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何肯笑人归 上——二十四桥风月

作者:二十四桥风月  录入:07-15

 文案:

 不敢,却是恨了,刘静伸手抬了他头,不客气道:“我再教你,你这回也最好记牢了,可知道你父亲为何而死?痴人!痴人!所谓为臣之道,为人之道,可以进则进,可以退则退,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可以止则止,随时顺便,应运而动,这叫不逆天而为,你要守,也要看当不当守,守不守得住,若守不住还要死守,于己是孽,于他人便是罪!” 鲜侑对着他眼道:“我不信。” 刘静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便是你所谓的勇?” 鲜侑道:“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善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兴平初二年,刘静挥师入京勤王,段荣死,其子段随北逃,太傅鲜徵自尽于乾阳殿,鲜侑时年十六,为段随所掳北去,元祐三年段随为部将所杀,鲜侑时始南归……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天作之和 历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鲜侑,云州 ┃ 配角:很多很多 ┃ 其它: 第1章 那两人一马停了下来。 走在前面牵马的少年丢了缰绳,扶马背上的人下马,他身量不及马高,站在马侧有些畏缩的伸着一双软绵绵的污手,比着手势,扶也没扶的意思,马上那人自行蹭下马背,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靠着土坡歪歪扭扭倒了下去,那少年远远望着他,睁大眼睛,好像看花了眼,那人又歪歪扭扭坐起来,他身上的皮袍尚新,不过沾染了污渍,他从皮袍下摸出短刀,取下一小袋干粮,丢在脚边。 少年慢腾腾去马上取了水袋,走去那人近前,把水袋递给他,男人接了水袋喝水,喝了水少年又从他手里把水袋拿回来,又慢腾腾走到不远处的河边灌满水,灌完水他跪在草地上捧着河水,洗净了脸上脖子上污垢。 他洗了脸回转身来,鲜侑看清了他模样,肤色白皙浓眉深眼,轮廓分明,不是中原人,鲜侑估摸着他是羯人,仓州这一带多有羯人出没,马背上跟他一道的那个也象是羯人。 鲜侑跟着这两人一马足足有三天。 这里是连州跟仓州交界处,应该还在仓州境内,仓州一役,仓州牧刘方臣被杀,羯人战骑所过之处百姓或死,或逃往南边的的云州,东边陕州境内,仓州境内已经是生民凋敝,百里之内不见人烟,鲜侑由北边过靖州,袁州,到仓州,一路也都是这副荒凉景象,男人大都参了军,所见大都是妇孺老幼,另外还有不少羯人散卒,他们都强悍骁勇,骑着马匹携带武器,鲜侑在靖州的时候还有一匹马,那是他在靖州战场上捡来的,还没出靖州就给一个羯人士兵抢走,那个羯人士兵大刀砍伤了他的腿。 他逃得快,那人也抢了马也不追,伤口不深,他的腿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他一路跟着流民往南走,几天前他和那帮流民走散,一个人独行了一天碰上眼前这两人,一个受伤的羯人士兵,鲜侑看出他背部有伤,而且伤的不轻,三天来他坐在马上,靠那十来岁的少年牵马。 鲜侑看那少年古怪,也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牵着马在这一带打转,走了三天还在这片草原上,不过鲜侑是不关心这个的,那个羯人士兵受了重伤,那少年幼弱,身体单瘦,看着只十来岁,他们有一匹马,还有食物干粮。 那少年在斜坡上挖了土坑,生了火,煮起了食物,鲜侑又闻到了热腾腾的食物的香气,他吃了一块硬的石头一样的胡饼,似乎没能止住饿,反而饿意更清晰,他也去水边捧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这才找了块背风的草窝处躺下。 他睡觉的地方能看到那少年和那羯人士兵,他们身上穿着皮衣,鲜侑身上是单麻衣,还破了不少,勉强蔽体,入了夜寒气上来,鲜侑觉得有点冷了。 他梦到刘静军破烨阳,梦里喊杀声起火光冲天,照亮了半座烨阳城,连烨水都透出红彤彤的颜色,也不知是火光映照还是血水所染,这梦做了不止一次,梦里鲜侑也知是梦,并不惊慌,只等醒来,这次梦短,红光一闪即灭,鲜侑睁了眼,发觉冷的厉害,原来是冻醒。 他睁眼仰面看着天上,发现这月光惊人的亮堂,是满月,月光下整个草原都清晰可见,他下意识的去看不远处的那两位友伴,睡得正沉,马在身边,月光下立着。 下午的时候他吃光了身上最后一块胡饼。 鲜侑并不想杀这个羯人,他不愿冒险跟这种强悍的蛮人冲突,即使这人受伤他也不见得能占到便宜,他更愿意等这个羯人自己死去,鲜侑确定他会死,三天来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坐在马背上象是趴着,而且他们始终在这片荒无人烟草原上行走,这片草原并不大,但鲜侑想,这个羯人是不能活着出去的。 但鲜侑现在不愿等,他一直处于饥饿虚弱的状态,下午他吃光了最后一点食物,如果不能尽早杀了这个羯人,死在这的人八成就是他自己,要么饿死,要么给这两个羯人杀死。 鲜侑摸了摸腰间的短刀,一步步靠近那两人,他手捏的有点发汗发抖,心嘭嘭跳着,他听到自己心跳声,不敢喘气,这不是他第一次用他那把短刀,他蹭用他割断了一个羯人将领的喉咙,还杀过一个抢他食物的汉人流民,那人比他强壮,但他不知道鲜侑会用刀,力气还不小,鲜侑一刀刺进他左胸直接刺死了他。 鲜侑不是第一次用刀,但他还是会发汗,如果这个羯人醒过来,他不确定能杀死他,不过他们似乎都睡得很熟,鲜侑比了短刀上去,这静谧的月光,草原,确实有些不真实。 鲜侑比着那羯人士兵的脖子去,但他这次没能一刀割断他喉咙,那个机敏的羯人及时的醒了过来,一手挡开他的匕首,鲜侑手腕一麻,他后悔了,这个羯人还有很大力气,他挡开匕首一个翻身,没翻开多远,鲜侑匕首换到右手一扑身朝他脖子扎去。 