如此大的危险跑到这地方来。说说看，为的是什么？” 花月没有回应，少女开始观察起周围的景象，他要找出一个突破口。就如樊非对他的了解，他也一样清楚知道樊非的弱点。这种随手造就的幻境，只要被打破，他就有逃出去的可能。 樊非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没用的。与其白费力气，还不如跟我说说，你的目的吧。说不定我心情好，在杀了你后，会替你完成呢？” “天上地下，能杀我的人只怕还没有。” 花月话音落下，少女便同时扬起双手，凌厉的风刃接连飞出，所攻之处竟是樊非身前的影子。 “就跟你说了，没用的。”樊非扬手便将风刃轻易挥散，“你不说，我来猜好了。景明仙府最珍贵的，莫过于婆娑宝树，上仙求的，莫非是那上面结的长生果？” 花月没有回答，少女也不停歇地在山林之中穿行，极力想要摆脱樊非，而樊非悠然若闲庭信步，却始终跟在少女左右。 “可是长生对上仙你来说，根本没有用……莫非，是替那叫素宸的凡人求的？” 少女身形一滞，花月的声音响起：“果然是你！” “是我又如何？莫非你还妄想替他报仇？”樊非冷笑，“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花月一惊，而樊非已经变了。他的身形迅速地膨胀起来，地上的影子也一样，不一会就如烂泥般融合在一起，化成巨大的阴影，向着少女直扑过去。 少女的动作更快，穿行间化作虚影，樊非几次扑落，都被她堪堪躲过，樊非有点暴躁了，阴影再一次膨胀，看起来就像是要整个幻境覆盖，让少女无处可逃。 而就在这个时候，少女突然飞身跃起，几个起落就落到了树顶上，她像是走投无路，在树枝上一顿，便发出一道道风刃向着遥不可及的天空轰击了起来。 更让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那天空在这轰击之中竟如画纸般被一点点撕裂，裂缝之后，隐约可见的是景明仙府的轮廓。 少女没有再迟疑，又接连轰出数道风刃，而后便纵身而起，腾空向裂缝飞去，巨大的阴影在她身后急追，却终究是差了一步，让她从裂缝处逃了出去。 景明仙府的景象逐渐清晰，花月微松了口气，就要抽回神识，却没想到脑袋像是被铁锥狠狠地刺了一下，痛得他眼前一白，神识依旧，眼前景明仙府的景象依旧，樊非的身影却一点点地在仙府门前浮现开来。 这还是一个幻境。 “怎么会！”花月失声叫了出来，少女被无数黑影包围，他也迅速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束缚住，完全无法挣脱。 樊非笑了：“就说了，你逃不掉的。” “为什么？你根本不可能凭空造出这样的幻境，你究竟做了什么！”花月喝问，眼前的袭击却让他无法再纠缠下去。 迅速逼近的黑影仿佛就要穿越天地直扑到他本体面前来，花月想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而就在这时，他清晰地看到一只手从少女身旁撕开幻境伸出，抓住少女的肩膀后便用力地往回扯。 紧接着，他眼前的一切幻境就彻底地消失了。 （十三） 身体无法控制地往后跌落，花月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一桌一椅，和窗台上将谢未谢的花。 他脸色苍白地盯着花看了很久，才确定这并不是幻境。 他是真的逃脱了。在最危急的关头，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的神识从幻境中扯离。 花月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近乎仓皇地回头，然后就看到了素宸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那只手很好看，白皙修长，却正以极不自然的姿态抓着他的肩，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上面还残留着轻颤。 一瞬间花月觉得被抓住的不是自己的肩膀，是心。 顺着手看去，躺在床上的人正蹙着眉艰难地喘息着，脸色比之前更糟糕了，不稳的呼吸让胸前的起伏都显得格外不祥，包扎好的伤口已经开始有猩红一点点扩散。 是他，救了自己的人，是素宸。 “师、师兄……”花月慌了，转身想要扑过去，却又看着素宸的手迟迟不敢动，怕自己一动就会加重这个人的负担。 素宸躺在那儿很久，喘息才逐渐平息，他微睁开眼：“不修炼也罢了，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乖乖呆着别惹事？” 花月一下子就愣住了，那因为素宸的话而生出的难过将他杀了个措手不及。 素宸虽然虚弱，语气却一如既往的严厉：“就你那点修为，还敢用纵灵之术，真是不知死活。” 纵灵之术，修道者将自身灵魂寄于其他物件之上，以此役使不同的物件。这跟他驱使花使确实有点相像，却有着天渊之别。 花月想要反驳，却又无法说出真相，想起素宸离开前还因为自己的欺骗生着气，就更没底气了，最后只能低头闷声道：“我没有。” 素宸听到他的话，倒也没有再说下去，过了好一会，花月才感觉到搭在肩膀上的手似乎紧了紧，然后就听到素宸很轻地道：“乖乖呆着，我没事。” 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花月自身的错觉，这一声安抚听起来比往常要温和得多，花月觉得自己好象真的被安抚住了，心里的惊惶就迅速退散。 这个人并没是真的在生气。 他忍不住想，心情就微妙地轻松了起来，抬眼去看素宸，见他依旧皱着眉头，似乎正忍耐着痛楚，便偷偷伸出手，拈了一朵茉莉，搁在素宸枕边。 茉莉的幽幽清香安神定魄，素宸的眉头舒展了一点，双眼却又慢慢合上了。 花月看着他睡去的模样，嘴角便无法控制地扬了起来。 闭着眼的人似乎已经有些迷糊了，却还是喃喃道：“这几天就放你玩去，过几天就要好好修炼，否则……还打屁股。” 花月猛地睁大了眼，素宸却已经彻底地昏睡过去，只留下他半跪在床边，琢磨着素宸的话，回想起那天被素宸捉着打的情景，脸就无法控制地烫了起来。 一瞬间身体甚至生出了被这个人触碰的错觉，蠢蠢欲动的渴望让他差点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将这个人一口吞下去。 素宸这一睡又是三天，花月也是元气大伤，干脆守在床边打坐调养，所以当素宸再次睁看眼时，看到的就是他认真修炼的模样。 素宸没有吭声，只是勉强撑起，靠坐在那儿看着他。花月是直到将体内灵力运转了一周，张开眼，才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师兄！”花月叫了一声，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微妙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素宸看着他，半晌才微侧过头，道：“莫非你刚才是专门修炼给我看的？” 又被误解，花月皱了眉：“我没有！” 素宸的嘴角勾了勾，似乎笑了：“若之前就好好修炼，我也不会罚你。” 花月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话却已经忘记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努力想要找到那一闪即逝的笑容。 素宸也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才轻声道：“没能赶回来放你，抱歉了。” 心一下子就软了，花月顿时觉得无论素宸把自己晾了三天，还是打自己屁股，还是斥责驽骂，都算不上什么罪过了。 “最后是谁把你放下来？” “是南庭师兄，借了静和师叔的法宝。” 素宸又沉默了，花月等了一会，才偷偷地看了看他：“师兄……饿么？” 素宸扫了他一眼，没回答。花月懂，师兄向来是辟谷修炼的。 “那……师兄身上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没事。”这次素宸倒是回答了，只是听起来就像是在安抚小孩。 花月不高兴了。 他挑了挑眉，侧过身盘膝坐下去，不再说话。 倒是素宸在一阵沉默后，又开口问：“清唐呢？” 花月心中一动，清唐怎样他是知道的，南庭来放他时就说过。可是素宸还不知道。 他也不了解清唐对素宸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只隐约记得，从前每次看到素宸在远处走过，清唐必定是跟在后面的。 “清唐呢？”素宸又问了一遍，声音听起来有点冷，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花月没有再隐瞒：“死了。” “死了……吗。”素宸低低地重复，合了眼让人无法看到他眼中的表情。 花月看着他，莫名就有些烦躁了。 凡人就是这么麻烦，格外脆弱，明明都逃不过死亡，又总为死亡难过。 “那天……若不是为了救我……”终于素宸开口，只是话到中途，又停了下来，过了很久才重新张了口，却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话说出来，“可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吧？” 花月心一紧，猛地抬头，却又发现素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太平静，反而让人觉得害怕。 一时间花月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只是几次伸出手去，又迟迟不敢触碰眼前的人。 而素宸没有再说话了。 花月却没办法沉默下去，他终于抓住了素宸的手：“不是的。” 素宸似乎有些意外，看着他，半晌才抽回手，安抚小孩似的摸了摸他的头：“你还是要好好修炼，才……”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因为花月突然失控一般地凑过去，用吻堵住了他的口。 （十四） 素宸似乎被吓到了，身体一僵就定在了那儿。 花月也是心虚无比，只是一碰就离，缩在那儿等着挨打骂，片刻后却发现素宸居然不动不言，他的胆子也就大了。抬眼看去，便见素宸睁大双眼，丢了魂似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无措。 心微妙地就荡漾了起来，如着魔一般，花月居然觉得这样的素宸也很看好。 唇上还残留着那唇与唇相触时沾染的温度，酥软温热，明明只是一般的温度，却一路往心里蔓延，花月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烧起来了。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那狂热的冲动就已经支配着他，又一次重重地吻了上去。 相触，辗磨，甚至忍不住伸出舌头探过去…… 花月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只觉得欲望不断地驱使着他去掠夺，明明应该满足，却反而因为一点点加深的吻而变得更加饥渴，强烈到无法自抑时真恨不得就将这个人活吞了下去。 是心魔吧。 花月模糊地想着，却怎么都无法挣脱欲望的支配，直到胸口狠狠地吃了一记痛。 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自己被用力地推开，接着手腕一紧，他就已经被人反手扭着压在了床上。 “师兄，我……” “闭嘴！”素宸的声音听起来又轻又急，似乎正努力忍耐着什么，花月却因为脸被压着而无法抬头去看。 “师、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迷了心窍然后不小心……” 花月的话没能说下去，素宸抓着他的手腕一拉一扯，将他翻过身来一手摁在了他的嘴上。 花月差点咬到了舌头，心里的慌乱就淡了一些，而这时的姿势也足以让他看清楚素宸的模样。 刚泛了一点红的脸又苍白了几分，呼吸急促，额上甚至有虚汗冒出来，素宸看起来好象随时都会晕过去，却还是蹙紧了眉头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唔！”花月急了，却被死死捂着嘴，只能发出阵阵呜咽。 素宸的伤不轻，虽然驱除法咒后就只是皮肉之伤，但伤口极深，这时他都能看到包扎好的伤口开始渗出血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 上一次是为了救他，而这一次却是被他激的。 花月顿时就后悔得不得了。 而素宸根本就不管他呜咽着叫什么，只蹙着眉看他，好象在思索要拿他怎么办。 花月又挣扎了几下，却发现素宸也在不断加大力气，看着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花月不敢动了。 终于，素宸松开了手。 花月只当他是坚持不住，一迭声地问：“师兄，你感觉怎么样了，你……” “出去。”素宸打断了他的话。 花月愣在了那儿。 素宸手已经扬起，水龙凭空浮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扑向花月。而花月就这么看着水龙扑到面前，却根本没有躲，心中陡然生起的难过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水龙却没有缠上他，素宸终究是支撑不住，水龙就在离花月鼻尖不到一拳的地方消散，素宸闷哼了一声，重重地摔回床上。 花月双眼微睁，身子一倾就要上前，却终究没动，只握着拳头僵在那儿，看着素宸却没有说话。 素宸躺在那儿也不作声，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过了很长时间才稍稍平复下来。 “师兄好生休养吧。” 素宸没有回答。 “要罚我，等好起来了再罚。” “我就是鬼迷了心窍，师兄你就不要跟我计较了。” “我回头再来看你……不，我、我还是不来了。” “师兄你都不说话。”花月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了。 自己是什么身份？就算是在天上，那也是众仙捧着惯着的。 这凡人却居然给脸色自己看。 “……我走了。” 一直走到门边，素宸都没有开口。 明明不想离开，却一直得不到挽留，花月有些忿忿，推门走出去时又只觉难过得不得了。 而素宸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那扇门被推开后又重新掩上，他的眼中才浮起一抹极淡极浅的茫然。 花月垂头丧气地往自己住处走，一贯交好的师兄姐跟他打招呼，他都没了兴致回应。 直把自己关进屋里，他才恍惚恢复过来，只觉得之前种种都跟做梦一样。 简直就是入了魔。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之前遇到樊非的事。 远古上神灵相与魔神虚弥有夙仇，最后于九灵山上同归于尽。之后虚弥历万年磨难自魔火重生，与灵相后人更是结下了不解之仇。之后千万年，魔神灭去又重生，神脉也不断延续，互有损益，直到花月降世，魔神也又一次重生，那就是樊非。 两人相斗多年，对彼此早已非常熟悉，花月知道樊非擅造幻境，却也知道樊非要造出厉害的幻境，是需要媒介的。 可那一次，樊非随意挥就，所造的幻境不但难以找到弱点，更是层层相套，难以突破，这让花月觉得很不妙。 就好象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酝酿起来了，他却还不自知。 这么一想，那种不安感就更明显了。 花月迟疑了一下，终于从怀里取出一张淡黄色的符纸，符纸上有着若隐若现的纹理，看起来似与寻常符纸无异，却又处处透出强大的气息。 花月伸手，以指代笔在上面虚画了一阵，最后有光随着指尖的轨迹亮了起来，“折墨”二字闪现，之后便连同符纸一起消失了 那一天之后，一切好象又恢复了平静。 素宸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花月不敢去找他，也只从南庭口里知道，素宸依旧每日修炼，能下床后更是重新掌管派中事物，一如既往地强势，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终究是发生了。 最起码，花月清晰地意识到，师兄彻底不管自己了。 （十五） “小花月，最近素宸师兄不管你了？”南庭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花月坐在树上，脚在半空晃荡着，低头抠树皮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可怜。 见他这样，结绿狠狠地瞪了南庭一眼，一边慌忙安慰花月：“也许素宸师兄只是太忙了顾不过来，之前山上出了那种事，这些天山上的气氛都挺凝重的……” 花月没哼声。他一点都不想告诉这两个人，自己难得勤奋地跑去正殿跟大伙一起做晚课，特别乖巧地跟师兄问安，师兄只装作完全没看见他一般直直地走了过去。 那清冷淡漠，目不斜视的模样还该死地好看。 “没错！”南庭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而且素宸师兄之前不是受伤了么？一定是还没好利索，所以精神不好才兼顾不过来……” 花月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一点都不想说，自己半夜去爬师兄屋子的窗，爬了半天都无法突破师兄布下的结界，最后只能凄凉地吹着冷风蹲在窗外盯着师兄的脸看了半个晚上。 那修炼时无悲无喜，不受尘侵的端正模样还惹得他心猿意马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 “……小花月你究竟是做了什么惹素宸师兄生气了？” 听到南庭的问话，花月就更沮丧了。 那连说都不能说出口的事，师兄再生气也是应该的。 南庭和结绿对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南庭开口：“别难过，等过几天师兄气消了就好。何况现在师兄不管你了，不正如了你的愿么……” 花月没应声。 他现在恨不得素宸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管着自己。 心法也好，术法也好，只要能让那个人看着自己，他都可以去练。不就是做做样子么，能让那个人高兴起来就好了。 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 天上那些神仙总盼着他赶紧参悟，早日飞升上神，破除绕魂丝的束缚。可对他来说，逍遥自在地过日子就好。 只要洛云山上的结界还在，他就能在山上安然地过下去，每天睡觉吃饭，偶尔哄一下那些凡人，他们就会上赶着来逗自己开心，日子流水一样地就过去了，跟在天上也没什么不同。 虽然修为术法也被禁锢，但上古众魔神被灭的灭，封印的封印，就只有像樊非这种半吊子的还在蹦达着，也不是非要他去收拾不可。 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凡人寿命太短，看着亲近的人转眼老死化做枯骨是挺让人难过，但他本就瞧不起凡人，从不放在心上，自然也就谈不上心伤。 既如此，何必还要努力修炼参悟，去冒那灰飞烟灭的险，受那度劫的苦难？ 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爱上一个凡人，会生出为了某人做什么都好的念头来。 “我回去了。”不想再多说，花月从树上爬下来，游魂一样地往自己住处走。 身后南庭结绿还在断断续续地劝着他不要担心，他也只当听不见。 他无法不担心，因为他完全想不到办法解决眼下的事。 而一转眼，就又是两月过去。 素宸回到住处时，天色还没黑全。 因是中秋，很多人都偷偷下山凑热闹去了，山上比平日要安静得多。 水云派弟子本是不能轻易下山的，像这样偷偷去玩更要重罚。只是每年过年和中秋犯者数众，最后实在是屡禁不止屡罚不改，掌门和诸位长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素宸大概是山上唯一没有犯过门规的人，但他能理解师弟妹们的心情，也不打算计较，傍晚时便特地早早回来，算是留下时间让大家“偷走”。 只是刚进屋，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目光一凛，素宸放慢了脚步，迅速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最后猛一转身，向着门外低喝：“谁？” 门外寂静，看起来完全不似有人，素宸却反而更警惕了，手一扬便凌空抽出长剑，持剑而立，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大树上。 “出来！” 风扫落叶，回应他的却只有寒鸦自树上飞掠而起的声音。 素宸皱了皱眉：“我已经看到你了，不要逼我出手。出来！” 话音刚落，他却已经挥手将长剑砸出，树后终于传来了一阵轻响，素宸迅速收剑，双眼死死盯着树后，没有放松警觉。 终于，一个青年男子自树后走了出来。 红玉簪发，鬓丝垂肩，雪白里衣外衬着海棠红的锦袍，银白色的锦缎绲边，金线绣的海棠暗花，配上一张精致得让人惊叹的容颜，竟似比戏文中倾国倾城的女子还要好看三分。 妖孽一般。 素宸心中一荡，而后便迅速收敛心神，剑尖划出直指对方：“什么人？” 男子轻笑，唇上嫣红如繁花绽放，明明并没有女子的阴柔，却竟也让人想到了“妩媚”二字。 “我没有恶意。” 素宸却无法相信。月上时分，山野间突然走出来这样一个人，分明不是水云派弟子，又如妖孽般绝色勾魂，简直就是戏文里的狐狸精。 “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素宸蹙眉，剑却没有放下：“说什么？” “什么都好。”男子见他没应，偏了头想了一会，才道，“今天中秋，你不下山？” 素宸眉头蹙得更紧了，听这人的话，似乎是了解水云派的事的。 只是，是敌？是友？ “既然不下山……不如与我一同赏月？” 素宸终于开口了：“你究竟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又笑了起来，双眼仿佛会发亮一般，透着惑人的光芒：“陪我说说话吧。” 素宸有些失神了，理智好象无法控制地被吞噬，他握着剑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男子唇边的笑容更深了。 “我好看么？你……会喜欢么？” ——我好看么？你喜欢我？ 脑海中仿佛有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在问，下意识到，素宸点了点头，只是下一刻，意识似乎清晰了起来，让他心中一惊。 再没有犹豫，他挺剑便向那人刺了过去。 男子没想到他会突然暴起，狼狈地往旁躲去，素宸却不留情，左手顺势一勾一带，水龙顺着长剑呼啸而出，直扑向对方。 “师兄饶命，是我！” （十六） 这分明是花月的声音。 素宸大吃一惊，下意识就收手回撤，不料那水龙去势极猛，这时硬生生地扭过头，便不受控制地向着他的方向反噬过来。 “师兄！” 一个人影随之扑来，素宸却已经顾不上去看，只不断往后疾退，一边连结数道手诀，水龙挣扎着在空中张开口似要咆哮，却终于被什么撑爆似的碎成尘烟，四散消失。 几乎同一时间，那人影也扑到了素宸身上，直带着他扑倒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才止住。 素宸被撞得眼前一黑，微挣扎了一下就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扑在他身上的人从一落地就紧紧地抱着他，直到听得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那人才慌乱地扶着他，一边焦急地问：“师、师兄？” 素宸捂住嘴勉强抑住了咳嗽，张眼就看到花月的脸，脸色微白，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怎样，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满是惊惶。 “你这是做什么……”素宸话出口时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话音未落，又无法控制地咳嗽了起来，连唇色都白了三分。 花月手忙脚乱地去抚他的背，都顾不上自己语气了，开口就是命令：“你先别说话！” 素宸怔了怔，却还是沉默了，只断断续续地咳嗽，努力地想要将之遏止。 花月也没有再吭声，只是笨拙地顺着他的背，素宸身体那因咳嗽引起的轻颤就这么顺着掌心一路滑入他的心底，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跟着战栗了起来。 手好象无法控制，气氛也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暧昧不明，花月微微抬眼，就能看到素宸的侧脸。 如冰似玉，透明一般，轻易就让人生出无法言语的渴望来。 花月都觉得自己要忍不住亲下去了。 素宸却突然开口：“你的手……” 语气冰冷，花月生生打了个冷颤，迅速找回了理智，把已经滑到素宸腰间的手缩了回去：“师兄，我……” 素宸的咳嗽已经止住，只还有些微喘，他挣扎着站起来，花月只能赶紧跟着站起来，做错事的孩子似的站在那儿不说话。 “把话说清楚。”素宸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 花月挑起眼皮偷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才又伸出手，递出去束雪白的海棠花：“送你。” 素宸蹙了眉，并没有接。 花月看起来有些沮丧了，小声抱怨：“你不是喜欢这个么，以前送你你就不生气了。” 素宸扫了那花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花月身上，还多了几分凌冽。 花月迅速伸出另一只手，又递出去一束开得正艳的九重葛，见素宸无动于衷，他还讨好似的将花往素宸眼前晃了晃。 素宸叹了口气，终于伸手将花都接了过去：“你究竟想怎样？” “师兄生气了，不理我，我不开心。”花月很直接地说。 素宸愣了愣，看着手中的花，最后微勾了唇：“小孩子。” 那其实连笑容都算不上，却只因为语气中微小的软化，花月就连双眼都亮了起来，手间翻覆，又是一朵开得灿烂的海棠花递了出来。 “你也就这一手玩得熟练。”素宸摇头，却还是把花接了过去，“刚才那又是怎么回事？” 花月笑得有些得意：“好看么？” “什么？” “刚才那个模样。” 素宸目光微晃。刚才那男子的模样，只怕换作谁，都不能说一句不好看，只是那会迷惑人心的容颜，又让他下意识地有些抗拒。 “你哪学来的术法？” “师兄你先说，好不好看？” 见花月执拗，素宸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敷衍着应：“好。” 花月顿时就笑得更得意了：“那是我长成后的模样。” 素宸愣住了，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花月此时的容貌其实也算是举世无双，不然水云派中那么多人，未必就人人都肯纵容他，只是跟之前那男子模样相比，就差得有些远了。 更何况，“长成后的模样”这说法…… “说什么胡话！” 花月也不辩驳，只是笑着问他：“那若我将来长成那个样子，师兄可会喜欢？” 笑如花开，恍惚间似乎真有几分妖孽的意味，素宸不禁有些失神了。 “师兄？” “等你真长成那模样再说吧。” 花月啧了一声，有些不满了。 他本来的模样容貌无双，天上地下从来不乏爱慕者，即便是如今受绕魂丝限制，只能维持着这少年模样，也已经足够让一众凡人为之倾心，也就是素宸，从来没露出过半点着迷。 被冷落了两三个月，且不说他对素宸有意，就算无意，他也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今天拼着吃点苦头幻化出原样，本就是想以美色打动素宸，让他消气的。却没想到自家师兄完全不为美色所动，二话没说就祭出长剑水龙，差点将他劈开。 这时总算是把师兄哄下来了，特意问他喜不喜欢，却居然是这种反应。 花月只觉得自己几千几万年来养成的自信都被砸成了碎渣。 看着素宸，他却又终究不死心：“若我真的能长成那样呢？师兄会喜欢我么？” “修仙讲求心静、神宁、情止，哪来喜欢不喜欢。” “仙道求的应是自在，违心所向，逆道而行，又怎么能得大成？比如说，我心里喜欢师兄，就不会否认。” 素宸的脸色一白，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再没有一动。 “我喜欢师兄，师兄喜欢我么？” 素宸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只怔怔地站着，似看着花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花月也很快就察觉到他的异样，忍不住伸手摇了摇他：“师兄？” 素宸还是没有动，花月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正要伸手再摇，素宸却动了。 就好象这之前的失神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微微挑眉：“你是认真的？” 花月愣了一下才慌忙点头。 “认真的话，今晚先在我这修炼到天明吧。” “师兄——” （十七） 花月的惨叫声惊起满山宿鸟。 素宸却只淡淡地道：“不理你，你不开心，如今管你了，你又不听话。” “可是——”花月憋在那儿答应也不是，否认也不是，苦着脸瞅着自家师兄，却发现素宸眼中居然有一丝笑意。 笑、笑意？ 花月瞪大了双眼，半晌挺直了腰背，往素宸身边挪了挪，捏住素宸一角衣袖就摇了起来：“中秋夜，月正圆，正是赏花赏月的好时节，你怎么忍心就此虚度了啊师兄～” 素宸横了他一眼，却全没有平日里的严肃，花月心中暗喜，便越发放肆地撒起娇来：“而且师兄你看，大家都偷偷下山去了，我还乖乖待在山上，你就不能放我一次当作奖励？”他如今顶着一副少年模样，也早就习惯了，撒娇耍赖装小孩那是一点羞耻感都没有，见素宸没有抗拒，更是连人都粘到素宸身上去了，就差在地上打个滚。 素宸脸上看不出多大变化，听他这么说，却是接了话：“哦？说起来，你怎么没下山？” 花月粲然一笑：“因为我乖。” 素宸扫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花月耷拉下脑袋：“因为我不能下山，又惦记着师兄，只想着要来找你……” “不能下山？” “师、师父不许。” 素宸微微蹙了眉头，似乎不太相信，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花月自然也看出他的怀疑，却又不想多解释，便恬着脸反问：“那师兄为什么没下山？” “水云派弟子未经许可不得随意下山……门规你都记不清吗？” 花月顿时语窒。 话是这么说，可……中秋下山不会被追究，不都已经成了大家的默契了？ 一边腹诽着，一边看着素宸理所当然的模样，花月又莫名地觉得好象被什么触动了似的，心无法控制地荡漾了起来。 从前不上心，现在看着就觉得师兄这种模样真是……特别好看。 “怎么？” “啊……师兄，要吃月饼么？” 素宸一愣：“月饼？” 花月笑了起来，一边飞快地跑进山林中，片刻后又一溜烟地跑出来，手里还多了一个篮子。 素宸看着那篮子，模样就像是盯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花月顿时就兴奋了起来，将篮子上覆盖的布掀起，往他面前一递：“中秋就该喝茶吃月饼。” 素宸往篮子里看，才发现当中不但有月饼，还有茶壶，甚至还搁了几个柿子和一个柚子。沉默了好久，他终于叹了口气：“进屋里吃么？” “在屋外就好！”花月应着，一边飞快地结了手诀，之前素宸督促着让他练的涤尘术就派上用场了，只见他屋子前的地面被扫得极干净，再将布一铺，月饼水果一放，拉着素宸就要坐下去。 素宸倒是有些迟疑，花月却根本不管，硬拉着他，亲亲热热地坐下，一边就翻出杯子来倒茶。 “你倒是准备得充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花月觉得素宸这话里都透着三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要哄师兄开心，当然要花心思。” “你若是把这心思放在修炼上……” 花月没等素宸把话说完，就把月饼递了过去：“师兄平日虽然辟谷，但既然是中秋，总要吃上一口月饼才好。” 素宸无奈地接过去，又迟疑了一阵，才终于小小地咬了一口。花月在旁看着他，只觉得那一口简直像小动物啃果子，不禁深感有趣，一时间盯着素宸就挪不开眼了。 素宸被他盯得久了，终于开口：“味道不错。” 花月点头，嗯嗯嗯地应声，却完全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 素宸沉默了一阵，终于又说了一句：“这月饼……上一次吃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 “不记得了，小时候的事。” “师兄多大了？” “记不清了。” 花月愣了愣，修道之人到了一定修为，容貌上的变化就不大，像素宸那样的修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也很正常，只是这时听他说记不清了，倒让花月有些忐忑了。 寿命再长，终究还是凡人，说不定哪天显出老态，就离死亡不远了。 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花月没有再说话。 倒是素宸察觉到了：“怎么？就算记不清，也总比你长几岁的。” “我不是……”花月张口，半晌意识到素宸那句话里居然带着调侃的意味，不由得就停了下来，猛一抬头就发现素宸脸上居然带着淡淡的笑容，与往常不苟言笑的模样完全不同。 “不是什么？”素宸微笑着问，一边抬头，“你不是说要赏月么，看我干什么？” 花月这才慌忙别开眼，天上圆月虽好，看着却轻易地就幻化成了素宸浅笑的模样。 这大抵就是心魔了吧？ 他正胡乱想着，却突然听到素宸说：“听说月上有广寒宫，也不知是真是假。” “师兄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素宸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花月只觉得那笑容似乎隐含着什么东西，莫名地就难受了起来，半晌咬了咬唇，抬起手：“师兄，你看。” 素宸闻言回头，便见眼前的地面上开始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菊花，清香素雅，一路蔓延，壮观得让人惊叹。 最后一朵雏菊递到了眼前。 “师兄，笑一个？” 素宸愣了好久，才轻声笑开，伸手接过了花。 “你就是这草木之术特别了得，即使是我，也做不到这么好……” 听他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花月心中一动，抬头便见素宸坐在那儿望着月亮出神，也不知道想着什么，笑容尽敛，又不似往日严肃，眼中格外苍凉。 “师兄……” “这么看倒真的能看到桂影月兔……你好好修炼，将来飞升成仙，就去亲眼看看是不是真有广寒宫。” 花月心中一咯！，他突然意识到了素宸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听南庭说，素宸的伤好了，重新执掌水云派，一切与过去无异，大家也没有再提起他受伤的事，因此就连他都快要忘掉了。 但真的与过去无异吗？ 他知道，素宸自己也知道，这重创之后，修为要再进一步，难于登天。 “师兄也可以自己去看嘛。” 素宸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 “若勤修苦练就能得道，世人皆可成仙，可却终究不是，成仙还要讲仙缘，我看师兄你就很有仙缘，一定能得道飞升的。” 他说得格外认真，几乎就是誓言，素宸却只是笑了笑，哄小孩似的摸了摸他的头，显然只把他的话当作孩子气的安慰。 花月抿着唇不说话了，气氛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他却又耐不住。 终于四下的菊花尽散，他翻开手，拈了一朵开得正艳的月季，递到素宸面前：“师兄，笑一个。” 素宸的目光一点点地柔和下来，最后接过去，看着花微微地笑了起来。 笑如花开，人却比花更动人，花月都看得有些痴了，忍不住就凑过去在素宸脸上亲了一下。 素宸下意识就往后缩，花月顿时慌了，两人都似要开口，却没想到比他们更快的，是自山的另一头传来的，一声吓人的惨叫。 （十八） 那一声太惨烈，两人都是一惊，再顾不上其他。素宸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去，脸色变得格外凝重。 花月先是看到他的表情，接着也反应过来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水云派山门所在，也就是说，惨叫声与水云派绝对脱不了干系。 “师兄……”花月下意识就回头看向素宸，正要说话，山下却又传来了一声惨叫，他还来不及开口，素宸便已往前一步抽出了长剑。 眼看他就要御剑，花月慌忙抓住他的手：“我也要去！” “你留下来，我去就好。” “不，你要去，就带上我！” “听话，进屋里等我。”素宸难得软下声来，只是说话的同时，他却已祭起长剑，跳了上去。 “师兄！”花月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搂住他的腰。 “放手，不要胡闹，这不是去玩。”素宸的眉头皱得更紧，见花月不理，便干脆一咬牙将他推开。 花月差点被推倒在地，站稳后却又马上扑上前，素宸也是一直防着，动作比花月更快，只见他扬手并指，虚划而过，白色的光圈就在花月身周亮起，淡淡的水纹也随即浮现，瞬间便形成壁垒将花月困在了其中。 “师兄！”花月瞪大双眼，愣了片刻后便疯了似的往前冲，那水纹也随之清晰了起来，花月直撞在了水壁上，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生生打了个冷颤，之后便被无形的力推了回去，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上。 “乖乖待着，我很快就回来。”素宸立在剑上，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留下了话才转身御剑而去。 花月爬起来时，已经连他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周围的水壁却是固若金汤，只要他一有动作，便能清晰地看到水纹的流转。 他咬住了牙，心里的憋屈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双眼传来酸涩的感觉，连喉咙都哽咽得难受，终于他再忍不住，猛地合上了眼。 右手同时抬起，顺着水壁就划了下去，数不清的花瓣随着他指尖的轨迹无声浮现，又迅速飘散，而水壁竟就这样被他生生划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终于，他收了手，水壁也像是终于到了极限，闷响一声后便四分五裂，顷刻化为乌有。 身体也随之无法控制地前倾，花月单膝跪倒在地上，脸色变得苍白，他却根本不在乎，硬撑着爬起来，看了一眼素宸消失的方向，转身就往山下跑去。 他无法御剑，无法就那样追上素宸，就只能沿着山路跑。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双脚这样奔跑，渐渐地，呼吸变得困难，身体也像是完全脱离了控制，有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在地，他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山路漫长得好象怎么都跑不到尽头，他从来不知道，之于天地，他居然如此渺小。焦虑越来越强烈，心甚至无法自制地开始叫唤起那个人。 师兄…… 扑面而来的风不知什么时候起掺进了血腥味，视野里也终于出现了隐约的身影，花月忍不住叫出声来：“师兄！” 前方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花月拼命地往前跑，直到满地血红映入眼中，他才惊恐地收住了脚步，整个人往前扑倒了下去。 满地都是血，还是无法辨认的残肢，几柄水云派弟子独有的长剑散落在地，大多被人从中折断。 呼吸好象都在一瞬间停止，花月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直到有人欺身靠近，他才下意识地伸手一挡。 “你来做什么！”熟悉的声音同时响起，花月猛地抬头，就看到了素宸。 “师……兄……” 素宸的眉头紧锁：“不是让你等着么？回去！” “师兄！”花月却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往前一扑就用力地抱住了素宸。 素宸微挣了一下却挣脱不开，而花月已经疯魔似的不停地叫着他：“师兄，师兄……” 这下连素宸都察觉到了异样，他没有再挣扎，只是按捺着问：“怎么了？” 花月抿着唇却不说话了。 他说不出口。 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素宸死了。不，比起这么清晰的认知，他面对着那些无法辨认的残肢时，只觉得心被狠狠刮掉一块，突如其来的疼痛和空虚让他根本连思考都做不到。 他都不知道，原来他对他的喜欢，居然有这么多。 “花月？” “我……没事。”终于冷静了下来，花月看着素宸，好久才一点点地松开了手。 素宸似乎松了口气，脸色却又马上凝重了起来：“你跑下来干什么？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我没有胡闹！” 素宸愣了一下，语气却越发严厉：“还说没胡闹？听话，先回去，回头我再去看你。” “不！”花月执拗地看着他，双眼都有些发红了。 素宸的脸色沈了下去，正要发话，身后却有人叫他：“素宸师兄，怎么了？” 这一声让两人都是一愣，花月先反应过来，侧身绕过他就往前走了几步，就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看模样都是水云派的弟子，开口的那人甚至还跟花月相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会见到他，听到花月的疑问，呆了好一会才应声，然而还没开始说，素宸就已经转身一手捂住花月的双眼将他扯了回去：“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花月马上就挣扎了起来，好不容易甩开素宸的手，他下意识就往地上的残破的尸体看去。 几乎同一时间，素宸叫道：“不要看！”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瞒着我？” 素宸的脸色刷地白了，花月并不是如外表那样年少，自然一下子就看出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素宸垂下眼，半晌才轻叹了口气，低声说：“有几个师弟妹下山回来遇到袭击，全都死了。其中一个……是南庭。” 南庭。水云派上下，熟知花月的人都知道，跟他关系特别好的人里，南庭绝对是数得上名次的。 素宸知得不多，却也知道，自己罚花月时，也就南庭敢偷偷给花月送吃的。 而花月在听到他的话后，就像是受了打击一样，定在那儿再没有任何反应。素宸看他这模样，犹豫了一下后便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你留下来根本于事无补，我也还有事情要处理，无法顾及到你……听话，先回去吧。” 花月怔怔地看着他，又看了地上一眼，终于顺从地转过了身。 走出很远，他还能隐约听到素宸嘱咐其他人的声音，明明已经听不清了，却还是能感受到当中的凝重。 他并不因为南庭的死而深受打击，也不是不想留下来。只是他知道，在素宸看来，他不过是个修为低下的小师弟，不但帮不上忙，还需要别人保护，是个不折不扣的累赘。 事实上他也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不拼着耗损元神，他甚至连素宸设下的水壁都破不开。 他本以为只要求得自在，就不必苦求参悟，受那度劫的磨难。 而此时此刻，他却后悔了。 （十九） 最终花月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进屋，关门，手按在门闩上很久，他才恍惚回过神，又在原地站了好久。 手上还有无法掩饰的颤抖，血流满地的场景到此时才在脑海里格外清晰地浮现。 早在多年前，他就知道凡人的脆弱，那不过是供他日常消遣的“东西”而已，几十年就会消逝得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谁会对这样的“东西”用心呢？ 他并没有为南庭的死难过。他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是在害怕，害怕哪一天，死去的会是那一个人。 师兄是不一样的。 