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千窟 上——暮庭

作者:暮庭  录入:07-20

 文案:

 宿昔走进迟府的时候,是冬季里一个非常好的日子。 迟誉是当今皇帝夙皇第六子,小时被皇帝过继立下赫赫战功的迟郡王,领子爵衔,在夙京设迟府,这迟爵爷和没有血缘关系的郡王父亲一样,是千里挑一的杰出武将,随多年定居在夙京,然早些年,也为夙朝立下些战功,因着毕竟是父子的关系,皇帝对迟誉颇多照顾,夙寐二十五年年,圣上遣礼部为这位异姓儿子送了一批侍卫谋士,这其中,就有宿昔。 “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然天家富贵温柔乡,生平第一得意事,亦不过如此。” “请爵爷信任宿昔。” “这原是爵妃和仪妃的活儿,倒让属下得了个巧宗。” 宿昔虽是侍奉的文客,出身微贱,乃边塞外族人士,然性情灵活,巧言善辩,凭此得了迟誉欢心,更有迎边关小国郡主入夙皇后宫为妃,共解救夙京数万疫症子民,渐渐成为迟誉身边第一得意人。 “宠固然是宠,却未必信啊……” 内容标签:宅斗 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宿昔,迟誉 ┃ 配角:云昔弦,管阙晴 ┃ 其它:古代,强强,相爱相杀 第一章 宿昔一晚上不知道被吵醒多少次了。 身边不知道哪个人呼噜打得震天响,他不厌其烦的翻了个身,抽出充当枕头的被子抖了几下捂住耳朵,把头埋进通铺上的褥子里,天边亮起的辰光从小窗户透进来洒在通铺上,估摸着差不多是寅时了,待会儿就该准备出发,他又一咕噜坐起来,动作麻利的翻出外衫套上。 “干什么?” 睡在右边的人揉揉眼睛,不耐烦的骂了一句,用腿把他往左边踢了一下,宿昔也不在意,笑嘻嘻跳下炕,给自己穿上鞋子。 通铺哪里是那么好住的,宿昔虽然出身不高,打小跟了店铺做伙计起吃穿用度就都不甚宽裕,但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几十个汉子挤在一条炕上,一晚上打呼噜说梦话的层出不穷,子时的时候就把他吵醒一回,好容易睡着,现在又被吵了起来,整个屋子漫着一股咸臭味儿,宿昔到底是识文断字的文人出身,自然觉得嫌弃,三两下蹬上鞋,系好外衫,正往门外走,看见东墙角铺上也有个人在穿衣服,认出来是一批选出来的文客谋士,想这斯文人大概也是被吵起来的,便和他相视一笑。 宿昔推开门,清晨露水的味道就混着清风迎面而来,让人深觉惬意,他走出来,反手把门叩上,看天色现在起码已经卯时一刻还多了,估摸着时间正正好,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来了几个仆役模样的人,走进屋里把通铺上的人都叫了起来,给了崭新的衣衫催着去沐浴漱洗。 宿昔这批人是皇帝命礼部的人选出来给迟爵爷送去的,一共二十多个人,有侍卫,也有识文断字的谋士,今天就是送去迟府上的日子,一大早才这么匆匆忙忙,赶着冲个澡换上衣服,就通通塞到马车上,迎着微亮的熹光一路向爵爷府驶去。 这迟爵爷是当今圣上第六子,五岁上头被圣上过继给了迟郡王,迟郡王是夙朝威名赫赫的猛将,因为为圣上立下累累战功才被封为异姓郡王,然膝下无子,圣上便把生母出身不甚高贵的第六子出继给了迟王,为皇六子赐姓迟,单名誉,却不曾让迟誉继承迟王的郡王衔,只另封子爵,所以世人皆称爵爷,迟誉和圣上夙皇虽无父子之名,却有父子之实,因此圣上虽不曾提过迟爵爷的爵位,素日里却对他颇多照顾,这次宿昔一等人被送往迟誉府上,就是夙皇下的旨意。 马车行驶的路上天色已逐渐亮起来,因时值冬日,却也不是大亮,倒像在天上拢了一层雾气,薄薄透出朦胧亮光来,远远已经能看见迟府雕画壁梁,一路驶到门前,却不进大门,捡了侧门进去了,一连进了几道门才停下,早有仆役打扮的人上来迎接,这子爵府修葺精妙,也算端丽,一路上奇石异草,雪色的石阶接着抄手游廊,湖水上浮着薄薄一层冰,冬日万物寂寥,独松竹还是苍郁的翠色,看起来倒还生机勃勃,宿昔跳下车,跟着一个马车上的人排成一排,听候吩咐,这时又走来几个下人,搬着一个箩筐往地上洒,原来那筐里全是带着斑斑铁锈的铁钉和碎瓷片,旁边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为何。 过了一会儿才有个看起来有体面的老役人朝这边走过来,传达爵爷的意思,让所有人尽情施展本领,从这堆瓷片铁钉上经过,任凭什么办法都好,只消不碰到这堆瓷片就好,一时间夙皇赐下来的侍卫皆各展所能,也有单手撑地翻过去的,也有用轻功轻松渡过去的,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猫儿眼眉眼弯弯的栗色衣衫青年人,站在原地笑吟吟的看着他。 “这位——” “我不会。”青年人还是那么一副嘴角弯弯的样子,无辜的笑着看着他。 “不会?”老仆人简直吃惊极了,皇帝向爵爷亲赐下来的侍卫随从,岂有连防身功夫都没有的道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弄错了什么吗? “我真的不会。”青年耸耸肩,刚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就被从隔壁人群冲出来的礼部官员抓住了手臂。 “你是送来的谋士,怎么跑到侍从堆里了?”官员连连斥责他文武不分,要带着他走到文客那里去,这时道路上熙熙攘攘挤着的人群忽然自动分开了,依稀可见有个人影走了过来,在老仆的示意下,官员连忙扯着宿昔弯腰请安。 宿昔一边弯着腰,一边歪着头把眼角翘起来偷偷打量来者,这就是皇帝第六子,后来过继给迟郡王的皇六子迟誉,历代帝王充实宫廷,大都是挑选了家境显赫的女子,又讲究贤德女礼,因此但凡高位后妃,姿色大都并不十分出色,然迟誉的生母昭仪韦氏乃两江盐运使独女,虽姿色出众,家境殷实,却并不显赫,这也是夙皇之所以将她的儿子出继出去的原因,面前的子爵迟誉看来继承了生母的容貌,也称得上俊朗,虽有威势,仍不匮随和,看起来倒像好相与的样子—— 向迟誉告辞,宿昔便随着那名礼部官员回到谋士们聚集的地方,迟誉摘下老奴手上佩戴的碧玺戒指丢进湖里,在背后询问胜出的侍卫们,谁能下水将那枚戒指取出。 时值冬日,前几天才下过大雪,如今消雪正是冷的时候,那湖水是冻得结了冰的,哪个下去一趟再回来不是种严峻考验呢,竟用这样的法子考验侍卫,走出园子的时候,宿昔转回头,远远看了迟誉一眼。 不同于侍卫经过挑选,这次夙皇下令赐下来的谋士迟誉全部照单全收,留在了府里,很快就有府里的总管亲自来接人,这总管年纪不大,是个正当韶龄的少女,容貌昳丽,桃红色软绸罗衣,乳白色的素雪绢领子遮住一点素净的颈间肌肤,戴一枚小小的白玉海棠压发,怀里抱着珐琅小暖炉: “我是爵爷府里的管事,姓管,各位初进府里,爵爷安排你们住在西院,素日里来有什么要麻烦我的,尽管开口就好。” “管小姐有礼。”宿昔也笑吟吟的向她回礼。 说着管氏就带一干文客进了西院,这西院十分宽敞,遍植竹林,苍苍葱葱十分茂盛,安排了两人一个房间后管氏便辞别前去向迟誉回禀,宿昔放下随身包袱,推开了两人房的窗户。 第二章 宿昔收拾好东西,把床铺整理起来,同住一间的文客就是今早起来和他打招呼的人,相处倒也惬意,但他生就跳脱的性子,一个人待在房里哪待得住,一转身就出门去闲逛,西院宽敞,共有十余所平房,下面白石台阶也遍植花草,虽然因为步入冬季万物皆萧索,但庭院游廊,曲径通幽,大片竹林呈现出葱葱郁郁的深绿色,仍称得上风景秀丽。 从西院出去乃是府中曲曲绕绕一道湖泊,湖上曲桥雅致,湖边就是抄手游廊,绕过游廊是迟誉和老郡王妃,爵爷侧妃的住所,府中四角又分成四园,分植松竹梅兰,称松园、竹园、梅园、兰园,迟誉虽受领子爵衔,然府邸却是照着侯爵仪制建造,宿昔忍不住唏嘘,也不知是迟誉自己授意还是得了夙皇许可的,毕竟迟誉和夙皇乃是父子,迟誉逾越礼制,不知夙皇是否会介意。 晌午不到就下起雪来,看样子还有越下越大的势头,不能在外面闲逛了,宿昔在屋檐下面把外衫上的雪抖动干净,推门回房,门客正在里面抄写诗经,宿昔和他打了个招呼,和衣上床补觉。 傍晚的时候雪越下越大了,仆役过来送了晚膳,是一盘清炒苦瓜,一碗烧田螺肉并一碗米饭,那饭粒是硬的,宿昔咬着筷子吃了半碗饭,放下筷子披着一件外衫出去打水,雪已停了下来,竹叶和台阶上都积了一层雪,井里的水都是冰的,伸手一摸寒气都逼进骨缝里,身上打着哆嗦,但哪里有保暖的衣服穿呢,宿昔还得披着自己那件单薄的外衫,把盛着冰水的木桶拎进去,想着要泡个热水澡的念头也不得不打消了,恰碰到两个仆役抬着一大桶热水走过去,便腆着脸皮去讨点热水,想着洗把脸也好,那几个小厮穿着整齐,看起来也有有体面的,斜眼看着他说道:“里面几位小姐要洗澡,哪里有水供给你,这日子热水供得紧,想要热水自己开个灶烧去吧。” 言尽于此,宿昔也无话可说,只能拎着小木桶踱着步回去了,用这一桶冰水胡乱洗了把脸就上床歇下。 虽然是圣上亲自给爵爷的人,然门客谋士不比有武功傍身的侍卫,一时间哪里有出头之日呢,只当闲人一样供起来也就是了,更不消说宿昔这一批谋士是当今圣上亲自赐下来的,身为圣上过继出来的儿子,迟誉又怎么能放心大胆的用? 宿昔已经预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大致是什么样的,他在单薄的床板上翻了个身,把枕头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进迟府的第一个晚上宿昔睡得很不好,晚上风声凌冽,宿昔的房间就在那一大片竹林前面,狂风吹动竹叶发出阵阵窸窣声,扰得人无法安眠,他一直睡到巳时才从床上爬起来,就接到吩咐,迟誉宣昨日来的谋客们到梅园见面。 梅园在府邸南角,遍植垂枝碧色檀心梅,宿昔是夙朝边境外小国陵苑出身,还从未见过碧色的梅,那梅花五瓣通体碧色,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晶莹剔透开满树梢,一大片碧绿梅林浮动,偏迟誉还未到,宿昔又来得早了点,便站在梅林间赏花,他没有厚实的衣服,还只套着那一件青色单衣,远远看着竟和梅花融为一体,迟誉在老仆和几个侍从陪同下朝梅园这边走过来,就见个穿着青色外衫的青年站在碧色梅花间,折了梅枝把玩,上前走了几步,青年看见他,连忙垂下握着梅花的手,向他弯腰行礼: “宿昔参见爵爷。” “可是昨日皇帝送来的谋客?”迟誉问道。 “正是。” 宿昔拢了衣袖,复又下跪行了大礼,迟誉示意让他起来,盯着他手里折下来的梅花淡淡道:“这碧色檀心梅如何,可是从边境移来的佳卉,只寒冬腊月,最严峻的时节里才开得热烈,秋冬想见到却是不行的。” “确实珍贵,属下还从未见过碧色的梅花。”这碧色檀心梅花瓣虽是碧色,然花蕊却是鲜红色,与碧色相映成趣,带一点消融的雪水,又剔透十分,宿昔把梅花放下,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恭敬回答。 “你说的是,只这碧色檀心梅是本爵爱物,现在被你折了去——” 宿昔闻言,连忙又把头更深的低下去告罪,迟誉却示意他站起来回话。 “不知者不罪,你且起来说话。” 宿昔依言而起。 他穿的单薄,一身青衣,但相貌隽丽,一双猫儿眼微微上翘,细看却是琥珀色的,流光溢彩十分好看,迟誉一言不发打量着他,这时天色渐渐低沉下来,竟又开始下雪,见他仅穿一件青衫,十分单薄,迟誉便挥手示意身边老仆把一件羽毛缎斗篷赐给他,因着天已下雪,摆手示意宿昔随他一并回到室内。 迟誉在厅室设宴邀请文客,款待菜色酒水,文客们请了安就各自坐下,宴上佳肴满桌,糯果鸭条,八宝鸡丁,一品豆腐,宿昔一连吃了几顿冷菜冷饭,也不像别人那样赶上去奉承爵爷,一个人吃的不亦乐乎,这场宴会也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迟誉开宴款待新入府的诸名谋士,众人聚在一起说话行乐,过不了一会儿就有歌舞表演上场,数名翠裙女子在厅间起舞,那衣衫翠绿,腰带却是大红色,翻转起舞间煞是好看,有文客忙不迭起身赞叹,言如今正值寒冬,却让舞姬们皆做翠衣红腰的打扮,恰如池间新荷,让人在严寒之间想到盛夏满湖荷花,红粉盛景,实在心思新颖,此言一出在座的谋士纷纷一并起身恭迎,独宿昔一个捧着一碗雪冬乌鸡汤,喝得呼哧呼哧,寒冬时节喝上一碗乌鸡汤发发汗实在舒坦,他只顾喝汤一声不吭,把热闹都留给别人。 “宿昔,你觉得这歌舞如何?”可惜他一碗汤没喝完,就被迟誉点名,宿昔忙放下碗,用袖口随便擦了下嘴,起身弯腰对迟誉行礼:“属下觉得这,歌舞立意新巧,实在精彩,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天家富贵温柔乡,生平第一得意事,亦不过如此。” 难为他只顾喝汤也能诹出这些,之后迟誉却也没再叫他起来说话,宴会结束后宿昔随着人群就要回去,却被老仆一个眼神留了下来,示意他去见迟誉。 “不知爵爷留下宿昔所为何事?” 宿昔试探着问了一句,迟誉挥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让侍从摆上棋局。 “承蒙爵爷高见,只是属下——棋艺实在不精。”宿昔虽这么说着,还是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迟誉只道无妨,又让他先行一步,宿昔于是挽袖取棋。 落子数次后,侍从奉了茶上来,迟誉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似是无意问道:“你的名讳是宿昔,是哪个宿昔?” “回爵爷,正是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的宿昔。”宿昔于是放下指间的棋子,恭恭敬敬向他回话。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可见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迟誉慢悠悠说着,喝下一口茶,宿昔闻言不由一笑:“爵爷谬赞,《照镜见白发里》言:‘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因此宿昔二字也有过往、从前之意,只因家父有了属下这个不孝子后家境逐渐败落,才给属下起了这个名字,时时追忆家门过往荣华罢了,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字。” 说着也捧起茶盏,有模有样小口啜着茶。 “虽然你是皇帝赐下来的人,但既然入了子爵府,便是我迟誉属下,不必如此拘礼。”迟誉见他行动拘谨,放下茶杯说道,边说边又夹起一子落下,宿昔跟上一子,迟誉不由得笑道:“你果真棋艺泛泛。” “爵爷面前,属下哪敢班门弄斧?”宿昔暗自思付,毕竟是皇帝赐下来的人,迟誉总不可能一开始就完全信任的起用他,因此才在宴会后留下来暗自试探,这肯定不会是他宿昔一个人的待遇,相信其他夙皇赐下来的人,迟誉也会这么召见一次加以暗示。 他这么想着,用棋子敲击桌角边缘,发出微弱的响声,天色暗起来,侍从已经点上了烛台,红珊瑚状的烛泪凝结在烛台边缘,遮挡住了一点亮光,把人影投射在窗纸上,忽然间风声大作,窗纸被从外面捅破了,一顶长剑刺入室内,烛影剧烈摇动,棋盘打翻在地,数个黑影用剑刺破窗纸破窗而入,带着凌冽的寒风一同涌进来,宿昔猛地起身,剑花挽出雪亮的光,但是迟誉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宿昔的身体僵住了,他在一瞬间猜测到迟誉可能是在试探自己,他是圣上御赐的文客,他怎会武功? 想到这里,宿昔只能停留在原地,眼看着黑影舞动长剑向迟誉袭来,迟誉却仍旧不动分毫,也不呼唤侍卫,宿昔皱起眉头,手指摸到桌边的烛台握住,想把这个丢出去先转移一下刺客的注意力。 这时候为首的黑影伸直手臂,凌冽的剑尖笔直的向迟誉刺去,寒光压迫向胸口,宿昔扬起了手里的烛台,千钧一发的时刻迟誉猛地起身扬高手臂,抓住身边的宿昔向身前投去,为自己挡剑,幸而身体转得迅速,剑刃只斜斜擦过宿昔的脚踝,宿昔抬手狠狠把烛台掷出去,黑影痛呼一声按住眼睛,迟誉看准时机抢过黑影手中沾着血迹的长剑向前刺去,剑刃刺入胸口,霎时间血花四溅,宿昔猛地跌倒在地,捂住受伤的脚踝,费力的让自己站起来。 同一时间迟府的侍卫也破门而入,将黑影团团围住,宿昔捂着受伤的腿站到迟誉身后,迟誉随手把沾满刺客鲜血的剑丢到地上,吩咐侍卫把刺客全部压下去审问,然后转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宿昔。 宿昔伤得不重,只是小腿到脚踝的部分被剑身划过,他随手抹了一把腿上的血,心想迟爵爷果然心冷如铁,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拉别人为自己挡剑,只是看样子他的武功也不甚简单,不愧是早些年立下数起战功的将军义子。 宿昔擦血的时候,迟誉就在一旁看着他,只到宿昔抬起头来,才淡淡吩咐下去:“宿先生奋力救主,为本爵保驾,赏。” 宿昔连忙曲起受伤的腿,双膝跪地谢恩。 一番闹腾之后夜已深了,迟誉吩咐叫几个下奴陪迟誉回西院,虽然雪已经停了,天气却还是寒冷逼人的,宿昔把迟誉赐下来的那件羽毛缎斗篷披在身上走下台阶,恭敬的请仆役们就停在门口,他自己回去,带着受伤的右腿走了没几步,就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住了脚,那石阶上遗落了一串玛瑙连珠镯,他盯着镯子看了一会儿,绕过继续向西院走去。 第三章 因着“护主”的功劳,迟誉吩咐下人给宿昔送来了打赏,也不过几匹青纱,茧绸和一些银两,宿昔把银子收起来,剩下的青纱和茧绸都分给了一个院子的文侍,一连下了几天的雪,消雪的时候实在阴冷十分,夜里的时候宿昔只能把迟誉几天前随手赏下来的那件羽毛缎的斗篷充当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吐气湿润的吐在绒缎上,虽然上半身还算暖和,但腿部的伤口用绷带粗粝耳朵裹起来,寒气不住的渗透进去,宿昔生在夙朝边关的陵苑国,陵苑四季气候温和,不比夙朝的四季鲜明,冬日里尤其严寒,他长在陵苑,哪里受得了这种寒冷的折磨,把斗篷裹得更紧,头更深的埋进枕头里。 接下来的几天迟誉也接连召见了其他的文侍,却再也没有发生过当天的刺客事件,那些被押下去的刺客口里有没有拷问出什么东西,宿昔也无从知晓,夙朝这节气里真是阴冷的可怕,他又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只每天待在房间里,和文侍坐在桌子两边各干各的事情,互不干扰,只夜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受冻,他虽然也想拿出那天迟誉赏下来的茧绸,添上棉花,自己掏钱让外面人给做几件棉袄穿,但爵爷府里规矩大,严禁府里人和外面私下有牵扯,这个主意也只好作罢,这时候忽然从宫里传来消息,说瑞香郡主即日就要回府了,新进的这批文侍侍卫也都要去迎接,虽然只是走个过场,然也不得不小心应对,宿昔洗漱完毕早早上了床,和同室的文客打过招呼后吹熄了蜡烛,夙朝的夜晚还是这么冷,因为受寒,宿昔蜷在斗篷里咳嗽不止,烧得面上发热,寒气从脚底泛上来,一点点逼进四肢百骸,冷得他牙齿发颤,实在难以忍受,心里盘算着如何想办法摆脱目前的处境,他用薄薄的一层被子遮住脸,也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第二日就是瑞香郡主回府的日子,宿昔洗漱过后用了早餐,几天内的积雪已经差不多完全融化了,太阳一出,映照得盛着露水的竹叶晶莹剔透,他从西院出来的时候便看见湖上的雪也化了,梅园的碧色梅花也渐渐垂败,不复当日的盛景,便掏出袖里的笛子低声吹了一曲,宿昔这支笛子是机缘巧合下得的猿骨笛,吹奏起来声音清圆,回音绵长,并非一般的竹笛,颓败的碧色梅林里吹上这么一曲,宿昔也觉得甚有趣味,他一边随手点打着笛上的小孔,一边思付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瑞香郡主从宫里回来之后迟誉去府门接她,经过梅园时就听见梅花林里传出阵阵笛声,这声音并非一般竹笛音色,反而要清脆数倍,碧色的叠叠梅花掩映着一个颀长身影,穿着羽毛缎斗篷和一件青色长衫,他认出这是早些天皇帝送来,前几天晚上还被他随手用来挡了一剑的那个文侍,名字好像叫做宿昔—— “爵爷,郡主刚刚到了侧门,老王妃已经去接了,咱们也快点过去吧,您说是不是?”老奴给身后几个下人使了个眼色,出声说道,迟誉嗯了一声,对着他摆了摆手,往侧门那里走过去。 “这人就是那天挡剑的宿昔?”走了几步路,他又问了一句。 “正是宿昔。”老奴点点头,陪着主子往前走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爵爷,这宿昔——是圣上的人啊。” “本爵知道。”迟誉也不看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迈开步子继续往府邸门前走过去了。 瑞香和老郡王妃已经等在门前,见到迟誉过来,瑞香连忙向他行礼,唤了一声兄长。 “母亲,瑞香。” 这瑞香郡主原是平民女子,只因几年前机缘巧合救了老郡王妃,才被郡王妃收做义女,封号瑞香,因此皆称瑞香郡主,虽然和老王妃,和迟誉都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但迟誉从来待她也不薄,一应吃穿用度都按着定例,十分优渥,这半年来一直在宫中陪伴太后,直到今日才出宫回到府里来,一同来迎接她的,除了迟誉,老郡王妃,管家管氏。还有迟誉的侧妃董氏。 “母亲,仪妃。”瑞香又依次向二人行礼,侧妃董氏的名讳是妗仪,但因为只是侧妃,没有资格让人叫上一声“爵妃”,因此一直以来,都只是折中唤为仪妃,只见这仪妃打扮的好生奢丽,穿一身胭脂绡的芍药广袖宽身外衣,上面用暗金线绣着五翟凌云花纹,又用蔷薇石,紫瑛石嵌以点缀,五官珠圆玉润,唇角微弯,头上戴一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胸前挂着迟誉亲赐下来的红宝项链,和瑞香、管氏二人站在一起也是各有风姿。 宿昔也是第一次见到迟誉这位侧妃,迟誉还未曾大婚过,自然没有爵妃,只有早些年皇帝赐下来的一位侧妃,就是这位董氏妗仪,只是传言她并不受迟誉宠爱,虽然如此,却也是迟誉唯一一位侧妃,除此之外迟誉还有一名不得重视的儿子,是府里卑下的通房丫头所出,自然,仪妃无所出,看迟誉的这个儿子也不会太过顺眼了。 宿昔这么琢磨着,随人流一起目送迟誉带着老王妃和瑞香往后院过去了,仪妃对着管氏招了招手:“阙晴,你随我来。” 原来这总管小姐的名讳是阙晴,宿昔收好笛子,在迟誉和家人经过时低垂下头去,看着子爵府的主子们浩浩荡荡回去了,才复又直起身来。 仪妃叫了管阙晴去是和她研讨做胭脂的法子,爵爷府里的事物,常日里一应是管阙晴处理,董妗仪虽为侧妃之尊,然不得迟誉宠爱,府里事物是一点插不上手的,也没有实权,只能待在后院里自顾自做点喜欢的事,阙晴回了房里,脱下斗篷,闲来无事便开始着手做胭脂,女儿脸面上的东西,哪能不仔细着点呢,先是加了珍珠粉进去,又把新鲜摘下来的梅花用雪水蒸出来,她自己抱着一个珐琅的小暖炉在房里坐着,这时候窗外一个裹着大毛斗篷的人迎着寒风往对面走过去了,看相貌正是前些日子皇帝送来的文侍,引起西院的时候还和她打过招呼那一个,前几日府里来了刺客,还是他为爵爷挡了一枪,管阙晴想着敲敲窗户引起那人的注意,等到他停下步子才吩咐人把房门打开,在门前倚着和他说话。 “管小姐。”先是宿昔和她打了个招呼。 “宿先生。”管阙晴笑吟吟的向他回礼,“不知宿先生是要到哪里去?” “哪里是要去什么地方,爵爷府这样大,我闲来无事所以四处逛逛,开开眼界罢了。”宿昔站在台阶下面,扬着眼和她说话,宿昔眼睛生得漂亮,琥珀色恍若鎏金的猫眼儿,阳光下透出极淡的色泽,十分好看,管阙晴心知他初来爵爷府,就算真的要去什么地方也不会说出来,以免让人觉得他多事的,便顺着他的话岔开话题: “说来也是,爵爷府虽算不上很大,然风景确实秀丽,如今冬日里百花杀尽,唯有梅花一枝独秀,等到了春夏两季,还不知道有多少奇花异草夺人眼球呢,爵爷府里的花草在夙都也是远近闻名的。” “管小姐说的是。”宿昔连连称是。 “对了,前几日府中有刺客潜入,听闻宿先生为爵爷挡剑,如今伤口可还有不妥?” 前日里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一大部分,宿昔回答无恙,又装作不禁意的问起那些刺客的消息。 “那天夜里爵爷就收押了这些刺客,不知道现在可问出了什么东西?” “我虽是这院里的管事,但毕竟只出入府中,那些刺客,想当然或许牵连着政事,又岂是我身为女子可以过问的,宿先生所问的,阙晴实在不知。” “是宿昔孟浪了,只是因着前些日子的刺客,宿昔实在忧心爵爷,才逾越问了管小姐。还请小姐不要介意。”宿昔闻言一笑。 “你也是为了爵爷忧心,我自然不会介意。”管阙晴唇角一弯,展眉道。 “虽然是圣上御笔亲批赐下来的文客,但既然已经入了迟府,宿昔自然事事以爵爷为重,故而有此越礼之举,只望爵爷万事顺遂,才能有宿昔安身之处啊。”宿昔闻言也唇角微弯,真诚道。 “正是宿先生这个道理,我等如今皆是迟府里爵爷的人,与迟府,与爵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爵爷顺遂了,你我才能顺遂,爵爷若是有了折损,你我也难逃牵连——瞧我这是怎么了,今天竟然这么多话,宿先生别往心里去就是了,虽然现在雪花都消了,但还是很冷,宿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 宿昔虽然裹着大毛斗篷,但还是觉得冷,听到管阙晴这么说便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管阙晴吩咐手下的婢子递给他一个细瓷斗花香薰暖炉,女儿家用的东西,虽然不是贴身,但还是精致,宿昔放在手里来回滚动,只觉得像掌心里燃了一个小太阳,十分灼热惬意,忍不住道:“好生精巧。” “府里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宿先生只管忠心跟着爵爷,往后好多着呢。”阙晴盈盈向他行了个礼,转而吩咐下人再次把门关上了。 宿昔把暖炉护进怀里,让它暖暖贴着胸口,沿着湖边的抄手游廊向厨房的方向走过去,方才管阙晴的一番话大有深意,虽然他是皇帝送来的人,但也没必要提点到这个地步,想来是前些日子为迟誉挡刺客的事传了出去,才让人听到了耳朵里,不过也可以看出来管阙晴是个有主意的,话中明里暗里对他多有提点威慑,虽然这份心思未必只她一个人有,但她身为女子却敢于开口护主,又凭着女子之身做到子爵府总管的位子,倒是个让人不可小觑的人物。 虽然迟誉等主子们都有自己住所外面特设的厨房,但宿昔这样的门客和役人的饭菜都是同一所大厨房准备,宿昔现在要去的就是这所大厨房。 因为伺候下人自然不如伺候主子那样殷勤,因此还不到饭点,这大厨房里也没有多么忙碌,只寥寥几个厨娘和打下手的人,宿昔给了十两迟誉之前赏下来的银子,说要吃辣鸭头,十两银子放在这里哪里是小数目,那厨娘连连笑着把银子推回去:“这位小哥儿真会胡闹,几个鸭头哪里用的了那么多银子?不用这么多,剩下的小哥儿拿回去吧。” “大娘这么说自然是对的了,因为我以前没自己置办过柴米所以不知道,虽然辣鸭头用不了这些银子,但余下的,大娘只管收下就是了,有时候屋子里小姐姑娘们要吃点什么新奇东西,想必她们和我一样也不识柴米油盐,自然不知道该出多少银子,这笔钱少不得要厨房自己掏上,仅仅一两次也就罢了,若次次这样,长久下去怎么吃得消呢,大娘只管听我的收下这十两银子,以后要有小姐伙计们突发奇想了来讨点什么吃,只管拿着这十两紧着用,也有花费的银子,不至于浪费你们的血汗钱,大娘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哟,这小哥儿真是个识趣儿的,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收下了!” “大娘不必在意,也就当我一点心意吧,你也只管叫我宿昔就好了,我是前些日子皇帝赐下到爵爷府里的,以后说不定要经常见面了。” “艾娘,艾丫头摔下来了!” 伴随着架子倒下去的巨响急促的哭声也响起来了,把宿昔没说完的话压了回去,他往人群里一看,是个年纪尚小的丫头摔倒在角落里的架子上,正和他说话的厨娘奔过去把孩子揽进怀里,急匆匆的令人去找郎中。 宿昔见状把银子放到桌上,也跟着走过去,只见那小丫头似乎是摔到腿了,脸色惨白的被厨娘揽在怀里,只知道嘤嘤的啜泣,宿昔便开口道:“我早些年师从医馆郎中,也尚懂几分医术,事急从权,不如我先给这位小姐看一下吧?” 女儿从那么高的架子上摔下来,艾娘一时也慌神了,哪管得了那么多,连忙把孩子小心翼翼抱到一边空出来的桌子上,让宿昔过来看。 虽然这丫头叫的惨烈,可不过是扭伤了脚踝,宿昔摸了几下骨头,给她吩咐了几样药材裹着纱布擦擦就没事了,等到他站起来,厨娘已经开始训斥女儿,问她为什么好端端的要爬到架子上去,小丫头喊冤道并不是她淘气,只是后面住着的毓姨娘前些日子又病了,才想给她拿点好吃的东西补补身子。 “后面的姨娘,哪是你能招惹的,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和她靠的太近,这次平白又伤了自己,可记着下次万万不能这样了!” 厨娘这话虽是无心,宿昔却听进了心里去,便问这毓姨娘是谁,艾娘给女儿放下裤腿,撇撇嘴道:“按理我们做下人,是不能编排主子不是的,不过既然宿先生问,我也少不得就说了,这阿毓啊,也是爵爷的通房,以前原是和我们一样的家生婢,府里伺候人的,只是有次爵爷酒后临幸,生了一个男丁,老王妃才把她纳了通房丫头,虽然这么说,但毕竟家生的婢子身份低贱,孩子生下来就抱走了,这么多年都自己一个人住在咱们后院。” 生了一个男丁,这么说来,竟是子爵府的独子了?虽然并非嫡子,但爵爷府里未有正妃,即使仪妃有了骨肉也是庶子,因此,这孩子的身份也不是太低,只是母亲既是家生婢,孩子的身份才尴尬,如此一来,外面人传的迟爵爷那名独子的母亲,想来就是这位毓姨娘了。 宿昔在厨房后面的院子里见到了这位毓姨娘,她本名阿毓,父母都是府里的奴才,因此她算是这府里的家生婢,虽说得了重用,然毕竟几代为奴,总是卑贱,生下的孩子也因为她的身份受到拖累,加之她又不受宠,因此做了填房后,只被迟誉派了几个丫头照顾,和儿子分开居住,宿昔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炕床上打盹,脸色青白,穿着也十分朴淡,头上只插着一支暗红玛瑙平花银钗并几朵珠花,甚是简朴,宿昔敲敲大开的房门,轻声道:“可是毓姨娘的屋子?” “你是……” 宿昔的进入打碎了房门投在砖面上的影子,阿毓把枕在枕头上的头移动了一下,用手臂支起身,抬头看过去,站在门前的是一个青衣男子,裹着一件大毛斗篷,对着她点头微笑,阿毓忙从床上坐起来向他打招呼:“请进来说话吧。” “毓姨娘。”宿昔走进门来,“我是宿昔。” “宿公子。”阿毓连忙开口。 “怎么当得起毓姨娘这声公子。”宿昔却向她摆摆手,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床边,毕竟是爵爷的填房丫头,已经做了人妇,自不像云英未嫁的少女那样诸多忌讳,因此相处起来也随和一些,“我是前些日子进府的文侍,毓姨娘不嫌弃,只叫我一声宿昔就是了。” “宿先生。”阿毓点头示意,她觉得头有点疼,便把一边肩膀倚在床头上,那枕头是她枕了多年的,早变得单薄得很,枕在上面也不觉得舒适,只能枕着坚硬的床头,宿昔像是没发觉到这点一样,只站在床边看着她,把手里从厨房要来的点心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说实话,我今天来是有人拜托我,给你送点东西。”看出来阿毓对桌上的点心怀有疑问,宿昔在她开口之前开了口,“是小爵爷。” 虽然阿毓和她的儿子皆不受迟誉重视,阿毓独自住在小院里无依无靠,儿子迟珹也有专人看护照顾,不到后院去让迟誉看了烦心,但迟珹毕竟是迟誉独子,这一句“小爵爷”,自然指的是他,迟誉和阿毓的儿子,阿毓一听之下,整个人脸色立刻就变,双手撑着床边整个人几乎跌下床去,声音颤抖道:“先生说什么?小爵爷——迟珹?” “正是迟珹小爵爷。”宿昔闻言立刻就笑了,低眸看着她,神色难掩关切:“我前几天和他相识,彼此相处的也不错,他听说你身子不好,就让我带着东西来看你。” “……”一时间女子竟然无法开口说话,她喉咙发颤,用双手捂着苍白的脸颊,再三确认道:“真的是迟珹?宿先生别骗我,真的是迟珹?” “长的那样好的孩子,我怎么会认错呢,他和你像极了,不过比你强壮的多,为了孩子,你也得让自己康复起来啊,这次的病严重吗,要不要紧?” 听闻是自小不养在身边的儿子托人来看自己,虽然喜出望外而万分感动,但想到自己的身份,阿毓还是不能随意说话,她轻声道:“身体这些年都是这样,冬天一来就倒了,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我——我实在……” 实在思念儿子,这样的话怎么敢说出口,如果落到爵爷耳里,认为她对他让自己和孩子分开而心怀不满就万分不妥了,因此她还是谨慎的没有说话。 宿昔很快看出了她的顾虑,又开口道:“怜子是人之常情,毓姨娘不必顾虑,小爵爷知道您这样挂念他,也会心中感念的。” 他微微牵着嘴角,露出轻浅的笑容:“不过爵爷毕竟是小爵爷生父,小爵爷又是爵爷独子,爵爷虽然嘴上不说,然到底是十分放在心上的,加上仪妃也是小爵爷的庶母,自然素日里也会对他加以照拂,毓姨娘实在不必忧心。” 宿昔这番话明里暗里说的实在漂亮,阿毓自然而然想起迟誉的侧妃仪妃,仪妃无所出,自己的儿子迟珹又是迟誉独子,仪妃明里不说,暗里哪能容得下他呢,想必长久以来也受了不少委屈了,念到此不由心里一阵酸楚。 宿昔仿佛能看透她心里的想法,微微屈膝在单薄的床边半蹲下来,和她的眼睛平视:“不过毓姨娘放心,我虽然人微言轻,在府里也没有什么位置,但既然和小爵爷投缘,素日里一定会多多照顾他,至于毓姨娘你自己也要多多注意着身体,免得小爵爷知道了心下不安。” “看起来宿先生是爵爷面前得脸的人,那爵爷面前,也请宿先生为迟珹多多美言,这孩子因为我人微言轻,自小不受他父亲的宠爱,我又帮不上他的忙,只要请宿先生多多照拂他了,至于我,宿先生也不必叫我毓姨娘这么客气,只叫我阿毓就好了。” 虽然毓姨娘口里这么说,但哪里是得了爵爷宠信的人呢,宿昔扬眉一笑,从床边站起了身。 第四章 从阿毓处回来已是晌午时分,宿昔带了十几个鸭头,因同住的文侍并不嗜辣拒绝了他的好意,因此宿昔便独自一人享用了这称得上丰盛的餐点,夙朝时节鲜明,直等到仲春二月才是新年,现如今虽比初入府时好了些,但还是冷,好在腿上的伤已渐渐愈合,瑞香郡主回府给整个府里揭起了不大不小的浪潮,然她毕竟非郡王亲女,子爵亲妹,加之半年里都在宫中陪伴太后,和府中众人自然生疏不少,府里人对她的态度虽恭敬,但到底是和爵爷府隔了一层的,更何况,这瑞香郡主是太后给当今圣上钦点的贵人,几年之内就要选入宫去,正因如此,她现下虽正值婚龄,老郡王妃和仪妃也不必为她的婚事操心,只当养一个娇贵的外人在府里也是了。 宿昔和这位郡主并不熟络,直到有一天瑞香郡主召他去给自己画幅画像,虽说未出嫁的千金规矩大,轻易不见外男,但宿昔也算府中人,又是皇帝亲赐下来的,身份格外不同一层,所以没有那么多顾忌,他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只换了件干净的外袍就去了,到的时候瑞香郡主正斜斜倚在美人榻上,携了一卷书在看,那美人榻设在纱质的帘子后面,因此她的容貌也看不太真切,只隐约一个秀美的轮廓,宿昔忙向她施礼,口称郡主玉安。 “你就是早些月前陛下赐来的文侍?”一个婉约的声音响起来了,宿昔道:“正是属下。” “兄长虽早年里带兵马,也为夙朝立下战功,但毕竟非骁勇善战的郡王亲子,圣上酷爱文墨,自然,兄长随圣上,也更偏爱丹青诗词了,因此,你们这些文客的路,远比同一批的侍从要好,抬起头来给我看看罢。” 隔着一层纱帘如何看得见?宿昔心里腹诽了一句,不过话虽如此,当年皇帝把迟誉过继给迟郡王后,迟誉与皇室已再无关系,方才这瑞香郡主说:“圣上酷爱文墨,兄长随圣上,也更偏爱诗词”,这一句话可是犯了忌讳,毕竟出继后,已然圣上是君,迟誉是臣,迟誉是郡王独子,怎能说他和圣上有牵扯呢? 真真是个胆练的女子,想必能舍身救老郡王妃,心里自是有一番经纬,府中皆传她即将入宫为妃,也不知是真是假,若—— 若是真的,那可真要好好谋定一番了。 “是。” 虽然心里如此想着,宿昔还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郡主摆摆手,示意婢女把画具摆好,再把厅里的帘子拨开,用缎子松松束了,含笑对宿昔道:“圣上赏下来的人,自然是好的了,你且露一手,画一张像我看,若真是精通书画诗词,想必兄长也会喜欢了。” 除了纱帘后才完整看到瑞香郡主的姿容,虽然清秀,然并不十分出彩,更及不上管阙晴清丽风姿,却显得十分端庄有气度,宿昔不便多看,只匆匆瞄一眼就低下头,摆弄调制颜色,胭脂红,芙蓉粉,杏白,秾绿,再添上几笔松石绿,厅室里染着香,拉扯出一道曲烟,掩映得帘后那妙龄女子的容姿也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了,直到两刻种之后落笔了,便有婢女复又拉上帘子,捧了宿昔的画进去给郡王看。 只见白绢上色泽秾艳,描着一位端庄稠丽的女子,如云发髻,眉眼端正而自有一番风情,手里执一卷诗词,更妙的是画布角落用寥寥几笔勾勒了一簇瑞香花,虽颜色不十分像,但胜在风骨,瑞香毕竟年纪尚轻,一见之下爱不释手。 宿昔虽以瑞香二字入画,然“瑞香”二字只是她的封号并非闺名,因此也没有冒犯一说,郡主吩咐了赏,又问:“宿先生如何想起以瑞香花入画,我虽以前也令人做过画,但皆拘泥纸笔之中,独宿先生,以明丽色勾出我容貌,这一簇瑞香却是用墨色勾出来的,真真是妙极了,人常道‘淡极始知花更艳’,焉知不是意喻此画?画中华服女子虽姿容端丽,但墨色瑞香倒更衬风骨了。” “古语云瑞香花乃祥瑞之花,遂命名瑞香,郡主封号甚妙,满口津香,此画以明艳秾丽绘郡主天人之姿,以水墨瑞香喻郡主清傲风骨,宿昔斗胆说一句,人言画虎画皮难画骨,这可是将郡主姿容风骨皆画出来了。” 他这番话说的实在好听,饶是瑞香也不由大悦,又再次吩咐赏,恰逢这时迟誉从外面走进来,瑞香便把手里的画卷打开给他看:“兄长看看,这是宿先生画给妹妹的,这边上的瑞香花可好?” “确实喻意新颖。”迟誉看起来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略略一点头,宿昔暗自思付着迟誉和义妹看起来也没有多亲近,又或者是妹妹已经长大,到了需要避嫌的时候?他立在花桌处,听迟誉轻描淡写夸奖了他几句,忽然话锋一转道:“宿昔,你既已为郡主画了像,不如也来与我画一幅如何?” 此言一出宿昔立刻恭敬应承下来,他虽然拿捏不准迟誉的用意,身体却更快一步做出回应,迟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罢了,也不缺你一张画,和我来吧。” 他的举动让宿昔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后面朝迟誉的居所走去,迟誉住在后院,宿昔上次和迟誉下棋乃是在宴厅偏室,因此他是第一次踏入迟誉居院,迟誉的住所收拾异常整齐大气,布着字画墨宝,雕花凳榻,并无太多金玉之物,榻上的美人斛里摆了几枝新掐的碧色檀心梅,衬着纸墨丹青十分清雅宜人,令人见之忘忧,迟誉示意宿昔和他一起到榻边坐下,立刻有机灵的下人上了茶,迟誉喝过茶,才开口道:“我今日去朝上,遇到了几件事,这府里虽也有跟我几年的老人,但却都不甚伶俐,因此我召你来,想和你商讨几件事。” 这话说的诛心,迟誉立爵爷府多年,哪能没有心腹?想必只是随口推诿之词罢了,宿昔想到这次,也不点破,只道:“爵爷只管吩咐,宿昔一定尽力为爵爷排忧就是。” “虽这几年,云霁一直割地求和,但圣上早有灭云霁之心,今日他令我练兵,为日后攻打云霁做准备,这事你依如何,本爵该如何做?” 宿昔心里默默想着,当今圣上是迟誉生父,但把迟誉过继后只给他子爵衔,并未让他继承养父迟郡王的郡王位,可见皇帝给这个早年立下战功的儿子还是颇多提防,这次虽然不知为什么重新起用了,说不定心里还有膈膜,这时候如果迟誉过于锋芒毕露,恐怕反而会折损自己,让皇帝提防,反而不妥。 只是,这些话为什么要对他说呢?宿昔是皇帝赐下来的人,迟誉素日里就对他们这批人疏远,想是怕里面混杂了皇帝的细作,今日的询问,是试探,还是其他的意思?难道迟誉想要起用自己,才有这一番话?迟誉寥寥十几个字,宿昔心里的沟壑已转了九曲十八个弯,方才谨慎的回道: “宿昔虽寡闻,然生在边境,自小对行兵之事也略略粗通,属下以为,用军之事最主要,还是军心不可动,不如爵爷仔细挑选一名守备,严管军资,以保将士们在边境免受严寒饥渴,一旦军心稳定,行兵打仗自然无往不利了?” 迟誉闻言深深看他一眼,却并未多说话,只笑道:“一直以为你只粗通风月,不想还有主事之才。” 宿昔忙拱手道不敢。 他一时也想不出来迟誉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只好谨慎未言,幸好迟誉再没有问他什么话,只留下他喝酒,榻上摆了下酒小菜和两斛汾酒,旁边供着几枝新鲜绿梅,两人在榻上对立而坐,各捧酒盅,更别提迟誉房中铺了地龙,室内温暖如春,宿昔执着酒盅喝了一口,一时间只觉万分惬意。 时值十二月下旬,菱窗外夕色尚余,天边却早已有朦朦胧胧一轮下弦月,到底冬日里天暗得快,宿昔捧着酒盅看向窗外,轻声道:“虽然夙都四季分明,冬日格外严寒,但这冬日景色,又确实美丽。” “你似乎不是夙都人,来自边关哪个都城?” “宿昔并非夙朝子民,乃陵苑人士。” 陵苑乃异域国,位于夙朝边境之外,多年来虽然和夙朝摩擦不断,幸而却还没发生过大纷争,陵苑人也有签到夙朝来的,难怪宿昔的眼睛是那样颜色了。 “陵苑靠近夙朝边境的霜迟城,景色甚好,可曾去过?” “宿昔惭愧,不曾去过。” 迟誉又不说话了,宿昔自己转着酒盅,忽听迟誉开口道:“陵苑人习夙朝诗词向来不易,你能被圣上钦点做文客,想来文采不错?” “宿昔惭愧。”这夙朝的诗词歌赋向来是宿昔痛处,他饶是使劲浑身解数,对诗词也是无济于事,因此迟誉一问,他便干巴巴憋出和之前并无差别的字,迟誉“喔?”了一声,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只转而道:“不如衬着黄昏景色赋诗一首,且不拘什么韵脚,凑一首出来也就是了。” 宿昔觉得迟誉是在故意和他过不去,但这种想法却是可笑而毫无依据的,他只好把眼睛投向窗外,放下手里酒盅沉思起来。 宿昔的眼眸比夙朝人要浅些,夕阳下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猫眼儿一般流光溢彩,煞是好看,用指节敲着榻边,他断断续续着道:“窗外夕霏颜色好……” 迟誉听了,就着酒吃了一口芙蓉鸡片,只觉得起句平平。 “暝色照得浮云瘦,红殿霞光千万丈——” 最后一句却是实在诹不出来了,宿昔往日里哪被人为难做过这样的事情,无意识的端起酒盅喝了一口,他虽自诩通晓夙朝诗词,但那只是会照本宣科背上几句罢了,要他自己编出来实在困难,只含糊道:“,便乘彤云上玉清。” “只是这样,别的我再也不能了。” 他这么说着,又喝下一大口酒去,迟誉不介意他的举止,把那七言诗在嘴里来回揉搓了几遍: “虽粗劣了些,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因你只讲究字词,却忽略了精髓才会这样,这七言也略有累赘之态,不如改作‘夕霏颜色好,照得浮云瘦,霞光千万丈,乘云上玉清’——” 宿昔给自己倒了第二盅酒,且不言迟誉是真的如瑞香所言酷爱诗词,还是仅仅为了瞒骗生父皇帝的眼睛才做出喜欢文事的假象,他都不喜别人这样当面指出他的错处,但迟誉面前,却又不能发作,因为心里憋屈的很,只默默把一盅酒又喝了,端坐在迟誉对面一语不发。 迟誉也不解,上次在宴厅见他时,宿昔虽棋艺不精,但诗词对子总还能说上几句,怎么自己作起来就不行,他夹了一块鹅掌,刚吃了就听宿昔说道:“犹得孤馆下弦月,箜篌声里云裁出。”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日暮,这是套了前人的句子。”迟誉不由发笑,“再者你后一句里说‘箜篌声里云裁出’,本爵却不知这箜篌何处之有,可知你虚应了。” “虽无箜篌,却有长笛。”宿昔从袖里滑出一把笛子,只晃了一下就收回去了,道:“这是属下早些年得的爱物,十分珍视,难道还抵不过一只箜篌?” “既如此,当然该改作‘笛子声里云裁出’方才妥当。” 暮色四合,夜幕渐渐深了,菱窗外可见一轮下弦月,悬在空中十分明媚清亮,把蜡烛的烛影投在榻上,似乎那斛里的绿梅也在微微摇曳,宿昔低垂着头,用一只手扯起另一只手的衣袖,露出一小截皓白手腕,五指里把着一枚玲珑的酒盅,仰头把酒倒进口里,复又给自己满上。 撇去一开始的军务,迟誉再没有和他提起过任何正事,只和他一起说了些诗词或边关的见闻,宿昔本想开口问他那天的刺客之事,也只好暂时作罢,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两壶酒都已空空如也,宿昔常年在边境处喝酿得浓烈的烈酒,夙都的汾酒清凉爽口,并不醉人,直到现在他还十分清醒。 迟誉似是不经意问起他年龄,家中几人,状况如何,又问他是否成婚。 宿昔摇摇头,用手撑着头,绑起的发丝松松束在胸前,微微有点凌乱,他轻笑起来,语气都带了点醉酒后的晕晕醺醺: “未曾成家,只因宿昔好美人,而在陵苑没有遇到心仪的美人,才一直耽误下来,人都道夙朝出美人,并非宿昔孟浪,一见之下果真如此,若能在夙朝寻一门亲事,不知有多好了……” “哦?你好美色?” 迟誉不动声色,夺下了宿昔手中的酒盅,后者也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只一只手撑在榻边,轻声发笑:“三妻四妾,齐人之福,又有哪个男人不爱呢?” “若换做本爵,若非心仪之人,便是泱泱之数于我也毫无意义。” 虽然嘴上说自己好美色,但迟誉分明记得,即使面见管阙晴之流的美人时,面前这人也不曾表露出一分失态。 “爵爷这样说,不过是已有了仪妃,又有美妾为自己诞下骨肉,这样还不是享尽齐人之福?” “宿昔,你逾越了。”因为提到阿毓,迟誉的脸上多了一分寒意,但他复又对宿昔直言道:“再者,迟珹的母亲是填房丫头,董氏也不过侧妃,皆是妾侍而非正妻,若本爵有心仪之人,必迎她做我正室。” 宿昔摇摇欲坠的托着头,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番话,只是发出轻笑声:“心仪之人?世间万物,哪个不是以皮囊好坏判他人?若遇得倾城女子,我必全心待她,许她我所能许的一切,然若是无盐之流,属下也无力消受了,女子当才貌兼得,便如先朝文君,书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这样美貌兼具才德的女子谁人不喜?如是无盐那样容貌粗陋……” “无盐虽丑陋,却是一代贤妻,文君虽姣若好女,却还是令司马移心于他人,可见若是心仪之人,不必在意容貌。” 烛影迎合着菱窗外清冷十分的下弦月不住跳动,然室内却是温暖如春的,烛台边滴着蜡烛状的红泪,宿昔以手撑腮倚在榻边,烛影跳跃在他袖口和领口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上,覆了一层温润的暖光,恍若暖玉生烟,旖旎无限,迟誉以为他醉了,正想找人把他送回西院,却见那人已正坐了起来,发出微微的笑声:“那就祝愿爵爷,愿望早达,迎得佳人。” 宿昔从后院出来已经是深夜了,室里铺着地龙,自然温暖宜人,一推门寒风迎面而入,加之宿昔又喝了不少酒,一激之下直觉全身发冷,冷汗直冒,迟誉在他身后把一件莲青斗纹鹤氅递给他,那鹤氅柔顺飘逸,看起来便知十分暖和,宿昔却恭恭敬敬把那件鹤氅还到了迟誉手上,对着他跪下去,语气坚定道:“如此寒霜不足为惧,宿昔既是为了爵爷办事,自是和爵爷同心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宿昔绝不会做对爵爷不利的事。” “请爵爷信任宿昔。”他说。 深夜里迟誉还没有入睡,房里点着沉水香,十分镇定心神的沉静味道,他手里拿着宿昔还回来的那件鹤氅,扣在上面的手指紧了又松,宿昔会是皇帝的人,陵苑的人还是真如他所说的一样站在他这边?这一点还无法确定。虽然宿昔说了如此多的肺腑之言,但迟誉不打算这样就相信他。 迟誉闭起了眼,把鹤氅丢到地上,叫进老奴把它拿下去烧掉了。 第五章 一早上迟府的大厨房就很热闹。 天不亮的时候,有个老妪大包小包赶到子爵府,言自己是来访亲戚的,守门的侍卫正要把这不知从哪里来的老妇人撵走,恰逢管阙晴清晨在院子里教训下人,召进来一打听,确实是迟爵爷的亲戚,便自作主张送去了仪妃那里。 这老妪确实是迟誉的亲戚不假,迟誉的生母是当今圣上的顺妃韦氏,韦氏当年有一个庶出的姐妹,这姐妹后来嫁到韦家的表亲那里,那表亲一家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娶了韦氏的姐妹,大儿子就娶了邻居女儿李氏,后来家境败落,举家迁到了山里,如今登门的老妪正是李氏,迟誉姨母的妯娌。 后来表亲一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两个兄弟和迟誉的姨母都接连死了,那李氏一个人的日子也越发难过,才腆着老脸找到都城里的这门达官亲戚,想着来借上几个钱赖以度日。 仪妃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两家毕竟关系不近,往日里又从来不知有这么个亲戚,哪里来的情分呢,她喝了茶,捡了一枚酸杏儿慢慢吃了,堆笑听老妇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便道:“李妈妈的意思,我差不多都明白,你且放宽心,咱们都是亲戚,焉有不帮的道理?只是你恐怕不知,这爵爷府虽然是爵爷府邸,但毕竟天子脚下,这个亲王那个郡王,这个公那个侯,达官贵人、显赫人家比比皆是,真要论起来,咱们府也不算什么了,哪里是宽裕的呢?周转的银子也不多,只怕要让妈妈败兴而归了。” 老妪忙起来向着董氏拜谢,口中直道:“这日子难过,老太婆我也是知道的,真要说起来,咱们和爵爷并没有近的关系,爵妃娘娘菩萨转世,大慈大悲,肯接济我老太婆一把,给我一口饭吃,我就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怨对娘娘,真是罪过了。” 此话一出,董氏的脸色就变得没有那么好看了,她虽然出身官宦人家,是济世伯家的小姐,长久以来也一直自恃清高,但谁人不知,她在爵爷府里只是个侧妃、妾室,并非正室爵妃,虽然往日爵爷并不对她平日逾礼之事加以微词,但她心里总不很痛快,觉得自己非是府里正经主子,加之府里的事务向来是总管管阙晴负责,她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今天虽然这李妈妈是无心,但听在她耳里,只像针扎似的十分刺耳。 虽然多少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但毕竟不是正经亲戚,再者这李氏实在不会说话,董妗仪觉得心里十分不耐,便和颜悦色道:“先不必说这些了,妈妈远道来了,还没有用膳吧,先下去吃口茶,再谈也不迟。” 说着就使个眼色,几个小丫头便把李婆带了下去,管阙晴正在她左右摆弄一盆小金桔,董氏摆摆手,示意管阙晴走到她面前,吩咐道:“不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也不必放在心上,但也别太苛刻,让人两手空空的回去,你且让她在厨房吃了饭,包十两银子打发回去就是了。” 管阙晴哎了一声应了,正这几天安乐侯府上小侯爷要过府来玩,两人又商讨了些事先要准备的事宜,她才收拾好,虚掩了门退出去,身边小丫头怯怯的问:“小姐可要听仪妃说的,给那李奶奶送上十两银子?她现在正让人领着在大厨房吃饭。” “仪妃到底大家出来,是个不经事的,虽然十两银子也不少,但夙朝皇城,天子脚下,若只给区区十两银子,岂不让人觉得爵爷小气,小觑了我们?”管阙晴捧着个小小的熏香小暖炉,直走出好远一道路,仪妃的院落都瞧不见了,才含着一抹笑扭头小声的吩咐道:“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去库房领十两银子包了,说是仪妃给的,我再从自己那里余外添出二十两,你把那十两银子拿给李奶奶的时候偷偷把这二十两给她,说是我给她的,小心别叫人瞧见了,落到仪妃的耳里,说我不听她的,又越过了她的例去,心里不痛快。” “哎。” 她点了点头,小丫头就一弯腰恭恭敬敬的退下去了。 