那人两手死死抵住,短刀扎不下去,鲜侑见他脸上一道长疤从左额头穿鼻梁划至右脸,鼻子已经塌掉,此时瞪大了双眼,恍若恶鬼,鲜侑身体虚软,力气不足,刀刺不下去,羯人挣扎了翻过身一手执他卧刀的手,另一手扼住他咽喉。 那少年也醒来。 他先是一旁观看,这时候也挥刀过来,鲜侑也没想到这少年会用刀,他使劲挣扎,一脚踹向那羯人腹部,那羯人手劲松动,他喘口气又死命踹了几脚,同时提刀又刺,刺了一刀见那少年刀已到眼前,鲜侑闭眼直往右侧一转,还未转过,一股热血哗啦啦浇上脸来,那羯人壮硕的身体一瘫,鲜侑一脚踹了他,蹭的翻身起来,他不顾抹脸上的血,执刀冲向那少年。 那少年到底年纪小,只到鲜侑胸口,他也执刀欲刺,鲜侑手掌挨了一刀,随即扭手夺了他武器,短刀对准他脖子,冷冷道:“听我的话,别动。” 少年脸一白,手脚发战,鲜侑感觉到他的恐惧颤抖,但少年脸上却是咬牙切齿的,像头龇牙的幼狼,鲜侑冷笑,撕扯身上衣带系了他手,往草窝里一推,少年栽倒,鲜侑收好匕首,转身去扒那死去羯人的衣服,他身上皮衣崭新,鲜侑扒了皮衣,也不在乎衣服上的血,连同他腰间的干粮,还有金银钱物,扒衣服的时候他看到这羯人士兵喉咙处有一处伤,是自己刺的,后颈也有一处,是那少年刺的。 鲜侑把皮衣穿上身,提着包裹回去草窝,那少年歪在草窝里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鲜侑放下包裹,蹲身拿短刀在他脸上拍了拍,问道: “那人是你什么人,你们同族,你为何要杀他?” 少年不答,鲜侑又问:“你是羯人奴?” 少年仍不答。 “你可会汉话?” 鲜侑见过不少羯人,他们多少都会懂一些汉话,这少年却是全然茫然,鲜侑问到这里,估计着他是不懂汉话了,道:“不管你懂不懂,这句话你肯定是懂的。” 他拿刀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我有刀,我能杀你,但我不想杀你。” 鲜侑枕了刀入睡。 这下没再做梦,太阳微风中一觉醒来,那少年还在,还有那匹马也在,鲜侑心情舒畅,他起了身去河边洗了脸,一洗血水染了一片,他洗掉满脸的血,皮袍上也有那羯人的血,他脱下皮袍洗干净,又穿上,这才打了水去煮饭,他架了锅,煮开水扳碎胡饼扔进去,又切碎了肉脯扔进去一并煮。 鲜侑拿勺子就着锅勺了烩饼吃,吃掉一半,觉得很饱,很久没吃热食,吃的全身都暖过来,消失半月的精神力气一并回来,这是一场胜利,他有些高兴又得意,那少年在草窝里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鲜侑一笑,他端了锅走回草窝,放在地上,少年立刻眼睛看过去,鲜侑拿木勺勺了汤递到他嘴边,少年凑上来张口喝了,昨天还拿着刀要杀自己,这会便这样乖,鲜侑觉得十分有趣,又勺了一勺喂他,少年又张嘴喝了,鲜侑连着喂了他五勺汤,一块胡饼一块肉,少年都吃下,鲜侑放了勺子,抚掌大笑。 鲜侑解了干粮袋子,分了三块胡饼,两条肉脯出来,放到草窝,捞了两把草起身走到马前,他抚了抚马颈间鬃毛,说道:“到云州尚有千里,这世道乱的很,我力能缚鸡而已,这么好一匹马,我可是保不住,马兄你说我当如何?” 那马一声嘶鸣,跃起半尺,鲜侑纵声一笑,回转身解了那少年手上束缚,翻身上马。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何况是我辛苦弄来的,没马我可到不得云州。” 鲜侑轻夹马腹,悠悠而去,他一直往南边走,出了这片草原依稀又看到有逃难的流民,鲜侑停下马打听得知这伙流民是要往陕州去的,他们听说鲜侑去云州,道: “郎君要去云州?听说云州各郡已经设禁,不纳流民,郎君恐怕去不得。” 鲜侑道:“我便是要去云州,多谢父老。” “郎君是往南从连州过?” 鲜侑回头:“连州如何?” “郎君不如往西从陕州绕道过,连州乱民起事,衡阳刘子善在西山屯兵,连州正打仗,郎君不如同我们一道从陕州过去,再转西去云州。” 衡阳刘子善乃是同乡,鲜侑少时曾入刘子善门下习兵术,鲜侑忙道:“是衡阳刘子善?他来了连州?这倒奇怪,刘君节士,高卧东山,数蒙征召不就,何时来了连州领兵?” “这便不知道。”那人瞧了瞧鲜侑:“不知郎君是?” “小子无名,只是刘子善却是认得。”鲜侑喜色难掩,一拱手道:“多谢。” 越过众人便往南去,行过半里,天色渐晚,鲜侑停下,喂了马,生起火来,煮了胡饼吃了睡下,天一亮便醒来赶路。 果真越往连州越不见人,流民都往东往陕州等地去了,一路只有偶尔见残破的聚落,荒败的田庄,鲜侑见惯了这景象,只管策马独行,黄昏时候到了一处聚落,犹见死人稀烟,触目苍凉,鸱枭盘旋凄声,西风飒飒,今晚便要在这处休息,鲜侑勒马,却并不忙下,从怀里摸出短笛,吹了一曲衡阳旧曲,笛声起而落,丝丝散入秋风。 鲜侑收了笛,冲那不远处的少年道: “干粮和马,虽不是我的,可也不是你的,既然我抢了来便是我的,羯奴,你跟着我,莫非是要替我牵马?” 几天来少年一直跟着他,鲜侑看见,并不在意,这少年太弱,鲜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随他跟去,久了,傍晚下了马来远远看到他,鲜侑便莫名有些笑意,半月下来他跟这少年已经相熟,这荒凉北地里这少年一路跟随,鲜侑颇得有趣,昨天鲜侑没有看到他,还以为他已经离去,没想到这会又看到他,鲜侑骑在马上抱臂而笑。 那少年慢腾腾的走了过来,似乎是饿的厉害,鲜侑给过他食物,也许是给人抢去了,他看起来比之前在河边还虚弱,步子极慢,他走过来到了马前牵着马颈上缰绳,慢慢往高岗走去,鲜侑随着他走,道:“你听得懂汉话?” 少年不答,牵着马上了高岗,鲜侑下了马,找块地坐下,鲜侑又吹起了笛,一曲吹罢,少年已经在堆好了石头灶,生起火,搭锅烧水,鲜侑打开干粮袋子,照旧扳碎了胡饼,切了肉脯下锅煮,鲜侑坐到火边去,少年跪坐,鲜侑问: “我要往南边去,你为何跟着我?” 他可能是个哑巴,鲜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跟那个羯人也没有,鲜侑不再问,饭煮熟,鲜侑端了锅下来,他递了木勺给少年,从腰间取下短刀扎胡饼肉脯取食。 少年饿的厉害,他吃相有些凶狠,像某种野兽,鲜侑放了刀,表示不再吃,少年抱了锅去,低头拿勺专心挖食,鲜侑在一旁看着他吃,少年抬起头看他,还是黑沉沉一双眼睛,到底还是个孩子,那双眼睛是浓墨重彩漆黑透亮不染尘埃的。 