他只是在害怕而已。 像是再承受不住，花月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疯掉了，只是手抬起后就再也无法放下去了。 举在半空的手上还残留着一丝微颤，他握起了拳头，过了一会，才又重新摊开。 随之缓缓盛开的花开始在掌心旋转，在散发出比上一次更强烈的白光后，又一次化作了少女的模样。 少女无声地从窗台跃出，顷刻没入山林之中，眼前的景象也随之逐一浮现。 山野，月色，火光，还有带着讨好之意递到面前来的美食……所见一切仿佛一瞬间就与记忆重叠了起来。 ——小花月你真是个祸害……哪天我能把你给参悟了，怕就能得大成。 声音响起的时候，花月甚至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熟悉又陌生的话语，是什么时候说的他都记不清了，可南庭说出这些话时的语调，却在突然之间变得清晰起来。 ——我是没想过成仙，混混日子，修得长生，就满足了。 这长生，修不成了…… 花月模糊地想着，心神微恍，几乎同时，少女穿过了结界，巨大的冲击让他无法控制地晃了晃，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事已至此……”素宸的声音打破了屋里让人窒息的沉寂，他脸上是一贯的淡漠，看起来却让人莫名地觉得心安。 “封山、戒备、安抚。”他一字一句地数，目光逐一扫过围在他身旁的人，“从此刻起无限期封山，闭门谢客，山上弟子一律不得下山，下山未归的人……善舟，你去接应。” “是。”应声的青年看起来相当稳重。 “修为在结丹以上的弟子，三人一组，五组一班，每日两班轮换，按四方与夕来峰五路巡逻，遇了事必须先放信号，不得硬拼。昼影，你来安排。” 又是一位青年应了。 素宸的目光落在屋里最后一人身上，也是唯一一个女子：“灵书，今天这事，必定会引起一些师弟妹的惊恐，明日早课时，我会将事情向大家交代清楚，但私下的安抚，恐怕要拜托你了。” 那叫灵书的女子脸上还带着仓皇，却已经比之前要冷静得多，迟疑了一下便微微点了点。 素宸轻吐出口气，没有马上接下去说。 那叫善舟的青年却忍不住开口了：“可是师兄……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能抵挡得住么？” “不行也得行。”素宸的话里没有任何余地。 善舟却没有罢休：“这些天，在山下徘徊的陌生人越来越多，除了一些不入流的玄门中人，还有一些无法看出来历的，修为并不低，万一他们联手，只怕我们……” “善舟师兄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把聚灵石拱手让出去？”昼影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中有一抹凌厉。 “我没有！”善舟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聚灵石乃我派根基，更是天神赐予水云派的圣物，只能要保住它，我万死不辞。但那些人分明就是不知听信了什么谣言，冲着聚灵石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我们真的能抵挡得住么？我们这样只知固守，跟束手待毙有什么分别？若水云派被覆灭，聚灵石不还是会被夺去？” 昼影说不出话来了。 “你有更好的方法么？”素宸脸上却依旧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善舟张了张口，最后只能低头：“我不知道。” “除了死守，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一定要守下来。”素宸的声音终于重了一分，“掌门和各位长老我会继续求见，只是各位长辈修为高深，一旦潜心修炼，未必能感受到外界的骚乱……怕是不能指望上了。至于静和师叔……” “出事时我就已经找过了，但完全没有静和师叔的踪影，甚至……感应不到师叔的气息。”善舟看起来忧虑又多了一重。 素宸蹙起了眉头，却没有说话。 掌门与诸位长老闭关之后，山上就以静和辈分最高，他虽然代掌门之责，也有多位师弟妹相助，这种时候其实更应该由长辈主持。 静和却偏偏在这时候失踪了。这样的巧合…… 他没有放任自己思考下去，只是小心地掩饰好，对三人道：“好了，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好要辛苦你们了。” “素宸师兄言重了，这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昼影先笑了笑，深吸了口气，一手搂住善舟的脖子将他往外带，“走了，干活去！哎，师兄你就别愁眉苦脸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把眼下的事做好吧。” 善舟似乎低声念叨了几句，倒也没有反对，就那样跟着他走出门去。 素宸看着两人走远，目光微暖，一转眼却见灵书还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还有事？” “师兄……如果最后真的没办法呢？” 素宸看着她，眉目比平时柔和得多：“死后的事，我不会去想。” 灵书浑身一震，素宸的话说得轻巧，内容却动魄惊心。 石在人在，石亡人先亡……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要以身相殉的话，本应是水云派每一个弟子都该做到的，可是她…… “灵书，你害怕么？” 被看穿了心事，灵书却越发地心虚起来，她没有说话。 素宸站起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语气很温和：“那也没什么，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只要不背叛师门……” “我不会的！”灵书吓了一跳，马上就否认。 素宸笑了：“那就足够了。” 灵书看着他，一时间眼中多了一丝迷茫，过了很久，她才垂下头，勉强笑道：“说起来，好象还是第一次看到师兄你笑呢。” ——师兄你笑了！ 一瞬间，仿佛有谁的声音同时响起，声音里那惊喜的意外浓郁得像是随时会溢出来。 素宸恍惚了一下，便忘记了回应灵书的话。 灵书也没有再说下去，只低声交代了一句，便也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门被掩上，素宸才慢慢回过神来，重新坐了下去，轻轻地叹了口气，展开在手心捏成团的信笺。 信笺之上，只有一个笔墨淋漓的“杀”字。 他还记得自己赶到时的情境。血流遍地，零碎的尸骸散落在各处，残破的手臂孤零零地在血泊中，举着一纸信笺。 简直就像示威。 当初两名弟子在夕来峰被杀，他与清唐赶去时，虽然一死一重伤，但也摸清了对方的来意。 聚灵石，水云派的根基所在。 派中千年相传，都说此乃天赐之物，是上神被派中弟子求道的赤诚所动，赐予仙家之物，以此为眼在洛云山上布下法阵，使得水云派所在之地灵气大盛，助派中弟子修炼事半功倍。 因有天赐之物，只要一心向道，终可得道成仙。这是信仰一般的存在。 但很明显，因为有人刻意地传播，加以歪曲，使得很多人盯上了聚灵石。 他问善舟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善舟答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他合了合眼。肩上似有无形的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将事情处理完，走出正殿时，素宸只觉得累得不行。派中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好像一夜之间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暗暗地吸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才转身往归雁峰的方向走去。 因是早课的时辰，一路走去都很安静，几乎看不见人影，清晨的山间荡着微凉的风，到此时此刻，素宸才重新觉得，这还是往日的洛云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山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被炸开了。而声音来处，正是花月住处的所在。 素宸大惊，毫不犹豫地御剑而起，迅速往花月的住处飞去。 然而花月的住处看起来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素宸走到屋前，也依旧看不出任何异样，甚至再听不到任何动静。 他微皱了皱眉，终于敲了门：“花月？” 屋内没有回应。 心提了起来，顿了顿，他又敲了一遍：“花月，在么？” 依旧没有回应，只是过了片刻，他却隐约听到了一声轻响。 再忍不住，他猛地推门闯进去，入眼便是桌椅翻倒，碎瓷铺了一地，而花月就倒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动也不动，不知生死。 （二十） 素宸抢上一步，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屋内似有无形的气在回旋，带着惊人的压迫力，他定下心神深吸了口气，才重新迈出脚步，屋内气旋就如被侵犯了地盘的野兽般直扑而至，几乎将他逼退。 素宸却更是心惊，顶着压力走到花月身边，伸手就抓向花月肩膀。 然而就在指尖触及花月的刹那，周围的气旋突然迸发，衣发尽被带起，素宸下意识地往花月身旁一挡，一手抱起花月，一手扬起，水痕凭空浮现，幻化出屏障将两人护在其中。 气旋疯狂地往四周扩散，素宸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凝重，屏障上不断有水纹荡漾，仿佛屏障随时都会被打破。 “唔……”怀里传来一声闷哼，素宸低头，便看到花月白得纸一样的脸，双目紧闭，眉头深锁，好象正努力与什么抗争着，身体不断颤抖，最后甚至痉挛着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花月！”素宸也皱了眉头，猛地收手，屏障消散，气旋迅速将两人包围，素宸却毫不迟疑地一手按在花月眉间，柔和的白光很快便在他掌下亮了起来。 花月看起来却更痛苦了，痉挛着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呻吟起来，甚至有血丝自唇间溢出。 素宸却没有放弃，周围的气旋不知什么时候弱了下来，而他掌心的白光却越来越盛，最后似到了极限般炸开消散，花月也随之哼了一声，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半晌才逐渐平复，缓缓地睁开了眼。 屋内的气旋消散殆尽，仿佛一切都平静了下来，花月张着空洞的双眼，好一阵才终于喷出一口鲜血，靠着素宸无法控制地咳嗽起来。 “我早说过，以你的修为根本无法驾御纵灵之术，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素宸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就连花月，都能在咳嗽得七荤八素间察觉到其中的怒气。 “我……我没有。”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嗽，花月马上辩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弱。 素宸没有说话，在发现花月的衣服上逐渐渗出血色时，脸色却分明地又黑了几分。 花月先抗不住了，小心地捏住他一角衣袖：“师、师兄……” 素宸却只是看着他的手臂。就跟花月身上其他地方一样，袖子上有两处被慢慢浸湿，显出了血迹。 花月的目光也终于随着他的移到了自己手臂上，还来不及说话，素宸已经先动了手。 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衣袖被撩起时触痛了伤口，让花月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只是看着素宸黑得能滴出墨来的脸，他终究还是没敢叫出声来。 “你究竟做了什么？” 花月缩了缩脖子，却很快便举起另一只手，献宝似的在素宸面前摊开，露出一个核桃般大小的青色果子来：“找这个。” 素宸的目光冷了一分：“什么东西？” “长生果，给你的，师兄快吃。” 眉头几乎是习惯性地蹙起，素宸像是根本没在意花月说的话，只是拎着他站起来，丢到床上，一边就毫不迟疑地伸手去脱花月的衣服：“别胡闹了。” 花月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他本还为素宸那坦率得可怕的举动而手足无措，这时躲到一半也僵在了那儿，似乎完全没想到素宸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没有胡闹。这是给你的，婆娑树上的长生果。”花月咬了咬牙，用力地重复道，最后还不死心地补充，“你吃了它就能长生不老，你之前受伤所折损的也都能补回来，以后只要潜心修练，一定能成仙的。” 素宸的手似乎颤了一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中却又冷了一分，半晌才开口：“够了，这事我不会追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安分点吧。” “我没有骗你！”花月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他拼了命地去求，差点折在景明仙府中，落个神魂俱灭，只为替这人求一枚长生果。而如今好不容易求来了，这个人却只当他是胡闹。 “我没有……”花月越发不甘心地叫，话说到一半身体就先支撑不住栽倒下去，最后勉强撑着床，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 素宸扶着他，轻叹了口气，哄小孩似的哄他：“好，好，我信。” 花月双眼都红了，不动也不说话，只抿着唇紧绷着身体僵在那儿。 素宸也没再说话，只是继续之前的动作，利索地将他的上衣脱掉，盯着那纵横交错的伤痕看了一会，终于伸手覆在了其中一道伤口上。 掌心的温度和触感都带着这个人的气息，花月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就有点坚持不住了。 “治愈之术我不算精通，怕也只能止血，回头再拿药膏给你涂抹一下。”素宸的语气一如既往，花月却知道这已经比之前温和许多。 紧绷的身体忍不住又放松了一些，他看着素宸的手挪到了另一道伤口上，而之前的伤口已经止了血，结出不太好看的痂。 “我不管你究竟要做什么，只是以你现在的修为，根本无法驾御纵灵之术，很容易被反噬，到头来受苦的不还是你自己？如果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跟我说，能做的我可以替你做。” “我……”花月睁大双眼，张了口，却终究没有再反驳。 素宸话里的安抚和纵容让他心中生出无端的欢喜，只是这个人终究是没信他的话。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哪怕只是笑一笑也好，这个人却连一个相信都吝啬给他，这满心的难过，根本无法用那一点欢喜弥补。 他这么难受，这个人也不知道。 他抬起头，素宸脸上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淡漠依旧，只有微垂的眼中有一丝专注，格外诱人。 素宸的手还在他的身上移动着，轻柔得让心都跟着颤抖起来，好几次他差点就忍不住要伸手去捉了。 欲望好象被不停地撩拨着，渐渐地就将其他所有的情绪淹没，花月不敢再看下去，他闭上眼，身体的感觉却变得越发地清晰。 温热的掌心，指间的薄茧在肌肤相触中变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停留都似火在心尖上熬，每挪动一分，欲望就涨一分，就连四周的气息，也好象在这其中变得暧昧了起来。 是什么时候捉住素宸的手，花月都分不清了，等开始觉得紧张害怕时，他已经着了魔似的吻上了素宸的唇。 （二十一） 唇齿相触的刹那，自心底喷涌而出的欲望将最后一丝理智迅速覆灭，紧张和害怕都升到了顶点，他却更加粗暴地在素宸的唇上辗磨啃咬，仿佛心中有头野兽，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眼前人吞噬。 他能感觉到素宸的抗拒，能感觉到他越来越激烈的挣扎，他甚至能感受到素宸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心底却有莫名的兴奋因为这挣扎而疯狂地增长起来。 那是一种肆虐的兴奋。 掌心紧紧捉着的温热似乎随时都要挣脱，他下意识地加大了力度，素宸的手腕在拿捏中骨节分明，有那么一瞬间，魔障般的冲动让他恨不得将之捏碎。 素宸也终于被逼到了绝境，毫不留情地发出了攻击。 水龙自两人间掠起，在空中张开龙爪后直扑向花月，花月根本没想过要躲，只一眨眼就被水龙衔住叼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之下，连意识都闪现一瞬的空白，花月狼狈地躺在那儿，好一会才感觉到自身上传来的疼痛。 “唔……”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很快又摔了下去，半晌忍不住又哼了一声，脸都皱成团了。 素宸铁青着脸站在床边看他，唇上是极不自然的白，紧紧地抿着，好久都没有说话。 “师、师兄……”花月的声音听起来低弱无比，看起来更是可怜得不得了。 素宸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纹丝不动。 “师兄……”花月又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哎呀哎呀地叫起痛来。 素宸的脸色沈了一分，手握成拳，指节上微微地泛了白。 花月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干脆在地上呻☆吟起来，素宸却始终不为所动，那冷静自持的模样看着看着就变了味道，花月有些失神了，一声叠一声的呻☆吟也无法控制地染上了一丝暧昧。 素宸终于站不住了，走到他身旁，迟疑片刻，还是蹲了下去，伸出了手。 花月盯着那只手，玉骨冰肌，只是极微小的动作就足以惑人。他把手放上去时，只觉得心都颤了起来。 素宸却是一脸淡然，连声音都听不出起伏：“哪里痛？” “哪里都痛……”花月无意识地回答，然后就看到素宸抬眼看了过来。 他无法说出那一眼的韵味，只知自己再忍不住，倾身向前就将素宸压在了地上。 繁花瞬间盛放，花藤迅速攀上素宸的身体，重重叠叠地缠绕起来，素宸脸上的淡漠终于被打破，他慌乱地挣扎起来，却只换来花月更激烈的压制。 “你干什……放……”凌乱的话语淹没在啃咬似的亲吻中，素宸只是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花月，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挣脱了。 终于那近乎折磨的亲吻结束，花月放开了他，却依旧压在他身上，艰难地喘着气，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花月……”素宸刚开口，又一次被花月吻住，他拼命地摇头想要躲避，却根本无处可逃。 “师兄，不要挣扎。”花月的声音很轻，他看起来累得不行，几乎整个人趴在素宸身上，不停地喘息着，连话都说不完整。“我可是刚刚才被人打得差点魂飞魄散，又遭了反噬，身上还有伤……师兄，要乖哦。” “放开我。”素宸的脸色也格外难看，声音虽冷，却已经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听话。”花月却只是笑了笑，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真奇怪……怎么就这么喜欢你了？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心都痛了，难受得不得了……” 呢喃着的少年看起来像是着了魔似的，眉目间透着比往日更盛的美丽，他如同饥渴的野兽，开始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的猎物。 “花月，不要……你在干什么，放开我！”素宸已经彻底崩溃了，眼中只剩下满满的惊惶。 “师兄别怕。”花月轻声安抚他，一边轻柔地舔过他的喉结，而后是细碎的吻，夹杂着情难自禁的吮吸，好象恨不得将他吃下去。 “花……月……” “师兄，我好喜欢你……我这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放开我！” “你喜欢我吗？” “放开我……” 花月却像是根本停不到素宸的话，吻已经落到了锁骨，他恶作剧般地咬下一个又一个牙印，最后将素宸的衣服撕扯开。 赤☆裸的身体呈现在眼前，让人兴奋得忍不住尖叫。 花月低头含住了上面的突起，舌尖流连不已：“师兄……看起来好好吃。” 他不停地吮☆吸啃咬着，感觉到眼前人的身体开始颤抖，就越发地兴奋了起来。 舌尖舔过小腹时，素宸的身体剧烈一震，无法控制地扑腾起来，似是难受到了极致。 花月却没有放过他，只不断地印下一个个吻，感受着每一次相触时这个身体的轻颤，就兴奋得几乎疯狂。 他开始毫无章法地去扯素宸的裤子，失去遮掩的欲望被彻底地暴露了，花月近乎虔诚地凑过去亲吻了一下：“这是师兄的欲☆望吗？” 素宸没有吭声，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安静了下来，没有任何挣扎，没有任何反应，彻底放弃了一般。 “师兄平时总是冷冰冰的，可是这里，已经这么硬了……”花月在那抬头的欲望上又亲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最后亲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舔舐了起来。 素宸身体上的颤抖越来越强烈，呼吸也越来越重，花月如同受到鼓舞一般，越发卖力地吮吸起来。他的呼吸也一样粗重，双眼里是近乎失控的兴奋，他的手不停地在素宸身上抚摸着，一次次经过缠绕着素宸的花藤，那种花藤在细嫩肌肤上摩擦的感觉让他生出了一种凌虐的快感。 只是开始，就已经这么兴奋了。 （二十二） 花月的身体放得更低，几乎贴在了素宸身上。 舔舐和吮吸已经无法满足他，每一次吞吐都比上一次更缠绵难舍，就连随着轻颤流出的蜜汁都仿佛美味无比，让他渴望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缓慢地吐出那显得疲软的玉茎，乳白色的汁液自嘴角一直顺着流下去，花月忍不住又低头去舔了一下。 轻舔，吮吸，然后就情难自禁地在那私密处亲了又亲，任澎湃的欲望随着细碎的吻又一次在素宸的身体上蔓延开来。 “师兄……味道真好。”湿润的舌头在平坦的小腹上流连，仿佛要在每一寸肌肤上留下印记。 身体也不停地扭动着，肉体的摩挲轻易就生出热辣的感觉，他的手不断地抚摸着素宸的身体，不断地往上扩展着他的领地，最后衔住了那一点暗红。 “啊……”一直安静得异样的素宸突然低叫了一声，低促而绝望，随即就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花月的心跳也随着他的挣扎越跳越快，他紧紧地搂着身下的人，身体不断地蹭着素宸的身体，那束缚的花藤也似有生命般地逐渐收紧，在素宸身上留下淡淡的红印。 “师兄，不要挣扎，你会喜欢的……你会喜欢我的，我这么喜欢你……师兄，师兄……”花月含糊地安抚着，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呢喃，零碎的话语间他只是不断地吮吸着那一点已经硬得有些发胀的突起，牙齿每一次轻碰，他都能感觉到身下的挣扎变弱，能够感觉到身下的人那近乎扭曲的动作。 抗拒，却又无法控制地渴求。 真让人恨不得把他的理智全部撕碎，让他露出迷乱的表情来。 强烈的冲动让花月的动作都变得粗暴了起来，他放弃了在那一点上盘旋，开始连舔带咬地移向素宸的锁骨，然后又在喉结上细细地舔弄起来。 细碎的呻吟随着他舌尖每一次用力自素宸嘴里泄露出来，挣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下来，素宸像是完全被他操纵着一般，每一下颤动都是因为他。 花月的手终于摸到了素宸的肩头，在细腻光滑的肩膀上流连了一阵，便有些强硬地以指抵住素宸的下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素宸并没有反抗，牙齿轻轻一顶便松开了，任由他长驱直入，疯狂肆虐。 花月根本舍不得放开。 不断地交缠挑弄，不停地吮吸着这个人的气息，恨不得榨干他最后一口气，即便胸口都因为窒息而隐隐作痛了，都还是舍不得。 好喜欢，喜欢得心都痛了。 终于无法继续了，花月才微微松了口，呼吸絮乱不堪，他压着素宸趴在那儿，指尖自素宸的唇一直抚去，脸，鼻，眉眼……在跟那双空洞的双眼对上时，他还是下意识地一惊。 “师兄……”他小声地叫。 素宸并没有回应，静静地躺着，双眼空茫，似在看着远处之物，却又找不到焦点，看着让人心惊。 “师兄……”花月有些慌了，稍离一分，指尖不停地轻抚着素宸的眉间眼角，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师兄，别生气，笑一个呀……”花月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抚他，最后却又无计可施地低头吻住了素宸。 这一吻要轻柔得多，小心翼翼地，充满了讨好的意味。素宸没有回应，他也没有放弃，最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眼亮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掌心又重新现出了那青色的长生果，他朝素宸笑了笑，将果子放在素宸唇上，以舌尖顶着，又一次吻了下去。 果子被顺利地送入素宸口中，在舌头交缠间变地糜烂，他抵住了素宸的舌头，感觉到果肉顺着素宸的喉咙滑了下去。 唇齿间还带着淡淡的甜香，花月连话都不想说了，越发激烈地咬着素宸的唇吮吸起来，最后开始啃他的脸，到耳垂，然后顺着后颈一点点地亲下去。 素宸几乎被他抱在了怀里，两具赤裸裸的身体贴在一起，迅速就被情欲烧得炽热。 花月的呼吸越来越急，欲望已经快要到达崩溃的边缘，他却还是强忍着，只是不断地舔舐着素宸的身体，透明的口液沾在白玉般的身体上，无端地就添了几分色情。 吻落在素宸后腰时，花月能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僵直了起来，他越发积极了，顺着深沟一点点往下探索，最后停在那细嫩之处，反复地舔弄起来。 素宸的身体扭动得越加厉害，就连疲软的玉茎也重新抬头，却跟之前的挣扎完全不动，仿佛他此刻已经被情欲彻底支配，只依循着本能作出反应。 终于那诱人的小穴开始变得松软，甚至开始细微地收缩起来，花月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探进去，就感觉到素宸浑身一震，指尖上却感觉到了细微的吸力。 “师兄这里……在渴望着我吗？”花月的声音带着情欲的沙哑，响起时仿佛连周围的气息都被染得暧昧不堪。 素宸没有回答，花月也不在意，只是不断地往深处探去，一边慢慢地捅入另一根指头。 “唔嗯……”难耐又诱人的呻吟响起，素宸又扭动了一下，仿佛想要摆脱体内的异物。 花月稳稳地抱着他，手指在狭窄的甬道里不断开拓，那种异样的热度和内壁的细嫩软润自指尖一直传到心底，让他几乎把持不住。 素宸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呻吟声断断续续地回荡着，身体不断扭动，却又无意识地在花月身上磨蹭。 花月受不了了。他用力地捅了几下，抽出了手，将素宸重新压在地上，抚着他的腿将之抬起，便将自己已经肿胀不已的欲望插到了素宸双臀之间。 那炽热的温度仿佛吓到了素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花月却紧紧地箍着他的腰，手臂抵着他的大腿，微一停滞，便将那粗大坚挺的欲望埋进了素宸的体内。 素宸如同脱水的鱼儿般扑腾起来，长长的呻吟如惨叫一般，震动着花月的耳膜。 心跳都似要在瞬间停顿，花月僵在那儿，半晌才又一次往深处撞去。 “啊——”素宸仰起头，身体动作僵硬得扭曲，他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花月的手臂，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抓痕。 花月吃痛地皱了皱眉，身体依旧紧贴着素宸的身体，彼此的呼吸起伏仿佛拥有极和谐的节律，他忍不住亲了亲素宸，将分身微微抽出，而后又以更迅猛的力度冲进去。 “啊——”素宸又惨叫了一声，花月却没有再给他缓冲的机会，又一次抽离后便猛烈地顶撞了起来。 “啊啊……啊……”破碎的呻吟不断蔓延，素宸的身体只能随着那暴风骤雨般的顶撞摇摆着，花月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一次抽插都仿佛要将他贯穿一般，带着几近疯狂的欲望，久久没有停息。 渐渐地，素宸的声音就轻了，到后来几乎都听不见了，花月不甘地撑起半身，一边又快又狠地冲刺着，一边吻上素宸的唇，想要抵开那紧咬的牙。 素宸眼中的空茫正一点点地散去，花月抬头，就能看到那逐渐浮起的痛苦。 心似被一下攥紧，花月略微停顿，随即又难忍抽动起来，目光却始终盯着素宸的眼。 空茫已经散尽，剩下的是情欲、羞耻、痛苦和……无法宣泄的绝望。 花月闭上了眼，意识几乎被达到顶峰的快感淹没，他只能遵循着本能快速地抽插顶撞，最后狼狈地抽离素宸身体，痉挛着身体喷射出粘稠的体液。 他屏息不动，直到激情的余韵散去，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力地压倒在素宸身上。 他拼命地喘息着，却还是努力伸出手去摸素宸的脸。 目光相触的瞬间，素宸闭上了眼。 花月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因为欲望得到满足的欢喜顷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兄。”他哑声道。 如预料般的没有回应。 花月贴着素宸的身体往他怀里靠过去，小心翼翼地蜷缩起来。 “师兄……不能喜欢我么？” 素宸没有动。 “你后来都没有挣扎了，明明是你在纵容我的吧？” 挣扎虽然剧烈，却并没有一直持续。这交合虽然有他的无耻，可素宸也完全算得上配合。若非如此，根本不可能如此激烈。 这个人明明是愿意的。是……愿意的吧？ 花月有些委屈地靠在素宸身边，忍不住又咬了咬素宸的耳垂，最后将脸完全埋在了他的脸旁。 “师兄，我是真心的。” 素宸始终没有回应，花月也没有再说话了，只是过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强硬地抱住了素宸。 屋内的最后一丝暧昧，始终没有散去。 再醒来时，花月几乎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梦。 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屋内的凌乱已经彻底恢复了原样，而那个人也消失了。 （二十三） 花月猛地坐起，不死心地又扫视了一遍屋里，就莫名地害怕了起来。 素宸的双眼好象又出现在面前，羞耻、痛苦、绝望……花月忍不住抱头哀叫。 那时候自己根本就是疯掉了吧？ “师兄……” 花月满心后悔地坐了一阵，终究忍不住，掀了被子就往床下跳，却没想到沾地时脚上一软，竟整个人往前扑了下去。 结实地摔了个狗啃泥，花月不禁趴在那儿感叹，自打遇上了素宸，自己真是狼狈得不行啊。 到底是折损得厉害了。 景明仙府的守卫也不是吃素的，还有那阴魂不散的樊非，若不是他早有防备，在两方联手之下只怕神识都要被打散在景明山了。至于伤及神识，法力受制得更严重，可能以后连花使都没法用，要养个千八百年才能养回来，被镇压住的绕魂丝也好象又侵蚀多一分……诸如此类的后果，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长生果已经到手，还让素宸吃下去了。 就是不知道老老实实地装可怜，师兄会不会心软。 花月既得意又忐忑地想着，就难免往极乐观的方向想去。 吃了长生果，即便无法修成仙，也足够寿与天齐，说不定素宸已经意识到那长生果的奇效，知道之前怪错了自己，又因为突如其来的情事，这时是脸皮薄躲开了呢。 昨天明明也没有挣扎到底，若是真的生气了，挣脱花藤后完全可以把自己大卸八块，怎么会把自己挪到床上，还把房间收拾干净呢？ 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花月嘴都咧到了耳朵上，挣扎着爬起来就摇摇晃晃地出门找师兄去了。 素宸不在自己的住处，花月一路找去，最后得到相熟的师兄师姐指点，才在水云派最西边的月停峰找到了素宸。 远远就能看到那个人站在山巅，着一身黛蓝色的长袍，风吹动衣角，顿时就让他看起来多了分道骨仙风的韵味。 “师兄！”花月脱口大叫，一边又跑上几步，这才发现除了素宸，周围还零散地站了好些人，这时都因为他这一叫转过了头来。 素宸的动作是最慢的，好象犹豫了一翻才转过来，脸上依旧淡漠，甚至在与花月目光相触的刹那，都没有任何变化。 好象前一夜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花月的心都凉了，又走前几步，才小声地又叫了一遍：“师、师兄……” “过来吧。”素宸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又回过身去。 花月却害怕了，直到素宸重新转头来看，他才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停在他身旁。 “师兄，昨天我……” 素宸没有看他，只是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你跟南庭的感情亲厚，好好送送他吧。” 花月一愣，目光下意识地移开，然后就看到前方新立的墓碑，当中一块，刻的正是“南庭”二字。 肩膀上被拍了拍，似是安慰，花月有些愕然地抬头，却见素宸已经转身要离开了。 “师兄！” 素宸停住了脚步。 花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直到素宸要走，他才慌忙道：“师兄，昨天我……对不起，可是我是真心的，我……” 素宸似乎轻叹了口气，语气意外地平和：“你在说什么？” 花月猛地瞪大了眼：“我是说，昨天晚上我对你，对你做的事……” “什么事？”素宸皱了眉头，看起来相当疑惑。 “就是我对你……我把你……我……”花月不敢说下去，却又不能不说。 素宸的话却让他格外吃惊：“昨天忙得太晚，想着你大概已经睡了，所以没去找你，莫非，你还做了什么事？” “怎、怎么会？昨天我们明明……”花月忍不住叫了起来，话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素宸根本没有看他。 不看他，不生气，天衣无缝地伪装起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花月一直害怕素宸会生气，却到此时才发现，素宸不承认，才是最可怕的。 素宸沉默地与他对站了一阵，就转身离开了。 花月不敢追上去，他就那样僵立在原地，满心茫然。 “小花月，别难过。”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花月有些恍惚地抬头，就看到结绿担忧的脸。 他眨了眨眼，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结绿看起来却慌了：“哎，小花月你别哭啊，南庭他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他伤心的……” 哭？ 花月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眼，却没有摸到眼泪。 “我怎么会哭……”花月笑了笑，却又觉得眼睛酸涩得不得了。 总觉得已经很喜欢那个人了，却又不断地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更喜欢他。 “小花月……”结绿见他沉默了，便忍不住叫了一声，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对不起。”花月难得老实地道歉。 对不起结绿的关心，也对不起南庭。他从未把这些同门放在心上，旁人看来的亲厚，也多是南庭的主动亲近，即使如今站在墓前，他所想的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而那个人…… 说不定是报应。 花月低头看着南庭的墓，又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天之后，好象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 洛云山上的气氛变得凝重，年长的弟子显得格外忙碌，以代掌门一职的素宸为最，很多时候花月根本找不到他。 即便是碰了面，素宸也只是匆匆地交代几句，叮嘱他要勤奋修炼，完全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能想的办法早在中秋之夜用掉了，花月无计可施，只能每日满山乱转，努力增加与素宸见面的机会，只是这样的机会也实在不多。 相比之下，山上任一个人比素宸好找得多。 “花月？”面对面地撞上，结绿有些意外。 “小花月最近好象都在满山跑啊，比我们还勤快。”结绿身旁的是昼影，跟花月也素有往来，这时看到他，便笑着提醒，“不过最近山上不平静，你还是不要乱跑比较好。” “师兄，师姐。”花月乖巧地打招呼，却没有理会昼影的话。 昼影也不在意，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酒菜，笑得有些心虚：“我们正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起来吧？” 花月一下子就明白了。水云派向来有门规，禁止门下弟子沾酒，昼影这是被撞见了，正心虚着想把他拖下水呢。 往日里他也会偷喝一点，这时却忍不住打趣昼影：“昼影师兄好大的胆子，就不怕被素宸师兄罚？” 昼影顿时急了：“哎，小花月，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啊！” “我可什么都没说。”花月显得很无辜，只是想到素宸，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一分。 昼影还在跳脚，他身后的人却开口了：“都一起来好了。若是被素宸师兄发现，就拉他一块喝。” 花月心中一动，抬头看去，便看到一个端庄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那儿，虽然没打过交道，花月倒也认识她，知道她是本门的女大弟子，叫灵书。 “灵书师姐都这样说了，我只好厚着脸皮蹭师兄一点酒喝了。”花月一笑，很自觉地跟在了几人身后。 说来也是巧合，几人的话才刚说完，还没走出多远，居然就真的遇到了素宸。 （二十四） “师兄！”花月第一个冲上前，目光炯炯地盯着素宸，防着他会跑掉似的。 素宸却根本没在意，微点了点头，便往其他人看去。 其他人跟花月自然不同，大多显得心虚，却又不好意思丢下花月逃跑，这时见素宸看过来，七八个人愣是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昼影硬着头皮站出来：“素宸师兄。” 素宸挑眉，目光很自然就落到了他拼命往背后藏的东西上：“门轨第五条，酒戒……犯者当如何？” 昼影的脸都皱到一块去了，期期艾艾地道：“罚、罚静心崖上思过半年。” “那你们这是要结伴上静心崖，还是说，你手上的并不是酒？” 要说未开封的酒瓶里装的不是酒，这瞎话也未必说得太大了，昼影缩了缩脖子，不敢哼声。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只有花月还在那边极热切地盯着自家师兄看，好几次想插话却又被素宸脸上的严肃给堵了回来。 最后是素宸先动。 他似乎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昼影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等发现素宸的手停在面前没有再动，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脸不舍地把酒瓶递出去，他还不死心地说：“师兄你就不能当没看见么？” 素宸悠悠开口：“我知道最近山上不平静，大家都很辛苦，想放松一下也无可厚非。酒我收了，其他就当作不知道。” “师兄……” “师兄也跟我们一块聚餐吧。”那边昼影还在伤怀那几瓶酒，这边花月已经开口邀请。 众人都是一愣，首先反应过来：“对啊，将近正午，师兄也忙完了吧？” 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开口应和。 “我……” 昼影没让素宸把话说出来，极亲密地凑过去拉他：“走吧，师兄你才是最辛苦的一个。” 花月本也想去拉素宸，这时被昼影抢了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师兄被带跑，素宸推了一下后就再没反抗的表现更让他羡慕得眼都红了。 “要说聚餐，还是归雁峰顶风景最好，离花月住的地方近，要拿点什么东西也方便，一路上还能打点山鸡野兔……”成功拐跑了代掌门的大师兄，昼影看起来格外的意气风发，领着众人就往山上跑，一边还回头讨好花月，“走过去也费劲，要不我们御剑去，小花月我带你一程？我的御剑之术挺好的。” “不用了。”花月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一边目光幽幽地看向素宸。 这一次素宸居然如了他的愿：“我来带他吧。” 花月双眼都亮了起来，也不管昼影如何调侃，生怕素宸会翻悔似的，赶紧往他身上粘。 众人嬉笑了一阵，也便各自祭出长剑，在花月看来，素宸的动作尤其干净利索，他都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素宸拎了上去，微风骤起，两人便顺势而去。 久违的亲近，感受着近在咫尺属于那个人的气息，花月的心跳就极不争气的乱了：“师兄……” “说来，你也该好好学一学御剑之术了。” “师兄你教我么？” 素宸沉默片刻，道：“御剑之术，昼影比我精通，他肯定很乐意教你。” “若我想要师兄你教呢？”花月挎了脸，却还不死心地问。 这一次素宸连话都没有回，只当作听不见。 “师兄要是生气，我让你打一顿吧。”花月忍不住小声道。 素宸还是没说话，搂在他腰上的手却是一紧，花月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却见素宸带着他一个俯冲，翩然落到了地上。 其他人也相继落下，花月的话没法再说下去，只能闭了嘴，极哀怨地盯着素宸看。 那边昼影已经开始指挥着众人把吃食摆开，还不时旁敲侧击地怂恿素宸把酒也拿出来，素宸只当听不懂，负手站在一旁淡漠不语，花月却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师兄的心情很不错。 于是堂堂上仙又一次对一个凡人嫉妒得红了眼。 最后折腾够了，众人围着坐下，素宸终于伸手，将两个酒瓶放在中间：“多沾无益，这一点就算是破例，犒劳你们吧。” “师兄英明！”昼影当先叫了起来，一边随手一捉把一个少女推了出来，“为表谢意，小舞师妹给师兄来一首江南小曲呀。” 那叫小舞的少女嬉笑着站起来，居然真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段，完了还向素宸的方向盈盈一福，行了个礼。 气氛都被调动了起来，就连素宸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众人自然更是随性。 “师兄，来一点？”有人递来一只鸡腿。 素宸微笑：“我辟谷。” 花月忍不住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了。 昼影不满地按着他的头使劲揉了揉，才转向素宸：“师兄你若是不吃，这……” “我凑凑热闹。”素宸微笑依旧，居然伸手凌空一划，数不清的水泡凭空出现，随风飘动着，在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地动人。 几个姑娘家率先鼓起掌来，就是昼影也忍不住叫了声好，本来冷下去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不已。 