阿毓这些天来病得越发重了,几乎起不了身,她住的院子炭火烧得不旺,又格外阴冷,每天只蜷在床上角落里,憔悴消瘦的可怜,宿昔带了上次受伤时迟誉赐的补品和那些个茧绸去看她,就见她可怜兮兮的躺在床沿上,一只手垂下来耷拉着,脸色蜡黄,头发凌乱,只在鬓角上方松松别了一支素银扁方,那扁方也因为年久毫无光泽,一大半都挣脱头发松出来了。 他把带的东西放下,又小心翼翼在一小半匀出来的床沿上坐了,用一块薄纱隔着手掌试了试阿毓的头,只觉烧得十分厉害,她听到声音,也知道是宿昔,想要说话,却因为喉咙干哑说不出话,宿昔起身倒了一杯茶,阿毓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才恢复了一点精神,虽然声音还是沙哑的,却比之前好得多了: “你来了。”她哑声道。 “来看看你,也给你带点东西,最近感觉可好,我怎么瞧着更重了些?” “严冬腊月的,哪里那么容易就好了呢。”阿毓费力的笑了下。 宿昔给她拿了个枕头,扶她在床上倚着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厨房忽然嘈杂起来,一时间十分热闹,宿昔瞄了几眼,阿毓便道:“你去看看吧,不用顾虑我。”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且去看看,你好好在这里躺着。” 宿昔应着起身走出去,出了院子就见几个小丫头迎着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妇人进了大厨房,跟厨娘吩咐了几句,很快就东拼西凑出一桌子菜来,那老妇就在凳子上坐了,看她穿着足见家境清贫,大约是许多日子不见肉味了,见了一桌子肉菜,虽然还矜持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就开始狼吞虎咽,宿昔走过去问厨娘这是什么人,艾娘便道这是爵爷的亲戚,到府上来“打秋风”。 几个小丫头在后面看着她的吃相发笑,宿昔远远的看着,只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十分凄楚,丫头们正值韶龄,又养在迟府,虽是下人,却也比得碧玉人家的小姐,哪里受过这种苦楚,自然也无法体会了,他回到阿毓的院子里,把那包补品和绸子打开拣了几样走回厨房,老妇已经吃完了,宿昔便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轻声道:“慢点。” 老妇受宠若惊的看了他一眼,许不知是哪一个公子哥,宿昔再三劝过她才喝了,这才觉得胃里肉的油腻被冲去了一些。 宿昔觉得这名老妇人虽吃相稍显粗鲁,却难得赤诚,必是家里日子难过才会至此,他看着老妇放下茶杯,轻声笑道:“我是府中的文客,不知老夫人从哪里来?” “我住在皇都外面一座山的山村,离这里老远了。”老妇认真给他来回比划了好几下,不由逗得宿昔笑出声来,那老妪见他穿着精致的缎子长衫,相貌又漂亮,认定必是个富贵家的公子,不想只是个文侍,也感叹着天子脚下果然多荣华,因而又问道:“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宿。”宿昔道。 “宿先生。” “老夫人万不可如此,真是折杀宿昔了。”宿昔又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包裹递给老妪:“夫人是爵爷的亲戚,因为机缘巧合这些年都没见过面,我是府里文侍,自然也该对夫人尽孝心,正好这包里是一点茧绸,添点棉花做成夹袄衣裳,正好这个时候穿,还有些补品,都是老人吃了好的,夫人都拿回去吧,这里还有十两银子,夫人不介怀的话请一定收下。”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递过去。 “这怎么好意思,折杀老太婆了!” “夫人万不可这么说,尽管收下就是,是我一点心意,夫人请不要嫌弃。”宿昔又好说歹说才让李奶奶把这个包裹收下,李奶奶被他这么一说,只觉得晕晕乎乎,想着自己遇上了贵人,连连道谢,又道:“哪里当得起先生这声夫人?先生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大娘吧。” “大娘。”宿昔笑着把银子也递给老妇,这时候管阙晴身边的小丫头来叫人走了,那李奶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才跟着出了厨房,宿昔回到后院的时候就见阿毓倚在门边看她,连忙把她扶回床上:“怎么下床了?本来就病着,这样一闹更厉害了。” “多少年,我早就习惯了,倒是你,你真心是个活菩萨,这下好,有了你给的东西,起码这个冬天凑合着也能过下去了。” “我看着心疼……”宿昔轻声说了几句,见阿毓又闭上眼,一副痛苦难耐的模样,连忙站起来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越看越觉得苍白憔悴:“这病看来小不了,郎中给开的药怎么没用?” 其实阿毓心里有数,她病得实在重,多年落下的病根本就不易根治,加上风湿受冻,那寒气都侵入了骨缝脏器,停滞不泻,现如今就算想起根治也是不能了,只是挨日子罢了。 “你别问,都是我自己的造化,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这么多年都这么恹恹的病着,我也习惯了,不怕和你说句忌讳的话,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我自生下迟珹,他就被匆匆抱走,我虽数着年头,估算他现如今多大年龄,何种相貌,也偷偷从院落里看了,但实在想念……实在想看看他一眼……” “我知道这不行,也不难为你,我觉着自己也就要到年头了,还请宿先生为我庇佑迟珹,也让我安心的去罢。” 她一脸说了这么多话,只觉喉咙刺痛,似乎被从里面撕裂开来,随即就被带着腥味的液体滋润了,她往床底下咳了一声,猛地咳出一大口淤血来,无力的瘫倒在床上,脸色苍白,手扶着胸口,紧紧绞着眼睛。 那样子实在太吓人,几乎是将死之人的面貌了,宿昔猛地从床沿上站起来,也不避讳,立刻给她试了脉搏,顿觉不好,阿毓脸色发青,呼吸迟缓,脉象也断断续续,竟似已到了弥留之境,宿昔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挺直了身体。 阿毓脸色青白的躺在床上,宿昔在床边盯着她,神色不明,流露出来的一点神情冷淡至极,缓缓地伸出手去,五指并拢做出掐的手势,贴近了女人裸露在外的脖颈。 这时阿毓忽然开口说话了,虽然没有睁开眼,但宿昔还是僵了一下身体,停下了动作。 “我这一生,原没有什么如意的日子,爹娘都是府里的下人,我是家生婢,身份低贱,但虽然如此,世间女子,哪个不希冀这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与他千岁长健举案齐眉?但那次意外的醉酒之后什么都变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有了一个孩子,但生下来就立刻被抱走,没有让我见上一眼,虽然被封了姨娘,但不过被人忽视,在这一角院落里苟且偷生,虽然有了一个夫君,但谁不知他眼里是没有我的?他根本不希望有那一晚,有那一个孩子!” “阿毓?”宿昔想要掐到她脖子上的手指停下不动了,他谨慎的观察着女人的面目身体,因为病重造成的虚弱,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断断续续的,轻声对他说着。 “我一辈子,虽然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高兴的日子,但是——却落到这样的下场,我这辈子都被毁了,都被毁了……” 她虚弱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仅凭多年来攒下的一口气支撑着自己,像是一定要把埋了一辈子的话说出来一样: “毁了我的,就是我的孩子,但虽然他毁了我一生,虽然他生下来就被带离我身边,我还是放不下他,我放不下他,求你好好照顾他,他在府里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他是我的孩子……” 阿毓有点语无伦次的说着,喉咙咯咯作响,咳出斑斑点点的血沫,宿昔收回伸到她面前的手,叹了口气,别过脸不再看她:“你好好休息。” 阿毓的重病没有在迟府引起多大的风波,相反,日子还是一如既往过下去,半月后安乐侯府上的少爷如约前往府上登门做客,这少爷是安乐侯的嫡子,人皆称一声小侯爷,这次他是奉父亲安乐侯的意思来爵爷府拜访,因此也没有宿昔什么事情,因此他只是闲来无事,在府里四处乱逛。 夙朝的新年来的晚,梅园的碧色檀心梅已经谢了,却还没有到新年,池边摆了红梅的盆栽,想是为了小侯爷拜访准备的,按理说外男入府,所有的女眷都应回避,因瑞香郡主在老郡王妃那里待的时间长了点,回来的时间便晚了,在抄手游廊边与迟誉与小侯爷擦肩而过,瑞香先对迟誉行礼,又对小侯爷点头致意,后者忙避到一边让她经过,等到少女的身影在婢女陪同下走远了,他才问身前的迟誉道:“方才那位就是迟郡主?” “正是舍妹。”迟誉点头称是,“前阵子一直在宫里陪着太后,才回来没有多长时间。” “郡主似乎还没有许配人家,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阵子的事了,爵爷还该多多为郡主费心才是,怎么还让郡主长居宫中呢?”安乐公子以轻笑的语调问道。 “实不相瞒,瑞香是太后钦点的贵人,三月后便要进宫小选,既是天子嫔妃,也没有留心夫家的必要了。” 迟誉这么回答道,安乐公子微一愣神,心下没有多想,便已把那须臾间生出的情绪掐了回去。 第六章 安乐公子回去不过十几日,就是除夕的日子了,爵爷府遍植红梅,悬挂福字,又有圣上的赏赐送进来,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景象,管阙晴上下打点府中诸事,按着份例照顾得面面俱到,滴水不露,当天迟誉去宫中参加年宴,阙晴在大厨房也开了一桌宴,宴请府中下人,大家欢聚一堂也是热闹,宿昔是陵苑人,哪里吃过地道的夙朝小吃,他搬了个小凳子到灶台边,借着暖气捧了一碗年糕,洒上红糖吃得津津有味,兴致上来还要吃麻辣豆腐,艾娘在灶上倒油,用生姜和花椒炒出辣子来,再加上切得软糯的水豆腐翻滚在一起,那味道呛人口鼻,吃一口直疼到心肺里,辣得宿昔连呼过瘾。 那时候已经夜深,在府里有家室的都回各自屋子里守岁,只留下宿昔这样还未成年的待在厨房里,管阙晴辞了众人回去后,宿昔也吃的尽兴了,俯在灶台边打了个盹儿,醒来后见厨房里人都去了一半儿,他身上不知什么人给披了一件外衫,有几个年轻的仆役聚在门口吞云吐雾,不知道啜着什么东西,宿昔见状凑过去笑嘻嘻的问人家在抽什么,也要了一包塞进衣衫里,看那些个人飘飘然陶醉的模样,想来这五石散也是和烟草一类了,因此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收拾了早些时候托艾娘炒出来的菜,又拣了些点心,到大厨房后面的院子里去看阿毓。 “今天也难为你想着过来。” 阿毓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一点,脸上也没那么惨白没有血色了,倚着房门向外张望,她的院子孤零零的,也没有什么花草,宿昔笑问她看什么,阿毓只道等着看烟火: “一年到头虽然都孤零零的,但到了除夕夜,好歹有一场烟花可看,也热闹些。” “我初次来这里,倒是不知。” 除夕里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然阿毓只是孤家寡人,此情此景更是触景生情了,她想起身边宿昔也是辞了父母家人到府里做文侍的,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常言父母在,不远游,你远远到爵爷府里,现在可是思念家人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只可惜宿昔父母早亡,因此没什么牵挂。”宿昔用空着的那只手摸摸鼻子,阿毓忙道失礼,他又轻声发笑道:“不过虽然没有父母,我家里倒有一个弟弟和妹妹。” “原来还有一对弟妹。” “且不说这个了,你既然精神好,我们就出院子去看吧,到池塘那边的抄手游廊,可要清楚多了。” 这些年里阿毓为了不多事,从来极少出院子,今天精神好了些,加上宿昔游说,便也半推半就的同意了,两个人出了院子,过厨房到抄手游廊那边,果真看得更清楚,沉寂的夜色被白光刺过,伴着尖锐呼啸声的就是一道绚丽的烟火,金光闪闪,五光十色,映照得夜空如同白昼,十分好看。 这样的热闹,是阿毓独居院中多年没有经历过的,当年随双亲看烟火的时候,她尚是垂髫少女,天真无忧,今日时过境迁,父母皆已亡故,生了个儿子,却从来不曾留在身边,到底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流去,如今已是苦病缠身,即将不久人世了,思起这些,不由默默的拭着眼泪。 “好容易一年到头看到这样的光景,怎么反而哭了呢?”宿昔给她披了外衫,低声劝慰,又让她看天上的烟火,那烟火初升上夜空时光洁如明珠,绽开时却如种种奇花,绚烂十分,散出漫天烟霞,阿毓看得入神,也渐渐止住了眼泪,其实还能怎么样呢,她虽然是迟珹生母,但身份卑贱,爵爷力排众议让她做了填房照顾她一生已是天大的恩德,至于迟珹,是绝不能养在她身边的,否则儿子的出身跟母亲走,让人人都说迟珹是家生婢的孩子,身份卑微,说到底,也只是怪她自己出身微贱罢了。 烟火放完,云霞都随风飘散,独留下寂静如水的夜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道,抄手游廊另一边走过一个束发的少年,身边跟着两个服侍的婢女,看起来六七岁大小,看完了烟火便往回走,阿毓遥遥看了一眼,整个人立刻就僵住不动了,声音都哽咽起来:“是迟珹?是不是迟珹——迟珹——” 她虽然嘴上说得哽切,但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湖,只是俯在栏杆边贪婪的看着,直到孩子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才伸手捂住了嘴,几乎瘫倒在地,宿昔把她扶起来,就见她虽面色苍白,但两颊扶着一层胭红,像没有揉开的胭脂,看起来十分憔悴。 “回房歇着吧,我送你回去。” 宿昔一路把她送回院子,在床上躺好,因是除夕夜里没有人,才不必避讳那么多,阿毓在床上躺下了,笑着对宿昔说道:“你不必那么担忧,我能远远看他一眼,已经满足,本来还想等到子时看爆竹,你又巴巴儿的把我送回来。” “你且休息着,想看,子时我再扶你去看就是了。”宿昔轻描淡写,完了又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带了点心,那饭菜想是已经冷了,你想吃我就拿去灶台热一热。” “不用那么麻烦。”阿毓倚在床头,轻声回答他,虽然语气还有中气的样子,但脸色实在难看,大概是强撑着出去一趟累着了:“虽然平日里饭菜也只一般,但到了年节,还能挑点想吃的东西,我昨个儿忽然想吃甜杏仁,仪妃恩典,早早就赏下来了,只因我今天白日觉得口干才没有吃,放在那里,现下倒是有点胃口了。” “杏仁味涩,只恐你吃了又不舒服。”宿昔虽这么说,还是依言把桌子上那一小盘杏仁给她端了过来,放在床沿上,那杏仁一颗颗都是圆溜溜的,形状十分讨喜,阿毓慢慢拣了一枚吃了,连嚼动的动作都显得十分吃力:“怎么觉得这杏仁有点苦涩?”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接连吃了几枚,难得胃口大开,忽然间手抖了一下,整个盘子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宿昔看过去的时候,她的手臂已经整个垂下了,脸上泛出惨白,像是无法呼吸一般急促的大张着口,表情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脱,大睁着眼睛,眼里泪光闪闪。 “阿毓?” 这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手指痉挛得绞在一起,双眼大睁,瞳孔已经涣散,不多时就绝了气息,连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宿昔叹了口气,给她试了试脉,转而在地上捡了几枚杏仁放进衣衫的袋子里。 子时到了,窗外响起阵阵喧嚣的爆竹声,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除去一年的污秽邪祟,宿昔伸出手,帮她阖上了眼睛。 阿毓的死,并没有在府中掀起太大的波浪,她多年来一直重病缠身,不见起色,过世是早晚的事情,加之她是除夕夜里咽气的,到底不吉利,仪妃只是让按着填房丫头的份例敛了入葬,自然也不会多隆重了,但毕竟阿毓是迟誉独子的生母,若生母的丧事这样草率,到底迟珹的面子上不好看,管阙晴和迟誉商议了,将阿毓的丧事比着侧妃仪制准备,总算是风光下葬了,只是她的葬礼来的人少,只不过管阙晴,宿昔并几个厨房的厨娘与小孩子,陶潜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时至今日,宿昔才更深的领略到这其中的意思。 府中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腊月里大厨房照常煮了腊八粥,厨房里灶台烧得旺,十分暖和,因此宿昔常常来这里取暖,顺便蹭吃蹭喝,拿一大碗腊八粥倒上一大半的红糖,那粥是用数种果子,大米小米和冰糖熬得稠稠的,晶莹剔透香气扑鼻,加上红糖反而不好,他皱着眉头把一大碗粥喝下去,甜得直打嗝,满足的抹了下嘴。 正这时身边几个厨娘谈起阿毓的事,阿毓虽病逝,但她到底是爵爷子嗣的生母,还给爵爷留下了一个儿子迟珹,可惜这儿子不受宠,只养在院子里,迟誉也常常不见,虽然是爵爷独子,身份贵重,却连个世子的封号都没有,宿昔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不觉微微皱眉,忽然间从门外进来几个人,见了灶台边的宿昔连忙给打了个千,笑道:“原来宿先生在这儿,真是叫我们好找,爵爷宣了先生,先生快随我们去吧。” 宿昔不知迟誉忽然宣召自己有什么事,只能匆匆和厨房里的人打了声招呼就跟着去了,进门的时候迟誉正在和人说话,宿昔看了一眼,不觉惊讶,迟誉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他的独子迟珹,都说迟誉不喜这个儿子,养在府里从来不见,今天怎么宣了上来呢,他站在房门边上,听着迟誉对迟珹说话。 “你母亲的事,相信你也知道了。”迟誉说道,“虽然你自小不养在她身边,但她毕竟是你的生母,这孝还是要守的。” “儿子知道。”六岁出头的孩子,却要做老态恭恭敬敬的和父亲说话,只那声音还是脆生生的,加之他又长相玲珑,十分讨喜可爱,宿昔不免多看了几眼,这时候迟誉又道:“去给你母亲上柱香,每日的书可都温习了,读的怎么样?” “功课不敢耽误,请父亲放心。”迟珹把手弯腰,对迟誉行礼。 “嗯。”迟誉安慰了他几句,又吩咐了赏赐,父子俩看起来没有什么要说的话,显得十分生疏,看起来迟誉果然不喜这孩子,宿昔思付着,迟誉只吩咐迟珹下去,又道“以后不必见面了”,便让宿昔上前说话。 迟珹行礼退下,看他不过六七岁,神态却十分端正老态,这样的神色放在一张玲珑可爱的娃娃脸上让人格外觉得憨态可掬,看形貌倒和迟誉像一些,并不十分像是阿毓的儿子,宿昔和他擦肩而过,微微弯了下腰,来到迟誉面前。 “多日不见,你似乎身形丰腴了些。”这是迟誉见到宿昔的第一句话。 宿昔不觉用手臂擦擦刚喝过腊八粥的嘴唇,想着是不是还有什么残渣沾在上面: “爵爷府膳食丰盛,这几日确实一时贪嘴,吃得多了些。” “本爵说笑而已,看你似乎是天生清颀,爵爷府膳食这样丰盛,也没多进补一点,还是那么清瘦的样子。” 宿昔说不准这是不是夸赞的话,只能陪着笑,端端正正的站在那里。 “不知爵爷今日宣宿昔前来有什么吩咐?”他转而问。 “陵苑国送了郡主前来和亲,现在郡主正在夙朝之外唐蒲城,领圣上的旨意,让本爵前去迎郡主入宫,你是陵苑人,向来通晓陵苑风土人情,和郡主也更谈得来些,我想带你一起迎接郡主。” “为爵爷办事是宿昔之荣。”宿昔立刻行礼,匆匆回去准备前往城外所需的物品。 走出迟誉居所时,见院外遍植唐菖蒲和辛夷花,茂茂葱葱十分旺盛,原来不知不觉间,仲春二月已经到了尾声,他深吸了一口气,拂袖向外走去。 因着事急从权,次日就是出发前往唐蒲城的日子,宿昔前天晚上就让人把贴身的物品送进了马车,叼着个什锦包和同屋的文侍打了招呼出门,到庭外院子里的时候就见一个俏丽美人立在那里,仔细一看,竟是管阙晴,宿昔便笑吟吟和她互相行了个礼: “听闻宿先生要陪着爵爷去迎接陵苑郡主,可真是让我艳羡,我也一直想出府逛逛,只可惜身为女子,到底不方便,也只有看着眼馋的份儿了。” “也是爵爷信任宿昔。”宿昔转而问道:“却不知管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呢?” 管阙晴穿着件湖蓝色八答晕春锦长衣,披一件小坎肩,衬着修蛾曼目格外清新出尘,对着他笑意盈盈:“哪里有什么事情,昨儿捉了几个胆敢在爵爷府里放外贷的东西,今天放到庭院里面给个教训,也让其他人看看,和爵爷府二心有什么下场。” 身边就是几个下人被打得鲜血淋漓的身子和惨痛叫声,难为她一介女子,还能笑吟吟的说出这番话,把犯了事的仆役放到大庭广众行刑,也对其他人起了威慑的作用,宿昔口中道“原来是这样”,心里佩服这女子好生厉害,恰逢这时迟誉身边的老奴亲自来接宿昔去马车那边,他和阙晴告了别,随着老奴往前门马车那里去了。 第七章 唐蒲城是夙朝皇都夙都外一个不大的小城,从夙都启程,要两个时辰方能抵达,这次出行,迟誉带的人不多,因此宿昔和他共乘一辆马车,车上铺着软垫,摆着瓜果糕点,迟誉布纸练字,宿昔便在一边观摩,顺手为他研墨,只他磨墨的手艺不好,那墨磨出来都带着点涩,并不十分光滑,迟誉便带着笑意道:“你研磨的手艺生疏,可见是个不会做下人的。” “爵爷别看宿昔这副样子,不过金玉其外,人常言道‘主子的身子奴才的命’,大约就是宿昔这样的了,不过是天资愚笨,学什么都无法掌握住要领,才会一直到现在都文不成武不就。” “你虽棋艺不精,不通笔墨,吟诗作对的天资也有限,但精通史诗典故,心思玲珑,又画的一手好丹青,何必自贬。” 宿昔无言,只是赔笑,迟誉又问起他到爵府之前在哪里谋生。 “以前只在陵苑给人家给伙计打短工,后来到了夙朝,因为属下父亲早些年教过一些夙朝诗词,识文断字,油彩丹青又都称得上精通,就到画馆作画谋生,再后来机缘巧合才被圣上相中,选了送进爵爷府。” 宿昔答得有板有眼,迟誉闻言轻叹一声:“宿昔,你一定要这样滴水不露么?” 宿昔立刻谨慎道:“属下不敢。” “那你为何要这般回答本爵?”迟誉继续问。 “属下愚钝,实在不知爵爷之意,还请……爵爷明示属下。” 就是这样滴水不露、恭恭谨谨的话:“你一定要这般拘谨,把话说得这样小心翼翼,不出一丝纰漏?” “爵爷既问了,宿昔自然是把这些年的经历和盘托出,不敢有丝毫隐瞒,为何爵爷反而疑心宿昔?” “本爵不需要你毫无隐瞒,只要你以赤诚之心待本爵。”迟誉道。 “属下当然以赤诚之心待爵爷。”宿昔展眉一笑,“实不相瞒,宿昔家中父母早亡,自小一个人生活,日子过得也不甚宽裕,后来辗转到夙朝,仍是清贫,直到入了爵爷府,爵爷待宿昔这样……又以真心待之,宿昔当然会以真心回报爵爷,只是爵爷府规矩大,属下不能不谨慎,只怕说错了话让人耻笑。” “你父亲已亡?”迟誉有些意外,记得宿昔和他说过,他的名字就是父亲所起,取“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之意。 “不瞒爵爷,家父在属下年幼时就已亡故,属下是母亲抚养长大。” “那你母亲业已——” “我十五岁上头,得了大病去了。”宿昔不以为意,仍眉眼弯弯的笑着,迟誉看他这样,难免多了点惺惺相惜之感:“你虽是圣上赐下来的人,但毕竟文客乃谋士,古言礼贤下士,谋士实是门客,你我不同寻常主仆,不必如此拘礼,也不必一口一个属下。” “爵爷既这么说,宿昔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夙朝出来,还要经过一座山方能抵达唐蒲,山路颠簸,虽然走得慢,但马匹到底不如人贴心,仍旧是不便,宿昔撩开帘子,往外面看去,这山路两边郁葱的唐菖蒲和辛夷花,果真不负唐蒲城之名,相信时节到了,山路定是花朵锦簇异香盈鼻,一路向上,风光也是秀丽,云影摇曳,暖风细细,十分惬意,迟誉亲自沏了壶茶,宿昔讨了一杯在手里,细细的啜着。 自从进了迟府的几个月里,难得有这样随意闲适的时候,刚刚出了正月,时值阳春三月,山上明媚春光,让宿昔想起从前读过的《少年游》,“雨晴云敛,烟花澹荡,遥山凝碧,驱车问前路,赏春东南陌”,虽然现下晴空万里,未曾有雨,但字字珠玑,读起来也饶有兴味。 “我以前到唐蒲山的时候,也觉得这里景色别致,还曾赋了一首词。”迟誉听他读完,方慢声道:“驱车登唐蒲,旃辙碾辛夷,涟涟碧波水,辘辘南北风,陌里春风阡上渡,一任轱鸪声。” “一任咕咕声?不知爵爷所言是哪个咕咕?” 迟誉闻言不由发笑,为他解释:“马车轱辘响动,鹧鸪轻啼,正是‘轱鸪’。” “原来如此,这唐蒲虽是山名,然也是花名,辛夷花更有异香,驱车登唐蒲,旃辙碾辛夷,果真立意奇妙,爵爷是把自己比作辣手摧花之人了,否则对着奇花异草,哪里舍得去登去碾呢,最后一句轱鸪声更是有趣,暗喻轱辘声并着鹧鸪声,声声相叠,足可见这春日盛景。” 宿昔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摇头晃脑,对着车窗外昳丽春景连连赞叹,他用一条发带松松束了发,漆黑长发如瀑蜿蜒在衣袖边露出的一截皓白腕子上,窗外日光流淌到眼角眉梢,愈发显得弯月眉眼,果真是陌上人如玉了,迟誉笑着补充道:“这是本爵八岁时登唐蒲山所做。” 宿昔只一愣,眨眨眼睛流利对道:“可见爵爷天资聪颖,年纪尚小,就已有如此赋诗之才了,只不知爵爷词里所言‘涟涟碧波水’,又道‘陌里春风阡上渡’所指为何物,这唐蒲山何来湖水?一路上宿昔竟未曾瞧见。” “这唐蒲山山脚有一条河,因为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所以你不曾瞧见,我也是当年游玩时稍稍停留过一时半刻。”迟誉示意他给自己添了一盏茶,午后日头升到正中,明晃晃的刺人眼睛,宿昔机灵的放下帘子,等迟誉喝完茶才伺候他倚着软垫和锦毯睡了。 “陌里春风阡上渡,咕咕咕咕咕……”宿昔见他睡下,方轻声念叨了一句。 过了唐蒲山就是唐蒲城,马车行到驿站,陵苑的使官已经陪着陵苑郡主等在那里,迟誉一改马车上慵慵懒懒的神态,漱口整装前去见了郡主,陵苑郡主被几个婢女簇拥着,安坐在驿馆最里面打扫出来的房里,宿昔是他贴身带的侍从,在他身后深深向郡主弯腰行礼,迟誉和郡主寒暄几句,问了长期赶路是否疲惫,需不需要再延迟点时间稍作休整,那郡主都一一谢绝了,将郡主和服侍的婢女请到带来的马车上,辞别使臣后,爵爷府的人马便开始朝着夙都走回头路。 这郡主传言是陵苑郡王的血亲,虽然是宗室女,但毕竟非皇室公主,身份算不得最高贵,但看起来深受陵苑国君宠爱,随了大批的金银玉石精巧器皿送来夙朝,为表重视与感激,夙皇才派迟誉亲自来迎接回宫。 行至唐蒲山山脚下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了,迟誉遣人去和郡主说了一声今晚先在山脚下的客栈里宿上一晚,客栈早已派人遣散了住客,全部打扫出来,修饰一番,郡主扶着婢女的手下了车,和迟誉微微点头示意,到客栈里落座喝茶,她长相玲珑,眉眼虽然还没有完全张开,但仍然带着天生的一段俏丽,和婉的坐在那里,和贴身的陪嫁婢子低声说着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之后,迟誉先吩咐了晚膳,令人送到郡主房里去,又着宿昔在自己的桌子上坐下:“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大规矩,你且放心坐着,只我们两个说说话。” 听这么说宿昔只好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坐了半边,动手给迟誉布菜,夹着膳菜送到迟誉碗里去,可惜他手臂拐着弯儿就不会用筷子了,着实笨拙得很,迟誉便道:“可见你是个不会伺候人的,只管吃你的,不必理会我。” “爵爷这是拿宿昔打趣儿。”宿昔于是放下筷子,真给自己捡了块贝肉慢慢吃了:“不会伺候人的奴才,留着有什么用呢。” “你何时把自己当过奴才。”迟誉闻言失笑,“且不说别的,你是圣上御赐的人,府里哪个的身份能越过你去?” “爵爷说这句话是疑心宿昔。”宿昔要笑不笑,“因宿昔是御笔亲批赐下来的人,爵爷自然是不放心的了。” “可见你心思多。”迟誉用筷子沾了酒就着鱼茸吃,“往日里看起来就是个八面玲珑的,想事情当然细了,我原没有那样意思。” 宿昔便笑的眉眼弯弯,眉尖眼梢具是融融春意,那笑意是伶俐的尖锐的,直直的就穿进人的心里去:“照这么说,府中可得有多少不是奴才的呢,先不言侍从,圣上御笔亲批赏下来的文侍就挤满一个院子,可都是身份高贵,得爵爷青眼了。” “听你的意思,你可是有愿做本爵身边第一人?” “宿昔资质愚昧,哪敢做如此奢求。”宿昔慢慢嚼着一枚青杏,那杏子是四月里青涩的果子择下来,放进汾酒里泡了,又把中间掏空,塞进极酸的梅子陷,吃上一口牙齿都是酸的,舌面涩得不行,他却面无表情,似乎嚼的是鸡肋这样淡而无味的东西,半点神色不露:“只愿爵爷能记得宿昔,让宿昔像今天这样吃上一顿好饭,免受风霜劳碌之苦,便没什么可求的了。” 楼上随从这时候把郡主的晚膳端下来了,那晚膳和端上去的时候差不多分量,可见郡主没有用多少膳,迟誉略皱了下眉,让仆役把盘子端去厨房了。 吃过晚膳,一日舟波劳顿,众人都劳累不堪,洗漱后便早早睡了,宿昔一个人从上房出来,去到厨房,随手塞给厨师几两银子,言自己晚膳进的不多,现下有点想吃东西,打扰师傅休息实在抱歉,自己动手泡了百合片,翻出芦笋清洗切好,把百合片和芦笋尖入锅小炒,又花三两银子从厨师那里买了碗牛乳炖鸡蛋羹,忙活了一阵,把几碗菜放到托盘上端出去,回到自己住的二楼。 迟誉和宿昔都住在二楼上房,和三楼郡主带的女眷隔开,因为男女大防,侍卫也只是在二楼楼梯和旅店外把守,他又一路上了三楼,郡主就歇在三楼最里面的房间,房外守着两个垂手而立的婢子,见他端着小菜上来弯腰行了礼,打开房间门示意他进去,等他进去后方从新把门从外面关上。 房里点着熏香,燃着蜡台,灯笼里火影绰绰,郡主一个人坐在西南的小凳上,宿昔走到她身边,道:“看你晚膳进的不多,可是山水跋涉食欲不振?” “找厨房拌了百合片芦笋尖,用牛乳炖了蛋羹,你要是没胃口吃不下去,我和厨房讨了点蒜梅,且吃一点开开胃再进膳吧,都是清凉的小菜,不打紧的。” 这都是陵苑郡主素日爱吃的东西,宿昔微微弯腰把碟子一样样放到桌上,郡主伸手攥住他的衣袖,五指紧紧绞在一起,明丽的姿容带着一点凄楚之色,攥紧他袖子的指关节都泛白了,宿昔放下最后一碟蛋羹,伸手一根根把她的手指掰开,那动作虽然轻柔却十分强硬,根本不容她忤逆。 “……” 宿昔转而在郡主身边坐下,沉默良久,方拍着她的手道:“可惜我命里没造化,不能看着你出嫁。” 郡主的目光流淌在他脸上,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宿昔见她如此,不免也叹了口气:“宿湄,这是命。” “……臣妹知道。” 宿湄深吸了口气,虽然声音还是带着哽咽的,却比之前好多了,宿昔坐在她身边,挽了袖子给她布菜,柔声劝慰道:“这百合片是新鲜的,芦笋也是我自己掐了最鲜的尖儿,拌上一滴香油再清爽落胃不过,还有牛乳蛋羹,也是你素日爱吃的,快拣着吃了吧,歇几日送进宫里去,再想这样清淡的东西吃可不方便了。” 郡主低头去看,果然是拌得清爽的一碟芦笋百合片,寥寥几点香油混着时新蔬果的清香十分落胃,一碗鸡蛋羹,用牛乳炖得嫩嫩的,香浓扑鼻,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碟子开胃的蒜梅,宿昔把筷子放进她手里,她拿起来夹了几口吃了,也觉得心里酸楚分不出什么味道,只在宿昔面前不敢失态,慢慢的也吃了小半碟子,宿昔一直看着她吃完了,才和她道别回了房,房门在他的身后又吱呀着合上了。 回到房中时已是亥时出头了,宿昔把端回来的盘子放到桌上预备明天交回去免得人起疑,俯身正欲吹熄蜡烛,忽见烛光微动,无风自动摇曳了一瞬,他搭在桌边的手猛地攥紧,就见二楼窗外几个黑影一掠而过,心道不好,想着定是有不速之客来打探郡主居所,反手把盘子狠狠往地上一摔,大声道:“有刺客,保护爵爷,保护郡主,快!” 说着就推开房门向外奔去,冲到楼梯处的时候猛地顿住了,迟誉和衣站在那里,神色完全没有刚睡醒之人的惺忪之态,十分清明,宿昔心里一个咯噔,做出慌乱姿态:“爵爷,方才我在窗外看见几个黑影,必是刺客——” “既是刺客,你不去与你同住一楼的本爵这里通报,匆匆赶去三楼做什么?” “回禀爵爷,虽宿昔护主心切,但爵爷素来有功夫防身,身边又有侍卫,不比陵苑郡主一介女流,更何况迎郡主入夙都是陛下命令,若是郡主有闪失,宿昔怕——怕爵爷受圣上责罚啊——” “果真如此?” 这时客栈大门一声巨响已然倒下,衣衫摩擦和交谈的窸窣声涌入耳膜,宿昔充耳不闻,只苦笑道:“爵爷还是不信我?” “我何时说过不信你。”迟誉沉声道。 宿昔笑得更厉害:“那爵爷为何有此一问?宿昔是陵苑人,是圣上亲赐,就因为这个,爵爷心怀疑心,总不肯给宿昔一个证明自己真心的机会。” “我没有疑你。”迟誉淡淡道,“只是客栈外刚传出刺客声你就叫喊出来,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属下只是换了地方因为睡得晚了些,怎么这爵爷也要疑吗?多说无益,宿昔也不再争辩了。” 他正欲转身,楼下几个黑影飞驰而来,宿昔下意识护在迟誉面前,却被他一把推到身后,迟誉手里拿了把长剑,夜里寒光映照,挑着剑花向黑影挥去,刹时间血光四溅,宿昔在他身后,只看到黑衣上绽放出朵朵血花,虽然那些黑衣人功夫也甚了得,但竟像完全无法威胁到迟誉一样,纷纷毙命在他剑下,不禁叹道这迟爵爷实在厉害,不多时五六个黑影都七歪八扭倒在楼梯上,宿昔拍拍胸口,刚要呼出一口气,就听得三楼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声,脸色大变道:“爵爷,楼上!” 郡主住处房门大开,宿昔跟着迟誉身后冲进去,就见十几个侍卫正和黑影奋战在一起,这些人皆做黑衣打扮,蒙了头巾面巾,也看不清楚面容,且刀刀狠辣,直要取人性命,有一个一剑挥中了郡主婢女的脖颈,血花四溅,虽然被侍卫们制住了,但还是狠狠咬着牙一声不吭,迟誉对宿昔吩咐了一句站在后面就提剑冲进去,爵爷亲自动手自然不同,几乎立刻就士气大振,一时间房内两批人战得难分难解,风声凌厉,剑光几欲划破夜色,骇人非常。 宿昔趁刺客不注意抱起个小熏炉放在手里,悄悄向屋子后面陵苑郡主的方向走去,一把握住郡主的袖子往门外躲去,被黑衣人发现了,长剑划破空气笔直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宿昔把手里的香灰往外一洒,刺客被烟迷住眼睛,手里剑偏了方向,被宿昔一个反手握在手里,狠命向外一划抹了脖子,这时几乎还活着的刺客都被迟誉手下制服了,他气喘吁吁扯着郡主的衣袖跑回迟誉身边,脸上全是刺客脖颈处喷出的鲜血,迟誉皱着眉给他擦了一下:“吩咐你留在外面。” 宿昔脸色惨白,看着地上被自己抹了脖子的刺客,良久才战战兢兢的道:“死了吗?” 迟誉知道他不会功夫,便放轻语调:“你第一次做这种事?” “宿昔不敢——宿昔,是文侍……” 他惊魂未定,说话都颠三倒四,迟誉又看了郡主的状况,给侍卫使了个眼神把刺客绑起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刺杀本爵,有何目的,受谁指使?” 刺客讥讽的盯着他,一言不发,迟誉冷哼一声,叫宿昔带着郡主退到门外不看这血腥景色,又派了几个侍卫保护,让剩下的侍卫强行把刺客的口撑开,挥剑干净利落斩断他的舌头,惨叫声撕裂夜空,他沉声道:“既然不愿意开口,一辈子都不必开口了,本爵可没有耐心一个个问下去,再有不愿意说的,便如此人下场,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陵苑郡主立在门外,不敢去听这可怕的声音,宿昔对她弯了弯腰:“方才一时情急,冒犯郡主,只因事急从权,还请郡主原谅宿昔冒失。” 他指的是方才牵了郡主的衣袖,郡主淡淡一笑,摇头示意不在意,宿昔这才直起腰来,向门内张望,迟誉实在是个狠角色,手起剑落血花四溅,但凡不肯开口的通通一剑下去割了舌头,这景象实在骇人,剩下的刺客再也忍不住脸色惨白的挣扎起来,对迟誉叩头跪拜:“我说,我说,求爵爷饶命!求爵爷饶命!” “说。” “我等是云霁人士,并非是来刺杀爵爷,而是——郡主,我们是云霁人!” 他话音未落迟誉手起剑落,竟然一剑砍下他的头颅,刺客睁大眼睛的头颅从脖子上骨碌碌滚下来,迟誉环顾四周,沉声说道:“再有像这样对本爵妄言的,先掂量着自己的头长得结不结实。” “我们并非云霁人,其实是陵苑人!”最后一个刺客的声音响起来了,此言一出郡主和婢女们的脸色皆是一变,只听他接着声嘶力竭的吼道:“我们受陵苑国君命令,冒充云霁人刺杀陵苑郡主,把罪名嫁祸给云霁,离间夙朝和云霁的关系,是陵苑国主让我们这么干的!” 他说着费力一挣,原来这刺客袖中另有乾坤,装着锋利的银针,那针尖涂了毒,稍微一接触到绳索就冒起白烟,瞬间腐蚀,真是好生厉害的功夫,连制服着他的那两个侍卫都被针尖堪堪挑过皮肤,几乎是立刻间就毒发毙命,刺客挣脱椌制顺着破损的窗子向窗外逃命而去。 “保护好郡主。”迟誉吩咐了一句,提剑就要去追,究竟是云霁还是陵苑的阴谋,他一定要从最后一个活口那里知道,这时宿昔也向他奔来,道:“请爵爷务必让宿昔随行!” “为何?” “爵爷说过信我。”宿昔抱拳道:“请爵爷信任宿昔,让宿昔与爵爷同行。” 刺客一路逃到唐蒲山上,迟誉和宿昔也一路追上去,因为他负了伤,速度并不快,只是身怀毒器不得不防,迟誉知宿昔身无武功,也不放心把他独自一人留在客栈,只让他和自己一道,两人追到半山腰,已完全失去了刺客的踪迹,迟誉环视良久,沉思不语。 “不如,爵爷和我分开找?”宿昔见他毫无头绪,便提议道。 “不可。”迟誉直接否定:“他身怀毒器,你没有功夫傍身,不可自己犯险。” “属下不惧。” “你的我的文客。”迟誉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宿昔却径直站到他面前:“我知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是爵爷瞧不上的废人,但宿昔既身为爵爷下属,就不能不为爵爷效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宿昔虽不通诗词,这句话却是懂得的。” “此番圣上命爵爷迎接陵苑和亲郡主入宫,若有刺客之事被圣上得知,又不知这刺客到底是哪方的势力,焉知圣上不会迁怒爵爷?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活口带回拷问,不如我们二人分开寻找,胜算还大一些。” 他虽费尽口舌说了这么一些,但迟誉仍然不为所动,宿昔只好道:“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就算碰巧被属下看到了刺客,也会立刻出声向爵爷求救,毕竟刺客再逃,也越不过唐蒲山去,在爵爷来之前,属下有法子暂时制住他。”说到这里,宿昔向迟誉展示了自己外衫口袋的一大把香炉粉和胡椒粉,“请爵爷放心吧,若是再这样左右不定,只怕这仅剩的活口就真的要逃走了!” 他言辞有理,加之又十分恳切,迟誉也不得不思付一番,缓缓点头道:“既然你这样说了也不妨一试,只一样,一旦发现刺客踪迹,立刻呼唤本爵,万不可自己赴险,你可记住了?” 第八章 宿昔应了一声,便和迟誉分开向两面追去,他没有功夫傍身,当然无法像迟誉那样速度极快的掠出去,只迈着步子在附近找寻,逐渐逼到山顶悬崖边的位置,约莫丑时的月光掩在云层后面斜斜疏散出来,因着月亮,那一层云在暗色的夜空中仿佛都透着皎洁亮光,染在含着露水的植株上,宿昔停下步子,对着空去一人的山顶拍拍手,声响回荡在寂静夜空里,不多时就随之飘散了,他轻声道:“做的不错啊。” 话音刚落就有人从丛丛叠叠遮掩的树林后走出来,到他面前微微屈膝下跪。 “虽然折了随行的手下,但也借你的口说出刺客是陵苑人,陵苑人当然不会破坏好不容易和夙朝建立的邦交,遣人杀害和亲的郡主,这件事只能是云霁破坏陵苑与夙朝情意,相信夙皇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说完,轻笑着问了刺客一句,刺客站在他面前,微微的低垂着头,语气平淡:“正是要达成这个目的。” “夙皇老了,就算年轻时有千万颗雄心也早消磨的不成样子,据传他这些年甚宠爱一名云霁出身的侍从,难免不会受其蛊惑,出兵危害陵苑,还是得费心思,用点计谋才好。” 刺客哑然一阵,心思转了一圈还是忍不住道:“既然知道夙皇已年迈,即将不久于世,为何还……” 还把郡主送去和亲呢? “夙皇年迈也好年青也罢,这都不是理由,宿湄生为陵苑郡主,领郡主衔,享万千荣华,受陵苑子民供养到这么大,就理应回报陵苑,她既为郡主,为陵苑献身天经地义,古今哪个皇室宗室的女子不是这样,哪里由得她使性子,她不是不明事理的,要她嫁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皇帝,一个国家,若再使些小女儿性子分不清缓急轻重,不愿出陵苑嫁与夙皇为妃,真是白费了陵苑子民奉养她到这么大,更不配为陵苑宗室了!” 青衫年轻人疾言厉色的一番话说完,才从新放缓了语气:“她心里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再说她毕竟是和亲去的宗室女,身份尊贵,一入宫必是妃嫔封号,加之夙皇再长寿也已经没有几年活头,等几年之后作古,宿湄大可安安稳稳做一辈子的太妃,享一生荣华太平,这样的安排难道不妥?” 虽然这话也有理,但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郡主嫁给足以做她祖父的男人为妾,因为…… “可郡主是郡王的妹妹,郡王只有这一个妹妹啊!” “宿湄虽是郡王之妹,但和郡王毕竟不是一母所出,尽管贵为郡主之衔,却只是侧妃诞下的女儿,虽然陵苑不比夙朝,嫡庶长幼差别显着,但到底妾室出的孩子比嫡妻所出低了一截,当年留下她,只因她有一副美人胚子脸,日后可用于通婚和亲,以襄两国邦交,她和亲到夙朝,也是偿还陵苑和郡王这么多年养育她的心思了。” 这话说的委实狠毒,刺客脸色不由一变:“可此举,还是——还是委屈了郡主。” “你是国君的随从,也可说是陪着郡主长大的,不舍乃人之常情。”宿昔拢着衣袖,月光和着清风刮起青色衣袂,他笑得眉眼俱是弯弯,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风流温和之态,似是对自己所说的话全然不在意:“但怎么能说我委屈了她,古来但凡皇室女,大都是通婚和亲去了外朝,身为公主,要想只享受皇室尊荣而不给予回报的,那才是万民唾弃,更不消说宗室女,从前就有宗室女文成公主和明妃王氏和亲去外族,又有哪个不是妾室,如今宿湄嫁入夙朝,虽是妾室,但夙朝繁华,又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且皇妃不比一般妾室,什么样的尊荣繁华享不到?虽然挑一个青年才俊尚了郡主也不是不好,但到底身为一国的公主郡主,到底还是要为国献身,才不枉子民养了她这一遭。” 他的话虽轻,却坚硬不容更改,刺客无可奈何,他是陵苑国君身边的随从,也可以说是看着郡主长大的,郡主年幼失诂,好容易长到这么大,还要千里迢迢送去和亲,虽然古来今晚公主郡主大都是如此命运,但看着她独自一人奔往夙朝,最终客死异乡,连死后尸骨都要葬入妃陵,不得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此情此景怎能让他不伤感? “郡主实在不该遇上您这样的——”刺客低声说着,已经默默拢紧藏于衣袖中的十指,指间荧光闪烁,泛着诡谲银芒,一瞬间手中淬了毒的银针向宿昔迎面而去,那针尖上淬的毒狠厉非常,只是掠过花草就瞬间枯黄了一片,果真是陵苑邪术,诡谲非常,宿昔却只站在原地,那针尖接触到他身上的时候猛然软下去了,无力的落到地面上,宿昔竟然毫发无伤。 看到这一幕刺客讶然的看着他,脸色忽变,这时宿昔忽然压了低身体,向前伸出手,张开的五指径直拢住刺客的脖颈,那力道竟然十分霸道诡谲,刺客感到仿佛经络都被生生扭痛了,张大了眼睛,宿昔完全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手下一个干脆利落,刺客张大嘴巴,难以置信道:“将——将” 他没有开口的机会了,宿昔直接拧断了他的脖子,颈骨断裂的脖颈软软堆成一团,青年一只手提着刺客松软的后颈皮肤,轻轻松松把一个成年男人单手举起来,扔下来悬崖,才唤迟誉过来。 “我追到这里,就见有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打斗,正是那名刺客和不知什么人,我先躲在树后面,直到看见来人把刺客扔下了悬崖,自己也离开之后才叫爵爷过来。”这段话宿昔说的磕磕绊绊,看起来似乎受惊不小,迟誉点点头,也不知那杀了刺客的人是什么身份,只能等明日再派人去查了,他看了看宿昔,确保他只是受惊没有受伤后问道:“今晚的事你可有头绪?” “爵爷是指刺客的事?”宿昔一面思付,一面跟在迟誉身后向外走:“虽然刺客最后改口称自己是陵苑人,受命来刺杀郡主,嫁祸云霁,但属下以为这实在荒谬,郡主是陵苑和夙朝建立邦交的贵客,陵苑怎么敢对郡主不利,还是在郡主抵达夙朝之后?若真有心,途中不是更好下手吗?” “我也是如此想。”迟誉淡淡道,“陵苑人不会如此愚钝,想必是云霁贼喊捉贼,想把罪名推到陵苑身上。” “爵爷英明。”宿昔一面奉承,却还是忍不住出声道:“只是,还请爵爷明示宿昔,现下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自然是回客栈看看郡主的情况,再遣兵下崖找到刺客身体,追查杀害刺客的那人是什么身份。”迟誉理所当然道。 “既然如此,爵爷为何往——山上走呢?” 迟誉狐疑的停下步子,回头看了宿昔一眼,宿昔做无辜状,摊一摊手。 迟誉这才发现他们二人是顺着上山的路走的,唐蒲山虽然不是一等一的高峰险山,但还是一座高山,上下出入都有不易,加之现下恰逢夜半时分,山中寂静黑暗,万籁无声,要找到下山的路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迷路了。 “既是如此,也只能在这山上过一夜了。” 他此话一出,宿昔立刻给了他一个惊异的眼神:“我以为爵爷会是最想尽早下山的人。” “你胆子似乎大了不少。”迟誉轻飘飘瞥他一眼,宿昔立刻自动噤声,迟誉却接着道:“也不必拘谨,本爵给你这个特权就是,只拘不说太无礼的话,其他由着你。” “宿昔谢爵爷。”宿昔一愣,随即流利答道。 说着二人就沿着小路进进出出,他们现在位于崖边的山顶,月朗星稀,草丛中似乎有长年累月被人踩过的痕迹,生生踩出一条依稀的小路,宿昔仔细辨别着和迟誉沿着小路走过去,不多时就瞧见一家农舍,迟誉端详了一番,对宿昔伸出手。 “嗯?”宿昔不解。 “你身上可有银两,去人家借宿,总不好两手空空。” “是。”宿昔掏出一锭银子放到迟誉伸出去的手上,又遵从迟誉的示意去敲门,农舍里尚亮着灯,不多时就有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出来开了门,警惕的看着宿昔: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上山踏春的游客。”宿昔真诚道:“我和主子独自出来游玩,不巧一时贪欢玩过了头,和随从走散,已经在这山上转了将近一天,好容易才摸黑找到这件房子,不知道能不能进去避一晚上,第二天我们就会走的。” 女人仍然不放心的看着他们,显然不太相信,迟誉便道:“不能进门也无妨,只请我们喝杯水再走就是了。” 女人思索了一会儿,出声唤出一个男人,和他低声商量了一会儿,许也是看到迟誉穿着富丽,断定真是富人家的少爷老爷,非是歹类,才下定决心把人放进来,这屋子里燃着柴火,但不甚旺,因此还是冷,宿昔进了门,顿时感到温暖如春,把迟誉请到桌边坐好,迟誉先把手里的银锭子交给男人,才在桌边坐下。 宿昔拱手朝男人伏了伏身,道:“在下是少爷随从,今日与少爷登山踏春,不巧与随行的人走散,在山上寻了几个时辰都没找到下山的路,眼见着夜深了,在下实在怕少爷待在山野里会有不测,因此斗胆来贵舍打扰,希望您能收留我们一晚。” 男人拿了钱,又看他二人确实相貌俊秀衣着富丽,想来应该不是妄言,便欣然道:“这有何难,落地为兄弟,二位尽管在这里歇一晚就是。”说着就吩咐妻子去准备酒菜。 “劳烦主人了。” “哎,何须这样见外,我姓王,你们只管叫我一声王大哥,不知两位怎样称呼?” “我是宿昔。”宿昔流利道,“这是我家迟少爷。” “迟公子,宿兄。” “王兄见外了。”宿昔也对他抱拳,这时女人已经端了热好的饭菜过来,虽然宿昔和迟誉是追着刺客刚刚上了山顶,但试问被困山中一天一夜的富家公子见到饭菜如何能没有胃口呢,他帮着女人把菜端到桌子上,又为迟誉布菜。 毕竟出门在外,为着不让人家觉得失礼,也不能像在府中那样先试了菜,宿昔只帮着迟誉把菜中的胡椒并绞瓜片拣出来,那都是素日迟誉不太爱吃的,不禁也暗道宿昔平日细心,山里没有外人,迟誉便让他上桌一并吃饭,四个人吃了饭,女人又给铺了床,请迟誉和宿昔去歇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如今虽已是阳春三月,但山顶的夜里还是冷,不消说宿昔这样素日里就畏寒的,就是迟誉也觉得关节有点发冷,不自觉的用手去揉,宿昔唯恐他受冻落下病根,请女人煮了几块姜,挤出姜汁儿来,再用姜汁浸了纱布,把纱布拧干给迟誉擦膝盖。 迟誉躺在单薄的床上,外衫敞开一点,宿昔半跪在床下为他一点点细致的擦着关节,羊脂烛的烛影摇曳里他和丽五官添了几分暖意,那纱布浸了热姜汁,敷上去的时候是温热的,仿佛关节上的寒气也被浸软了消散了,一直暖到心肺里去。 擦完了膝盖就是手肘,宿昔弃了手中的纱布换了块新的,浸了生姜汁,在迟誉裸露的手肘和上臂处擦拭,动作细致,边擦边似是无意的打趣道:“这原是爵妃和仪妃的活儿,倒让属下得了个巧宗。” “我还未有爵妃。” “属下是说未来的爵妃,爵爷府主子。”宿昔轻笑了一声,“早晚会有的,爵爷怎么倒急起来了呢。” 他说笑着,手上的动作也一丝未停,那动作竟像是十分熟练的,迟誉心里稍有不悦,因而转了个话题问他道:“这手上的功夫倒好。” “陵苑气候温和,不比夙朝阴冷,不瞒爵爷,宿昔生性怕冷,自到了夙朝,多有不方便之处,从前也时常煮了生姜给自己擦拭擦拭的。”宿昔毫不在意,擦完全部关节之后放下纱布,把盛了生姜水的盆子端出去,恭敬道:“请少爷快睡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 迟誉听他这么说,也知是推诿之词,便解了外衣,只穿一件内衫卧下,农舍房间少,宿昔在他床铺下面的地上铺了被褥,吹熄蜡烛后便和衣而睡,夜里迟誉睡得不安稳,模模糊糊起来一次,看天色已是寅时,约莫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大亮了,他下榻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回来时就见宿昔蜷在地上的被褥里,把自己缩成一团,竟然还微微发着颤,牙齿打颤,不觉大惊失色,给他摸了摸额头,只觉手指触碰到的地方都是冰凉的,宿昔熟睡中还像得到了温暖的东西一般摩擦着他的手,轻声梦呓,迟誉不自觉想听听他说了什么: “难受……冷……” “哪里难受?哪里冷?”迟誉追问,宿昔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握住手指蹭了几下,“迟府冷——床板太硬太冷,不舒服……” 迟誉听他断断续续的说完,试了几下想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只是都不成功,只好别扭的就着这个姿势把宿昔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又给他盖好被子,自己睡到他身边,床榻里是温热的,躺进去惬意得很,宿昔很快就沉沉说过去了,迟誉见他安睡,自己才躺下,也很快就睡下了。 他本以为宿昔睡得晚,第二天早上必起的也晚,不曾想自己醒来时身边早没了宿昔影子,在榻上四处张望了几眼,才动手给自己穿上外衫,身边的榻上没有余温,可想人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想着穿上鞋子走下床,推门出去。 