鲜侑估计少年的年纪应该比他猜测的还要小。 鲜侑问:“你岁数多大?” 少年这回摇头,鲜侑问:“你为何不回北边去?” 第2章 鲜侑并不需要这少年牵马。 鲜侑喂了马,熄了火,重又收拾了包袱,这里原来是汉人聚落,附近有井,鲜侑灌满了水袋,还找到一袋没有发霉的黍米,他一并系在马上,那少年上前来牵马,鲜侑道: “我要往南边去,到云州,那是汉人的地方,你是羯人,该去往北边找你族人,我不需要人牵马,也不需要奴仆,再往南走便是汉人的地方,你还是北去吧。” 少年放了马缰绳,退开立着,眼神有些凄楚,鲜侑驾马而去,走了几步他回头,看那少年兀自原地不动,鲜侑对这少年有好感,他遂笑了笑。 “北地胡尘沙,南来客归家,云州有酒,未遂饮而君子醉也。” 他一行念道一行纵马离去,颇有些癫狂之状。 少年独自行来,到晚上的时候鲜侑又看到熟悉的影子在高岗尽头一点点移过来,这下鲜侑倒是真有些纳闷,是不是是自己骑马骑的太慢,不然这少年凭着一双腿怎么能跟得上他,这少年倔强又坚持,鲜侑于是也不再劝,鲜侑搭锅煮食,他拔了草喂马。 夜里下起来雨,这荒野上无处可避,两人都移身马腹下靠着马腿蜷着,这雨来的又急又快,鲜侑躲得虽快,还是全身淋湿,这身衣服已经月余没有洗过,这会粘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鲜侑靠着马腿睡不着,看对面少年,也是一身湿透,目光炯炯,不见睡意,鲜侑心道,这少年真是属猫儿的。 “你为何不会北边去找你的族人?” “没有族人。” 他语调生涩,语速极慢,不过说的确实是汉话,鲜侑直起了身:“你会说话?” 不等他答又问:“你会说汉话?” 他原以为这少年是哑巴。 “那个死去的羯人士兵是你什么人,你为何要杀他?” 少年又摇头,鲜侑并不关心这个问题,见他不答也不在意,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你岁属是几?” 少年摇头道:“不知道。” “你没有族人,他们是死了?” 少年摇头。 鲜侑左问摇头,右问不知,他失望的连连摇头道:“说话与不说话也没什么差别,都是尊死木,还是不说话有趣些,不说话还让人瞧着猜,一出口便是副蠢像。” 少年别过脸,鲜侑重又靠回马腿,静了会,听到雨声渐稀,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既然停了,后半夜也好过很多,两人坐到天亮,天气放晴,少年捡了野草枯枝勉强生了火,鲜侑脱下皮袍举着坐在火边烤,他身上还穿着破的麻衣,侧眼看那少年却是光溜溜脱得干净,衣服拿树枝在火边撑着,盘腿坐着,面无表情看着火,鲜侑摇头暗笑。 他斜眼盯量少年身材,若不在意似的从头到脚打量一圈,收回目光认真道:“你说不知道自己年纪,我看着,你该有十三岁或者十四岁。” 少年并不在意,鲜侑来了兴致,笑道:“不如你猜我多少岁?” 少年道:“不会猜。” 鲜侑笑道:“这有何难,你且试一试。” 少年再不开口,鲜侑等了半天,自答道:“我不满十六岁来北地,已经整好两年。” 大庆嘉和元年,大将军严平为诛宦官赵文,石方,蒋捷,韩服,招沅州刺史段荣进京,段荣及子段随率沅州军直入京,诛赵文,石方,蒋捷,韩服,杀严平,废平帝,立八岁的安和郡王云毓为少帝,拜国相,改元兴平,时鲜征左中郎将,领太傅,兴平二年冀州牧刘静合冀,并,凛,卞诸州以“清君侧”为名,挥军入烨阳勤王,义军直入烨阳,段荣纵火焚烨阳城,烨阳城乱,段荣后为部将所杀,其子段随西逃,刘静又废少帝,迎废帝,也就是当今天子云暧。 段荣因羯人勇猛,手下沅州士兵多为羯人,兴平二年段荣死,段随仓皇西逃,今春段随在仓州与刘方臣战,刘方臣死,段随却在不久前为手下羯人兵所杀,段随死后羯人兵不受控制,四处烧杀掠夺,恶疮流毒已遍布西北诸州。 鲜侑骑在马背上,少年牵马在前,鲜侑最怕碰到羯人兵,好在也许是已经近连州的关系,这一路并没有碰到羯人,连流亡的汉人百姓也几乎没有。 少年不大说话,鲜侑自从发现他不仅听得懂汉话后便话多了起来,少年偶尔回答一声,多数时间鲜侑一人在马背上自问自答,颇有些自得其乐。 鲜侑自说自话了好一阵,见他总不答,出声唤道:“阿郎,阿郎。” “阿郎,我问你你为何总不答应?” 他想了想道:“你没名字,我总唤不得你答应,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你看云州如何?” 少年道:“云州是什么意思。” 鲜侑听他答应便很有兴致:“你知我为何要去云州?” 少年道:“不知。” 鲜侑解释道:“当年刘静破烨阳,父亲送我出城,本是要去云州投奔刘均,在烨阳城外被段随掳往沅州仓州,段随被羯人所杀,我逃了回来,只是无处可去,所以还是得去云州。” “父亲当年不肯离开烨阳,必是存了死志,纵使不为刘静所杀,他也必是要以死谢先帝。段荣,刘静,都是一丘之貉。” 他曾师事刘静,此时却直呼其名,不带丝毫敬意:“刘静借勤王之名以挟天子,号令诸侯,跟段荣又有哪里不同,刘静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不过是比段荣多要了一层面皮。” “云州,我说的话你可听得明白?” 少年点头,鲜侑奇道:“怪不得之前叫你总不搭理,莫非之前我叫你,你都以为我是在跟自己说话不成?怪哉,哪有自己连声阿郎阿郎叫自己的道理。” 鲜侑道:“你这就是没趣,有我陪你说着话才不寂寥,这一路难得碰到个活人,却跟死人一般德行怎么成?你不如去了那牵马的功夫,后边来跟我说话。” “我自幼习书,广学博览,从师衡阳刘子善,河间刘静,常州赵葭,荥阳赵彦师赵彦傅二贤,我父鲜征也是书法琴艺闻名天下,烨阳城陷时,我未满十六,到如今再入中原,由南到北再由北到南,所见所闻,所识所知,足够你这羯人蛮子叫我跪地叩头一百声夫子。” 少年紧闭尊口,鲜侑又道:“你汉话说的不错,可能识字?” 问完又觉得少年大概不可能识字,便道:“你年纪倒不大,心性坚韧,智虽不及,好在勤能补拙,而且你虽有些言语木讷,心智却也机敏,倒不是朽木粪墙。” 他滔滔不绝,又是自问自答的模样,少年不发一言,他自语半晌终于叹道:“无趣,无趣,还不如我家那红毛扁嘴的鸟东西有趣,那鹦鹉儿见人便呼“阿侑手来”,因我少时读书,父亲监督甚严,每有一处念错,父亲便拿尺板,说声“阿侑手来”,捏了手开打。” 