花月却有些难过了。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温柔的素宸，只是这温柔，却不是给他的。 “我屋里好像还有点吃的，结绿师姐陪我走一趟，都拿来吃了吧？” “诶？”结绿一愣，却已经被花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走了。 素宸不着痕迹地看着两人走去的方向，半晌垂了眼，敛去了笑容。 只是众人都没想到，花月和结绿这一去，居然就去了近半个时辰。花月的住处离山顶并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一刻钟，这时久久不见两人回来，大家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昼影皱着眉头：“是不是去找一下比较好？” “也不知道花月说的是什么吃食……” “不管是什么，也去太久了。” 素宸看着众人，终于站了起来：“我……”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结绿的声音，众人下意识地看去，就看到结绿极狼狈地跑回来，一把捉住素宸，脸上犹是惊魂未定：“师、师兄，快、快去花月那儿……花月、花月他……”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素宸却已脸色一变，飞快地扯开她的手，长剑一祭就往花月的住处掠去。 （二十五） 素宸赶到花月住处时，远远就看到屋子的门虚掩着。 他微蹙了眉，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很安静，看不出任何异样，素宸又往内走了几步，才终于看到花月。 花月靠坐在床边的地上，衣衫破烂，还沾了点血一般的红，低着头缩在那儿，看起来蔫巴巴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素宸却微微地松了口气。 “花月？” 花月抬起头，目中波光粼粼，很有几分可怜的味道：“师兄……” 素宸盯着他的看，花月的双眼都快要冒出水汽了，他才轻叹一声，弯下腰揉了揉花月的头：“发生什么事了？” 花月很自然地抓住他的人，往前一蹭头就往素宸怀里埋。 素宸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却还是放任他蹭到了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师兄明明是在关心我。”花月小声道。 “你啊……哪里受伤了么？” “受伤了，师兄会给我治么？” “法术用得多终究没有益处，还是上了药等它自己愈合比较好。”素宸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伤到哪里了？” 花月动了动：“这里。” “嗯？” 花月稍离，却依旧抓着他的手，一点点移到自己心口：“这里。” 素宸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抽手，花月却迅速加大了力度，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放手！” “难道真的要我受伤了，师兄才会对我好么？” “花月！”素宸的声音都变了，脸色看起来白得吓人。 花月看着也有点怕了，声音又弱了下去：“师兄明明是在意我的……” “放开我。”素宸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冰冷而严肃，让花月觉得如果自己再不放手，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终于，紧扣的手松了一丝，素宸毫不犹豫地抽回手，往后退开几步。 “欺骗我，很有趣么？” 花月心中一颤：“可是不这样的话……师兄根本不肯见我。” “那现在见了，又如何？” 花月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前只心心念念想要跟这个人独处，好好地哄一哄他。如今特地拜托结绿帮忙撒谎，真的把这个人骗来了，却又搞砸了什么似的。 素宸站在那儿，没有离开，却也没有再说话。 花月却在这沉默之中越发地慌乱起来：“师兄你罚我吧，那天是我错了。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因为太喜欢了，才会……”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委屈了，“我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你不能喜欢我呢？”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素宸的话却泼了他一头冷水。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恍惚中，竟觉得这话有些熟悉。花月怔怔地看着素宸，一时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 “你就是小孩子心性，喜欢就要得到，越得不到就越觉得喜欢。” “我没有。” “我自五岁上山，一心求道，只盼有一日能得道飞升，不辜负师长厚望。”素宸的语调平淡得近乎冷酷，“仙道讲究五蕴皆空，情欲皆是孽障，你所谓的喜欢，我不懂。” 心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花月看着眼前的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话来：“可是你被伤及根基，根本就不可能再有进益。” 素宸垂眼：“那是我的事。” “我为你求来长生，日后更能助你成仙，只要你跟我在一起……” “你修为尚且不及我，如何助我成仙？” “我可以的！”花月双眼一亮，看向素宸，却发现素宸眼中一片漠然。 这个人根本不信。 “我可……”花月忍不住冲上前捉住素宸的手，好像这样就能让他相信，素宸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大，几乎是在被捉住的刹那，就猛地反手扣住花月的手腕，将人结结实实地摁倒在床上。 花月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身体撞在床上的力度很大，他觉得痛了，下意识地想回头去看素宸，却发现被摁得死紧，根本无法动弹。 “不要动！”素宸的声音又轻又急，似蕴着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不要动。”又重复了一遍，素宸慢慢放开了手。 花月不敢动，他维持着滑稽的动作僵在那儿，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 “……师兄。” 他低叫一声，然后等了很久，终究没有等到回应。 这之后花月再也没有见过素宸，他躲在自己屋里修炼，开始做他过去千百年都不曾用心做过的事。 他想知道，那个人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却始终无法参悟。 如此又是两月，直到结绿来找他，让他到主峰顶上的广场去，他才意识到，又一轮半年考核开始了。 他身份特殊，从来不需要参加考核，听到结绿说起，还恍惚着反应不过来。 “考核？” “对。”结绿很无奈，“素宸师兄说了，水云派上下都要参加考核，不得有例外。” 素宸。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花月心中一紧，半晌才道：“可我从来不需要参加考核，掌门也许可了。” “师兄说，只你一人例外，难免会让其他弟子不服，所以一定要你去。”结绿叹了口气，见花月脸色泛白，便忍不住问，“小花月，你是不是担心无法通过？” 花月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结绿只当自己猜中了，笑着安慰他：“别怕，师兄心里有数，这次考核的要求不会太高。就算有意外，我们也会替你求情的。” “嗯。”花月点头，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了不安。 两人到达时，广场上早已围满了人，素宸就站在正座旁，手执名册，漠然垂目，远远看去就似能感觉到一股不容侵犯的神圣。 花月的脚步变得迟疑，素宸却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看了过来。 目光相触的刹那，花月几乎忘记了一切动作。 “花月，过来。”素宸看起来却极平静，花月依言走了过去，便听到他说，“你修为尚浅，这次考核你只需使出五个术法就算通过，开始吧。” 花月猛地睁大双眼，看了素宸好一会，才道：“如果使不出呢？” 素宸微蹙了眉，声音冷了一分：“自然跟其他人一样，无法通过考核的，就下山去。” 花月依旧看着他，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不信。 这个人明明知道的。 除了操纵花开，他只会涤尘术一样，何来五个术法？ “开始吧。”素宸却像是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始催促。 花月站在那儿，好久才伸出手，轻巧地拈了一朵白色海棠。周围响起同门鼓励的掌声，花月却只是定定地看着素宸，将花递了过去。 素宸将花收下，说：“花木之术，一个。” 花月别开了眼，手开始变换着姿势。那是这个人亲自教的手诀。 “涤尘术，两个。” 花月听着素宸报数，然后站在那儿不动了。 周围开始响起隐约的骚动，素宸开口：“继续。” “不会了。” “你想清楚，若是做不到，就只能算你没有通过考核。” 花月发狠地盯着素宸，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不会了。” 素宸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那么，考核结束后，你下山去吧。” （二十六） 花月没有说话，他在与素宸的对视中一点点地敛去所有情绪，漠然静立在那儿，仿佛生出了让人俯首的尊贵。 气氛微妙地凝重起来，倒是一旁的结绿急了：“师兄，花月他还小，修行尚浅，求你格外开恩，这次就放他通过吧！” 紧接着，周围就接二连三地响起求情的声音，昼影甚至走过来推了花月一把，笑着说：“小花月，快跟师兄保证你一定会好好修炼，让师兄再给你一次机会。” 花月被推得趔趄了两步，差点撞在素宸身上，素宸只是淡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无视掉所有求情，“下一个。” 周围的人又说了些什么，花月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素宸后退，看着素宸平静地叫出下一个门人进行考核，然后默默地在名册上做好记录，再到下一个。 太平静了，好像自己也不过是这众人之中的一个，没有任何不同。 花月垂下眼。 本来就没有任何不同。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自己游手好闲，这人嫌弃自己坏了师门声名，才咬着自己不放，非要让自己修炼。 后来怎么会生了情的呢？ 想着想着，他都觉得有些恍惚了，好像很多事情在脑海中浮现，却又无法捉住。 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素宸似乎开口说了些什么，所有人终于散尽，广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人，花月才勉强回过神来。 素宸隔着五六步站在那儿看着他：“你不回去收拾吗？” “收拾什么？” “没有通过考核的人，一律在今天内交出门派信物，离开水云派。” 啊，这个人是真的要赶自己走。 花月抬头，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走。” “这由不得你。”素宸微蹙起眉头。 这个表情花月很熟悉，两人相识以来，这恐怕是他见过最多的一个表情了。意识到这一点，花月有些茫然了。 居然是这样的表情。 “师兄……”心一下子就软了，再无法装出冰冷的模样，花月的声音多了几分讨好。 “一直要你好好修练，可你始终没放在心上。既然无心求道，留下来也没意义。”素宸的语气算得上温和，态度却没有软化。 “我不走。”花月慌了，“师兄，我下山会死，我不能下山！” 素宸一愣，抬眼看他，眉头又蹙了起来，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我说的都是真话，掌门知道的，我若下山，就会魂飞魄散，所以我不能下山。” 素宸目光微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开口时却依旧淡淡的：“掌门还在闭关。” “那就去问静和，他也知道的！” 素宸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静和师叔如今不在山上。” “不可能！”花月脱口而出，他还记得静和当初跟他说的话。水云派的长老们能安心闭关，就是因为有静和在，静和是知道真相的人，他怎么可能不在山上。 “静和师叔确实不在山上。” 花月退了一步，站在那儿显得格外地无助。 素宸却反而强硬了起来：“不必再说了，水云派的规矩，每一个弟子都要遵守，从前对你太宽松了，如今这么简单的考核你都无法通过，再留你在山上，只会让人说闲话。你还是早点回去收拾，尽快离开吧。” “我不！”花月飞快地拒绝，见素宸似要再说，便又紧接着道，“什么考核，师兄不过是想赶我走吧？” 素宸没有回答。 花月却觉得自己猜中了，心底的难过倾泄而出，怎么都掩饰不住：“师兄若是讨厌我，我远远躲开就是了，何必非要赶我走？” 素宸彻底地沉默了下来，花月看着他，却反而忍不住了：“我这么喜欢你，就算你不懂，你觉得这跟你无关，你……再讨厌我，可你怎么能赶我走呢。” “我只是依门规而行。”素宸终于开口。 花月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一个劲地说下去：“即使明知道我下山会死，你也还要赶我走？” 这一次他没有等素宸的回答，他知道素宸不会信。可他不能不说。 “我不是凡人。我乃上古神裔，生来就是仙胎，只因为中了算计，身上被下了禁咒，只有在这山上的结界之中，才能压制禁咒的侵蚀。相反，我若下山，就会被禁咒侵蚀，魂飞魄散。” “你有什么证据？” 花月愣了愣，随即伸出手，繁花顷刻就在两人脚下蔓延盛开：“花木是我本源法术，所以我才会用得好。” 素宸没有马上回应，脸色却冷了一分，他也一样伸出手，随意地一挥，地面繁花瞬间消散，而后又迅速开出了遍地白色海棠。 “这样的术法，我也会。” 花月哑口无言，看着地上的花，半晌才咬了咬牙，又一次伸出了手，而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做不到。”花月笑了笑，“上次给你求长生果时，差点被打散神识，折损得太厉害了，现在什么都用不上了。” “你既然不能下山，又如何求得长生果？” “以前拼着耗损一点元神，还是能够以花为使役，再以神识控制。不过现在做不到了。对了，你上次受伤，也是我拼着耗损元神，冒着被绕魂丝侵蚀的风险救你的。之后你说我用纵灵之术，其实也是为了去偷长生果，结果遇上了老冤家……师兄你看，我多喜欢你啊，怕你会老死，就拼了命地为你去偷长……” “够了。”素宸打断了他的话。 花月定在那儿，再说不出一个字，刚泛起的笑容又一点点褪去，精致的面容上透出了吓人的灰白。 “不必再说了。日落之前，我要看到你下山。”素宸看了他一阵，终于转过了身，把话说完便抬步离去。 “师兄！”花月下意识地追上去，在反应过来之前，花藤已经应声而出，迅速地将素宸缠绕起来。 素宸似是早有准备，毫不迟疑地扬手抽剑，惯用的长剑凭空出现，挟着呼啸的水龙将花藤斩碎，而后向着花月疾扑而去。 花月一惊，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剑尖抵到了咽喉，水龙却如刚才的花藤那样，盘旋着将他缠绕在其中，让他无法动弹。 “师兄！” 素宸没有再看他，径直离开了广场。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花月一人，他第一次觉得害怕了。 他终于真切地感觉到，这个人是铁了心要赶他走。 （二十七） 素宸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包袱。 “我去过你屋里，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就只收拾了一些衣服干粮放在里头。还有银票和碎银。你年纪也不算小，还学过术法，即便下山，也不至于被人欺负，有这些就足够了……” “师兄！”花月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下山的！” 素宸置若罔闻，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便御剑往山下飞去。 花月在空中还不停地挣扎：“放开我！” “安份点。”素宸的声音听不出起伏，手却很稳，一直带着花月飞到山门处，才落在地上。 花月看着眼前古旧的牌坊，下意识地想往后退，缠绕在身上的水龙却依旧禁锢着他的行动。 牌坊之下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阶梯，远远地还能看到几个人垂头丧气地往下走，看起来像是同样没有通过考核，被赶下山的人。 “师兄……”花月扭头想要去看素宸。 素宸却只是把手按在他肩上，不着痕迹地制止了他的动作：“你现在走，还能追上那几个人，结伴下山。” “我不下山！”花月有些激动了，“之前的话都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掌门、问静和或者问其他长老，一定会有人知道的。” “掌门没有跟我交代过。”素宸淡淡地道。 “那是因为还有静和！”花月刚说出口，便想起素宸说过，静和不在山上。 他咬了咬牙，终于又道，“当年为了压制我身上的绕魂丝，由三九神佛合力以聚灵石为根基，在山上布了法阵，它根本不是什么仙家赐予水云派之物，那只是为了让水云派上下尽心守护才编出来的谎言而已！” “一派胡言！”素宸本来一直都是轻声低语，这时声音却分明地提了起来，显然已经被激怒了。“聚灵石是仙家赐予之物，上仙以聚灵石所布的法阵使山上灵气大盛，助我派中弟子修炼，那是本门根基所在，不管你有多不愿意下山，也绝不能拿这个来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话，为什么你不信！” 素宸沉默了，直到花月以为他再也不会理睬自己，才听到他低声道：“你做过什么值得我相信的事么？” 花月一怔，张口想要辩解，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总怨素宸不信自己，却到此时才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是啊……从第一句话开始，从说第一句话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在骗这个人。 他装作乖巧，只不过是像哄别的师兄师姐那样，为了换来他们的纵容；之后是为了骗得这人放松警惕，好轻易逃脱；他答应这个人修炼，却从来没有用心过；他假装勤奋修炼，骗得这人的信任和奖赏，却趁着这人离开时，肆无忌惮地玩乐；他用过美人计来哄这个人，装可怜来博取原谅；就连情难自禁的情事，也是借着受伤骗得这人放松防备换来的；这之后这人生气了，他也只是一心想着怎么去哄，求得结绿把这人骗来时，他甚至有点沾沾自喜，觉得这个人是在意自己的。 而如今这人发狠了，自己才编出一套上仙下凡的鬼话，还非要牵扯上门派的根基和信仰，难怪这个人不信。 “可是我……这次说的是真的。”话说出口时，花月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素宸没有说话，花月不死心地又道：“之前遇到些事，我给天上的好友送过信，也许这一两个月他就会来，要不师兄再等一等？他是天上仙家，他的话可以信吧？” 素宸还是沉默，过了好久，花月才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他无法看到素宸的表情，只感觉到素宸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若你真的想留在山上，下山后就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修炼，半年后就像往常那些上山求道的人一样，来参加山上的选拔。” “若是下山后就再也回不来了。”花月有些灰心了。 “说什么胡话呢。”素宸无奈地道，一边推了推他。 花月很自然地随着那一推往前走了两步，离牌坊更近，他甚至可以看到那无形的结界边缘。 “是不是……哪怕是知道我会死，师兄也一定要赶我下山？” “够了。”素宸只回了两个字，似乎已经厌倦了他的说辞。 花月也终于放弃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笑出来，却居然真的笑了：“要不师兄就站在这看着？说不定还能救我。” “好了，该走了。那几个人都要看不见了。”素宸又揉了揉他的头，最后将他推过那古旧的牌坊。 穿过牌坊的一瞬间，花月能感觉到阴冷的气息疯狂地从四面八方往自己身体钻，缠绕在身上的水龙已经消失，他下意识想要抵挡，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啊——”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他失声叫了出来，脚一软便无法控制地跪倒在地，然后一点点地倒下去。 恍惚间他终于又看到了素宸的脸。 还是如广场初见时那样，淡漠自持，站在那儿就凭空生出一股可远观而不可亲近的气质。 “师……啊——”他想叫他，元神被侵蚀的疼痛却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素宸似乎皱起了眉头，却始终没有动。 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这是装的吧？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花月却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冷静地揣度素宸的心思。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向那个人走去，却只走出一步，便又重新倒了下去。 没办法了……如今的他，根本无法抗衡绕魂丝的侵蚀。 为什么那个人还能无动于衷？ 素宸还站在那儿。花月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想要从当中找出一丝动摇，却什么都无法看清。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素宸转过身，一步一步平稳地往山上走回去，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曾经为那清冷淡漠的人心动，如今却开始生出了恨。 他欺骗再多，也为这人付出过一片痴心，而这个人，就连一丝犹豫都吝啬给他。 不信，不问，不看，走得这么干净利索，真让人想知道，得知真相后，这个人是不是还能如此冷淡。 可惜看不到了。 拖了几千年，最终还是逃不过被绕魂丝侵蚀后魂飞魄散的命，这就是所谓的注定吧？若是一开始就潜心修行，说不定早就飞升上神了。 这几千年的尘世逍遥，说不定就是他的劫。 那个人……也是他的劫。 度不过去，只好灰飞烟灭。 他是远古神裔，生来就是仙胎，不需要苦修就有大能耐。正因如此，要再进一步，归正神位，就需度那比旁人更艰难的劫难。 这便是天道。 他以为他能置身事外，永世逍遥，却原来早在其中，几千年都无法参悟。 花月慢慢合上了眼。 恍惚间是那个人对他温柔一笑的模样，眨眼却已化作鸡皮鹤发，白骨骷髅。 所谓痴心，所谓怨恨，不过镜花水月，都是心魔。 （二十八） 素宸一直走出很远，才逐渐慢下了脚步。 手心因为握得太紧而传来微微的刺痛，他知道自己想回头，但终究没有回头。 既然决定了，又何必再回头。 他就那样在原地站了一会，又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每走一步，就离那个人越远。 那个人一直都被护得很好，光长年岁，却始终跟小孩子一般。会闹腾，也会撒娇，气得人跳脚，也哄得人开心，总是骗他。 可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能这样骗过他一次又一次。 “师兄！”熟悉的叫唤突然响起，素宸浑身一震，然后才反应过来，声音是从山上传来的。 他抬头，便看到灵书御剑而至，刚落地便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满脸惊慌。 素宸的手又紧了紧，脸上却是惯有的淡漠：“怎么了？” 灵书下意识地抓他的衣角：“素宸师兄，山上……天问峰……” “冷静点。”素宸的声音虽轻，却透着让人安心的力度。 似是被他感染，灵书慢慢镇定了下来，眼中却还残留着惊惶：“师兄，山、山上往天问峰的吊桥断了，大家都聚在藏锦崖上闹，善舟和昼影两位师兄正守在上面，让我来找你。” 天问峰乃洛云山最高峰，向来是派中师长闭关潜心修炼以求突破之地，因有种种禁忌，水云派中有明令，派中弟子不得擅进，而且只许徒步前往，不得御剑。夕来峰藏锦崖连接天问峰的吊桥，就是唯一的路。这时吊桥无故断开，难怪大家会慌。 “我去看看。” 两人赶到藏锦崖时，场面已经相当混乱，善舟和昼影守在断桥边，都是一脸凝重，而另一边，有十来人与他们僵持着，似乎随时都会动手。 “都在干什么？”素宸落地，皱着眉喝了一声。 双方都是一惊，昼影首先惊喜地叫了出来：“师兄！” 素宸走过去，另一边的人也露出了怯意，面面相觑了一阵，便陆续往后退了几步，最前头的人也心虚地跟着叫了声：“师兄。” 素宸看着那人，他对派中弟子多少都有点了解，知道这人叫九宣，修为不低，擅长用于攻击的术法，在同辈中人缘不差。 扫了一眼九宣身后的人，素宸终于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九宣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师兄，这桥断得莫名其妙，天问峰上肯定是出事了！不上去看看，大家没法安心。” 素宸没有马上说话，倒是九宣身后的人见他没有发作，便三三两两地应和起来。 “派中向来有明令不得擅进，就算要去看，也不该一群上冲上去。”昼影忍不住反驳。 素宸看了看九宣，又转头去看善舟和昼影，最后目光落到了围观在一旁不知所措其他人身上。 神态各异，却都无法掩饰当中的焦虑和忧心。 “既然如此，善舟、九宣……你们再推举两人出来，随我一同上去看看吧。” 此话一出，四下都安静了下来，众人似乎在素宸的话里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所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被点名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两步停在素宸身旁，片刻之后，又有两人走了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师兄”。 素宸点了点头，又道：“昼影和灵书你们留下。” 两人应了，下意识地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素宸让他们留下来，是要他们阻止再有人擅自行动。 素宸等了一会，见没有人反对，便对身旁四人说了一句“走吧”，而后率先御剑向断桥的另一边掠去。 天问峰比洛云山任何一处都要幽静，五人之中只有素宸和善舟来过，素宸理所当然地在前开路，其他人便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气氛压抑得让人厌烦。 终于穿过重重草木，来到一处空地，九宣当先抢上一步，看着不远处的山洞问：“那就是掌门和各位长老闭关的地方？” 素宸点了点头，九宣便想也不想地跑了过去。 善舟要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紧跟在后面，在他冲进山洞前一把抓住他：“你想干什么！” “我要进去看看！” “放肆！”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规矩？就算没出事，也该请掌门和各位长老出来主持了。” “素宸师兄……”就在两人僵持之际，被推举出来的两人中，就有一人低低地叫了一声素宸。素宸回头，便听他有些惶恐地问：“掌门和各位长老平日就在这山洞中闭关么？山洞既没遮掩又无守卫，若是紧要关头有人或动物误闯，岂不是……” 他没有说完，其他人却都是一愣，善舟首先变了脸色，再顾不上九宣，转身就往山洞里走，只走了两步，他就僵在了那儿，再没有动了。 “怎么？”九宣离他最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的惊慌，忍不住皱眉问。 善舟没有回答，只是好一会，才僵硬地让过一步，露出山洞的景象，回身看向素宸。 素宸走上前，其他人自然也跟了过去，这一次他们终于看清楚了。 山洞口处，并不是没有遮掩，而是原有的遮掩不知被什么炸碎了，只留下破败的痕迹。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却谁都没有说话，好久，素宸才终于叹了口气，道：“这里原本应该有一道石门。” 善舟是知道的，其他三人一听，脸色也顿时变得跟善舟一样，最后还是九宣先动了。 只见他持剑往内走，越走越快，到后来根本不管其他人有没有跟上来。然而他也没走出多远就停住了。 “九宣？”善舟问。 九宣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缓缓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而后见鬼似的往回跑。 善舟一手拦住他：“怎么了？” 九宣全没了刚才的气势，看起来格外地慌乱，说起话来都颠三倒四地：“里面……血……都死了，好多血……” 善舟脸色又是一变，推开他便往里跑，其他两人也忍不住跟了上去，倒是素宸落在了最后。 山洞里的景象并不算可怕。 又或者说，相似的景象，他们已经见过了。 素宸走进去时，看到的便是一地未干涸的血，和凌乱散落在各处的尸块，被砍断的手上捏着一张干净的信笺，隐约可以看到上面写着个“杀”字。 “怎么……会……”善舟的声音能听出分明的颤抖。 素宸微微垂下了眼。 都死了。掌门，长老，都死了。 他们看来修为深不可测的人，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被通通杀死在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甚至包括失踪的静和。 （二十九） 没有人说话，好像连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 素宸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其他人的气息。急促、粗重、带着因为紧张而泄露出来的颤抖。 终于在这不祥的死寂中，响起了一声很轻的脚步声。 几乎所有人都动了动，善舟最先抬起头，下意识就大喝：“九宣！” 那脚步声一下子就分明了起来，九宣连退了几步，转过身就逃命似的往外走。善舟想也没想便飞身追了上去，他的修为显然在九宣之上，还没到洞口就已经擒住了九宣的肩膀：“你要去哪里！” “我不想死！”九宣反手就是一剑，疾刺善舟咽喉，善舟却是一愣之后才往旁躲开，剑尖沿着他的颈侧划出细长的伤痕，片刻后才慢慢地渗出血来。 而九宣已经挣脱他的手往外跑了出去。 这一次善舟没有再追，他只是站在那儿，丢了魂似的。 “师……师兄。”素宸看着这一切，直到身旁的人叫出声，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师兄……”那人又叫了一声，满是惊惶，“怎、怎么办？” 素宸看着他的双眼，很分明地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希冀的目光，这个人的，另一个人的，还有站在前方，忍不住回过头来的善舟。 好像又能感觉到身上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重量。 “振作一点。”终于，他开口了，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地说出这一句话。他能看到眼前这些同门眼中浮现的一丝安心。 如今，他是这些人唯一的支柱了。 “水云派有聚灵石，那是上天赐予的仙家之物，水云派是受上天庇佑的，无论多艰险，这一劫一定要撑过去。”他缓声道，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 “……是！”沉默只是一瞬间，其他三人便不约而同地高声应了，声音在山洞中回响， 素宸暗暗吐出一口气，扬手抽剑，率先走出山洞：“走吧，我们也要回去。” 四人越过两峰间的山渊，重新落在藏锦崖上时，听到的是一声高震云霄的呐喊：“死守洛云山！” 心就像被猛撞了一下，素宸抬眼看去，便看到站在人群中的昼影，平日看起来总带着点痞子气的青年这时已经敛去所有笑容，脸上泛着病态的白，双眼通红地站在那儿，一手高举着长剑，疯魔了似的重复着相同的话。 每喊一次，他身旁的人就跟着喊一次，好像这样才能将他们心中的彷徨通通抛弃。 素宸别开了眼。 然后他就看到了九宣。 九宣站在离疯狂的人群不远的地方，茫然地看着昼影。他身旁还有八九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一样看着那失控的人群，有的人的拳头握得死紧，有的人用力地咬着牙，有的人双眼通红，有的人甚至身体颤抖着，好几次想跟着人群呐喊，却又始终没有动。 渐渐的，九宣身旁的人多了起来，十二三个，十六七个……一点点地增多，而另一边的人声音却变得越发地凌厉。 素宸看不下去了，却有人突然从他身旁窜出，等他看清楚时，善舟已经站在了昼影身旁，用力地捂住了昼影的嘴。 呐喊声逐渐变得凌乱，然后停歇，昼影奋力地要推开善舟，善舟却先主动松了手，转眼盯着九宣，开口道：“各位同门相必已经知道天问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山上发生的事情，大家也都很清楚。” 人群中细小的碎语终于在这句话里彻底地消失了，所有人都看着善舟，似乎在等他说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善舟咬了咬牙才继续说下去：“我没有解决的方法。我能想到的跟各位一样，死守。聚灵石乃上天所赐，一直助我水云派弟子修炼，说不定也是上天赐予的考验。”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响起了阵阵细语，最后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聚灵石！”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到最后融合在一起，化做震撼人心的呐喊。 素宸都忍不住跟着小声地重复：“聚灵石……” “我也知道有人求的与我们不同，”在那一声复一声的呐喊中，善舟却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呐喊嘎然而止，很快便有人顺着他的目光往九宣的方向看了过去。 “近日山下徘徊的玄门中人已经越来越多，他们被人煽动，觊觎聚灵石，进而欺到我水云派头上来，那只怕已经是下了狠绝之心。为了所谓的聚灵石的奥秘，你们以为，他们会轻易放过从山上逃下去的人么？” 九宣身旁的人，很分明地变了脸色，很多人下意识地看向九宣，九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善舟说的都是对的。 说他跟其他人不同，他承认。他不想死，他无法为了虚无的信仰而拼命，他不想留下来。 可是真的能下山吗？他已经没有信心了。 山下徘徊的人，求的究竟是什么，他们会忍耐到什么时候，究竟是谁一次次地袭击水云派弟子，是谁将水云派的掌门和长老杀得一干二净，他通通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逃下山，是不是真的能逃出去。 在善舟说出那些话的刹那，他甚至开始想，若自己修为低下，若自己没有通过之前的考核，被水云派光明正大地驱逐下山，是不是会安全得多。 “都冷静下来！”素宸终于开口，“还没开始就先慌乱，未打就已经先败了。大家修炼多年，真的就如此不堪一击？我们是水云派的弟子。” 水云派……千年玄门，要求严格，求学者众而门人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万里挑一的。 好像被触动了一般，彷徨的人群开始冷静下来，却谁都没有哼声。 “要离开的人都可以离开，但若下山，就再不是水云派弟子，所作所为需自己承担，生死无怨。”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透着渗人的残酷，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人群就迅速地分成了两拨。 九宣仍站在那儿，身旁一个人都没有。 他几乎下意识地抽出了自己的长剑，却只是僵在那儿不知所措。又一阵，他终于把剑重新收起，缓缓地转身面向素宸。 “那么……各位，保重。”说罢，他咬了咬牙，将腰间的玉佩扯下来丢在地上，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众人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一时间竟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啪”的一声，第二个人丢下玉佩走出去，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终于再没有人离开了。 素宸道：“那就到此为止吧。之前的巡逻继续，不管有无缺漏，每组增至五人。其他人也要尽量避免单独行动……” 再之后说了什么，素宸自己都记不清了，他把能考虑的一切都考虑了，众人终于散去，他站在原地，却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如今的水云派有多弱小。 （三十） 这之后五日，洛云山上的气氛越发地紧张凝重，袭击变得密集，虽有幸免，却还是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去。 不断有人离开，或再无消息，或被发现死在路上，山下徘徊的人渐多，逐渐变得肆无忌惮，大概是不断逃下山的人让他们意识到，事情已经不需要再隐忍下去了。 留下来的人都明白，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人攻上山；也许下一刻，就是拼命的时候。 山雨欲来。 灵书来敲门时，素宸并没有觉得意外。 倒是灵书站在门口，低着头，一直没有开口，也不敢走进去。 素宸叹了口气：“进来吧。” “师兄……” “你也要走？” 灵书刚走进门，又停了下来，低头不吭声。 “既然决定了，何必觉得愧疚。” “我知道，可是我做不到。”灵书苦笑，“就像我很想留下来跟师兄、跟善舟师兄、跟昼影师兄……还有大家一起守着水云派，可是我不敢。” 素宸看着她，语气温和，却如往常一般淡然：“下山也未必轻易。” “我知道。”灵书笑了笑，“反正是我自己选的。” 素宸没有再说，灵书也一样，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了下去，以至于素宸开口时，声音似乎变得格外的清晰。 “我有个请求，你愿意听一听么？” 灵书抬头，似乎没料到被大家仰望的大师兄，居然也会有提出请求的一天。 素宸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声音却透着一丝迟疑，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若你下山后，遇到花月，能替……能不能照应他一下？” “花月？”灵书愣了愣，看着素宸，双眼慢慢地瞪大了。 素宸却始终垂着眼，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他刚才说的不过是极寻常的话。 “师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灵书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素宸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忐忑，只是问：“知道什么？” 灵书摇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师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掌门和各位长老出事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灵书又说不下去了。 素宸的语气实在太平淡，以至于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素宸只是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终于灵书又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是我想太多了。这些天都想着怎么才能活下来……有时实在太痛苦了，就会忍不住想，若是再早几天，考核时没有通过，被赶下山，是不是会轻松得多。因为修为太差而被赶下山的人，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吧？” “所以，你以为，我发现了天问峰上的事，却为了保全花月，故意隐瞒？” 灵书笑了：“这么听起来，还是‘花月修为太差被师兄赶下山’比较可信。只是没想到，师兄你也会有心软的时候。” “……他还小。” “说是年纪小，不如说是被大家宠坏了。”灵书感叹，“不过花月的脸长的真好，看着就让人想对他好，就连素宸师兄你都……” 素宸看了她一眼，灵书很自觉地把话吞了回去。 气氛微冷，离别的伤感又涌了上来，灵书只觉得眼中酸涩，正想着再说点什么，素宸就先开了口：“你要走就快走吧，再迟……也许就真的没机会了。” 灵书一下子就红了双眼，最后勉强一笑：“我到底是无法参悟，有太多的放不下，注定此生无法修成正果。只愿师兄能安然度这一劫，终能得道。” 素宸沉默了很久，回了她一个微笑。 灵书没有再说话，点头为礼，转身离去。 素宸就这样站着看她一路走远直至消失不见。他没有关上门，而是又站了很久，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夜色幽静，归雁峰上比平日要更加冷清，连虫鸣都收敛了几分。 住在山上的人已经不在，经过花月的住处时，素宸顿了顿脚，终究还是径直走了过去。 山巅的风格外地烈，吹得人摇摇欲倒。从悬崖跳下，会有一个隐秘的洞穴，沿着洞穴一直往里走，是一个起居室般的洞室。 又一次站在洞室之中，素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痛苦。 灵书的猜测其实是对的。 他一直尝试求见闭关中的长辈，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早发现天问峰上发生的事情。 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失踪的静和。 谁下的毒手，究竟为了什么，为什么静和会在这里，他是不是一直在这里，若静和一直在这里闭关，那之前的静和又是谁……他当时甚至不敢去细想。 一切像是个巨大的谜，透着让人恐惧的诡异。 他在那儿站了整整一夜，离开时冷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聚集同门，商议对策，稳定人心，甚至……应该想办法给修为低下的师弟妹们留一条后路。 但最终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切断了通往天问峰的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之后就是半年一次的门派考核。 