山中清晨辰光万分好,日光如丝如缕,那丛林草地间生机郁郁,宿昔早早出去,在林间找到一片蒲菜和其他野菜,辨别这些东西他是强项,不多时便择了蒲菜顶上最嫩的花苞和一些野菜回来。 把那花苞切得碎碎的洒在面饼上烙饼,又熬了稠稠的粥,用野菜拌了开胃小菜,一时间小厨房里清香满溢,见迟誉穿戴整齐出了房门,他立刻放下手里活计,请迟誉去洗漱完毕,上桌用早饭: “山中无珍馐,只清凉小菜,还请公子勉为其难吃一点吧,可别嫌弃宿昔的手艺就是。” 男人早早出门打猎,女人又不好和外男同桌,因此餐桌上只有迟誉与宿昔二人,因此也不拘礼,迟誉喝了一口粥,又择了小菜吃了,觉得果然爽口,虽只是天然野菜滴了香油略拌,但胜在口味清淡,早上吃上一点也是开胃,便赞道:“你手艺不错。” “公子谬赞。”宿昔给他布菜,迟誉阻止了他,示意他吃自己的,宿昔便转而用膳,小菜开胃,简单的米粥也让人觉得香稠可口,迟誉每样都动了几筷子,又喝了半碗粥,才取帕子擦嘴,吃完了早膳,便要赶着下山,宿昔给女人道了别,便和迟誉一并出了门。 “爵爷觉得身子是否稳妥,膝盖手肘可还觉着冷?”走出去几十步,宿昔开口问道。 “并无不妥。”迟誉说着沿小道走上一条山路,宿昔也跟在他后面半步,山路不甚明显,要沿着踩出的草皮野花仔细分辨,日光明媚,沿路走着也是惬意,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宿昔打量日头,请迟誉暂且停下歇歇,他们在背阴处落座,宿昔尚精力充沛,在四处转悠了一会儿,惊喜的指给迟誉道:“爵爷看这个,有河水。” “这条便是唐蒲山的山河。”溪水清澈,因为延绵在背阴里,水温也是难得冰冷彻骨,迟誉掬了把水喝了:“从山顶淌下来直到山脚,汇成一条山河,我们沿着这条山河走就能走到山脚了。” “倒是你,出门在外不必拘礼,唤我名字就可。” 宿昔眨眨眼睛,从善如流道:“迟兄。” “迟誉。”迟誉纠正。 “属下冒犯了了。”宿昔转而道:“迟誉。” 喊完还嗤嗤笑了几声。 迟誉在溪水边宿昔身旁坐了,宿昔喝了点水,闲着无聊,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笛子,迟誉想不到他会把笛子随身放在衣袖里,年前宿昔在梅园里吹的似乎也是这把笛子,通身漆黑,那黑色是纯的,没有半点杂质,却显得异常轻灵,宿昔把笛子夹在指间把玩,放在嘴边粗粗吹了几个音节,继而音节连成曲调,却是一首《韶华年》。 这《韶华年》是边关流传的一首曲子,夙皇也命人采集成谱,在宴上命人用管弦丝乐演奏,但现下在这山谷中只用一笛吹奏,日光无暇,山泉细细,反而去了皇宴上的靡靡之气,添了天然意味,加之这笛子音色甚美,清圆平润,让人更觉轻灵悠扬。 宿昔低垂着头,用指尖轻轻敲击笛身,漆黑笛身搭上颀长手指,愈发衬得十指皓白如玉,他悠哉的吹着乐曲,笛声空灵,回荡在幽静山谷间,微阖着眼,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无边的春意和轻灵笛声里,日光下眼角眉梢都覆着暖意,明媚无暇,青丝如瀑蜿蜒在肩上,迟誉便帮他轻轻拂去了,一曲毕,宿昔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有些不适的用手遮了遮眼。 “吹得很好。”迟誉赞道,“笛子的音色也非常美,看样子似乎不是寻常的竹笛。” “确实不是一般的笛子。”宿昔把手里的笛子拿给迟誉看,日光下那笛子通身漆黑,没有半点杂色,仿佛经久的音色乐章都沉淀在了其中,透出一点历史浓重的沧桑感,笛身光滑,可见是主人心爱之物,常常置于手中把玩的,“这笛子的材质是猿骨,猿骨笛是笛中绝品,声音清圆,绝胜竹笛,是多年前我机缘巧合下得的爱物。” “的确是绝佳的笛子。”迟誉点头赞道。 宿昔轻笑了一下,把猿骨笛放回外衫里,两个人复又沿着山泉下游向山下走去,不多时已经到了山腰,太阳高悬到头顶,山腰处有一间小饭馆,宿昔和迟誉商量了一下,进去吃点东西。 正午里也有几个过山的人到这里吃饭,宿昔去跟老板打听有什么吃的,俯在柜台咬指甲,过了一会儿笑吟吟的回来了,在迟誉身边坐下,道:“这饭馆里东西少,只点了一个福禄金砖,一个金镶玉,羊脂翡翠和缠丝玛瑙四样,迟兄见谅一下吧。” “那是什么东西?”迟誉正疑惑,老板就端了宿昔点的四样菜出来,这饭馆上菜速度挺快,迟誉低头一看,却是一碗蒸南瓜,一盘香椿芽炒鸡蛋,还有两盘不知名的菜色,于是用手指敲敲盘子,问:“这就是福禄金砖和金镶玉?” “没有欺瞒迟兄。”宿昔把盘子推过去一点,指着那碗蒸南瓜道:“这是福禄金砖。”,又指了指那盘香椿芽炒鸡蛋:“这是金镶玉。” “那这两盘呢?” “清炖冬瓜是羊脂翡翠,酱油拌白茭是缠丝玛瑙。”宿昔慢条斯理的说完,顺手把筷子递给迟誉,在桌边坐了,迟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宿昔不由轻声笑了几下,露出一个极浅的梨涡,挑了盘里的鸡蛋吃了,然后在旁边慢慢喝着一杯茶,稍作休息。 迟誉无可奈何,只好拿着筷子每样拣了一点吃了,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进过什么东西,又赶了半天的山路,自是腹中饥饿,也觉得这寻常的菜色香甜起来了,宿昔一声不吭吃着茶,等迟誉吃完了,方结账和他走出饭馆,往山下继续走去。 第九章 唐蒲山上的山泉汇聚到山脚,就是山下有名的一道山河,出了山河便是唐蒲城地界,昨日他们歇下的那间客栈,宿昔走到山脚,已经可以隐隐看到河边人群嚣杂,不知聚在一起做什么,迟誉道是在河边开了集市,各家各户都取东西来买卖。 走到河边发现果真如此,山河两岸都被挤得熙熙攘攘,没有空隙,也有挑着新鲜果蔬来卖的,也有担着河鱼海螺的,十分热闹,宿昔专往人多的地方跑,东走走西凑凑的看热闹,陵苑气候温和,加之子民大都以耕牧为生,水域不多,自然海味之类见得也少,他不免连连发出惊叹,迟誉无可奈何,只好慢慢的走着跟在他后面。 这集市几年前迟誉也来过一次,虽然当时也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被侍从请走了,但今日市集似乎比他见过的那次更加隆重、热闹,迟誉慢悠悠走着,忽然听见自家文侍在人群里面高声称奇,赞叹连连,一时间起了好奇,也走过去看,就见宿昔挤在一个渔夫的筐子前面,那筐子里是两尺多大的一个大蚌,蚌壳紧闭,上面花纹簇拥,圈圈笔笔十分好看,惹得宿昔惊叹不已,下意识的就想掏衣服递钱,不曾想身上的银子借了宿,去了饭馆早就没有了,那都是他入了迟府几个月的微末月俸加上上次迟誉赏下来的银子,送这个送那个,早已所剩无几。 宿昔掏钱无果,只能懊悔叹了几声,又想在旁边看着谁有幸买了这个河蚌去,又想着要尽快赶路,一时间难以决断,迟誉看他这样不由觉得好笑,在人群里拽一拽他的耳垂示意他出来,引得宿昔一声惊呼。 “迟兄?” 迟誉也不说话,只是解下外衫上的一个小玉葫芦递给他,让他尽管去买下那枚河蚌,宿昔忙推脱不叠:“迟兄身上没有银子,这玉葫芦留下还有用,不必给宿昔买这不必要的东西,若是现在买了,待会儿等到要用银子的时候又待如何?” “唐蒲城有我和人合伙开的一间客栈,不费银子,你拿去。” 既然当家人这么说了,宿昔也不客气,朝迟誉做了个躬便又挤进人群去了,过一会儿抱了个大河蚌出来,那河蚌足有两尺多长,揽在怀里不伦不类的,他也不介意,兀自乐呵呵的笑着,迟誉无可奈何,只让他注意着,那蚌是活的,小心别把吐出来的水弄到衣服上。 买了河蚌,便要继续赶路了,迟誉想着先回昨晚下榻的客栈看看自己的侍从护着郡主走了没有,若是走了,再去那家客栈拿些银子和宿昔一并回了夙都再说,谁知两个人走了没几步,天色忽变,河边两岸洞中的蛇鼠竟纷纷钻出洞来,一时间沿河岸上满是密密麻麻蠕动的黑色球体,无比骇人,市集上的人纷纷奔跑不迭,宿昔见状大惊,迟誉忙带着他一并掠到高处,仔细打量那些蛇鼠。 “出了什么事?”宿昔惊魂未定,皱紧眉头:“三月份夙都天色还冷,哪来的蛇鼠?” 这时从不远处的农舍众星捧月的迎出一个人来,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个上了年纪的清瘦老人,穿一件亮蓝色道袍,在众多村民簇拥下走到集市上,挥动拂尘,也不知是怎么,地上的蛇鼠在他挥动手里拂尘后纷纷逃窜回洞中,那道士便拖着长腔开口道:“这原是尔等冒犯了河中河神才有此一难,我早已和你们说过了,这是河神发怒,天降报应,必得祭拜河神,方能平息怒气,致使河神归位,不再降难。” “水鼠出河,鸟不归巢,群蛇出洞,鸡上树梢,乃是地裂前兆,哪里有那样玄乎。”迟誉不由冷笑,又一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再这里胡诌乱言,想也知是他动了手脚,才让那些蛇鼠瞬间归窝,以取得山民信服。 “既是地裂前兆,岂不是很快就要地裂了?”宿昔压低声音,“那可如何是好?” “这地裂也有多种,看天色和蛇鼠骚动的程度,想对人而言不打紧。”迟誉道。 “迟兄通晓这个?”宿昔饶有兴致。 “二皇子大力扶持此道,还上奏在朝中立了观星部,专门预测地裂洪水之变,我也只是粗通尔尔。” 这二皇子,想来也是迟誉的异母兄弟,宿昔心中有了沟壑,也就不再追问了,只转而道:“只不知这老道所言的河神究竟是何物,我以前听过龙,听过鲤鱼,连这大蚌幻化的河神也有所耳闻。”他说着,用手指敲敲怀里的大河蚌。 这边正说着,恰逢那老道高声道:“此河中河神,便是海人鱼所幻!” “海人鱼?”宿昔琢磨了一句,他虽未亲眼见过,却曾在夙朝的《太平广记》里读到:“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丽姝,皮肉白如玉,发如马尾,阳形与丈夫女子无异”,想来该是人身鱼尾的怪物了。 “海人鱼存于东海,形状似人,上身为美貌女子,下身却是鱼尾,我曾在宴上道听途说,也不知是不是真有此物,想来那些村民更不知道,如此一来更要被唬住了。” “迟兄高见,连我也被吓了一跳,想来若真有此物,夙都那些纨绔便是耗上千金也要想法子觅了来赏玩了。”宿昔扑哧一笑,迟誉道:“却有此事,太平广记里也言,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这便是天生的玩物了。” “史书里也曾记载鲛人,言鲛人泪落地即成珠,鲛绡值万金,也不知和这海人鱼是不是一个东西。” 正说笑着,那边老道已经开始设坛做法,又说要村民每家供出金银,撒到河中祭海神,其实是早已在河底下设了网,等撒了金银财物,晚上拉了网,取了金银就走,宿昔在旁边看了会儿,计上心来,设计着要教训他一下才好,便悄声和迟誉耳语了几句,迟誉也不想扫他的兴,只好从地上捡了枚石子,勾手弹了出去。 “哎呦!” 那石子“嗖”的弹到老道身上,他捂着被击中的地方一跳,紧接着又是几枚小石子,弹得假道士连声哎呦,乱叫乱跳,洋相百出,宿昔见到了火候,便把河蚌塞到迟誉手里,走过去高声道:“哪里有什么河神,只怕是河妖罢了。” 村民皆又惊又疑的看着他,宿昔伸手一指被打得手足无措的假老道,因为迟誉出指快,没人注意到那微小的石子,只见道士手脚乱挥身体扭动,着实可怖:“他不就是被河妖附身了么,且看这副样子。” 一时间村民已有几分相信了他的话,宿昔继续说道:“不过不必惊慌,让我试试能不能把这个河妖逼出来。” 他说着从外袍里掏出一包粉末打开,正是昨晚随手拿的胡椒粉混了香炉粉,笑吟吟的掂了几下,让村民站的远了点,把手里的粉包朝着老道脸上拍过去,香炉粉迷眼睛,更别提胡椒多么呛人,老道被糊了一脸,猛地跌坐在地上,觉得两只眼睛,心肺气管都火辣辣的疼,宿昔又笑吟吟的问道:“河妖被驱走了吗,感觉如何?” 那假道士哪里还敢说什么,连连点头,宿昔收回粉末,用手指点着下颌,接着环视四周,对 村民说道:“虽然我已经暂驱走他身上的河妖,但河妖的妖气仍然沾在他身上,要几个身强体壮、阳气足的男人把他绑起来在河里沉上两个时辰,只别淹死了就好,那身上的妖气遇水沉进去,就再安然无恙了。” 男人们面面相觑,有几个终于走出来,拿起绳子把道士捆起来向河边走去,宿昔嗤嗤笑了几声,玩的尽兴了,再跟着迟誉继续下山,这时日光已不像方才那样刺眼,沿着河流走到山脚昨日借宿的客栈,宿昔进去打听了一下,发现护送郡主的侍从已经启程回了夙都,便和迟誉商量了一下,两人去到迟誉所有的那所客栈里。 进门就有掌柜满面笑脸的迎上来,迟誉和他耳语嘱咐了几句,便让宿昔先去房里等着,宿昔抱着河蚌一个人上楼了,不一会儿店小二送了饭菜上来,说是迟誉让他先吃,宿昔打开罩子,也不过几样热菜凉菜,竟然还有一小盘年糕,黄莹莹的柔软剔透,他和店小二讨了点红糖,一个人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 迟誉上楼的时候,就见到宿昔捧着一碗年糕,蹲在那里闷头吃着,迟誉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侧着身打量他,宿昔吃得头也不抬,半响才察觉他来了,放下碗对他行了个礼。 这吃货不会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人,迟誉见他这样,心里安定了一点,爱玩爱笑的一个孩子,哪里来那么多心计谋术?必是自己想多了,才有此疑惑。 正想着宿昔又和他说道:“迟兄意下如何,可要今晚就回夙都去吗?” “不必,休整一日明天再启程。”迟誉见他嘴边尚残留着年糕渍,伸手替他擦了一下,转而道:“还想吃点什么,尽管吩咐客栈去做。” “这下可不用再翻一次山了。”宿昔莞尔一笑,紧接着道:“不过若是明天启程,迟兄似乎多有不便。” “有何不便?” “夙都人皆知迟兄是和府中文侍一并来唐蒲的,若是被有心的人利用,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实在不便。” 迟誉想来确实如宿昔说的一般:“那你待如何?” “不如——迟兄换身打扮?” 这话一出迟誉就觉得不对,转而道:“为何不是宿兄换身打扮呢?” “迟兄名赫夙都,相貌人人皆知,若只做寻常打扮,岂非一眼就能被人认出?” “我鲜少出夙都。” “所以——” “所以。”迟誉笑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门,慢条斯理道:“我去给你置办几件衣服。” “……”宿兄无话可说,只觉得是把自己套了进去,过了一会儿迟誉买回了衣服,随手给他放到桌子上,他哪里会自己置办衣物,不过看着顺眼乱买一气,宿兄翻了几下,竟然翻出几件首饰,忽了他一跳,又连忙把先头的几件衣裳拿出来看,却都是女子衣物。 宿兄恨不得把包裹摔到迟誉脸上。 但是仅存的理智让他停下了动作,转而把包裹摔在桌上,嘲道:“果真迟兄不分五谷,连衣服都能买错,想必是素日在府里吃穿用度一概不愁,才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我没有买错。”迟誉道。 “辇辇同车,夫夫莫作非非想,营营同官,个个都存草草心。”宿昔不听,只接着嘲道。 “总而言之,先穿上看看吧。”迟誉慢条斯理。 “哼哼。”宿昔轻哼了一声,拎着包袱走到一边去了,迟誉打定主意看他笑话,不料过了一会儿宿昔真的穿上了那套衣裳,他身量偏瘦,腰腹纤颀,倒也合身,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流光溢彩,对着他福了一福:“素莲拜见爵爷。” “素莲?”迟誉咳了一声,就听宿昔答道:“奴家钱素莲。” 见他不说话,宿昔又道:“不然,爵爷唤我金素莲也无不可。” 他穿了件湖蓝色的广袖宽身单衣,外面罩着碧青绣银丝罩纱,青丝一绾,戴了枚碧玉花钿和明珠莲纹合欢压发,打扮起来似乎真有女子风流,加上鎏金色的眼瞳,实在明丽,迟誉清了清嗓子,问道:“一会儿金素莲一会儿钱素莲,我却不知你这般爱财。” 宿昔心里憋着气,也不与他呛声,直起身径直打开门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方才回来,把身上的罩纱单衣扯下来一扔,换上青色外袍,迟誉拿不准他要做什么,因此只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小二殷勤的送了沐浴用的热水上来,却只有一桶之数,宿昔见状笑盈盈道:“迟兄别介意,我方才下去说了,你我是夫妻,用一桶水同浴才是常理,也节约点银子。” “银素莲!” “素莲是哪家女子名讳,宿昔却不识,女儿的闺号不是轻易叫的,迟兄若相中了哪家的姑娘,还得要给了买妾之资择吉日迎回来才是。” 第十章 第二日辰时迟府门前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那是在外宿了一晚的主子回府来了,老奴早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去撩帘子,迎爵爷入府,又拿钱打赏赶车的小厮,这时有人拨开月白色车帘,慢慢下了车,竟是个披着罩纱的妙龄女子,齐整留海掩着一双俏丽眉目,那眉尖是弯月一般的,十分伶俐温润,也不作声,只扶着迟誉一并从车上下来,老奴原是迟誉心腹,这么多年也未见他和哪家女子这样亲近,不觉有稍许讶然,迟誉扫他一眼:“几日不见连宿先生都不识了?” 他这句话是含着笑意的,老奴仔细分辨了下,确是几月前入府的那个眼角弯弯的年轻文侍,今日挽了发,穿着碧青色罩纱,看起来竟像没开脸的一个丫头,十分绰约风流,一时之间竟没有认出来,可宿昔毕竟是圣上赐下来的人,老奴也劝过迟誉,不可和他过于亲近,怎么…… “因和爵爷奔波在外,恐有心人多生波澜,为避免多事才不得已做了如此装扮,让纪老见笑了。”宿昔见他讶然,低声笑道,也不避讳,随手脱了外面的罩纱,他里面穿了件家常长衫,行礼之后就慢悠悠走回去了,也不看迟誉脸色,迟誉知道他心里有气,只面上不好发作,因此也不和他计较,由老奴纪老陪同着进府去了。 时节已近阳春三月,夙朝四季分明,春日暖意融融,早早就催开了府里的桃花,并着几株雪白的杏,桃花绰约,杏花和婉,都是精致的品种,宿昔回房喝了一盅香片,又吃了午饭,约莫未时一刻迟誉遣人找了他过去,吩咐下人给他换了个住所,移到距离迟誉住处更近的院落: “虽然现在已经三月,气候也暖和过来了,但我思付,还是让你迁到游廊旁边去,你惧冷,南角接着地气,到底暖和些,绕过抄手游廊就是我的居所,隔得近素日也方便。” 他慢条斯理的一段话,其实已经表现出明显偏宠的态度了,宿昔忙拱手谢恩,嘴上却不由疑惑道:“谢爵爷恩典,却不知爵爷如何得知宿昔畏寒?” “你现在住的是文客齐居的院落,人多了,自然不能面面俱到,也不十分方便,平日里下人服侍懈怠也是有的,想来不是养人的地方,你是陵苑人,陵苑气候温和,不若夙都节气鲜明,夏日炎炎,冬日又严寒彻骨,自然受不住。”迟誉说的含糊,摆手示意他等下回去收拾东西:“我在游廊那边给你找了间去处,是早些年我的书房,让人翻新布置了,总比文侍院子好些,你一个人住着岂不更好?等下就搬过去吧。” “是。” “方才入宫面见皇帝,陵苑郡主已入宫了,这次万幸没有出什么大纰漏,再一件事,三月份了,我想着府里给你们文客的份例银子、衣裳也不多,昨日翻出些月白纱和青色绸,你拿回去,自己做几件外裳穿着,有什么短缺,只管告诉纪老阙晴,或者告诉我。” “郡王平安入宫,实乃爵爷福气庇佑,使郡主不受邪人侵害,才能万事顺遂。”宿昔诚心诚意道,说完又扭捏了片刻,接着问道:“只不知爵爷是否清楚,郡主此番入宫,得了怎样的品阶?” “喔,你很在意这个?”迟誉眉峰一挑,却半点情绪不露。 “不瞒爵爷,宿昔是陵苑人,郡主是陵苑郡主,此番通婚到夙朝,背负着两国邦交,宿昔身为陵苑人,实在——实在不能不在意,因此才斗胆一问。” “你不必这样恭谨。”这句话说的合情合理,显是肺腑之言,迟誉也只能据实以告,“因为是陵苑郡主,身份贵重,又兼负陵苑国君投诚心意,圣上也没有怠慢,一入宫就发下圣谕,册了湄妃。” 湄妃? 宿湄是郡主闺名,怎能以闺名为封号?! 刹那间宿昔脸色突变,衣袖下的手指攥拢成拳,血色尽失的脸被发丝很好的掩住了,不曾露出半点失态,但他咬紧了牙关,面上血色尽褪,几乎可以说是苍白如纸了。 迟誉不知“湄”是郡主闺字,天下百姓皆不知,但夙皇怎能以郡主闺字入封号这样荒唐! 古来女子闺名甚隐秘,只有父母夫君才能得知,有贤良淑德入了宫的,也只是另择字眼作为封号,古往今来,只有飞燕合德,杨妃周后这样狐媚惑主的祸水,才在野史里留下名字,岂不知那名字都是轻贱鄙夷之意,正经尊贵的一国郡主,天朝后妃,怎能以闺字入名,岂不是宣告天下,陵苑郡主不贤不淑,无有女德? “宿昔?”迟誉见他久久不回话,轻声问了一句,话音刚落宿昔向后退了半步,弯腰诚恳道:“陛下肯这样体恤厚爱郡主,便是我陵苑子民之福了,实不相瞒,郡主并非一般宗室女,乃是将军亲妹,将军与国君交好,深得国君宠信,为陵苑立下赫赫战功,名震边关,只有这一个妹子,自然自小爱如珠玉,宿昔早些年在陵苑,对将军威名也多有耳闻,将军父母早亡故,只有一弟一妹,郡主可谓身份贵重,国君与将军割爱,将郡主嫁来夙朝,只盼夙皇陛下好好待郡主,才能安将军的心,安陵苑子民的心啊……” “郡主是将军之妹?”迟誉把这句话含在嘴里斟了几个来回,“哪个将军?” “将军母亲乃是陵苑大长公主,国君姑母,将军和国君是侄兄弟,大长公主与驸马死后,将军继承郡王衔,不过因将军战功赫赫,曾为陵苑立下汗马功劳,因此陵苑子民皆称他为将军,郡主这个名号,却渐渐隐去了。” 宿昔也不承想迟誉把从他这里听到的话说给夙皇听,但但凡有几句落到夙皇耳里,也是对他的威慑:郡主身份贵重,绝非寻常皇家宗室女可比,万不可轻易小觑了去。 但夙朝皇帝这样侮辱陵苑郡主,看来未必只有与陵苑和平共处的打算……他放下衣袖,微微扬起下巴,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这时迟誉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身边,把袖里一把极精巧的扇子掏出来展开给他看: “方才我入宫,圣上给我一把扇子,是郡主从陵苑带来的,我想你是陵苑人,许会喜欢这个,因此拿来给你,看看中不中意?” 宿昔闻言接过他手里的折扇,那是一把十二骨的糜竹扇,雪白的素缎扇面,金线勾边,用糜竹做扇骨,竹骨如玉,触手生凉,宿昔乍看之下便爱不释手把玩在手,赞不绝口。 迟誉见他喜欢,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帘子外面传来仆役的通报声,言总管有事禀告爵爷,管阙晴素日是个极有分寸的,知道宿昔在迟誉这里,没有要事万万不会来打扰,这般匆忙定然是有大事了,迟誉顺势宣她进来说话,宿昔忙阖了糜竹扇,立到他一旁。 管阙晴先给迟誉行礼,又对宿昔点头示意。 “来见我有什么事?”迟誉左右张望,没见到纪老,找了个下人给管阙晴泡茶,又让她在对面坐了,问有什么事。 “前几日在府里揪出几个放贷的伙计,因爵爷出府去了,才没有上报。”管阙晴喝了一口茶,把眉尖展平了,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我本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惊扰爵爷,自己吩咐了下去给点教训,谁知道——” 上午的时候宿昔喝了一杯香片,是成色不太好的旧品,正好在迟誉这里讨了云雾茶来喝,一声不吭看着屋子对面悬挂的画轴,小口啜茶。 “怎么?”迟誉看着宿昔喝了半盅茶,才转而问下去。 “谁知道问出来更多事情,原来这府里放贷也不是一两回,早就有这样不知轻重的人,这次一盘问都招了出来。”管阙晴说的盘问就是宿昔随迟誉出门那天在院子里杖责下人,宿昔放下茶杯,就听管阙晴接着说道:“竟有管库房的小子偷开库房拿东西出去变卖,换了银子放贷的,十几次拿下来胆子越来越大,也有几百两之数了,银子倒还次要,只这种手段实在下作,事关重大,阙晴实在不敢擅做主张,因此来回禀爵爷。” “虽然偷开库房是大事,绝不可姑息,但要怎么严惩,或寻个由头打几十板子撵出府去或怎么样,你自己拿定主意来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这次抖出来管库房的小子,是纪老的干儿子。”管阙晴眉尖微蹙,“虽然纪小子犯了事,但纪老和爵爷的情分,毕竟不是寻常主仆,纪小子是纪老的干儿子……这件事事关重大,阙晴不敢自己拿主意,因此来回爵爷,还请爵爷示下。” 迟誉闻言也是一怔,不觉放下了手里的茶盅,宿昔见他神情,也察觉到事态非同小可。 纪老是迟誉乳母的丈夫,也是自小伴在迟誉身边看护他长大的,迟誉乳母过世的早,两人没有孩子,纪老才在外面抱了个儿子回来养,就是这个干儿子纪小子了,纪小子成年后,府里就派他去看管库房,因为是纪老的儿子,素日也十分放心,没想到他竟干出这样不知好歹的事来。 迟府里的事向来由管阙晴主持,迟誉是一概不管的,虽然他念纪老的情分,但私开库房非同小可,绝不可姑息,他正思索着要如何处置放贷的一干人等,纪老从帘子外跪进来,对着他深深俯身: “老奴自知纪小子犯了大事,私开库房,倒卖府中物品,又私放外贷,实在是有负爵爷所托,老纪是这迟府里的老人了,从祖父起代代就是府里的下人,从不敢对迟府有半分二心,请爵爷明鉴,今日实想不到儿子竟然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背主欺下,这是老纪的错,是老纪的错啊!请爵爷打发了老纪吧,老纪自知罪孽深重,不配再待在这府里了!” 说着就重重的磕头,虽然房里铺了地毯,跪着是软的,但毕竟老纪年纪大了,时间一久必是扛不住,迟誉看也不看他,给自己斟了第二盅茶,慢条斯理喝了,一时间屋内寂静,只闻得声声沉闷的叩头声。 “把府里库房交给纪小子看管,原本是信他代代忠义,必不会出什么差错,却不想他这样辜负本爵信任,此举令人寒心,更不给父辈脸面,哪怕立刻拉下去打死也不为过。” 迟誉话说的狠厉,宿昔心里一转,已知他这是要替纪老开脱,只拉不下脸面,立刻顺势接到:“虽然如此,然府中皆知,纪老的父辈就在这府里谋事,代代忠于迟府,从未背主,做出不忠不义之事,纪小子想来是一时财迷心窍也未可知,他毕竟是纪老养子,到底隔了一层,想来这事,纪老竟是不知的,爵爷从来英明,怎么想不通透呢?” “此言有理。”迟誉一面伸手虚扶,示意纪老起来,一面对宿昔露出浅淡笑意,宿昔再给他斟了茶,复又给纪老倒了一杯,迎他在座下小凳坐了,好好说话。 “纪小子毕竟是你养子,人心隔肚皮,也难免你看不透,这世上谁没有点私心,如果只是短缺钱,尽管和总管开口,先支了去,或者先借着,也不必急着还,谁料得到他这样糊涂,开了库房去倒卖,还连累了你父辈几代名声,谁不知道你们是忠厚着称的。” 迟誉话里给了他面子,纪老脸上也稍稍霁缓过来,但还是忧虑:“但到底是老奴的养子……” “出了这样的大事,即使看在你的面子也不能全然姑息,但总不会让你没脸,且把卖身契还了他,让他出府自己去谋生吧,以后也别再入迟府了。” 此举已是意外之喜,老纪忙不迭叩首谢恩,宿昔笑吟吟把他扶起来:“看看爵爷这样会说话,明面上是他给了您老人家面子了,却不知得了便宜的竟是他呢,您老为二位郡王鞍前马后几十年,功劳苦劳加起来,哪里是几百两银子能衡量的,别看爵爷这样,没人的地方还不知道怎么得意,咱们只等着那个时侯,再去笑话他。” “往日阙晴的话,如今可都让宿先生说尽了。”管阙晴闻言不由发笑,以手掩唇,看着纪老千恩万谢的下去了,得了迟誉的示意,才轻拍一下宿昔的袖子:“爵爷一回来就吩咐我打发人给你收拾出了新屋子,还不随我去看个鲜?” 宿昔只好拜别迟誉随她去了,走出门的时候适逢迟珹下学去见父亲,三月天里这孩子穿了件月白色袍子,袖口衣角绣了竹枝竹叶,已经显出了俊秀轮廓,可还是珠圆玉润十分讨喜,很合宿昔的眼缘,引得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阙晴看他这样,不由用衣袖遮了脸面,一直走得远了才说: “是个十分好的孩子,只可惜不甚得爵爷喜欢,素日虽然我们也尽力照拂,却也不能十分尽心。” “确实听闻小爵爷不得爵爷十分宠爱。”宿昔道。 “爵爷本无成亲之心,这些年从不曾娶亲纳妃,但到底天潢贵胄,由不得自己,先皇早些年赐了济世伯董家的小姐入府为侧室,又一次酒醉误事,和厨房丫头有了一夜云雨,才得了珹少爷,因为这酒醉误事,挨了圣上几顿严批,因此对珹少爷的感情也就淡了,其实爵爷那时候有多大呢,不过半大孩子,什么都不懂,生生安给他一个孩子,他也举手无措,不知该如何处了——宿先生也别怪我多嘴,只因你和爵爷投缘,我才说这些掏心掏肺的话。” 从迟誉居所出来,前头曲径通幽一片桃杏,花苞半含半绽露出了娇黄的蕊,管阙晴穿花拂柳走过去,宿昔闻言不由得笑:“精心侍奉本是宿昔分内之事,实在当不起管小姐这句‘投缘’,真是折煞宿昔了。” “宿先生不必自谦,我在府里这么多年,看的事,经的事多了,不是我自夸,爵爷待你确实与旁人不同,可见是真心待你,可不是和你投缘?” 宿昔缄默,阙晴不由一叹:“这府里人来了又去了,老郡王病逝,郡主不日就将入宫,几月前阿毓也走了,只我们几个旧人孤零零守在这里,也可怜了珹少爷,一个人在这府里,到底是没娘的孩子,又不是仪妃出的,仪妃待他能好到哪里去?宿先生曾与阿毓交好,想必更能深知她思子之情切。” 与爵爷房里人私会是大罪,宿昔眉尖挑了一下,一时间拿捏不准管阙晴说这话的用意,只好含糊着道:“怜子之心甚苦,宿昔虽未有过子嗣,却也知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这怜子情切不单单是毓姨娘,想来爵爷疼惜小爵爷更甚,只不知道如何表达罢了。” “到底宿先生明白爵爷的心思。”管阙晴抿唇一笑,指道:“就在前面,从爵爷房里出来,穿过桃杏林和抄手游廊就是,还不进去看看。” 这院子十分清幽,石子铺就小路,两旁翠竹林立,看得出来迟誉爱梅爱竹,府里皆遍植竹梅,屋门前悬挂着“浣过堂”三个大字,走进去就是一面青玉纱绣屏风,宿昔随着阙晴绕过去,屏风后摆放着花梨小桌和几张黄花梨圈椅,桌上是青玉葵笔洗并紫檀镶玉八方笔筒等文房四宝,看得出来屋子刚刚翻新过,布置得十分清雅整洁,光线从纱窗外折设进来,映照得整个屋子都融融的满是暖意。 桌椅都摆放在窗子下南面,与屋子北面以一面湘妃竹屏风隔开,竹屏后安置着床铺,床上放着团花软枕,宿昔随手拾起一个拿在手心,那软枕都是蚕丝织面,触手清凉,十分新奇,阙晴含笑解释给他听:“这都是爵爷吩咐下来的,里面塞了合欢和杭白菊,还有一点和田青花籽玉,枕着十分清凉安神,爵爷说你夜里难沉寐,枕着这个便能安寝了。” 此时恰逢申时,仆役送了晚膳过来,这一晚的菜色里有一盘冬葵,炒得十分鲜嫩,看起来就引人食欲,宿昔笑吟吟拿开隔板把盘子端出来,似是无意道:“冬葵向阳,此乃天性,便如我一颗赤诚之心无时不向爵爷靠拢投诚,真是好寓意。” “宿先生果真口齿伶俐。” “心思灵活,牙口机灵,方能为爵爷谋事献策,宿昔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宿昔笑得不无得意,目送管阙晴一步步走出屋子远去了,才缓缓阖上了房门。 半月后宿昔就带了厨房现烤出来的点心去拜见迟珹,迟珹独自住在南院,宿昔进院子的时候,他正在院中角落照着几株杏树画一幅杏花图,只穿一件单薄外衫,脸色稍显苍白,执笔落笔也是有模有样,宿昔凑过去安静的看他作画,画毕才出声道了安,称赞这副杏花图笔触精巧。 “你是父亲身边的……”迟珹在迟誉身边见过宿昔几次,自然觉得面善,因而开口问道。 “我是宿昔。”宿昔扬眉一笑,“是几个月前来这府里的文侍,小爵爷在爵爷身边见过我几次吧,我可是认识你的。” “宿先生。”迟珹对他微微欠身回礼,搁下手里的笔,“迟珹曾在郡主姑母那里见过宿先生为姑母画的画像,宿先生画技精湛,迟珹献丑了。” “小爵爷何必这样自谦,你年纪虽小,画技却早已超出同龄人,这副杏花图画的就十分好看,可比我与你同岁时精致多了。”宿昔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回屋子去,见四处无人,便开口道:“你到底只是垂髫小儿,说话行事又何必一板一眼这样无趣,只有你我二人,不如随性些?” 说着把带来的食盒打开,拿出里面几样点心,那点心都是厨房刚烤出来的,尚热气腾腾的十分诱人,迟珹看了看点心又看了看宿昔,似是拿捏不准他这样做的用意。 “你且吃,吃完了我再和你说话。”宿昔重叠双手,用手背支着下颌,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迟珹到底年纪小,禁不住引诱,便坐下吃点心,趁他吃东西的时候,宿昔在桌子对面打量了他几眼,迟珹虽然面容干净,衣物也整洁,但扬起手臂露出来的内衫并不十分干净,看得出来已有几日没换了,闷声不吭吃着点心,宿昔就看着他吃,直到迟珹把那一小碟桃花饼吃完抹了嘴静了手,才动手给他倒了杯茶。 那茶壶里的茶是凉的,宿昔不动声色把递给迟珹的茶杯收回来自己喝了,笑问道:“合不合胃口?” 迟珹点点头:“还不知宿先生来见迟珹有何事?” “并无要事。”宿昔道,“只是来看看你。” 迟珹疑惑的皱着眉头,明显不理解他的意思。 “我认识你母亲。” 宿昔把一块玉兰酥塞进他嘴里,看着迟珹顾不得吞咽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发:“我和你母亲阿毓相识,常听她提起你,所以来看看你,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我母亲——阿毓?” “正是她。” “她还记得我?”迟珹抿抿唇,“我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她从未来见过我一面。” “这不是你母亲的错。”宿昔没有收回抚摸他发丝的手,顺势轻轻揉乱他的头发,“她本就身体不好,生下你之后更加虚弱,哪有精力好好照顾你?再者如果你与她相识,她因病去了,你岂不是更要伤心,你母亲也是为你着想,见了面反而彼此伤心。”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迟珹胡乱嚼了几下点心吞下去,擦擦眼角,“几个月前,她已经过世了。” “所以我才来看望你。”宿昔喉头滚动,几乎想把心头上的话悉数吐露给面前的稚童,想告诉他除夕那日仪妃送去的苦杏仁,想告诉他母亲的死可能不是意外,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嚼碎了咽回去,他摩擦着迟珹幼嫩的面颊,轻声道:“我想好好照顾你,要知道,世上总有很多人爱你,例如你的母亲,例如你的父亲,你的名字‘迟珹’是父亲所起,音同‘驰骋’,安知不是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想你能驰骋天下,扬名世间?” 三月和煦阳光里他嘴角含笑,弯月眉眼下一汪清澈的琥珀色,从眉尖明亮到眼梢,越发显得温润如玉,用手轻轻摩擦着迟珹的背部,仿佛在爱抚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年岁如融融的暖阳从指间抽走,须臾游曳过三月,步入四月后天气愈发暖和起来,桃花杏花亦开的越发旺盛,团团如粉色云霞,如火如荼,月光下更显风流,宿昔早早吃了晚膳,隔着窗子在糜竹扇的雪白缎面上描一副月下桃花图,执笔研匀颜色,那色泽莹润,在素白的缎子上留下娇艳痕迹,兼着月光里覆上的银霜更是绰约,画到得意处,便边落笔边赞叹自己,一副月下桃花画完,正欲题字,忽然院落的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了,吱呀一声巨响,却是管阙晴跌跌撞撞赶进来,双颊血色尽失,惊恐道:“先生快来,爵爷不妥了!” 宿昔闻言手腕一抖,险些在扇面上留下墨渍,忙搁笔随她冲进迟誉院落,迎面是恰好到府上做客的安乐公子,宿昔向他匆匆行了个礼,越过他向房内看,仪妃正捧了药碗坐在榻沿一口口给迟誉喂药,迟誉看起来竟是昏迷之态,人事不省,郡主坐在榻边的小凳上用手帕默默拭着泪,房内乱作一团,因为仪妃在榻边,他倒不好上前了,一时间不由踌躇。 这时郡主默默流着泪向外走去,手中帕子不慎落到地上,安乐公子见状忙拣了递还给她,因郡主的封号是瑞香,因此那手帕上也绣着瑞香花,安乐公子便软语劝慰道:“古籍记载云瑞香花,始缘一比丘,昼寝磐石上,梦中闻花香酷烈,及觉求得之,谓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瑞香是花中祥瑞,必能保佑郡主遇事逢凶化吉,万事顺遂,因此爵爷万不会有事,还请郡主宽心吧。”郡主勉强忍泪,向他欠了欠身,宿昔在身后瞧见了,心里几个经纬转过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一抹轻浅的笑意来。 第十一章 迟爵爷身中剧毒,昏睡沉沉不知人事,这事很快便传开了,爵爷府上下乱成一团,人人自危,却不知该何处,管阙晴尽量周全着,毕竟府里仪妃是不管事的,老王妃到底不是迟誉正经亲娘,也是个甩手掌柜,瑞香郡主又是未出嫁的姑娘,不易抛头露面,因此偌大一个爵爷府上上下下都依仗阙晴一人打点安排,一面入宫递牌子请太医,一面叫把那些胆敢走漏风声的拖出去打死,仪妃只在榻边抹眼泪,和郡主两个哭哭啼啼,半点忙帮不上。 不过半个多时辰御医便挟着药箱来了,皇帝又格外开恩赐了好些药材并补品一并送进府来,御医给迟誉把了脉,只说是中毒脉象,还是一等一的剧毒,只怕是凶多吉少,现如今只能先开些催吐清毒的药撑着。 “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宿昔不无慌乱问了一句,阙晴把迟誉额上的帕子拿下来从新换上一块新冰过的,一叠声叫人请御医下去喝茶稍作休整,蹙眉对宿昔道:“哪里想得到能出这样事,今日爵爷兴致好,言府里桃花都开了,正是好时节,要和你一起赏花作画,说着喝了碗茶,谁试想那茶不对劲,一喝下去就出事了……” “啊?”宿昔闻言不由一怔,后退半步,“下毒之人可找到了?若得了下毒的人,寻解药总容易些。” “不曾找到。”管阙晴摇摇头,“府里下人都盘问过,并无异状,如今爵爷身重剧毒,还是先解了毒最要紧。” “我早年在陵苑习过一点医术。”宿昔说着缓步上前,目光缓缓流淌在榻边迟誉的脸上,那人往日俊朗眉目紧缩,唇色带出一点淡紫,面上却是毫无血色的,仪妃喂的药也都流到枕边进不到口中去,他微微皱起眉,淡淡道:“倒是可以为爵爷试试脉象。” 管阙晴抬头看着他,一狠心点头道:“那就劳烦宿先生了。” 宿昔也不含糊,在榻边微微蹲下身,用二指叩上迟誉的手腕试了一试,面色不由也凝重起来,又给他试了试鼻息,闻了口中味道,方缓声道:“是剧毒,没有找到下毒人,只怕要寻解药也不易,不过我有个主意,可以一试。” “宿先生只管说。” 宿昔站起身来,徐徐吐出一口气:“办法是有的,用不用皆在仪妃与老郡妃意思上,宿昔也是别无他法了。” 仪妃目光灼灼盯着他,一叠声只问办法。 “实不相瞒,宿昔乃陵苑人士,陵苑多异人异术,我在陵苑时服用过蛊药,因此体内血毒物不侵,如今,只要把我的血换到爵爷体内,向来驱干净毒,自然无事了。” “换血?”仪妃不由满脸惊恐之色:“要如何换血?” “先放出爵爷体内一部分血,再把属下的血输进爵爷体内。”宿昔面色半分不变,“我听闻夙朝宫中御医也有通晓此法的,亦有专门器具,只要料理得当,想来不会出意外。” “要放出体内的血……”董妗仪反复念叨着这个词,脸色阴晴不定,十分惶恐:“万一有不测……” “换血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十分危险,稍有不测你也会有性命之虞,宿先生还是谨慎为好,毕竟没有完全把握。”管阙晴的目光流转在他脸上,声音是坚定的,面上却稍有犹豫之色,不知斟酌着什么。 迟誉还沉沉昏在榻上,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宿昔收回投注在他面上的目光,对着软榻狠狠跪下去: “为爵爷效力是属下福分,宿昔万死不辞。” 虽然这句话迟誉是听不见的。 “请太医过来。”阙晴向着他微一欠身,目光沉着如水:“吩咐下去,尽快做好安排。” 丫头立刻下去通知老御医,着手安排换血,阙晴又把仪妃请下去稍作休息,自己也前去帮忙,请宿昔先照看着迟誉,宿昔走到榻前,看迟誉在昏睡中紧锁着眉头,面上便带出浓浓不忍之色,攥紧了衣袖下的拳头。 这换血虽然宫中有记载,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毕竟还是危险,阙晴吩咐厨房给宿昔滚了红枣乌鸡吃下,补点血气,又服下止痛散,在迟誉的软榻再设一榻伺候他躺好了,便有宫中新到的几个御医一起用专门的工具为他放血,雪亮刀刃用烧刀子浇了,一道剜开腕子,雪白皮肉里鲜血汩汩流出,红线一般延绵到木桶里,湿润的浸着腾腾热气,宿昔痛得脸色煞白,紧咬下唇,唇上都毫无血色。 他额上都是冷汗,阙晴用温水浸的帕子给他擦着额角,他却还不忘打趣:“阙晴小姐这就受不住了?我是个皮糙肉厚不要紧的,只是连累了爵爷和我一起受这开腕放血之苦。” “还有力气说笑呢。”管阙晴抿抿唇,又给他换了块新帕子,那手腕上开的口子一开始就尖锐酸涩疼着的,到了后面就钝麻起来,约莫接了小半桶血,才有御医把包了止血药的帕子给他捂到腕上,宿昔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已是冷汗淋漓了。 放出来的血趁热再送到迟誉那里去,御医忙的脚不点地,生怕出半点闪失,宿昔歇了一会儿,到底失血多了,缓不过起来,阙晴给他喂了半碗红枣桑葚米粥,他就累得直接在榻上睡了,阙晴命人给他加了床被子,匆匆过去看迟誉那边的情况,见御医把过脉,说体内毒已经基本周转清了,才放下心来,伺候两个人在紧挨着的两张榻上睡下了。 宿昔失血太多,歪在软榻上睡得人事不省,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倒是迟誉先起来了,见他在榻上睡得熟,梦中都难掩倦色,被子掉到地上,想着他是个惧寒的,恐着了凉,摸索着下榻给他披了件凫靥衾,适逢管阙晴从房外端参汤回来,喜道:“爵爷醒了,怎么下榻来了,还不上去歇着,身上可还好?” 迟誉点点头,“他怎么在这里睡了?” “爵爷不测身中剧毒,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宿先生言愿意换血救爵爷,才刚刚歇了几个时辰呢。” 迟誉闻言不由脸上变色,从凫靥衾下执起宿昔的左腕,果然有几层雪白的绷带缠着,其间隐约可见血线,脱口而出道:“真是胡闹!” “爵爷千万别这样说。”阙晴把参汤小盅放下,道:“若不是宿先生用自己的血为爵爷换了血带出毒素,爵爷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您自己也开了腕,又是放血又是输血的定然累了,还不快歇下?” 她一番话说完迟誉才觉得自己果真十分疲惫,试了试宿昔额头,朝她摆摆手:“我先去西厢房睡,你且别惊醒他,让他睡了,好生照顾着。” “阙晴知道,爵爷尽管放心。”管阙晴微一欱首,应承道。 宿昔这一睡就是沉沉几个时辰,转醒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他皱着眉头,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觉得左腕阵阵刺痛使不上力气,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又慢慢躺回榻上,四下张望了一下,身边软榻已经空无一人,也不知迟誉体内的毒清了没有,现下如何了,他正焦急,管阙晴推开房门走进来,见他转醒也是一喜:“宿先生?” “爵爷可大好了?”宿昔急切道。 “已经大好了,怕扰你睡觉,正在隔壁屋子里歇息。”阙晴说着走到他榻边,把手上食盒打开,亲自捧出一盅汤,叫来一个伺候的小丫头服侍宿昔喝下去:“刚吩咐我盯着厨房炖出血燕来,让你先吃一点补补。” 小丫头接过血燕,先喂了宿昔几口水给他润润嘴唇,才舀了一勺微微吹凉送到宿昔嘴边,宿昔腹里饥饿,喝了几口,就听阙晴把门轻轻推上,给他加了件凫靥衾:“今年也不知怎么,血燕难得,外头十金也凑不出一两的价儿,还是圣上昨天送了几斤来,爵爷就立刻吩咐给你炖上了,可见你是极受宠信的,快趁热喝了吧,多少钱求不得这样好东西呢。” 宿昔闻言不置一词,只微微叹气:“宠固然是宠,却未必信啊……” “宿先生说什么?” “还是爵爷会疼人。”宿昔甩甩刺痛的手腕,眼看把那一小碗血燕喝完了,阙晴又嘱咐他休息,等晚上空出胃来再吃东西,宿昔哪有不应承的,阙晴便使个眼色让丫头们都去外面等着,宿昔有吩咐再进来伺候,让他好好休息,房门打开又闭上了,宿昔半坐在榻上,看着房门一点点闭紧,面沉如水,毫无表情。 虽说是自己提出换血,但人心难测,安知没有人在这里动手脚,趁着放血的空儿想些诡计,给他下绊子呢。 他伸出手给自己把了脉,恐被人下毒亦或怎样暗算了都不得知,又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猿骨笛,取出笛身里封好的一丸丹药吃了,面上这才好看了些,把猿骨笛掌玩在手心,想事情的时候手里定要把玩什么东西,这是宿昔的习惯,他缓缓转动掌心中的长笛,那脸上的神情让人半点参不透,却无半点倦意。 手腕上刺痛十分,用药裹了也没有多大效用,宿昔虽是个受惯疼的,但毕竟还是觉得难挨,收回手里的墨色笛子,转而摸出一小包叠得四四方方的东西,也看不出是什么,被他放在手里颠了几下,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打开就往嘴里倒。 正巧这时房门被从外面推开,迟誉大步走进来,看见他服药,不由脱口而出道:“醒了?吃什么呢,让阙晴送来的血燕可吃了?” “已经吃了,爵爷挂心。”宿昔笑笑,放下手里的小药包,“原不是什么稀罕物儿,正月在厨房吃年夜饭,从几个兄弟那里讨来的,说有麻醉效用可以止痛,我正疼的厉害,才打算吃了试试,好像叫‘五石散’什么的,也记不清了。” 迟誉不由分说,夺下他手里的小包掷到一边桌子上,怒不可遏道:“不知道底细的东西也敢吃,要止疼自有御医给你开了药端过来,那五石散不是好东西,以后远着点。” 宿昔见他这样震怒,也只能喏喏点头,从榻上支起身来,裹紧了身上的凫靥衾:“爵爷怎么起来了,身上可大好了?” “中毒本不是受伤,哪来那么多忌讳。”迟誉在他榻边坐了一点,执起他裹着纱布的手,宿昔便又躺回去,任他拿着自己的手腕来回的看:“爵爷自己手上也不是没有这个,何苦巴巴儿来瞧别人的呢。” 迟誉知道他指得是两人手上因为开腕放血才缠上的绷带,冷哼一声:“也亏你说得出口,本爵不过昏睡一会儿,你就那般胡闹想出放血的招来,若本爵有什么三长两短,宿先生可是要把这爵爷府拆了?” “为爵爷尽忠有何错?”宿昔听他这样说,不免露出个浅淡的笑意,他失血过多,脸上到底不好看,唇色都是淡淡的苍白的,那抹笑意竟显得有点蓄弱了,让迟誉心里一惊:“若宿昔不放血,只怕爵爷现在连起来质问我都不能了。” “你就是这张嘴厉害。”迟誉叹口气,“此事下不为例,想吃什么,说出来我让小厨房去做,先进一点,慢慢滋补着。” “爵爷再这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中毒的是属下。”宿昔打开他抓着自己的手,微微侧了个身,把凫靥衾拉到肩上,“爵爷中毒在先,开腕放血在后,还不快回去歇着,若再有个好歹,仪妃和郡主岂不是更要责怪宿昔了。” “仪妃给你脸色看了?”迟誉眉心一皱,追问,身上却丝毫未动,宿昔实在见不得他这样,说了声冒犯叩住迟誉的肩,迫使他俯下身慢慢躺到自己身边,又把凫靥衾分了他一半,两人挤在一张软榻,这才轻描淡写道:“哪有什么脸色受,必是爵爷多心了。” 这软榻虽说是临时搬来的,但到底是爵爷房里的东西,很是宽敞舒适,宿昔和迟誉同卧一榻,倚着枕头看着迟誉距离极近的微皱眉心,扑哧一笑:“怎么倒觉得以前也好像与爵爷这样同榻过?” 他似乎一点不在意自己冒犯,迟誉也不想斥责他,伸手把落到肩头的凫靥衾为他拉上去,两个人的距离极近,连呼吸都酥麻的扑在面上:“是在山上借宿那一晚。” “爵爷还说,原是规规矩矩在地上打地铺,谁知道一早起来看见自己睡在爵爷身边,生怕自己冒犯了。”宿昔哼了几声,迟誉顿觉头痛:“和你说过多次,和我不必拘着规矩。” 察觉到他眉间紧缩,似有倦色,宿昔又道:“爵爷要是累了,就赶紧去歇着吧。” “我在这里睡一会儿就行。” 这一下子宿昔脸色五彩斑斓好看得很,暗恼方才不该把迟誉迎上榻来,转而说道:“那爵爷就在这里歇着吧,外面有服侍的丫头,有需要尽管叫进来伺候,我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本爵也觉得腹中饥饿。”迟誉淡淡道:“叫小丫头一并拿来吧,你也不用跑那一趟了,既然刚刚放完血,就吃点大补的东西,鸡血粥猪血粥鸭血粥一并端上来,以血补血最是适宜了。” 宿昔厌恶的皱皱鼻子,倏尔不知想到什么,扬眉一笑:“爵爷既让我喝,宿昔是臣子,自然没有不喝的道理,只不过爵爷这样假公济私,宿昔喝了顺应了,爵爷就得欠宿昔一个人情——” 他轻飘飘道:“真要算起来,爵爷这人情积得也有两三个了。” “什么时候欠的人情。”迟誉挑眉,“本爵怎么不知?” “唐蒲城回府爵爷强要宿昔做女子装扮,这是一,恐爵爷身子虚弱,因邀爵爷与宿昔同榻,这是二。”宿昔边说着,边伸出手指一根根掰给他看:“为爵爷满意,强令宿昔喝鸡血鸭血,这是三,爵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光线折进窗柩,弯在兰草般折起的眼睫上,那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犹如三月桃花,绰约风流,迟誉笑了笑,刚想说话,管阙晴敲了门进来,身后跟着一溜七八个捧着食盒汤盅的小丫头,对他们打趣道:“原来爵爷和宿先生躲在这里咬耳朵说悄悄话,还以为爵爷去哪里了呢,害得我们好找。” 管阙晴是迟誉幼年时就入府的,这么多年做府里总管,大权在握,又是迟誉心腹,自然比别的人得脸,有些话她打趣的得,别人打趣不得,宿昔咳了几声,佯装没有听懂,迟誉动手打开食盒,拣了几样点心到他面前:“这几样点心素日见你吃的多些,想来是喜欢的,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这偏宠未免来的太快了,难不成为了这一次放血,迟爵爷就对他推心置腹了?宿昔心里一笑,已不知转过几个沟壑,手上却接过瓷盘,做出欣喜之态:“我这几天正想吃这个,今日就借爵爷的光了。” 因着放了不少的血,身体蓄弱,宿昔在房里将养了半月,同他一批进府的文侍还都挤在狭小的院子里的时候,他已经得了迟誉青眼独自迁出来独住了,多少有些文客对此介怀,他懒得应付这些人,正好借着这机会远远逃开,六月中旬是迟誉生辰,五月份的时候府里养了几个新进的戏子,迟誉便邀他去看。 西南角收拾出来戏台,宿昔就捧着两盘子花生在台下转来转去,迟誉想他是陵苑人,定没有看过这样热闹,未免觉得新奇,也就由着他去,宿昔东走西瞧的看完了才在位子上坐下,点了一出《文姬归汉》。 那戏子都是十三四岁豆蔻梢头的女孩子,生的十分精巧袅娜,身段婀娜,唱腔哀怨,一分分寸寸都拿捏的恰到好处,水袖挽出风情万种,宿昔捏着花生仁吃的津津有味,迟誉看不惯他吃这样盐重的东西,伸手压着盘子制止了他,宿昔也毫不在意收回手,道:“从前在史书里读蔡氏是赫赫有名的奇女子,辗转半生甚是凄凉,曾做胡笳十八拍,也是曲词甚凄婉,现下不过豆蔻的女孩子要扮出这哀怨样子,可真是东施效颦了。” “原是没经过,自然也不懂得。”迟誉不让他吃花生,自己却夹了一颗吃进去,“你也过于严苛了,不该强求的。” 那台上戏子画着姽婉妆容,水袖游移间哀怨重重,演绎着蔡文姬多难一生,眼神拿捏得恰到好处,层层叠叠秋水望断的痴愿,只那痴过于刻意了,未免落了俗套,反而让人觉得虚假,其实世间人哪个不是画着浓妆演着这种种姿态呢,谎话和戏言说多了都会成真,何况是融入骨血,连自己都一并欺骗的虚情假意? 宿昔一下下用指关节点着拍子,唇角恰到好处弯起一点弧度,缄默着半点情绪不露。 看完戏,一天一天还要照常的过,只是迟誉总说宿昔身子尚虚,不宜多劳累,命他多休息,这样一来宿昔素日倒是空闲了不少,他翻着画了月下桃花的那把糜竹扇,思量什么时候再给扇子题词才好,就在这悠闲的日子中,六月来了。 六月里夙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夙都与唐蒲城交界处散播开了瘟疫。 起因是来自唐蒲城的一名乞丐进入夙都边界,死在那里,官府下令烧了尸体,谁想就是这尸体烧得不好,把乞丐身上带的瘟疫迅速在城里传播了开来,数以千计的城民感染瘟疫致死,夙都是天子脚下,千百年间哪里有过瘟疫这样的大事,一时之间,夙都乃至整个夙朝人心惶惶。 第十二章 一连几日,夙城疫症骇得人闻之色变,一国之都,天子脚下,哪里出过这样骇人的事,城郊惨死的尸首叠成小山样高,要日日遣人去烧,以防瘟疫扩散,虽然夙都中心靠近皇宫的地带还安然无恙,整个夙都却已人人自危,虽然御医也查了藏书上记载的治疗瘟疫的方子,但总是不奏效,也是束手无策,迟誉每每从早朝回来,宿昔远远瞧着,脸色都十分不好看,不免心里也觉得焦虑难安。 他是陵苑出身,陵苑自古多邪术,各个家族里不传之秘比比皆是,因此,陵苑人反倒不惧怕疫病汹涌,宿昔在陵苑也少见这样状况,如今身在其中,如何能不忧虑,这疫症是从唐蒲城与夙都交合处传来的,想必唐蒲城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平白烧了具尸身,瘟疫就这般来势汹汹,安知不是有人在背后点火攒托呢,他自己默默思忖,把玩着手心里两枚猫眼石,室里供着沉水香,极清稳安神的味道,只是闻多了也厌烦起来,把猫眼石一个反手扣在桌上,堪堪支起身子站起来。 