他说毕叹道:“如今想听这一声却是听不成了。” 他只自顾自说,少年只牵马,他问话也没有问的意思,少年也不答。 两人行了半月,天越来越冷,已近冬,鲜侑索性身上穿着皮衣,也不担心冻死,倒是这少年整日不言不语,鲜侑颇以戏弄他逗他开口为乐,偶尔听得他一言半语便高兴的浑身来劲,又是一番滔滔不绝,连声阿郎阿郎呼唤,直叫人不知是恼是笑。 半月后这日终于依稀又见到聚落和人烟,只是不知到了何处,鲜侑冲少年挥挥手道: “慢些慢些,不知这是到了哪里。” 少年住了马,鲜侑正要下马,只见远方土道上一阵尘烟,有七八人或持刀或持枪徒步而来,鲜侑本欲下马,又止住,他正了脸色,这七八人也看到他们,已经纷纷走到眼前,持武器将他们一圈围住,鲜侑左右看了看,正面眼前对那为首的道:“各位这是何意?” 那人迈前一步,是个细眼白脸薄面的细瘦男子,整个人就长成一个细字,左脸一点红痣,他挥手止住持刀欲上的几个乱民,看面前这两人挺顺眼,虽是风尘里来去,骑在马上那个不掩毓秀端方,俊逸人物,显然是受了教养的士族子弟,马下随行的少年似是异族,年纪不大,却是有些出奇的漂亮,他对好看的人物天生一股好感,他缓声张口言道: “我们是孙大将的属下,要征你们的马。” 他看这两人顺眼,鲜侑却看他极不顺眼,这人长得实在有点让人不舒服,鲜侑道:“我从不知道这里有个孙大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那人道:“孙大将驻守琼莱,你既来了此地怎会不知道,你是何人,哪里人士?” 鲜侑道:“我是何人哪里人士无可奉告,只是我听闻南阳辜子兰乃士之冠冕,荆楚人物毓秀,先生两袖所拢,先生之有俊才正比潘宋之有美容,城中之壁也,不知为何沦落在此?” 他最后这几句却是胡诌了,那辜辛自负才高,偏偏长得貌不惊人,一直引为平生恨事,鲜侑故意刺他,他怒极反笑,道:“对面也是有见识的人,看来我是真放不得二位,不如下马来,同我回帐中一叙,不管哪里来的贵人,在下自会好生招待。” 鲜侑在仓州已经知道连州乱民起事,孙胜孙虎杀了原来的连州牧,刘子善这才来连州任州牧,他们到的地方正是琼莱,孙胜孙虎乱军在这一带据守,早知辜子兰投了孙胜帐下,没想到倒是真的,鲜侑听他这般说话,面上一笑,心下却一冷,暗暗去握刀。 辜子兰一挥手,乱兵立刻拥上,一杆长枪朝直面门刺来,辜子兰叫道: “不得伤人,给我捉活的!” 鲜侑马背上往后一仰躲开,一手已经持了刀回身格开那杆长枪,他提的是那羯人的长刀,三两下挑开长枪,少年拿刀正刺死一个上前的乱兵,血溅于面,他表情极狰狞,明显力气不敌,却拼着劲挥刀又杀,鲜侑位于马上,挥刀杀了近前的两个,大喝道: “上马!” 辜子兰目瞪口呆,倒没想到这两人砍起人来这般悍勇,这般美人看着好看,挥刀杀人的模样都跟那些粗蛮武夫不同,辜子兰心里痒痒,只想抓起来带回去。 不过却是拦不住,辜子兰啧啧不停,眼看少年翻身上了马。 鲜侑夹紧马腹骑马冲出,一口气跑了几公里,到了一处树林,鲜侑勒住马,已经汗湿重衣,少年一跟头从马上栽下来,鲜侑愣了一下,连忙下马去查看,他胸口挨了一刀,伤口不深,但是血流的厉害,上衣已经给浸透,鲜侑撕扯衣襟赶紧给他裹住伤口止血,少年受了伤不能再走,鲜侑替他止了血便就地生火煮食。 少年受了伤,一直没醒,鲜侑吃了食物,给他喂了点汤,天黑了便又带了少年上马。 这里乱兵出没,他不敢再停留,孙胜孙武在琼莱据守,他怕是从琼莱过不去,鲜侑便一路往西边行去,他一夜未停,一直向西,天亮后喝了水吃了东西,又上马行走,一路时见有小股乱兵出没,他不敢走大道,只从小道绕行。 少年虚弱无力,鲜侑只好把他抱到前面坐着,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几天来他醒过几次,鲜侑给他喂食物和水,他也会吃,只是伤势不见好,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鲜侑抱他下马,给他喂水,少年感觉到他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喝了水微微开口道:“你是不是要扔下我?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你不必要带着我。” 鲜侑仰头喝水,半晌道:“你活着我便带你走,你死了,我便把你葬在这里。” 少年道:“我想活着到南边看看,我还没有到过南边。” 鲜侑站起来,去拾了柴火过来,生起火,将少年抱到火边去。 他们到得一处河边,见到河边正有个姑娘在浣纱,鲜侑牵马过去行礼道:“打扰阿姊。” 姑娘起身来,好奇的偷偷抬眼看着鲜侑,鲜侑道:“敢问阿姊这里是何处?” 姑娘红了脸,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她冲鲜侑说道:“你等等。” 转身跑开,不一会儿带了位老翁一同过来,鲜侑心生感激,冲老翁施礼:“求问阿翁,我听说刘公子善在连州带兵,外乡人不识路,阿翁可知刘公在何处?” 老翁回礼,道:“刘公屯兵在西山,这里一直往南。” 鲜侑高兴不已:“多谢阿翁,我正要去西山拜会刘公。” “郎君是北边过来?”老翁问道。 鲜侑道:“是从北边过来,路上遇到乱民,是以这般狼狈。” 那姑娘已经注意看了好一阵马上昏睡的少年,这时开口道:“阿翁,你看马背上那个人。” 鲜侑道:“阿姊勿惊慌,舍弟是在琼莱为乱民所伤。” 老翁道:“郎君可随我到家里去,暂坐片刻,西山虽不远,这位小郎君怕是到不得。” 鲜侑连忙拱手,抱了昏睡的少年下马,那老翁在前面引路,鲜侑抱着少年跟上,穿过木桥到了一处简陋茅舍,茅舍虽简陋却颇洁净,门前几方菜畦一弯流水,进得院内有一幼犬从门内出来,见人绕膝跳跃,一老仆迎出,鲜侑抱了人进门,老仆备了矮塌,鲜侑将少年放于榻上,老仆端来水,那姑娘拿来细布替少年擦拭。 老翁斟了茶唤鲜侑坐,静坐半晌有老仆备了饭来,老翁又请用饭,用过饭那姑娘已经替少年清洗了伤口,用干净细布包扎,鲜侑又冲老翁施礼。 第3章 老翁摇手道:“无妨无妨,郎君是刘公贵客,理应招待。” 又问:“不知郎君跟刘公如何识得?” 鲜侑道:“我曾师承刘公,这次特来拜会。” 