他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让花月参与考核，给出那看起来简单得近乎偏袒的考题，完美地维持着冷漠的伪装，都不过是为了将花月送下山。 不着痕迹地，不让任何一个人发现，甚至包括花月。 他知道那个人愤怒，知道那个人难过，知道那个人害怕……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个人的绝望。 他不是没有动摇过，却终究没有回头。 因为他不敢赌。 在发现长辈被杀的那一瞬间，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水云派还能守得住。他不敢把那个人留下来，不敢赌那没有把握的可能。 他只能用自己所能找到的、最安全的方法将那个人送走。 因为那是让他不惜背弃师门的人。 有生以来，第一个，也将是唯一一个，比自己的性命、比师门、比任何人都更重要的人。 一直抗拒，一直逃避，却终究是变得如此重要。 简直就是魔障。 自那一日，两人从山上跳下，踏入这洞室起，就如春草连绵而生的魔障。 这个地方……素宸站在那儿，突然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上一次只觉得意外，这一次却觉得诡异。就好像这里真的隐着什么东西，终于被他察觉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那诡异的感觉也消失了，好像一切都不过是他的错觉。 终于，他吸了口气，重新走了进去。 洞壁上还堆着零散的书籍，石桌上还铺着厚厚的尘埃，当中是花月当时发现的画作。 素宸走到桌子前，只一低头就愣在了当场。 ——师兄，你快来看……有没有觉得哪里熟悉？ 当时，花月是这么说的吧？那时他并没有看出任何特别，便只当花月是随口问的，而此刻…… 素宸退了一步，自心底浮起的恐惧让他无法控制地抓住了自己的衣服。 熟悉却无法辨认，不一定是因为遗忘，也可能因为太熟悉而成为习惯，所以无法被想起。 画上的人，他曾见过。 中秋之夜，妖孽一般的男子……即便是寥寥数笔，一道背影，他也能一眼就辨认出来。花月曾经说过，是他长成后的模样。 “巧合……吗。”素宸伸手抚过画像，而后又如遭雷殛般缩了手。 他不敢细想。 他不敢去想，如果这画像上的人真的是花月，背后究竟藏了怎样的真相。他不敢去想，如果花月说的话都是真的，自己做的究竟是怎样的事情。 他只是一步步地退，最后抵在洞壁上，慢慢地滑做了下去。 那个人长得讨喜，受大家宠爱，一直都被护得很好。光长年岁，却始终跟小孩子一般。会闹腾，也会撒娇，气得人跳脚，也哄得人开心，总是骗他。 那个人总是骗他，不是么？ 素宸低下头，身体慢慢地颤抖了起来。 山洞外传来第一声巨响时，他几乎是疯了似的抽出长剑往前劈去。石桌一角应声落下，尘埃纷扬，泛黄的画顷刻化作飞烟，带着那绝色的背影四散消失。 素宸一直僵立在那儿，直到第二声巨响传来，第三声，第四声……渐渐地连成一片，夹杂着隔了那么远都无法磨灭的惨叫声。 要结束了。 他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好像要连同心中混乱的念头一起抛弃。 他背弃了师门，斩断了那么多人活命的机会，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才终于把那个人送走。那个人如今一定是在哪个地方怨恨着自己吧？ 一定是在某一个地方。难过，却安然。 也许半年之后，还会不甘心地重上洛云山找自己算帐。 只可惜……大概没有机会看到了。 素宸慢慢地握紧了自己的剑，撑地而起，然后坚定地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看洞室一眼。 那个人说的喜欢，他不懂。 一直一直无法明白，却又好像终于明白了。 ——师兄，我这么喜欢你，你会喜欢我么？ ——我这么喜欢你，你不能喜欢我么？ 那时候那个人紧张又急切的问话好像就在耳边响起，素宸垂眼一笑，迈出去的脚步却越来越快。 喜欢的。 喜欢……又如何？ 再不会相见，永世无法知晓，便是再喜欢……也不过是虚无。 （三十一） 繁花铺地，一望无边。 无流水清风，无蝶影蜂迹，无人烟鸟兽，悄无声息，只有疏落的亭台楼阁散在重重花海，仿佛连岁月都静止了一般。 划破这宁静的是一声低回的龙啸，紧接着就有两道光芒在花海之上剧烈地碰撞在一起，一青一紫，最后汇成耀目的强光炸开。 强光渐散，两道人影逐渐浮现，一人墨衣长发，手执长剑，动若疾风；一人黛青衣衫，赤手而立，却有极淡的龙形烟影缭绕身旁。两人稍离之后又迅速缠斗起来，一青一紫的光芒不断忽明忽暗不断交汇，伴随着让人心惊的巨响，仿佛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落在花海之上，却又始终没有惊起一片花瓣。 终于又是一声龙吟，两人再次相撞，而后各自往后掠去，一人翩然落地，另一人却狼狈地跌落下来，止不住地沿着花海间的小道后退，长剑划地激起一串火花后才勉强停住，剑尖处有花被挑起，在空中四散。 两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那如雪般缓慢落下的花瓣，谁都没有再动。 “打呀，怎么不打了？”一个声音响起，语调慵懒而轻柔，却莫名地让人生出一丝寒意。 还飘在半空的花瓣泛起了柔和的白光，白光渐盛，顷刻便幻化出模糊的人影，最后光芒散尽，人影浮现，一个眉目精致到了极致的男子站在了两人之间。 只见他着一身霜色暗花绸袍，袖口衣摆处金红丝线绣着错落的寒梅，腰上是如意双环红底绣金腰带，头上以暗红玉石随意簪发，耳垂上缀着一样的玉石，如此奢华得庸俗的装束，却在那绝色的容颜下敛尽光华，只让人觉得便该如此，才更让人惊艳。 看到他，那墨衣男子便轻哼一声，收起了剑。 青衣男子却是松了口气，上前一步：“花月，怎么样？” 花月挑眉，冷眼看了他好久，才啧了一声，道：“你那小小水域的事，天庭可没闲心理会。” 青衣男子有些迟疑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只要你不闹事，爱怎样就怎样。” “如此最好。”青衣男子微愣，随即便眯眼笑了起来。解决了心事，他就有些站不住了，只不着痕迹地看了墨衣男子一眼，又道，“那……阿白还在家里等着我，这也该是晚饭时分……” 花月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你可以滚了。” 直白得过分的话语，青衣男子却并不在意，反而粲然一笑，朝他道了一声谢，便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去。 花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花海之中，才转身看向那墨衣男子，对方板着一张脸回望着他，完全看不出丝毫心虚。 “行啊，在我九重花海里毁我的花。” “赔你就是了。”墨衣男子很镇定。 花月啧了一声，也没再追究，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青衣男子离去的方向，忍不住道：“我说，你何苦为难一个笨蛋？” 墨衣男子哼笑：“笨蛋？那是可以毁天灭地的远古魔神天净，留着他必有后患！” “他如今已经不是魔神了，他只是一个小水域的水君之子，叫朝渊。” “天上地下，谁不知道那是假的？” 花月语窒，最后忍不住又啧了一声：“折墨，他跟樊非不一样。” 那叫折墨的墨衣男子目光微暗，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我没觉得有何不同。你就是太天真，才总是吃亏。就像这次，他明明是你监视的对象，他闹出那么大的事，你居然还给他说情，也就是玉帝看重你的身份，若换作别人……” 花月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乐意给他说情，谁敢管我？” 理所当然的语调，带着高高在上的气势，折墨心中微动，没有再说下去。他看着眼前的人，那惊人的美貌和属于上位者的傲然他早已习惯，却始终无法习惯这个人眼中的冰冷。 花月上仙，自生来便是天庭宠贵，又有无双容貌，向来是心高气傲，肆意张扬，即使遭了暗算吃了亏，被困在洛云山上，也未见有半分收敛。 可那一天…… 折墨还记得，那时他赶到洛云山，这人已身在结界之外，被黑气笼罩，虚弱得似是随时会魂飞魄散。但他还没来得及慌乱，便见金光陡然炸开，繁花遍开，然后他第一次看到了从未在这人脸上出现过的神态。 摆脱绕魂丝所困重现出来的真身，萦绕在周围强大得让人窒息的力量，未散去的淡淡金光中，这个人抬起的脸上有种至高无上的傲然，眼中却平静得近乎冷漠。 无悲无喜，无嗔无怨，不见一丝波澜。就如他所见过的无上神佛，似已世事洞明，万物皆空。 无论多少次，无论过多久，回想起来，折墨都会有种被震慑住的感觉。 失去了结界的镇压，绕魂丝反噬，明明应是逃不过的劫难，却不知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竟让这个人在最后的一瞬间参悟，飞升上神。 “当年……”折墨下意识地问出口，然后才惊觉过来。 花月看起来却很平静，甚至挑了挑眉：“什么当年？” 当年的事，他曾问过，花月却从来没有回答。 折墨犹豫了一下，才终于道：“那时候你在洛云山上……”他知道自己今天有些过了，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花月只是笑了笑：“几千年前的事，记不清了，大概是因为一个凡人吧。” 折墨没想到他会回答，一时间居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道：“若是凡人，也早该轮回几世了吧。” “是啊。”花月的语气很平淡。 到此为止，话似乎再说不下去，折墨也没有再问：“你从来不上天，这次为了那妖孽上天庭求情，玉帝就盼着你能担点事。” 花月哼笑：“让他别想了。就因为小龙这事，我守了几千年，还装了几千年见鬼的小神仙，如今好不容易摆脱了，我可没兴致再自找麻烦。” “你平日也无事可做，也不妨……” “我在这过得好好的，日子逍遥得很，怎么能说是无事可做？” “哪里好？这九重花海就你一个人……” “滚！” 花月的一声显得格外突兀，生生打断了折墨的话，气氛顿时就冷了下来，折墨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终于，花月转过身：“我不高兴，你出去。” 他没有再说“滚”，却还是直白地表达出赶人的意思，折墨的脸色有些阴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依言离开。 无边的花海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花月站在那儿看着眼前繁花，好久才终于垂下了眼。 一个人又如何？ 既有相遇，便有分离，不如不相识。也就尚年少时耐不住冷清，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几千年不曾回想，有很多事情确实是已经记不清了，却终究有忘不掉。 那之后已经是整整三千五百年又三月另五天。 折墨说的没错，这么多年，凡人也早该轮回几世了。只是他曾拼命为一个人求得景明仙府中婆娑树上的长生果。 他从不踏足天庭，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得道成仙。 下意识地，花月抬起了手，花瓣纷扬，空中浮现出淡淡的光影。 洛云山，水云派。 昔日玄门依旧，山门、正殿、落霞峰、夕来峰、归雁峰……门人数众，往来不断，一如当年，好像几千年都不曾留下痕迹。 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过。 他仍在那山上，仍是那受尽宠爱纵容的小师弟，每日悠闲玩乐，有师兄师姐相陪，偶尔回头，就会看到那个人站在身后，明明一脸淡漠，却比谁都动人。 花月忍不住伸出了手。 指尖触及光影，才发现一切不过是虚幻，他却还是无法自已地往前走去，穿入了光影之中。 凡世千里，于他而言不过须臾功夫，只是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山上，他终究是生出了一分莫名的怯意。 而下一刻，身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他猛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人。 几千年未曾改变的容颜，一如往昔的清冷淡漠，以为早就忘记了，却原来始终清晰。花月退了一步，一时间居然有了些无法言喻的紧张。 “师……”旧时的称呼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终究是忍住了，花月站在那儿，看着眼前的人，没有再哼声。 而那个人却微微地蹙了眉，扬手抽剑相向，露出分明的警惕来：“什么人？” （三十二） 剑尖直指咽喉，相距不过一臂长，而两人的距离也不过是五步。眼前人脸上的表情已经清晰得连眉间蹙起的浅痕都看得分明，花月也终于收起了那一丝怯意，盯着对方的双眼微微扬起下巴：“素宸师兄，好久不见。” 素宸脸上的戒备却没有褪去，就连持剑的手都没有抖动一分：“你是什么人？” 花月双眼微瞠，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不知道我是谁？” 素宸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听起来格外生硬：“我不知道。此处乃我水云派所在，闲人不得擅进，还请阁下马上离开。” 花月的脸色冷了一分：“你说我是闲人？” “水云派没有阁下这样的弟子。”素宸长剑又往前一分。 花月皱了皱眉，凭空浮现的花瓣夹着白光飞旋，顷刻间他已幻化出少年稚气的模样，站在那儿看着素宸：“这模样，师兄总认得吧？” 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赌的什么气，他只当素宸已经忘记了当年中秋之夜所见过的，自己真正的模样，便下意识地现出了旧时的面容，满心要将素宸那冷漠生分的面具撕下来。 然而素宸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认得！”冰冷的否认说出口的同时，长剑已经疾刺而至，水龙顺势而出，若隐若现的水龙形态夹杂着强劲的气流，寒风如刀自四面八方袭来，似能割断一切。 花月的脸色又冷了一分，唇角却多了丝讽刺的笑容，他没有退，甚至没有躲闪，只微一抬手，那寒风便连同水龙顷刻化为乌有，只剩下白如雪的花瓣在空中缓慢地飘落。 但素宸没有罢手，水龙消失的瞬间他已经扬起了另一只手，符纸在空中划出凌厉的轨迹，花瓣无声碎裂，暗紫的电光顺着轨迹亮起，而后在花月身周交织成网，轻易地将他困在了其中。 花月挑眉“咦”了一声，唇边的嘲笑却不减丝毫，素宸已经意识到不对，手诀未尽就已经收回，人也同时往后急退。 但花月的修为显然远在他之上，几乎在素宸退出去的瞬间，他也跟着动了，身影如同鬼魅，人影如繁花飞散，再出现时已出现在素宸身后，素宸想要再逃已经来不及了。 一手掐住咽喉，一手扣住手腕，身体无法抗拒地贴近，花月的声音响起时带着让人窒息的阴冷：“三千五百年，师兄的修为果然精进了不少。” “妖孽！”素宸低叱一声。 花月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你说本君是妖孽？那三千五百年长生不老，却无法成仙的你，又是什么？” 素宸浑身一震，挣扎的动作迅速慢了下来，淡漠的脸上多了一丝痛苦，不知是因为那无法抵御的窒息感，还是因为花月的话。 花月哼笑一声，松开了手，冷眼看着素宸有些狼狈地退开，开口时话里是淡淡的嘲讽：“师兄说不认得我，是真的不认得，还是假得不认得？” 这一次素宸没有回答，只僵立在那儿，脸上的表情又逐渐淹没在惯有的淡漠之中。他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只小心翼翼地戒备着，等待着另一个机会。 看着他的模样，花月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白光重新泛起，他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见素宸依旧僵立不动，便笑着往前走了一步。 素宸几乎是同时退了一步。 花月的笑容就更深了，只是眼中再没有一丝笑意：“我叫花月。” 素宸没有动。 “当年你曾嫌我修为太低，却从不参与门派考核，有损师门名望。” “你要我随你修炼，卯时起来做一个时辰早课，辰时开始修习术法，太阳落山后随师兄弟们一起做晚课，戌时由你指点修炼。” “我少不更事对你动了情，你说你不懂。” “半年考核之上你明知我做不到，却让我使五样术法，将我驱逐下山。” “我说我乃上古神裔，因遭暗算有法咒缠身，下山便会魂飞魄散，但你不信。” 花月每说一句，便往前逼近一步，而素宸退一步。 终于他勾唇笑了起来，眼中却是满满的嘲弄：“这些，师兄都不记得了，对吧？” 素宸还是没有回答，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你从前就是这样，自欺欺人，欢爱过后还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花月又逼前一步，而素宸已经退到了古树下，以背相抵，再无退路。 这次花月没有等他回答，哼笑一声，径自说了下去：“你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终于，素宸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让花月微微地愣了一下。 但下一刻，素宸的剑已经刺到了面前。 比之前更加凌厉的剑气，毫不留情，握剑的人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这是拼命的招式。 花月反应已经很快，只眨眼间手已经按到了素宸肩头，却也还是慢了一拍，剑锋擦脸而过，素宸闷哼一声往旁跌去，花月的脸上也同时冒出了一线鲜红，热辣的刺痛感顿时分明了起来。 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脸，花月看着被推倒在地上的素宸，慢慢地睁大了双眼。 不是恐吓，不是玩闹，那是真真正正，拼命的招式。 “为……”他几乎下意识地问出口，却终究因为骄傲忍住了。 而素宸的眼中竟是决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但这里是水云派的地方，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容你乱来。” 花月彻底地愣住了。 他甚至无法回应素宸的这一句话。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伪装。 这个人是真的不记得他。 三千五百年整，他参悟飞升，却始终无法忘却分毫，一事一言，历历在目。 而对于这个人来说，他不过是几千年前极寻常的一个过往，与其他因为修为太低而被驱逐下山的人没有任何不同，早早被遗忘得干净。 （三十三） 周围似乎变得格外安静，就连风都停息了。 素宸没有动，花月也也没有动，两个人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你说，你不记得我？” “我不认识你。”素宸的声音很冷，即使狼狈，这个也始终维持着他惯有的姿态。 不记得，跟不认识是完全不同的。 花月哼笑一声，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他踏前一步，伸手就似要掐素宸的脖子，素宸却是猛一挥剑，往后连翻，利索地站了起来。 长剑仍指着花月，而花月的手上又多了一道血痕。 血一点点地渗出来，汇聚成团，花月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微微地眯起了眼。 “你……” 几乎同时，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打断了花月的话：“师祖，你在哪里？” 素宸的目光掠过一丝分明的焦躁，长剑一挺：“不要过来。” 那种保护者的姿态，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花月不着痕迹地转眼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素宸却已经发现了，往旁一步挡在他之前，眉目间是越加强烈的防备。 花月的双眼又眯了起来，似是要将眼中的凶光掩去，最后他只是“啧”了一声，再看向素宸时，眼中已经只剩下轻蔑。 “没意思。”他低声说着，花瓣扬起，迅速将两人阻隔开来，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最后看到的，是远远跑来的人影，和素宸眼中始终没有消散的防备。 熟悉的景象重新出现在眼前，花月慢慢放下了手，看着无边的花海，脸上终于浮起了淡淡的茫然。 最清晰的感觉大概是愤怒。 只是这么想着的时候，又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已经参悟飞升，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却居然还会觉得愤怒。 他深吸了口气，合了合眼，好久才重新张开，脸上已经再看不出一丝波澜。 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折墨看着被随意摆下的白子，皱起了眉头。 “你有心事？” “怎么说？”花月一笑，随手拈花，雪白的杏花化作伶俐地少女，不待吩咐就已径自离去，片刻后捧来果盘，半跪下来送到两人面前。 折墨只扫了少女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指着桌上棋局：“你还问我怎么说？” 花月顺着他所指看去，才发现那是一片势头凶猛的黑子，白子只盘踞着一角苟延残喘，却因为他刚才落下的一子顷刻覆灭。 “下错罢了，再来一局吧。” 折墨哼笑：“算了吧，看你心不在焉的，再下一百局，你也是输。” 花月啧了一声，倒也没有再辩驳，只随手拂乱了棋局，一旁的少女便机灵地上前收拾，等收拾整齐了，才又重化作杏花落到了花月手中。 “发生了什么事么？”折墨问。 花月没有回答，看着杏花微微出神。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却总是反反复复地想起那天那个人说出口的那句“我不认识你”。 折墨也看出来他是真的有事，不禁打趣：“你这日子过得实在平淡，能发生点什么，倒是新奇。” 花月的目光冷了半分，折墨挑了挑眉，没有再说下去。 气氛冷了下去，折墨也有些认命了，默不坐声地坐在那儿，等了好久，才听到花月开口：“千年前的事，你还记得么？” 折墨哼了一声，想也没想便道：“谁会记着。” 花月愣了愣，随即就笑了：“罢了，不说千年前的，那两……三千年前的事呢？” 折墨蹙了眉头，最后还是道：“若不是挨了痛吃了苦，几千年前的事，谁还会记得呢？” “是么。”花月应了，又沉默了下去。 如此想来，他为之几乎神魂俱灭，不能忘却也是理所当然。而那个人…… “可……也有会忘得干净啊。” 折墨看着他，半晌才道：“凡人会转世轮回，喝过孟婆汤，这一世的事，自然就不记得了。” “可若是没有转世轮回呢？” 折墨一惊：“什么？” 花月却没有看他：“我当年，曾经为他求过一颗长生果。” 折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自白吓了一跳，他自然知道当初花月要求那一颗长生果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也正因为知道，才更觉得惊心。 “你……喜欢一个凡人？” “是啊，不过是个凡人。”花月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茫然了，最后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这杂乱的思绪抛弃。“我去见他，他说……他不认识我。既然不认识，就罢了吧。” 折墨看了他一阵，终于点了点头：“都几千年过去了。他遇上你，因你得了长生，就是他全部的机缘了吧。” 花月一笑，没有再说话。 是该这么说。 他是他的劫，他参悟了，便得道飞升。 而他是他的机缘，本是无法成仙，却意外地修得了长生。 渡了劫，了了缘，他与他就再不相干。 折墨离开后，花月觉得自己数日来无法安定的心都平静了下来。 无边花海作伴，才是他如今的生活。 只是半夜突然醒来时，又好像有什么无法释怀，他终于忍不住坐起来，伸手在空中画了个圈。 光影浮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半夜时分，素宸居然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这让花月觉得有些意外。而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变了。 因为他认得这个地方。 归雁峰，离峰顶最近的一处屋子。那是他从前的住处。 素宸就坐在床边，低着头不知在看着什么，花月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定眼去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束白色海棠。 那是他从前最常用来哄素宸开心的花。 花月猛一挥手撕碎了空中的光影，强烈的愤怒几乎让他失控。 这个人说不认识他，却在夜半时分，坐在他从前的住处，拿着一束白色海棠在看。 几乎就跟他当初满心期待递出去的那一束一样。 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光影又重新浮现，花瓣无风自起，在花月身旁翻飞，他径直穿越光影走了过去。 光影的那一头是惊愕之后迅速戒备起来的素宸。 “又是你？” 花月冷笑：“这一次，不假装不认识我了么？” “什么意思？” 花月逼近一步：“师兄不是说，不认得我么？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手里拿着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 花月根本没有让素宸把话说完，几乎在素宸开口的刹那，他已经往前冲去，一手扣住素宸的咽喉，一手扣住素宸的手腕，毫不温柔地将人摁倒在床上。 身体撞在床板上的冲击让素宸闷哼了一声，他却很快就挣扎了起来，呼啸的水龙自下而上袭向花月面门。 花月根本没有理会，水龙在离他还有数寸时就突然消散，他又狠狠地将素宸往床上一压，几乎半身都覆在了素宸身上。 “师兄还是不记得么？” “我不认识你。”素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痛苦，内容却没有任何变化。 回应他的是花月近乎野蛮的撕扯，素色长衫应声被撕开，裸露出来的肩头上甚至已经被抓出三道红痕，里衣也已经裂开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用能让师兄记起来的方式了。” （三十四） 话音落下，花藤随之无声地蔓延开来，素宸的挣扎变得徒劳，他的身体很快就被彻底束缚住，使他最终只能以极羞耻的姿势趴跪在床上。 “放开我！” “连说的话都一样呢。”花月的唇几乎就贴在素宸耳边，声音轻而温柔，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妖孽……啊！”素宸的呵斥刚出口，就已经化作一声惊叫，衣服又被撕下一幅，因为花藤的缠绕，余下的衣物顿时变得破烂不堪。 他很快就咬住了唇，只不断地挣扎，花藤竟渐渐松开半分，他的挣扎也越发地激烈了起来。 花月却是轻笑一声，几乎同时，便有数不清的花藤重新浮现，迅速将素宸捆绑得更加严实。 “再试试看，能不能挣开我的花藤呀。” 素宸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拼命地挣扎，但很快便发现身上的花藤竟在这挣扎中束缚得越来越紧，直勒得他难以呼吸。 他不敢再动，抿着嘴微扬着头，脸上那不屈的清傲让花月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破烂的衣服被野蛮地彻底撕扯下来，素宸地身体无法控制地僵硬了起来，眼中也多了丝惊惶。 赤裸的身体上散落着凌乱的抓痕，花月用指尖一一扫过，越来越用力，最后几乎是压着花藤在素宸的身上辗磨，感受到素宸那拼命掩饰的颤抖，他才低声笑道：“这种感觉，师兄也不记得？” 素宸没有回答，双唇紧闭，唇色因为太用力而微微泛白，让他整个人都显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病态来。 花月却没有心软。 他的手慢慢插入花藤与素宸身体间的罅隙，缓慢却坚定地顺着素宸的胸前一点点地往下游移，到腰，到小腹，到腿根。 越来越紧的束缚和手掌在身体上的按压让素宸格外难受，近乎窒息的感觉和越来越危险的抚摸更让他崩溃，他只能拼命地咬着唇，不让自己露出一丝软弱。 最终花月握住了他的命根。 身体猛烈地一震，素宸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却也只是那么一下，他便又沉静了下来，依旧死死地咬着唇，紧蹙着眉，自始至终没有哼一声。 花月似乎有些不满了。他的手很快便握着素宸的分身套弄了起来，指甲故意的刮碰让素宸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素宸忍耐得很辛苦，他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而絮乱，身体的颤抖也越来越明显，他的脚都绷得有扭曲了，手指如同捞住救命稻草般地抓着床上的被褥。 花月一直冷冷地盯着他的脸，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却又在中途停了下来，只拿指头不断地轻弹着硅头，一触就离，力度不轻不重，恶作剧般地让人难受不堪。 素宸似乎有些忍不住了。被撩拨起的欲望几乎将他身体的力气吸干，他只是不断地挣扎着将脸埋进被褥中，仿佛要逃避花月那让他羞耻不已的目光。 花月却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强有力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腰，硬生生地翻过他的身体，让他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床上。素宸难堪地将脸扭到一边，下一刻花月的手就已经捏住了他的下巴。 “师兄，看，你的身体比你诚实多了。就跟那时一样，你不记得么？” 这一声少了点冰冷，多了丝近乎温柔的调情，花月又开始握住那已经挺立的欲望套弄起来，甚至开始伸手去掰素宸的唇。 “啊……”素宸咬得很紧，却还是抵不过他粗暴的入侵，牙齿被撬开的瞬间，呻吟声溢出，素宸的脸色又白了一分，眼中甚至露出了分明的惊惶。 “师兄的声音，还是那么销魂。”花月笑着，指尖便灵活地伸进了素宸嘴里。 素宸发狠要咬，花月却早就防着他了，手指有意无意地抵住舌根处，素宸无法控制地张开口，断断续续地呻吟声便随着越来越急的呼吸流溢了出来。 “啊……啊……”很轻，带着隐忍，有气无力地，却竟有些暧昧的妩媚。 花月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有了反应。 三千五百年，他几乎没有想起过这个人。若不是折墨提起，也许再过三千五百年，就能忘得干净。 悟道飞升，舍下凡世烟火，本就是贪欲爱憎皆净，他以为自己真的参悟了，却没想过面对这个人，这么多年过去，竟还是会生出凡人般的，强烈的欲望。 而素宸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理智被彻底击溃，他的喘息越来越急，目光涣散，甚至开始胡乱地低叫了起来：“不要……快……啊啊……” 花月鬼使神差般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没有松开最后一丝桎梏。 素宸脸上的痛苦更加分明，他甚至挣扎着在那儿辗转，花藤越来越紧的束缚似乎能减轻他的痛苦，那窒息的感觉却又无法摆脱。 “啊……不，啊……啊啊——”终于，欲望得到了释放，灭顶的快感混杂着缠绵不去的痛苦将素宸迅速吞没，乳白色的体液喷薄而出，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小腹上，让他整个身体都痉挛了起来。 而下一刻，花月已经贴到了他的身上，双腿被高高举起，坚挺的欲望就抵在他的身后，滚烫的，带着吓人的脉动，好像下一刻就会贯穿他的身体。 “不、不要……”素宸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似乎想挣扎，身体却使不上一丝力，于是他只是努力地摇着头，混沌的目光中已经染上了分明的绝望。 花月几乎就这样顶入了他的体内，却在触及那绝望时硬生生地停住了。 灼热得几乎要烧起来的情欲似乎瞬间消退得干净，身体很难受，花月却还是无意识地放下了手，退了一步。 就连这绝望，都跟那时候一样。 情欲、羞耻、痛苦和无法宣泄的绝望，几千年前尘封的记忆又一次清晰浮现，几千年都忘不掉的……这样的一双眼。 突然就连花月都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些什么了。 让这个人如此痛苦，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的冷漠撕毁，让他露出绝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明明……那么用心地喜欢过这个人。 颓败地又退了一步，花月合了合眼，挥手间繁花绽放，又顷刻消散，欲望已经彻底消散，他的脸色却白了一分。 “罢了。”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那里面满满的灰心，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人能不能听出来。 “不记得就罢……”真也好，假也好，忘记了也罢，都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已经是上神了，何必跟个凡人纠缠不休。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下一刻素宸已经动了，那一直束缚着他的花藤顷刻碎作尘埃，挣脱束缚的人以极快的速度在虚空中抽出长剑，向着他的胸口直刺而来。 两个人的距离本就极近，这一剑根本无处可避，花月下意识就扬手击去，带起无数繁花，绚丽无比。 剑光如电，繁花如血。 那一刹，花月能清晰地看到素宸眼中有一抹从未见过的阴狠，接着便是彻底的空茫。 长剑贯穿肩膀，而繁花亦如利剑，直没入素宸胸前，花月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三十五） 一切仿佛在瞬间静默下来，素宸重重地往后跌落，手中的剑也随之抽离，剑锋切割骨肉的声音在这静默中显得格外突兀。 血肉飞溅，疼痛入骨，花月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只想也不想地扑上去：“师兄！” 素宸的唇边开始有血溢出，顷刻便染红了两人衣衫，格外地触目惊心。 “我不是故意的……”之前的冰冷和傲然已经消失，花月喃喃地重复着相同的话，一边将素宸搂入怀里，胡乱地伸手要去擦他唇边的血，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完。 怀里的人没有动，好像连气息都消失了。 “师兄……”花月有些慌了，连声音都带着颤抖，他像是完全没了主意，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儿，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扶着素宸，伸手重新覆上素宸胸前。 柔和的白光自掌下扩散开来，越来越盛，到最后如光球般凝在那儿，照得花月的脸微微发白。 素宸始终没有动，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比任何时候都温顺，却让人有种他已经死去了的错觉。 花月的手紧了紧。 肩膀上的伤口似乎越来越痛，他却不敢收手，三千五百年再未体会过的恐惧感清晰得让他窒息。 灵力不断地灌入素宸体内，却什么成效都没有，肩膀上伤口传来的疼痛已经强烈得无法忍受，渐渐地，他按在素宸身上的手都有些颤抖了，身体似乎也再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终于他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一歪，伸手捂住了肩膀。 素宸软软地倒在他跟前，两人靠得很近，花月挣扎着想去扶他，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 这不正常。 花月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伤，才发现伤口已经变得狰狞，血把衣服都浸透了。 他皱了皱眉，咬着牙伸手按住伤口，柔和的白光重新亮起，好久，他才猛地收手，脸上露出了分明的惊愕。 伤口狰狞依旧，甚至连血都没有止住。 他的力量，对这个伤口，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下意识地看向素宸，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声音里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了的伤心：“师兄……你做了什么？” 素宸并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动，就好像是真的被他击伤而无法动弹。 花月却无端地惊惶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这个人说过的话。 这个人说不认识他。 这个人对他充满敌意，只把他当作妖孽…… “师兄……”花月抓了抓肩上的伤口，那入骨的疼痛几乎将他的力气抽干，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惨淡，却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颤着手去扳素宸的身体。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及素宸身体的刹那，素宸就像是被打破的瓷器了一般，竟迅速地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烟尘消散。 花月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他只能恐惧地看着一切发生，看着素宸化作烟尘消散，看着周围的一切开始以让人崩溃的速度褪去色彩，厚厚的尘埃开始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几千年岁月的洗刷，将所有东西化作腐朽。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却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巨大的恐惧将他淹没，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敢开口，甚至不敢去想。 窗外天色似乎逐渐亮了起来，有人推门而入，直走到他跟前才停下来。 “真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你如此狼狈。” 花月没有抬头。 只是很多事情，并不是不抬头，就能够不发生。 “樊、非。”终于，他咬牙切齿地叫出了来人的名字，用尽全力，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 樊非却只是轻轻一笑：“花月上仙，伤口的感觉如何？” 花月挣扎着爬起来，抬头看向樊非时，目光锐利而冰冷。他没有回答樊非的话，只是道：“他呢？” “什么？” “他呢？”花月又重复了一遍。 樊非的笑容有些阴沉，语气却是轻柔：“我听不懂你的话。” “素宸呢？” 樊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才悠悠问：“你问的是，你的师兄？” “对，他人呢？你究竟做了什么？” “当初他把你赶下山，几乎就要了你的命，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想着他？”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花月的脸色又沈了几分：“这是我的事。” “之前明明还那么愤怒，怎么突然就变得痴心了呢？” “不关你的事！”花月似是被激怒了，猛地扬手，繁花便化作利剑直刺向樊非。 樊非却只哼笑一声，挥手便将繁花击散，花月闷哼一声，肩膀上的痛楚似乎更加分明，让他不得不伸手捂住伤口。 “你以为你肩膀上的伤口，只是普通的剑伤？” 当然不是。 花月心里明白，之前一切，只怕都是幻象。而他竟在幻象之中，毫不自知。 但若一切都是幻象…… 花月不着痕迹地环视了周围一眼，最后目光又落在了樊非身上。 “你究竟做了什么？他人呢？” “如果你问的是你的师兄，他不过是是凡人，几千年了，凡人早该死了。” 花月目光一沈，却比之前要冷静得多：“不要绕圈子了，他服用过长生果，你知道的。” “服用过长生果，也一样会死啊。” “不可能！” 樊非笑了：“邪魔外道觊觎聚灵石，师长被尽数屠杀，洛云山被围，水云派覆灭，代掌门的大师兄以身殉派……这个结局，如何？” （三十六） 花月瞪大了双眼。 他像是被樊非的话吓到了，甚至连那一瞬间错愕的表情都来不及掩饰。 樊非笑得更开心了。他也并没有急着说话，只是欣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般地看着花月。 “你以为……”好久，花月终于开口，“你以为我会相信？” “你不相信？”樊非挑眉，反问。 花月挣扎着站起来，冷冷地盯着他，却久久没有说话。 “你看，你明明是相信了。”比常人要稍慢一点的语调，低而轻柔，透着无法言喻的冰冷，樊非惯有的声音在此时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师长被屠杀，门派动荡，怕死的人一个个往山下逃……留下来的人的斗志一天天被消磨，只有他必须撑着，多完美的大师兄。” 花月没有说话，心里却已经下意识地接受了樊非的说法。 这太像那个人会做的事了。 大难当头，哪怕是山上的人都逃干净了，那个人也一定会守到最后，一定是到死都还坚信水云派能度过难关。 “然后有人攻山，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地攻下来，有的地方没有人守着，一把火就烧掉了，有的地方守的人太顽固，就只能打，一个一个地杀掉。 “你的师兄带着人一步步退守，最后退到夕来峰，就只剩下十来人，这山路上的草木都被血染红了……凡人的贪妄真是可怕。” 花月紧了紧拳头。樊非说得很平淡，所说种种，却格外地动魄惊心。 樊非始终笑看着他，那种带着丝阴冷的笑容似是蕴含着极隐晦的暧昧，让人轻易就生出不安来。 “唔……大师兄再厉害，也抵不住杀不尽的敌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个。”说到这里，樊非顿了顿，问，“你猜他做了什么？” 花月没有回答。 “以全部灵力为媒介，燃烧自身生命，顷刻间将夕来峰上的一切毁灭……这样的结局，如何？” 花月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只觉得好像被什么一下子扼住了咽喉，随之而来的窒息感让他的意识闪过瞬间的空白。 他又紧了紧拳头，然后慢慢地笑了起来，第一次回答樊非的问话：“不怎么样。” “玉石俱焚，多悲壮啊。聚灵石也好，敌人也好，山上草木生灵也好，就连他自己都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就这样……轰地一下子。”樊非伸出手，做了一个爆破般的动作。 花月看着他，又沉默了。 “凡人多脆弱啊，就这么一下子，血肉飞溅，尸骨无存……地上还能看到这么短短的指头，”樊非走上前一步，又比了一个小小的长度，“也不知道是谁的，白白嫩嫩……” “够了。”花月终于打断了他的话，伪装的镇定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他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樊非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尖尖的指头，沾着血，说不定就是你心爱的师兄的，你要是看到，能分辨得出来不？