屋外走进一个娉婷身影,打量着是府中总管管阙晴,宿昔迎出去,果然是阙晴,见了他笑语嫣嫣道:“来打扰先生了,因这几日城中疫症,府里也不能不防,我拿了些药材来给你们熏屋子,先生且忍忍味道吧。” “管小姐一心为府里众人,谁会不承这个情?”宿昔笑笑,衣袖抚过桌上并排放着的两枚猫眼石走出屋去,小丫头有颜色,端了艾草和白术进屋熏屋子,宿昔就在屋外和管阙晴说些闲话。 “今日爵爷从宫里回来,脸色又不好看。”管阙晴用纤夷点点院子里青翠竹叶,似是不禁意道:“虽然这也不是头一遭了,但看了到底叫人闹心。” “还是为了城中瘟疫的事?”宿昔道:“可惜我不能为爵爷分忧。” “城里得了疫症的都命人拖去烧了,也日日供应药材,竟还不见好,这样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管阙晴说的不无忧虑:“天子脚下,竟然还能出这样荒唐的事,若日后传入皇宫附近波及爵爷府可如何是好?” “御医总能找出方子,再不然,就广招天下游走郎中,总会有办法。” “远水怎解得了近火。”阙晴摇摇头,“我问纪老,他说爵爷这几日为了疫症之事劳碌不已,二皇子也已以厚金招募民间郎中,只是还未见成效,不过今日爵爷神色倒有点怪,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若有宿昔能出上力的地方……”宿昔话说了半句,小丫头已经提了篮子出来,对着宿昔和管阙晴行了常礼:“屋子都用艾草和白术熏好了,只还没有走干净味道,宿先生要是怕熏,就先去府里逛一逛吧,也给屋子通通风。” “我正好受不得这些草的味道。”宿昔微微一笑,“那我就先去院子里逛着,哎,对了,你手里还有些艾草,不如给了我,我有用处。” “不知这用处是在字画儿上,还是厨房里。”管阙晴笑吟吟把篮子递给他,便去了下一个院子,宿昔把得的艾草收起来,撑起屋里窗户走味儿,自己带着艾草出院子去了。 他去的是迟珹的住处。 迟珹是迟誉独子,因母子二人都不得迟誉青眼,因此在府里,迟珹日子过得也不甚宽裕,使得他少年老成,待人疏离,宿昔却常常要和他在一处,从自己院子去迟珹院里的路他早熟悉得很,折一只晚落杏花或挽一朵新开的石榴,一路玩闹着走过去。 迟珹在自己院里执了一卷书在读,日头正好,映着石榴花烈火般鎏红的花瓣打到疏朗眼睫上,边看边懒懒得打着瞌睡,偶有一两片石榴花瓣被风拂到面上,也被他伸手扫去了,宿昔存心逗弄他,趁他半阖着眼皮昏昏欲睡时用手指滑动他脸蛋,感到骚扰,迟珹不耐烦的挥了下手,直接打到一片温热上,惊得他一挺身坐起来,就见宿昔在他面前眉眼弯弯的笑着,自己的手正打在他胸口。 “宿先生?” “怎么在外面就睡了。”宿昔笑眯眯道,“日头正是大的时候,再晒破皮了可怎么好。”说着就引迟珹和他一并进屋里去。 室内果然阴凉许多,宿昔把手上的艾草放到桌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满足的咂咂嘴,道:“近来夙都出了疫症,你也知道,府里可有来给你熏屋子?” “管姐姐半个时辰前就来过了。”迟珹抬头看他,这孩子容貌有七分像足了迟誉,支掕着单薄眼皮,一双眼珠如同墨丸般浑圆剔透,却天真十足,宿昔拍拍他的头:“你管姐姐要照应整个府里上上下下的琐事,加上出了疫症这样的大事,她也忙不过来,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是孩子,不比我们健硕,到底单弱些,要更仔细着方好,我拿了点艾草,你去把自己的衣裳拿出来熏一熏再穿上,也好安心些。” “哎。”迟珹放下书跑去卧房,宿昔也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七手八脚收拾出几件衣衫来预备着用艾草好好熏熏,就在这时屋外走进几个人来,却是府里的老人纪老和几个打下手的仆役,人人手里都拿着衣物器具等东西,宿昔探头看了看,和纪老打了个招呼:“纪老这是要做什么?” “爵爷惦念珹少爷,让我送东西过来。”老纪说着,宿昔就让出地方让他进屋,“珹少爷到底是少年人,身子单薄些,这衣服用具都是用药材熏了的,用这些总放心些,爵爷还嘱咐少爷近几日多食清淡,别吃多油腻的东西。” “我们这里正盘算着熏衣服,纪老就巴巴儿送来了,到底父子连心。”宿昔陪着笑,纪老面色不苟,不和他打趣:“别以为没你的事,爵爷宣了你去见他,到处见不到你的人,原来跑在少爷这里。” 宿昔摸摸鼻子,疑惑道:“爵爷要见我?纪老可知是什么吩咐?”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先去了再说吧。”老纪冲他扬扬下巴:“我瞧爵爷脸色不是很好看,你且小心应对着。” 老纪这么一说,宿昔心里就有点打鼓,他摸摸迟珹的头告别,一路走去迟誉住所,迟誉正待在书房,叩门进去后,迟誉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在桌边坐下。 迟誉好竹好梅,生性风雅,这书房也秉承他一贯爱好,布置的清雅宜人,触目大多是竹制器具,让人有眼前一亮之感,只觉浑身生凉,幽静无比,加之屋里燃着鹡鸰香,清雾细细,宿昔捡了下位坐下,正逢迟誉落下最后一笔,放下紫毫,向他道:“再这么目无章法满府乱跑,早晚整个夙都都找不出你。” 宿昔不由摸摸嘴唇,讪讪道:“宿昔知道,下次再不随性乱转就是。” “方才去了哪里?” “在珹少爷处。” “迟珹?”迟誉复述一遍,眉间已不自觉微皱起来:“你何时和他走的这样近?” 和阿毓的交往素来是哽在宿昔心尖的一根刺,生怕哪天被人不怀好意提起来,致使迟誉误会他,不如趁这个机会开口,也免得迟誉疑心:“不瞒爵爷,宿昔从前去大厨房和厨娘讨吃的,正巧毓姨娘身子不适,宿昔早年在陵苑习了些医术,因此情急之下为她探了探脉,这才偶然相识的,听她说自己有个儿子,宿昔是最爱孩子的,才想着和珹少爷走的近些。” “听她说起?”迟誉如此说道,语气分辨不出情绪,“也对,本爵这么多年不让他们明面来往,她定是深以为怨的。” “毓姨娘怎敢对爵爷有怨这样不敬。”宿昔舒展眉目,淡淡一笑:“虽然这么编排爵爷的妾室是属下失礼,但毓姨娘毕竟身份不高,有这样的生母,对珹少爷未来也是拖累,毓姨娘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又怎会怨恨爵爷?” 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宿昔话音未落,迟誉心底已闪过这个念头,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开了话题:“今日退朝后,圣上留我在御书房,言这半月有余夙都里疫病愈发汹涌,已逐渐向皇城中心逼近,每日死伤者无数。” 宿昔不知说什么才是合适的,只是坐在原处,以眼神询问他。 “御医虽然也翻找古籍开出方子,但大都无法彻底根治这次瘟疫,毕竟皇城不是寻常城镇,万一危及到皇族性命不堪设想,今日圣上已经下令,封锁夙都与唐蒲城间的边界,任被封锁的子民自生自灭,希望这样可以阻止疫症进一步扩散,危及皇都。” “圣上的旨意?”迟誉是性情中人,自己的生父下达这种指令,宿昔揣测他心里也不会好受,正斟酌着该说什么,便听迟誉接着说道:“虽然我和二皇子都竭力劝阻,但毕竟夙都近天子皇族,不可不防,以免瘟疫再度扩散危及皇上性命,因此,几番劝说到底是无疾而终,圣上——心意已决。” “生死有命,爵爷原不必这样耿耿于怀。”这样的劝说太苍白,宿昔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但迟誉却抢在他前面开口,“话虽可以这样说,但不是他们造下的孽,为何要让他们承担苦果?” “爵爷——”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救他们于水火中的法子。” 迟誉打断他的话,抬头直视宿昔,目光烁烁。 “实际上,那乞丐毙命的酒楼,当天本爵也曾去过。” 他此话一出,宿昔面色变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初,笑着问道:“也就是说——” “当天去过那家酒楼的皆已因身染疫症毙命,本爵是唯一一个幸存的人。” 迟誉将话说完:“此事圣上已得知,你可知道原因?为何我是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 “为何我没有被感染,这件事,圣上已经遣下人来彻查。” “哦?” 宿昔似是思忖,半响没有说话,迟誉不由追问:“你可知道什么?会不会本爵误食了什么东西或者别的原因,你素日和我走得近,想来应该记得清楚。” “再清楚也不是爵爷肚里蛔虫,哪能事无巨细记得半点纰漏不出呢?”宿昔舒展眉尖,轻浅一笑,往日他这样的笑最是温润伶俐的,此时却带着点说不出的诡谲:“不过,属下略通医术,在陵苑时又有点见识,今日斗胆一问,可否让属下试着为病者开一药房,看看有无成效,若真的成功,也算是件大功德。” “你有把握?”迟誉一愣,继而沉声道。 “请爵爷信任宿昔。”这句话迟誉不是第一次从宿昔口中听到了,但每听一次都有不同的心境,他定了定神,点头道:“你既然这样说了,就去开方子试试吧,也别惧怕,若真没有成效也不怪你。” “是。”宿昔一拱手,对他弯下腰去。 迟誉毕竟是夙朝子爵,不能置夙朝数万子民性命于不顾,更何况此次疫症来势汹汹,绝非往日可比,若再想不出解决的方法,只怕夙朝子民枉死的更多,自古陵苑多异术,焉知宿昔是不是真有法子呢,因此便把宿昔荐给了夙皇,夙皇自然是欣喜若狂,不出两个时辰就遣了御医出宫入府与宿昔讨论药方,迟誉一个人坐在书房书桌后,那书房里萦萦袅袅的鹡鸰香映着清脆竹皿,触目清凉,却让他觉得无端烦躁,纪老奉了今年新得的吓煞人香进来时,就见他紧缩眉头,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一时不由也骇了一跳。 “爵爷?” 迟誉看也不看他,拾起那杯滚烫的浓茶啜了一大口,吓煞人香素有奇香,那香气熏得人脑仁都发疼,茶水滚烫的淌进喉咙,又一路烧灼进胃里,连五脏都滚滚的烧起来,似有一口气郁结在内停滞不出。 “宿昔方才在迟珹那里?”半响,他才问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是,正是在珹少爷屋里看见宿先生。”纪老毕竟是照看他长大的,情分也是半个爹了,身份格外不一样,夺下他手上的茶杯放到一边,怕那浓茶给他烫了喉咙:“说要给珹少爷熏衣服。” “夙都正值疫症肆虐,他倒是个有心的,我只怕他有心的太过了。” 这句话乍一出口,纪老都唬了一跳,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猜想的那个意思:“爵爷是说……” “他言自己和阿毓有几面之缘,又喜欢迟珹,才时时去见他,颇多殷勤,我虽不想揣度他用意,但迟珹毕竟是我独子,待我百年,爵爷府早晚要给他继承,安知宿昔不是在这上面下工夫?” 宿昔是圣上御笔朱批亲赐下来的人,到底和爵爷府是隔了一层的,圣上当年把爵爷过继给迟郡王,爵爷又为夙朝立下战功,以至这么多年圣上对爵爷一直颇多忌惮,不肯重用,谁知这个节骨眼圣上把一批文侍武侍送来有什么用意,宿昔得爵爷青眼,又焉知不存私心呢? 这些念头都是半年前宿昔初入府时老纪所顾虑的,半年来宿昔甚得迟誉欢心,他本以为迟誉已对宿昔推心置腹,却不曾想还是心有忌惮,一时间不知该悲该喜,只立在原地听他说话。 “如果他只是单纯喜欢迟珹也就罢了,我原不在意这个,宿昔年轻,到底孩子心性,爱玩爱闹些,我只是怕他——还有别的盘算……”迟誉沉声,平放在桌上的右手攥成拳:“他入府是去年冬天,到现在约莫着也有半年多了,刚进来那会儿,他多有避宠之举,宴上也好私下里也好,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宠信重用,是个十分真性情的人,但此番——” “此番我提起疫症之事,他便忙不迭毛遂自荐,赶着向皇帝献策,往日我总觉得他不在意恩宠重用这些事,如今看来,只怕他的心比我想的还大。” 弃了区区一个子爵,攀上皇帝这棵大树,不是更有出路吗,迟誉被自己心里的念头骇住了,毕竟宿昔和他相识半年有余,乘过一骑马车,涉过同一座山,同榻而眠,同桌而食,情分格外不同,宿昔更对他有救命之恩,实在不该这样疑心,他正默默思忖着,就听纪老道: “虽然宿昔确实是圣上赐下来的,但入了爵爷府,就是爵爷府中人,爵爷想他不争宠信也好,拣着高枝儿飞也罢,对爵爷总是真心的,不然当初怎么会为爵爷放血救命?这放血之法非同儿戏,稍有不慎便会一命呜呼,纵使宿昔成心要诓取爵爷重用,也犯不着拿自己的命赌这一把啊。” 对,他不该疑心宿昔。 宿昔曾对他说过多次,让他信任自己,不必疑心,句句字字时至今日都还响彻在耳边,宿昔陪他上山下河奔赴险境,难道这份心会假?迟誉不禁在心里暗嘲自己多心,今日宿昔之举,安知不是为自己在皇帝面前解难,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加之宿昔素日里就是个多心的,自己这番疑心若落进他耳里,还不知他心里要怎么添堵。 想到这里,迟誉也觉得心安了不少,摸着桌边的吓煞人香喝了,那浓郁奇香晕染在舌面散开,直觉甘甜无比,喝完一盅茶,他站起来,朝着老纪勾勾手:“现下他也该拟出方子来,咱们去看看宿昔都加了什么药在上头。” 第十三章 宿昔独住的浣过堂在迟誉居所不远处,绕过抄手游廊和杏花小路,这时节杏花都开败了,独石榴花开的如火如荼,热烈烈十分好看,纪老侍奉着迟誉走进去,院落里竹节林立,十分阴凉,比之院外更加舒适,宿昔一个人站在房里写药房,微微半弓着腰,迟誉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宿昔立刻笑吟吟抬起头来:“爵爷来了?” “和宫里的御医商量过了,正斟酌着用方子。”他说完一句,又低头在筏子上添了几笔,递给身边的小丫头让下去称药材过来,迟誉沉声道:“你可有把握?” “也就是从前陵苑的方子,谁知道有无效用呢。”宿昔搁下笔,等着药材送上来:“刚才宣召入宫见过圣上,却没有全然把握——” 他说着挽起袖子,含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笑:“也就是赌一把罢了。” 迟誉不知道他挽袖子做什么,便盯着他的动作,这时已经有手脚麻利的仆役把药材送上来,宿昔从里面拣了几样看成色,旁边早有小丫头放上普普通通一个白瓷碗,他放下药材,拿起瓷碗边一把锋利匕首,在手背下方比了几下,径直一刀划了下去—— “宿昔?” 迟誉脸色一变,见他腕上被破开一条口子,温热血液汩汩涌出,自己却脸色都不变,把手背靠近瓷碗,把渗出来的血放进碗里,很快就放了小半碗,笑吟吟用一块帕子包了伤口,把受伤的手背捂在胸前。 “你做什么?” 迟誉脸色实在不好看,宿昔掩饰的笑了一下,似要平息他的怒气,随手把刀丢到一边,捡起药方和药材对下人道:“三两广藿香叶,香薷,一斤白芷,山慈菇,五两雄黄和千金子霜,和碗里的血一起煎出来,这就是方子了,让人送去给疫区的人服下,且看看有没有效。” 迟誉等他说完,伸手抓起他用帕子抱着的手背审视伤口,刀口不长,却割得极深,一块手帕根本止不住血,宿昔任他打量完才面无表情收回手,把上面残留的血渍舔干净,轻声道:“蛊血难得。可别浪费了才好。” “为何又放血?”迟誉问他。 他隐隐知道宿昔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却又不想听宿昔说出那个答案,一时间立在原地,做不出下一步动作,宿昔却并不在意,舒展眉峰直接给出答案: “爵爷中毒时,属下曾把自己的血换给爵爷,陵苑多邪术,属下的血被喂过蛊,是驱百邪百毒的蛊血,因此才保爵爷性命,加之百毒不侵,因此,爵爷虽去了酒楼,却不曾被疫症所犯,可见蛊血可驱疫病,若以蛊血入药,给疫区服用,想来必能根治此次瘟疫。” 你一个寻常陵苑子民,哪来的驱邪驱毒的蛊血?迟誉沉声不说话,宿昔也不看他,随手捂了伤口走进内室,迟誉紧跟着他走进去,就见他坐在床脚,脸色难看的阖着眼睛。 这混了蛊血的药方果然有效,不过第二天夙皇就遣人来嘉奖宿昔,言他奉上的法子十分好,疫区已有人减轻病情,又命他再送去更多药材救治疫区百姓。 宿昔前去面见夙皇时,称自己的药方有一味药材稀少,天下难寻,只自己这里拿得出来,因此夙皇也只是遣人到府上去取他配好的药,蛊血固然成效显着,奈何架不住疫区病民众多,几次三番放出血来,饶是宿昔也受不住,夙皇遣的人入府来见他时,他正在自己屋里喝一碗血燕,上次迟誉中毒皇帝赏下来的极品血燕,统共几斤之数,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官员进门寒暄了几句就道明来意,宿昔笑吟吟给他倒茶,言稍后就把药送去,请官员在这里稍候片刻,见官员喝茶时脸上微有难色,因而又问道:“大人得圣上重用来办这一等一要紧的差事,是荣幸之举,怎么还面有豫色,可是几天奔波下来劳累了?” “为圣上办事何来劳累之说?”官员摇摇头,笑着否定他的猜测,面露为难道:“只是虽然先生呈上的药方十分有效,也治愈了疫区不少子民,但现在得了疫症的百姓大都聚集在疫区最里面的住所,是疫病泛滥之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前去送药,谁愿意冒着感染疫病的风险送药进去呢。” 宿昔听明白了,微微点下头,先请官员回迟誉那里稍候片刻让自己准备药材,他起身的时候动作停疑了片刻,捂着额头进房,还是备下那些药材,再开腕混上自己的血,蛊血诡谲,可驱百毒百病,是喂蛊之后方有的难得体质,一连几天放出这么多血来,宿昔也难免觉得难以招架,捧着瓷碗出来,就见迟誉站在门前,一声不吭看着他,宿昔一惊,额角发晕向地下跌去,幸好迟誉眼疾手快扶了他一下,两个人一起走到外屋。 宿昔手里还紧紧握着那碗血,脸色雪白,十分不好看,迟誉拿过瓷碗放到桌上,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宿昔先说道:“爵爷不是在招待李大人吗,怎么过来了?” “请他先下去喝茶了。”迟誉简单回答了一声,道:“疫区疫情现在已经得到控制,你又何必日日放血这么折损自己。” “虽然疫情已经得到控制,但毕竟没有得到根治,蛊血难求,若宿昔不放血,哪里有别的法子救病民于水火之中?”宿昔笑了一下,但迟誉与他相识时间不短,自然看出他笑里带着勉强,正这时管阙晴亲自来取蛊血,宿昔请她亲眼看着把蛊血煎进去,转换了话题,见他不愿多言,迟誉也不愿勉强他,转而道:“蛊血虽难得,却还要注意身体,以免损伤根本,我在外面收了几斤血燕和雪莲送来浣过堂,你自己记得吃。” 宿昔点头称是,迟誉又让他去休息,宿昔却摇头:“现下想休息怕是不行呢,不瞒爵爷,适才李大人告诉我,说疫区内部瘟疫仍旧汹涌,却无人敢带药方前去医治,因此我想——” “想深入疫区为病民送药?”迟誉不急不缓接下下一句,宿昔也不多言,只道:“寻常人深入疫区,难免有身染疫症之危,只属下身有蛊血,毒病不侵,即使入了疫区也无碍,如此看来,这疫区只有属下去得。” “你原不是夙朝人,何必为夙朝事事鞠躬尽瘁。”迟誉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目光落到宿昔绷带层层缠绕的手腕上,心里五味杂陈。 “宿昔虽不是夙朝人士,爵爷却是夙朝子爵,宿昔身为爵爷属下,迟府之人,焉能不为爵爷鞠躬尽瘁。”宿昔道:“圣上已知爵爷未身染疫症,若没有蛊血救治疫区,圣上难免对爵爷怀有戒心,宿昔与爵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能置身事外。” 他说话总是这般滴水不露,不止一次让迟誉觉得心累,但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也难以转圜,迟誉只好叹口气,收回看着他伤口的目光:“我并非不知晓你的心意,我又何尝不看重你?你既然心系夙都子民安危,我与你一同去就是。” 疫区的大多数居民,因为得到圣上御赐的药物,身上的疫症基本都已经痊愈,迁去了安全的地方静养,然而还有蜗居在疫区最深处的病民,因为没有人敢带着药物前去救治他们的关系,直到现在还是得不到救助,只能苟延残喘的生活在偌大而死寂的疫区内。 得不到药物和治疗,也没有新鲜的食物与水源提供进来,完全看不到存活下去的希望,只能艰难的活着,但即使如此,圣上没有下达焚城销毁疫症的命令,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被隔离出的疫区死气沉沉,没有半点鲜活的人气,死去的尸首堆积起来,因为担心感染疫症,也没有人敢拿去烧毁,宿昔从马车一角看过去,脸上半点情绪不露,他和夙皇派来的官员一辆马车,迟誉则是一人一辆车,李大人看着他的脸色,犹豫道:“宿先生可有把握,果真能亲自进去疫区分发药物?” “交给我便是。”宿昔并不多言,带着用蛊血煎出来的药材便从拉开一角的疫区进去了,疫区里尽是些病重奄奄一息的人,哪还有力气往外面跑,迟誉从马车出来,目光难测的盯住里面,眼见着宿昔的身影进了疫区深处消失了,才缓缓收回目光。 疫区内疫症严重,普通人进来,定会身染疫症从而毙命,因此自然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可怖去处,宿昔进了疫区,一个人带着药向里走去,那药是药材和着蛊血煎的,现下还稍稍温热,捧在怀里像搂了个暖炉,放眼望去几乎皆是死尸与奄奄一息的重病者,他一路走着,见了还有一口气在的,便立刻上去灌药,约莫着走了有小半个时辰,药喂得差不多,却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凑过来,谁想得到疫区还会有这么多幸存者?宿昔喂尽最后一滴药,眼见病民还无减少之势,揉揉晕眩的额角,咬唇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 还是他前几次用来隔开手背放血的那柄匕首,极为寻常,刀面雪亮,匕尖是锐利的尖挺的,顺着柔腻肌肤蜿蜒而下就是一道鲜明血痕,蛊血珍稀,向来价逾万金,散发出香甜味道,那些个重病的哪里耐得住,纷纷涌上来,千恩万谢的争夺,宿昔也顾不得那么多,仗着自己不会感染疫症,干脆直接用淌血的手腕一个接一个喂下去,鲜血流的欢快,白白淌到地上的就染红了一片,他用左手撑着淌血的右手腕,只觉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谢先生救我一家妻儿老小性命,草民这就给先生跪下磕头!” “先生仁厚,请受我一拜吧!” 宿昔受迟誉宠信,素日与他去过夙城多次,那城里有不少百姓都是认识他的,一时间纷纷跪下叩首,千恩万谢,宿昔摆摆手,放血的右腕几乎已经麻痹了,他又手起刀落,毫无犹豫的划开左侧腕子,眼睁睁看着自己滚烫的血淌到别人口里去。 “爵爷放心,宿先生既有治这瘟疫的法子在手,想来自己不会有佯,才敢去疫区走这一趟,还请爵爷宽心,莫要焦急啊。”李大人一叠声劝着迟誉,摸索着自己的衣袖,其实宿昔进疫区已有约莫一个时辰,说他有事无事,谁也不敢笃定,不过白劝这位爷一句罢了。 宿昔是圣上亲赐给迟爵爷的文客,约莫去年冬天时入府,那一批文客侍卫约莫有三十几人,独宿昔一个备受宠信,得迟誉青眼,此番他毛遂自荐,为圣上出谋划策解救皇城疫症,迟爵爷不舍得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奴才在里面卖命,主子在外面心急如焚等着,宠信未免也太多了些,但毕竟文客不比一般奴才,身份到底有所不同,宿昔又是圣上赐下来的格外高贵些,李谋这么想着,才觉得心里稍稍明了了些。 疫区的门被敲动,在李谋同意下稍稍开了一条缝儿,就见一个穿着月白色外袍的人缓缓走出来,步履稍显蹒跚,迟誉大踏步迎上去,来者正是宿昔,看见迟誉,他定了定神,露出个轻浅笑意,缓和道:“已给疫区里的人喂过药,想来已经无事,如此一来,圣上和爵爷也好宽心了。” 他脸上泛出死人样的青白,实在难看到了极点,几乎让人心惊胆战,两只手腕都剜开深深一道口子,现下血都没停住,连嘴唇都是哆嗦着的苍白色,冷冰冰没有半点人气,琥珀色眼仁里却带着一点缓和的笑意,这样的情形下,他说话都要这样滴水不露,迟誉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一只手刚要抬起,就见宿昔腰一软,直直瘫倒在他怀里。 背后疫区的守卫都散开了,忙不迭把服了药的百姓带去调养修正,就在宿昔倒下去同时,整个疫区里黑压压一片,都是男女老少跪倒下去的身影,数以千计的百姓跪成一片,对着宿昔连声道: “先生保重。” “先生保重。” “先生保重。” 那声音恳切,无不带着哽咽感激,迟誉臂弯里宿昔的呼吸滞了几秒,弯月一般的眉眼舒展开,在心里无声的哧哧发笑: 何必道谢呢,你们终有一天要还回来的。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缓缓阖上了疲惫至极的眼睛。 宿昔放血太多亏空了身子,回府后便被迟誉勒令好好休整,在榻上躺了些日子,日日赏了补品下来调养,窗柩外石榴开得好,远远看着如火如荼,和浣过堂中幽幽翠竹截然不同,宿昔看着心痒痒,他是个不安分的,哪里挨得住,不过休息了半月就自己起床到院里去,把迟誉给他买的那枚大蚌拿出来擦干换水,沿着院落满满的走,迟誉这些日子来得夙皇青眼,逗留宫中的时间多了,也就不常常来探他。 迟誉得养父迟郡王教导,早年曾为立下战功,夙皇对他也有几分忌惮,才只给了他子爵衔,没有实权,如今不知怎么,也渐渐重用起来了,想来或许是为着这几年来夙朝和边境陵苑云霁两国彼此越来越严峻的形式,宿昔这么想着,倒觉得自己这步棋没有走错。 他身子渐渐好起来,耐不住房中无聊,也隔三差五出院子到府里闲逛,在抄手游廊边下的池塘边喂锦鲤,池水清澈,游曳着碗大的白色荷花,映着八月里剔透的云彩倒影,意韵十足,一时间叫人分辨不出哪里是岸上哪里是岸下,管阙晴路过池子的时候,就见他在池边设了张梨木小桌,用手指按着迟誉送他的那把糜竹扇,执笔在扇面上勾画,因素日和他走得近,便上去笑吟吟施了个礼:“宿先生身子可大好了,还该多保养着,怎么又跑出来了。” “这样好的天气不出来走走,只憋在屋子里,没得把人闷坏了。”宿昔见阙晴过来忙收了笔,展眉一笑,“到底一年到头只有这一月的夏,哪里忍心浪费?” “先生真是喜欢这把扇子。”阙晴目光落到他手边的糜竹扇上,她虽然说穿只是这府里下人,但总管身份到底高了一层,加之她又是和迟誉一起长大的,情分也是半个妹妹了,自然格外不一样,素日里就是这府里半个主子,谈吐身段都十分贵气出挑,瞅着那扇面轻吟道:“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这是《万叶集》里的诗?” “阙晴小姐好见识。”宿昔道,“此诗正源自琉球万叶集,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相逢在歧路,敢问尔芳名,可是现下酷暑,榴花如荼,可不是春暮山茶盛开的时节啊。” 他谈笑着复又俯下身去,在扇面上的月下桃花边提了“与君经年”四个小字,他习得是柳体,风骨端丽,管阙晴默默看着,只觉那四个字虽只寥寥几笔,读起来却像百般滋味在心头一般,宿昔写完搁笔,又与她笑道:“阙晴小姐现下要到哪里去?” “哪里有什么事情。”管阙晴略摇摇头,“一日日在府里奔波也劳碌的很,忙里偷闲去看看珹少爷,先生看这池子里莲花都开了,新开的白莲摘下莲瓣来,和槐花蜜蒸、煮珍珠圆子最相宜,珹少爷素来喜欢,就撵着厨房做出来给他尝个鲜,看池里莲花开的这样好,再过几日说不准就有莲子吃了。“ “阙晴小姐真是记挂着小爵爷。”展开一张新纸,宿昔执起笔调了颜色,笔尖轻轻落到纸面上:“可惜我并没有这样精巧的心思,白莲圆子香甜软糯,我就画一幅白莲图赠与小爵爷,叫他吃着圆子的时候也不忘这夏日盛景。” “亏先生有这份心,珹少爷可喜欢先生的画了。”阙晴正一正鬓角的合欢压发:“现下孟秋,府里不单单白莲,合欢,木槿,石榴都开得好,趁这些日子调养得了空,还得多去逛逛才是。” 两人说话间宿昔已在纸上勾出了大概,徐徐勾勒花瓣,他画的是白莲,那饱满的莲瓣着色便不多,只浅浅淡淡渲上几笔,着重用婴儿面一般娇嫩的粉色涂抹花心,管阙晴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垂头细细看着:“白莲莲瓣匀净,花心却分外粉嫩,先生下笔如有神,果真栩栩如生。” “夏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很值得一画,尤其白莲雪色更衬风骨,瓣瓣皙净,只花心一点粉红鹅黄,越靠近花心,颜色越稠艳……”宿昔用手指点点秾艳花心,一处处指给她看。 “我虽不懂这些,却也知道这副夏荷图颜色虽不十分好,但白纸墨渍的意韵都透出来了,足见白莲风骨,和先生早前画给郡主的辛夷一般清高不惹尘泥,很是难得。” “哪里那么精巧,随手涂个几笔罢了。”宿昔微微勾着手指握住笔,他十指纤颀,握笔的手势也十分好看,几处指腹带着一点薄薄的茧,一晃就被他曲起来看不真切了,管阙晴看的也不甚清楚,只听宿昔接着说道:“不过胡乱填出来的小玩意儿,管小姐若喜欢只管拿去玩儿,就是这画的造化了。” 虽总管之职没有那么多避讳,但到底男女大防,宿昔是府中人不假,却也是外男,外男经手过的东西,女儿哪好去动呢,阙晴的手从压发上滑下来,从小桌上拿起那画,笑语盈盈:“才刚夸过先生,这会子怎么就糊涂起来了呢,方才还说要画幅夏荷图给珹少爷送去,如何忘了?不如让阙晴赚个人情,和点心一并给珹少爷送去,也省得先生再劳碌一趟。” 宿昔闻言收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掠过一抹浅淡笑意,方要开口说话,就听身后脚步声阵阵响起来,竟是迟誉的声音:“身子刚好一点就忙不迭跑出来,几次三番早晚落下病根。” “原不是病,哪来的病根落?”宿昔和管阙晴分别给迟誉行了礼,就见他从游廊那边走过来,束发常服,十分清逸:“不过白嘱咐你一句,就有十句百句等在那里。” “在这里也耽误不少时间了,还要给珹少爷送点心,阙晴就先告退了,爵爷要看着先生,别让他身子刚好转又在劳碌了。”管阙晴察言观色,很快施礼先行一步,宿昔目送她慢慢走远了,方收回目光,才发觉迟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爵爷?” “你似乎和总管走的很近。”迟誉摸着拇指上一枚碧色扳指,淡淡道。 “是。”出乎意料,宿昔径直应承了这句话,迟誉轻轻扫了他一眼:“总管不是寻常府里人,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以免招惹人闲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宿昔慕管小姐风姿,也是人之常情,实在没有招惹之意,请爵爷明察。”宿昔微抿嘴唇,字字皆吐得清晰。 “你好美人。”迟誉笑了一下,这是宿昔亲口说过的话,定要迎娶绝色美人为正房嫡妻,“阙晴也确实美貌。” 宿昔这时候有点拿捏不准迟誉的意思了:“爵爷府地气养人,所以出美人,管小姐尤其出落得风姿娉婷,不瞒爵爷,若宿昔有幸得此姝……” 后半句他略去未提,不过意思已再明显不过,迟誉斟酌着想说什么,眉峰不觉微皱,就见宿昔忽然笑得厉害,小桌上的笔墨都摔了下去,他笑得喘不匀气,显然先前的都是戏言,迟誉见他这样,也不觉无奈,重重的叹了口气。 第十四章 事后宿昔再和迟誉说起这件事,不过言是个玩笑,他生性跳脱,好玩好笑,迟誉是知道的,因此也不当一回事放在心上,宿昔独居浣过堂后,和那一批同日进府的文侍们都渐渐生疏了,他得迟誉青睐,吃穿用度的份例都添了不少,又有管阙晴三五时照顾,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也不过和迟誉下几盘棋做几张画,去迟珹院里和他嬉闹一番,这样适意的日子流水一般抽走,透着梨木窗柩往外看到石榴谢满一地,独一簇簇小菊开得正好,占尽风景,才察觉已到季秋九月的时节了。 步入季秋,天色都暗得快了,合欢虽然还开着,但业已没了初夏里蓬勃的精神,亦是怏怏的,府里已经新开的蓬勃的白菊,一簇簇极小的脑袋凑在一起,十分精巧好看,这季秋正是吃蟹的好时候,河鱼品种也多了,几日里送的晚膳便都多海味,宿昔是陵苑人,陵苑多游牧,少见海味,自然觉得十分新鲜。 就是这样好的时节里,陵苑遣了特使来朝拜见夙皇,也看看陵苑郡主在夙朝过的是否舒心,远朝来客,历朝历代都是大事,夙皇自是重视,吩咐二皇子夙慕与迟誉一同接特使入皇都,一应都打点好了就先在迟府里住下,过几日再进宫领宴。 这其实是十分说不过去的,迟誉早年立下战功,又是出继的皇子,夙皇向来对他颇多忌惮,又怎么会把陵苑使臣送进迟府,令使臣与迟誉交好呢?圣谕下来后宿昔便开始琢磨这件事,莫不成夙皇心里还有别的打算?他翻来覆去,圣谕上每个字都揉碎了榨出汁儿来才作罢。 圣谕下的第二日,陵苑使臣便由迟誉领入迟府,在府里小住几日,府里上下自然又是一番休整,宿昔陪着迟誉招待使臣,到了晚上还有一场晚宴,老郡王妃近日病重跟着迟誉的宿昔而已。 宿昔已有数月未见过董氏了,上次匆匆见一面还是迟誉中毒命在旦夕时,她虽是济世伯家的小姐,但不过子爵侧妃,按理说是没有资格赴宴招待使臣的,只是迟誉未有嫡妻爵妃,才让她上了桌,董妗仪平生最恨别人揪着她的侧妃封号不放,深以“侧妃妾室”二字为耻,因此时时注重仪态举止,今日宴上也穿戴的十分雍容,一身锦茜红妆蟒愅金丝袖衫并妆蟒暗花留仙裙,那锦茜红颜色亮丽,又刻意染着颜色,几乎像是大红了,按着规矩,董氏身为侧妃,是不能穿正妻所穿的大红的,宿昔在迟誉身边坐了,用眼角余光悄悄的瞥了她两眼。 他是随侍迟誉的人,才坐了迟誉身边稍后几步的位子,迟誉又招手让迟珹在自己身边另一侧坐了,妗仪坐在迟珹下首,面色便不是很好看,正巧阙晴带着伺候的丫头把吃蟹的蟹九样送上来,妗仪给身边的小丫头使个眼色,小丫头便转而对阙晴吩咐道:“爵妃说了,爵爷吃蟹的时候要用柚子醋,把这个醋撤了,另外换柚子醋上来。” 此言一出迟誉不自觉挑了下眉,迟珹虽还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宿昔端起酒壶的手却也不自觉顿了一下,独管阙晴还是得体的笑着听她说完,董妗仪只是爵爷侧妃,说穿了不过妾室,妻妾之差,何止天壤之别?素日里称她一声“仪妃”已是客气,她竟这样逾礼,以“爵妃“自居,要知道只有爵爷正妃才当得起这个“爵妃”,董氏哪里有资格呢? 管阙晴是府里老人了,和迟誉一同长大的,素来亲近,是极得迟誉另待的,她又生得十分风流娉婷,妗仪早就疑心她与迟誉有私,加之董妗仪多年一直有越礼之处,迟誉却全然不计,她自觉无惧,才当面用“爵妃”二字来试探,阙晴是个七窍玲珑的,哪里摸不透她的用意?只端着笑盈盈一拜:“仪妃体贴爵爷,自然是好的,只这呈上来的新醋是爵爷钦点,几月前用桑葚叶和洞庭橘刚刚酿好的,就请仪妃和爵爷一同尝个鲜吧。” 迟誉点点头,当下用象牙筷点了一点为迟珹送进嘴里,又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一碟放到宿昔面前,让他也尝尝,迟珹年纪小,哪里禁得住酸,小小吐了下舌,宿昔忙喂他一颗圆子压着,一叠声的训迟誉,“小爵爷受不得酸气,爵爷还这样折腾他,还不快哄哄。” “迟珹不像我这么爱酸。”迟誉拍拍迟珹的头,“倒是你觉得如何?” “橘橙自来经霜更甜,我尝着是仲秋里摘下来的洞庭橘的味儿,用来酿醋自然也别有滋味,我们陵苑人多嗜酸,也有用果子谷物酿的醋,尤以一味‘谷醋’更佳,爵爷若去陵苑,也定要尝尝。”宿昔轻皱了下眉,很快转眸一笑,和他低语了几句,那几个陵苑人都是机灵的,眼看气氛不对,忙一叠声的道:“正是正是,此番入夙朝,我们也备了礼品,正有这谷醋,爵爷快尝尝?”说着就吩咐小厮把带来的特产奉上。 董妗仪眼看管阙晴给她没脸在先,宿昔又四两拨千斤岔开话头在后,面上便暗暗的有点不太好看,又见宿昔与迟誉迟珹都极为亲密,不由偏了下头,洁白的贝齿咬住了染得通红的丹唇。 很快就奉上了谷醋,使臣和迟誉互相举杯,晚宴就正式开始了,因不是什么隆重场面,也随意一些,宿昔是陵苑出身,和陵苑人自然亲近些,也更有话聊,便陪着迟誉和那些个使节喝酒说话,酒过三巡,都微微有了些醉意,迟珹下午贪吃珍珠圆子多了,胃里有点积食,就悻悻的不想吃饭,宿昔见他懒懒的,恐他现下不吃东西,夜里太胃痛,好说歹说给他喂了一小碗乳鸽汤,放下瓷碗就见董妗仪笑吟吟的盯着他,抬了抬唇角。 喝完汤迟珹就有些倦了,宴上越发热闹起来,随意谈着诸如风俗人情之类的话题,董妗仪只坐在位子上不说话,如一尊华贵的雕像摆在那里,一点声响不出,过一会儿突然开口言自己有些倦了,想先离席,得迟誉首肯后便起身离开,用眼角余光淡淡的扫了宿昔一眼。 宿昔瞧在眼里,不动声色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用蟹九样慢慢剔了一个蟹壳吃了,方拽了拽迟誉的衣袖,朝他使个眼色:“小爵爷仿佛倦了,小孩子还是别经夜的好,爵爷看看,都亥时了,我先送小爵爷回去睡吧,明儿还要进学呢。” “正是。”迟誉看了看天色,对他嘱咐道:“你把他送回院子也别跑回来了,趁早休息吧,身子还没好彻底。” “爵爷别把宿昔当废人。”宿昔哼了一声,对着使节点点头就领着迟珹下去了,两人一直出了宴厅,走到外面廊上,他也不急,赏着月色,慢慢踱着步子,迟珹看他漫不经心,也觉得有点无奈:“先生其实不是想送迟珹回去吧?” “黄酒喝多了烧心。”宿昔摸摸鼻子,“正好借机会出来吹吹风,我今晚可打算不醉不归的,海口都夸下来了,怎么能中途离席?” “那先生在这里休息会儿吧,迟珹自己回去。”迟珹见状,接过他手里一盏海棠灯,照亮面前的路。 “你自己行吗?”宿昔问了一句,就见迟珹用嫌弃的眼神看着他,不觉为自己辩解:“可不是每个人的酒量都很好,我本就不善饮酒,错不在我。” 迟珹叹口气,扭过头不再看他,道:“别吹太久风,醒酒了就回去吧,我走了。” 迟珹向来少年老成,宿昔目送他用小手捏着海棠灯慢慢走远了,才踱着步子沿长廊走过去,只听阴影里一声轻咳,却是个端丽的身影候在那里,宿昔在她身后笑了一下,低声道:“让仪妃久候了。” “你是刻意磨蹭的。”董妗仪扬起唇角微微一笑,她姿容端丽,此番笑起来也显得十分雍容,别有风情,“不过来了就好,也算个心思通透的。” “仪妃过奖。”宿昔微一拱手。 “若不是心思通透,又怎么有胆量招惹爵爷?”妗仪忽一扬袖,略略提高声音:“你敢说你不是故意在爵爷面前抓乖讨好,勾得爵爷这样对你推心置腹?” “不知仪妃这句话要做何解?”宿昔后退半步,那一刹那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瞳孔缩紧了,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嘴角漫出一点笑意。 “你初入府,处处抓乖卖巧,为爵爷护驾在先,献血在后,处心积虑骗取爵爷宠信,你的目的,我怎会不知道?”董妗仪轻哼一声,却不甚在意:“你想得爵爷青眼,也是人之常情,若做了爵爷入幕之宾,下半辈子可就再不用自己奔波操心了,是也不是?” 宿昔做若有所思状,唇角慢慢漫出一点笑意,朦胧的阴影里他的眼睛是发亮的,微微阖着泻出一点微光:“宿昔入了爵爷府,就是爵爷府的人,还请仪妃明示宿昔,为主子尽忠有何不对,若当时宿昔不为爵爷挡剑献血,爵爷一旦不测,宿昔也不过无根浮萍,身不由己罢了。” “你不必和我解释。”妗仪轻笑,缓缓摇了摇头,眼神紧紧盯着他:“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打紧的事,你只不要对爵爷有二心也就罢了,历朝历代的佞幸娈宠还少吗?当今圣上的云美人何等艳名,你定也耳闻过,男子不能有孕,也算不得名正言顺,不过玩玩,当不得真,你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身份——” 后面的句子她含在口中转了一圈,露出轻浅的笑意,仿若一个极为贤惠识大体的妻室,但那话里又带出蔑人的傲气,宿昔脸色变也不变,再次对着她拱起了手: “仪妃这段话言之有理,爵爷宠信谁,不宠信谁,原就是不必和仪妃解释的,仪妃要看清自己的身份,莫要祸从口出才是,毕竟,爵爷宠信谁,不是仪妃能干涉的。” 他这句话不可谓没有恶意,但对董妗仪来说简直每句话都是朝着她的心口砸下去的,刹那间脸色煞白,大怒道:“我是爵爷的爵妃!” “侧爵妃……而已。”宿昔轻笑了一声,放下袖子,越过她,很快的朝着来时路走回去了。 董妗仪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迤逦着走远了,被那三个字震得半响发不出话,染着凤仙花通红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 宿昔沿着来时的长廊慢慢走着回头路,阖着嘴唇一言不发,全然不像在迟誉、迟珹面前那样言笑晏晏,眼角眉梢都透着一层肃然,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步履匆匆,直到到了宴厅前,才拂袖向里走去,重新换上伶俐的笑。 迟誉正和陵苑使者举杯换盏,谈得热闹,见他来用眼角余光稍稍示意了一下,宿昔机灵的坐回他下首,那先头的蟹都凉了,早换了刚出炉的端上来,宿昔喝的酒多,觉得胃里烧心,又听仪妃说的那些话,觉得心口也像揣了零碎的小石子沉甸甸的坠得慌,言自己不胜酒力,用镊子慢慢夹着一个蟹脚。 “明日诸位就要前往宫中面见圣上,今日酒宴完了,就先在府里睡下,明儿一早再起来收拾。”迟誉示意下仆给自己把酒杯满上,端起来啜了一小口。 “那就谢过爵爷盛意了。“使臣也举杯回敬:“此番进皇都,除了面见夙皇陛下,吾等也想知道郡主近来的情况,自从郡主通婚到夙朝,与陵苑便少有联系,国君也十分惦念。” “国君实在不必多虑,郡主是陵苑皇亲,身份高贵,又是通婚到夙朝,圣上是最仁厚的,自会好好待郡主,一入宫就封了妃位,赐号‘湄’,明日进宫去看一看,国君也好放心了。” “湄是个好封号,一跃成了湄妃,可见陛下看重陵苑,厚爱郡主。”为首的那个使臣立刻点头谢恩,似笑非笑的用眼角余光瞥了宿昔一眼。 宿昔放下蟹九样,改用筷子夹出蟹脚里的腿子肉,扬着轻浅一抹笑意,仿佛完全不在意一般,迟誉却冲着他扬了扬酒杯,向几个使臣笑道:“我这文客也是陵苑出身,十分惦念郡主,你们明日进宫见了人,回来告诉他一声,也好让他安心了。” “圣上仁厚,必不会亏待郡主,宿昔不担心这个,只是陵苑人,到底还惦记着郡主远离国都,是否会思念故土,在宫中是否习惯。”宿昔夹着腿子肉,沾了一点醋吃了,他不惯吃酸,但脸上表情却极平淡,咽下蟹肉放下筷子才回话。 “正是这个道理。”使者收回目光,对着他笑了一下。 宿昔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酒宴一直到了子时才散,他吃了几只蟹又喝了不少酒,觉得胸口像火烧一样难受,慢悠悠跟在迟誉后面辞宴,一行人走出宴厅到外面的长廊上,宿昔便辞别迟誉回自己院子里去。 “你一晚上吃了不少蟹,这虽然好吃,却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喝了酒,回去拿热水滚滚胃,免得让胃受寒了,早些歇下吧。”迟誉嘱咐了一句,就越过他往前走,那些陵苑来的使臣分散在他身遭,迟誉晚上喝得也不少,早已有了几分倦意,不禁用手按着鬓角,宿昔却立在原地,目光冷然的盯着他的背影。 就在忽然间那几个使臣忽然动作了,从袖口里滑出软剑,同时一拥而上把剑向迟誉刺去,软剑灵活诡谲,剑刃却可削铁如泥,是陵苑独有的利器,迟誉到底喝多了酒发昏,一时间哪反应得过来,又是以一当十的局面,眼看着软剑的剑刃已到眼前,竟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谁想得到方才还一起言笑晏晏举杯畅饮的外朝客会是带着杀意的刺客?那数柄软剑如灵巧的蛇一般游曳着划过来,身躯划破空气,在夜色里闪出雪亮的剑芒,一时间就是迟誉也来不及反应,难以招架,眼看着软剑划破肩头,霎间血流如注,痛觉刺激了他的神经,猛然一震,刚想做出反抗,就见又是一柄软剑如银蛇盘虬刺来,他躲避不及,睁大了眼睛—— 撕拉一声脆响,是剑刃划破衣襟的声音,紧接着是剑刃刺入肌体温热的扑哧声,迟誉的脸上被溅满血液,那血是温热的腥暖的,淌满了脚下的长廊,他只觉得身上一冷,低头一看,竟是宿昔为他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软剑刺入他的背部,鲜血沿着剑梢延绵不绝的淌下来,他整个人倒在迟誉身上,几乎把他整个人护住了,脸色惨白,哆嗦着唇。 “宿昔?” “拔剑。”指甲深入掌心,让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宿昔的唇都泛出紫色了,哆嗦着道:“拔剑,先解决他们……” 他再没有力气说话了,迟誉不再含糊,一手护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绕到他背后,一狠心把刺入身体的软剑抽出来,所有动作在瞬间完成,宿昔猛地咳出一大口血,腰肢都是软的,忍不住倒下去了,下颚无力的倚在他肩窝上,迟誉握紧从他身体里拔出的剑向前挥舞,带着他隔开那些使臣,很快府里的侍卫也都赶过来了,毕竟是迟誉亲自TJ出来的人身手不凡,不多时就将那些个陵苑刺客一网打尽押了下去,迟誉也没有空管这个,一叠声让去带大夫过来。 宿昔为他挡了一剑,伤势严重,迟誉扶着他的腰查看伤口,他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的哆嗦着嘴唇,迟誉扶着他,叹气道:“怎么这么糊涂?”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得,爵爷卖命……”宿昔无力支撑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迟誉身上,下巴枕着他的肩窝:“宿昔,万死不辞……” 他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就止住了呼吸,一动不动仿佛睡过去了,整个人不住的往地面滑下去,迟誉的肩膀僵硬了,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动作。 第十五章 宿昔此次伤的地方是后背,真要说的话不是什么要害,奈何失血太多,加之他前段时间就放血放得昏厥,身体十分蓄弱,此番怕是伤了根基,一连昏睡了几日,日日把药灌进去也不见起色,迟誉心里惦念,也时时来看,又赏了不少东西,他渐渐得夙皇起用,手头东西成色也好了很多,这么一点点看护着,直到五日后宿昔才从昏睡中苏醒。 他醒来时睡在浣过堂的榻上,本来用的竹席也换成了软榻,触手软绵绵,宿昔挣扎了一会儿,坐到床头上,看窗外日头,约莫着是傍晚时分了,他刚刚转醒,还有点昏昏沉沉的,慢慢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做了什么,现在是在哪里,眸子清明了一点,用手给自己把了把脉。 “醒了?” 那声音忽然落入耳中,是极熟悉的,宿昔眼珠一定,才缓缓转开,漫无其事的用手把自己又撑起来一点,问道:“爵爷?” “你睡了有五日,觉得身子怎么样,我让大夫过来瞧瞧,再给你端点吃的。”迟誉说着,步子也没停下,一路走进屋中,到榻边停住。 “那真是承蒙爵爷厚爱了。”宿昔心里对董妗仪的一番话到底还有芥蒂,微微转了个念想,才复有露出浅笑,因他失的血多了,脸色唇色都是苍白的,那笑看起来就格外孱弱一些,毕竟是为迟誉挡的剑,迟誉也不好对他发作,伸手给他试了试额头:“烧是不烧了,到底底子虚了,别说那么多话,快躺下吧。” “为爵爷死而后已是属下职责所在,爵爷实在不必这样守着,让外人看迟誉为了个文侍这样费心,没得叫人笑话。”宿昔温顺的躺回去了,却意有所指。 迟誉一言不发,打量了他几眼:“你也知是你为我挡剑。” “这是奴才天职,主奴主奴,若当时不是属下恰好在身边,换了府里任凭哪个人都不会让爵爷伤着分毫。”宿昔把被子向上拉了拉盖住肩头,因为背部有伤,他只能侧躺着,正好对上迟誉的目光,迟誉一僵,脱口而出道:“你并非寻常文侍。” “得爵爷错爱罢了。”宿昔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声音,像冷哼又像是嗤笑,只听不真切,迟誉只得接着说道:“你此番为我挡剑,我欠了你的人情——” “请爵爷万万不要这样折煞属下。”宿昔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用手臂撑起自己,从榻上起身直直拜下去,以前额叩地,因躺在榻上松了发带,乌黑的青丝悉数散在肩头额前,遮挡住了他的神情:“爵爷是属下的主子,宿昔是爵爷的奴才,此番挡剑护主是天经地义,宿昔不敢受爵爷这句话!” 他这句话不是带着冰冷嘲讽意味说出来的,相反极为恭谨,那一个字一个字堆起来的措辞几乎有些阿谀了,迟誉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充满谄媚,眼神不免带出了一点失望,只好拂了拂袖子,淡淡道:“你身子这样孱弱,万不可行这样的大礼,回榻上躺着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乌鸡汤,让他们端上来看着你喝了。” 仿佛应和他这番说辞,阙晴正赶着这个时侯进门,先对着迟誉拜了一下,才走到榻边,看了宿昔几眼,道:“还是爵爷福气深重,来看了一遭儿宿先生就醒了,我让厨房炖了鸽子煲,还有馄饨和几样小菜,先吃点才有力气啊。” “多谢管小姐盛意。”宿昔笑着点点头,管阙晴何等七窍玲珑的女子,又是和迟誉一起长大的,一眼就看出这二人神色不对,让小丫头把小矮桌摆到榻上,笑语嫣嫣的亲自捧上汤盅揭开,滚滚的热气顿时飘散出来,宿昔深吸一口,连声赞叹好香。 “用阿胶和首乌炖了鸽子煲,还加了黄芪,党参,和枸杞子,因入秋了没有新鲜龙眼,就用桂圆替上,都是补养气血的好东西,爵爷每日都让厨房炖好几个时辰,那肉酥烂了,药性都渗进去,可大补着,等你醒了喝呢。” “多谢爵爷挂心。”宿昔神色如常,只是做出十分的笑了,请小丫头搀着自己下榻漱了口,又洗了把脸,才回到榻上喝汤,鸽子肉细嫩,又仔细把油脂撇去了,那桂圆甜香和阿胶枸杞都烂进了汤里,格外有一股子奇香,闻起来就让人胃口大开,宿昔一叠声的称赞,自己拿着小碗喝了小半碗。 除了这个还有一碗落胃的荠菜馄炖,一小碗清胃的百合粥,用清甜的百合片熬上好的御田贡米,粒粒饱满晶莹,一碟子胭脂鹅肉和开胃的青梅,配上用陈皮,肉桂和合欢蒸出来的鲜桂花蜜,宿昔每样都拣着吃了一点,又是一番称赞,阙晴都护着碟子不让他再动:“吃一口就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可见伤得不严重了,嘴皮子还伶俐着呢,再这样碎嘴,便一口都不舍你。” 宿昔又发笑,喝了半碗汤半碗粥,吃了两个馄炖才罢手,他又是个闲不住的,用筷子夹着青梅吃,那青梅极酸,亏他也能面不改色的嚼透了咽下去,迟誉虽然口味偏酸,却见不到他吃酸的,知他可能不喜桂花蜜的味道,便给阙晴使个眼色,阙晴心知肚明,吩咐小丫头赶紧去拿甜酱上来,府里主子就那么几个,都嘴刁的很,只迟珹爱吃甜的,自然上好的甜酱都在他小厨房里,过了一会儿小丫头果然抱着两个铜胎掐丝糖罐回来了,恭恭敬敬放到迟誉面前。 那两个罐子一个盛着玫瑰酱,一个盛着雪花糖,迟誉走过去亲手给宿昔沾了一点,让他小心牙酸,宿昔夹着沾了玫瑰酱的青梅慢慢吃了,迟誉摆摆手让他不用谢恩,又道前儿圣上赏了晚熟的蜜瓜,给浣过堂送了一个来,让他自己想吃的时候只管吃。 转眼间就是十一月份了,天气渐渐寒下来,竹席和瓷枕都撤了下去,换上了厚实的棉被,夙朝冬日严寒,宿昔是最耐不住冷的,也早早给他备下了炭火,这个月里,爵爷府里又出了一件事,今年的选秀近了,老郡王的义女,迟誉名义上的妹妹瑞香郡主也在入宫参选的秀女之列,加上她入选可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因此有些事都要现在就赶着办起来,管阙晴和仪妃都忙得脚不点地,迟誉要为夙皇处理政务,一时间宿昔可说成了府里最清闲的人了。 这瑞香郡主要前去参选的事儿,还是宿昔无意中从迟誉那里听到的,他照例在阙晴遣来的小丫头监看下喝了一大碗白芍黄芪乌鸡汤,去迟誉那里听候吩咐,正好碰上迟誉吩咐下人准备一应事宜,瑞香是太后钦点嫔妃这事宿昔先前是一点不知道的,听了之后便不知暗自思咐着什么。 之前对迟誉行刺的刺客被关押在迟府内,也已经上报给夙皇,夙皇把审讯的事交给了迟誉,宿昔知道后便请命亲自去审问那几个刺客,天气转冷,他披了件内缝羊羔皮的厚实外袍,捏着海棠灯慢悠悠踱着步子去了,把看守的侍卫调去守门,一个人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这地牢是早些年迟郡王暂押战俘的地方,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位于地下,十分阴冷,他走进去,打着那一盏亮亮的灯,地下阴暗,为整片暗色带来了珍贵的光源,那几个使臣被绑在木桩上,神色都十分憔悴,见到他,叽里咕噜的用陵苑语说了一大串,宿昔只做不解之态,走到木桩边上。 