老翁抚掌大笑:“刘公门下,王子长,张岱,我都认得,至于并州贾菰,他儿子倒有你这般大,我若猜的不错,郎君该是姓鲜,衡阳人士?” “学生惭愧。”鲜侑忙礼拜道:“家父衡阳鲜征,小子不才,单名侑,字恕之,不知先生高名,适才唐突,先生勿怪。” 老翁不答,只连连笑道:“衡阳鲜氏,不得了啊。” 鲜侑颔首拜,老翁拉他坐下,招呼老仆过来斟茶。 老翁笑言道:“鲜中郎煌煌逸才,实国之大儒,其人卓卓如松柏,皓皓如朗月,鲜家阿侑兰葩梅蕊,秀致英发,鲜家有阿侑,犹如庭中生玉树啊,世人皆如此言,今日见到郎君,果真美质良才,风姿特秀,身在泥涂而能似蹑履琼台,无难色,我故知传言不虚也。” 鲜侑道:“先生莫笑,我北来一路,惶惶正如丧家之犬,自兴平始,飘零北地倏忽三载,今日南归,中州烟景既不似旧日,人事亦已非昨,先君已归去蓬莱,衡阳亲旧也不闻消息,人间辗转,无所归止,只求无致辱于先君,何敢自称道。” 老翁道:“郎君此去刘公处,不知有何打算?” 鲜侑道:“我无所求,此去实往云州,路过连州顺便拜往刘公,先前听闻先君遗骸被刘平之带去云州,我愿携先君遗骸回衡阳,或可承先君遗业,善道修文,此外更无他求。” 老翁笑道:“郎君本是世中人,又如何出得世,再者当今天下乱,中州沸嚷,烟尘四起,郎君已然看见,郎君纵想归得武陵源,只是蓬莱山远,人间路近,郎君如何脱得?刘子善君有夷齐之义,箕山之志,都下得凡来,郎君为何还做此想?” 鲜侑低声而叹:“承蒙先生指点。” 老翁道:“郎君慧心,胸中自有丘壑,何须小老指点。” 正说道间那姑娘过来对老翁道:“阿翁,那个人醒了。”又对鲜侑低声道:“那个人醒了。” 老翁道:“我有一封书信,郎君既然去西山,请替我带去西山交给刘公帐下藤公佐,藤公佐其人郎君去了一问便知。” 鲜侑起身颔首:“先生放心。” 鲜侑走去榻边看少年,少年已经醒过来,身上换了干净衣裳,那个细心的姑娘还替他洗干净脸,梳理整齐了头发,他脸色苍白,睁眼静静看鲜侑,鲜侑道:“你还愿不愿南去?” 少年道:“愿去。” 老翁道:“小郎君伤势不宜奔波,两位郎君可在小老这里休息,等伤好了再走不迟。” 鲜侑道:“先生好意,只是我唐突而来,实在不便过烦先生。” 只是少年的伤实在无法奔走,老翁又热情挽留,鲜侑便在这处住下,老翁姓藤,名石,鲜侑要带信的藤公佐是藤公独子,鲜侑在藤公处呆了三日,日陪藤公饮酒谈话,倒也不觉得闷,藤公广见博识,谈话间妙语如珠,鲜侑不知道连州还有这般人物,竟然从未听说过。 鲜侑在藤公处歇了三日,三日后才起身往西山,时已入冬,藤公赠以衣物盘缠,鲜侑跟少年上了马,怀揣了藤公书信往西山行去,少年伤势还未恢复,鲜侑行的极慢,索性路程不远盘缠充足,便慢慢行去,行了二三日忽然冷的厉害,洋洋洒洒下起雪来。 原野皆被雪覆盖,触目望去千里一白,雪花犹在下,片片如柳絮,落于衣袖,鲜侑在北地还没看过这么大的雪花,他抬袖看了看,欢喜道了声:“好雪。” 鲜侑问背后少年道:“阿郎,你伤可还好?这雪大,你可能受得?” 少年却是从未见过这般温柔的雪,张目四望,听他问回道:“我好着。” 鲜侑只当好雪,却不料这雪越下越大,竟然有点行走不动的架势,后来雪深马滑,马实在走不动,鲜侑便自行下了马牵马,留少年坐于马上,鲜侑牵马而行,这么行了半日恍惚有人迹,鲜侑继续前行,见前面有军兵扎营,雪地里十数帐篷,帐篷外有数名军兵巡守,鲜侑住了马,远远叫道:“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地?” 那几个巡逻军兵持枪过来,喝道:“何人在此喧哗!” 鲜侑施礼道:“我非歹人,只是过路,见你们穿的是云州军服,所以前来请问。” 他话未说完,军兵中其中一人挥手,几个巡逻兵不由分说围上来,鲜侑忙退道:“我非歹人,只是过路,你们莫要误会。” 那些兵丁哪管他说话,只要绑人,仓促间只见不远帐内有二人掀帘出来,先出那人着素色广袖长袍,腰结翠玉,墨色丝绦束发,他身后那人也是差不多打扮,身着一身青色长袍,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前面那人先出声问道:“罗六,何人喧哗?” 那叫罗六的人回身拱手道:“不知这是何人,正要带去见大人。” 那人缓步走近,那穿素衣的不是别人,正是鲜侑在烨阳时的旧游,郎中令孟宛之子孟琅,鲜侑叫了声“从玉”,他走近来看了看鲜侑,忽而眼睛一亮,忙挥手让罗六等人退下,上前执手道:“烨阳一别,我听闻恕之为段随所害,心中郁郁久不乐,不想今日在此地见到恕之。” 鲜侑道:“我也不想在此地见到从玉,从玉何时来了连州?” 孟琅道:“我上月刚来连州,在刘子善公州府从事,刘子善公屯驻在西山,与孙胜乱军相持,恕之与刘公同乡,又曾受学于刘公,想必知道此事?” 鲜侑道:“我听说了此事。” 鲜侑之字恕之,孟琅之字从玉,乃是在太学读书时太学博士赵葭所拟,他二人那时皆是年少,未及加冠,却是得意万分,整日私底下恕之从玉的乱称,这一开口,仿佛又回到昔日在烨京的少年轻狂时候,想及此两人都是不约而同的相视笑出声。 那个身穿青色长袍的青年问道:“从玉,这位是?” 孟琅想起只顾说话还未引见二人,拍手忙笑道:“我来给平叔介绍,这位是鲜征鲜中郎之子,小字阿侑,昔年和我同在烨京同学。” 鲜侑拱手施礼道:“在下鲜侑,字恕之。” 那穿青色长袍之人也回礼,一脸温文笑意,道:“阮元,字平叔。” 这时雪又大起来,孟琅忙道:“天寒风大,恕之快同我进账。” 鲜侑回转身看马上少年,已有军兵扶他下马,鲜侑上去执了他手过来,孟琅阮元在前相引,四人一道往帐中去,进了账孟琅命人温酒,各自据席正坐,少年却是盘腿而坐,孟琅好奇的看了看少年,问鲜侑道:“恕之,这位是谁?” 鲜侑道:“他跟我从北边一路过来的,我给他取名云州。” 孟琅闻言叹道:“恕之让我空欢喜一场,我适才见到恕之还高兴万分,我想恕之既知刘公在此地,必是要去投刘公,以为可以借此一叙故旧,哪想恕之志不在刘公处。” 鲜侑道:“我也打算去拜会刘公。” 阮元道:“恕之为何要去云州?” 鲜侑道:“云州有故人。” 阮元也不再问,孟琅道:“也罢,今日不说这个,我只问问恕之如何到连州来,当初烨阳城破,我听说恕之为段随所害,段随逃去了北方,看来恕之也是到了北地?” 