不如到夕来峰去看看？可惜都几千年过去了，就是没被吃掉，也早就化成灰了吧……” “够了，不要再说了！”花月又一次低喝，同时扬手攻去，带起艳红的花，如火焰般直烧向樊非。 樊非唇角却微微地勾了起来，他没有躲，反而迎着繁花上前，同样扬起了手。 在他的手捏碎繁花的刹那，花月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元神也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撕扯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他失去了抵御的能力，重重地往后摔倒下去。 而樊非的手已经掐上了他的咽喉。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樊非问。“你以为，你身上的伤只是普通的剑伤？” 花月微仰着头，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伤口痛吗？还是心更痛？你心爱的师兄早就死了，你难过么？不对，你恨了他几千年，现在知道他早就死了，开心么？” 花月没有说话，甚至连表情也变得淡漠。 樊非也不在意，只是笑眯眯地道：“你是在找漏洞么？” 花月一惊，眼中终究露出了一丝破绽。 “这不是幻境。”樊非居然大方的说出来，甚至还笑着问，“花月上仙连真实和幻境都分不清么？” 他分得出来。 樊非擅造幻境，但连他都难以分辨的真假的幻境，绝不是樊非随意就能造出来的。 他能清晰地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却还是忍不住希望，这不过是樊非所造的幻境。 “这都是真的。”他听到樊非又重复了一遍。 花月垂下了眼，掩去了当中种种情绪。 “说话。”樊非皱了皱眉，却似是被他的举动惹到了。 花月还是一言不发。 “说话！”樊非的耐心终于耗尽，手上用力，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 “住手！”与此同时，一人凭空出现，身形未定就已经向樊非攻了过去。 周围景物几乎在一瞬间变了模样，庭院草木错落有致，樊非已经退到数步以外，中有回廊山石相隔，攻击落空，而花月身前也已多了一个人，墨衣长发，眉目肃然，却是折墨。 “你究竟想怎样！” 听到折墨的话，樊非居然露出了分明的恨意：“我便是要杀了他又如何？” “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好了！”樊非脸色一沈，身形微动，周围景物又是一变，海浪自平地翻涌而起。 折墨一惊，回身想要去找花月时，才发现两人已经相隔极远，而樊非已经重新出现在花月身旁，海浪自花月脚下盘旋而上，将花月困在了其中。 “樊非！” “你跟我走，我就放了他。” 折墨的回答是更加凌厉的攻势，樊非脸色更加难看，扬手一挥，海浪更加汹涌，两相碰撞，竟引得周围的景物都剧烈地扭曲了起来。 “你……”樊非脱口而出，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猛一回头，就看到花月已经挣脱了海浪束缚，浮在半空中。 “花月……” “你是不是也忘记了什么？”花月的声音显得冰冷，“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被绕魂丝所困的小仙了。” 话音落下，四周景物如被砸碎般破裂分飞，重回归雁峰上的小屋，花月已经抓住了折墨的手，柔和的白光开始随着纷飞的繁花将两人吞没。 樊非没有追上去，他只是一直盯着折墨，最后慢慢咧嘴一笑：“我等着你们来求我。” 一切消失，等再看清眼前景物时，花月两人已经回到了九重花海。 无边的花海如旧，折墨还没回过神，就感觉到身旁的人往自己身上一歪。 “花月！” 花月晃了晃身体，终于是捂着肩膀勉强站稳，脸色却比之前要难看得多。 折墨看着他指缝间渗出的血，不禁有些急了：“你的伤……” “没事。”花月随口应了，心思却分明不在这里，只咬着牙在自己的伤口上用力地拍了一下，便摇摇晃晃地往另一边走。 “你要去哪？”折墨一手拦住他，看到那伤口止了血，却依旧狰狞，忍不住就皱了眉头，“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先把伤处理好。” “没事。”花月只是伸手推开他，往前再走一步，而后竟又有白光泛起，没等折墨阻拦，他就已经消失了。 “花月！”折墨追上前，也只来得及接住空中飘落的花。他伸手接住，然后就愣住了。 花红若血，如烟似雾。 这个人拼着伤都不顾去的地方，是冥府？ “我说，我要找三千五百年前，洛云山水云派覆灭时死去的一个叫素宸的修仙者的转世。” 花月第三遍重复，脸上的寒意已经让守在两旁的鬼差紧张得直哆嗦。 而手掌生死册的判官却依旧一脸平静，第三次回答出相同的话：“花月上神，三千五百年前洛云山上的亡魂共计三百一十四，但并没有一人名叫素宸。” （三十七） “你再说一遍。” 花月沉默了很久，开口时语气显得格外的平静，却莫名地更让人心惊。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微勾了勾唇：“不管再重复多少遍都一样。三千五百年前死在洛云山那一战中的，并没有叫素宸的人。” 花月又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 “哈……”他的表情显得有些阴沉，却出乎所有人意外地笑出声来。 判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再说什么。 花月却是笑个不停，似乎真的遇到了极可笑的事，守在两旁的鬼差面面相觑，最后看着自家判官，都显得有些忐忑了。 花月也不在乎，最后止了笑意，也自恢复了上神的姿态：“有劳崔判官了。” 判官在听到这话时，终于分明地笑了起来：“小人并不姓崔。” 花月一愣，地府的判官，已是闻名三界，便是凡人都能说得上崔判官崔钰之名。如今他硬闯地府要找素宸的转世，站出来应对的便是眼前男子，看鬼卒对其格外尊敬，这人的风度神韵也极不凡，他很自然就把对方认作是崔钰，却没想到居然错了。 那判官似乎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只微笑着道：“小人沈觅。” “沈判官。”花月客气地回了一句，但一介冥府判官，也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那小小差错虽然让他有些意外，但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之前多有失礼，还请见谅，这……本君就不久留了。”说罢，他也不等沈觅回话，转身便走。 “上神不必客气。”沈觅始终是一副极平静的模样，脸上也依旧带着那一丝微笑，直到花月走远了，他才敛尽笑意，低头看着手中的生死册。 生死册，掌凡人生死命数，前生后世，尽记其中。 他微微地蹙起了眉头。手中变换，更替的书册上，黑底暗纹的封面让书册平添了几分神秘。 他迟疑了很久，才终于翻开了书页。 第一页的右上方，是写得极工整的二字——素宸。 花月并没有走出很远，他甚至还来不及离开，就看到了站在奈何桥上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娥眉淡扫，青丝垂腰，说不上绝色，却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花月跟她其实算不得相熟，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灵书，当年洛云山上沉静温和的大师姐。 凡人生老死别，转世轮回乃天理正道，即便是在地府相见也并没有什么奇怪，但让花月心惊的是，灵书的模样，竟还跟当年在洛云山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三千五百年后，他见到了故人，却竟是容颜未改。 “灵书……师姐？”下意识地开口，连花月自己都生出了光阴逆转的错觉，好像又重回到了当初。 听到他的声音，灵书浑身一震就猛地转过了头来，只是在看到他时，眼中又飞快地染上了一抹疑惑，最后重新回过头去。 花月却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确实就是灵书。没有成仙，没有转世轮回，甚至没有忘却生前种种。 “你是灵书？”不死心地，他上前一步，问。 灵书抬头看着他，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你是……” 花月这才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微一转身，便已化作从前少年的模样，目光始终定定地看着灵书：“灵书师姐，还记得我……” “花月！”花月的问题甚至还没问完，灵书就已经叫了出来，紧接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花月都有些慌了。 这不到半天的功夫，所发生的种种已经让他无所适从。几千年都平静地过去了，却只不过是因为那个人，一切都乱套了，就好像那过去的几千年都只是假象，他仍是那个能力低下的小师弟，仍一心一意地迷恋着淡漠清冷的师兄，只因为一点异样，就生出了强烈的不安和无力来。 但毕竟已经三千五百年过去了。 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问出了自己应该问的问题：“师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灵书还有些恍惚，泪水却终于止住了，好半晌才道，“我在等你。” “等我？” 灵书抿了唇：“我想等你，或者等素宸师兄，可是你们一直都没出现……”说着，她似乎也慢慢镇静了下来，最后看了花月很久，才问，“你是……修成仙了么？” 花月不想多作解释，便敷衍地点了点头。 “成仙了啊……”灵书似乎松了口气，“那么师兄一定也修成仙了吧？那就太好了。” 花月没有回答：“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书身体微震，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终于颤声道：“当年考核结束，你们下山后，有人发现通往天问峰的吊桥被斩断，素宸和善舟两位师兄，连同其他几位师弟御剑前往查看，却发现掌门和各位长老都死在了山上……当时山上就乱了。很多人逃下山，可其实谁都没有逃出去。” 这跟樊非说的，是一样的。甚至比樊非说的，更可怕。 花月又紧张了起来。 沈觅说当年死在洛云山上的人里，并没有素宸时，他只觉得相信樊非的自己很可笑，甚至觉得到如今竟还为一个凡人所牵动的自己很可笑。 但原来……终究还是太在意。 灵书并不知道他曲折的心思，只接着说下去：“我那时还不知道，因为太害怕……也跟着逃了。”她看起来有些涩意，“走的时候，我去见过素宸师兄。” 花月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那种紧张的感觉却越来越分明，就好像他已经意识到，灵书接下来要讲的，是足以颠覆一切的事情。 “那时……师兄托我下山后，要替他照顾你。” “你胡说！”花月脱口而出，而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灵书没有反驳，只顾自说下去：“他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但我知道，他是想我替他照顾你……可是我根本没有逃出去。还没下山就已经被杀了，想后悔都已经来不及。还不如当初就留在山上呢。” 花月没有应声，灵书也不在意。 “再后来，不断地有同门死去，我知道水云派要守不住了。可是大家都说素宸师兄一直在坚守，我就觉得很惭愧。我想师兄一定不知道我已经死了吧，他一定是以为我已经顺利下了山，所以他才这么义无反顾。所以我不敢走。”灵书吸了口气，“我想等着，等师兄来了，跟他道歉，我想告诉他，我没能逃下山，没有如承诺的那样照顾你。也想……等着看哪天你会来，等你来了一定要告诉你，不要怨师兄赶你下山，师兄他对你……并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只是没想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你没有来，师兄也没有出现……”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心似被什么狠狠地戳痛了，痛得像是心被刮去了一块般，难以忍受。 他迫切地想要见那个人，迫切得如同思念了三千五百年，再无法等一刻。 他想要见那个人，他想要问清楚，就连当初都没有如此强烈的冲动，他想要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赶他下山。 “我会找到他的。” 灵书似乎被他那近乎狰狞的表情吓到了，张了口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花月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解释。 “我一定会找到的。” 他如今已是上神，法力无边，而那个人，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在说出这句话时，花月根本没想过，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竟然会找不到素宸。 （三十八） 宿鸟被惊起，土地哆嗦着想将自己的身体往树后藏，却还是抵挡不住眼前男子那凌厉的目光。 “花月大人，小的真的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您不要再逼我了。” “三千五百年，你能确定没有一丝遗漏？” 花月看起来很冷静，眼中却始终蕴着一抹让人心惊的疯狂，土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 非要说，这大概就跟山林里发狂的野兽差不多，看着好像没什么不同，却有可能随时扑上来将人撕碎，光是想就觉得可怕。 花月上神在找一个凡人，闯了冥府后又将三界翻了个遍，这一阵子下来已经是闹得人仰马翻无人不知的地步，就连他这小小土地，也早就听说过很多遍了。 但被抓出来审问，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花月大人，当年这洛云山因为有结界在，既没土地又没无山神，小的这里离山脚都有百八十里路了，也就是因为当初水云派那事闹得太大，小的怕会被波及，所以去打探了一下，才会知道个大概。您所问的，小的是真不知道。” 花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确定，最后山上传来一声巨响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土地吞了吞口水，艰难地点了点头：“那一声特别响，然后天都变红了，大半个时辰才散去，之后就再没听到什么声音了……但山上究竟还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小的无法断言。” 花月又沉默了，好一阵，才失魂落魄地转身沿着路往洛云山的方向走，再没有看土地一眼。 那土地长长地松了口气，看着这位在天庭也是久负盛名的上神消失在路的尽头，也莫名地为那孤单的背影心酸了一下。 这三界都找不到的人，只怕已经不存在于世间了吧。 花月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不敢去想。 那之后到如今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他问过很多人，尝试过很多方法，却怎么都找不到素宸。 樊非的话似乎并不是随口编造来骗他的，一切都得到了证实，除了素宸的下落。 那个人没有死在当年的洛云山上，却彻底消失了，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种感觉让花月觉得很害怕。 ——我等着你们来求我。 樊非当初的那句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充满了得意和暗示。 花月不是没有想过去求，哪怕一次次提醒自己不值得，也还是在半夜梦回时忍不住为心中的惊惶和思念屈服。 但他找不到樊非。 不只是樊非，甚至是折墨，似乎也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失去了踪迹。 他与樊非算得上世仇，相互厮杀已经是本能，但他知道，如今樊非的怨恨，更多是因为折墨。 只要找到折墨，就能找到樊非，也许就能知道素宸的消息，但到头来，他谁都没能找到。 又一次踏上洛云山，心就无法控制地痛了起来。 花月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到什么时候。 他只是盲目地沿着山道一路向上走，好像这样走下去，就有可能碰上迎面而来的师兄。 山门已经很破旧，牌坊上的字迹早就被磨灭了，当年那个人将他推过牌坊时的情景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这个地方已经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 往上直走，就是主峰正殿，山顶偌大的广场空荡荡的，满目苍凉，尽头的大殿门窗破落，再看不出一丝千年玄门正宗的气派。 绕过正殿，就是通往各处的路，素宸的住处在落霞峰上，离主峰极近，清晰地彰显着水云派大弟子的地位。 花月沿着山路一步步地走上去，这里他并不算太熟悉，很多时候是素宸拎着他的衣领御剑直上，像这样走去的次数，五个指头就能数完。 那个屋子在半山腰，明明记得是个极显眼的地方，这次花月却找了很久，才在错落的树丛中找到了。 屋子看起来比其他地方都要残破不堪，门都已经腐朽成灰了，只有砖砌的墙还摇摇欲坠地树立在那儿。 花月犹豫了很久才走进去。 里面什么都没有。 当年他就嫌弃过师兄的住处太冷清，如今看来，几乎都看不出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了。 就好像那个人真的没有存在过。 花月几乎是逃出屋子的，他不敢再看，甚至不敢再留下来，意念转动，人已经回到了九重花海。 看着无边的花海，好久，他才从那无端的恐慌中回过神来。 “哈。”长长地舒出口气，他自嘲地笑了笑。 简直像是入魔一般，那个人居然又成了他的执念。越是找不到，越是想要找到。 只是执念而已。他这么跟自己说，却无法控制地难过了起来。 “师兄……”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并没有人回答。 即便是当年，那个人也不一定就会回答，生气了装作听不见，躲起来都是有的。 说不定现在也只是躲起来，这可是那个人的拿手好戏。 当年……不也是躲着他走，任他满山乱跑都遇不到，最后还是自己求了结绿，让那个人以为自己遇了危险，他才肯露面。 总是要自己使苦肉计，那个人才会心软，才会露出那隐藏得极好的温柔。 这样的念头一发便不可收拾了，恍惚间好像还能看到那人低眼时眉目间的温柔，花月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发现手伸出去，什么都抓不到。 指尖所指，只有无尽的花海，连绵不断，安静得让人惊慌。 如同着了魔一般，花月挥下了手。 不远处的花海间顷刻燃起烈火，火光幽幽，带着诡异的苍白，很快便沿着花海蔓延了开去。 “花月，你干什么！” 惊叫声响起，水流凭空出现，迅速融入火光之间，火灭，花落，花月往后退了一步，抬眼看去，就看到一个穿着墨绿衣衫的青年满脸焦急地走了过来。 却是折墨一直针对的人，昔日的魔神，如今一个小小水域的水君之子，朝渊。 “小龙……”他笑了笑，叫了一声，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朝渊却像是被他吓坏了，几步冲到他身旁：“你这是要干什么？” “没什么。” “这花……不是你的本源么？你别吓我。” 花月看着他，似乎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好半天才啧了一声笑了起来：“谁吓你了。我不过是……想看看这样他是不是会出现罢了。” “可原来……这样他也不会出现啊。” （三十九） 花月在找一个凡人的事，朝渊也是知道的。 他与花月相识了几千年，从来都只看到花月那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的模样，这时见他失魂落魄，也生出了一丝恻然。 “……还是找不到么？” 花月垂着眼，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朝渊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到他说：“找不到。” 朝渊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语气。 明明是说得极平淡的三个字，却好像耗尽了这个人所有的力气。 “他明明只是个凡人而已，怎么会找不到呢？”花月说着，不知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 “他是……什么人？”朝渊终于忍不住开口。 花月仿佛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存在，完全没有掩饰脸上诧异，抬眼看了他一会，才收敛起全部表情。 “他是我的师兄。” 然后朝渊第一次听到花月提起那个人。 “我当年吃了亏，全靠布在洛云山上的结界才得以保住元神，却无法保持本相，甚至无法离开洛云山。洛云山上有个叫水云派的宗门，历代守护着结界的根基。我只使了点小法术，就一直作为水云派的弟子，在山上过了几千年。他……是三千五百年前，水云派的大弟子。” 合上眼，那个人的模样就清晰地浮现，花月有些留恋地，并没有马上睁开眼。 “他就是名门正派里最常见的那种大师兄，人很正派，看起来很可靠，深得师长信任，又有师弟妹们的敬畏。后来师长闭关，他就代掌门之责，掌管门派各种事务。” “特别完美的大师兄，最要命的是他还将师门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我那时在山上，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师弟，他看不过眼，亲自来找我，要督促我修炼。”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花月终于睁开了眼，微微地笑了起来。 朝渊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安静地听着花月，一点点地回忆着往事。 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使尽浑身解数的躲避，到心动，到后来纠缠。说到被赶出结界时的痛苦，也说到因此度劫飞升。 然后是三千五百年虚伪的平静。 “我总告诉自己，什么爱啊恨啊，我早就忘干净了。可你看，这不就意味着一直都惦记在心么？真是自欺欺人。”花月自嘲地笑了笑。 “要是能轻易忘记，当初……就不会爱上了吧？” 花月似乎愣了愣，而后才啧了一声，笑了起来：“果然是过来人说的话。” 朝渊嘿嘿地笑了一声，也没说话，安静地站在那儿，等花月说下去。 “那天折墨问起，我没忍住，就去看了。结果他完全不记得我。”花月的脸上有些黯然，“那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想到那时竟然会这么生气。”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伤心，自己辛苦忍耐了这么多年，装作遗忘，装作平静，而那个人居然早就忘记了。 所以才会一次次地去质问，希望那个人能告诉他，那是骗他的，会不择手段地想要让那个人想起来。 “最后他刺了我一剑，我也伤了他……然后樊非出现，告诉我，这都是幻象，他几千年前就死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朝渊怔了怔，花月看起来却显得格外的平静。 越是平静，反而越让人觉得担心。 之后的事，他已经零碎地从别人口里知道了。 花月去了地府，但是没能找到，于是天上地下都知道了花月在找一个凡人。 “当年他铁了心将我赶下山，然后就发现师长都被杀了，紧接着就是洛云山被围攻，水云派覆灭，有人要逃下山，他还让人家下山后照顾我……哈，你说怎么就这么巧？” 花月笑了起来，朝渊却觉得他根本没有在笑。 “花月……” “你说他这个人……究竟都想的什么？”花月笑着笑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总是冷冰冰的，他说他不懂情爱，我怎么跟他说我喜欢他，他都只当我是小孩子闹着玩，我说的话他都不信，可那个时候他却铁了心地把我赶下山……” 朝渊看着他。无助、茫然、脆弱、绝望……这样的花月让他觉得很陌生。 “我以为他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可原来……可是原来……”花月没有说下去，“我想见他，我想问他究竟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可是我找不到他……” 朝渊叹了口气。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有些明明很显眼的事情，这个人并没有意识到。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个人……” “你闭嘴！”朝渊的话没有说话，因为花月突然大声喝止了他。 就像是突然暴怒起来的猛兽，花月的双眼都有些发红了，看起来相当的不理智。 朝渊张了张口，没有说下去。 花月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好像在防着他，怕他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过了很久，朝渊才看到花月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说不定只是在躲我而已。他一直都这样，莫名其妙地就躲起来，总是没办法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朝渊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又一次开口：“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花月看向他。 “我不是说他会遇到什么不测，我的意思是说，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花月还是没有说话，心中莫名生出的抗拒，让他不愿去细想朝渊话里的意思。 “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他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找不到……你有想过这样的可能吗？”朝渊有些艰难地开口，“你说你去见他，他不记得你了，你很生气，直到他伤了你，你才发现那是樊非制造的幻境。” 花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苍白，他似乎意识到朝渊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从一开始，这个人……其实就并不存在？” （四十） “不可能！” 短暂而让人窒息的沉默后，花月斩钉截铁地道。 “我只是说也许……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樊非制造的幻境，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所以无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不也是一种可能？” “我分得清真实与幻境！”花月想也不想就道，盯着朝渊的模样像是会随时扑上来的野兽。 朝渊却没有退缩，他只是一字一句地说下去，说着也许眼前这个人早就意识到却始终不肯承认的事实：“三千五百年后的幻境，你不也没有察觉到？那为什么三千五百年前不可能是幻境？” “不可能！要造出让我无法分辨的幻境，即便是樊非，也需要费很多功夫，需要有力量强大的媒介才能做到，而他甚至无法完全掌控。就算那一次的幻境我无法看破，也不代表当年他也能造出一样的幻境！”花月解释着，不知道是为了说服朝渊还是为了说服自己。“更何况，师兄不只一次从樊非手里救了我，你说他是幻像，说那只是一个幻境……樊非造出一个幻境，就为了保护我？” “可是，不也差点杀了你？”朝渊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反问，“若没有参悟飞升，你早就神魂俱灭了，不是么？” “那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花月大声反驳，反驳之后，脸色却更难看了。 那个人知道的。当年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可是那个人不信。 “他只是不信而已……是我活该，我一直骗他，所以他才会不信……” “花月……” 花月站在那儿，微微地抿住了唇。 过了很久，他才小声道：“怎么会呢？我吻过他，甚至……抱过他，怎么可能是假的？” 朝渊有些不忍心了。 他不知道花月心里究竟信还是不信，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究竟对还是错。 就这样放任他，让他找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真有一天能找到那个叫“素宸”的凡人。 可若是找不到呢？若真的只是幻境而他却不相信呢？ 朝渊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你被樊非暗算，天庭花了那么多心思才保住你，在洛云山上布下结界，到头来结界未破，樊非却能轻易靠近你……这是为什么？” 花月说不出话来了，朝渊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除非，那是一个幻境。” “你闭嘴！” 繁花随着尖锐的声音激荡而起，如同在花海中翻起巨浪，迅速将目所能及的亭台楼阁吞没。 朝渊退了一步，神色也严肃了起来，淡绿的光芒浮现，如同无形的墙，将飘近的花瓣隔绝在外：“花月你冷静……” “是真的。” 朝渊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就看到站在远处的折墨。 他还是一身墨衣，衬得脸色分外苍白，在花海之中格外地显眼。 “是真的。”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花月，又重复了一遍。 花月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却再没有一动，如同被定身了一般。繁花纷扬落下，顷刻就散尽了所有气势。 “当年是他造的幻境，你要找的那个人其实并不存在。” “放屁！”花月沉默了很久，才硬生生地挤出两字。 折墨没有回应，只是走到两人跟前，伸出了手。 修长白皙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是深红色的刺青，如藤蔓般缠绕着手腕一路往上，隐没在衣袖之下，显得诡异而狰狞。 花月目光微烁，声音里已经有一丝失控：“你做了什么……折墨，你做了什么？” “我跟他做了交换。”折墨看起来却是格外平静，“换取那个凡人的下落。” “我不需要！” 折墨笑了笑，笑容里是云淡风清：“都成事实了。看你找得那么辛苦，有点……不忍心。” 花月盯着他，好久才啧了一声，别开了眼。片刻之前的高傲早就消散，无法忍耐的痛苦终于一点点地显露了出来。 折墨终于敛去了笑容：“不过，你可以死心了。那只是他所造的幻境，你永远都不会找到这么一个人。” “不可能……” 朝渊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听着花月话里的动摇，微微地垂下了眼。 猜测，终究不如事实那么伤人。 折墨没有辩驳，他迟疑了很久，才又道：“当初……他其实是想赌一把的。以五蕴泉水洗练千年，用十二块神石镇魂，取蓬莱山上的血凝草为引，可炼化成三魂七魄。只要瞒过地府，入六道轮回，就能成为真正的凡人。” 花月没有说话，目光却还是微微地晃了晃。折墨说起，他也隐约记起了一些旧事，很久很久以前，似乎确实曾有过那么一阵子，樊非疯了似的闯蓬莱山，闹得天上地下都戒备了起来，只是后来…… “我那时跟他说仙魔殊途……”折墨笑起来带着些讽刺的意味，“他就一心想着，只要成了凡人，就能修仙，结果满天神佛都以为他有什么阴谋。当时，那十二块镇魂用的神石被毁，下手的人……是你。” 花月也想起来了。 他与樊非本就是世仇，向来相互争斗，却也只是相互制衡，远远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而那一次，他也只当自己破坏了樊非的小阴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才会在几十年后中了樊非的暗算，被绕魂丝所困，而樊非也因此几乎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神石被毁的时候，他的元神也受了重挫，再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后来他拼了命想报复，却还是没法杀掉你。而你被护在洛云山上，有重重结界，他无法轻易靠近，最后花了很多年的功夫，才找到了方法，那就是他所造的幻境。” 花月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脸上已经是一片惨白。 折墨依旧平静地往下说：“他的幻境你也知道。他费尽功夫寻得强大的媒介，造了一个少年的幻像。当年水云派的掌门将这个少年带上山，收作弟子，然后慢慢地找到了机会，接近你。只要幻像接近你，他就能够透过幻像攻击你。” 所以在那么多年之后，那个人出现在他身旁，而樊非也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那时候樊非所造的幻境，才会让人难以分辨。 因为他本来就在幻境之中。 花月已经要相信了，却还在垂死挣扎：“可是……他明明救了我……” “你知道，那种幻境太真实了，反而让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所以他只能一次次地尝试，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跑去蛊惑那些修仙的凡人，造成水云派的困境，本是想趁着水云派被围攻时再暗算你一次，没想到最终会是那幻境将你赶出结界……只可惜结果只是成就了你。”折墨舒了口气，笑了笑，“他啊，总是这种跳梁小丑的命。” 最后一声近乎自语的呢喃之后，折墨就再没有说话了。 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言语。 “呵。”过了很久，花月才轻轻地笑了一声。 朝渊抬头，就看到他勾唇笑了起来，绝色的容颜因为这个笑容而更加眩目，只有那双眼睛里的茫然，才让人明白到他的彷徨。 “真是……太可笑了。”花月一字一字地说着，慢慢地笑了起来。“费了那么大的劲，花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反而便宜了我……哈，樊非也够倒霉的。” 朝渊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着痕迹地看了折墨一眼，却发现折墨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也是，傻瓜一样地被他耍了一遍又一遍。”说着，花月啧了一声，叹道，“我还真是小瞧他了，你说是吧。” 他似是在问折墨，折墨却没有回答。 “你也是啊。”花月却笑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把自己卖给了樊非，结果只是为了一个幻像。” 折墨垂着眼，始终没有说话。 一直得不到回应，花月也觉得没趣了，嫌弃地啧了一声，放开折墨：“那就这样吧。不存在……就没办法了。” 折墨看着他，似乎微微地松了口气，终于开口：“那么我走了。” “你可以留下来，我护着你。” 折墨定定地看着他，最后摇头一笑，转身沿着来路一步步消失在花海的尽头。 花月站了很久，才终于转过了身。 身后也是无边的花海，空空荡荡，什么都看不见。 “原来……只是幻像而已啊。” （四十一） 那一天晚上，花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三千五百年前的洛云山，归雁峰上满目苍翠，他还是少年的模样，吊着脚坐在郁郁葱葱的古树上。 微风轻拂，耳边是幽幽蝉鸣，阳光正艳，身旁是嬉笑打闹着的师兄姐，他被众星拱月般地围在当中，每个人都想逗他开心。 离得最近的是南庭，他坐得高，南庭站直了也只到他手肘的高度，笑着跟他说话时总是微仰着头，带笑的眼睛里有着分明的专注。他一直都知道，南庭特别喜欢他的脸，相识再久，也还常常会有盯着他看得着迷的时候，他想若他是女子，南庭怕都要爱上他了。 另一边站着的是结绿，正笑眯眯地跟大家说着话，逗得大家笑声不断，他不知梦里的自己究竟听见了什么，却还是跟着笑了起来，结绿就如惯常那样，伸过手来捏了捏他的脸。 坐在对面树丫上的是昼影，大大咧咧的，身子前倾，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站他身前的善舟身上。他看过去时，昼影正低头在善舟耳边笑着说了句什么，善舟白了他一眼，就赶虫子似的拍开了他的手，昼影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便笑得更灿烂了，还御起长剑在空中翻了个极漂亮的剑花，脸上写满了“快夸我”的意味。 还有很多相熟的人，或站或坐，都是一派怡然，脸上带笑。 站得再远一点的清唐师兄也常来凑热闹，却总是不说话，微笑着站在人群外围，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他藏起来的腼腆。 小舞师姐倒是很大方，大伙一起哄，她便站那儿哼起小曲，兴致上来了还会边唱边跳，舞姿曼妙，格外动人。 聚会正酣，大家也就忘尽了规矩，有爱做怪的师兄们甚至会跟着小舞跳起来，男男女女乱成一团。 他看得开怀，也会拈了花来送人，梦里的小舞师姐接了花，笑容灿烂到了极致，却有隐着浅浅的羞涩，最后将花插在鬓上便又重新舞动了起来，人与花相融，便似平添了几分仙气。 每一日，每一日……这是漫长得像是不会结束的日常。 梦的最后，是小舞在阳光下欢快地旋转着，衣袂轻扬，渐渐地就变得模糊了。 花月躺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如昨日发生一般，就连那轻松欢快的心情也那么地分明。 他笑了笑，撑起来坐在床边，回想了一阵，又忍不住笑了笑。 那个时候，结绿一定会夸南庭说他的剑耍得跟卖艺一样，昼影一定是在撺掇着善舟去做什么胡闹的事，小舞最后一定会把花取下来，重新送给他…… 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熟悉。 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花月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看着空荡荡的花海，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 指尖拈花，花落花飞，顷刻便已经化作了人形。 南庭、结绿、昼影、善舟、小舞、清唐…… 熟悉的人一个个重现，并不言语，却都站在那儿看着他微笑，一如三千五百年前那样。 花月也跟着微微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在最后又慢慢地凝住了，他的手僵在半空，停滞了片刻后便猛地挥手，指尖掠过之处，人影消散，又重新化做繁花飘落。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 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花月在那儿站了很久都没有动。 明明是美梦，明明觉得欢乐，醒来时却还是觉得心的某处空得让人难以忍受。 梦尽故人，却惟独少了那一个。 手紧了又松，最后终于又一次抬起，他能看到自己手上的颤抖。 雪白的海棠花在手心绽放，白光亮起，一个人站在了面前。 花月怔怔地看了那个人很久，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上了那个人的脸，眼泪就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 “师兄……” 如同被声音惊动般，那人顷刻消散，花瓣如雪落下，一瓣落在手心，却轻得如同不存在。 朝渊走过来时，就被花月的眼泪吓到了。 “花月……” 站在花海之中的人浑身一震，回头的动作却显得有些迟缓。 “花月，你还好吧？”朝渊看起来显得很担心，见花月站在那儿不动不语，便忍不住快步走了过去，摇了摇他。 花月抬头，脸上的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漠，声音里尽是茫然：“我……做了梦。” 朝渊没有应话，他只是在等花月说下去。 “我梦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花月合上眼，梦里的一切似乎又分明了起来。“三千五百年前，我还在洛云山上。梦到了山上的那些凡人……明明从来没放在心上，可是居然记得这么清晰。每一个、每一个都是……” “花月……”看着眼前人眼中的茫然越来越深，朝渊露出了一丝无措。 花月却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似的，只是自语般地说着：“我梦到了过去，洛云山没有变，水云派还在，每一个人都在，就跟当年一模一样，可是……没有他。” 话语最后，那一丝丝强抑的哽咽让人心酸，说话的人却如哭了一般笑起来。 “我没有梦到他……没有他……天上地下，永远都找不到，是吗？” 因为那个人并不存在。 “你那时候，究竟都想些什么？”花月抬头，问眼前不知所措的人。 他亲眼旁观，看着这个人一次次失去所爱，又一次次拼了命地与自己的命运抗衡，明明该绝望了，却始终没有放弃。 朝渊愣了一下，而后有些生涩地笑了起来，与平常的模样有点不同：“如果放弃了，就真的没有了，我就是想着，无论如何……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花多少功夫，多少时间，要多少代价都可以……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好。” 所以不管如何惨烈，这个人终是得到了他所要的结果。 “花多少功夫，多少时间，要多少代价都可以……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好……吗？” 花月重复着朝渊的话。 “……可我想要的那个人不存在啊。” （四十二） 一时间，朝渊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花月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脸上的茫然散尽，往前踏出一步。 “你要去哪？”朝渊顿时警惕了起来。 风卷地而起，由慢到快地回旋起来，花月没有看他：“我去找樊非。” “你想干什么？”朝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绿光闪过，那回旋的风顷刻消失。 “放手。” “不！” 花月啧了一声：“小龙，你以为你能赢过我？” “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有什么好想的？”花月笑了笑，眼中却是一片空茫，“……跟你没关系。” 朝渊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能猜出花月要干什么，花月也明白他在想什么。 所以这个人告诉他，跟他没关系。告诉他，并不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才做的决定。 “可是……”朝渊迟疑了很久，才开口。 “我受不了……小龙，是我受不了。”花月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手微微一抖，朝渊就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冲力向自己扑来，他并没有抵挡，任那冲力将自己逼退，眼睁睁地看着花月消失在眼前。 等花月找上樊非，已经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 遥遥相对地坐在与寻常富贵人家宅院无异的屋子里，樊非看着眼前人，慢慢眯起了眼。 一如既往华丽得近乎奢侈的衣着，虽然有点憔悴却依旧耀眼的容颜，丝毫不减的属于上神的高傲，跟他猜想的模样完全不同。 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蹙起来，樊非的目光落到了花月搁在桌面的手上。 拳头大的石头，渗着一丝暗红，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 “我要他。” 樊非挑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是我找玉帝求来的东西，与聚灵石同出一源，可聚魂凝魄，修补你受损的元神。” “那又怎样？” “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花月盯着樊非，“这东西给你，你要神石也好，血凝草也好，我都可以给你。你需要什么作为媒介，我也能替你找来，只要你重新给我造一个幻境。” 樊非也毫不退缩地回看着他：“入我幻境，就等同把命交到我手上，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无所谓。” “哈！”樊非笑了，“就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花月目光微黯，却很快又明亮了起来：“你答应，他就存在。” “如果我说不呢？” “你有什么不接受的理由吗？”花月看着他，“而且……若我想要带走折墨，还是能做得到的。” 樊非的脸上没有多少变化，却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狰狞：“凭你？你肩上的伤口，还没好吧？” 花月第一次笑了起来：“那你看着。”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伸手按上了自己的肩膀。 那里的伤口，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没有想过消除。伤口一直在痛，渐渐地似乎也能忍受，他需要这个伤口。 因为这是那个人亲手刺的。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会忍不住想，终有一天，他要站在那个人面前。他要跟那个人说，师兄你看，你当时下手多狠，我要你好好补偿我。 而这时，他如同要从自己身上把什么抓下来般，随着指尖微微泛起的白光，一道阴影似的东西被他抓了下来。 几乎同一时间，樊非闷哼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樊非，我已经不是当年会被你的绕魂丝困住的小仙了。” 樊非没有回答他的话，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身体：“好，我答应你。” 重新站在洛云山上，花月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 他忍不住回头，等看到垂眼跟在樊非身后的折墨，才又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就这里吧。” 三人一前一后走到归雁峰顶，樊非终于开口。 “你确定，不需要新的媒介？” “不需要。”樊非有些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扬手就像是要祭起什么东西。 折墨却突然拉了拉他衣袖。 樊非停了手，回头看去，却只见折墨上前一步，看着花月道：“花月，你想清楚！就算再造一个幻境，那也只是一个幻象而已。” 花月微微一笑：“那又如何，是他就好了。” “你何必自欺欺人！那只是一个幻象而已，你所拥有的记忆，他全部都不会有……” “樊非，”花月没有等折墨将话说完，转眼看向樊非，“至少要让他记得，我是他的师弟。我可不想再被他刺一剑。” 樊非阴着脸哼了一声，也不回答，只是不着痕迹地看了折墨一眼，而后往前踏出一步：“开始吧。” 花月点头，而后闭上了双眼。 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动静都没有，过了很久，才隐约感觉到有风轻拂过脸。 花月睁开双眼，眼前一切依旧，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转眼看去，樊非和折墨却已经消失了。 花月有些手足无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慢慢合上了眼。 分辨不出来。他确实无法分辨眼前的景象是真实还是幻境。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奢望都破灭了，樊非说的是真的，折墨说的也是真的。 那个人，不过是个幻象。 可幻象又如何？ 花月微微地勾起了唇，再次睁开双眼时，眼中的无措和失落已经全部消失了。 他沿着山路往下走，从自己的住处，到主峰，再到落霞峰……破败依旧，这些都是当年留下的痕迹。 终于走到了素宸的住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花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了门。 屋里很空，只有一床，一柜，一桌椅，却收拾得很干净，跟他上次所见的完全不同。 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花月还没踏进去，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谁？” （四十三） 花月一下子就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不敢动，身体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错觉，好像只要自己一动，眼下的种种就会顷刻消失。 “谁在外面？”屋里又传来了那个人的问话，随之而来的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花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然后他就看到从屋里往门外走来的素宸。 素色单衣，云纹绲边的黛蓝色提花长袍，以白玉簪发，脸上淡然，一如当年初见。 花月的唇微颤了一下，话未出口，人已经冲上前一把抱住了素宸。 未见时只道是执念，只道是不甘，还有无数的借口。可再多的借口却都抵不过这一刻的渴望。 他从来都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喜欢这个人。 像是怕怀里的人会跑掉，花月拼命地收紧双手，恨不得就将这人嵌入自己的体内：“师兄……” “花月？” 只是一声疑问，却是这么多年后，再一次听到这个人叫他的名字。 花月都有些失神了。他甚至没有再做任何动作，只是维持着拥抱素宸的动作，反反复复地重复着素宸的名字。 “你在胡闹什么？”素宸的语气里透着淡淡的无奈。 就连这一声，都能轻易地与记忆重叠，一如几千年前的模样。 可正因为如此，才让事实显得格外分明。 花月微微松了手，素宸退了一步，两两相对，花月一下子就难过得不得了。 这个人还是从前的模样，可是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了。 ——你何必自欺欺人！那只是一个幻象而已，你所拥有的记忆，他全部都不会有…… 折墨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花月垂下了眼。 “花月？”素宸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花月抬头，就能看到他眼中的担忧。很浅很浅，隐藏着惯有的清冷淡漠之中，却莫名地动人。 只一眼，他就再舍不得挪开眼。 “师兄……我能亲你么？” 好久，花月终于开口，素宸眼中的一丝失措，花月却已经上前一步，抚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吻住了他的唇。 最初也许只是试探，但在触及的那一瞬间就被几千年的思念和渴望覆没，花月失控了。 意识在那一瞬间消失干净，稍离之后便是更激烈的亲吻，他拼命地吮吸着，挑拨着，如同在索求着什么。 彼此间细小的距离也在这让人疯狂的亲吻中迅速消失，他能感觉到素宸的挣扎，却还是用尽全力地抱住了挣扎的人，两个人贴得很近，暧昧在呼吸间迅速蔓延，怎么都抹不去心中的难过。 如同有什么压在心上，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深，最后终于到了极限。 两个人的呼吸都显得沉重，花月微一松手，素宸就迅速地挣脱开来，平静的脸上多了一抹仓皇。 花月终于笑了起来。 幻象……又如何？ “师兄……我很想你。” 素宸并没有回答，他似乎被花月的举动吓住了，只僵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花月也一样看着他，那种入骨的思念就越发地分明了起来。几千年都不曾察觉，此刻却几乎将人淹没。 花月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去。 “师兄你看，我已经是上神了。”过了很久，花月才重新开口。“当年你不信我，现在信了吧？” “什么？” “你看你那时，多狠的心……出了结界，我说不定就烟消云散了，可你就那样，一点犹豫都没有就把我推出去。” 素宸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眼中渐渐多了一抹茫然。 花月没有看他，只顾自说下去：“我那么痛苦，你都不回头看我一眼……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恨了三千五百年，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好不容易见着了，你都不记得我了。我那么生气，你都无动于衷，还要杀我……”花月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的伤已经痊愈了，这时摸上去，却好象还觉得痛，“你看你下手多狠，一点都不留情，直接就把我刺了个对穿，血一直流，伤口痛得不得了……痛得根本忍受不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素宸的声音很轻，仿佛根本不是在跟他说话。 花月却不在意，他只是微微地勾起了唇，问出那句想了很久的话：“师兄，你要怎么补偿我？” 没有人回应。 周围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了下来，那种不自然的诡异感压得人无法呼吸。 素宸看起来似乎想说话，却又像是说不出来，眼中竟露出了一丝痛苦。 花月一下子就被吓住了。 “师兄！” 素宸眼中的痛苦却已经消失了，只余下淡淡的茫然，他站在那儿，似乎在看花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那是一种异样的空洞。 花月忍不住了，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捉住了素宸的手：“师兄！” 触手可及的是属于眼前人的体温，一切都如记忆的模样，他已经无法去想这是真还是幻境，只觉得害怕。 因为这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师兄……樊非、樊非你出来！”花月手足无措地捉着素宸，最后甚至慌乱地叫起了樊非。 没有人回应他，好像这就是真实，一切与樊非毫不相干。 他能够感觉到素宸的体温，能够感受到素宸的呼吸，他能清晰地看到素宸眼中的茫然。 那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景象。 几千年前的记忆如缺堤的洪水涌现，花月突然想起，这样的情形，他其实曾经经历过。 在归雁峰崖下的洞室中，他教他涤尘术的时候，中秋之夜就在这个屋子门前，他对他说喜欢的时候，他压着他沉沦欲海的时候…… 一次又一次，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竟是到现在才意识到异样。 这也是幻境的一部分？ 花月无法思考了。他只能彷徨地看着眼前的人，最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素宸的脸。 上一次，他伸出手时，这个人就在他眼前化作尘烟消散无痕。 而这一次，花月清晰地看到，在那一刻，素宸眼中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师兄……” 一声轻喃，就如同触动了什么，素宸眼中的痛苦就更加分明了，就连他的脸都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起来。 花月惊惶地伸手想要抱住他，素宸却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几乎同时，地面摇晃了起来，周围的一切如流沙般开始坍塌，又一次次地恢复，到此刻，花月才终于清晰感受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幻境之中。 而幻境已经要崩溃了。 “师兄！”花月无法接受地摇着头，努力地想要捉住素宸，素宸看起来却格外的痛苦，如同在与什么抗争着一般。 他的身体如周围一切那样正一点点地消散，他的目光却渐渐地清明了起来。 两个人就那么对望着，花月绝望了，然而在幻境彻底崩溃的瞬间，他听到了素宸的声音。 “不、要……再……来。” （四十四） 虚幻的景象终化作尘烟消散，花月如同石化了一般地僵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切归于寂静，风起时声音格外地清晰，他猛一回头，就看到了樊非。 几乎是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先做出了攻击，繁花化作利剑直刺樊非眉心：“樊非……你究竟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樊非的脸色也不好看，一贯阴沉苍白的脸此时甚至有些微微发青，躲过花月的攻击后便毫不犹豫地扬手，数不清的利箭凭空出现，箭雨顷刻就将花月笼罩在其中。 花月连退数步，箭雨飞至他的身前就诡异地消失了，樊非没有罢手，花月又退了几步，最后身形一闪，人已经落到了屋外。樊非紧追其后，抬手又带起一道火光。 “花月！” 几乎就在同时，折墨的声音响起，樊非的脸色一变，火光瞬间灭去，花月身周繁花绽放，而比这更迅速的，却是周围如流沙覆过般出现的幻象。 樊非和折墨又一次在眼前消失，残破的屋子又变成了修葺整齐的模样。 “樊非！” 没有人回答，重重叠叠的回音从四面八方传回来，花月知道自己又陷入樊非的幻境了。 他戒备地站在原地，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便落在了屋子的门前。 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一瞬间，周围的景象晃动了一下，就如同之前将要崩塌时那样。 花月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凝重，而那晃动的景象很快便又稳定了下来，景物依旧，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有人从门后走了出来。 “师……兄？”花月看着眼前熟悉的人，一时间却怎么都无法挪动脚步。 素宸就停在门口，也一样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师兄？”花月又叫了一声，他的心跳很快，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周围的景象又晃动了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剧烈，他甚至能够在那晃动间的闪烁里看到了屋子残破的模样。 就连眼前的这个人，也像是随着闪烁忽隐忽现，这让他觉得非常不妙。 “……走……”终于素宸开了口，很轻的一声，等花月定眼看去时，他的脸上却依旧平静，没有任何表情，花月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他发出的声音。 “师兄，你……” “花月？”又是一阵沉默，素宸至于微微地蹙了眉，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模样看起来又像是正常的。 但花月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师兄，你记得我？” 素宸瞪了他一眼，终于无奈地问：“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刚才发生的事，师兄你记得么？”花月盯着他的双眼。 “刚才？”很习惯地蹙了眉，确实是这个人惯有的反应。 花月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走上前一步，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听到问话里那很淡的关怀，花月微微地笑了起来，像要否认什么似的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捏住了素宸的衣袖，而后又在素宸疑惑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景象又晃动了起来，花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闭上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手中一直紧紧地握着那个人的手，手心是属于那个人的温度……一直都握在手中。 “快走……” 这一次是真的听见了。 花月猛地睁开眼，素宸的双眼已经变得空洞，他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般，扬手抽剑，利剑挟着水龙疾刺而来，饶是花月早有准备，躲了过去，也还能感觉到剑锋贴着脸擦过的寒意。 花月没有松开手，花藤自两人握着的手上迅速蔓延，很快便将素宸缠绕住，素宸拼命地挣扎，长剑凌空飞舞，竟生生将花藤截断。 但花月并没有停手，一道又一道花藤蔓延开来，素宸终究还是被一点点地束缚住，最后再无法动弹。 “师兄，想要杀我？”花月的声音很轻，带着分明的伤心。 素宸并没有回答，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好像之前突然出手，现在拼命挣扎的人并不是他。 这样的景象看起来更显得诡异。 花月一直张眼看着他，好久后才终于颓败地低下了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如哭泣一般。 “你不过是个幻象。” 他又伸出手握住了素宸的手，一点点用力，就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我明明知道的……你不过是个幻象而已。” 可是，为什么还会觉得难过？ “……花……月……” 就在这时，素宸叫了他的名字。 很熟悉，却又似乎有什么不同，花月猛地抬头，就发现素宸正看着他。 那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痛苦，素宸张着口，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这不对。 花月的心有一次提了起来。 “师兄？” 素宸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师兄，你记得我？不……你，你……”花月有些慌乱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表达，却分明地感觉，现在眼前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周围的景象又开始晃动了起来，不停地闪烁着，一切虚构的幻象都像是会随时崩溃，就连素宸的身体也显得飘忽了起来。 “师兄！”花月大叫了一声捉住了素宸的手。 连触感都变得浅淡，好像怎么都捉不住了。 “为什么……”素宸似乎说了什么。 “什么？”花月下意识地凑近一点。 然后他就看到了眼泪。 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一丝实质，素宸的脸上却清晰地划落了一道泪痕。 花月僵在了那儿，死死地看着他，再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还要进来？”这一次要更清晰一些。 ——不要再来。 那句话，并不是幻觉。 他一直找不到这个人存在的痕迹。 朝渊说，因为这个人不存在。 折墨说，因为这个人只是被制造出来的幻象。 就连樊非都没有否认。 他亲眼看着樊非重新造出幻象，他亲眼看着这个人出现，又看着这个人消失。 他再找不到一丝这个人存在的凭据。 可到这一刻，他却毫无道理地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存在的。 幻境又变得混乱而动荡，素宸的脸上的痛苦一点点加深后又一点点地消失，花月终于举起了手，白光在他指尖凝聚，繁花如海遍开，疯狂地吞噬着本就脆弱的幻境。 最后一切如同到达了极限般粉碎，幻象消失，以素宸为中心卷起的强大气流将花月往后撞了开去，而几乎同一时间，另一边也响起一声闷哼，紧接着就是折墨的低叫：“樊非！” 花月却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是拼命地挣扎着爬起来，往素宸的方向看了过去。 幻境已经破灭，而在那个地方，还有一个人。 漂浮在半空中，身体透明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散的魂体。 白衣锦袍，玉冠华佩，与往常的模样完全不同，却是眉目依旧。 （四十五） “……师……兄？”花月叫了一声，却莫名地多了一分不确定。 几步之外，飘悬在半空中的人听到这一声后微微地笑了起来。 很淡的笑容，很节制，一如几千年前曾经见过的那样，却又多了一分这个人不该有的温润。 这让花月觉得有些陌生。 而那个人在笑了一阵后，终于点头为礼，对他道：“好久不见，花月上仙。” 一瞬间就似有什么在心中炸开，似乎很痛，却又似是已经痛得麻木了，花月退了一步，目光始终没有从那个人身上挪开。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说这样的话，那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让他觉得很害怕。 而那个人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唇边始终盈着那温润的浅笑，身体却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花月直视着他的眼，久远的记忆终于被翻了出来，他脸上的惊惶越来越分明，到最后怎么都掩饰不住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不是在洛云山上，不是那千年玄门大弟子的模样。在那之前更久远的过去，他曾经见过一个人，就是如今这样，锦衣华佩，温润如玉，一言一行都透着贵家公子的风度。 而那个人……叫素宸。 那已经是久远得早就被遗忘得干净的过去。 当时他还年少，修为尚浅，虽然生来便是仙胎，非一般散仙可比，却还远远比不上后来。只是他身份尊贵，向来被人捧着惯着，便养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高傲性子，又因无所司之职，整日天庭晃荡，仗着身份和那无双的容颜，不知惹下了多少事端。 最后玉帝一发狠，将他打发到凡间历练去了。说是历练，其实也不过是把他放到凡间去，让天上清净几天，因为没有拘束，花月自然也乐意。 只是他瞧不起凡人。 凡人于他，就如地上蝼蚁，整日碌碌不知何为，寿命不过百年，眨眼就成白骨骷髅，既可怜又可笑。 但他那与生俱来的仙家气度，衬着那世上无双的容貌，丢凡人里实在过分显眼，他又不屑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凡人，自又引起各种事端，他却不知收敛，于是一来二去，不到数月，几乎天下皆知有位上仙下凡了。 凡人皆有贪欲，人人都有所求，最后是皇帝极虔诚地亲自将他请进京城，他对这所谓的真龙天子也有几分好奇，便就应了。 等入了京城进了宫，皇帝见着了，却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天上的神仙转世，从前打过照面，他还没放在心上，这时不过一介凡人，就更没什么了不起了。 花月觉得很乏味。 倒是皇帝为了讨他欢心，支使着文武百官摆了半月筵席，让每个人都挖空心思地来哄他高兴。可吹捧逢迎，他在天上遇得多了，早就惯腻，根本就不稀罕。 半月过去，就连凡间那精致的美食都吃腻了，花月生了要走的心，才终于发现了一个能让他提起兴趣来的玩意。 说是玩意，其实是一个人。 那是在某位王爷操办的歌宴上，戏子歌妓，加上带着各种目的围着他转的客人，宴会刚开始花月就觉得厌烦，之后便连话都懒得说，只冷着一张脸坐在那儿，连带着整个席间的气氛都有些尴尬了。后来还是那些人自讨没趣，各自散开，他才消了气，独自坐在那儿喝着酒。 然后他就看到了坐在对面人群间的青年。 要说是容貌过人，也算不上，不过确实是长了个好皮囊，又有几分比旁人优胜的清贵气质，似乎看着还算顺眼，但并不足以让人记上千年。 而那时花月看到这个人，却很是意外了一下。 因为这个人的命很好。 在他身上一直萦绕着流动不息的气，金黄明亮，非常浓厚。这样的气流，偶尔也会在别的人身上看到，却都要比这个人的淡薄许多。 那是一种运道，需累世行善修德才会积聚起来，拥有它的人，往小的说，就是运气要比常人好一点；往大的说，就是生来就比别人要富泰安顺，凡人称之为福缘。 而像这个人如此深厚的福缘，就连花月都想象不出来，究竟是修了多少世做了多大的功德才能达到。 他只知道这个人的命一定很好。生来便是大富大贵，父母双全，兄弟友睦，自身必定聪颖过人，前程无量，为公能出将入相，为私也能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福泽绵长。 像这样的人，实在是比那神仙转世下凡来掌管天下的天子要稀罕得多。 于是大半个月来，花月第一次主动开了口：“你是什么人？” 那个人似乎有些意外，张着眼看他，一时间居然没有回话。 倒是周围的众人都已经看了过来，马上就有人先开口替那青年介绍：“这位就是小王爷，小王爷自小就有神童之名，文武双全，深得皇上器重……” 那个人也终于因这一声回过了神来，微垂下眼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朝花月一笑，打断了旁人喋喋不休的褒赞：“我叫素宸。” （四十六） 素宸的名字花月并没有多在意，他生了兴趣，自然很快便得知了素宸的身世。 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父亲是有实权的王爷，母亲是太后的亲侄女，并无兄弟，唯一的妹妹年前嫁予太子为正妃，他自己也已经订了亲事，订的是左相的嫡女，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笃厚，这亲事自然也比起很多官贵子弟的婚事要多了几分旖旎的色彩。 家世显赫，又有锦绣姻缘，已经足以羡杀旁人，而素宸本身，就更让人嫉妒了。他少时就有神童美名，才学更是冠绝京城，又是骑射武功样样皆精，十五岁就在御前听命，封的虽只是四品的官，却有着天子御赐可便宜行事的金牌，足见皇帝对他的器重；到十六岁时随军出征，任的是军师的职，立的是将军的功，回京后得天子夸一句国之栋梁，更让他名满天下。 这实在是让人连嫉妒都不知道该从何嫉妒起，就是花月听着，都不禁感叹，这不愧是累世功德换来的，对素宸也就越发地感兴趣了。 天子想求长生，却奈何谁都讨不了上仙的欢心，这一下居然有人能让上仙拿正眼瞧瞧，主动问上一句，当然马上就把素宸打发来给花月作陪了。 于是从那一天起，花月跟这位“国之栋梁”的小王爷，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 虽说觉得有趣，可对花月来说，那也不过是个凡人，对素宸他也就是心情好时会多搭理两句，实在算不上好，可在旁人看来，那可就已经是上仙的恩宠了。 素宸也是个有耐心的，每天陪着花月，虽然不常笑，却很温和，花月有所求时他总能做得很好，花月闹脾气的时候他也不恼不急，安静平和地跟在一旁，过后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很多琐碎的往事，花月就真的一点都记不起了，只隐约记得有一次，他叫了那人上赌坊。 文武双全名满天下的小王爷也是有完全不会的事的。 素宸站在赌坊门前，虽然还是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眼底却还是泄露了几分心虚。 “哎哟，小王爷莫非从来没进过赌坊？” 素宸抿唇：“这个还真没有。” 花月更来劲了：“那可真要好好地玩一下。” “……我不太懂。” 花月满不在乎地道：“赌是凡人天性，进去你就会了。” 看着花月当先走了进去，素宸叹了口气，也只能跟在后头。 赌坊里多的是三教九流的人，自然多了几分市井之气，素宸那是一身贵家公子的打扮，花月那一身就更是奢华到了极处，刚一进去就把全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有个管事模样的人迎上来：“两位公子是来赌钱的？” 花月啧了一声：“来赌坊不赌钱，难道还赌人么？” 那管事也不生气，赔笑着道：“公子说得是，只是二位这样的人物，在这里赌未免有失身份，敝庄在楼上设了雅座，只是这赌注需得比楼下要多一点……” “不必了，楼下更有气氛，不就是想我们多下点注钱么，就怕你们输不起。”花月说着，一把拉住素宸的手就往旁边的赌桌挤过去。 他长得好，又有气势，加上想看热闹的心思人人都有，于是两旁很自然就让出了一条道，倒是素宸被他这一拉吓了一跳，直撞到赌桌上才回过神来，脸上还残留着些不自在。 花月指着桌子笑道：“这个最简单，肯定难不倒你。庄家掷骰子，你来猜大小。一二三点算小，四五六点算大，三颗骰子合起来不超过九点的算押小的赢，九点以上算押大的赢，赢了一赔一。你也可以直接押点数，就是猜他能掷出多少点，猜中了一赔三。若押的是三颗骰子同点数，中了一赔八。” 素宸盯着桌面上的图案，听花月一口气说下来，连话都不会答了，好半晌才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递给花月：“你来吧。” 花月啧了一声，大叹聪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我来押注还玩什么？” 素宸这才反应过来，模样看起来就更不自在了，那边庄家已经在喊“买定离手”，他被花月瞪了几眼，终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放到了大的那一边。 银子刚放下去，顿时就有好几只手把旁边的碎银铜钱挪到隔壁押小的格子上去，素宸脸上一白，下意识地往花月那儿看。 花月笑得灿烂，啧啧两声：“愚蠢的凡人。” 素宸莫名地就安心了下来，那边庄家也已经开庄，五五六十六点大，银子连着一堆碎银被拨了回来，素宸看到旁边好几个人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再押，押个点数看看。” “这……”素宸有些忐忑了，他本就聪颖，自然明白猜点数比猜大小要难得多。 “去啊，那点钱你还舍不得？” 素宸没办法，只能拿起那锭银子胡乱地押了一个。 又一次开庄，二四五十一点，有人欢喜有人愁，三十两银子被拨回来，素宸整个人都傻掉了。 花月在一旁盯着他笑得特别开心，扯了扯他衣袖道：“再下，赌注大一点没关系。” 素宸目光微烁，最后垂了眼，顺从地将那三十两都押在了三个六上面，周围一片哗然。 三十两银子，很多赌徒这辈子连见都没见过，虽然说多也不算太多，但一下子押在三个六上面，在很多人看来，就跟送给庄家没什么分别。 有钱人果然是不一样。 然而再一次开庄，连庄家自己都傻了。三个骰子三个六，素宸居然又押中了。 “你……”素宸开了口，却又说不下去。 花月笑看着他：“我什么？” “是你……”素宸比了比，看起来神色有些凝重。 花月一下子就明白了，笑容顿时收了回去，换了张黑脸，啧了一声：“本君还不屑玩这种小把戏。” 素宸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见花月脸色更沈，顿时就有些慌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花月哼了一声没理他。 素宸犹豫了一阵，把手边的银子又押到了三个六上：“再来一把，输了就走，好么？” 花月的表情似乎变了变，最后居然噗地笑了出来，素宸被他笑得莫名，目光却怎么都挪不开，最后还是周围的人吵闹起来，他才勉强回了神。 又中了。 押下去的银子翻了八倍，连赌坊的管事都惊动了，最后素宸拿着锭金子站在那儿，怎么都不敢下注了。 看着他那模样，花月也终于心情大好，拖着他出了赌坊，见他还捏着那锭金子不说话，便道：“不过是赌大小，你想要输，那还真是不容易。本君没使什么法术，就是盯着没让那庄家出千罢了。” 素宸微蹙了眉，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知道你的运气很好么？” 素宸抿了抿唇。 “你的命很好，十赌九赢，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我的命很好？”素宸低声重复着，眼中多了一分迷茫。 花月却根本没注意到，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倒是走了一阵才发现居然没人跟上来，回头一看才发现那小王爷还呆立在赌坊门前，不知想着什么。 “怎么？” 素宸看着他，最后苦笑，举了举手中金子：“总觉得……像是什么不义之财。” 花月愣住了，半晌重重地啧了一声，一手抢过金子，没等素宸反应，手一翻就已将金子变作了一朵开得极灿烂的白色海棠，递过去顺手就插在素宸头上。 素宸有些慌乱地将花取下来，捏在手心好一阵，才仔细地收进了怀里。 这之后，也就是这么些小事，花月都记不清自己在那儿留了多少时日，只记得后来想起要离开，是因为邻国进犯，天子钦点素宸领兵出战。 （四十七） “明天就走？” 握着兵书在灯下看的小王爷连眼角都没动一下：“嗯。” “你怕不怕？”花月靠在软椅上，一边啃着果子一边问。 “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那就是怕还是不怕？” “能死在战场上，也足以慰平生，谈不上怕。”灯那边的人将手中书卷放了放，声音里有淡淡的温柔，“只是明日一别，就不能再陪上仙你四处游玩了。” 花月漫不经心地道：“你要是想留下来，大可以不去。” 素宸沉默了很久，又重新拿起了书卷：“上仙你不懂。” 花月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第二天天刚亮，城门就已经开了。长长的队伍缓慢通过城门，一身戎装背着长枪的小王爷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昂首坐在马上显得格外地英姿勃发。 就是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太对。 “……为什么？” 花月看都没看他一眼：“本君爱往哪走，你还要管？” 素宸抿了唇不说话，脸上透着几分清冷，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花月大大方方地随军上路，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别人只当他与素宸亲近，很多人羡慕素宸能有这样的仙缘，只是花月不常露脸，有时好几天不见影踪，跟素宸相处也依旧是爱理不理的，又实在看不出有多亲厚。 虽说有仙人坐阵，足以大振士气，但这上仙大人看起来一点要出手的意思都没有，那也是能打击士气的。 由始至终，只有身为主帅的素宸一直淡然处之。他有能力，也有手段，军中人心起伏都处理得很好，渐渐地众人都有了些模糊的意识，开始胡乱流传起什么上仙插手凡人的事会乱了命数的话，也便振作了起来，不再存那些虚无的念想。 等近了边境，气氛就越发地紧张了起来。山林处是最易遭伏击的地方，周围一起雾，紧张的气氛就更是到了顶点。 要按花月来说，那就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妖玩的小把戏，可大军还是轻易地迷失在山林间，转了三天，把主帅都给弄丢了。 “被弄丢”的小王爷倒是相当镇定，路上突然冒出傀儡般的腐尸都没能把他吓着，长枪挑了个枪花，三两下就解决掉一个。 花月看戏似的跟在后头，一边还自说自话地感叹着：“哎呀都可以拿去镇宅了。” 素宸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那腐尸显然是有人在操纵，素宸一路往前，遇到的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他也不急着与大军汇合，脸色凝重起来，反而越往山林深处探去。 这简直就有点有恃无恐了，花月一把拉住他：“你想干什么呢？” “这山林显然有异，我去看看。” “当然有异，那腐尸难道还能是普通人搞出来的？别以为你能解决那些腐尸就真的什么都能做，要不要命了？” 素宸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站在那儿看起来格外严肃：“我是主帅。” 说罢，他也没有等花月回答，转身径直往树丛深处走去。 花月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无视，沈了脸就要走，而那边素宸走去的方向已经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他又绕了回来，迟疑了很久，终于啧了一声，追了过去。 他早就知道作恶的是什么了，不过是只八百年道行的狐妖，他一个指头就能捏死，可对凡人来说，可就是很了不起的存在了。 当他找到素宸时，素宸已经跟人交上手了。 娇滴滴的女子出手极狠，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仿佛随时都会缠上素宸的脖子，却一次次被长枪挑开。 长枪染血，素宸身上也已经被血染红了半边，花月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那狐妖的，就只看到素宸将手中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每一次挑起都带起阵阵血花，分明是占了上风。 那狐妖被逼急了，双眸转红，手中也频频亮起红光，发了疯似的往素宸身上扑，花月都有些紧张了，却见素宸还是一脸镇定，长枪横扫疾刺，在空中带出一串虚影，狐妖左躲右闪竟始终无法躲开，就那样被长枪从尾巴根部穿透。 素宸更不留情，长枪一挑往前送去，狐妖的惨叫声惊得满山飞鸟尽起，顷刻就现出了原形。 花月看着那被钉在树干上气息奄奄的狐狸，顿时生出了一种大开眼界的错觉。 “你这福缘……”他啧啧了两声，一时间都找不到合适的词。 素宸没有听明白，只是慢了半晌才转过头来看他，身体晃了晃像是要倒下去似的，却终究站稳了，有点茫然地向花月看来。 花月挑了挑眉，迎上去将那长枪拔下丢还给他，一边将那狐狸提在手上：“还走得动？” “走得动。” 于是花月也不理会他，转身就往前走，片刻后就听到素宸跟上来的脚步上，有点凌乱，却不急不缓。 花月领着他一路往前，最后寻了一处山洞，将狐狸丢了进去后又扭头去拖素宸，最后看着他靠在山洞角落里脸色苍白地直喘气，终究是心软地拈了花施了法将素宸身上的伤连带着衣服上的血都处理了一遍。 “……谢谢。” 花月也没在意素宸的道谢，只是盯着他看，看得素宸都忍不住了：“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花月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像你这样福缘深厚的人太稀罕了。” “福缘？” 花月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素宸又看了一阵：“你可知道，这狐妖，就是入了门的修仙者，也不是人人能对付得了？” 素宸蹙了眉，半晌才道：“我只知道，既然发现了罪魁祸首，就不能放着它继续作恶。” 花月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半晌后又感叹了起来：“你这福缘真是……啧啧，只怕就是要修仙，也能比别人轻易。这究竟是有多大的功德啊……” 听他开始自言自语地念了起来，素宸垂了眼，没有再理会他，只小心翼翼地靠到墙上，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天到了半夜，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花月醒来时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被雨声吵醒的。 身上似乎被谁压着，带着压抑的轻喘就在耳边，气息萦绕在身旁，近得几乎能感觉到温度，他下意识伸手，还没摸得到身上的人，就先感觉到唇上被谁轻轻地舔了一下。 （四十八） 这一舔让花月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几乎就要作出攻击，一抬眼却猛地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居然是素宸。 “你做什么？” 素宸没有回答，黑暗中只能隐约地看到他又凑了近来，花月也顾不上其他，慌忙往旁躲去，却还是感觉到素宸的脸贴着自己的脸擦过，那异乎寻常的温度让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对了。 再没迟疑，他猛地扣住素宸的手腕，一带一压就将人压倒在地，周围有花绽开，暗红的光亮了起来，他也终于看清楚了素宸的模样。 一向镇定自持的小王爷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眼神迷乱，双颊泛着异样的红，微张着唇不住地喘息着，微蹙的眉头透露出淡淡的痛苦，却让他充满了诱人的意味。 “喂！醒醒！”花月皱着眉叫了几声。 “唔……”回应他的是难耐的低吟声，在昏暗的山洞中回荡着，将一切都染上了暧昧的气息。 花月脸色凝重了起来，又叫了几声，伸手拍了拍素宸的脸。 “……上……仙……”这一次素宸似乎稍稍清醒，含糊地叫了一声，脸上的苦楚却越发地分明了起来，就连喘息都渐渐变得粗重，那一点清明像是一下子就被消磨掉，他开始挣扎了起来。 挣扎间的每一次接触都格外地动魄惊心，就算隔着衣衫，花月都能感觉到素宸身体那异样的温度，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花月有些手足无措了。 渐渐的，素宸的挣扎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辗转，呻吟声变得清晰了起来，每一声都似带着无尽的情色，素宸的衣衫就在这辗转中变得凌乱，光滑如玉的肌肤裸露出来，在暗淡的光芒映照下似覆了一层淡淡的红，让他看起来透出了与平日完全不同的，诡异的妩媚。 花月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在无意识间变得急促了起来。 这样不行。 念头闪过，花月别开了眼，目光就落在了那被他丢在角落里的狐狸身上。 