他把灯举高,照亮几个使臣的脸,小心翼翼的看着,绕着木桩走了整整一个来回,每一分憔悴和疼痛都不落下,黑暗里他的眼仁被灯源照着,越发显得亮得渗人,那几个陵苑人都被盯的心里发毛,用陵苑语大声道:“看什么?不要看了!” 宿昔充耳不闻,仍旧捏着那柄小小的海棠灯,海棠灯精巧,做成五瓣饱满的形状,在琉璃上染了一点嫣红,光线从花蕊透出来,映照得整瓣花蕊都是剔透的,十分精巧好看,放在这样简陋阴森的地牢之中,实在是格格不入,格外渗人,他却仿佛完全察觉不到一般,颀长的小指搭在海棠灯上,那朦胧的光映得他的指尖也像是透明的,唇角噙着笑意,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渗人,仔仔细细把每个刺客脸上身上每一寸地方都看过了,一语不发,像打量什么意外得来的、新奇的物儿。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听不懂吗——” 宿昔确实听不懂。 他静静看着其中一个发话的头领一般的人物,眼神明明白白透着不解其意,为首的男人只能咬紧牙,改用夙朝语道:“不要再看了,你想做什么!” “你说我想做什么?”宿昔微笑反问他一句,给自己拣了个椅子坐了,离木桩不远也不近,那柄精巧的海棠灯被他放在地面上,折射的光线映照着他弯月一般的眉眼,芝兰玉树一般风神出挑,简单束着发,用皮子大衣严严密密的护着,仿佛一尊白玉美人一般被供在那里。 男人脸上闪过几不可见的一丝嘲讽,却也掺杂着愤恨恼怒,宿昔却不听他说什么,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开口说话,径直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地牢阴冷,我这身子大概受不了,有什么要说的就趁早说了吧,谁都舒坦。” “胡言!我等怎会从你的意!”男人想要挣脱,却无法睁开木桩,只能火堆上的野味一般被横串在木桩上,狼狈不堪,鬓角隐隐淌着冷汗,宿昔微微皱眉,仔细看了片刻,哦了一声:“手筋断了?要挑手筋可不容易,想来行刑的伙计也费了不少功夫。” 刺客被适才的剧烈挣扎牵扯到了伤口,早已疼得大汗淋漓,宿昔看着他一副痛苦仪态,不做声,只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刚吃完一大碗乌鸡汤,喝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现下却觉得五内被暖得火热,直往外冒汗,便慢慢摇着扇子,也慢慢摇着头:“怎么还这么不知好歹,断手筋都没一并断了你的钝气,说了实话,圣上定能从轻发落,也算捡着一条命了,给你绳子,自己怎么还不会抓住呢?” “住口,我们怎么会做这样不忠不义的事!”男人虽被断了手筋脚筋,说话却还十分硬气,狠狠的盯着宿昔,忽然转而道:“还是你想听我们说什么,说陵苑国君无能,无治国之才,不堪托付,竟将军权交予一介娈宠手上,实在是陵苑之耻,荒天下之大谬,说这娈宠不惜委身于夙朝皇子,不知廉耻,还是说我等此番是——” “说得好,国君正需要这么鞭策的一句话,可惜,不论国君再怎么无能,也是先皇嫡出的独子,身份贵重毋庸置疑,坐陵苑三千里江山名正言顺,就算金大人纠结再多人又能怎么样,就算推翻了国君,把我斩于马下又如何,金大人——自古英雄——” “无帝王!” 宿昔猛地甩手阖起手里的折扇,那扇子十分精巧,扇骨是清凉的翠绿色竹骨,扇面绘着桃花图并几排小字,合起时发出骤然一声脆响,他慢慢站起来,缓缓走到木桩边,走到男人跟前,微微俯身垂着下颚,倨傲而冷然的笑意浸在他不甚明显的梨涡里:“金大人,你自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过你伤成这样还能义愤填膺,为陵苑说这些肺腑之言,也不算是枉做陵苑人了,手筋脚筋俱被搅断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若是再不乖乖听话,待会儿可更不好受。” 他说着,从新把手里的竹骨扇展开,男人定睛一看竟然怔住了,寻常的折扇,那扇骨尖都是被扇面包住的,因此并不伤人,宿昔的扇子却开了刃,十二骨的竹骨扇,尖锐的探出十二根碧色扇刃,每一根都耸立着森然的雪芒,一柄叫人毛骨悚然的杀人利器,就这样被他轻巧的拿捏在手里。 “这扇子是开了刃的,每根扇骨都磨到最尖,上面淬了孔雀蓝,一针下去可是甜滋滋得紧,从断了的手筋刺进去,到另一条手筋刺出来,越疼越舒服,金大人不妨一试?”他发出嗤嗤的笑声,听得金矛冷汗直冒,宿昔却似乎只是想看他恐惧的模样,又把扇子收了回去放好,笑道:“这可是宿昔最宝贝的扇子,怎么忍心拿来作践,岂不是可惜了。” 把扇子放进贴身衣襟后,他又问:“方才金大人说‘我们怎么会做这样不忠不义的事’,这句话说的真是诛心啊,不忠于叛军头子就是不忠不义,那不忠于陵苑国君,又是何罪?!”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向前直走三步,正色肃容十分可怕,几乎可以说是面沉如水了:“陵苑是天,国君是君,天不可叛君不可违,天地君亲师,这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怎么金大人却不懂,还是国君一点点亲自教给你?” “不过还是不必麻烦国君,让我来教教你好了,何为天地,何为君臣,譬如那句‘我们’,让我告诉金大人,药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这木桩上的,何曾都是‘你们’?” 他这句话话音刚落,金矛已是面如金纸,只还强撑着面上过得去罢了,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宿昔动手为其中一个木桩上的刺客除去束缚,将其扶下来,不免脱口道:“阿木!” “木都统,我怎么不知你与叛军相识?”宿昔笑看放下来的刺客一眼,随即语气恢复冷然:“既然相识,不如就请木都统教教金大人,该说什么样的话吧。” “你竟然——阿木,你……”金矛声音都发颤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是合适的:“你一直是浦粟的人?你竟然——” “国君的名讳可不能随意称呼。”宿昔说着,不由露出一个浅笑:“我却不知这阿木是谁,金大人,这位是我不久前封的木实木都统,喔,说是不久前,其实也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这一年我因有事,也没有回去……不这样,木都统怎有时间潜入叛军内部,忍辱负重为国君效劳呢。” “所以说,那天刺杀夙朝皇子,你是故意为他挡剑的?你早就从阿木这里得了消息,所以……” “我可没有那么神机妙算,看到木都统随你们来了,我也正奇怪呢,挡剑?只是当时才做的决定罢了,不瞒金大人,这是赢得六皇子信任的一步险棋,但险中求胜方为高招,金大人都说了,我蓄意献媚于夙朝皇子,不是么?”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金大人的目的,还是快些招了的好。”宿昔反将他一军,直起身回到凳子上,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丢给木实,使个眼色,木实点点头,回到木桩边,举高手臂,把匕首对准金矛肩窝的部位,狠狠一刀刺入! 那动作来得太快了,几欲让人防不胜防,金矛只觉得肩上瞬间剧痛,顿时血流如注,惨痛让他惨白了脸,木实刺得极有技巧,虽然伤口很深,却只在肩上留下笔直的一道小口子,接着又对其他刺客如法炮制,鲜血淌满了地牢阴冷的地面,宿昔毫不在意踩着血走过去,扬起手搭在金矛肩上的伤口处,言笑晏晏:“你假冒陵苑使者,前来夙朝刺伤夙朝贵爵,有什么目的?” 保养极好的光润指甲先探入伤口试探,尖锐指甲毫无膈膜触碰到血肉的刺痛让金矛难以忍受,但是紧接着他就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谁知道一个清清瘦瘦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会有那么可怖的力道,直接沿着伤口把肩上破裂的皮都撕开来,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 宿昔接过木实双手呈上来的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刺入金矛肩上的血肉,直抵肩骨,金矛痛得声音都变了,野枭一般发出刺耳的痛呼。 “就这样,先去皮,把底下的血肉露出来割开了,再……”宿昔扔了刀子,走到角落找出一个水壶,直接合掌用内力把那水凝成冰。 他捧着那一块冰笑吟吟的走回原地,把冰块深深塞进金矛绽开的血肉里,冰块何其寒冷彻骨,更别提这样直接溶进肉里了,冰着血肉冰着骨头,痛得金矛恨不得就这么死了,再不受这样的折磨,宿昔看他脸色,继续教给木实:“再把冰块塞进那血肉里,把皮缝上,让那冰在身体里面慢慢化了,可舒坦着,这是早些年对付战俘的法子,且仔细学。” 木实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连连点头,宿昔又笑道:“现在,你说是不说?” “说什么?”金矛早已神志不清了,脸色死人样的灰白,上身剧烈痉挛着,看样子十分可怖。 “你难道是云霁派来伪装成陵苑使者,意图破坏两国邦交的人?所以才假借陵苑使臣之名刺杀夙朝皇子,上次刺杀陵苑郡主的,是不是也是你们?” 宿昔扬起浅笑,在他耳边一字一字说的清晰。 金矛猛地抬起头来,但紧接着又无力的垂了下去,宿昔帮他松开绳索和铁链,他立刻开始痛苦的在地上翻滚,温热的血沾了一身,恨不得用牙去咬去撕肩膀上的血肉,把里面的冰拿出来。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法子,更绝的一招,是在那冰块里装上辣子和胡椒,等冰被血暖化了,里面的辣椒淌出来,直接流进血肉里……那滋味才爽快呢,也有人在冰里盛上名贵香料的,把人皮割开了血肉撕裂了骨头凿出个口子,用装着香料的碎冰块倒进骨头缝里,冰化了香料的香味层层透出来,管这个叫——透骨生香。” 金矛听的面如死灰,绝望的闭上眼一动不敢动了,宿昔笑吟吟的亲手把他扶起来:“别慌,我只是说说,没有别的意思,倒是这位云霁刺客,决定要承认你的目的了没有,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他说着拿出事先就备好的纸,用匕首在金矛指头上划了一道,挤出血来:“写吧。” “就写,你们一行是云霁人,因被人逼迫破坏陵苑与夙朝邦交,先是刺杀陵苑郡主,不成后又来刺杀爵爷……好,就是这样。” 宿昔看着金矛用血一点点写完了,小心的收起纸,金矛浑身痉挛,叫声凄厉,宿昔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外面还有人守着,大人还是安分点吧。” “宿——宿——” 宿昔瞳孔一缩,手已探出去。 “宿涟将军!”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了,宿昔一个错手绞断了他整个脖子,头颅无力的悬挂到胸前,宿昔这才收回手,对着木实叹口气:“对郡主不利也好刺杀夙朝皇子也好,都是自己族人造的孽,陵苑也犯下不少事了,都要我来收拾。” “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也该去回禀了。”他又淡淡道。 “是。”木实恭敬的说完,才小心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金矛的供词,只说自己是为了破坏两国邦交就好,为何还要加一句‘被人逼迫‘,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要他写,自然有它的道理,现下死了这么多人,宿昔又是毫无功夫在身的,不做个筏子,要怎么掩盖过去呢。” 这番话让木实不解,因为放眼地牢,除了惨死的金矛,余下的人虽然受伤,可却都还好好的。 “傻子,留下这么多活口,让他们告诉人家是我和你把金矛逼死的么,快去解决了剩下的,做得利落一点。” “是。”木实领命,手起手落,不多时就将剩下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刺客绞断颈骨除干净了,宿昔赞许的点点头:“这样正好,剩下的,就差一个逼迫他们,事成后又杀心大起杀了他们的幕后黑手了。” 这句话让木实稍稍觉得不详,没等他多想,宿昔径直夺门而出,惊慌的喊人进来:“就是那个刺客计划刺杀爵爷,他刚刚狂性大发,杀了所有的手下,快杀了他,此人已丧失心智,万不可留!” 木实愣在原地,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侍卫鱼贯而入,剑梢划破长空,向他的胸口袭来—— 刺杀迟誉的陵苑使臣是云霁人,和从前刺杀陵苑郡主的是同一批,为了破坏陵苑与夙朝的邦交,故有此举措,其中一个刺客已经写血书言明真相,是被主使人逼迫犯下这样的罪行,而主使人被捕狂性大发,残杀了所有手下后,被赶来的侍卫一剑穿心。 这就是迟誉所了解到的全部真相,那封血书也由宿昔呈上来,被他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了,因宿昔一月前在榻上表现出的泾渭分明的态度,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也跟着客气不少,不再像以前一般亦主亦友,不管怎么说,刺客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要操心的,是瑞香郡主入宫选秀的种种事宜。 “郡主入宫为女史,自然是造化福气,只有句话,宿昔不知该不该说,几月前安乐侯的公子曾几次入府,在爵爷中毒时前来看望,我看着安乐公子与郡主态度亲密——似乎有心。”他只轻飘飘的说完这一句,便告退转身出去了,留迟誉一个人在书房里。 第十六章 宿昔虽然对迟誉说了那番话,可这代表不了任何事情,小女儿家情窦初开也不是太大的事,瑞香毕竟是太后为皇帝钦点的贵人,入宫必是后妃,再不能自行聘嫁的,何必操这些心呢。 距离选秀的日期越来越近了,府里上下又是一番忙碌,虽说此番只是初选,但瑞香入选可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因此入宫为后嫔的一应物件也要从现在开始着手准备,到时候入宫初选,不过是走个过场,留牌之后便要正式入宫了。 瑞香郡主自己也是清楚这件事的,也自己做着帕子之类的女红,迟誉边让管阙晴抽出时间陪着她,阙晴和她一起绣帕子的时候,见瑞香做的大抵是喜鹊衔花并方胜鸾雀这些情爱喜庆的花样,透着浓浓小女儿心气,阙晴看了便觉得心惊,嘴上却只说郡主即将入宫新嫁,才绣了这般花样。 十二月里,终于到了入宫初选的日子,夙朝秀女三年一选,设在冬夏两季,也不过初选殿选几类程序,头一项初选还是简单为主,并不必过于忙碌,迟誉亲自把瑞香郡主送到城门口,再换了骡车,和其他待选的秀女一起乘骡车入宫。 夙皇今年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岁数,是老态龙钟的老人了,瑞香却不过二八年华,其实这次初选的女子,前头入宫和亲的陵苑郡主,哪个不是正当韶龄呢,正因为是皇帝,有翻覆山河的权势,才能享受他人的青春,宿昔陪着迟誉看瑞香乘骡车走远了,才收回视线。 “胭亭今年已十六岁了,若不是被太后钦点,也不会入宫为妃嫔,胭亭虽是父亲养女,但到底有女儿的身份在,是我的妹妹,父亲和我都有战功傍身,皇帝和太后不会不介怀这一点,才一定要让胭亭进宫,太后虽然已有八十贵庚,心思却清明着呢。” 宿昔一怔,才知道瑞香郡主的闺名是胭亭。 但毕竟郡主的闺名不是他该知道的,迟誉说的话也不是他该听到的,因此只是低眉顺目的听着,保持缄默。 胭亭随一车的秀女入了宫,先由着嬷嬷们粗选检身,看看身段如何,有无疾病,是否好生养,第一次刷下一批人来,再清理一番,前往储芳宫贞元殿,由太后查看,她是太后亲自钦点的贵人,此番不过走个过场,因此只低眉敛目,安安稳稳的站在那里。 参选的秀女不必下跪,只站着接受审阅就可,太后远远坐在大殿上,粗略的看下去,殿下几排规规矩矩的秀女,一应的豆蔻年华,也有弱柳扶风的,也有眼角堆笑身段风骚的,每个都有所不同,太后只看了一看,便把看起来不利生养的、长相狐媚的刷下去。 很快就轮到胭亭走上前,太后仔细的看了她几眼,满意的点点头,给身边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立刻会意,吩咐下去:“三十八号迟氏,留牌。” 胭亭手臂抖了一下,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这么决定下来了,恭敬的行了礼退下去,过了初选,很快就是殿选,由帝后亲自看选,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殿选结束后就被直接御笔朱批封了贵人,被几个宫人搀着慢慢的走下殿去。 瑞香在宫里参选,迟誉便坐着马车在宫外等她,宿昔看着朱红宫墙,不觉叹道:“此番一进宫,一切可是皆称定数了。” 他似是感慨,低声吟着一首诗,“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湿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放肆。”迟誉瞥他一眼,“这种事不可拿到明面上来说。” “爵爷心里也清楚,左右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说一句有什么要紧。”宿昔也不介意,“再要紧又能怎么样呢,做了宫妃,真是多少人得不到的好出路,至于安乐公子,情爱之事向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是非对错也不是旁人能评说的。” “你倒是挺明白。”迟誉轻笑一声,摇头道:“就是这张嘴伶俐。” 宿昔没再说下去,这个时候殿选结束,瑞香郡主已经出宫,天子嫔御比寻常女儿更要紧,迟誉忙让随行的丫鬟把她扶上马车,回府去安置入宫的具体事宜。 瑞香郡主进宫的日子定在一月后,这其中不但要准备很多东西,上下打点妥当,还要从宫里来经验丰富的教引嬷嬷教导规矩,天子嫔御规矩大,外男便不能常常得见了,因此事务都压到管阙晴身上,她向来是个七窍玲珑的,一应事务都安排得面面俱到,府里上下无不夸口称赞。 在这个不可谓不紧要的关头,安乐侯向迟府下了帖子,在安乐侯府设宴,请迟誉定要赏脸参加。 安乐侯的嫡子与瑞星郡主互有好感,这件事迟誉是知道的,却也不放在心上,至于赴宴一事,安乐侯毕竟比他高了两级,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因此立刻回信应允。 这场宴是请了为数不多几位伯爵和子爵,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天南地北的说诌一通,宿昔和以前一样陪同他左右,在下席落座,安乐侯刚收了个陵苑侍妾,因此座上摆了不少陵苑小吃,宿昔只管用筷子拨弄盘子,埋头吃,他和迟誉座位隔得远,也说不上什么话,直等到晚宴散了,天色还早,冬日里空气都是阴冷的,迟誉随手把一件大红色猩猩氅丢给他:“天色尚早,不急着回府,想不想去街上逛逛。” 宿昔见他兴致颇高,哪里会去扫他的兴,立刻回道:“也好。” 安乐侯府旁不远处就是官河,河面波光粼粼,停着几艘坊子,坊内灯火通明,烛影摇曳,时不时传出女子的嬉笑声,那就是河上官坊了,迟誉看宿昔饶有兴致的盯着看,便道:“有兴趣?” “宿昔最不喜庸脂俗粉。”宿昔莞尔一笑,拢紧身上的猩猩氅,现下初八,正是上弦月的时候,初弦月光笼在他身上,仿若淡淡一层银光,这时官坊内调笑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身着绫罗的妙龄女子钻出船舱捧着酒杯喂恩客喝酒,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绫罗外,十分银靡刺目,他见状淡淡笑了一下,也不在意。 迟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宿昔站在河边,看着河面上倒映的初弦月,天色暗下去,官河不多时就挤满了船,船内灯火通明,芬芳的酒气和靡靡琴声笼罩在官河的河水上,这三里繁华地果真令人见之忘忧,不远处就是灯会,亦是十分热闹。 “爵爷冷不冷,还要继续往下走吗?”宿昔忽然出声问。 迟誉一怔,脱口而出道:“不冷,你怎么样?” “有爵爷厚爱,宿昔不觉得冷。”宿昔挥动身上的猩猩氅给他看,露出莞尔的微笑,这时安乐侯府晚宴散了的宾客也有到这里散步的,三个两个上前与迟誉打招呼,说上几句称赞奉承的吉祥话,宿昔等人都走散了,才上前用手试一试迟誉的手指,皱眉道:“爵爷若是觉得冷,前面的灯会有卖暖手灯,且拿一个暖暖手心吧,很快就回府了。” 他站在迟誉身畔,穿一袭青衣,外面套着大红猩猩氅,衬得颜色格外鲜艳,眉目清秀,这三里繁华地何等奢靡,美人如花如珠如玉,灯船如虹如璎如豆,官河两岸灯光延绵不绝,却只有这个人是暖的,迟誉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仓促点了下头,和他一前一后向附近的灯会走去。 灯会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人潮汹涌,处处都点着精巧的灯笼,火光一闪一闪跳跃着,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充满暖意,宿昔先挤进去给迟誉拿了一柄小暖手灯,那灯里点着火,外面还裹着防止烫手的镂空套子,做的也很精巧,靠着贩卖暖手灯摊位的就是莲花灯,宿昔又挤着过去看,迟誉便跟在他后面。 这莲花灯的做法也很新巧,灯面都是雪白的缎子,微微映照出朦胧的暖光,是要买莲花灯的人自己在白缎上描画出花样,宿昔掏银子买了一个,在旁边提笔描样子,雪白的缎子上绘出五彩颜色,被他笑吟吟的提在手里,走在迟誉身边。 他近来和迟誉间说话做事都添了几分谨慎,不像之前那样随性,迟誉也不知为了什么,最近倒是又亲热起来,迟誉看宿昔转着手里的莲花灯,那灯上被他描了几朵莲花,粉色的莲瓣,娇黄色的莲蕊,并墨绿和翠绿的莲叶,衬着他的青衫和大红色猩猩氅十分鲜艳好看,不由赞道:“你果然擅画。” “爵爷谬赞。”宿昔笑了笑,又道:“灯会这样热闹,下次也想请小爵爷来转转。” “也好,你有时间就尽管带他出来。”迟誉欣然应允,“在陵苑也有这样的灯会?” “没有,陵苑多游牧,城镇倒不是很多,鲜少有这种机会。”宿昔有一下没一下摇晃着手里的莲花灯,答的漫不经心,前面正好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宿昔过去买了两串,和迟誉边走边吃,也是惬意。 “这次的云霁刺客事件基本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刺杀陵苑郡主的刺客尸首也在唐蒲山下找到,颈骨被完全绞断,和主使人杀其他刺客的手法相同,应该是同一个人。”迟誉嗜酸,咬了一口山楂,宿昔却咬了不咬,只用舌头舔着外面的糖衣。 “想来是云霁要破坏两国邦交,他也已经供认了。” “正是这个道理。”宿昔点点头,咬掉半个山楂,他穿着大红色的猩猩氅,那鲜艳的红色衬得肤色格外白皙,十分清丽,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两个人一直走到灯会结束的地方附近,那里却更加热闹,摆着糖画和其他小玩意,宿昔刚才还在和他说云霁刺客的事,这时也早就心不在焉了,跑过去看老手艺人画糖画。 手艺人画的极熟练,手指交错移动,一缕糖丝不间断就勾出栩栩如生的图案来,宿昔捏着糖葫芦,看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般,又一叠声的请老人照迟誉的样子画一个,再画一个迟珹拿回府给他看。 到底年纪轻轻,还是孩子心性,哪里在乎这些呢,迟誉慢慢的想着,不觉好笑,心头却让放下了什么重物样慢慢变得安心了。 第十七章 正式册封的圣谕下来之后,不过半月光景就到了入宫的日子,迟誉亲选了伶俐的嬷嬷并机灵的丫头充作陪嫁一同陪郡主入宫,在府里设了个小小的家宴,宴请老郡王妃,郡主,与迟珹坐下来吃顿家常饭,宿昔因非亲非故,故没有去,在浣过堂一个人待着。 迟誉虽偏宠他,但到底架不住他出身单薄,文侍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做了心腹,这一层隔阂也难以逾越,迟珹自小不与生母长在一处,少不得受人眼色,因此少年老成,想事情做事情格外会思忖三分,并不是天真浪漫毫无城府的稚童,仪妃对他颇有成见,纪老也处处提防着他,独管阙晴给他几分好脸色,但她向来一颗七窍玲珑心,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对谁不是亲亲热热推心置腹的?满府上下都说不出她半个不字来,谁知道是不是虚应个景呢? 宿昔把府里每个人的心思都面面仔细想通透了,一面把玩着手里两枚通红的石榴石,那是迟誉从库房随手捡给他的小玩意,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毕竟是爵爷的宠信,格外体面,他思忖良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皱起眉头,把手里的石榴石随手放到桌上。 董妗仪前日的那番话,他是不可能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毕竟三朝里男宠佞幸都是常有的事,达官贵人在外面养一两个男人,称作外室,也就是寻常所说的男妾了,放在皇宫大院里,这样的男妾甚至是可以有品级的,如今夙皇宠爱的一名云霁随从,就正式册了美人的位份,原不是什么稀罕事,谁知道迟誉是不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呢? 思忖至此,他眉间皱得更厉害,难以避免的浮出一点排斥,毕竟七尺男儿,没有愿意做小伏低雌伏另一个男人身下的,这也绝不是他前往夙朝的目的,但很快宿昔就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猜测,迟誉并非那般人品,他与迟誉相处将近一年光景,这一点早已心知肚明,迟誉看重他,只是单一的欣赏与器重,没有别的原因。 宿昔的眉头舒展开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夙皇亲自赐下来的,对迟誉来说,这是恩宠,是殊荣,万不可推辞,往远了说,夙皇是迟誉生父,往近了说,夙皇是迟誉天子,不论作为君臣之道还是父子间的孝道,宿昔的身份都格外不一样。 对,夙皇是迟誉生父,就算出继了也是生父,夙皇今年已有六十华庚,早年原配元后所出的嫡长子死了,现如今的嫡次子是继后所出,便是与迟誉交好的二皇子夙慕,虽然与皇长子都是嫡子,毕竟元后所出与继后所出还是不一样,身份要矮了一层,现下夙皇膝下除了这个嫡子,只有庶出的几个皇子,也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寻常资质,比不得迟誉虽然出继,却还曾握有兵权—— 如果夙皇真的存了他推测的那个打算,如果真是那样——这不就是他奔赴万里来到这儿的目的吗? 觉得后背和手肘泛着寒气的刺痛,宿昔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拢紧身上厚实的袍子,那是灯会结束时迟誉赏给他的猩猩毡,迟誉说他衬红色,显得格外精神些才赏了下来,宿昔哪有拒绝的理?他用猩猩氅把自己裹成一团,意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风,又从猿骨笛里滚出两枚墨黑的药丸嚼碎了干吃下去,脸色才显出一点红润,不那么苍白如纸了。 往年的冬天总是最难熬的,哪怕屋子里铺着地龙,炭火烧得旺旺的,再摆上十几二十几个火盆暖炉都无法抵御那样的寒冷刺骨,更何况夙朝的冬季,这样严寒。 宿昔只觉得骨头里仿佛有虫蚁在沿着骨缝啃噬,一阵阵犯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酥麻,逐渐地骨头都僵了,被冰渣子封住了一般尖锐的疼,冷得让人发疯,但这有什么不能忍受呢,那么多苦,那么多委屈,那么多年都忍下来了,这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冬天,他来到夙朝,走进迟府的时候也是冬天,是个极其严寒的冬天,转眼间四季变迁,岁月从指间流走,年头连着年尾的淌过去了,一年前的冬天他还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等着迟誉多看自己一眼,一年后的冬天他就已经成了迟誉身边第一得意人—— 就这样,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他缄默着,把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通亮的积雪,那雪纯白剔透,积在墨绿的竹叶上,显得整个院落十分静谧,也有麻雀在雪地上跳跃,找寻一点饱腹的食物,只也来得少了,忽然院子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门板划开地上的雪,踏进一双靴子,宿昔收起笛子,远远隔着窗看了一眼,连忙起身去迎接。 老纪轻易是不踏足这院子的,宿昔初入府时,他对夙皇有所忌惮,自然也忌惮着夙皇赏下来的人,不愿迟誉与他走得太近,后来宿昔渐渐得迟誉的宠,为迟誉换血解毒,救了他一命,又放血救治夙都百姓,老纪这才对他改观,看到宿昔在屋子外站着等他,先打了声招呼:“宿先生。” “纪老怎么亲自来了,消雪向来冷,快进去喝口热茶去去寒吧?”宿昔忙道,把他往屋子里迎。 纪老摆摆手:“不必了,爵爷请宿先生前去一聚,先生快收拾了去吧。” “聚一聚?去哪里聚一聚?”宿昔疑惑,因而多问了一句。 “就在湖那边的一个小厅里,爵爷吩咐人准备了小菜,想是想和先生喝点酒说会儿话,家宴半个时辰前就散了,爵爷从早上就预备着准备请宿先生去聚聚。” “我知道了,多谢纪老绕过来知会宿昔一声。”宿昔弯一弯腰,从屋子里拿出外袍披好,再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暖炉,才沿着抄手游廊往湖那边去了。 到了湖边小厅,果然迟誉已在那里等着他,这小厅建得精巧,是为了主子们冬天寒冷时也能在屋外看景设的,从窗柩可以看到抄手游廊边的湖水粼粼,浮着一层白雪在上面,也很快就荡下去消融了,冬日万物萧索,别有一番景致,宿昔和迟誉简单问了个礼,就在矮桌边坐下。 厅里烧着火盆,把严寒都隔绝在外,熏得人暖烘烘直欲睡去,矮桌上摆着几样小菜,清清淡淡,十分诱人食欲,宿昔瞅了几眼,便笑道:“爵爷今天怎么想起请宿昔吃饭,可是什么日子?” “我想着你也不记得了。”迟誉打开矮桌边一个食盒,捧出还热腾腾的一碗面放到他面前,示意他先吃:“你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再告诉你。” “这会子吃了面,只怕要没胃口再进小菜。”虽这么说,宿昔还是动筷子尝了一口,面条细腻而不失筋道,入口十分鲜美,汤头也浇得浓郁,他略尝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道:“果真鲜美。” “这鱼面讲究,做起来也费火候,先选新鲜的草鱼烫熟,去皮剖骨,把鱼肉剁成泥,和在面里,面煮好后再浇上用枸杞笋片炖出来的鱼汤,才能有这样的鲜嫩。” “陵苑这样讲究的吃食就不多了,到底是夙朝人心思多。”宿昔称赞了,却还是不依不饶,因而又问道:“爵爷现在可以告诉宿昔了?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你果真不知?”迟誉有意戏弄他。 “确实不知。”宿昔此时心里已有了个猜想,只是还不确定:“请爵爷明示。” “今日是你去年入府的日子。”迟誉似有感概,“转眼间已一年有余了。” 果真如此,迟誉竟还能记得他入府的时间,宿昔不觉讶异:“原来是这个日子,我已全都忘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但就想和你两个人贺一贺。”迟誉说着,开了酒亲自给他斟上,举杯示意:“去年昨日,这府里还不曾有你,今时今日,你却已停驻在府中了。” 宿昔笑着挽起袖子抬高手中的酒盅:“承爵爷吉言,宿昔也是喜不自胜。” “今年正月日子早,过不了几天就是除夕了,我和你喝这一杯,就权当是提前庆贺过年,你可有什么愿望?”迟誉问他。 “愿望?”宿昔在口里转了一圈儿,笑道:“那就祝宿昔明年更得爵爷重用了。” “这话要对着玉皇,原不是对着你的爵爷说。”迟誉说着,还是和他碰了碰杯,两人都把酒一饮而尽,宿昔放下酒盅,对着空杯微微一笑。 “吃了这鱼面又喝了酒,现下却觉得腹中饥饿。”喝完酒才又重新动筷,矮桌上的小菜都极漂亮,诱人食欲,一碟百合片豆腐,一碟酿紫姜尖儿并一道白玉蹄花,宿昔先捡着酿紫姜尖儿吃了一口,立刻就皱起了眉,嫌弃道:“早该知道爵爷设的宴得提防着别放下心,谁知道还是大意了。” “这紫姜是厨房照我的口味做的,谁让你定要逞能,小心牙酸倒,就不能吃豆腐了。”迟誉抚掌大笑,给他夹了块豆腐,宿昔连忙用碗去接,小心翼翼又尝了一口,这会儿是掩住了嘴: “果真酸倒了,我且缓一缓再吃。” “你现下这样倒真性情许多。”迟誉忍不住再度合掌,摇头似是感叹:“一年前初入府那一会儿,你虽然性子也十分伶俐,说话进退也都拿捏妥当,但还是一味奉承我,中规中矩,反而失了趣味。” “爵爷原来喜欢被旁人不恭不敬的对待,我可记住了,以后拿大,爵爷不准说我没规矩。” 宿昔扑哧一笑,连连摇头:“当时初入府,事事忐忑,唯恐有什么事做错,什么话说错,因而十分拘束,不像今日这般随性。” “你这样就极好。” “不过一年十二月过得这样快,也实在令我讶异,送郡主入宫,借宿山上人家,为皇城百姓驱疫,百般的事仿佛还在眼前,却早已流走,可见时光容易把人抛,令人感慨。” “若没有此间种种,我也不会与你这样推心置腹。”迟誉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又示意他再尝尝那豆腐: “这百合片炖豆腐的底汤是用河蚌熬出来的,又加了一味青鱼在里头,因此鲜美,我想着你喜食海味,才吩咐他们收拾了出来。”宿昔听他这么说便下筷去挟,迟誉又教他先食豆腐再食底下的鱼肉,以免没了鲜味。 豆腐柔腻鱼肉细滑,白玉蹄花也十分可口,是用乳汁炖出来,极为鲜美,色白如玉,宿昔每样都吃了几口,酒过三巡,这场小聚也就结束了,迟誉起身把猩猩氅递给他,又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昨夜刚刚落的雪,地面上栏杆上都积了不少,触手生凉,皑皑白雪间独宿昔一身红色,衬得发梢疏软,眉目格外明丽,点染着整副画,鲜艳出挑,迟誉道:“果然你衬这个衣服,红衣站在皑皑白雪间,实是美景。” 这句话有点冒犯的意思了,宿昔却没有想那么多,也不出声回话,两个人走到湖边,就见那湖畔摆了十几盆菊花,迎着寒风开得正好,宿昔十分惊异:“虽说现在只十二月,然夙朝冬季向来冷,怎么会这个时候还有菊花?” “是二皇子府里花房培出的新种,送了我几盆,他那儿的花儿草儿,整个夙都都有名。”迟誉点点头,那十余盆菊花都开得极精神,鹅黄胭粉翠绿,花团锦簇,他一盆盆指给宿昔看: “这鹅黄的是莺羽黄,胭脂粉的是西施粉,这边的是秾绿。” “竟是绿色的菊花。”宿昔免不了称赞:“我从未见过绿菊。” “我记得你去年在碧色檀心梅林里用猿骨笛奏曲,只因今年绿梅还没开,才用绿菊代替,都是好的,送给你装点院子,颜色鲜艳些才好看。” “爵爷似乎极爱绿色。”宿昔笑笑,把目光投回那两盆绿菊。 似乎是为了弥补迟誉的遗憾,那年冬天绿梅也开得极早,不过半月之余就绽了满枝,管阙晴在刚进府的地界又移了几株红梅,便更有了冬季意境,迟誉从宫里年宴回来时已极晚了,因着除夕,府里便格外热闹,空气里流转着清浅梅香,他下了马车走进府,就见宿昔一个人站在那里,穿着鲜艳的猩猩毡,衬着白雪红梅,仿若一尊亭亭的白玉美人立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红灯笼,随动作左右摇晃。 “怎么站在外面,快回屋去。”迟誉连忙加快脚步走近,观察他的脸色,见宿昔面色没有血色,不停哈着气,便知他已在这里站了不久了。 “红梅喜庆,因此衬着除夕来看。”宿昔笑吟吟提着宫灯,故意不告诉他实话,迟誉也不在意,凑近去看那红梅,红梅娇艳,梅瓣上覆着浅浅一层晶莹的霜,仿佛剔透的绒毛,夸奖了几句顺水推舟道:“果然,不过红梅虽好,但到底晚上寒气重,你又受不住冷,我从圣上那里得了一对梅瓶,你拿一个去,折了梅花插到梅瓶,捧到屋里去慢慢看。” “爵爷?”这下却是宿昔吃惊了,梅瓶稀少,且又异常昂贵,是极难得的宝器,哪有主子用它赏人的呢,再说成双成对的东西,分开了的说话也有些暧昧,一时竟不知迟誉用意是何,讪讪的说不出来,良久才莞尔笑道:“宿昔先谢过爵爷,前些日子爵爷送了宿昔绿梅,宿昔今天才想法还爵爷这个人情,我们都在大厨房吃年夜饭,艾娘煮了交子,所以在这里等爵爷一起去吃一点。” “原也不知道这个,左右在这里站着,碰个运气罢了。”宿昔跟在他身畔,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今日宫里年宴,圣上晋了二皇子亲王衔。” “便是与爵爷交好的二皇子?”宿昔稍微盘算,揣摩着夙皇的用意:“皇子毕竟格外不一样,封亲王也在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但毕竟迟誉也是皇六子,只不过后来被夙皇过继给迟郡王,二皇子得夙皇重用封为亲王,迟誉心里会不会介怀?他想到这一层,又觉得自己的话欠妥当。 迟誉却不介意:“如今夙皇膝下只寥寥几个皇子,有长有幼,虽然还有一个庶出的养在皇后跟前,但到底年幼,养子又比不上亲子,夙慕是嫡子,身份贵重,又得圣上器重,封亲王原也不是意外的事,只这次圣上独封了一位亲王,其余诸位皇子不在此列,我想着,圣上或许是有——以夙慕为太子之心。” “爵爷说得在理。”宿昔脸上笑容不变,映着红梅青霜格外清丽好看:“只不知圣上予了二皇子怎样的封号?” “是‘襄’。”迟誉答,“封了襄亲王。” “襄?襄……”宿昔琢磨着这个字,半响不说话,只唇边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意,忽然轻声道:“如今夙皇膝下成年的皇子不多,也都良莠不齐,爵爷虽然出继了,但到底是亲生的骨肉……” “不知道爵爷有没有在夙皇之后——称帝之心呢?” “放肆!”乍一听到这话,迟誉立刻低声喝斥:“不得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因为宿昔和爵爷亲近,才和爵爷玩笑一番罢了,爵爷是富贵闲人的命,哪里能去坐那个位子呢。”宿昔也不在意,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迟誉叹口气,又道:“圣上也给了我军务,要我过几日就去负责练兵。” “如此说来,圣上是真下决心要与云霁开战了?”宿昔笑一笑,他一头青丝留得长,瀑布般蜿蜒在红色猩猩毡上,手里提着一支摇摆不定的宫灯,耳边传来雪花飘落和在脚下碎裂的声响,十分安稳静好,迟誉见他这样,也不便多说什么,只也慢慢走着,就见宿昔把灯笼换了只手,用空出来的手捏了捏耳朵。 “宿昔。”他皱眉问道:“陵苑气候很温和么,所以你这样惧冷?” “陵苑虽比夙朝温和许多,但四季交叠,焉有不冷的道理,是宿昔自己畏寒,其实哪里的冬天都一样,忍一忍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宿昔答着,用手暖了暖冻得通红的耳朵,那耳廓通红,仿若一个弯弯的半月形,又在手上哈了几口气,迟誉不由道:“既然惧冷,就不该冒霜在外面等我。” “等爵爷回来了,一起去吃碗热腾腾的交子,就什么寒气都驱了,连心都暖了。”宿昔笑弯了眼睛,眼眸里仿佛装着一汪水,黑夜的微光下流泻出一点晶莹,回答着走到他前面去了,迟誉看着他走远,又大踏步的追赶上去:“说得好,先吃了交子再说,你也不必惧冷,吃了交子,一个冬天都不会冻耳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后和继后所出的孩子虽然都是嫡出,但放在一起比较身份绝对是不一样的,民间嫁娶就分原配,继室,填房,虽然都是妻子,但身份一个比一个低,皇后也是一样,元后如果过世,继后为她主持事宜的时候,就要用侧室的礼仪,这就是嫡庶尊卑,所以二皇子夙慕虽然是皇后的嫡子,但身份及不上元皇后的儿子,所幸那儿子已经死了,不过夙慕就是个人渣可以不用管他。 绿菊:很多亲应该都见过,像我爷爷就自己种了很多,也不是特别稀罕吧。 梅瓶:在古代是很珍贵的东西。 交子:饺子,以前饺子是以耳朵为原型制作的,所以有吃了交子一个冬天都不会冻耳朵了的说法,也叫“娇耳” 第十八章 辰时起身洗漱时,看到昨夜下了浅浅一层霜,稀稀疏疏覆在屋檐琉璃瓦上,云熙鸾从宫婢捧着的铜盆净了手,被迎到镜前,由贴身的宫婢给他一点点梳理好头发,三千青丝,是蓄了好久的,又日日用芝麻和首乌浸了,才能有这样黑密柔顺,其实男儿哪里喜欢这样繁琐的头发,不过不得已罢了,他看着铜镜里清丽精致的一张脸,试着弯出婉约的笑。 “贵人收拾好了,就先行去圣上那里吧,圣上等着贵人去侍奉呢,还要贵人把琴也带去。” 夙皇那边的宫婢小声嘱咐着,云熙鸾点点头,从梳妆镜下的屉子里摸出一块宝石塞给那宫婢,笑道:“不知昨夜圣上宿在谁那里?” “贵人忘了半月前进宫的新秀女们了?从昨日开始,已经可以侍寝,昨晚圣上宣了亭贵人,现在就等着贵人过去。” “就是迟誉迟爵爷的妹妹瑞香郡主?” “正是。” 云熙鸾得了准信儿,点点头:“我弄完头发就去,麻烦小姐先去通传一声了。” “哪里。” “昨夜宣了亭贵人侍寝,今儿一早就把我叫过去,只怕这会子人还没走呢。”看着那婢女走远了,云熙鸾笑了下,起身由婢子给他穿上外袍,“我也想看看迟爵爷的妹子是何等水灵人物,快些走吧。” 到了尚德宫时天色还尚早,云熙鸾着人通报了一声,推门轻轻走进去,定睛一看,夙皇坐在榻上,那榻是还没收拾过的,泛着活色生香的银靡味道,一个十六七的女孩子半跪在软榻一角,身上只裹了件小衣,脸色泛着红润,十分羞涩的样子,见他进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连忙用榻上的衣物遮住身子。 云熙鸾心里笑了一下,规规矩矩的给夙皇行了礼,把眼睛偏过去一点:“这位就是新入宫的亭妹妹了吧,还是初次见到呢。” 那女孩子只是躲在那里,不敢说话,夙皇哈哈大笑道:“胭亭不必介怀,他和你是一样的人,不过白叫他一声哥哥罢了。” “正是。”云熙鸾脸色变也不变,微微退下半步,让瑞香把衣服穿上,才转过身上前道:“昨夜宣了亭妹妹,怎么一大早又让奴才来了,陛下也不怕妹妹吃味。” “有什么好吃味的。”夙皇拍一拍榻边,又握住他的手,云熙鸾立刻会意,半跪下去偎进他怀里,整个人是一个非常柔曼,非常温顺的姿态,夙皇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柔密的长发,笑道:“你们两个一起来伺候朕不也很好?这也算是享齐人之福了。” 他这话虽然露骨,但到底在瑞香郡主面前不会太随便,云熙鸾只当听不懂,笑盈盈推了他一把:“陛下别拿熙鸾取笑,妹妹今日侍了寝,要赶着去向皇后请安,可耽误不得。” “正是正是。”夙皇一点头,挥了挥手:“那胭亭你就先去偏殿洗漱吧,给皇后请安可耽误不得。” “陛下糊涂了,亭妹妹第一次侍寝,路都还不清楚,不如奴才送她去吧。”云熙鸾作势起身,夙皇在他腿上掐了一把,他打掉那只手,对着迟胭亭微微一笑,示意她跟自己去偏殿。 胭亭忙向夙皇行礼告退,跟着他从金镶玉屏风后面绕去偏殿,云熙鸾穿着浅白色长袍,黑发垂直脚踝,随动作蜿蜒流淌在清瘦的背部,他长相精致,带着一点出尘的仙气,迟胭亭忍不住打量了几眼,在心里感叹。 这就是数年来备受圣上宠爱的云熙鸾,虽是男儿身,却正式册了贵人的位份,宫里上下都称一声“云贵人”,相传他出身云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琴技绝妙,是夙朝东西六宫第一得意人。 “到了,你先去洗漱,会有宫婢引你去向皇后请安。” 侍寝后前去向皇后请安,原是历朝历代雷打不动的规矩,胭亭侧了侧身,强忍住身上酸涩的不适,向他道谢。 “你我皆一般品级,实在不必多礼,我便先行一步了。”云熙鸾回以微笑,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很快就有小丫头上前为迟胭亭更衣,预备着稍后面见皇后。 云熙鸾回到寝殿,就见夙皇坐在榻上,把玩一枚玛瑙连珠镯,也不知是哪个过夜的嫔妃留下来的小女儿物件,他盈盈上前拜了一拜:“让陛下久候了。” “来坐。”夙皇对他招了招手,云熙鸾便上前小心翼翼在他膝上坐了半边,也只是靠在上面,不敢用力气坐下去,着实苦不堪言,夙皇凑上来与他亲吻了一番,雪白的胡茬刺在娇嫩肌肤上,鼻尖就是老人独有的浑浊气息,云熙鸾却只柔婉的与他唇齿交合着,舌尖都缠绕在一起,乍一看是个亲密无间的姿态。 夙皇夙函今年已有六十多岁,早已过了春秋鼎盛的年纪,皮肤松弛,长满黄褐的斑点,一头白发也是染不回去了,云熙鸾与他贴在一起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就听他道:“去弹首曲儿朕听。” 云熙鸾依言而行,奉出琴来,那琴是前些年夙函遣专人为他打的,吴丝蜀桐,价逾万金,音色也极美,他调了一个音,便错手拨起琴弦,以前还弹些清高风骨的调子,如今却都是宫廷银靡之音了,一首《玉树后庭花》演毕,夙函合掌大笑:“果真好琴音,犹如昆山玉碎,幽兰泣露,轻易不可闻。” “是陛下赐的琴好。”云熙鸾不敢居功,又随手试了几个调子,夙函从榻上下来,赤足走到他身边,粗大的手指轻轻抚弄琴弦:“喔,是琴好?那朕今日就来试试,这琴是怎么个好法。” 吴丝难得,他拔出云熙鸾发上一颗簪子,把琴弦一根根挑断拔下来,云熙鸾不知他这次又要做什么,只是安静坐在那里看着,肩骨都僵住了不敢动,就见他拿着琴弦俯下身来,把整张脸贴在云熙鸾发间,嗅着上面的清香,用尖锐的琴弦一下下刺着他颈间肌肤。 那琴弦每刺一下,都像尖锐的针,烧红的炭刺在上面,云熙鸾一动不敢动,方才亭贵人面前还对他和颜悦色的夙皇,此时却懒得再掩饰语气,冷冷道:“脱吧。” 云熙鸾并不拖延时间,手指探到脖颈处解开扣子,脱去外袍和内衫,随动作裸露出大片光洁的肌肤,夙函低头啃噬肩膀,用力之大使得云熙鸾觉得自己的肩膀近乎要被咬穿,剧烈疼痛,黄褐的牙齿深入里面带着恶心的反胃感,可他不敢做出反抗,只能坐在那里任其为所欲为。 夙函起身之后云熙鸾肩上几乎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肤了,光洁的肩肤被啃噬出明显的青紫淤血和齿痕,惨不忍睹,夙函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褪去全身衣物,跪倒在地,伸出手里的琴弦,俯身对着低头的性器尖端狠狠刺了进去! 那是何等敏感而娇嫩的地方,被这样折磨,顷刻间云熙鸾就已脸色煞白,几乎忍不住想要尖叫的痛楚,琴弦纤细而尖锐,刺激着敏感的小孔,还在不断的深入,他恐惧极了,浑身都变得僵硬,发出低声的啜泣。 夙皇就是喜欢这样,就是喜欢他在自己手下被折磨的哭泣,疯狂,露出丑态,在他身上试验各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用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折磨他,这样的恶劣爱好云熙鸾根本无法反抗,只能默默承受。 人前他是夙皇多年来册的唯一一位男妃,备受宠爱,极其光鲜,人人称一声“云贵人”,人后他却遭受着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折磨,夙皇从不怜惜他,把他作为发泄排遣,可以肆意蹂躏折腾的器具,这么多年下来,外人看着尊贵,看着光鲜,其实实情是怎么样的呢,他早已习惯了。 夙函又把剩下的琴弦悉数刺进他后茓中,娇嫩的内壁被划破,几欲让人痛不欲生,他却强忍着不发出半点声音来,只细细的啜泣,多年来他的身子早被TJ到只有感受到痛感才能兴奋,发泄的柱身却被琴弦尖端阻碍着无法发泄,身体前后的痛苦折磨让他脸色煞白,夙皇又坐到他面前,掏出自己的龙根,示意云熙鸾用嘴给他含着发泄一次。 老年人的性器何等恶心,云熙鸾却一个不字也不敢说,连忙爬过去小心翼翼的含起来依言而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中贵人急促的叩门声:“陛下,请陛下开门,小皇子不好了!” 中贵人口中的小皇子是妃嫔所出,因妃嫔难产辞世,自小便被抱在皇后跟前养大,如今也有四岁多了,身子一向弱,病得反反复复,但夙皇和皇后都喜欢这孩子,因此格外上心,听得小皇子病了,夙皇便停下动作,云熙鸾自己把身上的琴弦一根根抽出来,一个趔趄后退半步,套上外袍,又伺候着夙皇穿上外衣,赶过去开门。 中贵人李德就守在外面,见云熙鸾出来,一叠声的道:“云贵人,烦请您通报陛下一声,小皇子这会子烧得厉害,哭闹不止,皇后请陛下赶紧过去。” “陛下立刻就去了。”云熙鸾说着,迎夙皇出门上了龙辇,才一个人收拾出坏了的琴,回到自己宫中去。 小皇子是夙皇五十多岁有的,因此格外宝贝,但毕竟那时候夙皇年纪已经大了,在娘胎就是个虚弱的,又是早产难产,因此格外孱弱,此番得了风寒,夙皇和皇后都十分忧心,夙皇晌午到云熙鸾宫中进午膳时说起这件事,也有自己的难处。 “他到底是朕老来子,情分格外不同,朕也是忧心。” 因有侍奉的宦官并宫婢在,夙函的语气格外收敛,云熙鸾给他布了一筷子菜,劝慰道:“陛下是有福之人,自然能庇佑小皇子安然,且放宽心吧,小皇子是个福大的呢。” “他病重是一回事,朕为难的又是另一件事,现下已经一月中旬了,二月初按祖宗规矩,皇帝亲耕,皇后亲桑,是天大的事,从现在就要开始预备着,找不出什么时间来照看他。”夙函喝着一碗金华火腿炖笋子汤,云熙鸾已经净了手,在一旁的炭盆里滴了几滴蜂蜜,又摆上几枚佛手柑,不单清香,更滋润着,不那么干燥,闻得此言想了一会儿,道:“正是这个理,礼法不可废,何况祖宗规矩这样大的事,托付给嫔妃,恐她们年轻不经事,吩咐奴才婢子,又恐有不周到的地方,真是难办。” 他摆好佛手,起身回到桌边,接过宫婢奉上来的吓煞人香,又道:“若陛下放心,不如先让小皇子在奴才这里养一段时日吧,等忙完了这一阵,再接回去慢慢调理。” 夙函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思忖道:“也好,你是他庶母,又是个经事的,我也放心,待会儿和皇后知会一声儿,先抱到你这儿来,让她安心布置亲桑的事儿。” 这话说得何等歹毒,一瞬间云熙鸾脸上血色尽褪,眼里都泛出屈辱的血红来,却被他很好的抑制住了,笑道:“多谢陛下信任。” 吃过午膳,外头刚封了襄亲王的二皇子来求见父皇,夙函于是匆匆走了,不多时就让人把小皇子抱了过来,只是一同来的人还有皇后,云熙鸾也不讶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出,恭恭敬敬的把皇后迎到上座,又让人抱了小皇子下去睡,自己跪在地上,膝行到皇后座前拜了三拜。 皇后向来看不惯他以男儿身委身为皇帝,因此格外不屑,他偏偏就要把礼仪做足,把话说满,让人家一个错儿都挑不出来,皇后也不叫他起身,只让他跪着说话:“陛下让本宫把小皇子抱到你这儿养,可是你向陛下提起的?” “正是。”云熙鸾略一点头,见皇后似要发怒,立刻接着说道:“马上就是二月份了,古来二月皇后亲桑,是天大的事,皇后殿下身为国母,此等大事绝不可推脱,但若还要抽时间看护小皇子,未免过于劳累了,熙鸾是个清闲的,又实在看不得皇后疲惫,才斗胆向陛下请命,暂时抚养小皇子,待忙完这一阵,自然还要交还给殿下的。” 皇后冷笑的看着他,讥讽道:“你倒是个贴心的。” 云熙鸾以头叩地:“熙鸾不敢。” “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皇后忽然疾言厉色道:“你是男人,不能有孕无子傍身,见小皇子受陛下喜爱,就想法设法要了过来,你说,是不是这样?” 