鲜侑点头,娓娓将旧事道来,军兵温酒上来,备了菜肴,孟琅鲜侑阮元三人一边叙谈一边饮酒,帐外雪下得正紧,帐内却是炭火烘烤暖如春昼,一军兵在旁温酒侍宴,酒宴上三人却是面红耳热,或坐,或卧,或倚案,鲜侑酒到酣处,击箸作北声高唱道: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向两波。” 孟琅阮元也醉的不轻,击箸相和,纵声高笑,鲜侑又唱道: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唱到此处孟琅阮元二人皆同时嘴里一口酒喷出,纷纷哗哗掷了箸冲他面上砸去,随即扫开杯盘以首伏案,一手捂腹一手拍案大笑,嘴里叫道:“恕之好不要脸。” 案上顿时盘碟杯盏狼藉,孟琅笑的厉害,直瘫下腰钻到案下去,阮元下去拉他,也一跟头连栽到他身上,半天起不来,孟琅爬起来推开他,又招呼军兵递酒,鲜侑拍案笑道:“醉成这般,你二人都不如我,从玉平叔加起来也不如我。” 孟琅侧头醉笑,他额间发丝散乱,衣襟也扯下半边,痴痴笑道:“我原来也喝不过你,我向来认输,这有什么,我跟平叔都是逢酒便醉,你喝过我们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阮元爬起来道:“恕之莫得意,我还未醉,我为恕之舞剑一曲,恕之看好。” 孟琅叫道:“快给平叔取剑。” 军兵取得剑来,阮元摇晃起身,执了剑起舞,一时袍服翩飞,剑光流转,孟琅高声叫好,鲜侑也连连叫好,阮元一幅青衫如影随形,飘忽起落间已收了剑,孟琅鲜侑二人皆未回过神,阮元已收了剑摇晃过来,摇到案前给桌案一拦,一跟头直跌到案上,鲜侑孟琅二人被溅得一身,两人扯着对方衣襟互相擦拭,齐齐醉笑。 鲜侑醉了酒,疯了半日,突然不见云州,抬头四下张望,寻道: “云州在哪?云州在哪?怎么不见云州?” 孟琅使劲扳过他脑袋念道:“云州在南,这里可看不到,你要到南边去找。” 阮元迷迷糊糊出声道:“恕之莫,莫急,我先前,让人另备了食物,带他去,歇息。” 鲜侑抓着孟琅肩膀连连点头,道:“从玉甚好,甚好。” 刘子善屯西山,孟琅阮元留守陈安郡,前日受刘子善所招携数百军兵从陈安郡往西山去的,道中受风雪所阻,恰好遇到鲜侑,痛饮半日,次日天晴雪止,便同往西山去。 鲜侑骑于马背,和孟琅,阮元二人在前并行,鲜侑问孟琅道:“从玉,我早早便听闻刘公在西山屯兵,西山琼莱相去不远,为何刘公迟迟按兵不动?任孙胜在琼莱作乱?” 孟琅道:“恕之有所不知。琼莱乃连州边界,以北接仓州,以西是羌人部族,以东是刘公所治,仓州现在兵乱,段随死,石皋收拢段随旧部在闵水自封州牧,仓州,沅州,靖州,袁州现在都已经在石皋手中,孙胜跟石皋羌人都有勾结,不止琼莱,北边诸郡都人心不定,各郡太守都在摇摆观望,不是琼莱那么简单。” 鲜侑道:“我在琼莱遇到辜子兰,辜子兰荆楚名士,为何会在琼莱?” 孟琅笑道:“这倒是个奇人。” 阮元也笑:“那孙胜是个美人,辜子兰莫不是冲着美人去的。” 鲜侑道:“辜子兰在琼莱,琼莱怕是在刘公掌中吧。” 孟琅道:“恕之生得一颗七巧玲珑心。” 鲜侑沉吟半晌,道:“石皋不过又一个段随,他有多大能耐,连我都知道,刘公又怎会不知,以刘公的身份,又怎会把区区一个石皋看在眼里,我听闻江北刘重拥并州自立,珉州,卞州俱反,刘静召天下各州郡共讨,连州乱未平,刘公怕是没办法出兵讨贼吧。” 孟琅微笑不语,阮元道:“刘公的心思,又怎是我等能随便揣测的。” 鲜侑道:“平叔何必过谦。” 孟琅道:“阿侑数年不见,还是这般未变。” 鲜侑心里一凛,张口欲言,却到底没说,孟琅阮元也不再说话。 行几日到得西山兖城郊外,一片茫茫白雪中犹见田庄聚落交错点缀,偶有犬吠声传来,因着雪的关系,所有声音都显得寂静,恍然另一个世界,这一路也大致如此,鲜侑好像又回到昔日烨阳时候,鲜侑叹道:“若不是刘公,这里怕是和北边一样的人间炼狱。” 孟琅道:“刘公爱民养士,仁义之主。” 鲜侑道:“却是如此。” 鲜侑跟着阮,孟二人进了城,也不住马,直接往刘子善郡衙行去。 第4章 到得郡衙,先行沐浴洗去风尘,三人便往正厅见刘子善,已有派人在前通报,到得院中已见刘子善迎出门来,刘子善身穿黑色长袍拱手出来,雍容风度,一派风流儒雅翩翩君子态,朗声笑道:“从玉,平叔。” 孟琅笑道:“我给刘公送得一份好礼。” “哦?什么好礼?” 刘子善随口笑道,笑眼看孟琅侧开身引身后鲜侑上前,鲜侑拱手施礼道:“阿侑见过先生。”刘子善看到鲜侑,先是一愣,立马恢复笑容,连忙大步上前,亲持手道: “这是阿侑,没想到。” 孟琅道:“刘公看这算不算得好礼?” 刘子善大笑,道:“阿侑远来,风尘劳碌,快从我到郡斋叙谈,从玉,平叔,请。” 刘子善,孟琅,鲜侑在前,阮元吩咐下人收拾住处,准备洗宴,跟在后面也进来,厅内已有两人端立,也都拱手施礼,孟琅阮元都是见过,刘子善便给鲜侑引见,道:“这是赵免赵胥兄弟。”鲜侑施礼见过,刘子善招呼下人奉茶。 须臾坐定,孟琅道:“刘公可有接到圣旨?” 刘子善笑,挥手招呼下人,片刻军兵捧来圣旨,刘子善接过圣旨交给孟琅,道: “从玉请看。” 孟琅接过明黄帛书打开,片刻合卷一笑,又递给阮元,阮元看过,道: “刘公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孟琅道:“杀石皋易,定北州难,羯人散骑肆虐仓沅诸州,这些蛮人都骁勇善战,既无人能制,又杀之不竭,现在已经入冬,北方岁寒,我军将士都来自南方,怕是难以久持,再者,粮草也难跟上,石皋部众极其分散,北州地方可不小,刘公出兵怕是要等到明年。” 刘子善道:“从玉说的极是,我已命劳扶在连州各郡募兵,即日开始训练新兵。” 阮元道:“连州北部诸郡今年秋旱,连州又连年战事,新征这么多兵,我军粮草可充足?” 刘子善道:“找从玉平叔过来正是要说此事,请二位替我去云州刘均处请粮。” 孟琅抿茶,闻及此言,面上露笑:“云州富庶,刘均却不是慷慨君子,刘均勒着裤腰的过活,家底攒的不少,却只知守城自足,既无胸怀,又无远见,问他借粮的话。” 他稍稍停顿,眯起眼睛,侧头看向鲜侑一笑,转回头对刘子善道: “我说我给刘公带来份大礼,刘公说是不是?” 刘子善道:“阿侑来此只为叙故旧,不好勉强。” 鲜侑静坐一旁捧茶啜饮,忙起身施礼道:“先生过言,阿侑惶恐,此为平贼抑乱造福百姓之举,阿侑纵不敏,又如何能推脱,尽力便是。” 孟琅笑道:“我说恕之怀德君子,果然不错。” 鲜侑道:“先生可否圣旨借我一观?” 刘子善道:“当然。”