狐狸一动不动，若不是那细微的起伏，几乎就是死了一般，这时感觉到花月的视线，也只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却也没有再多的反应了。 花月的双眼微微地眯了起来，最后一丝无措消失殆尽，他抬起了手。指尖虚空划过，狐狸身上泛起一道白光，眨眼就变成女子的模样，静默片刻后就慢慢地伸展开蜷缩的身体，挣扎着爬了起来。 “你做了什么？” 那女子看起来还有些迷糊，目光好一阵才由混沌变得清明，眼角开始浮起极淡的妩媚，她眨了眨眼，扭头看了素宸一下，才细声道：“回上仙的话，奴家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花月的语调带了丝慵懒，听起来却让人莫名地心寒。 女子目光晃了晃，却依旧镇定，站起来后仔细地抹平了衣衫，才道：“这……怕是因为他沾了奴家的血吧。” 花月没应声，只等她说下去。 “奴家修的是合欢道，对凡人来说，奴家的血可是上好的催情药。”最后三字，说得格外婉转动人，在舌尖跳跃出来的字句似带着说不尽的旖旎。 花月却像是根本没感觉：“解了。” 理所当然的语气，那是属于上仙的高高在上的气势。 女子却在听见后笑了起来：“奴家可没这样的本事。这又不是毒，只不过是让人在情事中能更尽兴，上仙这可真让人为难。” 花月挑了挑眉，脸上终于多了分情绪，他转眼看着素宸，最后蹲下去将素宸扶起，一边让他靠到墙上，一边嫌弃地伸手覆上了素宸的额，白光亮起又灭，素宸脸上的痛苦一点点散去，人也安静了下来，慢慢合上了眼。 就在这时，女子却轻笑了一声。 花月看过去，女子却没说话，只在那儿掩着嘴笑，明明没动，却还是格外撩人。 果然是妖媚。 “上仙……您不懂凡人。” “闭嘴！”花月低叱一声，女子眼中闪过一抹惊恐，而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恢复了狐狸地模样，那狐狸趴在地上哀哀地叫了几声，就没再吭声了。 花月收了目光，听到了一声低吟。 很轻，却让花月有种汗毛直竖的感觉，再看去才发现素宸脸上潮红，湿润的双眼中是浓郁得无法忽视的情欲，急促的喘息和额上渗出的细汗让他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糟糕。 花月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不过是八百年的狐妖而已，他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解不开那一点小小的蛊惑。 然而素宸已经无意识地在墙上磨蹭了起来，似乎冰冷的洞壁和剧烈的摩擦能让他好受一点，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开始毫无章法地撕扯自己的衣衫，手也胡乱地在自己身上抚摸了起来。 这已经有些失态了。 花月忍不住捉住素宸的手，而后却又愕然地僵在那儿，完全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最后扭头去看那狐狸时，目光凌厉得几可杀人。 狐狸又哀哀到叫了一声，半晌发出了女子的声音，似笑，又似带着无尽的嘲讽：“您能解去外物的蛊惑，可凡人贪痴，就是上仙您，也去不掉他们的心魔……上仙您不懂凡人。” 相似的话，似乎什么时候曾听过。 花月愣了一下，而那狐妖已经没有再说下去了。他回过头时，素宸也因为难受而微微地仰起了头，目光像是在那一瞬间相触了一下，他却分辨不出来。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素宸身上那异样的潮热。 几乎下意识地，他往后缩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素宸还在那儿挣扎着，那一声声呻吟似是连绵不断，要很仔细，才能听到这之间零碎的话语。 “……好难受……花……” 花月无法确定素宸是不是叫了自己的名字，却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狐妖话里的意思。 他盯着素宸看了很久，最后有点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凡人从来都是既可怜又可笑。 “忍耐一下就好了。”他像哄小孩似的对素宸说。 “不……” 花月看着素宸，目光有点冷：“那你想怎样？” “想……要、要你……” 花月没有再说下去，而素宸已经闭上了眼，他看起来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手开始在地上抓，微张着口喘息着，似乎想要压抑，却又怎么都压抑不了。 “唔……” 花月就那样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坐在那儿显得很平静，呻吟声连绵不断，在狭小的山洞中回荡着，似乎永远无法停息，让人心烦。 终于他伸出了手。 指尖抵在素宸的唇上，然后慢慢地探了进去。 素宸几乎是一下子就含住了他的指头，花月轻轻拨弄了一下，他就饥渴地吮吸了起来。花月慢慢地压住了他的舌根，素宸就无法控制地张开了口，透明的唾液沿着嘴角滑落，呻吟声随着越加剧烈的喘息自喉咙溢出，素宸靠着墙难受地微仰起头，那狼狈而痛苦的模样反而让人轻易地生出凌虐的欲望。 花月漠然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抽出了手。 素宸挣扎了一下，之前抓着地面的手动了动。 花月的手指并没有离开，他只是一点点地往下划落。唇，到下巴，到喉结，锁骨，胸前，小腹…… 素宸的呼吸变得剧烈而凌乱，似是要追逐那恶作剧般的手指，却又怎么都捕捉不到，最后只是极不自然地在自己身上抚摩了起来。 “花、月……” 花月没有回应，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收了手，眼中是属于上仙的高高在上的漠然。 而素宸的手还在那儿摩挲蹂躏着，似是还在寻找那突然消失的指尖，又似是要将埋在身上的欲望连根拔起。 花月始终没有再伸手，他只是看着素宸在那儿辗转难耐，看着素宸的手无法控制地探向更私密的地方。 从慢到快，素宸的呼吸越发地粗重了起来，呻吟声开始变得毫无节制，渐渐地，他的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紧绷，最后剧烈地颤抖起来，痉挛着释放出了到达极限的欲望。 花月的目光始终没有一丝变化。 释放后的素宸就像是彻底失去了意识，靠在那儿再没有动。 山洞似乎在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不……”终于，素宸开了口，他没有睁眼，脸上却浮起了分明的痛苦和绝望。“……不要看。” 花月微微地勾起了唇：“我好看么？你喜欢我？” 素宸没有回答。 “我是男的，你也是。” “不要说了。”素宸的声音很轻，带着沙哑。 花月却没有停下来：“我是天庭上仙，而你……不过是个凡人。” “我知道，”素宸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知道……” 知道……又如何？ （四十九） 一夜无话，天亮之后，山林中的雾气就散尽了。 那狐妖原是与邻国国君有一段孽缘，费尽心思想助心上人成大事，满以为凭借八百年道行能将素宸率领的大军玩弄于鼓掌，却没想到自己竟会轻易败在一个凡人手下，更没想到还会招惹到天庭上仙。 花月不屑杀它，最后去了它一身道行，就将它放回山里去了。 少了狐妖作祟，素宸很快就跟大军汇合。找回了主帅，又得知主帅已经破了敌人的迷阵，军中士气大振。 这之后再无阻碍，花月却很快就消失了。 没有任何迹象，没有任何声息，只是某一天醒来，整军上路，发现他不在了，之后怎么等都没有再回来。 素宸看起来很平静，就连兵将私下讨论，他也当作没有听见。 再之后就是两军相接，大战连场。过程虽然惨烈，结果却没有任何意外。 两月之后，毫发无损的小王爷领着大军凯旋而回，修罗之名响彻，天子亲自出了城门相迎，又亲手扶他下马，那一瞬间，朝野上下都知道这位小王爷是真正的圣眷无限了。 之后自是逐一封赏，加官进爵，素宸被单独封了称号，再不是世袭的小王爷，而是堂堂正正的定国王爷了。 战乱平复，举国欢腾，天子也是龙颜大悦，封了位还不够，最后想着喜事成双，又生了赐婚的念头，想让本就订了亲的小儿女择日成亲。 这本是大家意料中事，素宸订亲已久，之前不过是等姑娘家年岁足了再过门，如今他功成名就，双方年岁也都正好，自当顺水推舟完婚。 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素宸竟然当场谢绝了皇帝的赐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给左相跪了下来，说要退亲。 这一下顿时闹得人仰马翻，朝堂上乱作一团，左相几乎被气晕了过去，天子更是震怒，差点当场就让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所幸圣旨未下，还有回旋的余地，又加上这是儿女私事，就连罚都没个名头，最后皇帝胡乱给他按了个肆意妄为的名头，让他闭门思过，还将在场者都封了口，不许声张，只盼着素宸是一时迷了心窍。 但自家闺女被当众退亲，左相是彻底地翻了脸，被抬回去后就闭门谢客，没等素宸正式上门退亲，就先将所有聘礼退了回来。 而素宸家里就闹得更厉害了。 他像是撞了邪似的认死理要退亲，母亲妹妹连哭带闹都没能劝得他回心转意，聘礼被退了回来，老王爷当场就气得抡了手臂粗的棍棒来打。 素宸也不躲，就跪在那儿任父亲打骂，最后被打趴在地上头破血流，都没有哼一声。 最后是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哭得昏死了过去，做妹妹的死抱着父亲的手求情，才算是勉强了事。 素宸被气息奄奄地抬回房间，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像是失了魂魄一样，只抿着苍白的唇，什么解释都没有说。 直到半夜发了高热，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挣扎着，他才小声地哭了出来。 “你这是何苦？”花月就站在床前，夜风撩起窗纱，周围很静，仿佛连火烧蜡烛的声响都能听得清晰。 素宸听得见他的话，却没有回答。 高热让他的呼吸有些不稳，他躺在那儿病恹恹的，似乎连张眼的力气都没有，便始终没有看花月一眼。 “我生来便是天庭上仙，将来还会飞升上神。而你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我知道。”素宸似乎笑了笑，看起来却跟哭似的，“我知道……那都不过是我痴心妄想……”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素宸又笑了笑，这次是真的笑了。过了很久，他才问：“上仙当初……是因为什么才跟我说话呢？” 明明是谁都瞧不起的模样，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气势，可那绝色的容颜又让人觉得，无论他如何骄傲都是应当的。 花月迟疑了很久才回话：“……没什么，就是看着你觉得有趣。” “有趣？” “你的福缘很深厚。” 这已经不是素宸第一次听到花月说这样的话了。 “福缘？” “那是累世行善积聚的福气。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深厚的福缘……你这辈子都会过得很安顺，出将入相，夫妻和顺，儿孙满堂。” “出将入相，夫妻和顺，儿孙满堂……”素宸低声重复着他说的话，微张着眼，却不知是在看着什么。 “你那段姻缘，是段很好的姻缘。” 素宸合了合眼：“嗯，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花月重复。 素宸却像是听不见，只是问：“是因为我福缘深厚，才会对我另眼相看……是么？” 花月笑了，语气里多了分傲然：“不然你以为呢？你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嗯……你是上仙，我不过是凡人……”素宸将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说了好几遍，才忍耐不住似的伸手压住了自己的双眼，“可是我已经动心了啊……” “那又如何？我如今下凡历练，明日就可以回去，在你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出现。你的喜欢，不过时一时的执念，为此毁了大好的姻缘，毁了前程，值得么？” 素宸摇了摇头：“不值得。可是……所谓喜欢，大概就是明知不值得，却又总想着只要是这个人，便什么都值得。” “何苦？”花月哼笑，不以为然，“还不如趁现在，你还有后悔的余地。” 素宸没有再说话了，甚至没有动。 “你福缘很好，这一生都会过得很安顺，如今虽然闯了大祸，但只要认错，就能挽回。” “嗯。” “这是你积累了好几辈子的福气，无人能及，很多人求都求不来。” “嗯。” “所以你看，毁了多不值得。” “嗯。” 一连三句，素宸都只是应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花月有些不耐烦了，最后啧了一声，转过身去：“过去的，就忘了吧。” “……好。” 再之后的事，花月就不知道了。 他劝过，他也应承了，就算是尘缘尽了。 那不过是个对他生了妄念的凡人，显尽丑态，做尽了蠢事，印象再深，也不过是那天夜里被打得头破血流气息奄奄的模样，几百年过去就忘得干净。 从模糊的回忆中抽离，花月看着眼前淡薄得像是要消散的魂魄，满眼惊惶。 “……那时候，你明明答应了……” 而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垂眼一笑：“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 花月说不出话来。 他是真的早就忘干净了。 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想起过这样一个人。他从来就看不起凡人，名字也好，模样也罢，从一开始就未曾放在心上。 若不是那异乎寻常的福缘，他甚至连这一点记忆都不会有。 可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 几千年前这个人的执念，几千年后他的痴心……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那之后……” 听到他的话，素宸又笑了笑，他的身体似乎在那一瞬间变得更淡了，花月几乎能透过他的身体清晰地看着他身后的景物。 “之后……都无所谓了。” 素宸的声音很轻，最后一字，已经听不见了。 花月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师兄！” 素宸张了张口，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最后又有些失望地闭了口，只静静地看着花月。 花月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是强烈地意识到，这个人快要消失了。 （五十） “不要！”强烈的恐惧让花月失声叫了出来。他想也不想就往素宸的方向奔去，伸手去抓时，却发现什么都抓不到。 明明有触碰到，明明应该抓在手中，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了那个人的手心。 什么都感觉不到。 “师兄……”花月的声音都颤抖了，甚至还有一丝模糊的哽咽，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丢人的时候。 可是他顾不上了。 支离破碎的魂魄，淡得几乎感觉不到的魂体的气息，指尖穿透掌心的瞬间，感觉是那么地清晰。 这个人已经快要消失了。不仅仅是从自己眼前离去，而是从这个天地间彻底地抹去存在的痕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为什么……” 那个人并没有回答他，花月抬起头时，只能看到素宸安静地凝望着自己，脸上无悲无喜。 “师兄……”花月又一次伸出手想要抓住素宸，却又一次看着自己的手穿透那个人的身体。 一次，又一次。 花月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柔和的白光泛起，越来越盛，数不清的花在两人周围绽放，白光开始将素宸淹没，那近乎透明的身体似乎清晰了一分，花月却依旧怎么都抓不到他的手。 “师兄，师兄……” “没用的。”这一次，花月终于听到了素宸的声音。 很轻，很淡，如同一声叹息。 “为什么！” 这个人知道自己会消失。花月不是到此时才意识到这一点，却是到这时终于忍不住了：“这是报复？你恨我是不是？我后悔了行不行？我认输了行不行？不要这样好不好？师兄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你总是可以这么狠心……” 素宸垂了眼，却没有回答。 花月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只是双眼通红地不断重复着一样的动作，繁花开了又谢，他却始终抓不到想要的那个人。 白光越盛，他的脸色却开始一点点地苍白了起来，到最后像是再支撑不住，往前跪倒了下去。 “……没用的。”素宸又一次开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迟疑，却又淡得让人无法分辨。 花月咬住了牙：“不会的！” “没用的。”一样的话，说的人却不一样。 花月猛地回头，就看到了樊非。 樊非的脸色并不好看，心情却像是很好，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笑容。 花月如临大敌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你明明已经猜到了。”樊非的语气如往常一样，比常人要稍慢的速度轻易就让人生出不安来。 “你闭嘴！”花月失声吼了出来，而后才发现自己失控了。 樊非勾起了唇，看着他的眼里居然有一丝同情，开口时还是一样的话：“你明明已经猜到了。幻境的媒介，就是他。” 花月确实早就猜到了，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幻境以魂体为媒介造就，魂体就是幻境的核心。核心毁，幻境灭；幻境破，核心也一样受创。 ——不要再来。 ——为什么……还要进来？ 这个人……是为了救他，拼命毁掉了樊非的幻境。 “为什么……” 花月又一次问，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要问的是什么，又想得到什么答案。 他已经是上神了，而这个人，不过是个凡人……甚至连凡人都已经算不上，不过是一缕幽魂。 这个人凭什么救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保护他？ 素宸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微微地笑开了。他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什么，花月听不见，却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 不为什么。 没有原因，毫无道理，只是要救他而已。 双眼一下子就酸涩得不得了，花月终于忍不住伸手狠狠地擦了擦眼，全然不顾这样的举动与他如今的模样如今的身份有多不符。 而后他毫无预警地回身向樊非冲了过去。 樊非似乎早防着他，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也没有让他太意外，只是灵巧地避开花月的攻击后，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你干什么！” “我要那块石头。”花月没有停手，花海自他脚下迅速往四周蔓延，轻易就将樊非困在其中。 “休想！”樊非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花月要的，是那块与聚灵石同出一源，可聚魂凝魄的石头。 “那我就杀了你！”花月眼中寒光骤起，攻击也随之猛烈了起来。 樊非疾退数丈，挥手往空中抹去，周围的景象陡变，幻境已成，樊非就消失了。 “这样的幻境太儿戏了。”花月冷笑，抬手直接往樊非原来的方向掐去，红光乍起，樊非的身影重新显现，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样的狼狈让樊非脸色更加阴沉，周围景象又一次改变，这一次却不是幻境，而是重新回到了归雁峰顶。 两人离素宸已经很近了。 花月脸色一变，樊非果然已经往素宸的方向冲了过去，花月紧随其后，比樊非更快地抢到素宸跟前，挡住了樊非的攻击。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樊非笑了。 身后风起，花月一回头就看到素宸手执长剑向他刺了过来，他已经避无可避。 而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却更让他崩溃。 近乎透明的手凭空出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就往旁边拉，而后有人挡在了他之前，长剑没入，穿透那人后就如尘沙般开始消散，最后连同持剑的人一起消失。 关心则乱，他以为是真实的，其实不过是幻境。 他急着要救下被樊非袭击的“素宸”，便正中圈套，最后还是那个人救了他。 花月看着那将自己拉开后又被幻象一剑穿透的人，看着他更加淡薄的身体，终于慢慢地放下了手，满眼绝望。 樊非居然也停下了手，没有再攻击。 “我不需要……”被幻象刺一剑又能如何？他不需要这个人如此拼命。 “我也……不需要。”素宸看着他。他不需要他拼命，他也不需要他冒险去抢一颗石头。 花月却激动了起来：“你会消失！” “消失……又如何？” 花月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你问……如何？你问我，如果你消失了会如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愤怒了起来，只是觉得很难过。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足够，让这个人以为，失去他，他还会无所谓。 素宸却依旧很平静，看了他很久，才终于开口：“我不是你的师兄。” 花月怔住了。 “你想要的……只是个幻象而已。” 花月退了一步，却慢慢地摇了摇头：“明明是你……” 素宸垂下了眼：“你是上仙，我不过是一个凡人，一个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凡人。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你何苦……” 花月却听不下去了，他只是慌乱地又上前一步，想要抓住眼前的人：“师、师兄……” “我不是。”素宸慢慢地往后推了一步。 花月再想追上前时，却有人凭空出现，挡在了他们之间。 （五十一） 因为太突然，两人都是一愣。而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两人凭空出现在素宸身后，一左一右，赫然是与之前那人一起将素宸围在了当中。 花月下意识就抢上了一步。 素宸却已经镇定了下来，只是目光落在那挡在自己跟前的人身上时，还是有些难以掩饰的错愕：“你是……沈判官？” 花月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也认出了来人：“沈……觅？” 来人手执书册，白袍上是墨黑的绣纹，看起来很温和，却始终透着一丝阴深的气息，正是花月曾见过的冥府判官沈觅。 这时听到花月开口，沈觅行了一礼：“花月上神。” 花月没有回答，只蹙了眉，看向素宸身后的两人。 那两人一着黑衣，一着白衣，连帽的斗篷掩去了眉目，却还是让人很轻易就猜中他们的身份——黑白无常。 “沈判官这是什么意思？” 沈觅微微一笑：“冥府主宰凡人生死，这里没有生人，小人等来，自然是为了拘魂。” 花月脸色顿时一变。如今在这归雁峰上，要说是冥府能管得上的鬼魂，就只有素宸。冥府拘魂不奇怪，但这判官带着黑白无常一同出现的，就绝不寻常了。 念及此，花月便又想到了当初自己到冥府寻人时沈觅的回答。 “沈判官，你那时候回答本君说……没有这个人？这是存心欺骗本君？” 花月本有上神之尊，面对的又不过是冥府小仙，这时脸一板，声音一沈，就连周围的气氛都似跟着紧绷了起来，让人心惊。 沈觅几乎就是被捉了现行，却没有一丝慌乱，只微笑着恭敬回道：“上神那时问的是三千五百年前洛云山上死去的人，小人回答的是三千五百年前洛云山上死去的人中并没有一人名叫素宸，这是事实，小人不敢欺骗上神。” 花月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半晌才咬了咬牙：“可你明知本君要找的是谁……”他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后面的话就无法说下去了。 “上神大人，冥府也有冥府的规矩，上神大人不问，小人自然不能说。” “规矩？”花月心中升起了一抹不祥。 凡人生死命数确实是天机，不能轻易泄露，但那时他去问水云派的事，沈觅也并没有隐瞒，若说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似乎并不足以让沈觅隐瞒下素宸的事。 沈觅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也不知那句话是无心的过失还是故意的提示。花月盯着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问：“那若是我当时问你，一个名叫素宸的凡人的下落呢？” “那只能请阎王大人来回答上神您了。” 果然。 花月退了一步，却觉得似有什么压在自己心上，重得让他透不过气。 他看向素宸，素宸却只是垂着眼在那儿，似乎完全不在意两人的对话。 花月突然有些害怕了。 “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已，不是么？” “上神是这样认为？”沈觅笑了。 花月回答不了。 他想了素宸的福缘。素宸是一个凡人，可那异乎常人的福缘，又让他与旁人不同。他甚至回头看了一眼樊非。能让樊非选中，用以造就如此庞大又真实的幻境，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终于他又一次问那个人。 素宸还是没有回答。 四周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终于有人轻叹了口气。 沈觅翻开了手中的生死薄：“素宸，生于永靖七年，为长宁王独子。积累世之善，福禄双全，自小聪颖，七岁为太子伴读，十五岁领封，任四品亲卫府左郎将，十六岁封从三品云麾将军，二十岁领兵出战大捷，晋正三品，封定国王爷，赐婚国相千金殷氏……” 他一一读下来，就如当初花月所能预料的一样，这之后素宸的一生极安顺，得天子赐婚，成亲后育有二子一女，三年后得封文官官衔，之后稳步升迁，官居一品。寿八十四，五代同堂，无疾而终。 “只要这一生不出差错，之后便可入仙籍……为冥府判官。”沈觅的话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却很快就被他掩饰了过去，“只可惜，他遇上了你。” “亲手断送一世姻缘，背弃君亲，终一生修仙道，因天赋异禀，修得大成，却度不过天劫，死在了洛云山上。” 花月一下子就抬起了头，素宸却依旧平静如初，似乎沈觅所说的与他毫不相干。 “所以那个山洞的主人……”花月说不下去了。 那张画像，那些零碎的字句，已经足以伤人。 他就是他的劫。 素宸沉默了很久，最后轻声道：“你说过，我的命很好，十赌九赢，就是修仙，说不定也能比别人轻易。” 只可惜赌这一场，却是满盘皆输。 “之后他没有成为判官，也没有入轮回……而是失去了踪迹。”沈觅说到这里，再没有说下去。 后面隐下的话，花月已经知道了。 本是可做判官的人，死后居然失踪了，自当算作冥府的过失。这之后几千年都找不回来，自然更不能让人知晓。 而那失去踪迹的几千年…… 花月的心痛了起来。 这个人为他修了仙，几乎要修成了，却度不过天劫……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人的魂魄更有力量呢？ 被樊非遇上了，用以造就幻境，之后种种，就像是一场噩梦，到头来，这个人还是拼命地护着他。 “值得吗……”他忍不住问，素宸只是勾了勾唇，并没有回答。 ——所谓喜欢，大概就是明知不值得，却又总想着只要是这个人，便什么都值得。 花月一下子就红了双眼。他上前一步想要靠近素宸，却没想到沈觅又是一挡：“花月上神，请留步。” “让开。” “之前是冥府的过失，如今既然找到了，小人必须将他带回去。” “让开！”花月没有多说，抬手就要攻击。 黑白无常也同时举起了手中武器，形势一触即发。 “我能救他。”沈觅的一句话却让花月僵在了当场。 “沈判官……”素宸看起来也有些意外，语气里却有一丝焦急。 沈觅只当听不见，他看着花月，又往前一挡：“他的魂魄已碎，留下来只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你做不到，但我能救他。” “你怎么救？”花月已经顾不上计较沈觅话语间的不敬了。 “无可奉告。” “那就休想带他走！”花月目光一寒，扬手便是繁花绽放，瞬间将沈觅连同黑白无常困在其中。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在繁花蔓延开去的同时，周围的景象也是一变，樊非的幻境已经铺开。 “樊非！”花月猛一回头，樊非早已消失，四下是无边的花海，幻境之中只剩下他一人。 素宸不见了，被困住的沈觅也不见了。 花月急得双眼通红，纷飞的花瓣顷刻化作利刃，生生将幻境划破。 然而等到幻境彻底消失，归雁峰上已经再见不到素宸、沈觅和黑白无常的影踪了。 （五十二） “樊、非！” 咬牙切齿的两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 樊非脸色微变，身形微动就要往后退，花月却已经掠至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扬手就是一拳。 不是法术，没有兵刃，而是毫不留情的拳头。 樊非的脸被打得歪到了一边去，然后就听到花月的质问：“为什么？” 樊非笑了，笑容里是讽刺：“没有为什么，看你不痛快，我就高兴了。” 理所当然的回答，花月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脸因为愤怒了泛着异样的红，揪着樊非衣领的手紧了紧，最后用力地将樊非推开了。 “等一下。”看到花月转身，樊非居然开口叫住了他。 花月停步，没有回头。 “花月上神……这是打算大闹冥府？” 花月没有回答他的话，抬脚又踏了出去。 “你真的知道自己究竟要找谁？” 花月又一次停住了脚步，半晌后，终于慢慢回过身，看向樊非时目光锐利，当中却隐着淡淡的茫然。 樊非那嘲弄的笑意更分明了：“我遇到那魂体时，它灵气很盛，再给它千年，说不定就能修成鬼仙，那是我见过最适合用来结成幻境的媒介。” 他顿了顿，也没让花月插话，又径自说下去：“因为媒介正好是魂体，为了追求真实，我以魂体为参照，捏造了幻象，又以幻象结幻境。最终不管是你，还是洛云山上的那些修仙者，甚至是幻象本身，都没有发现那是假的。” 花月的目光微晃：“……什么意思？” “借由媒介生成的幻象会有喜怒哀乐，幻境会顺理而生随事而变，这才是它与其他随意造就的幻境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花月不明白樊非说这些究竟要表达什么。这些他早就知道。在这样的幻境中，一切都会顺天道地理而行，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幻境结成，连樊非也无法完全控制其变化，因为他不能做出任何违背常理的事。 樊非看着他：“可是……幻象终究是幻象，跟作为媒介，支撑整个幻境的魂体是不一样的。” “……什么意思……”花月问了相同的话，而这一次，他已经意识到樊非要说的是什么了。 双眼慢慢地瞪大，他看着樊非，一瞬间竟有些害怕樊非接下来会说的话。 然而樊非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花月。 ——我不是。 ——我不过是一个凡人，一个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凡人。 ——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那时候，那个人说的话，也是这样的意思吧。 “可是他明明……”花月张了张口，想要否认，却发现连他什么都说不了。 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名字，甚至举手投足都无一不像……可是他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那是同一个人。 他无意识地退了一步，而后回头，像是要找什么，但身后是空荡荡的山巅，除了万里晴空，葱郁青山，再无其他。 “你爱的，其实只是个并不存在的人吧。” “沈判官。”素宸第三次开口。 而走在前方的沈觅并没有停下脚步。 冥界的天似乎一直都是黑蒙蒙的，一路走去，穿过庭院回廊，也都是一律阴森幽静，让人从心底冒出寒气来。 素宸的身体依旧带着几分通透，却比之前要好得到，左手手腕处几乎就是实体的模样，缠着细小的锁链，看起来很精致脆弱，却怎么都无法挣脱。 锁链的另一端牵在沈觅手中，他一直不停地带着素宸往前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居然回避掉了所有往来的鬼差和幽魂。 又走了一阵，停在一处院落门前，沈觅终于停了下来。 跟在最后的黑白无常很自觉地往门的两边掠去，眨眼就隐去了影踪。 沈觅回头看了素宸一眼，引着他走进了屋内。 素宸一直没有反抗，直到沈觅将门掩上，他才轻叹一声：“沈判官。” 沈觅回过身来，目光落在他手腕处的锁链上：“拘魂索能在短时间内保住你的魂魄不会轻易消散，所以现在暂时不能解开，请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 “你想干什么？”素宸蹙了眉，神色居然是难得的严肃，“我不会接受的。” 沈觅也露出了强硬的姿态：“不接受你就会死，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那也……也无所谓了。” 沈觅瞪大了双眼，最终怒极反笑：“你就不怕有人会伤心？” “你就告诉他……我喝过孟婆汤，忘尽前尘，已入了轮回再世为人。” “能骗得了谁？” 素宸垂了眼：“只要他看不到，就不会信……魂飞魄散也好，再世为人也好，他都不会信。起初也许会闹，可是闹上几十几百年，就会淡忘。” 沈觅看着他：“所以你心甘情愿跟我走，就只是为了不让他亲眼看着你消失？” 素宸并没有回答。 “既然如此痴心，何必那么倔强？我带你回来，可不是为了成全你这点小心愿的，我是要救你。” “我拒绝。” “我不接受。”沈觅说了他曾经说过的话。 两人目光相对，好久，素宸才重新垂下了眼：“算了吧……我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 “你明知道，那只是你自欺欺人。” 沈觅的话里带着暗示，但他没有明说，素宸也就当作没听懂了。 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过了很久，沈觅才敛了笑容，低声道：“当年……是我的错。” 素宸摇头一笑：“跟你没关系，我本来就要走的。” 沈觅却像是听不见似的：“这判官之位本是你的，若不是因为我，你不会离开，更不会被抓去，落得今天这境况……” “我从来就不想当这判官……我不想永远留在冥府之中。那时……若不是阎王强硬地让你继承判官之位，你才是真的会神魂俱散，灰飞烟灭吧？你说你要救我，你要怎么救我？将判官之位传我？然后……你又会怎么样？” （五十三） 素宸的问话之后，是短暂得几不可察的沉默。 沈觅慢慢勾起了唇，最后道：“你只要知道，能救你的方法只有这一个就足够了。若只为了不想留在冥府，日后总会有办法的。”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素宸直视着他，“救了我，你呢？换你魂飞魄散？” 这一次沈觅很自然地就笑了起来，眉目间居然有一丝与他的温和完全不同的傲然：“我本就是仙家，跟你们凡人可不一样。当年若不是有这判官之位，我确实会神魂俱灭，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以我的修为，就算如今舍弃这判官之位，也不会死的。” “你……”素宸蹙了眉，开了口却又没有说下去。 不是信与不信，而是沈觅的话，总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对。 沈觅却已经走上前一步，拉动了拘魂索：“你还有别的疑问么？” 素宸看着他，沈觅的表情很平静，指尖抚过拘魂索的时，动作温柔得让人有些恍惚。 “不会死……那其他后果呢？”素宸突然开口。 沈觅的动作分明地停顿了一下。 “你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素宸已经明白过来了。 “不会有任何代价！”沈觅飞快地回答，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拘魂索在他的带动下开始泛起幽幽蓝光，自素宸手腕上脱离，却如同有生命般地开始围着素宸一圈又一圈地缠绕起来。 沈觅的身上也泛起了同样的光芒，他扬起手，手中一枝精致的笔悬浮在半空，笔杆上雕琢的符号开始散发出强烈的阴冷之气，随着拘魂索一同旋转起来。 素宸的脸色变了。 “沈觅！”他只来得及叫出沈觅的名字，就已经开始往后急退了，但拘魂索如影随形，始终无法摆脱，而沈觅面前的判官笔所散发的阴冷之气已经越来越强盛，甚至沈觅的身影都在这之中变得混沌。 这不对劲。 素宸的神情变得凝重，他没有再与拘魂索纠缠下去，而是抬手直往上劈去，无形的风骤起，凌厉如刀，然而在触及那光芒的瞬间，那阴冷之气竟突然炸开，扑天盖地地狂涌而至，如同要将他吞噬。 “住手，不要……”素宸都有些慌了。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也从远处传来：“沈觅！” 不过二字，却带着分明的焦急，开口时似还在极远处，等话音落下时，人已在门外。 门被用力推开，室内二人同时看了过去，就看到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站在那儿，目光在屋内飞快一扫便落在了沈觅身上，等看到那散发着阴冷之气的判官笔，那原本还带着惊惶的目光一下子就凌厉了起来。 上前，伸手，看起来极寻常的举动，却让沈觅的脸刷地白了，悬浮在半空的判官笔就这么被男子抓住，那早已弥漫一室的阴冷之气竟像是被什么吸收掉一般，以飞快地速度往男子手中聚拢，顷刻就消散无踪。 一切恢复了平静，拘魂索重新落在素宸手上，而沈觅退了一步，又冲上前像是要抢回判官笔，最后却只是伸了伸手，便停在了那儿再没有动。 男子也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觅，像盯着仇人一般。 素宸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最后终于轻吐出口气，向那男子低头道：“素宸见过阎王。” 这个人他只见过一次。 执掌苍生生死轮回，曾经是他可能要永世效忠的冥府，冥府的主宰。 而此时，这个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沈觅，好久才咬牙切齿地道：“沈觅，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而沈觅已经将自己的失态掩饰得很好：“我知道。当初是我占了判官之位，才令他成为孤魂野鬼混迹人间，到最后甚至失去踪迹，如今他更因此几乎魂飞魄散，我不能不救他！更何况……沈觅这判官之位本就有违天道，如今归还正主，没有什么不对。” “哪怕是你失去判官之位，就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孤魂，永不超生，也无所谓？”阎王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每一字都用尽全力，他似乎在问沈觅，却更像是在说给素宸听。 素宸笑了：“我不需要。沈判官，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这判官之位，更不需要你付出代价来救我。” “可我需要！”沈觅看起来有些激动，“这本来就是错的，我……” “错也是我的错。”站在他面前的冥府之主打断了他的话。 沈觅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混沌，却还是一步步地往素宸走去：“这判官之位明明该由你继承，为什么会是我……” “沈觅！”像是察觉到了沈觅的异样，阎王沈声大喝，一手抓着沈觅将他扯到了身旁。 “有什么意义呢？”沈觅没有挣扎，抬头时却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温和与冷静，似乎已经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崩溃，“我为什么还在？我早该消失了……” 素宸心中一动，接着便听到那冥府之主的声音，轻柔如叹息，带着掩饰得极好的黯然：“你还有我。” 沈觅沉默了，不知是被打动了，还是根本没有听见。 然而就在两人以为他已经冷静下来的时候，沈觅却突然挣扎开来，飞快地向素宸扑去，被夺去的判官笔已经又一次回到他的手中。 “沈觅！”阎王也动了，他的动作比沈觅要快得多，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抓沈觅，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挡在了沈觅和素宸之间，抓住素宸腕上的拘魂索就是一扯，拘魂索便如冰碎裂，顷刻就粉碎烟消。 素宸马上就感觉到一直萦绕在自己体内的力量被抽掉了，虚弱的感觉变得分明了起来。 他的跟前，冥府之主的脸上有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冷：“你若非要救他，我就先杀了他。” 沈觅生生止住了脚步，却没来得及说话。 有人抢在了他之前先开了口，声音里的冷冽丝毫不逊于那冥府之主：“你敢动他一分，我必使忘川水涸，奈何桥断，冥府翻覆！” （五十四） 来的人是花月。 素宸猛地睁大了双眼，看着门外，阎王的指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前，阴寒的气息钻入体内，身体开始变得麻木，他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 花月满身煞气地自门外走进来，微红的双眼中是浓烈的寒意，与素宸记忆里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让开！”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那才是远古神裔，至高无上的上神所有的气势。 素宸挪不开眼。 而阎王已经动了。抵在胸前的手毫不犹豫地拍在了素宸身上，素宸闷哼一声往后跌去，阎王的下一击已经追至，直拍向眉心，素宸却没有躲避，没有抵挡，好像彻底放弃了。 有花绽放，花月也随之而动，一隐一现人已挡在了素宸身前，抬掌迎上，硬生生地接住了那毫无保留的一击。 “不……”素宸刚开了口，就又收住了话。 他退了一步，而花月已经跟阎王缠斗在了一起。 屋内顿时阴气大作，繁花铺地而去，纷飞的花瓣看似无害，而每触及一物，却都发出了摄人的爆鸣声，阎王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不得已猛一扬手，四周浓雾骤起，花月下意识地往素宸身旁一挡，收住了攻势。 白雾散去，屋内只剩下他与素宸二人，而阎王和沈觅已经退到了屋外去了。 花月脸色微沈，往前一步就要追过去。 “花月！” 花月停了脚步，转过头来，却没有说话。 明明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回头一眼，却让素宸心中无端地紧了紧。 “你不需要这样……你看清楚了，”他迟疑了很久，终究还是说出了要说的话。“我不是你要找到那个人。” 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一遍，他以为花月会像上一次那样愣住，也想过花月会愤怒，会否认，却没想过眼前这个人，会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敛去了浑身属于上神的威严气势，红着眼扁了扁嘴。 