为了小皇子宠信抚养他的不是皇后自己么?云熙鸾心里冷笑了一下,皇后是国母,这点不假,但只是扶正的继后,在她前面,夙皇的原配元后早逝,她才被扶正,膝下只有夙慕一个儿子,小皇子得夙函宠爱,抚养了小皇子,夙函自然对她更另眼相待,也可成为夙慕以后的助力,皇后这局算盘打得仔细,云熙鸾就偏不想她如愿。 “小皇子生母早逝,养在皇后膝下,身份格外不同,若真到了奴才手里……奴才只是贵人,又身为男儿,难免让小皇子为人诟病,先不说奴才有自知之明,陛下也是明白的,必不会亏待小皇子。 他自贬自己,皇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起身离去,云熙鸾连忙恭送,皇后走到门边,头也不回对他道:“今年冬天格外冷,陛下吩咐六宫的份例衣物都添了不少,赶着做了出来,因为云贵人是男子,衣服要特地量了再做出来,不巧耽误了些时间,现下正月里忌针凿,大抵要过了这几月才能动手缝制,云贵人且慢慢等着吧。” 第十九章 年宴上二皇子迟誉晋了襄亲王,迟誉被派遣了练兵的任务,宿昔闲暇时也想是不是夙皇已决定对云霁出兵,毕竟云霁如今内忧外患,已经自顾不暇,若这时出兵,攻占的胜算极大。 云霁和陵苑都是夙朝的邻国,云霁虽不如夙朝强盛,却也是三千里繁华地,云霁一旦亡国,夙朝必有更多的兵力攻打陵苑,可以说,陵苑与云霁唇亡齿寒,但那又怎么样?现在开始练兵,待夙朝灭了云霁,攻入陵苑时,再反过来灭了夙朝岂不更好,国与国之间哪里要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富强衰弱,凭军马说话罢了。 他倒想看看夙朝的兵力如何,却找不到理由,二月很快过去了,三月里春风复苏,乍暖还寒,迟誉看天气好,就带他一起去看自己操练的兵马,那练兵的地方在城外,马车一路颠簸着过去,宿昔下了车,再把迟誉迎下来,两个人一起往里面走去。 “爵爷!” 刚进去就有军头迎上来抱拳,迟誉做个手势,示意不要打扰他们练兵,宿昔跟在他后面,两个人在墙边择了地方站了,看着一排排一列列的士兵演习。 这些兵皆是训练有素的,士气也高涨,整个操练场回荡着呐喊声和兵器摩擦的声响,看得出来迟誉为此费了不少心血,宿昔和迟誉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宿昔因而问:“虽然练兵这种事年年不能落下,但为什么夙皇会忽然择了爵爷来看管练兵,我总也想不明白。” “云霁与夙朝多年来一直征战不休,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此番练兵,应该是为了再攻打云霁准备。”迟誉皱眉,“若我猜测不错,此番攻打云霁,圣上是有任我为帅之心。” “爵爷?”宿昔四处看了一看,才回道:“那可真是大大不妙了。” “哦?”迟誉似是无意道,“你惦记我?” “不止是惦记爵爷,更有别的顾虑。”宿昔点点头,声音带着点苦涩:“夙朝的邻国本有三个,陵苑,云霁与纭丹,纭丹五年前被陵苑亡国,并纳版图,就只剩下陵苑与云霁,这些年夙朝越来越强盛,若一举灭了云霁……陵苑与云霁唇亡齿寒,我怕云霁亡国,陵苑也很快会被夙朝兵马入驻。” “你记挂母国,很好,只是你现在毕竟身处夙朝,是夙皇钦点的文侍,也不必那般忧虑。” 迟誉安慰他:“陵苑能灭了纭丹,可见兵力富强,或许不会有事。” “爵爷是在贬自己?”宿昔毫不在意,这时忽然吹起了风,他拢拢袖子,莞尔道:“若夙皇派爵爷攻打云霁,保不齐也会派爵爷攻打陵苑,哪有为敌人涨士气,灭自己威风的,可枉做夙朝子爵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宿昔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天边暗沉沉的往下压,看起来仿佛要下雨一般阴沉得吓人,刚想说话,就听迟誉道: “就是这张嘴伶俐。” 迟誉无可奈何,想了想又问:“你说陵苑五年前灭了纭丹……这事我也曾有所耳闻——” 他的问题没有问完,忽然间刮起一阵狂风,夹着雨点子让人睁不开眼睛,那风里仿佛灌着霜雪一般冰冷刺骨,一时间狂风大作,天色阴沉,竟像要下暴雨了,兵头已经遣散士兵去避雨,迟誉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先和霜雪乘车回府。 宿昔没想到出去一遭就会受冻,在迟誉屋里拣了张凳子坐了,天色阴郁,晌午头却像处在夜里一般,一丁点儿也不亮堂,迟誉在桌边点了几个烛台,和他一起坐到桌边喝茶。 一盏茶喝完,迟誉又问了在练兵场没有问完的话:“纭丹出战马,兵力极为强盛,当年为何会被陵苑一昔亡国,我至今都十分想知道。” “行兵打仗这样的事,我如何会知道?”宿昔攥紧手里的珐琅暖炉,把自己凑近烛台,“只记得那一战是将军出战,一仗打了足有五天,才收复纭丹土地,其余的……也不清楚。” “郡主的兄长,陵苑郡王?”这个将军,迟誉曾在宿昔嘴里听过。 “正是将军,将军善战,在边关威名赫赫,不知和爵爷比起来,谁更棋高一着。”从窗外可以看到阴沉的天色,黑色乌云压着天边,却迟迟不肯落下来,若下一场大雨也痛快,只这样不上不下悬在那里,实在让人觉得心里阴郁。 “我倒想和他比试比试。” 听到迟誉这句话,宿昔扬唇一笑:“那定然是爵爷将他打得落花流水了。” “还训我,你自己还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宿昔现在是夙朝人。” 宿昔答了一句,摇曳投下的烛影映在他脸上,迟誉一怔,收回看他的目光,正色道:“待夙慕登基,我或许真的有这个机会?” “爵爷?”宿昔心里一跳,迅速换上惊仲的神情,“爵爷这样的话可说不得——” “夙慕是嫡子,身份贵重无可挑剔,是大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又得圣上宠信,封了亲王,立他为太子,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以为夙皇还有几年好活,也该开始早作打算,哼,这么说不妥,他早就开始为夙慕登基做打算了。” 宿昔微眯起眼睛,轻声道:“爵爷此话何解?” “你以为夙皇把我过继只是因为忌惮我的军功?我当年才多大,就算有再多军功傍身都不成气候,他重视夙慕,想让夙慕上位,才早早把我过继了出去,这么多年都未有重用,先冷落着我,等夙慕登基,重新给予重用,我必然感激涕零,对夙慕死而后已了。” “帝王心术,向来诡谲难辨,爵爷不必在意。”宿昔刻意转化话题,低头剪着烛台上的烛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看这天色这样阴沉,就是落不下雨来,看着真让人难受,春雨贵如油,早点下第一场雨也好。”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方是春雨,只是今年第一场雨,看来不会这样静谧了。”迟誉见他不愿多提,也顺着话尾接了下去,其实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多年,从未对旁人吐露过一点半点,为何就在宿昔面前说出来了呢? 剪去烛花,那烛影就格外亮堂了,照亮屋内一小片空间,宿昔觉得有些冷,抱住了手臂,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必是方才在外面吹了冷风。”迟誉道:“你体质畏寒,夙朝冬日又年年如此,总得寻个法子根治,我昨儿得了一包天山雪莲,最温热津热不过,用乌鸡炖了每天喝一盅,比什么药材都管用。” “怎能如此破费。”宿昔连忙制止:“天山雪莲难得,自古价逾万金,我福薄,吃这个恐折了福寿。” “哪有那么多虚辞的话,让你吃,你只管拿去就是。”迟誉说着也俯下身,和他一起剪着那些烛花。 迟誉晚上被夙皇宣进宫去议事,宿昔句就一个人回了院子,早早收拾过上榻睡了。 这次迟来的春雨直到半夜才姗姗落下来,还落得来势汹汹,轰隆隆的雷声刺耳无比,闪电炸开天边暗红色的云层,风声雨声雷声交错在一起,仿佛天地都翻滚开来,吵得人难以安寝,宿昔睡不着干脆裹着外袍起身到窗边,隔着窗纱都能看到窗外汹涌的大雨,浸透了榻桌上的纸墨。 多年未见这样大的雨了,他渐渐没了睡意,倚在窗边仔细的看,宿渫生来身子弱,胆气也小,最怕这样的雨天,这样的雷声,总要跑来和他挤在一张榻上才睡得着—— 宿昔正想着,忽听窗外传来阵阵敲击声,被汹涌的雷电遮掩住了,因而听不真切,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变了,夹杂在风雨声中的敲打声,本来并不真切,但越来越剧烈,声音越来越大,像有人在用全身力气撞击木板,他皱紧眉,抽出一把伞撑开,推门走到院子外面,把院门抽开,就见迟珹整个人倚在院门上,身上都是湿的,看起来受了惊,狼狈十足,极为可怜。 “怎么了?”宿昔连忙把他护进伞里,试试他凉透的双手,“怎么冒着雨跑过来?” “吵什么,半夜惊得人都不好睡是么?”忽然间伞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年轻女声,指着迟珹骂道:“作死,半夜还弄出这些声音,惊扰爵妃安寝,还不快小心点,要是让爵妃睡不好了,仔细你的皮!” 迟珹不为所动,只往宿昔身边凑了凑,宿昔面上一冷,抬高伞,就见是个撑着把油纸伞的婢女打扮的年轻女孩子,五官十分尖利,恶狠狠的瞪着迟珹。 “你是侧妃的婢女。”宿昔淡淡说了一句:“这么晚了,到我院里来做什么?” “我倒要说你们这么晚了在这里作什么,作死?晚上大雨,爵妃本就睡不好,你——你这个小兔崽子还在这里砸门——”女人说着,用凤仙花染得红通通的指甲就刺到迟珹脸上去,宿昔面色更冷了,直接打掉她探过来的手,女人一愣,刚想大声骂些什么,就听宿昔冷冷道:“我怎么不知府里何时有了爵妃?妻妾嫡庶之差从来天壤之别,往日爵爷宽宏,由得她去闹,可不要这么不知好歹,掂量妾室哪来的资格训斥少爷,还有你,一个婢子也敢指着小爵爷骂他作死,他若死了,这子爵府还让你来承是不是?” 他说着抱起迟珹,脸色极为冷漠,把院门啪的一声甩上了,回到屋子里去。 进了屋把迟珹在榻上放下,给他试了试额头,额上一片冰冷,宿昔皱皱眉,用帕子给他擦干净身上水渍,换上自己的厚实衣服,又把暖炉和火盆放到榻边,坐下守着他。 正逢天边炸起一道雷,迟珹原本昏昏欲睡,一下子惊了起来,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宿昔把他包进怀里,拍着他的头:“你怕雷?” “……”迟珹一言不发,只点点头,宿昔便笑笑:“下次下雨可以直接到我这儿来,万不可冒着雨了,仔细受寒,别怕,今晚我陪着你就是。” 所幸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过了没有一刻钟就停了,宿昔把迟珹安置在榻上,起身去厨房给他拿点东西压惊,迟珹不说话,直抓着他的袖口不放,这孩子自从相识,哪里有这么稚弱的时候,想起宿渫,宿昔心里蓦地软了,轻轻拍拍他的头,给他掖好被角:“雨停了,月亮都出来了,你安心躺着,我去给你端点吃的,等我回来。” 话虽这么说,但大晚上的厨房里哪有人,他在大厨房亲手泡了银耳,加上菱角粉和冰糖牛乳煮甜汤,银耳软嫩白滑,甜汤软糯可口,迟珹向来爱吃甜的,闹了一晚上又累又饿,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宿昔才哄着他睡下。 因迟珹不愿一个人睡,宿昔便与他挤在一个榻上,两人盖着一床被子,体温都交织在一起,宿昔鲜少与人同榻,不由感叹实在温暖,贪婪的往里钻了钻,就见迟珹睁着墨丸般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宿昔摸摸脸,“你看什么?” “没什么。”迟珹摇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宿昔顿觉自己被嫌弃了,硬把他整个人转回来面向自己:“快说。” 迟珹无奈的看着他,觉得自己自从认识宿昔后,无奈的次数变得很多。 “你还想吃甜汤是不是?看我也没有用,小孩子这个点不应该吃饭,容易积食。”宿昔说,人家却根本不理他,让宿昔更怀念方才那个软软糯糯的迟珹。 “你说我可以来找你。”迟珹淡淡道。 宿昔闻言躺下,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是,你尽管来找我,我不会不管你。” “所以我来找你。” 这样话题根本没法子继续,无奈的人换成了宿昔,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这小孩真是不可爱,却见迟珹往他怀里钻了钻,已经阖眼沉沉睡过去了。 第二十章 到了三月,小皇子的病却越发重起来。 前几日夜里下了一场暴雨,他受寒得更厉害,多少珍稀药材灌下去都不顶用,好几次几乎要断了气,夙函看的胆战心惊,生怕老来子有什么闪失,立刻钦点了普渡寺,言十日后亲自登寺上香,为皇子祈福。 这道旨意一出,不单单普渡寺,连迟誉也忙碌起来,圣谕选了他与二皇子陪同去上香,也是为弟弟尽一尽心意,夙皇身边中贵人亲自传的口谕,迟誉听到的时候一连冷笑了几声。 三日后就是随行去普渡寺的日子,他点了宿昔同行,早早就穿戴好入宫待命,夙皇还在寝宫睡着,太监把他迎到偏殿,摆了茶水点心稍候,宿昔就站在他座位旁边,宫里规矩大,因此也不随便说话,只安安静静候在那里。 过了没有半个时辰襄亲王也到了,和迟誉打个照面,这是宿昔第一次见到迟誉口中屡屡提到的二皇子,襄亲王夙慕,果真人品风流,十分俊朗出彩,挺拔如芝兰玉树,宿昔行了礼就站在那里,听他们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也不过说些朝堂府里的杂事。 这次去普渡寺明面上是说为小皇子祈福,但二人交谈里完全没出现过诸如此类的字眼,想来为皇子上香只是推辞,该另有目的,只这目的,宿昔一时猜不到,不过此番去往普渡寺,那个人或许也会随行,该不该寻个机会见上一见? 还有宿湄…… 念及妹妹,宿昔的眼神软了,静静站在那里出神,过了一会儿夙皇起床了,十几个宫婢端着铜盆铜镜并帕子之余的器皿鱼贯而入,伺候夙皇漱洗,有人把放下来的帘子撩开用钩子系好,踱着步子缓缓走出来,那是个长相极柔丽的年轻人,发丝垂到脚踝,穿一件富丽的妃色宫装,十分雍容清丽,脸上的神色却有点恹恹的,见到夙慕与迟誉,立刻换上恰到好处的笑意,拂袖行了礼:“让王爷和爵爷久候,陛下很快就好了,请再稍等片刻吧。” 这就是夙皇宠爱的云贵人了,虽然是男儿身,但有正式品级,到底当得起夙慕与迟誉一声庶母,总不好受他的礼,一时间氛围有点尴尬,所幸很快夙皇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已穿戴完毕,笑道:“夙慕和迟誉都来了?用过早膳没有,我也没用过,一起去偏殿吃一点?” 夙皇虽保养精心,但到底有了年纪,那份松弛与衰老是掩盖不了的,穿一身明黄色御袍,笑容满脸,完全不像一个为爱子病重伤神的父亲,宿昔和云熙鸾交换了一个眼色,跟在迟誉后面走出去了。 用过早膳,一切都打点妥当,夙皇才带着一行人坐上马车,一路浩浩荡荡向山上的普渡寺驶去,出行的街道早已肃清,空无一人,两旁有重病把手,宿昔和迟誉不是一辆车,和其他随从一起挤在马车里,颠簸了一路,也没看到什么新奇景致,好不容易到了普渡寺,下了车,也是密密麻麻一大堆人,他跟在最后面,什么都看不见,无聊的玩着自己指甲。 普渡寺主持先上前恭迎圣上,把夙皇迎到大厅,点香上香,第一个祈福,余下来是夙慕,迟誉并几个肱骨的大臣,也不过插几柱香,跪一跪完事,只为表隆重,总免不了拖拉,三月里天气还不是很暖和,宿昔在人群里肃容整装,也不敢蹦跶给自己取暖,只觉又冷又饿难受的要命。 这次上香,还有随行的宫妃,与官员分两批隔开,宿昔远远看着宿湄的影子,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这时云贵人上完了香,言想找个佛堂,为小皇子好好诵经祈福,主持连忙迎他去了,因侍从大都聚在主厅保护夙皇,他身边人手也极宽松,宿昔找了个去出恭的借口出了队伍,一路遮遮掩掩走过去。 云熙鸾早支开了人,佛堂里只有他一个人跪在那里,面前点了白檀,香气幽静,宿昔走进去,见他跪在佛像前阖着眼睛,虔诚的念念有词,也不扰他,寻了个地方坐下。 一本经书念完了,云熙鸾才睁开眼,却不起身,仍跪在原地,淡淡道:“你来了。” “来了一年了。”宿昔一笑,“你我却不曾见上一见。” “实在遗憾。”云熙鸾头也不抬,专心抖着香炉里的白檀香灰,那雪白的灰烬洒到他指甲上,被他悉数舔入口中,清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所幸,今日终于见了。” “你过的如何?”宿昔道。 “你过的如何。”云熙鸾反问,闻言宿昔仰头一笑,“总比你好些。” “宿昔宿先生,救陵苑郡主性命,为皇都百姓放血驱疫,可是声名赫赫,我在深宫院墙里,也没少听你的消息,连夙皇都几番嘉奖你,赏了不少东西,想必在子爵府的日子不错吧。” “错与不错哪里说得清,我与你目的虽不尽相同,却也相近,因此本不该分歧。”宿昔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人活着,谁不是为了各自的事拼上这条命呢,这是命数,只能认命,你比我清楚。” 他话音乍落,一把撕裂云熙鸾背上的缎子,裸露出的肌肤触目惊心,布满齿痕淤血,也有利器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宿昔平静的看了一眼,道:“所以,也没必要摆出一张可怜的脸。” “世上没有疼惜你的人,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云熙鸾猛地转过脸来盯着他,妃色袖口下露出五节白皙的手指,僵硬的在地面上曲起来,半响才笑了笑:“若连自己都不可怜自己,就真没可怜自己的人了。” 宿昔冷哼一声:“你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说的话,我是自作自受。”云熙鸾敛了衣袖,自嘲道:“几年不见,我都忘了你这性子,真让人难以招架,不过还是别动手动脚的,这袍子碎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 宿昔也不回话,看着云熙鸾挣扎着要从垫子上起来,脚下打跌一个趔趄,忙扶了他一把:“今日早上在宫里,我看着又是你侍寝,身子可还好?” “你看也知道。”云熙鸾露出一个惨淡的笑,“不过多说也无益,该忍着的,不论你怎样都得忍着,你以为,我是自己愿意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吗?” 宿昔不说话了,扶他到一边坐下,也是感慨,与云熙鸾相识多年,虽然关系不是极近密,但到底也不生疏,这个人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云熙鸾出身高贵,心比天高,可越是这样,老天偏让他人比米贱,身不由己。 “苦了你了。”他轻叹一声,“苦了你了。” “这原不是我想的,堂堂七尺男儿,怎能甘心雌伏男子身下……”云熙鸾闻言白了脸色,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背,直到泛出青紫都不肯放手:“我不愿意……我看他们那些样子,真是十足恶心……” “我知道。”宿昔皱起眉头,想要劝慰他,却不知从何开口:“你这几年做的极好,我听迟誉意思,夙皇已经属意他去攻打云霁,虽然与陵苑唇亡齿寒,可云霁不得不除,这是你的目的,也是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云熙鸾握紧了手指,面上慢慢浮出一点血色:“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的盼头了……” 他缓缓平复自己的呼吸,又道:“你想不想见见湄妃,我替你安排,一刻钟以后,你再到这里来见她。” 一刻钟过后,宿昔果然在佛堂见到了宿湄。 她清减了些,身段格外显出了娉婷,开了脸,五官显出了女子柔美,不再像从前那样玲珑纯稚了,看到他,先是曲下双膝,以头叩地大拜:“王兄。” 宿昔把她扶起来,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没有受委屈吧?” “圣上待我很好。”宿湄笑笑,挽一挽皓白腕子上玲珑的玛瑙链子,“王兄可好?” “兄长很好,宿渫也好,你不必忧心。”宿昔又拉她坐下,来回抚着她的手,感觉触手仍然柔腻细滑,才稍宽下心,摸到她手腕上的玛瑙链子,随口道:“这是夙皇予你的?” “是,云霁使者来贺时奉了这条链子,圣上随手给了我。” 宿昔抚弄明黄色的缠丝玛瑙,道:“你很衬这个颜色——” 他原本是笑着的,忽然间却敛了笑意,宿湄惊了一下:“王兄怎么了?” “把链子褪下来我看。”宿昔肃容道,宿湄连忙依言而行,宿昔拿着那玛瑙在鼻尖嗅了几下,他是对药物极有研究的,一闻之下脸色顿时十分可怕,拿着链子往地上一砸,玛瑙珠顿时从中间裂开,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王兄?” “不是好东西,你别碰。”宿昔半弯下腰,捡起地上半颗玛瑙,拿在手里给她看,那玛瑙是缠丝玛瑙,最珍稀的品种,明黄色上缠着一层层粗细不等的黑线,此刻却破成两半,里面塞着一点漆黑的药物,宿昔道:“这是孔雀蓝,初期是月白色,放的时间越长颜色就越深,看这里面已经成了黑色,可知放进去的时间不短了,孔雀蓝是剧毒,能使人全身血液一日日冷却,直到最后被活活冻死,是极其损阴德的毒物。” “有人在里面放了这个毒?”宿湄看着兄长:“是云霁?” “不知是云霁还是宫里的人,这个链子给你之前肯定经过不少人的手,谁能确保干净,你先拿药回去吃,记得别断下,得足足吃十日。”宿昔从猿骨笛里摸出药丸给她,看着她收好:“由此一事,你也知道这夙朝皇宫有多么可怖了,以后在里面更要处处小心,不可有一步踏错。” 宿湄收了药,还是后怕,她年纪小,被宿昔保护的太好了,没有经过事,难以避免的露出了排斥的神色,宿昔扶着她长发,道:“你还在怨兄长把你送入夙朝?宿湄,这一点,是兄长对不起你,可你更不能对不起供养你的陵苑百姓,如今夙朝这样富强,若把手伸向陵苑,陵苑不堪一击,而你去夙皇宫中为妃,便可让这塞外三千里免受战乱之苦,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 “兄长何尝不想你留在兄长身边,留在陵苑,做一个养尊处优郡主,风风光光嫁到人家做尊尊贵贵的妻室,兄长何尝不知道委屈了你,但你身为陵苑郡主,就理应为陵苑牺牲,就如同兄长身为陵苑郡王,也要为陵苑征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样,这都是命。” 宿昔低声对她说着,自己都沉浸在自己的话里,渐渐分不清真假,他看重这个妹妹,更看重整个陵苑,要他奉上妹妹保整个陵苑安然,他是肯的,但到底从小相依为命的,依靠他的妹妹,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怎能不痛心?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兄长知你心不在此,宁愿不做这个郡主,但这就是命,我和你说过,你必须认命,你从前与我说‘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河王’,你不愿要万千富贵,只想要一个东河王,兄长却做不到,兄长知道委屈了你,苦了你,你也体恤陵苑百姓,体恤国君与兄长好吗?” “我从没怨恨兄长,我怎会怨恨兄长?”女子娇软的声音带了哭腔,小声啜泣:“宿湄是宿涟的妹妹,不能涟丢脸,这是母亲从前常和我说的,宿湄是宿涟的妹妹,所以不会推卸责任,永远都会让宿涟以宿湄为荣耀……” “我有个好妹妹,我一直都知道的。”宿昔温柔的拍着她的发,“你只要记得,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妹妹,我会尽我所有,护你一生周全。 过了没有一盏茶的时间,就有婢女在外面请湄妃去用午膳,宿昔和她分两批走出去,普渡寺里种着佛见笑,极清落的香气,令人闻之欲醉,到了寺庙前石阶上,就见一僧人立在那里,对着他伸出一臂阻拦道:“这位施主,你心结很重啊。”宿昔觉得有点累了,也不愿多说什么,却还是端着平和的笑:“大师多虑,我没有心事。” “施主何必遮掩心绪,佛祖面前,众生皆苦,众生皆平等,只要有心,便必有心结,心结不舒,便成为心魔,阿弥陀佛,让我为施主算上一卦吧。” 宿昔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便停在那里,看他掐算五指,摇头道:“莫怪草木不迎春,本无泥土怎生根,施主,世间万物万事皆是三世造化,报应轮回,以心易心,方是正理啊。” “莫怪草木不迎春,本无泥土怎生根?”乍听到那句话,宿昔便觉得耳边轰鸣了一下,却参不透那意思,又看着有人前来催他,便匆匆辞别僧人赶去了。 晌午夙皇与后妃官员们都在寺里用膳,自然随从们也留在这里,不过清清淡淡几道素斋,宿昔拣了几筷子吃了,跑到外面去看佛见笑,就见夙慕与云熙鸾二人对着迎面走过去,趁擦肩时递过了手中的纸条。 作者有话要说: 佛见笑:荼蘼的别称 第二十一章 皇子到底身子虚,加之风寒伤了根本,已是回天无力了,只一点点拖着日子,他虽是庶出,但素来得夙函厚爱,是皇后得圣宠的一大助力,如今这样病重,皇后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亲生的儿子封了亲王,在平辈兄弟里是独一份的恩宠,看这样光景,几乎板上钉钉会继任大位了,还指望着为他抚养这个异母出的兄弟,以后登基了也是助力,谁呈想这孩子这样没福,是个这么不中用的。 皇后这么想着,心里自然发堵,她并非当今圣上原配嫡妻,而是后来上位的继室,民间嫁娶尚有结发与续弦之说,何况她非续弦,只是个扶正的罢了,身份上到底短了一截,长年受人眼色,好容易得了一个养子,又病得快要死了,水葱似的指甲几乎被自己掐断,这时候贴身的婢子奉了六安茶来,她捧着慢慢喝了,问:“如今皇子还是养在云贵人那儿?” “是,云贵人衣不解带照顾了数日,可辛劳着呢,陛下也去看过几遭了,今早亲自喂了药才走的,也是小皇子自己没福,得了龙气也还是恹恹的样子,奴才看着真是不中用了。”那婢子原是皇后娘家的陪嫁,在她面前格外得脸,撇撇嘴道:“不是奴才编排,到底庶出的孩子,就是比不得嫡出,看咱们二皇子多有福,尊尊贵贵的嫡皇子,兄弟里第一个封了亲王,又得陛下重用,等二皇子出头了,皇后殿下的福气多着呢。” “我先不想那么长远的事,二皇子是嫡子不假,可本宫到底不是陛下发妻,本是册了贵妃又晋封皇后,出身上就比元后矮了一头,连带慕儿也要排在他那短命的哥哥后面,要不是他自己争气……做继后也便罢了,我只安安静静守着本分,妻妾之别,原在妻要掌一家事宜,要贤良,要端庄,这些年陛下那些荒唐的事儿我哪个不是忍下来了,只当没听见,费尽心思帮他瞒着太后,只一样,我实在不服气——” 皇后说得心头火起,凤仙花染得通红的指甲都划在楠木小几上,描画精致的眉眼透出几分冷峻:“男儿就该有男儿样子,本该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才是正理,独他云熙鸾,仗着一张妖媚的脸,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竟然宣告天下,册了贵人的位份,古来虽也有男妃男妾一说,但都是当外室一样养着解闷,哪有这样大张旗鼓给正式名分的呢,岂非荒天下之大谬?我一看到他那种妖妖调调的脸,就恨不得一巴掌扇上去,他以为自己得意了,仗着陛下多宠几分对着我阳奉阴违,他打量着我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殊不知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着呢!”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怒不可遏,婢子忙奉上茶给她润口,皇后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润嗓子,就听婢子回道:“正是殿下说的这个道理,古来男女阴阳,方是世间正理,七尺男儿,岂能雌伏他人胯下,若真到那一步,和消遣的玩意儿也没什么两样了,云贵人表面看着风光,其实殿下细想想,他已委身陛下,那还不跟宫里阉人一样,殿下何必和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置气呢。” “且听奴才一句话,云贵人虽然现在风光,其实整个宫里他是最没底气的,男儿为妾,不过凭一张脸得来的风头罢了,等红颜老去,恩宠不在,没有皇子皇女傍身,一辈子都是无依无靠的,何况他身为男儿,为妃为妾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等二皇子即位了,难道还要叫他一声庶母?就当为了整个夙朝的脸面,二皇子也万万不会留下他,退一万步讲,那时候殿下做了太后,想怎么整治他,不都单凭您的意思吗?” “男人不能生子,他没有亲生子女,保不齐是打了小皇子的主意。”这番话让皇后猛然想起什么,一拍桌几:“虽然皇子现在病重,但万一病愈,留在他身边养了——不行,万万不可,我得想个法子,我得想个法子……” “殿下的意思?”婢子一听,忙小声道:“昨个儿得了一些药粉,原是治小儿痢疾的,听说这药添上一倍给小孩儿吃了,便和风寒一模一样,一会儿就断气,殿下可是要——” 皇后打量四周,示意她住口:“就是你说的这样,这件事你吩咐下去,万不可让人看出马脚——” “皇后殿下,二皇子来了。”宫婢在外面通传了一声,皇后身上一震,连忙收起脸上阴寒神色,一叠声的道:“快请襄亲王进来。” 二皇子夙慕,是皇后的独子,夙皇嫡次子,前段时间刚封了襄亲王,但几年前就出宫建府去了,因此皇后并不能时时与他相见,连忙吩咐婢子摆上茶点,将他迎到自己身上坐下,嘘寒问暖,十分关切。 夙慕长相俊逸,十分出众,皇后看着自己的独子,疼爱得不知该怎么才好,和他聊了一会儿夙皇派遣给他的事务,又说起他成婚的大事。 夙慕早已及冠,如今已二十有四,早年出宫建府,皇后送了四个婢妾去侍候,两年前又纳了一个妾室,却未曾成家,也到了大婚娶妻的年龄,皇后这些日子早早把夙都年龄身份并相貌都合适的女儿都精挑细选看了一遍,打算听听儿子的意思。 “端亲王和代王家的郡主年龄都相宜,听说也是极好的,还有几个一等公的独女,我看着都不错,只不知道你的意思,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母后就直说了,你父皇有以你为太子之心,你如今的王妃,保不齐就是日后一国之后,国母是何等大事,不单要贤良,心中有沟壑,掌六宫,为天下母,更要对你有所助益,我想着,还是要宣那些诰命夫人带着女儿入宫,亲眼见一见才好下决断。” “母后为儿子着想,主意定是最好的。”夙慕一拱手,道:“只我自己看着,还是更中意端亲王千金。” “哦?你私下与她相识?”皇后不动声色,颦一颦眉,端亲王是先皇堂兄,属皇亲一脉,又是朝中重臣,他的女儿出身自然极好,只私下与皇子有交情,怕于妇德有失。 “未曾见过。”夙慕一笑,道:“端亲王是先皇堂兄,父亲曾是皇子,身份贵重,皇亲到底和我们隔得近,是一脉所出,不至于扶植一个外姓的王妃,使外戚独大,这是其一,端亲王王妃,郡主生母是当年骁勇将军次女,骁勇将军后来封了公爵,夫人仅孕有二女,长女嫁的是云霁皇亲,若娶得端亲王郡主为妃,不单可得骁勇将军麾下将士另眼相看,与云霁间的棋也好走一些,更可况不比代王还有一个长子,端亲王膝下只有一女,自然爱如珠玉,先不说教养仔细,十分出挑,得了这个爱女,端亲王自然会全心全意为我这个女婿办事了,实在有百利而无一害。” “母后白问你一句,你就有一长篇等在哪里,可见自己早有筹谋,是我提得晚了!”皇后不由莞尔,“你想得很好,正该这样,结发妻子不可大意,定要选个家室、出身、性子、模样方方面都最出挑的给你。” “儿子只是一提,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儿子不敢越礼。” 夙慕回了一句,又道:“还有一件,我听闻济世伯家还有一名待字闺中的嫡小姐……” “正是。济世伯老来无子,膝下只有两个嫡出的闺女,你怎么想到问这个?”皇后一愣,摇手道:“济世伯虽是伯爵,但到底是外臣,爵位也不甚很高,他的女儿,哪怕是嫡女,配你也万万不够资格,你若实在喜欢——” “儿子属意的王妃是端亲王郡主。”夙慕笑笑,似成竹在胸:“母后怕已忘了,济世伯家的两个女儿,长女早年就已出嫁,是父皇亲赐给四弟的侧妃,只一个次女养在家里。” “是许给了迟誉……我想起来了,迟誉不曾大婚,只有你父皇赐下去的一个侧室,就是这济世伯董家的小姐董妗仪。” “四弟虽然出继,但到底是父皇亲生骨肉,我不能不拉拢,何况他近日很得父皇重用,说不准日后手掌兵权,长女做了他的侧室,我若纳了次女,和他关系岂非更亲近了,因此我的意思,是先纳济世伯次女为侧妾,再迎娶郡主为嫡亲王妃,最好尽快大婚。” “正是这个道理,你想得很透彻。” 皇后给他倒了一盏茶,看着他慢慢喝了,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道:“我这几日就和你父皇提,尽早大婚,我也尽早放心。” 加了药的奶羹刚让小皇子喝下,夙皇便带着湄妃来探望皇子,云熙鸾不疑有他,正把他揽在怀里打嗝,见到夙函忙下地迎接,湄妃虽是外朝和亲来的嫔妃,但封至妃位,在他之上,因此也受得他的礼,三人寒暄着说了一会儿话,就把夙函迎到上位坐下,吩咐宫人奉茶。 看了皇子后,云熙鸾就差人把他抱下去午睡,道:“这样调理着,看起来气色倒比往常好了很多,陛下也好宽心了。” 其实在座的个个是人精,哪里看不出小皇子这就是在耗日子罢了,只不能再夙皇面前露出这样不详的神色来,才一起陪着笑。 “湄儿入宫多日,还未和鸾儿见面,今日也让你们见见,你们也算姐妹,平日里也多往来,湄儿不必顾虑。” 这样无心伤人的话,云熙鸾听得多了,从前还觉得羞耻,如今也能平静的叩首领命,独宿湄初听得这话,面上还带了几分讶然,夙皇看看她的腕子,又问:“从前赏了你一个缠丝玛瑙的链子,怎么也没戴着?” “因那链子松了,所以拿去铰一铰。”他说的链子,正是被人塞了剧毒孔雀绿的那条,宿湄得了兄长嘱咐,早已不戴了,兄长又格外给了她一包药丸,让她吃着防身,这才觉得安心了些,连忙以笑掩饰过去。 “你年轻,又是女儿家,贪新鲜好看也是有的,我看你戴鹅黄很衬,正我这里有串黄水晶并珊瑚链子,你拿去戴。”云熙鸾闻言一笑,起身去屉子摸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盒打开:“你虽然品级比我高,但我入宫在你之前,又年长于你,就叫你一声妹妹了,以后多来走动,也给我宫里添点人气。” 宿湄知他和自己兄长交好,不敢怠慢,忙起身接过,夙函自然是愿意看到自己妾室之间相处和睦的,也笑呵呵道:“鸾儿说的很好,姐妹就该多走动,我昨日得了些东西,今天想着拿给你们——”他说着吩咐宫人捧上两个长盒,里面是一枚粉色扳指,剔透温润,颜色十分娇嫩,还有一支箜篌,穿了银缕金丝,也极贵重。 “这扳指颜色很衬湄儿,你拿去玩,这箜篌给云儿,你且拿起来仔细看看。” 六宫嫔御皆是朝臣之女,身份不同,夙函在她们面前也格外顾虑,总做出一副温和宽厚之态,云熙鸾捧出那支箜篌一看,却见那箜篌做得实在精巧,楠木上雕了数枚精巧的五瓣莲花,那莲花皆是纯金打造,一簇簇开得正好,夙函看着他,道:“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萧宝卷的潘妃能在金莲上起舞,舞姿甚曼妙,时人称‘步步生莲花’,你早年也一舞动夙都,这金莲配你再妥不过。” 一舞动夙都,这便是一舞动夙都的云熙鸾。 宿湄谢过恩,在座上静静看着,云熙鸾和宿涟早年就已相识,那时云熙鸾还是夙朝馆里的红人,琴画歌舞无一不精,名动夙都,宿湄也曾和他见过一面,如今经年过去如此之久,时过境迁,他已成了夙朝皇帝的云贵人,却还是当年那样华美无双,步步生莲,就如他们初次见面那般令人一见便难以忘怀,举手便颠倒众生。 注意到她的目光,云熙鸾莞尔一笑,道:“这金莲如此华贵,湄妹妹都看呆了呢,不如借兴,就让奴才献丑奏一曲可好?” “朕正有此意。” 夙皇这样说了,云熙鸾便把手指搭到箜篌上,十根手指,便是十根水葱,通身如白玉雕琢般润而无暇,独指尖淡淡染着一点嫣红,那是一双再美不过的手,但太过柔腻,太过精美,反而失了气度,真真是一双玩物的手了,宿湄呆呆的看着,就见云熙鸾朝她淡淡投注了一个眼色,开始移动箜篌上的十指。 那乐曲渐渐从他淡色的唇,从妃色宫装下的指尖一点点流泻出来,宿湄听着,神色不觉变了,那竟是一首《玉树后庭花》。 早年国君无心政事,夜夜笙歌,兄长劝说无效,也在她面前叹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只是陵苑有兄长,国君有兄长,兄长必会护住陵苑三千里江山,但玉树后庭花,朝开暮复合,寓意繁华不长久,乃亡国之音,云熙鸾竟在夙皇面前借玉树后庭花来比喻亡国! 他不是一介娈宠,他还是当年心比天高,锱铢必较的云熙鸾! 这首曲子给宿湄带来太大的震撼,她一时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才是合适的,眼看着一曲毕了,云熙鸾放下箜篌,目光流泻在那婉约的金莲上,柔和的宛如注视情人,温润道:“玉树后庭花,朝开暮复合,可见繁华不长久,是亡国之音,想着如今云霁要亡国,一时感慨,才奏了这一曲。” “云儿是云霁出身。”见宿湄颦眉不解,夙函道。 “我是夙朝的贵人。”云熙鸾婉约一笑。 “说来确实如此。”宿湄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正一正指上的粉色扳指:“我也听兄长说过,陛下曾出兵攻打云霁,云霁如此卑劣,为了求生离间陵苑与夙朝关系,还假借陵苑之名在我来夙朝途中刺杀我,险些使我毙命,可见云霁是陵苑与夙朝心腹大患,不可不除——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只我是陵苑郡主,国君使我来夙朝,便是要修好陵苑与夙朝的邦交,若云霁这样出手折损……” 虽不知缘由,但早年与云熙鸾相识时,他便志在灭亡云霁,这也是宿涟与陵苑的心腹大患,因此宿湄当面帮着兄长说话,听得此言,夙函眯眼不知思索着什么,云熙鸾起身回到位子上,轻声道:“云霁这样破坏两国邦交,又是夙朝心腹大患,不如出兵一举灭了云霁,日后也看着干净。”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露出一点妖娆的笑意。  第二十二章 那一包小小的药果然有效,加进奶羹里不多时就有了作用,傍晚小皇子眼看着已不行了,皇后听到消息时不可谓不快意,问道:“那加了药的奶羹收拾干净了?可别留下把柄。” “殿下放心,我亲眼看着洗出来的。”婢子连忙点头,就见皇后通红的指甲在保养精细的手背上留下一点红痕,不管再怎么精心保养,上了年纪韶华不再,到底那松弛枯黄遮掩不住了,看着自己色衰爱弛,又看着云熙鸾正值韶华得宠,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他虽不是我亲生,但到底养了几年,说一点情分没有,那是骗人的,但夙慕是我亲生骨肉,是我独子,我一定要为他筹谋,既然已经不中用了,不如利用这最后的一把,万不能让云熙鸾那个妖人如愿。” 这边筹谋着销毁把柄,云熙鸾那边也忙得脚不沾地,忙请当值的御医来诊治,药一碗碗的灌下去,看能不能救过来,云熙鸾在榻边坐了一点,握着孩子的手,面上十分忧虑,宿湄也陪着他流泪,只是小皇子的症状一直不见起色,夙皇心里未必多么重视这个庶子,只还要做个样子,焦躁的在宫里走来走去。 云熙鸾揣测他心思,早就明白了八九分,也不点破,知道自己留着这庶皇子还有用处,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和同在榻边的宿湄使个眼色,宿湄立刻就明白,起身到夙函面前深深一拜:“小皇子的病来得蹊跷,我瞧着似是中毒所致,不瞒陛下,我来夙朝之前,兄长曾给了我一袋药丸救命,以备不时之需,这药丸可解百毒,十分有效,宿湄斗胆求陛下,给小皇子服一粒试试吧,或许就有效呢?” 夙皇沉默的盯着她,一言不发,不知在思索什么,云熙鸾当机立断,跪倒在地,膝行到他面前,苦苦哀求道:“奴才虽不是皇子生母,但到底抚养了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忍心皇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毙命,如今妹妹有药,且拿来一试,保不齐就有用,说句冒犯的话,就是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他说着揪住夙函龙袍下摆,又一叠声苦苦哀求,不住叩首,漆黑的青丝掩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蓄满泪水的眼,夙函收回他抓在手里的衣角:“那就依你所言试一试,湄儿拿药来吧。” 宿湄连忙解下脖子上一个小荷包,捏出一点药丸来凑到榻边,给紧锁眉头的小孩子吃下去,又喂了水,不多时小皇子唇上的紫色就散了,吐出一榻的秽物来,云熙鸾又请了御医来检查,果不其然在呕吐物里验出了毒物。 出了这样的事,夙皇简直大发雷霆,加派了人手下去查,是谁在皇子的饮食里下毒,云熙鸾把皇子今日进过的膳食都呈上来,让御医一道道的验,验到尾都没发现不妥之处,云熙鸾似是忽然想道:“陛下来之前我喂皇子进了半碗奶羹,怎的不在这里?” “奶羹喝完就把碗拿下去洗了,是堇未让拿下去的,她正来送东西,待了一小会儿就回去了。”立刻有宫婢答。 这堇未,就是皇后的贴身婢子了,一时间云熙鸾和夙皇的脸色都有点难看,夙皇一甩袖子,怒道:“传!” 堇未很快被带来了,还没等夙皇发话,她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这下吃惊的人换成夙函:“你说皇后指使你在皇子的奶羹里下毒,可是确有其事?污蔑国母是何等大罪,你不会不清楚吧?” “奴才没有诬陷皇后,试问奴才是皇后的贴身婢子,对皇后绝无二心,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只是皇后殿下此番实在太过分,奴才忍无可忍,才决定和盘托出一切的。”堇未说着在地上重重叩首,夙函却嗤之以鼻:“皇子到底在皇后跟前养了好几年,人非草木,皇后怎么会下毒谋害自己的养子?” “再说了,小皇子是庶子,皇后殿下已有年长的嫡子,为何要和一个庶子斤斤计较?退一万步。说句不敬的话,小皇子就是这几天的事了,皇后又何必等不及这个时侯一定要下手杀他?”云熙鸾这句话说得漂亮,有意无意已经把问题的重心从皇后是否毒杀皇子转移到了为何要毒杀皇子之上,几乎确定了皇子正是皇后出手谋害,堇未叩首道:“奴才不敢说。” “说!” 夙皇一声令下,哪敢不从,堇未只得从实招来:“虽然小皇子是皇后养子,但却被云贵人抱去抚养,皇后殿下说,怕云贵人身为男儿,不能有子,为了有儿子傍身,才把小皇子要去,如果小皇子康复了……因此,逼着奴才一定要下手杀他。” 此言一出云熙鸾的脸色都煞白了,猝不及防向后倒去,万幸宿湄扶了他一把,他面上血色尽褪,双唇发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样子实在可怜,让人不由生起怜惜之心: “奴才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抱皇子到宫中只是为了替皇后分忧,当天皇后殿下来质问奴才,奴才已经指天对她发誓,小皇子一定会送还于她,奴才是男妃,跟着奴才小皇子日后也定会遭人诟病,奴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绝无此意啊……” 他到底是跟着夙皇的老人了,夙函也不好当面给他难堪,拂袖道:“宣皇后过来!” 来的不只皇后,还有皇后的独子襄亲王。 夙慕入宫探望生母,不巧就遇到了这样的大事,他和小皇子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但到底是异母兄弟,不想夙皇认为他没有手足之情,也悲戚的垂手立在一边,皇后乍一听堇未的供词脸色全白了,没想到陪嫁的心腹会把她出卖的这么彻底,咬紧牙关不肯承认: “陛下,小皇子虽然不是我亲生,但自古养母大于生母,我抚养他到这么大,他早和我亲生的骨肉没什么两样,夙慕出宫早,又不常常进宫,我只有和小皇子在一起作伴,我只有这两个儿子,怎么忍心害死他呢?!” 皇后这番话说得漂亮,云熙鸾在心里赞了一句,知道搬出夙慕来向夙函求饶,夙函向来看重夙慕,也不会让他的母亲背上骂名,让他脸上无光,只不知道皇后若知道是她心爱的独子费尽心思要治她的罪,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皇后也知道孩子是娘的命,敏妃去得早,只有这一个骨血,抱到皇后殿下面前养大,皇后却这样费尽心机要害他,若是皇后的二皇子被人投毒,不知皇后殿下心里什么滋味啊!”云熙鸾起身向前迈进一步,皇后狠狠瞪着他,眼珠血红:“本宫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本宫是皇后,是国母,有一个万千宠爱的嫡子,为什么还要去谋害一个无母的庶子,不过也是,想你这样不男不女的妖人,怎会懂得为人父母的滋味,你一辈子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就想——” “皇后!”夙函忍无可忍打断她,面色十分难看,一国之母,夙朝的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这样的嘴脸,实在难看至极。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堇未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高声道:“皇后就是这么和奴才说的,云贵人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就像抱小皇子去和她分庭抗礼,让奴才先下手为强,杀了——杀了小皇子,以绝后患。” “皇后殿下!”云熙鸾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您是国母,是天下之母,受万民敬仰,如今是皇后,日后就是太后,从来尊贵无匹,我只是一介男妾,您为什么一定要苦苦揪着我不放,我没有资本和您斗法,您何必为了中伤我毒害小皇子,您自己也说,生母不如养母亲,您抚养小皇子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情分还抵不上对我的愤恨吗?” “你住口——” 皇后的声音更大了,眼珠血红,眼眶几欲被自己撕裂,狠狠的盯着云熙鸾:“你只是一介男妾?你根本是个妖精,你迷得陛下六神无主,竟然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你知道这对夙朝是多么大的中伤,你知道多少人在背后指着我嘲笑奚落,本宫才是皇后,才是国母,却要日日容许你骑在我的头上——” “对,我是皇后,我才是那个最应该做皇后的人,我出身高贵,不比元后差,就因为她是先皇赐给陛下的,便骑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嫡长子,身份高贵,受尽万千宠爱,我只是个贵妃,只是个妾室,哪怕后来她死了,我做了皇后,谁不在背后骂我,只是个妾室扶正的!我的儿子,虽然也是嫡子,但比起原配皇后的嫡长子,还是差得远了,以前皇后骑在我头上,现在这个妖人也骑在我头上,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啊!” 她的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凄厉,一直刺到人的心里去,云熙鸾听她说了这么多,反而不再开口说话了,皇后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想要向夙函告罪,只见夙函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厌恶至极的挥了挥手:“来人把皇后带回去,小皇子病重,皇后忧思过度身染重疾,让人好好伺候着,轻易别出宫吹风走动了。” “堇未下毒谋害皇子,罪无可恕,拖下去,施宫刑。” 大殿里稀稀拉拉跪了一地,云熙鸾的眼神从夙慕脸上慢慢划过去,露出一点势在必得的笑意。 第二十三章 夙朝到底冬季严寒,下了两场春雨,逐渐进了四月,也还是冷,但到底吹了春风,府里的花草都开起来了,那柳色新新,衬着那一年开晚的府主人最爱的绿梅花,秾艳的绿色由浅转浓,翠色欲流,异常醉人,衬着新开的婉约杏花,雪白的影影绰绰一片,繁花嫰柳的妆点着整个子爵府,管阙晴闲来无事,亲手摘了初绽的杏花到迟誉房里与他插瓶,就见宿昔坐在美人几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下棋。 迟誉近日练兵,总也不在府里,统共只有贴身的纪老能时时相见,他今日休沐,宿昔便和他玩乐一会儿,权当打发时间,管阙晴叩门进去时,他正掂着一枚黑子琢磨着放到哪里,见她进门忙起身相迎,口唤阙晴小姐。 迟誉到底在意他说过的那句“如能得此姝”,心里不觉有点烦躁,管阙晴早把他们两个心思摸得通透,拍打衬裙进了门,把手里捧的杏花露出来给两人看:“外面杏花开得这样好,爵爷和先生还窝在这屋子里,可要闷坏了。” “春光无限好,只我是个没福的,不配去看,只配和爵爷在这里玩一会儿棋消磨时辰罢了。”宿昔托着腮,这时候才把夹在两手间的棋递下去,书房里早撤去夏季里那些竹箪竹席,换了厚实皮草,他身下垫着一块洁白的雪狐褥子,十分暖和,就像过冬的兽蜷在那里,随口说笑。 “春光自然比我更好。”迟誉抢占先机,堵死他的棋路,宿昔向来最厌围棋里的接不归,也没那个兴致陪他一个棋一个棋周旋,把棋子弃在一边,从旁边的果盆里拾起一枚橙子慢慢嗅着。 那橙子是早些月大霜摘下来的,也没有那么新鲜了,只胜在甘甜非常,果香都让人闻之欲醉,迟誉道:“橘橙都是经霜更甜,这洞庭橘也是刚上来的贡品,喜欢只管拿回去吃。” 他既然说了,宿昔也不客气,在他面前抽出一把匕首慢慢削着,那匕首异常锐利,刃口泛着一点雪亮的光,迟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因而开口询问。 “这是家母留下的刀,名唤霜迟。”宿昔皱一皱眉头,橙皮削掉,溢出满室清香,露出底下雪白的脉络,“是她心爱之物。” “你母亲真不是寻常女子。”迟誉道。 “陵苑多游牧,女儿并不曾像夙朝这般养得矜贵,母亲虽是女儿身,却是女中英杰,连祖父母亦交口称赞不已。”宿昔拣着一枚橙肉吃了,果真汁水四溅,甘甜非常,像封了一畦雪花糖慢慢化在里面,迟誉又招呼管阙晴坐下吃点果子喝一盏茶,那茶是去年夏天摘下来的莲心择了泡的,阙晴只是慢慢品着,宿昔却一连喝了两盏,称赞不已。 管阙晴跟了迟誉多少年?府里上下,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哪件不是她经手着,心思不知道多么剔透,迟誉想到的她早想到几分,迟誉想不到的她亦能想到,迟誉这么多年从未宠信任何人至此,何况是夙皇亲赐下来的文侍,宿昔的厚待,在整个爵爷府里都算是头一份了,焉有看不出来的理,便向宿昔打趣道:“既吃了爵爷府的茶,便要给爵爷府做媳妇了,你可仔细,斟酌清楚再喝。” 宿昔哪里知道夙朝的风俗人情,十分纳闷,只赔笑道:“我不知道阙晴小姐说什么,可别拿宿昔取笑了罢。” 迟誉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滋味,刚想说话就被宿昔一知半解的揭过去了,因此憋了一肚子的话不得出口,也不知管阙晴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僵在那里,手里的棋都不知如何是好。 宿昔却不管这么多,只当管阙晴打趣他,开他玩笑,捧着茶盏喝他的茶,迟誉照顾他,把书房布置得格外暖和,严寒不侵,阙晴一句话开了两个人的玩笑,也笑盈盈的出去了,他喝完茶,两个人把那局乱七八糟的棋下完,宿昔见迟誉显然心不在焉,因而问:“爵爷有心事?”迟誉执棋的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把棋子丢进棋盒。 “练兵也练了有日子了,我想着如今云霁衰败,正是遣兵占地的好时机,约莫着这几日圣上就该下旨出兵,这出兵的将军,十有八九是我。” “容宿昔说句冒犯的话,陛下早年似乎对爵爷多有忌惮。”