忙命下人递了圣旨过去,鲜侑打开圣旨看毕,随即合上,递回去道: “多谢先生。” 刘子善但道无妨,不久洗宴备好,下人过来报知,刘子善便引众人往宴厅去,刚出得门口便见院中喧哗,两个军兵正抓住一位少年拉扯,那少年挣扎不停,嘴里叫道: “我要见鲜侑,我要见鲜侑。”那少年正是云州。 孟琅连忙叫放人,冲那两军兵道:“怎么回事,一个人也看不好,怎么闹到这里来。” 一军兵忙解释道:“他一定要找鲜郎君。” 鲜侑那日醉饮,酒宴上早把云州忘了干净,那阮元嫌他蛮奴,且不知礼,不说不言在那杵着实在碍眼,吩咐军兵将他带下去休息,这少年并不肯离开鲜侑一步,死活不走,那军兵在颈上一捏捏晕了给带下去,他身上有伤,阮元派了人照顾,并告知鲜侑,鲜侑想也是如此,于是也不再管,这会看他在这里,忙奇道:“你伤好了?” 鲜侑又看阮元,阮元尴尬摸了摸鼻子,也训那军兵道: “我让你照看人你便是这样照看的?” 云州板着脸道:“我不要人照看。” 刘子善奇道:“这孩子是谁?” 鲜侑道:“他是我在北方的朋友,他从北方一路随我回来。” “倒是个颇有情意的孩子。”刘子善点头赞道,又仔细看了看少年道:“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如松柏竹石,清奇端秀,此子甚好。” 鲜侑心道这蛮人崽子可不是有情意,而是吃上我了,嘴上却连忙附和道:“正是。”同时喊他:“你过来跟着我。” 云州过来同鲜侑一道,到了宴厅洗宴备好,刘子善郡斋中十数人纷纷在此,各自落席,刘子善执鲜侑手上前一一介绍过,鲜侑一一问礼,又持酒敬刘子善。 刘子善道:“阿侑多年不见,叫我挂念,此来西山,慰我相思甚深。” 鲜侑道:“先生教诲,未有一日敢忘。” 刘子善笑眼看他,道:“阿侑便不走了吧。” 鲜侑含笑不言,刘子善拍拍他手,也不再追问,随后刘子善回上座,鲜侑重新落座,孟琅阮元二人在一边,瞧见他便拉了鲜侑拼了桌案同坐,阮元持了酒对云州笑道: “小郎君,昨日多有得罪,阮元在此赔罪,小郎君莫怪。” 云州接过酒一口喝下,面无表情放下酒盏,阮元看的来劲,又满上,道: “小郎君爽快人,再敬小郎君一杯。” 云州又接过酒一口喝下,再次面无表情放下酒盏,阮元连敬三杯,他动作表情不变,阮元大笑,鲜侑也惊奇不已,也倒了酒给他:“不错不错,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 那孟琅也来了劲跟着阮元鲜侑一同给他劝酒,一边自饮一边劝他,三人你一杯我一杯轮替着来,不消片刻已劝了数十杯,云州犹自端坐,这三个劝酒的都有些头昏眼花,孟琅连连摇头道:“不行了不行了,今日再不能多喝,晕的厉害。” 鲜侑更是叹为观止,盯着云州道:“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 云州道:“这有什么,你们中原人的酒。” 鲜侑拍拍他肩膀,叹道:“这位英雄,我们中原人的酒如何?” 云州道:“难喝。” 又补充道:“像尿。” “你喝过尿?”鲜侑震道,随即反应过来,看云州没表情的脸变得有点难看,连忙再次拍拍他肩膀,宽慰道:“莫勉强,莫勉强。” 云州皱着眉,满脸不解又不满道:“这酒真难喝,像马尿,为何你还同他们喝的那么高兴?”他看看醉倒的孟琅阮元:“我那天看到你又唱又跳。” 鲜侑道:“酒可是好东西啊,你这蛮人,不懂它妙处。” 正说着旁边有人过来,正是刘子善手下议曹藤公佐,鲜侑刚才已认得他,鲜侑起身道:“我路上曾逢藤公,替先生带来家信。” 鲜侑从怀中掏出信交给他,藤公佐将信揣入怀,道:“多谢恕之。” 他一笑,这人生的剑眉深目,精气湛湛,笑起来却是温文之极,顿时冲淡了脸上的肃杀之气,加之曾受藤公之恩,鲜侑对这人顿生好感,藤公佐见他脸上漾出笑意,道: “我对恕之一见如故,原来我与恕之果真有些缘分。” 受刘子善所托,鲜侑与孟琅二人乘快马,带着两名军士驰往云州去见刘均,鲜侑对云州心中恋恋,这次却为正事而来,不稍稍闲暇四顾,到了云州两人直接到了云州城见刘均,鲜侑见刘均还是少年时,刘均是鲜征忘年旧交,关系匪浅,两人到得刘均衙斋外请求通报说连州来人拜会,门人去了,不一会出来却听刘均卧病已久不能见客,鲜侑想了想对门人道: “劳烦通报刘府君,说有故人之子求见。” 又解下腰间一枚玉佩请转递,门人持了玉佩去,两人在衙斋外等待,片刻见一老者从门内出来,正是刘均,刘均年近六旬,头发白了一半,有下人搀扶蹒跚行来,之前鲜侑二人只当他是称病躲着不见,不想竟是真病,鲜侑见他,顿时想起父亲,连忙迎上去叫道:“阿伯。” 激动之下声音竟是有些哽咽。 刘均老泪纵横,有下人搀扶着,鲜侑过去扶着他,刘均道: “我当鲜家一门已经没有人了,不想仲则尚有一脉在人间。” 鲜侑道:“阿侑惭愧,让阿伯挂念。” 进了门两人皆是执手泪下,絮絮叨叨,又是问这三年来的事,鲜侑便同他大略讲来,不忍这长辈难受,便捡大致讲了,也不欲多言,刘均却仍痛心道: “阿侑年纪尚小,仲则掌中至宝,如何遭此苦楚。” 鲜侑道:“如今已经回来,还能见到阿伯,已无怨尤。” 两人相对悲感半晌,最后却仍是切回正题,刘均坐回坐上,鲜侑也回了坐,刘均道: “阿侑这趟是替刘子善来?” 鲜侑道:“正是为此。” 又道:“刘公欲平定北州,石皋作乱,羯胡掠我土地,杀我大庆百姓,圣上令刘公领兵北征,鲜侑不才,也愿随军北上尽己绵薄之力,鲜侑此来,非敢自恃,只是阿伯忠义之士,想阿伯若能稍以己力,助刘公北征,天下百姓共念阿伯之盛德。” 刘均道:“天下百姓念的不过是刘子善的盛德,于我何干,刘子善让你来,即是存了这打算,念我与仲则生死至交,知道我必会答应,阿侑又何必与我说这些空话。” 鲜侑心下一酸,只听孟琅道:“刘府君这话却不对,北征之举纵是刘公盛德,天下人又何尝会忘了刘府君,再者刘公让我两人前来,只是知道刘府君乃仁德之士,必然愿意相助,非干其他,此等大事,岂是凭人情可了?刘公过谦。” 刘均冷笑道:“此子牙尖嘴利,可不见得是好事。” 孟琅颔首退道:“在下肺腑之言,倒叫刘府君见怪。” 鲜侑道:“侄儿惭愧。” 刘均道:“阿侑少年,正当作为,我却是老了。” 他说着挥挥手,叹气道:“我累得很,就这样吧。” 刘均身体不适,须臾言毕,命下人领孟琅鲜侑二人也去客舍歇息。 两人在云州呆到两日,关于粮草押运等诸事谈妥,便赶回连州,刘均身体不适,也不相留,只在鲜侑临走时让人传话道:“我身体不适,阿侑若得空可来云州。” 