一眨眼，泪珠子滴了下来，他的模样看起来就更委屈了。 花月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只是盯着素宸看，好久才咬牙切齿地道：“你骗我。” 素宸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回头再跟你算！”花月发狠地又补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门外二人显然没想到他会继续攻击，一时间竟都有些慌乱，阎王一手就将沈觅推开，花月手中花开化剑，在他肩上拉出道长长的血口子，鲜血飞溅，两人各自一顿，便又战到了一起。 “花月上神！”沈觅失声叫了出来。 缠斗中的两人却根本没有理会他，一攻一守越发激烈，似乎下一刻就会决出生死。 沈觅急了，最后慌乱地冲上前就要拦住花月：“住手，我可以救素宸，只要继承判官之位，就能保住他！” “沈觅！”阎王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顺势将沈觅扯到自己身后，防备地看向花月。 花月也停下了手，看着沈觅就像是看着猎物一般。 “你休想碰他！” 花月哼笑：“你没资格说这话。” 他走上前，阎王就护着沈觅退一步，两相僵持，沈觅挣扎了起来：“放开我。” “不放！”阎王死死地抓着他，一边扭头看向花月，“拘魂索能护他短时间内魂魄不散，我会想办法的，就当冥府欠你一个人情，我一定会替你找到别的方法的，我一定可以……” 沈觅挣脱不了，听到这里，干脆直接开口：“判官笔是判官之位的凭据，乃是最上品的法器……” “沈觅！”阎王打断了他的话，满脸慌乱，已经再看不出一丝冥府之主的姿态。 花月却没有留情，又往前一步，繁花绽放，轻易地将两人分隔开来：“说下去。” “不要！” 沈觅看了那拼命地想要护住自己的人一眼，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判官笔是判官之位的凭据，继承判官之位的同时会将继位者的魂魄封在判官笔上，这样一来就能依靠判官笔的力量，保他的魂魄不会消散。只要我将判官之位给他，就能救他。” “不可以！” “我不要。”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花月猛地回头，就看到素宸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依旧是淡得近乎透明的身体，似乎比之前在归雁峰上更糟糕了，就好像快要燃尽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熄灭，就这样消失无踪，那种不断逼近的恐惧让他无法控制地焦虑了起来。 “只要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素宸又一次重复。 “师兄……” 素宸目光微晃，而后便垂了眼：“救了我，就会伤了沈判官，或者伤了别人，我不需要这样。你就当……就当这也只是一个幻境吧。找一个新的媒介，让樊非再给你造一个……你想要的人。” “师兄……”花月慌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却觉得前所未有地害怕。 “我不是！”素宸突然就激动了起来。 只见他退了一步，身上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白光，而后在花月惊恐的目光中，他的身体开始如烟尘般飞散。 “不要！” （五十五） 花月扑了上去。 自手心泛起的光芒以可以察觉的速度变得强烈，凭空浮现的繁花在空中凌厉飞旋，他毫无章法地张开双手，拼命地扑上半空中，想要抓住眼前的人。 但他做不到。 明明已经触及的手就这么直直地从素宸身体穿过，花月如遭电殛地缩回了手，而后又一次伸出手去。 另一边的沈觅也已经冲了过来。 “沈觅！”阎王一手抓住他，一手扬起，夹带着寒气的拘魂索直飞向素宸，在缠绕住素宸身体的瞬间开始泛起的幽幽蓝光。 花月顿了顿手，惊惶地看着眼前一切，连动都不敢动了。 然而下一刻，拘魂索如同失去了束缚的对象般，软软地自空中落下，素宸的身体晃了晃，有一瞬间似是真的从众人眼前消失了。 “师……”花月的脸都白了，开口要叫，却只叫了一声，又不敢叫下去了。 他往沈觅的方向退了退，回头看了沈觅一眼，又仓皇地望向素宸。 阎王警惕地将沈觅往自己身后一拉，又一次驱动拘魂索，拘魂索寒意更盛，却竟再无法触及素宸。 “……素……宸！”花月张了口，叫出了素宸的名字。 素宸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微黯，却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花，你的花呢？”阎王突然叫了出来。 花月回头，他知道这个人也在害怕，怕自己会夺去沈觅手中的判官笔，但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已经不只一次尝试护住素宸的魂魄，但他做不到。明明只是一个凡人的魂魄而已，他却无能为力。 “花月上神，听说你能以花为使役，寄灵识于其上，魂魄呢？” 沈觅的声音响起，带着迟疑，花月却心头一震，如同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大了双眼。 他明白沈觅的意思。他能以花为使役，寄以自身神识，自然也可以将魂魄放在其中，说不定真的有可能护住他的魂魄不散。 但仅仅如此，不足够。 花月想着，却笑了起来。 一朵又一朵的花绽开，自他脚下一路铺展蔓延，顷刻间就化作了无边花海。他站在其中，眼中是分明的决然，百花一直没有停下来，只是不断地生长盛放，没过了脚踝又没过了小腿，而后是膝盖，仿佛要将人都覆没在花海中。 素宸的身形已经变得很淡了，他的脸上却浮起了一抹茫然，他看着眼前的花海，最后目光落到了花月身上，似乎完全不明白这个人在做什么。 花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怕他会消失一般。 素宸有些慌了，他似乎想要动，然而在抬手的瞬间，他脚底的花骤然拔高，如同有生命般地缠上了他的身体。 缠上了。没有穿透，没有如拘魂索那样落空，而是结结实实地将他缠住。花藤开始疯狂地生长，重重叠叠地覆在他身上，如同蚕茧般将他彻底地包裹在其中。 素宸开始挣扎，却始终挣扎不了，花月看着的他目光中多了一分凌厉，缠绕的花藤也似乎疯狂了起来，雪白的花开始在花藤上绽放，一朵连一朵，眨眼便连成一片，最后化作耀眼的白光，飞快地融入素宸体内。 白光中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却还是可以分明地看到，一个人影缓慢地浮上半空，慢慢地自白光中破出，最后又重新落到了地上。 脚尖触地的瞬间，花海开始自他脚下迅速消散，不过须臾，周围又恢复了冥府那幽深的模样。 花月始终屏息看着一切，直到花海最终消失，他才轻轻吐出口气，勾了勾唇，还未笑出来便往前跪倒，手支在地上撑了半天，才呵呵地笑了出声。 “……花月上神……”是沈觅先说话。 他双眼死死地看着素宸的方向，脸上有掩不住的震惊。 素宸还在，没有消散，没有了让人惊惶的通透，甚至已经不是单薄的魂魄了。 不是凡人的肉身，却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是一个实体。 他看起来也一样震惊，站在那儿看着花月，开口时声音都是颤抖的：“花月，你做了什么……” 花月抬头，好半晌才朝他粲然一笑，而后慢吞吞地爬起来，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花月上神，”阎王开了口，素宸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却只听到阎王沈声道，“冥府欠你一个人情，我一定会尽快找到救他的方法……” 花月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素宸身上挪开，唇边的笑容却多了分得意：“不必了，这样很好。” “可是……” 阎王似乎还要再说，却被沈觅拉了拉衣袖阻止了。等他低头去看时，那只手却已经收回去了。 沈觅看着素宸，好久才低声道：“对不起。” 他没有等素宸回答，只说完这一句，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觅……”阎王叫了一声，望了素宸和花月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追着沈觅走出了院子。 再没有旁人，两两相对，气氛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暧昧了起来。 素宸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这让他觉得惊惶，因为他不知道花月做了什么。 “你究竟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花月回答得很轻巧，脸上的笑容却格外得意。 素宸皱了皱眉，看起来不知是困惑还是生气。 “你不会魂飞魄散了，多好，笑一个嘛。” 素宸还是没说话，花月也不生气，甚至走上前，伸手过去时手里已经拈了一朵白色海棠。 素宸没有接，他拨开了花月的手，又问了一遍：“花月，你究竟做了什么！” 这一声已经带着凌厉，花月却只是笑了笑，又把花重新递了过去。 素宸没有再理会他，侧身躲过就要走。 花月却出手如风地抓住了他的手，素宸反手挣脱，花月顺势松手，往前一扣，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腕。 “如果你从这里走出去，我就会死。” 素宸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他猛地回头，睁大的双眼里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花月却还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只是开口时，才能感觉到语气里那淡淡的绝然：“从今往后，你离开我，我就会死；你伤，我伤；你死，我死。有本事你就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五十六） 这一句掷地有声，仿佛连素宸的目光都被震撼得荡了荡，再之后，便是让人窒息的沉寂。 素宸终究没有再动。 花月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像是要将抓住的那只手揉入掌心。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素宸脸上挪开，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最先动的是唇。 颤了颤，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说出来。 “……你说谎。” 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花月想也不想就反驳：“我没有！” “你总是骗我，我……”素宸没有说下去。 花月怔了怔，而后就笑了起来，那灿烂的笑容让素宸觉得有些不妙。 可下一刻，那灿烂的笑容里，却落下了眼泪来，素宸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花月用力地抱住了。 小孩子撒娇似的抱法，力度却大得让人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花月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颈边，素宸看不见他的表情。 肩膀上濡湿的感觉让素宸不敢去想那究竟是什么。 好久，他才终于听到花月带着哽咽的声音：“你才是总骗我……” 素宸沉默了很久，轻声道：“说什么胡话呢。” “你才总是说谎，总是骗我……师兄是大骗子……”一声叠一声，到后面轻得几乎听不见了，就只剩下满满的委屈和不知来由的欣喜。 “……我不是。”素宸垂下了眼，语焉不详，不知是在说自己不是那个人，还是说自己不是骗子。 花月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便慢慢放开了他。 素宸始终没有抬眼看他，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站在那儿，却让人觉得他格外难过。 “我才不信你！”花月这一句说得咬牙切齿，瞪了素宸半天，又有些忐忑地伸手摸上素宸的肩膀。 这一次素宸没有躲开，却也没有更多的反应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好一阵，花月才微偏了偏头，对上了素宸的双眼：“我问，你答。” 他没有等素宸的回应，便径自说了下去：“你说你不是那个人，幻象是幻象，你是你，对吗？” “对。” “那作为媒介，在幻境成型的时候，你有没有意识？” “没有。” “你说谎！”花月脱口而出。 素宸很平静，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似乎被指责的并不是他。 花月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吓人，最后却啧了一声，勾唇笑了起来。他往素宸面前凑了凑，几乎是贴着素宸的耳边道：“那你刚才说，‘你总是骗我’，是什么意思？” 伪装的平静瞬间崩溃，素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慌。 “你说你不是，我真的信了。”花月的声音很轻，“可是，樊非辛辛苦苦造一个幻境，是为了杀我。结果呢？” 素宸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结果，师兄一次又一次救了我，除了最后一次，他把我赶下山。”花月盯着素宸，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了。 素宸迟疑了片刻，终于道：“你离开结界，就会被禁咒侵蚀，魂飞魄散不是么？” “可是后来我从灵书师姐那儿听说了。当时水云派被围攻，掌门、长老全都被杀了，按常理推断，留在山上必死无疑。师兄……其实还是想救我的吧？” “……我不知道。” 花月笑了笑，话锋一转：“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结界和禁咒的事吧？” 素宸瞪大了双眼。 “大骗子。”花月低骂了一声，却有些慌乱地别开了眼，好久才继续说下去。“你怎么可能没意识？我骗你，你记得；我说过的话，你也记得……你……” “只是旁观而已。”素宸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却平静得近乎冷漠。 花月怔在了那儿，一时间竟是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对，我有意识。我知道你做过的一切，我记得你说过的所有话，但……仅仅是旁观而已。” 这是素宸第一次直直地对上花月的双眼，似乎在告诉他，死心吧。 花月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无法控制地快了起来，手心都有些发冷了，一直冒着汗，抓着素宸的手似乎在颤抖，却分辨不出是自己的还是素宸的。 “你骗人。” 素宸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反驳。 “如果只是旁观，那时候，是谁对我说‘不要再来’？是谁问我‘为什么还要进来’？一个幻象吗？一个樊非创造的，为了杀我而创造的幻象？” 从轻到重，花月的话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说谎，不明白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素宸慢慢地抿住了唇，却居然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偷袭得手，一剑往心窝里刺也能偏到肩膀上。甚至因为我毁掉整个幻境，连自己都赔上，这都只是幻象所为？” “回答我，素宸！” 在花月叫出名字的瞬间，素宸的身体终于微微一颤。 “……最初的时候，确实没有任何意识。” 花月一下子就抬起了头，他在等素宸说下去。他不知道素宸会说什么，却已经无端地紧张了起来。 “直到那一次在归雁峰，你们进了那个山洞……我才第一次有了意识。” 素宸说了一句，又停了下来，漫长的沉默好像在给花月留出思索和逃离的余地。 “我一直旁观着，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那……他……的心思，我都能感受得到。有时似乎也能影响到他，他会如我所愿地行事抉择……也不知道是他本来就如此，还是我执念太深。” “那时候呢？” 素宸抬头，眼中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花月问的究竟是什么。 “第一次在那山洞时，你失神了。”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意识。” “后来师兄教我涤尘术的时候呢？” 素宸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垂眼道：“你一直是少年的模样，直到那时候……说来可笑，不过是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让我想起当年的你。大概真的是执念吧，那一刻我真的很希望我就是那个人。” 花月没有回应，只是径自问下去：“中秋夜，我对师兄说喜欢的时候呢？” 素宸又沉默了。 “在归雁峰上，我的屋子里……我抱你的时候呢？” “……没有。” 漫长的沉默后跟着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否认，让花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看，救我的是你，听我说喜欢的是你，甚至行那欢好之事时也是你，你还不肯对我负责？” （五十七） 素宸猛地抬眼，眼中却有掩都掩不住的心虚：“说、说什么胡话！” “你究竟在逃避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面对花月的质问，素宸没有马上回答。 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挣脱了花月的手，缓慢地退了一步。 花月没有催促，他在等，等这个人说出心底的话。 素宸在沉默了很久以后，终于开了口，说的还是那一句话：“我不是。不管你找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我终究不是你所求的那个人。” “还有呢？” 素宸说得认真，甚至有些绝望，花月却只是极平静地问了一句，就像是茶馆里听说书人讲到曲折处，随口一问。 素宸说不下去了。 花月看着他，半晌啧了一声，居然有几分嗔怪的意味，他伸出了手，素宸忍不住就往后又退了一步。 这惊弓之鸟般的举动让花月相当不满：“过来。” 素宸不进反退，跟他作对似的又退了一步。 花月的脸都黑了：“有胆量你就再退一步试试！” ——从今往后，你离开我，我就会死；你伤，我伤；你死，我死。 显然是到这时才想起花月说过的话，素宸终于没有再动，只是站在那儿微蹙了眉，露出了一丝无措来。 熟悉的表情让花月的心神都为之一荡，半晌才重新伸出手：“过来。” 这一次素宸终于才迟疑了片刻后，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花月满足地笑了起来，手一合抓紧了素宸，两人身旁便有风卷地而起，凭空浮现的花瓣围绕着两人旋转，素宸惊慌地看向花月，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周围的景象就已经变了。 眼前种种豁然开朗，冥府的幽深换成了无边花海，紧握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素宸只觉得自己晃了晃神，就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而花月已经不见了。 周围很静，一望看不到头的花海显得格外诡异，亭台楼阁错落在其中，却不见人影，好像一刹那间，天地就只剩下他一人。 他就站在花海间的小路上，小路两头都被淹没在花海之中，不知所往。 素宸不觉有些失神了，以至于被人从后面抱住时，他脱口叫了出来。 “我喜欢你。” 身后的人什么都没有做，开口就是极热切的表白。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素宸的心跳得很快，却还是努力地挣脱了那人的拥抱，退了几步。 花月没追上前，只是站在那儿，微笑着看他：“我喜欢你。” “你喜欢的……不是我。” 花月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一直说下去：“那时你执剑护在我身前，回过头来的瞬间，我就心动了。后来就越来越喜欢，越来越喜欢……你不喜欢我，我觉得难过，被你赶下山，我也恨过，一恨就是几千年，却还是怎么都忘不掉。” 素宸垂下了眼，藏在袖中的手却无法控制地微颤着，泄露出了他的情绪。 “我这么喜欢你，你记不记得我，是生或死，都改变不了。你看，哪怕是会死在樊非手上，哪怕只是幻象，我也想要跟你在一起。现在你就在我身旁，不是樊非所造的幻象，而是真实存在的……喜欢我的人。” 花月终于往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素宸，声音里有些哽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素宸已经数不清这是花月第几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了。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要妥协。 就这么认了，不管从前，不管以后，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会反悔，哪怕是永远被看作是那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也无所谓，就这么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然而就在他颤抖着伸出手时，抱着他的人却突然松开了手，退了一步，停下了所有动作，就那么安静地站着。 “花月？” “嗯？”回应的声音却是从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 素宸一惊，猛地回头，就看到小路的尽头，花海深处站着一个人。 难以描画的绝色容颜，高高在上的天神傲气，奢华的衣着，好像整个人会发亮一样。 是花月。 素宸忍不住又回过头，身旁站的也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脸，一样的气势，只是微笑着安静地看着他。 “花……月？” 远处的那个人终于走了过来，两两并立，看起来就更相像了，却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我喜欢你。”那个人说出了与之前的人一样的话。 素宸茫然地站在那儿，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那个人终于扬了扬手，一旁微笑着的“花月”便瞬间化作纷飞的花瓣消失，素宸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素宸抿了唇，没有回答。 花月又是一扬手，花飞花落，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又重新出现在素宸眼前。 “我喜欢你。”说的还是一样的话，就连神态都没有丝毫差异。 素宸眼中又浮起了一抹茫然。 “这是我所造的花使，他拥有与我一样的记忆，一样的感情，他刚才就站在这里拥抱你，说了我要说的话，做了我想要做的事。这一切都不是我。” 素宸听着，却不明白花月要表达的意思。 “你会觉得，那不是我么？” “我……不知道。”素宸犹豫了很久，终究摇了摇头。明明不是真正的花月，他却无法否认，那不是花月。 “樊非以你的魂魄造幻境，以你的模样造幻象，幻象因你而对我生情，也因为你，一个本来是为了杀我而造的幻象，一次次地救了我……而你说我爱的不是你？” 素宸张了张口，他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痛苦。 “我只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后悔什么？”花月笑了起来。 素宸没有回答，只是过了很久，他才一点点地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淡漠的模样看起来就是花月记忆里，那洛云山上永远不苟言笑的师兄的模样。 最后他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花月的手：“就……如你所愿吧。” 只是这么一个举动，只是这么一句，本该欣喜若狂，花月却无法控制地心痛了起来。 “傻瓜……” 素宸微仰起头，蹙眉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疑惑。 花月却更难受了，他甚至忍不住抽回了手，捂住素宸的眼。 他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气氛安静得让人窒息。 终于，素宸开了口，被捂住了双眼，他看不见花月，花月也看不到他表情，只听到他的语气很平静：“这样……不行？” “是不需要！”花月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 素宸不明白花月为什么生气了，他没有挣脱花月的手，却又慢慢地抿住了唇。 “我不在意……真的，我不在意你是谁。师兄的模样也好，当年那小王爷的模样也好，现在这样也很好，只要是你就好了……你不需要委屈自己去伪装。” “不委屈的，我一直看着，一直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那就是我一样……那个样子，你会更喜欢吧？” “我不需要！” 花月慢慢放下了手，却死死地抓住了素宸的肩膀，两个人靠得很近，素宸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难过。 素宸不明白。 “是你……就好了。”花月最后的一丝自持终于崩溃，剩下的只是如凡人一般的难过和慌乱，“不要说得好像你是师兄的替身一样！我不需要你装成任何模样，对我来说那都是你，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区分开来，我分不清那有什么不同，我分不出来的……不要这样，素宸……你若在意，我可以不叫你师兄，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可以用一切能让你安心的方式来证明，可是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这一次素宸是真的愣在了当场。 花月的模样就好像在告诉他，他一直在意的，害怕的事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总是怕失去，总是怕有朝一日这个人会后悔，怕有一日这个人会对他说你不是我要的那个人。他总是记着几千年前这个人的无心无情，总是不相信这个人会爱上他。 然而这个人却好像是真心的。 到头来伤人的其实是他。 “我……很害怕。” “怕什么？”花月问，他努力地装做平静，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了心中的紧张。 “……差点害得你被禁咒侵蚀，神魂俱灭……差点杀了你……” 素宸说得很艰难，他不知道花月是不是能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他甚至不敢去看花月，怕会看到他眼中的恨意。 然而花月只是分明地松了口气，笑了起来：“那你要好好补偿我。” “我……” “反正不会有下一次。”素宸还要再说，却很快就被花月打断了，“以后你就是想伤我，也做不到了。” 素宸愣了愣，随即就想起了最重要的事：“你究竟做了什么？” 听到素宸的问话，花月看起来就更得意了，眉飞色舞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格外耀眼，伸手指向花海时就如指点河山一般：“花木是我本源法术，这九重花海，就是我的本源所在。” 素宸下意识地蹙了眉：“这不是应该……” “你也是。”花月打断了他。 素宸的话一下子就说不下去了。 “沈觅提醒我说，我能驱使花使，将神识寄于其上，说不定也能将你的魂魄收于其中，以保你不会魂飞魄散。但这不足够，花使跟作为判官身份证明的判官笔不一样，虽然确实能将你的魂魄收于其中，却只能救急。但他的提醒，让我想到了另一个方法。” 说到这里，花月笑了起来，那种得意到了极致的模样，让素宸都难免有些心慌。 “我以花为你造了这个身体，将你的魂魄融入了我神魂之中，只要我在，你就能永生不灭。” “你说谎……” 花月的脸又黑了，最后哼唧了半天，却还是难掩得意地说：“总之从此以后，你就跟我连成一体了，在这九重花海之中你能随意行走，但离开这里，你就只能跟在我身边。你离得远了，我就会死。你受伤，就等于我神魂受损，你死，我也活不了。” “你胡说！”素宸看起来已经彻底乱了。 “你要不信，现在就走出去试试啊。”花月侧眼看着他，笑容里带着几分寒意，“我死了你倒是可以解脱，不过是被打回原形罢了。若有人救你，比如让沈觅把那判官之位还给你，你也能继续活下去。” 素宸看着他，脚步却怎么都挪不出去，好久才道：“现在就解开。” “休想。” 看着小孩子一样别过头去的花月，素宸有些无力了。 “……离得远，是有多远？” “九重花海是我本源所在，你喜欢去哪都可以，至于离开这里……”花月把一个字拖得老长，等看到素宸脸上的紧张，才满足地说下去，“那最好是寸步不离地呆在我身边。” 素宸下意识就蹙起了眉。 花月的表情却变得温柔，伸手轻抚过他的眉间：“我们都不会死的，往后会一直在一起。” 素宸的心颤了一下。 “我总是不知道你在介意什么，总是害怕你会跑掉，只好这样绑着你。”花月笑起来还是带着那一丝得意。 素宸突然就想起了那时候花月施法，沈觅和阎王脸上的震惊，和最后花月回答的那句“这样很好”。 “……你那时候有没有想过，”素宸开口时，花月就很自然地看着他，素宸顿了顿，才把话说下去，“你问我，幻境之中有没有意识……若是我回答没有呢？” 花月啧了一声，笑得张扬：“那又怎样？若是没有，就当是本君恩赐你这凡人一个天大的机缘，让你从此与我长相厮守，你不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喜欢我吗，遇上这么个机缘就该赶紧给我欣喜若狂地笑一个啊。” 素宸怔怔地听着他说，略嫌苍白的脸上终于一点点地染上了红晕，表情却摆得格外正经：“说什么胡话。” 花月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没等素宸反应过来，便又心痒难耐地接连蹭了几下。 素宸下意识地伸手推他，花月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就算你将过去忘尽也无所谓，我们从头开始好了。” “从头开始……” 额上被亲了一下，花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说不尽的暧昧：“像这样从头……” 吻落在了鼻尖上。 “这样……” 唇上。 “这样……” 而后便是唇齿交缠。 素宸的手还抵在花月胸前，却终究在这缠绵的一吻中慢慢地放弃了抵抗。 而一吻已经到了最激烈处，两个人的呼吸都在不经意间变得急促起来。 “你身上好像有花香……” 不知意味的话，让人连心都颤抖了起来，素宸下意识地抓住了花月的衣襟，却微妙地像是要扯下他的衣服一般。 “别急。”花月的低语让素宸觉得羞耻不已，脸上红晕更艳，几乎都能滴出血来了。 花月的眼中多了一分迷乱，他越发急躁地亲吻着素宸，吮吸着那透着红发着热的耳垂，自耳际一点点地往下，最后恶作剧般地啃咬着素宸的脖子。 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素宸无法控制地紧张了起来，抓着花月衣襟的手无发控制地就想将人推开，花月却更用力地抱住他，要将他嵌入自己怀里似的。 吻落在了后颈，那种酥麻的感觉却足以让人窒息。 只是亲吻，素宸就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素宸……” 花月叫了一声，素宸却觉得自己快要被那一声中的温柔淹没了。 而花月却像是上瘾了般，开始反反复复地叫他的名：“素宸，素宸……” ——你若在意，我可以不叫你师兄，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可以用一切能让你安心的方式来证明。 素宸合上了眼，任自己倒在这个人的怀里。 是怎么被压在地上的他都已经分不清了，苍穹高远，花海无边，那诡异的空旷让他觉得惊惶，衣服被解开的瞬间，羞耻感就分明地强烈了起来。 而他只是紧紧地抓着花月的衣襟。 细碎的吻又一次落在脖子上时，他突然觉得很安心。 “花月。” “嗯？”花月马上就回应了一句。 素宸没有回答，只是笨拙地扯了扯他的衣服。 如同有什么被鼓舞了，落在身上的吻变得狂热了起来，眨眼就变得如野兽啃咬一般，素宸甚至觉得自己会被身上压着的这个人吃掉。 而花月已经含住了他胸前的突起。 “啊……”素宸低叫了一声，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湿润温热的舌尖不断地舔弄着，那一点很快就硬了，微妙的快感和难以忍受的酥麻感让素宸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下一刻花月却已经紧紧地扶住了他的腰，越发卖力地吮吸起来。 “不、别……”素宸蹙起了眉头，他忍耐不了了。 花月却只是不折不挠地来回舔弄着，直到他低低地呻吟了起来，才终于往下挪了挪。 素宸急促地喘息着，微微地放松了身体，便感觉到有吻落在了小腹上。 湿润的舌尖，连同那游移的指头，几乎让素宸的理智瞬间崩溃。 “不要，不要……”他徒劳地挣扎着，花月却没有罢手。 欲望已经抬头，胀痛的感觉越来越分明，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却被花月轻易地捉住了。 “不要，花月……”素宸慌乱了起来。 花月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只依旧不断地在他小腹上落下细碎的吻，直到他快要哭出来时，才终于停止。 突然消失的接触却让人更加难受。 “花月……” “已经这么精神了。”花月的声音很轻，他埋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那贲张的欲望。 “啊！”素宸失声叫了出来，那火灼般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像要被烧起来一样。 连同心底怎么都压抑不住的渴望。 “花月……”他又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如同奖励一般，那个人又在他身上印下一吻，他低吟一声，摸索着反握住了那个人的手。 下身被温热的口腔完全含住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融化掉了。 “味道……很好。”夸奖一般的细语，听起来却让人觉得羞耻无比，素宸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害羞的样子也很好。”花月似乎笑了，舌尖却越发卖力地舔弄了起来，“别遮掩着，让我看看……” “不……”零碎的拒绝声带着无尽的暧昧，素宸一下子就咬住了唇，再不吭声。 “我喜欢你的声音。”花月说着，在他的分身上亲了亲，又重新含住，缓慢地吮吸了起来。 暧昧的水声让周围的气氛都似染上了银靡之色，如针一般不断地刺激着素宸。 “啊……” 细碎的呻吟终于无法控制地溢出，花月笑了，停下了吮吸的动作，又开始不轻不重地在那贲张的分身上亲吻了起来。 素宸快要疯掉了。 断断续续的轻叫连成了缠绵的吟哦，他再无法压抑，只能微张着口不断地喘息，胡乱地说着求饶的话：“不……不要……” 花月并没有放过他，恶作剧般的轻吻和吮吸一直持续，素宸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在空中胡乱地抓摸着。 失去遮掩的脸上是痛苦和迷乱，这让他看起来格外的诱人。 “不行、不行了……花月……啊啊……” 高朝之际，素宸的身体如离水的鱼般扑腾了起来，而后又重重地跌落下去，喷薄而出的液体滴落在他的小腹上，每一下都会引起他剧烈的颤抖。 而他就像是彻底失去了力气般躺在那儿喘着气，喉咙间溢出的呻吟带着说不尽的婉转和暧昧。 花月俯下身，压着他吻上了他的唇。 麝香的气息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粘腻的触感似乎将两人的心跳都连在了一起，那种感觉让素宸想逃，却又怎么都逃脱不了。 “素宸，素宸……”花月叫了他的名字，总是重重叠叠地，叫得人心都乱了。 “别……” “别什么？” 素宸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扭过了头。 花月却又亲了亲他的耳朵，含住那小巧的耳垂吮吸了一阵，才低声道：“真想把你整个吞下去。” 素宸的脸似乎更红了，就连眼皮都泛着桃色，花月看得心猿意马，落在他身上的亲吻也越发地炽热了起来。 从喉结到锁骨，从胸前，到小腹，腿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细致地舔弄着，素宸觉得自己就好像盘中的美食，只等着人动手。 彼此的喘息声都变得粗重，花月却只是不断地在他身上流连，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身体，迟迟没有再进一步。 素宸忍耐不住了。 欲望都已重新抬头，那种迟迟得不到满足的空虚让他崩溃。 他忍不住伸出手，回抱住了花月，如同要索取什么一般，缓慢而漫无目的地游移着。 “你想要我吗？” “要……不……”理智在崩塌的边缘，素宸根本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花月却笑了，挑逗般地在他身上印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最后埋下头，小心翼翼地吻上了那粉嫩的小穴。 “啊！”素宸失声叫了出来。 下意识的挣扎很快就被花月压制住了，他在地上辗转，身下被舔弄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害怕。 花月舔弄得很仔细，直到素宸无法控制地呻吟出声，他才停下了动作，而后以指头沾着粘稠的体液，一点点地往小穴里探去。 素宸的挣扎一下子就剧烈了起来，花月只能用身体压着他，一边摸索着吻上他的唇。 “唔……”痛苦的呻吟里却带着微妙的愉悦，如同上好的催情药，让人迷失。 花月的指头探得更深，他能够感觉到身下的人传来的那细微的颤抖，这让他生出了一种凌虐的快感来。 放进第二根指头时，素宸细声地哭了出来，那种脆弱的姿态几乎让花月把持不住。他拼命地想要摆脱侵入体内的异物，而每一次挣扎，换来的却是更深入的侵犯。 “好棒……你看，就像要把我的指头吞掉一样。” “不、不要说了……”赤裸裸的话语让素宸羞耻欲死，体内慢慢升起的快感和逐渐失控的身体更让他崩溃。 花月终于抽出了手，空虚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几乎将人溺毙。 “不……”素宸下意识地开了口，很快又抿住了嘴。 花月笑了起来，安抚似的亲了他一下，便以舌尖挑开了他的唇。 素宸被动地张了口，唇齿交缠的瞬间，他感觉有什么炽热贲张的庞然大物抵在了自己的身下。 “不要，不……”素宸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却还是本能地慌乱不已。 而下一刻那庞然大物已经捅入了他的体内。 “啊——” 身体瞬间被充盈的疼痛让素宸惨声叫了出来，花月都有些慌了，胡乱地含住他的唇又吻了下去，手不断地在他腰间抚摸着，安抚一般。 “不……”素宸一直在挣扎。 花月也格外地难受，却只能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素宸，素宸……” 素宸合上了眼，挣扎开始一点点地减弱，眉间却始终凝着一抹痛楚。 花月不停地吻着他，最后反反复复地舔弄着那轻蹙的眉头，直到素宸低吟着慢慢舒展开来，他才又一次顶了进去。 这一次素宸低哼了一声，却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花月。 花月再忍不住，俯身搂住他的肩膀，缓慢地抽送了起来。 激情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有力的顶撞让素宸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摇晃了起来，他微仰起头，便感觉到细碎的吻落在锁骨上，而花月的手也已经包裹住了他重新抬头的欲望，抚弄了起来。 轻柔的酥麻感，越发强烈的快感，还有身下几乎要将他捅穿般的冲刺，素宸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意识被一点点吞没，他像是再承受不住，微张口剧烈地喘息起来，低回的呻吟声被那一下比一下猛烈的抽插冲撞得破碎而凌乱：“啊……别、别，轻……不要……啊……” 花月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却始终没有慢下来，背后轻抓而过的手如同一直挠到他心底一般，自心底涌起的强烈渴望让他恨不得将身下的人彻底贯穿。 而素宸已经到达极限了，高朝的快感和窒息的感觉让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任由花月将他抱起，无力地靠在花月怀里，承受着着越加猛烈的冲刺。 “啊啊……啊啊啊——”激情终于到达了颠峰，又急又重的抽插让他无法控制地仰起了头，身体因为紧绷而无法控制地痉挛起来，欲望喷薄而出的瞬间，好像连意识都消失了。 “我爱你，不是骗你的。” 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说出了这样的话，素宸都已经分不清了，他只能靠在那儿，无力地喘息着。 “素宸。”花月叫了他的名字，而后轻轻地在他眉心印下一吻。 他动了动，却无力回应。 “素宸，素宸……”花月又叫了一声，再印下一吻，再一声，而后是细碎的亲吻，就如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重重复复地把玩着，乐此不疲。 素宸努力地想要躲开，却始终无能为力，倒是最后花月自己停了下来，很委屈地抱怨：“亲一下又不会怎样……” 素宸勾了勾唇，最后慢慢地笑了起来。 花月没有再说话，只是搂着他，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就像做梦一样。”素宸靠在那儿，闭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一直都记得你跟我说，你是天庭上仙，而我不过是个凡人。” 花月笑了笑：“我从一开始爱上的，就是个凡人。” 素宸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唤了一声：“花月。” “嗯？” 素宸却没有马上回应，花月也不急。 “……叫师兄，也可以。” “嗯？” 素宸微微地笑了起来，第一次主动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不听话，就罚。” “打屁股？” 素宸没有回答。 花月也没有再说，只是看着他，看久了，又忍不住亲了他一下，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泪水落在素宸身上，似乎还带着灼人的温度：“幸好……你是凡人。” 曾经上穷碧落，下尽黄泉，遍寻不着。 曾经以为不过是南柯一梦，每一个人都说那不过是个不存在的幻象。 而如今，是凡人……就已经足够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