宿昔知道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因此敛容肃然道:“如今若重用爵爷——” “他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我看着……是不行了,这道旨意,或者他,或者夙慕,总有一个人要颁布下来。”迟誉摸着手里的棋,看不出神色如何,宿昔只得接着道:“爵爷太缄定会是襄亲王即位了,圣上不是只有这一个成年皇子。” “但却是唯一得他重用,继承大统名正言顺的嫡子。”迟誉淡淡道。 “为何爵爷不认为会是爵爷即位?”宿昔忽然发笑,把手里黑白相间的棋子落到小几上,“爵爷曾和宿昔说过,夙皇蓄意冷落爵爷,待襄亲王即位启用爵爷,便可得爵爷忠心,宿昔却以为,这冷落亦可以说是对爵爷的保护,毕竟,谁试想得到一个出身不高,被父皇过继又不得重用的出继皇子会是皇帝属意登上未央的那个呢?” 生母出身寒微,却因姿色得到父皇宠爱的皇三子,被皇帝过继到以军功着称的异姓郡王名下,自古虽也有皇子过继的例子,却都是出继给皇亲一脉,断没有让龙脉流落外姓臣子家的道理,何况这个皇子还是一身战骨,军功赫赫,却不得重用,这样的帝王心思,如何能不让人觉得诡谲难测,内有乾坤? 如果这个过继了的皇子,才是皇帝属意的太子人选…… 这不就是宿昔不远万里奔赴夙都,忍辱负重几番筹谋的目的吗? 到了现在,已是不得不把这一切吐露出来的时候了。 “为何那个即位为帝的——不会是爵爷呢?” “你这样希望?” “如果我否认,岂非口是心非,虚伪透顶?”宿昔一笑,也不辩驳:“宿昔是人,是人便有私心,若爵爷继任夙朝皇帝,对宿昔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而爵爷出身高贵,乃是皇三子,又立有军功,即位名正言顺,为何不去争一争抢一抢?要爵爷放弃那个高位,宿昔做不到,没有任何一个属下,会眼睁睁看着主子放弃这样的机会。” 虽然话里还是口口声声称“主子”,但这话早已不是对主子能说的话了,宿昔全然不觉,珀色的眼睛盯着迟誉,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像多年沉淀的树脂,剔透,澄澈,仿佛盛着一汪水在里面,没有一点杂质,迟誉看到这样的眼神,神色慢慢柔和下来,道:“除了你,再没有人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也不会对爵爷之外的人说这种话。”宿昔笑了笑,坐回原位,“我的心,爵爷早就知道了,我想让爵爷踏入未央,这并不是错,更不是私欲,一切不过凭爵爷的意思罢了。” “你笃定会是我继任为帝,我却从来不这么想,夙慕是嫡子,更是圣上仅存的嫡子,而我不过是庶妃所出,自古庶子即位,嫡子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你不是不知,圣上看重夙慕,就定不会由我即位。” “我不过随口一提罢了,爵爷也好襄亲王也好,都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想来襄亲王即位,也不会亏待爵爷,宿昔只跟着爵爷,其余的皆不重要,让爵爷即位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宿昔白日做梦的私心罢了。”话至此,已经够了,宿昔及时点住了话尾,随手拿起小几上的纸笔,落下“自有定数”四字,摆到迟誉面前:“仅凭老天做主吧。” “你又想得通透了。” “想得通透的,那是菩萨,宿昔自认没有这样的大智慧,原世间万物只在于‘舍得’二字,仔细想想,舍得舍得,便是不要有什么放不下的,放下了,自然就通透了。” 话虽如此,这“舍得”二字世间又有几人能参透呢,人的本性是欲,饱腹之欲,情爱之欲,贪婪之欲无一不是如此,何况皇位如此之大的诱惑,宿昔不相信迟誉真能舍得这个位子,在心里轻哼了一声,缄默着露出一点势在必得的笑意来。 “你的字倒不如你的画。”迟誉忽然道:“似乎十分虚浮,没有十足力道,这是为何?” 宿昔自幼习的是柳体,风骨清秀端丽,一字字展在纸上十分好看,但却稍显虚浮,用力没有十分足,管阙晴是女儿家,不过粗通几个字,因而瞧不出,迟誉却是通晓的,直截了当问他,宿昔不过笑一笑:“不过逗爵爷笑一笑罢了,又引出爵爷这许多嘲讽,只因幼时学字基本功不扎实,才这样不能细看,往日里不过写两三个字虚应个景,也没有人看出来。” 早年他领兵与纭丹对战,不慎被敌方俘去,挑断了右手手筋,虽然后来想法子接上了,但到底真气郁结在那里。不得流通,因而每到冬日严寒的时候,都因血脉不顺冷得难耐,往日里倒不耽误什么,只做些写字之类的精细活儿,手腕还是虚浮的使不上力气。 来了夙朝,夙朝的冬天这样冷,不也忍下来了,这样的话却是不能说的,他随口敷衍了一句,还在想迟誉方才和他说的事,微微愣神,直到迟誉起身到他身边,握一握他的右腕。 “爵爷?” “我来教你。”迟誉说着,拉他到书桌边站定,用笔沾墨,递到他手里:“基础不好,就把基础练到好为止,你先写给我看。” 宿昔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执笔粗粗写了几个字,迟誉便在一旁看一个赞一个:“你的字极好,柳体飘逸不失端庄,较之颜体雄厚,似乎更为娉婷,只腕力落不下去,薄弱了些——” 他说着执起宿昔垂在桌边的手,捏住宿昔握笔的食指,体温相触带来的暖意让宿昔舒服的出了一口气,但这样的姿势太不妥了,他直觉想要推辞,迟誉已经催促他下笔,握着他的手教他怎样落笔。 “爵爷——” “专心看着。”带着薄茧的手指蹭着指节,一笔笔落在鹅黄色纸筏上,力道沉了下去,心却浮上来左右不定,这姿势太暧昧,感觉也太古怪了,宿昔绷紧后背,发觉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在主仆之间是极为不妥的,迟誉再如何看重他,也不该这样—— “你得学着用自己的手腕,把力气沉下去,每个转折都用力润色了才能饱满,才显得漂亮。” “……”宿昔的手被握住,跟随另一个人的手动作,被掌控的不自由让他不悦的皱起了眉,后背僵直,紧盯着面前的纸,不敢让迟誉发现他的不妥。 但是……手腕真的太疼了。 被逼着把力道灌进去,腕骨间仿佛所有的脉络都断开了,软绵绵使不上力气,他太厌恶这样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甚至是恐惧,眉间不可避免的浮现出了抵触的神色,指尖不受控制的跳动,被他牢牢的绷住了。 迟誉浑然不觉,握着他的手在纸筏上落下字体来,他写的很慢,每一处转折收笔都极尽耐心,一点点掩饰给他看,手把手的传授,直到宿昔的手腕变得放松,身体也没有那么僵直,这样的感觉对宿昔来说也是新鲜的,好像他忽然变成了什么珍稀的东西,被人放在手心小心的呵护着,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 有点新鲜。 “我知道了。”他忙收敛自己的思绪,停下了被迟誉握住的那只手的动作,道谢道:“多谢爵爷,宿昔自会慢慢斟酌,不辜负爵爷苦心。” 迟誉最不喜他说这样滴水不漏、泾渭分明的场面话,但看他拘谨,面上都是抵触和不安,也觉得好笑,便主动松开了手,挪揄他的心不在焉:“既是这样,回去再仔细练练,日积月累总有成效,你只要静得下心。” 说着又从书桌屉子里抽出几卷宣纸:“这是我平日习的字,有些力道轻重,你看了自己斟酌着。” 宿昔转过头去,眼底闪过一点亮光,收纸谢恩,拿起宣纸时看到桌边的梅瓶里供着几只开得正好的绿梅,那梅瓶和迟誉赏给他的显是一对儿,抿唇定在了那里。 “宿昔?” “如今四月了,竟还有绿梅。”宿昔忙掩饰一笑,他眉目清朗,刻意伪装什么神色时旁人也分辨不出,迟誉点点头:“今年四月里还乍暖还寒,开得晚了些,那些红梅就都败了,你那里也有个梅瓶,只管折了绿梅去装点,省得摆着也浪费了。” “绿梅是爵爷心爱之物,我怎么好折了去,方才看阙晴小姐摘的杏花好,我就借梅瓶装一枝了。”宿昔抬出管阙晴,想借她言明自己心意,虽不确定迟誉对他是何种感情,都是现在的他不愿接受的,心下转了几个来回,已有沟壑。 “梅花杏花都是好的,只你以杏插梅瓶……”迟誉慢慢的道:“府里如今绿梅开的最好,且不是我自夸,这碧色檀心梅在整个夙都都赫赫有名,不像那些个文人雅士,好好的梅花摧了枝干,折磨得不成样子,再赋诗歌颂什么病梅,既然爱梅,又何必伤了它?” “爵爷爱梅。”宿昔道:“只宿昔——更偏爱杏花。” “哦?”迟誉手上动作一顿不顿,唇边似笑非笑:“你似乎很喜欢阙晴,她也是个好的,你若倾心,再过几年我听听她的意思,给你们指婚也就完了。”迟誉却似乎全然不在意,把梅瓶往旁边一放,“她虽不是我亲生的妹子,但和亲妹妹也没什么两样,是自小养在我身边的,也是府里半个主子,你若得了,万不可亏待她。” “确实听爵爷说过这样的话……”宿昔偏一偏头,不知自己心里陈杂的什么滋味,像倏尔压了一块巨石在上面,掩饰道,“管小姐是自小和爵爷一起长大的……” “她原是家里庶出,那年饥荒,把她拿出去卖,被老纪带进府里,虽然我看重她,但到底嫡庶高低有别,以后婚配,有人问起嫡出庶出定要吃亏,也不知哪个不计嫡庶的有福得了去——” “性子心术怎样,原不在嫡出庶出,出身高低,真不知会是哪个有福的……”宿昔听到这里面上已有些挂不住,匆匆打断他的话,别过脸去不再看,迟誉唇角便慢慢浮出一点笑意来,忽然间一室安谧被打破了,外面老纪的声音响起来,言宫里来了人,有夙皇的口谕,要迟誉立刻去接。 宿昔也吃了一惊,哪有皇帝没个口信,就随随便便派人到臣子府里下旨,他跟在迟誉身后出了门,就见夙皇身边贴身伺候的宫人候在外面,对迟誉俯下身道:“陛下口谕,请爵爷速速入宫觐见,爵爷快准备着吧。” 宿昔站在他身后,面上不知道想到什么,半点情绪不露,迟誉应承了立刻回去准备,他又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迟誉看也不看他,匆匆道:“你也去收拾,和我一同入宫。” 第二十四章 晌午里光总是暖的,把镂空雕花的纹纱窗子打开,那光就一直透进楠木小几上,映得那一小盆青兰的叶子如同碧玉,青兰的藤用杆子缠了,就顺从的沿着那杆一直蔓延,温温顺顺,半点没有骨气,云熙鸾随手放下手里的竹筏,摸着青兰的一小片叶子,大约是从青兰想到了自己,嘴角慢慢漫出一点笑意来。 宫里的大殿常年点着沉水香,那样昂贵而沉郁的香气,云熙鸾熏衣裳的时候也时时要用到,此刻这样的香气却让他觉得有些晕眩,揉了揉鬓角,立刻有宫婢从一边捧上茶来,他接过去含了一口在嘴里,挥手让人退下。 保养柔滑的手又慢慢拿起桌上一本折子,翻开批了几句话在上头,那字是草书,不似他的人一般婉约轻灵,若有随侍的奴才在,便会看出,那字迹和夙皇是别无二致的,一笔笔一字字都像是照着夙函的字精心勾出来一样。 这字,是他无数个日夜里一点点照着夙皇的草书练出来的,和夙函的字迹无一点不同,几乎足以以假乱真,却还是第一次有用武之地,批完折子,从怀里摸出一卷明黄色帛书打开,提笔,落笔,每一寸的转折勾勒,墨色浓淡都极尽相似,无从分辨。 这是一道圣谕。 命迟爵爷领兵,不日启程,进军云霁。 他忍不住笑了,多年来郁结在内的一口气随着下笔终于畅通出来,那笑意是张扬的肆意的,带着嚣张的恶意,从眼底到唇角像一朵璀璨盛开的花,云霁两个字像一把横在他颈间的淬了毒的刀,如今这把刀在他的手下转向云霁自己的脖子,他真是太高兴了,连猛烈的心跳都抑制不住。 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他勾出一个娇媚的笑意,多年来这样的笑像戴的太久的面具,已经融进了他的五官里,成为本能,每一个动作,神态,迷离喘息,无一不是精心设计,他用十年的时间来走这一局棋,就是为了给云霁一个致命的打击,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只要这道圣谕一下…… 洁白柔腻的五指从妃色宫装下探入,慢慢摸索着布满鞭痕和吻痕的身体,为了灭亡云霁,他放下身为男子的自傲,雌伏夙函身下,夙函身为天子,合宫嫔妃又大多是前朝血戚,为不使前朝动乱,在六宫妃嫔面前总要做出温和宽厚的样子,所有不能在那些女人面前身上展露出来的残暴,都一一施加在他的身上,各种奇技银巧的玩意儿,匪夷所思的花样儿,不过是把他当做正大光明施加种种残忍手段的玩意,人都道云贵人十余年圣宠不衰,望尘莫及,谁知道翻开华贵外皮,是这么不堪的里子呢? 他咬紧牙齿,把明黄圣谕猛地翻到脚下的锦毯上,像要丢掉什么避之不及的脏污,却又紧接着俯下身抓起来塞进怀里,露出一个有点惨淡的笑意,这是太宝贵的东西了,当年他立下终有一日要让云霁在他手上亡国的毒誓,只身辗转从陵苑来到夙朝,在夙都落脚,人人皆称一声鸾公子,艺绝六郡色冠夙都的人物,后来入宫,一点点谋得夙函的信任,谋划了这么多年,才换了这一张圣谕,真是太宝贵了,太宝贵了…… 他把圣谕收好放进贴身的衣衫里,起身走到殿外,立刻有贴身的宫婢迎上来,那是他心腹的丫头,俯在他耳边道:“陛下已经醒了,找公子过去呢。” 这一声“公子”,恍若又回到了十余年前的夙都红馆,艺绝六郡,色冠夙都的鸾公子,那时候不过编造一个身份接近夙函罢了,从鸾公子到云贵人,他这一生从没有什么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候,总是一张艳丽的面具,牢牢的把真实性情和思绪都遮掩住了。 “湄妃在哪里?” “抱了小皇子,也过去了,说陛下想看看皇子,没有人拦着。” “当日留他一条命,不就是为了今时么……”想到夙函的幼子,云熙鸾脸上浮过一丝嫌恶,挥手道:“既如此,我们也快些过去,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宿湄果然等在寝殿外,手里抱着一个不大的孩子,云熙鸾接过去,和她点了点头一同走进殿中,殿里染着梦甜香,夙函在榻上半倚着,他近来总是身子不爽利,发困的时候也多了,只懒懒待在榻上,不大下去走动。 云熙鸾如常给他行了礼,夙函见到他,脸上好看了一点,问:“怎么湄儿和小九也来了。” “小皇子也思念父皇,就和妹妹一起抱着他来了。”云熙鸾笑一笑,走近榻边,打量夙函的脸色:“陛下可大好了?近日怎么总是困倦。” “许是上了年纪。”夙函随口一说,云熙鸾立刻上前半步,跪在榻边,用手指掩住他的嘴唇:“陛下不可胡言,陛下正值壮年,春秋正盛,哪里上了年纪?” 夙函心里暖了一下,刚想说话,云熙鸾已经收回了自己的手,嘴角漫起一点轻蔑的笑意,冰冷道:“并非上了年纪,自然是别的缘故。” 他说着并拢十指,放到夙函面前,那是极其美丽精致的一双手,洁白,细腻,柔若无骨,彷如整根白玉雕成,修剪整齐的指甲透着一点淡淡的红:“是这指甲的缘故。” “什么?” “五年前我就在这指甲上淬了毒,你日复一日和我接触,怎么可能不染上毒?说起来,还是你自己不是。”云熙鸾冷然一笑,不去看夙函惊仲失色的脸,放下自己的指甲:“你自己造的杀孽太多,这就是你的报应,我给你留下全尸,已是莫大的仁慈,你不要不知足。” 他完全摒弃了往日佯装出来的温和柔顺,露出尖锐的神情,似乎对夙函恨之入骨:“别看我,你想听的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 “云儿——” “住口!”云熙鸾失控的大喊一声,尖锐的虎牙咬住朱红的唇,华美的青丝随他的动作散在肩上,已经完全乱了,他面容扭曲着,全然不复往日里华贵姣好的云贵人之样,双目都染上赤红:“你可知我有多恶心这个名字,多恶心云贵人这个称呼,多恶心待在你身边?我堂堂七尺男儿,并非不男不女的妖人,为了大业迫不得已委身与你,你却处处侮辱我,玩弄践踏,全然不把我当人看待,这么多年我受的屈辱折磨,我通通记在心里,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我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食汝肉嗜汝骨,这个世上,除了云霁,我最恨的就是你!” “熙鸾哥哥。”宿湄上前几步,拥住他的手臂,对着他摇了摇头,云熙鸾看着她青春的,婉约明丽的一张脸,忽然间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剥去了,无力再说一个字,那么多年的屈辱和愤恨沉淀在骨血里,和他融为一体,岂是一夕之间可以洗涮干净的,他只能缄默。 宿湄身为陵苑郡主,身份高贵,他的出身又何曾卑低?宿涟心里只有一个陵苑,为了陵苑把异母的妹妹送来夙朝和亲,但他们到底有兄妹情谊,宿涟不会眼睁睁看着宿湄不管,他呢,他这世上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又有哪个知晓他的存在,知晓他这样痛苦,这样无奈? 他们马上要为自己的漠然付出代价! “这种身不由己,这种愤恨却不得作为的痛苦,我多想让你也品尝一下,我高高在上的陛下,夙朝皇帝!”云熙鸾挣开宿湄的手,抱过一边襁褓里的皇子,熟练的逗弄着他,到底是朝夕相对养了几个月,小皇子看到他也不怕,咯咯的发出笑声,唤他母妃,云熙鸾笑了,从挽起的青丝间拔出一枚发钗,游走在他娇嫩的脸上: “果真是陛下的骨血,和陛下一般的叫人痛恨,我是男人,何曾是那些女人口中的姐妹,何曾是这孽障的母妃?一想到他身体里流着你的血,就让我觉得……无比恶心。”云熙鸾高高扬起发钗,朝着柔嫩的胸口刺下去,“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求你留下他,你以为我会喜欢这个孽种?我留下他,是要在你面前亲手杀了他——” 泛着宝蓝色光泽的发钗无比锐利,刹那刺穿脆弱的胸膛,孩子发出阵阵痉挛和撕心裂肺的哭 叫,似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难以置信,很快就一动不动的绝气了,云熙鸾满意的松开手,任由幼小的身躯跌落在地上,收回自己的钗子,语气柔和: “如何,很难以置信对吧,明明是一直照顾自己的长辈,明明是彼此爱着的,却猝不及防掏出了锋利的刀子,不相信吧?意外吧?震惊吧?害怕吧?——当时,我也这么害怕。” 他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向着夙函走去:“感觉如何?呵,我知道你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在意他,我也不在乎,他死不死对所有人都无关紧要,我只想让你也感觉到我感受的痛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死亡也好屈辱也好,都无法反抗的感觉……” “如果我现在在这里杀了你,你能做出反抗吗,不能吧?看,就是这样。”把尖锐的钗子抵在夙函脖子上,云熙鸾微仰着下颚,傲慢的盯着他,这个人的眼仁很美,深邃而剔透,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被迫收敛了十多年的锋芒,在这一刻全然的释放出来了。 面前就是致命的利器和儿子血淋淋的尸体,夙函在这个高位上坐了几十年,发号施令,掌控天下,至高无上,从没有人能够威胁、能够伤害过他,直到此刻才体会到身不由己的恐惧的感觉,死亡的阴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迫近了他,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死也不会停下他的步伐—— 他感到自己的喉咙绷紧了,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你不能杀了我——你还——” “我已经得到了。”云熙鸾轻蔑道:“得到了我要从你这里得到的东西。” 他掏出贴身的圣谕展开,一字一字的念给夙函听,伏在他的手臂边,就像十多年里,他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柔婉而和顺,乍一看是个无比驯服的姿态:“迟子爵任命主将,领将军衔,率兵二十万,攻占云霁……” 圣谕上的字和他的字一模一样,夙函惊恐极了,云熙鸾发出咯咯的笑声:“你以为这十多年我都在干什么?和你六宫的那些妾侍争风吃醋,在皇后面前阿谀奉承,苟延残喘?那不是我呀,是云贵人,是鸾公子,不是云熙鸾——对,云熙鸾,我做的一切不过因为我姓云,因为我是云熙鸾,哈……” “现在留着你一点用处也没有,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用你的亲笔写下遗诏,不过没有必要,这一点上我和你的意志是一样的,我也希望你属意的襄亲王即位为帝,也不枉他私下为我提供药物,一年年拖垮你的身子。” 听到这里,夙函浑浊的眼仁闪过一点亮光,云熙鸾已经没有耐心陪他玩下去了,扬高手里的发钗:“这发钗淬了剧毒孔雀蓝,是你心爱的儿子亲手交到我手上的,你死后,迟誉领兵攻 打云霁,而他会迎娶端亲王独女为王妃,登基为帝!” 夙函再没有说话的机会了,云熙鸾用尽全身力气把剧毒的利刃送入他体内,咯咯的笑个不停,那些黏稠的腥气扑鼻的血液糊住了他的视线,他看着夙函在他面前痉挛,无声的尖叫,快意和仇恨扭曲了他绝美的脸,泪流满面的发出大笑声。 “云贵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称呼,云熙鸾冷冷的转回头去,却是迟誉和夙慕并肩站在殿门前,他起身,手上的发钗跌落下去,唇边悬着浅浅的甜蜜的笑,神情十分不禁意,夙皇派到迟府里宣迟誉入宫的心腹太监连滚带爬到榻边查看夙函的情况,一看之下不由大惊失色:“陛下?陛下!——不好了,陛下不好了——” “不要多嘴。”夙慕一甩手,目光在殿内一干人的脸上游走过去,吩咐道:“父皇和皇弟突发重病猝死,仪容不整,你先把这里收拾干净,再把消息报出去。” “是!” 太监对着他一跪到底,宿昔面上一冷,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了,云熙鸾杀了夙皇,却不曾想夙皇身边的贴身中贵人早被夙慕收买,如此一来,迟誉只会和帝位擦肩而过,下一任夙朝皇帝,该是夙慕了。 他想得到的,迟誉怎会想不到,冷眼看着太监擦干血迹,用白绫掩住伤口,也不敢去看满身血污的云熙鸾,恭敬的垂手立在一边听候下一步吩咐。 宿昔的目光掠过云熙鸾,只见他面上带笑,似乎对夙慕的举动半点不吃惊,也是,早在寺里看到他们交换信件,宿昔就知道夙慕和云熙鸾私下亦有往来,夙慕即位,想来也是云熙鸾所希望的,只要云熙鸾不多嘴,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夙慕,他不介意让云熙鸾多活一段时间。 还有宿湄…… 他到底……护不住宿湄一世,要让她亲手染这血腥…… 宿昔远远看着妹妹,心里五味杂陈,就听夙慕接着说道:“请太妃和太贵人回宫休息,把父皇暴毙的消息通传给皇祖母,她若相惜也罢了,若不相信,只好……让她去和父皇作伴。” 夙皇辞世,夙慕登基,宿湄和云熙鸾自然是太妃,夙慕这句话已经说得极明白,何止是对传话太监的提点,也是对在场所有人的威慑,看得出来这宫里上下多得是夙慕安插的人脉,他登基为帝,势在必得。 明显处于劣势下,迟誉也不多话,夙慕看着他笑一笑,又道:“就请皇兄一同去告知皇祖母吧,有皇孙陪伴,她也不会那么悲伤。” 这一声“皇兄”,已经点明了夙慕的立场,他为帝,必不会亏待身为兄弟的迟誉,因此迟誉现在必须走出这座宫中,把即位的机会,留给自己的皇弟。 “走吧。”迟誉点点头,不多言,转身向殿外走去。 “……”宿昔只好跟在他身边,经过宿湄身边时匆匆看了她一眼,确认她安然无恙才稍稍放心,跟着太监走了几步,却是迟誉先停下了脚步:“这似乎不是去往太后宫中的方向。” 怎么回事? 宿昔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顿,警觉的抬起头,就见夙皇的贴身太监对着迟誉直直跪下去,从怀里抽出一卷明黄帛纸,高举过头顶:“陛下有令,请二皇子夙誉接旨。” “父皇的圣谕?” “爵爷,这是圣旨。”宿昔扯一扯他的衣袖,先一步跪下,太监头也不抬,只高高举着圣旨,沉声道:“是陛下亲笔所写,留给二皇子殿下的——是遗诏啊!” 此言一出宿昔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狂喜攥紧了他的心窝,遗诏向来是留给太子的即位旨意,原来他猜测不错,夙皇所封的襄亲王乃是襄助之意,他真正属意的太子人选,正是出继到迟郡王名下的迟誉! 迟誉下跪接旨,展开一看,果然是夙皇亲笔,立他为太子,在自己过世后,由他即位为帝的遗诏,宿昔反复看了两遍,确保每个字都没出差错,他本就是为了这个才千方百计接近迟誉,心里自然喜不自胜,却不曾想迟誉在遗诏上匆匆扫了一眼,快步走到桌边提起笔修改遗诏,把“二”改成了一个醒目的“三”。 “爵爷?” “殿下?” 宿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恨不得夺过他手里的遗诏细看,他的茫然落入迟誉眼里,迟誉伸手拍拍他的肩,对太监道:“遗诏上写立三皇子即位,三皇子是夙慕,现下正在寝宫待命,既有遗诏这样的东西,还不快为他送去。” “可是殿下,这遗诏,陛下的意思——” “遗诏写的明明白白,‘三皇子’指的自然是夙慕,难道还会有假?” “爵爷!” “皇弟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迟誉似是安抚的拍着他的肩膀,缓声道:“他才是应该登基为帝的人。” “可是……”宿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咬紧了唇,一年以来耗费的心机谋术,眼看着只差一步,却被迟誉自毁根基,试问他怎么能不气。 “我无心做这个皇帝。”迟誉皱眉,正色,“我早已与你说过,我无心帝位,也无心与夙慕去争,他为了皇位筹谋颇多,如今得了自然也更珍惜,势必会做出一番成就,帝位不仅是荣耀更是责任,他会很好的承担责任,若我这样无心的人,就算坐了那个位子,也不过家国不幸罢了。” “那这遗诏……这遗诏……”太监不知该说什么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握着帛脚的手都在抖。 “既是留给襄亲王的遗诏,就立刻为襄亲王送去!”迟誉怒斥一声,太监忙捧着遗诏急急忙忙的去了,宿昔面上不能表现出什么来,只能愤恨的咬住了牙,一言不发。 国有大丧天下知。 夙皇在位数十载,一遭暴病归天,震惊天下,夙慕有夙皇亲笔所书的遗诏,又是嫡子,主持其葬仪名正言顺,迟誉虽然出继,但毕竟是夙皇次子,夙皇嫡长子已过世多年,也算是名分上的长子了,便和他一起协理葬仪,因二人皆未大婚,不方便之处皆由太后帮衬,朝臣宫妃,皇亲外戚,皆聚在高殿之上叩首,天下百姓也要按着例子服国丧,一时间朝野哀鸿,天下缟素。 国丧是何等大事,民间不得嫁娶,不能闻丝竹声,宫里也是延绵不绝缟素片片,夙皇在位五十余载,由垂髫小儿到耄耋老人,膝下却子嗣不丰,只亲生的儿子和寥寥几个皇孙,所幸皇亲国戚颇多,也挤满整间大殿,宿昔从宫外的街道一路到宫里,眼见皆是素白,耳闻遍布悲鸣,大殿上尊贵的皇亲重臣跪了一地,夙慕在最前面主持着葬仪,如若不改遗诏,此刻站在那里的该是迟誉,思及此处,他如何不愤恨? 葬仪一连举行了十天才告一段落,也要抽出大把时间来招待外朝派遣参加葬仪的使者,而根据亲疏内外,参加葬仪的皇亲,所要服的丧也不尽相同,大功,小功,斩麻,不一而足,夙慕和迟誉忙活下来,皆是筋疲力尽。 迟誉从殿里下来时,就见宿昔身着白服,安静的站在阶上,倚着汉白玉杆子,不知看些什么,过去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爵爷?” “葬仪忙了这么多年,可是乏了?” “爵爷说的哪里话,先皇是国父,国父殁,乃是举国哀拗的大事,宿昔不敢乏。” “那么,就是置气。”迟誉站到他身边,天坛建在高处,从阶上可见眼前延绵三千里锦绣河山,隐在缭缭的白雾里:“为这河山置气。” “这河山何曾是我的。”若有一日能将这大好河山印上陵苑的戳子,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宿昔把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便默不作声的藏了下去。 “置这江山的气,置本爵的气。” 这是迟誉次数不多的在宿昔面前以“本爵”自称,想在提醒宿昔他的身份、位置,宿昔厌倦的皱一皱眉:“本爵,何曾只是本爵。” “我已和你说了,我坐不好那个位子——” “爵爷!”宿昔一惊,立刻打断他的话:“这样的话这里可说不得!——再者,这不过爵爷推诿之词。” “因你看着那位子有很多人去抢,就以为它是好的,宿昔,你要知道一句话,不要把得不到的东西想的那么美好。”迟誉笑一笑,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你还年轻。” “难道,帝位不是好的?”宿昔轻声问。 “好,只是,我不适合。”迟誉正色,“得到帝位,必会失去更多的东西,是我所不愿意的,先皇只看到我仁厚有谋略,然谋略并非帝王心术,先皇那样、夙慕那样的谋术,我一生追赶不及,称帝是荣耀,更是责任,我和你说过,我不愿担那个责任,情愿做我的闲散宗室,这是每个人本性使然,夙慕就很适合那个位子,他坐上去比我合适得多。” “他登基后,必会拉拢手握兵权的我,晋封也好外调也好,我不愿再被束缚在一个地方,想出去走走,看看更多的东西,帝位是夙慕祈求的,这是我祈求的,这么说你懂了吗?” “那跟随爵爷就是我所祈求的。”宿昔忍不住笑了,迟誉安静的看着他清丽的侧脸,“只要是迟誉,子爵也好,皇帝也好,其实都不重要,就像现在,宿昔不是和爵爷穿着一样的素缟吗,但愿以后,能一直这样,和爵爷——同心同德。” “愿彼此同心同德,永无相欺。” 宿昔心里咯噔一下,微微偏开了头,迟誉没有注意到,他说了这句话后,宿昔没有说“好”。 “只要爵爷自己,不觉得后悔……”他压低声音,似是妥协无奈又似心满意足,算好了每一步,却错了做关键的一点:迟誉没有称帝之心,他没有那个心,做再多也是徒劳,不如等他得了兵权,再好好谋划一番吧—— “不会后悔。”迟誉专心的看着宿昔笑容浅淡的脸,温暖的日光洋溢在他的脸上,如一块温润的璞玉,“我已经找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第二十五章 葬仪完结,宣告了夙函对夙朝五十余载的统治结束,紧接着就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夙慕正式即位为帝,改年号夙兴,迎娶端亲王郡主为后,太后成为太皇太后,皇后也册为太后,除此之外,先帝遗留下的后妃悉数成为太妃,因亭贵人已有身孕,便由太贵人册为太妃,晋迟誉为襄阳侯,封镇南将军,赐边域三城,令其上任,攻打云霁,又另外赏赐下金银珍玩无数,大赦天下,分封诸兄弟。 太皇太后虽是女子,心术经纬却一点不输男子,早年抚养先皇,垂帘听政,以铁腕治天下,是个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眼见夙函暴毙,疑云重重,夙慕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遗诏继位为帝,便知大势已去,不再多事,在夙慕请她协助葬仪时,也欣然应允,布置得面面俱到,以此表明心意承认夙慕的皇帝身份,安安稳稳做她的太皇太后。 不安分的只有太后。 先皇暴毙,先皇后理所应当成为太后,她不但是先皇嫡妻,也是圣上生母,身份正统,尊贵无匹,按理说这样便该满足了,却还是不知足,总耿耿于怀夙函的死和反咬她一口的心腹丫鬟,云熙鸾去看过她一次,直言不讳她的婢女早和夙慕私下有往来,故意哄骗她下毒谋害皇子,又出卖于她,毕竟皇后家多年来一枝独大,夙慕即位后外戚过盛也不是好事,便寻个法子削减她的羽翼。 皇后却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自己的亲生儿子不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云熙鸾因而又笑问她,可知道夙皇生前为何沉疴不起,那药是夙慕亲手交给他的,夙慕想要帝位早已疯魔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皇后被他一席话说得面如死灰,当夜就发起高热,口中胡言不已,不多时合宫都传出先皇是被人下毒药谋害致死的说话,渐渐传到前朝,致使朝野动乱,夙慕早打定主意削减太后母家的势力,直称太后失心疯,错手下毒致使先皇暴毙,如今已病得疯疯癫癫,实在有损一国太后之名,对外称赐了一碗了断的药,实际上却是直接找了两个侍卫拿白绫勒死了,他这样的残虐手腕,朝野上下哪还有人敢说一句不妥,连宿昔在府里得了消息,都不由摇头发叹,言当今圣上凉薄,不比先皇宽厚。 这样的话,也不过感慨一番就算揭过了,如今夙慕做了新帝,一切已成定局,再不甘也没有办法,万幸迟誉封了将军,又得了侯爵衔,手握兵权,这兵权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事到如今,就要走一步看一步,更加小心翼翼了。 夙慕看重迟誉,不单晋了侯爵,又额外赏下许多东西来,有一件格外珍贵的一斗珠,迟誉随手赏给了他,那一斗珠价逾千金,是用未出胎的小绵羊身上的皮完整剥下来制成的,毛皮卷曲,十分温暖,因有一斗珠之称,又称“一斛珠”,宿昔忙起身推却:“一斗珠珍贵,宿昔自知福薄,不敢妄受。” “这一斗珠暖和,御寒再好不过,你赶紧拿回去,冬天裹着驱寒也是好的。”迟誉朝他挥挥手,宿昔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手指一点点摸在柔软紧贴的洁白皮毛上,迟誉看了看,道:“你做什么?”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宿昔收回手,随口道,“这一斗珠固然难得,到底是沾血的,染了杀孽,念及此,到底有点……于心不忍。” 迟誉笑着摇摇头:“往日里也不见你这样容易感伤。” “春日柳树吐芽,是折柳送别的时节,因此这样伤感。”宿昔似是无意说了一句,“是宿昔多虑了。” “哦……”迟誉不知想到什么,唇边慢慢爬上一点笑来,“圣上早些日子赐下边关三城,算算也该是这几天动身了,这三城靠近云霁与陵苑两国,你总说陵苑气候温和,此番我也能沾点光了。” “圣上慧眼识英雄,自然是好的。”宿昔不动声色,“不知爵爷——侯爷何时动身?” “后天就是个宜出行的日子,我那时便动身。” “三城有新建的侯爵府,这里的子爵府也不能没有人照管,不知侯爷打算留下谁看院子?”宿昔闻言便有点发急,却还是漫不经心说着玩笑话。 “老纪上了年纪,不好奔波,便留在这里,胭亭还在宫里,又初有孕,也好有个照应,迟珹和阙晴是定要跟着我去的,董氏便留在这里,大约就是这些了。” “初次见面时,侯爷对我说霜迟城景色甚好,如今成了自己的城,可是有眼福了。”宿昔岔开了话尾,他虽是个忍得住耐得住的性子,但到底年轻经的事不多,手上的动作很容易就把心思泄露出来,迟誉看他卷着一斗珠上的一簇毛,就是不开口说话,便存心戏弄他,也绝口不提,两人就僵持在那里。 “爵——侯爷……” “何事?” “天色晚了,夜深出入多有不便,还请侯爷回去吧。”宿昔隐隐觉得是迟誉戏弄他,又担心自己自作多情,人家保不齐根本没有带他一起去的意思,这一年来同进同出经了那么多事的情分是假的么,念至此也有点不悦了,起身逐客。 想要什么便说什么方是正理,偏偏他死犟着不开口,不开口便罢了,还弄得自己心里难受,迟誉哭笑不得,宿昔紧接着道:“夜深了,爵爷留在这里实在不妥,快请回吧,马上要启程了,也留出时间打点行囊。” 自迟誉封了襄阳候,宿昔便按着一天十盏茶的次数提醒自己要改口称“侯爷”,现下情急却连改口都忘了,迟誉心满意足戏弄了他,便转身离开,留宿昔一个人在那里憋气。 “……”宿昔关门回房,坐回他的矮榻上,仍旧用手卷着一斗珠上面的毛,想事情的时候手上把玩什么东西,是他的习惯,迟誉要去边关,不可能不带他,但不日就要启程了,他却连行礼都没有收拾,若迟誉真的没有这个心……该如何是好? 这样翻来覆去想着一件事让宿昔觉得自己无用透顶,还是静下心来细想对策,手指抚到一斗珠缱绻的柔毛上,他轻轻摸着,不觉轻笑了一下: “造孽啊……”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到了五月初旬,才有了春日的味道,空气里都带着鲜花芬芳,宿昔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洗漱收拾,府里上下都在为即将远行的迟誉打点行装,宿昔漫无目的走在府里,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看过去,迟珹是迟誉独子,迟誉往日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对他颇多照顾,此番去边境定居,是定要带着他的,管阙晴是府里总管,和迟誉情分不一般,迟誉带着她也在情理之中,只侧妃董氏,往日多有逾礼之处,很不得迟誉宠爱,迟誉把她留在夙都,不知她要怎么置气了,留纪老在这里,大约也是要提防着她。 宿昔发现自己不怎么想想到这个女人,索性岔开思绪,带的不带的都捋清楚了,那他呢,他虽然入府堪堪一年半,但和迟誉的情分却不一样,也一起经了不少事情,他确实有想迟誉为帝之心,却从来没想过加害迟誉取他性命,如此也算是坦诚相待了吧,他总觉得自己与府里诸人是不一样的,他待迟誉的,并非只是假意——如若这份心意迟誉都要辜负—— 他想不下去了,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巴掌,竟然把思绪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想象上,又沿着来时路走到厨房,和艾娘打招呼,顺手讨刚炒出来的落花生吃。 迟誉应宿昔邀约行到湖心亭时,就见宿昔一个人怏怏托着腮坐在石凳上,面前石桌放着几碟小菜,他套着雪青色外衫,那颜色很衬他,尤其一双眼睛熠熠有神,神色却是懒懒的,见他进亭也不做声,一个人托腮,用筷子拨着小碟里的花生。 “似乎是陈年的落花生了。” 宿昔冷哼一声,更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侯爷还没开始吃就嫌弃起来了。” “今日脾气这样大。”迟誉笑着在他对面坐下。 “侯爷多心了吧,诚心请侯爷喝一顿饯别酒,哪里来的脾气。” 我想你确实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脾气。迟誉忍不住要发笑了,忙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佯装不解:“饯别酒?” “可不是。”宿昔指一指碟子,“侯爷去往边城的饯别酒。” 那碟子里果然是炒花生并着炒豆,还是热气腾腾新炒出来的,泛着诱人食欲的油光,迟誉捡了一粒吃了,饯别时要吃炒花生和炒豆,这他是知道的,却不知宿昔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这花生很好。”他夸赞:“虽是年前的陈花生,搁了这么久倒沉淀出甘甜来,用盐一翻炒满碟子的甜香。” “我用年前的桂花泡了泡。”宿昔漫不经心道,拨弄着酒盏里的酒,“去年中秋摘下来的桂花还剩了许多——” “是你亲手炒的?”迟誉诧异。 “饯别的花生怎么能经旁人的手。”宿昔道,“请吧。” 迟誉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 宿昔若跟他置气,气他不说带着他一起走,也不并亲自洗手作羹汤这样面面俱到,何况自己的心思,宿昔根本还没有察觉,何以有此举动?必是玩笑开过火,让他当真了。 “桂花酒是我最钟爱的,只是现下夙都丁香还未开,那桂花酒得用新摘的白丁香泡进去才好喝,所以没有准备,等五月里丁香开了,酿了酒就给侯爷送去尝鲜。” 迟誉还没来得及开口,宿昔已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又道:“可惜未得柳折枝相赠,我起得晚了,四处寻不到嫩柳枝,陵苑那里,赠别的柳枝就得是嫩柳,这也便罢了,从来好物难留,不该强求,就请——侯爷不要见外罢。 他说到“侯爷”二字时顿了一下,想来还是不习惯,迟誉叹口气,放下筷子道: “你既然说不惯,就不必勉强,还像从前那样称呼就是。” “侯爷指的是‘爵爷’,还是——‘迟誉’?”宿昔别过脸,迟誉立刻道:“随你喜欢罢。”宿昔忍不住笑了,知道迟誉和自己一样没有忘记唐蒲山上那一日光景,举杯想和他喝酒,就听迟誉接着道:“这饯别酒不必喝了,你也一起走。” “爵爷?” “你说只要是迟誉,子爵也好,皇帝也好,皆不重要,只要一直追随着我。”迟誉喝一口酒,对他笑一笑,伸出手去:“愿彼此同心同德,永无相欺。” “……但愿如此。”宿昔把指肚稍稍搭在他手背上,起身后很快就抽回去了,轻声道:“我去收拾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出自《孟子》,所以仔细看看这句话的意思根本不是男人不能下厨房……我对那些文化人的解释很幻肢疼啊,君子不忍心看到动物的死状,因此远离,大约是这个意思 亭贵人就是瑞星郡主,迟誉的义妹 一斗珠:用未出生的胎羊皮制成的一种毛皮,因卷毛如一粒粒珠子,故又名“珍珠毛”,“珠毛”,“小毛”,“一斛珠” 第二十六章 不过几天便是出发前往霜迟城的日子,虽说先皇辞世,迟誉做为亲子,孝期不宜远行,但一来他早已出继,身份上格外不同,二来又是有皇命在身:要他到边域三城安顿下,立刻率兵往前线与云霁对战,新皇夙慕为人阴戾,比其父尤要过之不及,登基便以铁腕治天下,迟誉与他虽有兄弟之实,到底无兄弟之名,虽他现在厚待迟誉,也不知日后会怎样,因为虽与礼不合,到底还是收拾一番匆匆上路了。 迟誉要带着兵马,便在马上领兵,不与家人一道,迟珹安安静静待在自己马车里,也不做声,他自小不很受迟誉重视,连带受了旁人很多眼色,心思比同龄人更要细腻敏感,生怕父亲觉得他絮烦,大声不敢出,宿昔是迟誉这次随行不多的府里人之一,余下便是管阙晴,男女大防,是分了马车坐的,宿昔一人无趣,三两下跳到迟珹车里寻他,两人便凑在一起说许多悄悄话。 说是悄悄话,也不过宿昔说,迟珹安安稳稳听着,偶尔应个腔,偏这二人还能相处融洽,迟珹本性安静,就喜欢这样活泼跳脱的人,看见他也是高兴,亲自从小包袱里取了管阙晴予的松子糖一起吃了。 从夙都到夙朝边域境域辽阔,单是耗在路上的日子便有十日之数,因圣上下旨加紧前行,才把休整的时间留出来匆匆赶路,几日后已走到边域处的荒漠边,这荒漠靠近边关,走出去就是霜迟城在内的三城,如今迟誉已是三城之主。 当晚为了赶路就在荒漠里直接歇下了,黄昏的时候迟誉吩咐停车,下来收拾准备煮饭,晚上是直接在马车里窝一晚,宿昔直打趣这算什么升迁之喜,便是逃亡也没有这样狼狈。 随从在荒漠里点了火煮汤,这就是饱腹的吃食了,从迟誉到一干士兵都是一样菜色,用干粮泡了菜汤果腹,宿昔帮着生了一会儿火,煮好汤再招呼迟珹来吃晚饭。 “几日奔波,你也累了,再忍这一晚,明日进了城就找客栈歇下。”他领兵驻扎在外多少年,这样的荒漠,这样的艰苦早已习惯得不能再习惯,并拢膝盖坐在沙堆上搅拌热汤,嘴里叼着块馍馍,惬意的很。 “迟珹不倦。”小孩还是一本正经的答,未免让宿昔暗想果真不可爱,宿渫幼时身子虚弱,他也曾衣不解带的照顾,但宿渫性子软和,安安稳稳十分讨喜,倒不必迟珹这样少年老成,让人想照顾都不行。 “快吃东西,吃完去睡觉,我给你铺床。”出门在外迟誉还得周全兵马,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不能顾及迟珹,因此这些日子来都是宿昔带他在身边,“听说大漠日出极美,你醒得早还能一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抵就是那样的盛景吧。“迟珹坐在他身边,抚一抚天青色外袍,宿昔漫不经心的听着,教他把馍馍掰碎泡进热汤里,迟珹有样学样,就听身后有人哧哧笑道:“可见迟珹亦通诗词原是立意第一要紧,不拘用哪些个字词,若失了立意、风骨,堆砌再华美也是无用。” “爵爷来了。”宿昔拍一拍身边沙地,“爵爷请坐。” 迟誉就地坐下,宿昔是最不喜有人挪揄他不通夙朝诗词的,此番因迟珹在跟前,也不过笑笑揭过去了,问:“不知爵爷有何贵干?” “几日不见你们,只急着赶路,心里放不下所以来看看。”迟誉瞅一眼迟珹,看他只盯着自己眼前的汤碗,心下便有些不悦,转而道:“明后天约莫着就能到霜迟了,城里的侯府业已修葺好,到了就能入住。” “到了新府要另聘下人仆役,阙晴小姐又有一番忙活了。”宿昔随手拿着手里的碗,那碗里的馍馍都硬了,用热腾腾的汤水也不见得泡得开,汤又是寡而无味的,担心迟珹年幼吃不惯这样的吃食,便寻出临走时拿的一包雪花糖,哄着他吃几口馍馍。 “他已不是小儿,你不必这样处处娇养。”迟誉说了一句,觉得他过于溺爱迟珹,宿昔把雪花糖塞到迟珹手里:“小爵爷到底年幼,宿昔和小爵爷一般大时跟着母亲过,不知比他要娇惯几倍,如今给一块糖爵爷就不高兴了,见了宿昔小时还不知要怎么看不惯呢。” 迟珹到底是有点畏惧这个父亲的,素日里不常见面,也不十分亲近,只觉得严厉十分,见了就有点拘谨得不敢说话,三两口嚼咽了东西就要行礼退下,被呛得咳嗽不止,宿渫幼时身子十分虚弱,每日就是咳成这个样子,宿昔心里一紧,想到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忙拿水壶让他喝水,迟誉也转身给他拍着后背,忙活半天才停下。 “不过白说你两句,怎么这样不当心。”迟誉收回手,口气生硬的训了一句,宿昔忙给他递眼色,他也没看到,只道:“男儿不惧苦寒方是天地正理,你今年十岁了,不再是懵懂幼童,做事要坚韧,要有担当,难不成以后你遇见什么不如意的事,宿先生能时时在身边?” “儿子知道。”迟珹拜了一拜,迟誉接着说:“大漠夜里寒冷,你们两个怕禁不住,我那里有些被褥,待会儿差人送来,宿昔要劳碌一点,看着他夜里别蹬被子。” “爵爷早前给了一张一斗珠的袍子,御寒再好不过,那些过冬的褥子袍子我也都拿出来给小爵爷铺上了,夜里我们两个挤在一处,必然不冷,爵爷不必挂心。”宿昔说着冲迟珹眨眨眼,迟珹会意一笑,行完礼就一个人先回车上了,宿昔见他上车,用一根树枝拨弄火堆,弄出来乱溅的火星:“爵爷军务劳碌,也请先回去吧。” “不妨。”迟誉看他一眼,宿昔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神气,百无聊赖的拿着枝子在砂砾上涂画。“大漠昼夜温差极大,夜里严寒无比,你冷不冷,受不住就先回去。” “宿昔辛苦生的火,爵爷一句话就想抢去。”宿昔轻嗤一声,摇摇头:“现下还不冷。” “我看你缩着肩膀,手都不露在外面。”迟誉叹一声,解下身上的外袍给他松松往身上一披,莲青色鹤氅的绒羽扑到面上,沾着湿润的吐气,和迟誉身上的沉水香香气一并扑面而来,宿昔愣了一下,只觉周身都被裹进融融的暖意里:“爵爷?” “这似乎——不妥。” “别脱。”迟誉摆摆手制止他,“你盖着,好歹暖和一点。” 宿昔说一点不冷是假的,他身体向来对寒气最是敏锐,进了荒漠一到晚上便觉得骨头里吹着冷风,一阵阵难耐得很,只是习惯了,才默默忍着,迟誉的鹤氅挡住了寒风,让他顿觉温暖如春,惬意得几乎可以立即睡去,抖了抖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实在不妥,哪有主子为随从脱衣保暖的,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虽感念迟誉此举,理智却在第一时间战胜了感情,脱下身上的鹤氅要还给迟誉,迟誉阻断他动作,继而更是伸过手要为他系好垂带,这举动过于暧昧,宿昔面上先是一僵,而后一冷:“侯爷,宿昔不是女子!” “我知道。”迟誉看他态度这样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收回了手,宿昔解下鹤氅往他怀里一丢,大漠夜里的寒风迎面而来,让他发热的大脑冷却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措不妥: “这大氅本是爵爷御寒之物,宿昔实在不敢妄受,若受了这衣服,再使得爵爷着凉,岂非宿昔的罪过,爵爷成命,宿昔不敢受,请爵爷披上鹤氅以抵御这荒漠严寒,早些歇下吧。” 他的话让迟誉原本带了点笑的眼里立刻失了笑意,收回鹤氅沉声道:“本候从未将你视为女子,本候也不要你曲意逢迎,谄媚献好。” 他话说的绝决,宿昔一怔:“如此说来,侯爷是喜欢旁人不恭不敬了。” “我只要你坦诚相对。”迟誉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壶酒随手丢给他:“既然不要衣外氅,就喝点酒御寒吧,方才他们在火上烤了,都是热的。” 宿昔心绪繁乱,随手拔掉上面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入口火热辛辣,直暖了五脏六腑,烧灼得胃融融的,连身上都有点发汗,不似片刻之前那般寒冷难耐了。 “真是好酒。” “这是边关战士常酿的烧刀子,一口下去辣到五脏六腑,整个心都是暖的,借此抵御边境严寒,你若喝不够,那边他们热了好些,尽管拿去。” 几口热酒下肚,身上暖了,宿昔便有些睡意,一连几日赶路疲惫加上醉酒,他难耐的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坐不稳。 “那就多谢——爵爷好意了。” “你怎么了?”迟誉转身看他。 “我没事。”宿昔甩甩手,想驱散萦绕自己的困倦,手臂却无力低下去,头也颠了一颠,只得把头枕在自己臂弯里,和迟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往日也不见你这样不胜酒力。” “……我只是困了。”这时候他还要出声反驳,绝不白受别人一句闲话,但这般懵懵懂懂,连素日坚守的规矩亦忘了,只以“我”自称,迟誉不觉又有点好笑。 “我对迟珹是严苛了些,你这点上看我不惯,我也知道,只他是我独子,又已年长,许多事上早该独当一面,若还像个稚子一般懵懂无知……” “迟珹……和我一样,我当年父母去世,约莫也是他这样的岁数,不过因为弟妹尚年幼,才强撑着罢了,哪怕我这样的岁数,没了生母在身边,都是失了主心骨,何况迟珹年幼,仅十岁之数——他自幼没有母亲,想来在府里也受了不少苛待,所以格外心思纤细些,敏感些,爵爷是他世间唯一亲人,总要时时安抚宽慰才好。” “说得好,没有母亲,说起来总是不圆满。”这话让迟誉忆起自己早逝的生母韦氏,自然感慨颇多:“你似乎也是幼年失怙,倒与我父子二人同病相怜了。” “迟珹到底有父亲在身边,我和爵爷……迟誉才是一等一同病相怜,父母都亡故……”宿昔半仰着头,把下颚搁在弯起的臂窝里,“亡故了,没有父母,到底……是没有主心骨——” 他这话说到后面,竟然带出一点悲戚,似乎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迟誉心下一动,问:“你说你有一双弟妹?” “确有一双弟妹。”宿昔轻叹一声。 “如今在何处?” “妹妹昨年里业已出嫁,只一个同母的弟弟,因身子虚弱尚养在家里。” “那你万里奔赴夙朝,弟弟可有人照顾?” 宿昔这个时候却不搭腔了,迟誉等了良久也未听到他回话,转头一看便见他把头埋在臂弯里睡着了,微弱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格外有一种融融暖意,眉眼精巧,紧密发丝伏在肩头,迟誉给他拢了一拢,脱下身上的鹤氅给他盖上。 多日奔波劳累加之喝了酒,宿昔一个不留神就迷迷糊糊的睡了,只这一觉睡都睡得不安声,他做了个梦,长久以来的第一个梦,梦到他回到十几年前,回到陵苑,回到国军浦粟身边…… 那年他还未及冠,不过十三四的年纪,母亲逝世,便入宫做了那时还是太子的国君浦粟的暗卫,浦粟是他堂兄,自幼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可同日而语,那时陵苑先皇有两个儿子,大王子与太子浦粟,先皇日渐老迈,储位之争越演越烈,他入宫为太子暗卫,代表的就是宿家一脉的势力向太子投诚,他与太子十余年情分,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铁杆太子党,然他的兄长宿涣,支持的却是大王子。 宿昔的兄长宿涣大他十岁,是父亲和夙朝侧妾所出的庶长子,那时陵苑衰弱,夙朝则富强,是以处处向夙朝割地赔款,年年上贡,夙朝人在陵苑亦是尊贵,宿涣有一半夙朝血统,虽是庶出,仍是受尽父亲宠爱,甚至无视庶子应养在嫡母名下的规矩,让那名夙朝偏妾亲自抚养儿子,狠狠甩了一个巴掌在宿昔母亲脸上。 宿昔的生母是陵苑长公主,先皇之女,身份高贵,为皇室尊崇下嫁父亲,父亲却碌碌无为,对母亲冷淡至极,全然不将身为公主的嫡妻放在心上,只宠爱夙朝来的妾侍,宿昔虽是嫡子,却生来有着陵苑人独有的琥珀色双瞳,当时年仅十岁的宿涣,竟然抱着刚出襁褓的他对父亲直言“幼弟眸生异色,是天地不容的妖孽”,让人直接抱出去掐死! 母亲是堂堂陵苑公主,父亲也是陵苑所生,琥珀眼本就是陵苑独有血脉,他竟然当面声称此乃妖瞳,应斩于幼时,以这样荒谬的理由公然处死嫡子,可见其有恃无恐到了如何令人发指的地步! 虽后来母亲以公主之尊将他保下,送在师傅那里养了数年,也总不与那兄长见面,但母亲口中所述的那日他所说的话,十多年来像一根刺梗在宿昔喉头,让他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堂堂的公主嫡妻,却要被异国妾侍骑在头上,堂堂的嫡子,竟寻出这样荒唐的借口公然杀害,父亲竟荒谬至此,全然忘却与母亲的夫妻之情,与自己的父子之谊,念及此,他如何能不恨? 宿昔做了太子暗卫时,兄长宿涣已是都尉,少年得志,自然意气风发,他支持大王子即位,宿昔则站在太子一边,当年陵苑先皇病逝,为得大权,两派势力曾有过一战,那一战中宿昔与宿涣交手,放箭将他斩于马下,事后再看时,才发现那箭用力之深,竟然穿透了宿涣的后脑,连宿昔自己亦觉得讶异,那么浓重的恨意,即使相隔了十多年想起来,也还是让他感到震惊,感到不可思议。 后来太子即位,母亲逝世,他成为郡王,为陵苑四处征战,攻云霁,灭纭丹,盘踞塞外三百里划为陵苑版图,但他从来没有恨一个人像恨宿涣那样,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是宿涣所作所为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还是他生下来,就格外的锱铢必较不容与人? 这些混乱的思绪困扰着他十年,如今又潜入他梦里,不住的翻滚沸腾,浦粟即位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宿涣既然支持了大王子,本就是天地不容,他二人虽有兄弟之实,但各司其主本就是你死我活,宿涣是大王子的人,宿昔杀他就天经地义,有手足血缘如何,当年他降生,宿涣要亲手掐死他的时候又何曾想过他们是手足兄弟,血脉相连?! 宿昔梦里尚不安的很,在迟誉怀里挥动手臂,似是被梦靥所困,迟誉叹口气,把他抱到马车上躺好,给他盖上被褥,再在被子外裹上大氅御寒,停手时就见迟珹醒着,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们。 “你看什么?” 迟誉试一试他双手,确定不凉之后给他也盖上被褥,迟珹看着他忙活完了,轻声道:“宿先生夜里惧冷,父亲把我的被再给他一床吧。” “车上被子多得是,只管睡你的。”迟誉把被角一点点给他掖好,就看见他熟练地翻一个身面向宿昔,不多时宿昔感觉到热源,立刻手脚并用向前把他整个人抱住,脸贴着他的脸熟熟的睡了。 迟誉:“……” 三日后一行人终于入了霜迟城,侯爵府早已修葺好,可以直接入住,只是管阙晴上下打点少不了一番忙活,宿昔就住在离迟誉住所不远的镂竹轩,与浣过堂一般,屋外遍植翠竹,这个时节正是竹子最青翠的时候,迟誉生来最爱梅爱竹,可说是府里头一份的恩宠了,安顿下没有几天,迟誉便要奉命去边关开战,宿昔为他饯别,便邀他在城里的酒楼喝酒。 霜迟城还是几年前迟誉来过一回,如今看来却比从前繁华许多,四五月间百花齐放,街头巷尾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热闹不已,他已是霜迟城城主,宿昔陪着他在城里转了一圈,到酒楼坐下,点了菜便亲自为他斟酒。 既是饯别,自然少不了一味炒花生,迟誉吃了一口,直言不如宿昔当日亲手炒的味好,桂花清香混着果仁醇厚方是一绝,小二乐得拍着巴掌笑:“客官这样便是胡搅蛮缠了,我们城里去年秋天大雨,桂花都给打了下来,因而没有桂花入味儿,客官要实在想吃也简单,酒楼有陈年的桂花酱,买一碗配着也就是了。” “可见迟兄是个不识好赖的,人家请你吃饭,你还要当面挑出不是,我四处打听,这是霜迟最好的酒楼,迟兄这样难伺候,是不是只有合宫御厨才能博你一声赞呀。”宿昔用牙箸点点自己面前的盘子,因是喝饯别酒,也没点多少菜,不过一壶烈酒,一壶梨花清酒,一壶汾酒并几样下酒的小菜,他叨着一口蜜汁红芋吃了,迟誉忙称不敢:“宿兄多虑了。” 闻言宿昔禁不住一笑,又险些被呛住,一叠声的叫店小二拿茶来,喝了茶,缓过气儿来方好多了,斟出两杯酒来捧与迟誉: “此番做东,原意是为迟兄饯别,迟兄此去必多波折,宿昔只信人定胜天,便在此满饮此杯,预祝迟兄旗开得胜了。” 他少有这样正色的时候,迟誉心里说不受用是假的,与他碰杯仰头一饮而尽,复又为自己满上:“那也祝宿兄心想事成,无往不利。” “在此静候佳音了。”宿昔一仰手臂,饮尽杯中酒,到底梨花清酒后劲不大,不像那天的烧刀子那样厉害,他本不是不善饮酒之人,不过当时车马劳顿,才喝了几杯就闹起性子来,如今看来到底好多了,两人将两壶酒喝尽,才恋恋不舍放下酒杯。 “此番去往前线,与云霁乃是一场鏖战,也不知何时得归,你们不必挂念,都要顾好自身。” 迟誉咽下胭脂鹅脯,放下牙箸,对他正色:“阙晴我不担心,只迟珹要你多看护,自己也要多加注意,我可能年关也不能回来,索性这里冬日不比夙都那样严寒,你若有短的东西,只管向阙晴去取。” “迟兄不必挂念府中,管小姐必能顾好一切。”宿昔夹起一筷雕花金桔,那金桔就是吃外面一层皮,反而里面的果瓤酸涩,果皮上雕着精巧花样,难为酒楼的厨子怎么想来,他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似是赞叹似是感慨,许久才多说了一句:“自然,宿昔自己也会多小心。” “你是我从夙都带来,又是父亲所赐,身份自然格外不同,没有人越得过你去,不必忧虑。” 迟誉对着他点点头。 “这我知道。”宿昔莞尔,转而问:“只一样我心里放不开,还要迟兄指点,此番来霜迟,迟兄未带妻室,只怕尊夫人心里……” 他指的是董氏,迟誉一听便知,嘴角不觉漫出一点冷意,压低声音道:“她哪里算什么妻室,也当不起你一句‘夫人’,妻妾嫡庶尊卑不分,失了礼教,我虽不计较她往日逾礼之事,也早已不想见到她,只是她是先皇钦赐,不可休弃,否则岂非不孝,无论如何我已定居霜迟,日后大概也不会回去,只当是个闲人,白养在夙都罢了。” “宿昔冒犯。”迟誉以为他称董氏一声夫人是在外不便明言,其实宿昔不过是想借夫人一号讥讽于她,董氏傲慢,自认是原配嫡妻的出身,却只做了个侧室,难免心有不甘,往日便让府里众人以“爵妃”称呼自己,越礼穿戴嫡妻仪制,或是因父亲那名夙朝偏妾,宿昔对这等不识规矩的女人全无好感,只这样,装作看不见也便罢了,她却还嫌不足,一连两次宣见宿昔,讥讽他雌伏迟誉身下,谋取荣华,迟誉来霜迟前一晚,还漏液把他传去,直称可给他一个名分,以男妾之位留在迟誉身边,这样的侮辱宿昔从未受过,免不了要在迟誉面前提一提她的名字,还回这笔账去。 “无妨,你我之间不必说那些虚话,不过你提起董氏,我倒想起一件事。” “何事?”宿昔好奇道,随手把那枚久久夹在筷子上的金桔送进嘴里,迟誉还未来得及阻止,他已嚼破果瓤,脸上一变,随即掩住唇俯下身去。 “快喝茶。” 宿昔一连把剩下的半壶茶都喝了面上才好看起来,迟誉算是摸透他这一点,心有所思或心不在焉时,再酸再苦的东西都能面不改色嚼碎了咽下去,若在平时,他是极怕嗜酸的,一丁点儿也碰不得,那金桔酸到何种程度,眼泪都几乎下来了,捂着嘴道:“迟兄要说什么事?” “董氏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前几日新皇登基大选,选进宫做了嫔御,且十日前安乐侯子大婚,娶得是襄候家的女儿。” “安乐侯子大婚了?”宿昔只觉齿间一软,酸涩的余味还未褪去,一时间思绪翻滚:“迟兄是还记得——我那日对迟兄说的话?” “安乐侯子入府时,曾与瑞香见过一面。”迟誉缓缓摸着拇指上一枚墨玉扳指:“当时我已看出他们有心,那日她进宫参选,你在马车上和我说的……我都记得。” “当日不过随口感叹罢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是正理,岂能由小儿女家私定终身这般不孝不敬……”宿昔不知想到什么,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襄候家的小姐自是好的,父母长辈千挑万选,岂能有错,总不会害了他们……” 他觉得心里千斤重,连糯果鸭条吃在嘴里都失了香甜:“凄凄复凄凄,各自嫁娶,不需哀啼,只能说他们无缘罢了,先皇驾崩,瑞香郡主——亭贵人有孕,由太贵人晋为太妃,如今已尊贵如凤凰,安乐侯子业已娶妻成家,今生怕是无缘再相见了,说到底,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人若能只按自己意愿活着,不必为世俗门楣所牵累,不知是何等幸事。”迟誉亦感叹。 恰逢楼下有名粉衣少女奏响了琵琶,许是附近的琵琶女,小小年纪不过豆蔻,已有这样柔婉凄哀的曲调了,那是首夙朝民间相传的歌谣,也不过寻常富贵人家一朝潦倒,硕大一份家业顷刻间被瓜分,妻子离散家破人亡,虽在这酒楼里弹奏是不合时宜的,却也是警世,宿昔摇一摇手里折扇,似是无意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 他跟着曲调生疏的唱起来,摇着手里的扇子,那折扇异常精巧,雪白的扇面勾着栩栩如生一副月下桃花图,竹骨如玉,正是迟誉赠予他那把糜竹扇,还系着小小一枚扇坠,是一块明黄色玉诀,随他的动作击打在桌面上,发出清亮响声。 “你真是喜欢这把扇子。”迟誉不由笑道。 “糜竹即使在陵苑也是极珍,又是爵爷亲赠,焉有不爱之理。”宿昔的笑意熟练仿佛做过千百次一般,他着一身白袍,恍若江南湖畔绰约白莲,低垂的眉眼都含着笑意,适逢少女奏完歌谣,从新换了一首耳熟能详的小调,他便从怀里掏出猿骨笛,送到唇边吹响,慢慢应和着楼下人的琵琶声。 迟誉不再说话了,安静听他吹笛,笛声空冷清亮,忽高忽低应和着宛扬的琵琶声,悠扬在楼里楼外,他跟着笛声,以指节敲击桌面,也慢慢应和着他。 第二十七章 迟誉此番前往前线,不日就将启程,边关处于夙朝、云霁与陵苑三国之间,陵苑气候温和,因此边关之地也并不十分苦寒,加之已是四月时节,天气转暖,不算难捱,宿昔非在编的兵士,自然不能与他一同前去,还是留在侯爵府里,他前一个晚上去探望迟珹,就见迟珹坐在桌子后面,手里忙活着什么东西,好奇的凑过去打量。 “宿先生?” “在做什么?”宿昔问道,目光在他手上转了一转也猜不透,那倒像闺阁女儿的物件,络子上并着一尾摇摇欲坠的松石:“怎么自己动手做这些?” “这是如意络。”迟珹手上停也不停,只他到底没做过这样的玩意儿,动作笨拙,生涩得很,宿昔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 “夙朝在前线的士兵,家里人都会亲手编这枚如意络,以求平安如意,事事顺遂。”他把剔透的绿松石挽过雪青色丝络,十指错开编织,过了好一会儿才熟练了一些,开始着手最后的程序:“给父亲编一个带着去前线。” “孝心难得,你父亲定然高兴。”宿昔欣然一点头:“这样很好。” “我幼时,父亲还常常带兵打仗,后来就日日在府十分清闲了,这次封将军征战,还是几年里第一次。” 迟珹摇晃手里的如意络,那络子的丝线选了雪青色,并着月白底衬,系了一枚青绿的松石佩在上头,看着十分清逸,宿昔知迟誉爱绿色,在他身边坐下,倒了一碗茶喝:“所以更需你的如意络,明日你亲手赠与他,再好不过了,这茶不错,有没有点心配着吃一点,我还没有用晚膳。” “有管姐姐送的莲子酥。”迟珹无奈起身,把一个食盒放到桌上。 转眼到了天明,清晨迟誉就上马赶往营地,府里众人也起得早,齐齐在府外送行,此番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来,管阙晴面面打点妥当了,领着众人向迟誉拜道:“祝侯爷此番旗开得胜,早传捷报。” “借你吉言。”迟誉在马背上点一点头,四处看了看,又收回目光,道:“宿昔何在?怎么没看到他来送行。” “宿先生还未起床,说身子不适,不来送侯爷了,是请侯爷承他的心意。”管阙晴仰头答了,这时迟珹也向前来,把手里一枚松石佩双手奉到他手上:“父亲。” “这是何物?” “是如意络。”迟珹低头道,“这几日急赶慢赶为父亲编出来的,愿父亲此番出关,无往不利,事事如意。” 这如意络是雪青的络子编起来,系了枚松石佩,迟誉爱碧色,想来迟珹也用了不少心思在上头,但迟誉向来不喜迟珹花费心思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管阙晴向前一步,想帮迟珹说几句话,果然听迟誉皱眉道:“男孩家弄这些脂粉气的东西做什么。” 迟珹本是满心念着父亲平安才特意编了这如意络,虽本也不承想能听到父亲夸奖,这样的话却实在过分了,捧着如意络的手微微放下去一点,管阙晴眼看不好,刚要说话,就见迟誉从马背上俯下身去,接过他手里的如意络:“编的倒不算难看,你一片心意我收下,必会安然得归,你放心,往日里好好跟着师傅,不可荒废学业,以后不可花费心思在这些物件上了。” 迟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心里十分欢喜,忙拱手道:“儿子知道了,宿先生说父亲此去出关,要率兵在两界山驻扎,两界山向来是兵家重地,万请父亲保重自己。” “好。”迟誉挺直背脊,挥动手里马绳,随行士兵早在城外候着,汇合之后便一同驶向两界山,天色日头正火,他握着缰绳,心里暗自思忖。 宿昔说的不错,两界山是夙朝与云霁、陵苑间的交汇处,易守难攻,素来是夙朝天壑,他此番前去两界山外对战云霁,虽然占了地形优势,但也不可谓不是身负重任,两界山是夙朝兵家重地,一旦外族占领两界山,攻入夙朝便是势如破竹,他无论如何亦不能让两界山落入云霁手里,因此此番与云霁一站,非胜不可—— 这样率兵而行,走了也约莫着一个多时辰了,日边红云似火烧,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迟誉挥手命士兵停马休整,自己也稍作休息,从马背悬挂的袋子里掏出水壶。 忽然间他动作停住了,从行囊里摸出一根柳枝,柳枝柔韧,柳叶青嫩,是一根嫩柳,充作饯别远行之礼,想也知道是谁放进去的,他握着柳枝,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 迟誉走的当天宿昔未曾去送,其实他心里也颇多矛盾,一方面,他属意迟誉一举攻下云霁,顺遂他长久来的心病,一方面,他又恐迟誉真有攻下云霁的实力,日后与迟誉兵戎相见总是不便,且夙朝此番若是把云霁纳入版图,实力必会大增,对陵苑也绝不是好事,在房里喝了一大壶茶,到底没有出门去亲送,只在行囊里放了一根柳条充作远行饯别之礼。 其实就算迟誉此番真的旗开得胜又怎么样,往近了说,云霁亡国对陵苑有百利,往远了说,迟誉有了军功傍身,得到夙慕重用,也合乎他不远万里来到夙朝的目的,细细琢磨了一会儿也便想开了,披上外袍出门。 不多时进了五月,日头更盛起来,边关之地靠近陵苑,果真比夙都更暖和许多,这里丁香开得晚,直进了五月才堪堪开花,宿昔记念着他的桂花酒,清早找了个篮子去摘丁香,迟珹也在一边帮他的忙,那白丁香一夜被春风催开,一朵朵都十分洁白剔透,趁新鲜的时候摘到篮子里,满篮都是袭人香气,迟珹跟着他摘了一会儿,问道:“摘了这花要做什么?” 宿昔掐一朵玲珑的白丁香,他手指纤颀,拢在一起十分好看,左手指根带着一层茧,也不知是怎么留下的,拿着丁香凑到迟珹面前,教他闻那新鲜的香气:“好闻么?” 迟珹点点头。 “去年存了些桂花,今年正好拿出来酿桂花酒,要用新鲜的丁香入味。”宿昔把花往篮子里一放,看摘了也有两篮子之数,已经足够了,便道:“如此便绰绰有余了,回去吧。” “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酿酒?” “你有兴致当然可以。”宿昔和他一路走回大厨房去,先净了手,把篮子里的白丁香捧出来放到空闲的蒸笼里,此时不在饭点,厨房里器具也是空闲,他又一点点教着迟珹:“这味白丁香最招虫,有些摘回来,里面会伏着蚂蚁,不能让它沾水,直接放进蒸笼蒸出来再清洗,碾碎了入酒,这样入味又干净。” 迟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俯在灶台旁边看他忙活,宿昔在他额角弹了一下:“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酿酒,还不快帮忙?” “嗯。” 宿昔捧过一罐江米,打开罐子用温水浸了,指给迟珹让他拿过蜜糖罐子,把泡过的江米蒸上蒸笼,六分熟的时候捧出来拌上蜜糖,放到太阳底下去暴晒。 “霜迟这边气候倒格外好,较之夙都温和多了。”宿昔给自己遮一遮头顶日头:“只这样的天气,晌午连胃口都没有,你饿不饿?” 迟珹摇摇头。 “那就下午吃点点心。”宿昔摸摸他的头发,半蹲下去给他把外袍脱了,免得受热:“这桂花酒做了,还得几个月才能酿好,也不急在一时,你且学着,以后酿给自己喝。” 迟珹又点点头。 他性子老成,不比同龄的孩子那样撒娇弄痴,爱玩爱闹,又不似宿渫从前那样性子柔和安稳,叫人怜爱,宿昔虽疼爱他,也常常不知怎么待他好,两个人搬着板凳一左一右坐在大厨房外面等江米晒好,也有路过的仆役打听在干什么,宿昔笑吟吟与人倒预备着酿桂花酒,也没有人出声找他不痛快。 横竖是得侯爷宠信的,没干出格的事儿便罢了,由他带着珹少爷胡闹,江米晒好了宿昔把盆搬回去,随手炖了蛋羹给迟珹填填肚子,把蜜糖搅进江米里去捣烂,洒上桂花和白丁香,继续琢磨他的桂花酿。 那一年清明来得晚,到了五月里,霜迟城各家各户忙着祭拜先祖,宿昔出府去买糖葫芦吃,沿着街走回来,回自己屋里喝了杯茶,左右没有什么要紧事做,便把前几日积攒的画了一半的字画拿出来画完,正听院外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却是阙晴。 她穿着家常旧衫,腰间别着团扇,松松挽了个秋蝉鬓别一枚草虫头,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和他笑盈盈的见了礼,宿昔忙把她迎进去,亲手给她倒了茶,阙晴放下篮子端起来喝着,因宿昔问她篮子里是何物,便道是青团子。 宿昔在城里逛了半日,早就饥肠辘辘,把那篮子上覆着的青布打开,见是一盘煮的剔透软糯的青色团子,拿起来就往嘴里送,管阙晴喝完茶时,他早已吃完一枚,伸手去拿第二个。 “先生?” “宿昔失礼了,只是腹里实在饥饿。”宿昔浑然不觉,道:“只是这团子做的也太小巧了些,鹌鹑蛋大不了多少的一个,不够果腹。” “这青团和折的元宝原是送与先生祭拜先人的,非是果腹之物。”阙晴哭笑不得,把盘子拿出来,和元宝一并放到桌上,一一的指给他看:“还有一包药草,近来暑热虫多,特定给先生送来,有艾叶,半枝莲和天竺葵,都是驱虫的好东西,先生自己捡着用就是。” “霜迟气候温和,五月里就有点闷热了。”宿昔点头称是,见管阙晴腰间别着团扇,因而笑道:“管小姐齐全,早就连扇子都备下了。” “我也是个拙的,这是昨年中秋宫里赏下的扇子,侯爷随手给了我,我爱的什么似的,清明闷热,又捡出来用。”那是一把合欢团扇,扇面以苏绣绣着簇簇开得正盛的合欢,颜色香嫩,管阙晴抽出来细细看了一看,还是不由赞道:“新裂齐执素,皎皎如霜雪,载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中秋团圆佳时赏下的合欢团扇,侯爷真是个有心的。” “管小姐好才情。”宿昔赞叹:“正是这个道理。” 管阙晴虽多年在府主持事宜,说话行事都十分老练有气度,但她毕竟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姣好的时候,她又生的美貌非常,犹如流云回雪,清逸出尘,执着团扇轻笑吟诗时宛若谪仙,宿昔不由赞叹果真如仙姝一般,放眼陵苑三千里,也找不出这样标致的人物来。 也难怪董妗仪对她颇多提防不满,皆因她生得太好,又是和迟誉一同长大的,董氏如何能不疑心她与迟誉有私?就是迟誉到霜迟城,不带侧妃,偏带了这么个清清秀秀的总管,外人不清楚的,看了也皆道她是侯爷的房里人—— “先生想什么,这样入神?”管阙晴莞尔一笑,截断他的思绪。 “我想……”宿昔对管阙晴倒颇多好感,不愿让她觉得自己登徒,只是心里一个疙瘩,也不知怎么,不面对面问上一问就无法释怀:“阙晴小姐如今业已有双十年华了,不知——何时婚配——真是宿昔唐突了。” 管阙晴面上一变不变,只眼里笑意深了些:“不曾有这个心。” “可我看侧妃……似是有心……”宿昔立刻道:“宿昔冒犯一句,管小姐才貌双全,心里经纬不输寻常男子,这样的资质,若委身平常人家岂不可惜,你又与侯爷要好,倘若……” “先生别是想多了吧。”管阙晴有点无奈,在心里叹了一句,唇边漫出一点笑意:“且不说阙晴没有这个心思,侯爷也只当我是妹妹,万万不是先生想的那样,真是先生多心了。” “侯爷天人之姿,龙章凤彩,管小姐竟果真无心?”宿昔心里一轻,嘴上却不动声色。 “这话说的露骨,先生唐突了。”阙晴偏过头去,把手里的合欢团扇往桌上一放,“啪”一声轻响,“侯爷再如何,我只视他为主子,冒犯说一句,不过半兄,先生何必拿这些话来损我清誉。” 宿昔知道自己唐突了,忙俯身赔罪,管阙晴看得清楚,却不想宿昔自己还是个糊涂的,有心点拨他,道:“先生只看侯爷赠了阙晴一把扇子便有此问,我记得侯爷也赠过先生一把糜竹扇,那我也问先生一句,是否对侯爷有心?” “小姐这话来得奇怪。”宿昔听这话一怔,不自觉后退半步:“何来此言?” “我不过学先生有样画葫芦,并无别的意思,先生既说自己无心,就请先生信了我也是无心一问吧。” 管阙晴敛了面上笑意,看宿昔脸色便知他懂了自己话里意思:“宿昔惶恐……” “先生请别这样说,侯爷素日厚爱先生,我们都看在眼里,侯爷视宿昔为知己,人生在世觅得知己,本就是一大快事,阙晴为侯爷高兴,也为先生高兴。” “是我冒犯了,引出小姐这样多的话来。”宿昔把脸上神色悉数掩了下去:“只因为侯爷如今还未大婚成家,管小姐又天人之姿,才有此一问,实在唐突,便和小姐陪个不是了,想来先帝刚去世,陛下虽为朝政所累,以二十七日孝聊表心意,爵爷是先帝亲子,却是要守足三年的,三年守孝过了,自会择好出身的小姐迎为候妃。” 管阙晴并不点破他,只道:“先生这话也在理,热孝未去,议论这婚嫁之事实在不孝不敬,就点到这里吧,倒是我前几日读书,看了一篇商调《错葫芦》十分有趣,烦请先生讲给我,是什么意思。” “两情人,各一舟,总春心,不自由,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管阙晴似不禁意的读,一面收回桌上的团扇轻摇:“活冤家犹然不聚头,又不知几时消受,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牛。” “不知先生是否通——这错葫芦究竟讲了些什么?” “前几日得了些香粉,我一直用不上,正想给管小姐送去,可巧你就来了,快到屏风后面我拿给你看看。”宿昔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一时间哪敢开口说话,忙错开话题,请管阙晴到里屋去,捧出一个小小的定窑瓷盒,打开来给她看。 “这是用玉簪花,新鲜的白丁香加上玉兰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再用胭脂并花露一同蒸出来的,东西倒不难得,难得的是这心意,你拿回去擦上,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难得先生有心记念着阙晴,只是到底你我之间多有不便,男女大方,脂粉这样的东西实在不敢收,烦请先生不要见怪。”管阙晴欠一欠身,连忙推辞,宿昔不过随口找样东西把话题撩开,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也知自己登徒,忙请她起身。 “香粉这样的东西,原是要成家新婚梳妆,夫君亲手给擦上的,世间女儿哪个不希冀这般?与他春日早起把花带,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岁月随影踏苍苔,俏语娇声满春闺,如刀断水分不开。”管阙晴笑一笑,正起身来,她这番话说出来,宿昔面上就不是很好看:“这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原是夫妾之事,管小姐日后做好人家结发妻子,再尊贵不过,怎能如此甜腻,正经夫妻间原不能这么失了礼数。” “皆因你没有自己经过情爱之事,才有此言论,心心相印,原不在嫡庶妻妾,虽我也没经过,同样劝不得你,却至少看得比你多些。”管阙晴莞尔,“先生勿觉得我放浪,妻妾是妻妾,情爱是情爱,虽世间男子敬爱妻房,不可过重妾室方是正理,也总有那么几个例外的。” “……只因我不喜妾侍一说,又不喜那些男怨女痴才有此言论,烦请管小姐不要介怀罢。”宿昔生母是陵苑公主,父亲却甚宠爱云霁出身的妾室,宠妾灭妻,因而宿昔才素来极厌那些个不识身份不分尊卑的妾室,此番管阙晴言论句句在理,他不便多言,管阙晴也不继续打扰,回了礼一个人慢慢走了。 只她人虽然走了,那话却还历历在耳,宿昔心里乱作一团,本还觉得饥肠辘辘欲去寻点东西果腹,一番折腾下来也早没了力气,随手关上了院门。 第二十八章 清明过后天气逐渐热起来,再不复春夏交际那样适宜,等再凉爽下来已是季秋九月,一连下了几场秋雨,迟誉征战在外迟迟未归,夙朝大军与云霁对峙于两界山外,宿昔闲来无事,只一个人在府里打发日子。 襄阳侯府里合欢丁香都开败了,季秋正是菊花初绽的时节,他不过画几幅菊花丹青,教迟珹作画打发时间,手腕的伤这辈子许都痊愈不了,提笔下力的时候还是会疼,用不上力,也没有法子根治,只一个人挨着罢了。 他有时也想起迟誉执着他的手,一笔笔教他落笔写字,那情绪初想起来是烦乱尴尬的,日子久了,却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甘甜心安,便按迟誉教他的法子,再慢慢手把手教迟珹练字。 迟珹生辰在十二月里,还有约莫三个多月,倒也不急,只隔三差五看着他习字练画,这孩子毕竟没有年纪,娇软得小兽一般,纵使少年老成,也是孩子心气,宿昔本就喜爱他,又每每看着他忆起宿渫,心里更是发软,待他十分亲近妥帖,两人便时时黏在一起。 那日府里新开了绿菊,现择那娇嫩的花苞摘下来催人做了菊花酥,急急的给迟珹送去尝鲜,天色发凉,他套了件厚实袍子,拎着食盒慢慢沿着小路走,迟珹还是依往常习惯在院子里画画,见面连忙把他迎进去。 “刚开的绿菊,催着摘下来做了点心,我想着你爱吃花糕,也算给你尝个新鲜,厨房刚做出来的,热腾腾的最好吃,快坐下。”宿昔催他坐到自己身边,把食盒打开。 宿昔对他好,这迟珹是知道的,时时探望,处处都细心妥帖,竟比亲生父亲的迟誉都比下去几分,他心里虽刚开始因宿昔是父亲宠侍有几分小心,相处下来也抛了那些谨慎心思,两个人倒是愈发亲厚起来了,话不多说净了手,便拿起一块菊花酥来。 “我听说这菊花酥要新鲜的菊花苞摘下来,配上蜜柑和佛手才入味,清新不甜腻,只府里短缺,一时寻不到这两样东西,你先尝尝鲜,明儿再细细做出来。” 宿昔说的诱人,自己却一块不动,只把下颚搁在手臂上盯着他吃。 “先生也请。”迟珹把食盒向他那里推了一下。 “菊花性寒,我身上本就湿气重,虚寒得厉害,近日又阴冷,郎中说吃不得这个。”宿昔闻言皱一皱眉,颇为惋惜:“菊花酥就是要最嫩的花苞才好吃,我看我今年是没这个口福了。” “花落花开总有二度,先生明年再吃就是了,并不可惜。” “你嘴里塞得那么满,哪里知道我的眼馋。”宿昔夹一夹他鼻子,看着他把菊花酥咽下去,笑着才要起身,就见迟珹脸色有点难看,抚着胸口,倒了盏茶给他喝了:“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这菊花酥味道倒有些奇怪。”迟珹不好拂他的好意,连忙摇头,宿昔凑过去掂起一枚,只看色泽香气俱是上佳,心里也疑惑,刚要入口,只闻得一声巨响近在咫尺,却是迟珹摔了食盒,打翻小凳往地下倒去—— 宿昔面上失色,弃了点心俯身去扶他,见他面如金纸,额头鬓角俱是冷汗,只揪着胸前衣襟,当机立断把他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摔开门唤来两个服侍的人,摸出一块整锭的银子,吩咐赶紧去请大夫。 “可是方才菊花酥吃得不好?” 宿昔回到榻边,就见迟珹面上已经发青了,双唇俱是紫色,十分骇人,像是中毒的征兆,他常年领兵在外,跌打损伤、中毒受损只余的阴毒之症再精通不过,忙闻迟珹口里的气味,又给他把脉。 试脉象确实是中毒所致,他又把散在地上的菊花酥掰开,低下头仔细闻了,面上一滞。 当年董氏害死迟珹的生母阿毓,便是替换了送与她的杏仁,这杏仁分为两种,一味甜杏仁一味苦杏仁,甜杏仁味美,是难得的佳果,苦杏仁则含有剧毒,阿毓那日因年关好时节贪嘴,多食了她送来的有毒的苦杏仁,立即毒发致命,是宿昔亲眼所见,还曾留了一枚作为铁证,以备日后不时之需,谁想得到生母被毒物害死,今日又有人来给儿子下毒呢? “先生——先生——”迟珹难受极了,俯在榻上,他还那么小,受了伤害连哭叫的声音都发不出,只用葡桃般黑漉漉的眼看着他,那双眼睛和迟誉那么像,又那么幼小,像极宿湄和宿渫幼时,宿昔只觉心里一紧,疼得说不出话来,连忙跪到榻边。 “宿昔,宿昔……父亲……” 迟珹话都说不出来,嘴唇乌紫,揪着他衣角的手都渐渐没有力气,逐渐松开了,宿昔把他拥在怀里拍着后背,道:“你坚持,我去给你备点东西医治,吐出来就没事了——你听话——” 迟珹哪里还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把手指绞在他衣角里,死死不松开,那脸色让宿昔想起阿毓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痛苦难当,当年他想告诉迟珹,他的生母阿毓是被侧妃董氏害死,却又作罢,现在是不是该告诉他的时候?如果迟珹得知了此事,如果迟誉知道是董氏谋害了儿子的生母…… “珹儿如何,快让我看。”这时身后一人唤道,宿昔回头一看,正是得了消息赶过来的管阙晴,清丽的脸上带着一点惊仲,但到底是多少年历练下来,经过大场面的,也不多失措,强撑着镇定,看着宿昔道:“怎么回事?” “这点心被人下了毒,要害小侯爷性命。”宿昔一指地上,他想说的话被管阙晴无意阻断了,心里有些乱,一时间也不知做什么表情才是适宜的。 “我记得先生通医术,可看出来是什么毒?”管阙晴在床沿坐了一点儿,用手抚着迟珹的额头,沉声道。 “是蝮蛇草。”迟珹半昏半醒中还不忘揪着宿昔袍子一角,死死不肯放手,他拍拍迟珹的手以示安抚,“蝮蛇草是剧毒,幸而小侯爷吃的不多,应该没有大碍。” 管阙晴听毕连忙吩咐婢子备下浓盐水给迟珹催吐,把吃进去的点心和毒物吐出来,宿昔半坐在榻上,扶着他的肩给他喂温水漱口,又让他服下烧焦研碎的馒头粉,吸出毒物,一番折腾,才看着迟珹脸色好了些,宿昔和管阙晴一商议,叫把厨房里的厨子帮工一并带进来,当面搜身,看是谁在点心里下毒加害于他。 “虽说脏东西吐出好些来了,到底不干净,于身体有碍,还得找几个郎中,好好开上几服药吃,调理一番。”管阙晴慢慢扶着他躺下睡了,摸着拇指上一枚粉嫩的扳指道。 宿昔应声:“已打发人去请了。” “先生说刚做的点心被下了毒,能在新鲜吃食里动手脚,必是厨房的人,现在纠结起来一个个搜身盘问,不愁问不出。”阙晴又道,“虽说男女大防,少爷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能不谨慎严查,若有不依的,直接找男人扒了衣服,上上下下都检查清楚,但凡有一个藏污纳垢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我绝不容她!” 她这话是说给那几个扭扭捏捏不愿从命的厨娘说的,这些人素日哪见过总管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都骇住了,不敢再乱说话,站在那里由着老嬷嬷挨个儿带进屋里搜身,正这个时候随从请的大夫来了,连忙请到屋子里给迟珹把脉。 那大夫不过而立年纪,拎着一个小药箱,管阙晴避到内室,宿昔忙不迭把他迎到床边,撩开帘子,大夫上手给迟珹试了脉象,又拨开眼皮看了几眼,迟珹早昏昏沉沉的,做不出什么反应来,宿昔道:“是蝮蛇草的毒,灌盐水吐了一些,也吃了焦馒头,烦请大夫好好看看,斟酌几服药吃罢。” 大夫连连点头,焦急道:“小少爷情况不好,毒已经深入五脏了,快用人参吊着,再煎出药服下。” “这样严重?”宿昔一愣,方才为迟珹把脉,倒觉不出太大不妥来,但既然大夫说了,忙传唤随从,取来人参给他吊命,又照着大夫的药方拿下去抓药,赶紧煎出来。 “宿昔?” “我在这里。” 迟珹揪一揪他的袖口,宿昔坐到他榻边,拿帕子给他拭汗,那人参用下去,逼得他满脸绯红,额头烧得滚烫,自然难受,宿昔只好劝他:“良药苦口,你忍这一遭,很快就好了。” “父亲……” “渴了,要喝水……父亲……” 听他这么说,又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喂了半碗水,把大夫请下去喝茶,管阙晴才从里间出来,走到榻边:“少爷到底没有年纪,人参吊命药性太烈,恐反而不好。” “待会儿药好了,热热的喝上一碗,也不用受这个罪。”宿昔摸着他的前额,目光流过院子里那一片狼藉,皱眉道:“搜出什么来了?” “左右是当时厨房里的人,定能找出线索来。”管阙晴沉声,接过婢子端上来的药,宿昔把迟珹半扶在怀里,阙晴就吹凉药一口口喂给他喝。 迟珹素来懂事,也知道良药苦口,乖乖的喝了半碗,管阙晴试着他额头,给他擦干净唇边的药渍,道:“我试着怎么更厉害了些?” 宿昔仔细一看,果然烧得前额滚烫,蜷在他怀里不住呓语,拍拍他的肩道:“怎么了?” 迟珹难受得说不出话,脸色青白交错,独双颊绯红,烧得神志不清,俯在榻边干呕,他在宿昔跟前养了一年多,早有了感情,宿昔安能不心疼?把他抱在怀里柔声劝慰。 “烧得好厉害。”阙晴试试他额头,拿帕子给他擦汗:“方才不是已经好些了么,怎么又反复起来?” 宿昔面上阴晴不定,端过迟珹喝过的药闻了闻,脸色立刻就沉郁下来,把碗往地上一砸,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把那大夫带上来,谁去请的他?也一并发落上来。” 管阙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唯唯诺诺的下去了,不多时仆役押着两个随从并先头那个大夫进了房门,宿昔指着地上的瓷碗碎片道:“药里多有枳实、石膏,都是受不得的虎狼药,迟珹年纪小,如何受得了这个,你为何给他用这些个烈药,为何要他用人参吊命,弄得他发起高热,加重病情?” 大夫说不出话来,他本想胡乱凑一方药,拿了钱立刻就走,谁知道这家主这样厉害,这么快就看出是药不妥来?多少年没遇过这样的事,只唯唯诺诺站在那里。 “你们两个从那里请来这样的大夫。”见他不回话,宿昔也不恼,转而问跟着迟珹的那两个随从:“竟然医术这样泛泛,害小侯爷至此?” “我们……我们——” “说。” “街上一时找不到医馆,我们担心少爷病情反复,就随便拉了个郎中进府,实在没想到是个半瓶子晃悠坑蒙拐骗的——” “你们竟然这样胡言,明明是你们——” “在这儿住了半年,竟然连家医馆,连个大夫都找不到?”宿昔打断大夫的话,冷笑道:“趁我有心情问的时候招出来,等我没兴致了,挨个儿拉下去等侯爷回来处置。” “我们没有,我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随从闻言往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小声道:“请先生不要责怪,先生不是给了一大块银子么,我们一时糊涂,在街上拉了个虎狼郎中,塞了一点碎银子,那块银子……被我们兄弟装了——真是一时鬼迷心窍,请先生——” “就是说你们私吞了那块请大夫的银子,随便找了个半瓶水的郎中进府,害得迟珹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宿昔怒极反笑,目光在三人身上慢慢流走过去,猛地一拂衣袖,桌上的茶壶应声而落,摔碎到地上发出响声:“这是侯爷的独子,是小侯爷!如今你们就敢不把他当主子,为了十两银子谋害他性命,这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掂量清自己有几颗脑袋,够再赔给侯爷一个儿子!” 他往日里最和善不与人动怒的,这样发火还是府里人头一遭见,一时间都骇得不敢说话,立在原地,这时有人从院子里来报,已搜出下毒的人,只说自己鬼迷心窍,要谋害宿昔,才在点心里下毒,不想那点心宿昔没吃,倒被迟珹误食了,宿昔自是怒不可遏,叫人把胆敢下毒的和那两个随从一并拉下去打死。 “小姐,这……”婢子轻声请示阙晴的意思,毕竟她才是这府里总管,宿昔此番也是逾矩了。 “问我做什么,再过几年,这府里也不是我做主了。”阙晴抿唇一笑,看迟珹状况已好了些,腹里东西吐干净了,再喂他喝上几口水:“胆敢冒犯少爷,就是拖下去五马分尸都不为过,去吧。” 管阙晴向来知晓迟誉对宿昔的情意,宿昔在府里想干什么,她一般是不加以干涉的,何况此番危害到迟珹性命这样大胆,更是不教训不行,很快就有身强力壮的劳工把那几个胆大包天的拉到侯府门前,褪尽衣裙,结结实实打了几十板子,其实打板子还在其次,光天化日下褪了衣裙才是对女子最大的羞辱,宿昔火气未消,哄迟珹睡了之后亲自看着打完,又让扔了几件衣裙蔽体,一个不留逐出府去。 “先生无需动怒,此番蝮蛇草之患,少爷是为先生挡灾,我竟也不知府里还有这样离心背德对先生心怀歹意的,真是阙晴疏忽了。”阙晴把一个小小的景泰蓝暖炉塞到他手里,用眼神示意他回屋:“眼看着季秋九月,夜里雨水也多了,恐扰得人不得安寝,先生快回去看护少爷罢。” “侯爷迁来霜迟不过半年,又常常不在府中,我竟不知是谁和我结下这样大的梁子,竟冒着误伤小侯爷的风险向我投毒。” “此番少爷无恙已是大幸,一切都要等侯爷回来做主,先生只看到一个少爷,殊不知少爷之上还有侯爷,侯爷之上还有圣上,圣上之上还有先皇,环环相扣,利害干系,岂是一块菊花酥抵得过?” 她这番话里意思说得再明白不过,就算是有人收买了厨娘给他下毒,此事也只能大事化小,侯爷上面还有当今圣上和先皇,先皇赐下来的,再怎么不妥当,也万没有发落的道理,只要她没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谁敢开这个口忤逆先皇旨意,让迟誉背上不孝的罪名呢。 “董氏……”议论侯爷内室到底不妥,这名字也只在宿昔唇边过一过罢了:“若她不赶着上来作死,这次的事我就暂且掖下,若还不安分……就别怪我不给她留这个情面了……” 他拢紧怀里的掐丝小暖炉,又想起什么似的对管阙晴道:“我回去看看小侯爷有无大碍,管小姐记得明后两日把粮米和衣物派下去,可仔细着些。” “劳先生费心,已经都预备下了。” 宿昔说的派粮米是他早几个月想出来的法子,今年迟誉租地收成好,便和阙晴商议了挪出一些来,召士兵挨家挨户送到霜迟城里去,一方面接济民生,一方面也是为迟誉赚得美名,迟珹在榻上睡得熟,他衣不解带看护了一夜,天明才起身换了外袍,一个人慢慢踱出府去了。 去的还是几个月前他与迟誉饯别送行时的那家酒楼,当时春回大地,触目都是柳色新新香花鲜妍,如今秋来百花杀尽,已是露出了萧索之态,不复当日了,宿昔点了一壶汾酒,坐在窗边慢慢喝,从雕花的窗可以看到外面街道上扛着粮米并过冬衣物的士兵,出声道:“这便是襄阳候要送去百姓家里的东西了吧?” 他穿着繁复长袍,外面松松套了一件狐肷,折扇搭在手臂上,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配饰,相貌清丽,让人不由得赞一句好一个翩翩公子,店小二闻得此言,凑上来笑吟吟的道:“可不是,自从襄阳候做了咱们城主,衣食住行样样都想到了,对城里百姓也好着呢!” “他是一城之主,爱护百姓本就是责任。”宿昔道。 “哎,话不能这么说,城主归城主,以前也没见哪个城主自己省出米面衣服来给百姓体己啊,还送了过冬衣物,独我们侯爷这一份!”小二凑到他耳边,交口称赞:“虽说侯爷是迟郡王的儿子,可我听夙都来的人说,那是金尊玉贵的先皇骨肉,过继给了郡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可不,一登基就封了侯爷,赏下三城,有这样的城主,也是我们福气啊。” 宿昔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扬起一抹笑意,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士兵身上,淡淡道:“说的好,城里能这般门户不闭,富足安乐,家家有米过冬,有衣避寒,也真是多亏侯爷仁爱,体恤万民了……” 再过了几日是桂花酿酿好的日子,宿昔早早候在树下面,寻人刨土把地下的几个大坛子搬上来,撕去顶上一层红绸,顿时便是清香扑鼻,他用勺子舀一口喝了,又用筷子沾了一点喂给迟珹,问他:“滋味如何?” “十分甘甜。”迟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回味道:“和寻常的酒不一样。” “好你个小兔崽子——”宿昔揪一揪他耳朵,训道:“可见你素日就偷喝过酒,虽说男儿善酒,到底不是好东西,偶尔尝一尝是无妨,只一样,不许饮多了,你身子弱,别又给自己找些不痛快。” “宿先生多少话要说?”和他越相熟,这人的话就越多,迟珹无奈应下来,就听宿昔接着道:“这桂花酿统共得了三瓮,一瓮留着和阙晴小姐一起喝,一瓮存起来等到年节的时候打开,还有一瓮,不如差人送去前线予了将士,桂花酿甘甜不醉人,喝了也不耽误战事,加之季秋了天气冷下来,也可借这久驱除寒气,岂非一举多得?” “先生说得有理。”迟珹点点头:“且桂花酿里的桂花都是八月桂,八月十五团圆节,也可为将士们解思乡之苦。” “多大的人,就又有这样剔透的心思。”宿昔赞赏的摸摸他的头:“既这么着,传了人进来,快马送去就是了。” 只是此番他的盘算落了空,非但没有把桂花酿送到塞外去,且得回来一个消息。 迟誉重伤,现正在营中修正,危在旦夕。 消息是快马加鞭传回来的,也不敢让迟珹知道,管阙晴天色一亮便把他传了过去,宿昔乍听是前线传进来的消息,拱手笑着就要拒绝:“侯爷传给小姐的话,我这个外人怎好得知。” “侯爷受伤了,现有性命之虞。”管阙晴不和他打马虎眼,径直道。 宿昔闻得此言,一时间站在原地半响没有回神,难以置信道:“侯爷受伤了?还是致命的重伤?” “夙朝善骑射,又兵强马壮,与我兵马在两界山边境盘桓周旋不下,一直以来都是势均力敌,前几日他们派了人马偷袭军营,将军就——”传话的线人道:“就中了两箭,都射在要害地方,怕是不行了——” 迟誉此番前往前线诛灭夙朝,领将军衔,宿昔没等他说完,狠狠一摔袖子:“不行了?你怎知他是不行了?若此言有半句虚假,我便代将军治你个谎报军情之罪,拖下去用浸了火油的藤鞭,直抽到皮肉离骨为止!” “属下不敢有半句隐瞒!” 线人喏喏,脸色都发青了:“两箭都透了胸前,万幸没有淬毒,当时就出了好大一滩血……”宿昔别过脸不看他,半响没有说话,只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 他也说不出话来,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似有千斤重一块巨石压着,呼气都不通畅,又仿若千百只蚁虫不住的啃咬,搅得心乱如麻。 “现在呢,夙朝兵马如何,两军胜负多少?” “属下得了消息就急匆匆赶回来报讯,在路上逗留了几日,实在……不知啊……” “既还未得胜,又让你拼死奔回来传这消息做什么?”宿昔怒从心起,唇角反而弯起来了,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左右还有一口气,他也不怕两界山被云霁攻下,消息传回来,成了整个夙朝的笑话?还没到真刀真枪那一步,竟已害怕了?” “先生?”线人不解他的意思,跪倒在地不安的道。 “起来。”宿昔面上情绪半点未变,刚欲说话,就听房门被大力推开了,几个小兵跌跌撞撞的奔进来,跪倒在宿昔面前。 “慌慌张张做什么?”管阙晴颦眉道,“起来说话。” “不好了,我们得了消息,有一支云霁的兵马朝着霜迟城而来,还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就要到了!” “云霁的军队?”线人愣了,连滚带爬到小兵身边:“可是将军说的,说的那个……” “将军说什么了。”宿昔恨不得用铁棒撬开他的嘴,把里面的话都倒出来,“说。” “将军说云霁可能派兵马来攻占霜迟城,让我们回来——回来通传——” “你为何方才不说?”宿昔冷嘲。 “属下,属下……” “我听闻霜迟与边关有天壑两界山,向来易守难攻,是夙朝命脉,为何云霁能轻易越过两界山,赶往霜迟?” “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小兵道:“已经快到了,他们说,说要来霜迟……来霜迟……” “做什么?” “说城里的侯爷府,住着将军宠爱的一个外宠,要找出来,逼将军退兵——” 此言一出管阙晴心道不好,转头去看宿昔的脸色,却见他脸上都发青了,显然极力强忍着怒火,冷笑道:“我却不知他迟誉还有这样的铁骨柔肠,哪有什么人值得用江山去换,云霁也是糊涂的,若这有这样祸国殃民的妖人,就该羞愤的立即自尽才是。” 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外宠是谁?现在不是执着这个的时候,管阙晴起身到宿昔面前,隔断他和线人对视的视线,直言道:“先生可有什么保命的法子?” “霜迟城上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士兵一入城,焉有活命的机会?”宿昔抿抿唇,当机立断道:“你们此番回霜迟,身边可带着兵马?” “带着带着!”小兵忙不迭道:“有一百五十多个随从,都是上过战场的,还有战马。” “现在何处?” “在府门外。” “立刻把战马牵去后院,士兵到我这里来,我有吩咐,再立刻把城里百姓带过来——立刻去办!” 小兵本以为他问起来,是要用战马,谁知却是要锁在后院里,一时摸不着头脑,愣愣的看着他,阙晴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马上去准备。” 不多时城里布置好了,已能听到兵马喧嚣入城的声音,宿昔令管阙晴避回屋里,一个人走到侯爷府府门前,那门口的人也被他疏散了,冷清清的没有人气,他推开大门,正一正身上的狐肷—— 就在须臾之间他感觉到不对,空气被凌厉的箭头刺破,片刻之前的静谧不复存在,耳畔响起碎裂声,他的身体比神智动作更快,一挥手里的猿骨笛挡箭,长箭划过通身漆黑的笛身猛地向下方坠去,与此同时猿骨笛也被拦腰劈碎了,他眉心一皱,随手把断笛弃到一边,空出手来防范其余的长箭—— 密密麻麻的箭头朝着府门口,朝着霜迟城刺去,划破安稳的空气,仿佛片刻前的静谧只是错觉,长箭带来沾染着血腥的硝烟味道,四处响起声声惨叫,他只见血花四溅,城里的百姓都被一箭穿心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嚎惨叫着,也不恋战,忙匆匆收袖关了府门离开。 “这就是那襄阳将军的府邸了?”为首将士骑在马上,慢悠悠朝府门前进,笑道:“那个外宠就在里面罢,听闻他生得极好,否则也不会让咱们的将军神魂颠倒,还为了他受伤。” “此番若抓住那个外宠,不单可以挫挫迟誉的锐气,说不定为了保那外宠的命,他还愿意退兵,让咱们进到两界山里呢。”他下首身着铠甲的人笑嘻嘻附和着,身下的马蹄踢到了惨死的百姓尸体也不介意,朝尸体背上吐了口唾沫:“这都是您的主意好哇!” “不说别的,屠尽夙朝一个城的城民也算是大功一件了,夙朝压迫云霁这么多年,想没想过被人骑在头顶上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男人哈哈大笑:“或者,逮了那外宠给迟誉看看,他不是受了重伤吗,若看着宝贝男妾在我们手里,一个受不住气血上涌就这么死了,那才好玩!” 他们说话的空当,手下的兵马已经一并进了城,这支云霁的分队共有五百人左右,沿路都是方才惨死在箭阵下的霜迟百姓,他们驱使马在尸体上踩踏笑骂,慢悠悠走在后面。 “前面就是侯爵府了,把门撞开——”为首的男人一声令下,就要放箭撞门,谁知这时候府门从里面轻轻推开了,竟然走出一个人影来,男人大为惊讶,眼看着他,道:“小子,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看这满地的狼藉,想不知道也难。”来人轻声道。 他指的是街道上惨死于箭下的百姓,男人哈哈一笑:“那你还敢出来?” “我不敢。”那人颦一颦眉,他长相清丽,做出如此神情更有种秀美的感觉,男人看他相貌,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上身倾到马头:“你不会是迟誉那个外宠吧?!” “在下宿昔,是这府里文士。” 男人是云霁将士,只知道夙朝的主将迟誉在霜迟城养了一个男妾,却不知相貌名讳,因此也不是十分确定,谁料得到来人看他没有进一步动作,直接道:“我和侯爷两情相悦,请你勿要以男妾这样羞耻的称呼唤我。” “真的是你?”男人愣了一下,眼前年轻人虽然相貌玲珑,但眼角眉梢暗含着些许凌厉,是个非常锐利、锋芒毕露的长相,完全不似以色侍人者,他跳下马,来到年轻人面前,低头打量着他:“你叫宿昔?” “正是。” “你既知我们是什么人,可知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自然是为了以我要挟侯爷。”宿昔笑了下,微微侧过脸去,那一点厌恶和排斥被他很好的遮挡在眼底,男人不由道:“你知道?那你为何——” “为何自己送上门来?”宿昔道:“我不得不如此。” “哦?” “这里躺着的,都是我夙朝百姓,既是同宗,焉能看他们这样痛苦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一指地面上蜷缩着的受了重伤的粗衣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你们为了要挟侯爷来到霜迟,毁我城池,伤我子民,造下这样多的杀孽,我岂有置之不顾之理?” “这样,你们带我走便是,不过要先为他们治伤。”宿昔说完最后一句话,抬起了眼,那是双极为好看的眼睛,阳光下呈现出琥珀的色泽,犹如琉璃,让男人想起另外一个有着美丽眼睛的人,语气便不自觉软了一些:“你心甘情愿跟我们走?” “我已经得了消息,侯爷受伤,性命垂危。”宿昔惨淡一笑:“留在这里,等你们屠尽百姓还是要带我走,左不过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与侯爷死生不复相见,若我跟你们走了,还能见上他一面,岂不更好?” “……”男人沉吟一会儿,挥手让士兵下马扶起倒在路边受伤的百姓,对宿昔伸出一只手:“上马——” 他的话永远也不会有说完的机会了,一把匕首捅进了他心窝,鲜血沿着雪亮的刀锋蜿蜒而下,宿昔舔了舔嘴唇,因为好久没有感受到的血腥气息而兴奋,男人的身体痉挛着,难以置信的在他面前睁大了眼睛,然后悄无声息的软下去,宿昔干脆利落的抽出匕首,随手把血迹在衣衫上擦干净,男人再没有力气注视着那双漂亮的猫眼,在他面前慢慢倒了下去。 同一时间,原本中箭倒在地上的百姓在士兵上前的瞬间一跃而起,手中亮出锐利逼人的刀刃,鲜血四溢间,云霁士兵和这些毫发无损的百姓纠缠在一起,纵然如此,哪里反应得过来?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血人,瞬间变成夺命的恶鬼,有不少都在顷刻间被夺去性命,整个霜迟城都弥漫在一片血光之中。 宿昔握着霜迟慢慢后退,不时解决几个冲上来的云霁士兵,他下手狠辣,全然不是当初误杀了一个刺客就那样惊慌失措的小文侍模样,半个时辰后,云霁兵马已被悉数诛灭,他拍了拍手,示意那些浑身浴血的百姓回到自己面前: “如何,这一仗打得可还痛快?” “亏得宿先生想出藏起百姓,让我们士兵扮成普通百姓偷袭他们的法子,不然哪能这么轻松把他们收拾掉?”小兵一脸兴奋:“先生这次可是保住了霜迟城一万多百姓的命啊!” “你们换上百姓的衣服,涂上血趴在地上,自然就像中箭之后奄奄一息,再让那些士兵去扶你们,近身接触时一刀毙命,干脆利落。”宿昔摆了摆手,“这原也没什么,我只有一件事要问,方才我看那为首的人谈吐不俗,是什么来头?” “这次云霁派来指挥战事的将军共有三名,一名主将和两名副将,那人就是副将之一赭筑,这几日主将忽然身患恶疾,所以一应军务都是他和另一名副将主持。” “他说侯爷重伤,到底是不是真的?” “侯爷受伤并非儿戏,我们怎么敢谎报消息啊!”小兵满脸惶恐,“这是千真万确的。” “这事——陛下可知道?” “不知道,我们不清楚这个。” “中了两箭,都在胸口……性命垂危,只在旦夕啊……”宿昔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忽然一个纵身跃上身边一匹马,正色道:“我去边境看看侯爷状况如何,你们留在府里歇息,切记勿要劳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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