鲜侑回道:“此次因刘公所遣,他日必特来看望阿伯。” 到底有些怅然,孟琅劝慰道:“刘府君必定会身体康健,恕之不必心中难过,云州咫尺,相见何日不可期,恕之且自勉。” 回连州后月余,也无甚事,鲜侑每日随藤公佐巡视新军操演,不久云州刘均派赵和运粮万石到兖城郊外,刘子善忙派孟琅鲜侑带五百军士去清点数目,并归仓安置。 鲜侑看孟琅在一边来去打点,来来往往的运粮士兵推车在走动,颇觉无趣,他并不是孟琅勤勉,他搓了搓手,指着一运粮军兵问云州道:“你看那些个运粮的士兵,他们都穿着单衣,还浑身流汗,我是不是也该去学他们,活动活动,利索利索?” 云州身体已经恢复,随在鲜侑身旁,他似乎长高了不少,比鲜侑初次所见的时候长高了不少,人也精神爽利起来,浑身一副挺拔俊爽气,很好一副门面架子,虽没什么大用,倒叫鲜侑万分喜欢,到哪都要带着他同去,他执过鲜侑双手握在手中搓了搓,认真问道: “你很冷么?我给你握握。” 鲜侑觉得他说话总有一股愣气,鲜侑他认真的表情,不禁大笑,道:“就是冷的很。” 孟琅打点完毕,鲜侑正待要走,那个领兵的赵和追上来施礼,道:“见过鲜将军。” “将军言重。”鲜侑回头见是他,又道:“将军回去请代我转告刘府君,前日匆匆一别,阿侑转日来云州拜见阿伯,万请阿伯保重身体,莫忧心劳力。” 赵和道:“刘府君命我留在兖城,听候鲜将军调遣。” 鲜侑听他如此说,一愣,随即叹道:“阿伯待我甚厚,鲜侑无以为报,你去军中报备吧。” 赵和领命去,鲜侑看他离去,对云州道:“云州,你要入军,随赵将军去如何?” 云州也随他目光看赵和,想了想点头道:“好。” 第5章 元祐四年春,连州牧刘子善引军北征,鲜侑亦随军北,刘子善军先到得琼莱,围邯城,琼莱孙胜不战降,鲜侑奉刘子善命进驻琼莱。 鲜侑赵和领两千兵进邯城,到了城西孙胜军驻地,孙胜与辜子兰已带军列于营外相候。 那辜子兰与孙胜二人皆低头拱手,鲜侑下得马来,辜子兰抬头一看,面上稍稍一愣,一抹惊讶之色很快消失,随即又微笑低头道:“鲜将军。” 鲜侑也回佯装不知,微笑作答,又看旁边立的那人,这人却是生得好一副风流相貌,眼似点漆眉似墨画,一张脸黑是黑白是白,却又浓墨重彩丝毫不嫌寡淡,衬的一旁的辜子兰愈显形容猥琐不堪,鲜侑来回看了几眼,暗笑,问道:“这是孙胜将军?” 孙胜不抬头,回话道:“正是。” 鲜侑含笑道了句:“孙将军果然人才。” 辜子兰不明意味来了句:“鲜将军好眼力。” 孙胜军中颇多被强行劫掠的流民,普通百姓,愿意归田的令其归田,城内粮草马匹辎重接管清点,降兵重新编次行伍,登记造册,鲜侑命赵和在城内结营,并管办此事,此时天色已晚,鲜侑带近随绕城骑行一圈,又回郡衙,赵和已带数名军士将郡衙整治了一通,鲜侑进门,赵和呈上账目册子,道:“降兵名册,人口户籍,还有粮食,军资册目都在此。” 鲜侑大致翻看了一下,有些疲倦,道:“孙胜本事不小,小小一个邯城养兵近万。” 赵和道:“琼莱一带多有北来的流民,孙胜把这些流民聚在邯城,战时为兵,不战为农,闲时又纵兵四处抢掠,这笔买卖可是做的风生水起。” 鲜侑道:“怕是辜先生的主意吧,辜子兰在何处?” 赵和道:“还在城西孙胜营中。” 鲜侑忙碌一天,也无心再说,只点头道:“好,近来事情诸多,你也早些下去吧。” 赵和领命下去,军兵送来饭食,鲜侑拿起碗箸,看云州在旁侍立,招手道:“云州过来。” 云州过去,鲜侑又唤他坐下,他盘腿而坐,鲜侑笑道: “这是蛮人的坐法,中原人的坐法是正坐,你这么坐是不对。” 云州道:“这样坐舒服。” 鲜侑也学了他盘腿坐着,又吩咐军兵拿来一份碗箸,道: “你也还没用饭,陪我用饭吧。” 两人正用饭到一半,军兵进来通报,说辜子兰来了,鲜侑忙命人撤了饭食,辜子兰已飘飘然进得门来,看军兵正收拾下去,鲜侑云州二人都站起来,辜子兰笑道: “鲜将军果真辛苦。” 鲜侑道:“辜先生还在此处?” 辜子兰笑道:“鲜将军在此,我怎能不拜会一下就走。” 鲜侑道:“辜先生客气。” 辜子兰道:“我只是来提醒鲜将军一句,孙胜这人貌柔心狠,且为人刚愎自用,偏激器小,在军士又很有威信,孙胜不是能居于人下之人,此人不可留,将军宜自早图之。” 鲜侑道:“多谢先生。” 辜子兰看着他,面带微笑,久久不错眼,鲜侑直视他,面不改色,半晌辜子兰收回目光,语带笑意道:“数月不见,鲜将军越发风流俊逸不凡,叫人羡煞。” 鲜侑道:“数月不见,辜先生却是一点没变。” 辜子兰闻言大笑:“鲜将军不仅人物风流俊逸,说话也这么有趣,难得,难得。” 鲜侑道:“辜先生何尝不是。” 辜子兰大笑,出门而去,鲜侑派两名军兵相送,随辜子兰出城,犹觉腹中饥饿,却已经撤了饭食,只得作罢,命人端了水来,梳洗过后又坐在案前翻看赵和送来的简册,云州站在一旁,半晌轻声道:“我觉得辜子兰说的有道理” 鲜侑道:“他说的有理,要是能杀他我怎会留着,只是现在还不能杀他。” 云州道:“拖得久了反而是祸患,现在杀了他不是正好能震慑人心?” 鲜侑抬头看他,皱了皱眉道:“果真是蛮人。” 又道:“云州,不说此举虽能震慑人心,却也寒了人心,以后我们再要攻城便无将肯降,必是死战到底,纵使我现在能杀了孙胜,那上万降兵若因此心生反意,你我如何能制?” 云州只点点头,鲜侑笑了笑道:“你倒是直接,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其实这世人也不比你良善,只是都如我这般,顾忌太多,扭捏作态,反而放不开手,你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鲜侑一人在外多年,已习惯了不要人伺候,自己更衣散了发上榻,他榻边设一小榻,云州也将剑压在枕边,更衣散了发上榻。 因着两人从仓州起一路患难,感情亲近,鲜侑又喜爱他漂亮,故而命他近随,将他放在身边,他跟了赵和在军中有一阵,又给鲜侑要了过来随身。 鲜侑靠在榻上斜眼看他,他散了头发,身着中衣,正低身除靴,少年身形单薄,却修长清致,配着深邃俊朗的漆黑眉目,白皙面容,比起中原人温和的面相自有另一种不同,鲜侑有意无意的打量他,面上若不在意,云州心里明白他那爱偷眼瞄人的习惯,只做不知。 往常他不过瞄两眼,但今天瞄了许多眼,云州知道他爱瞄人,却总有些莫名所以,见他时不时一眼一眼装的实在辛苦,说:“我站到跟前来给你看好不好?” 他走过来站到鲜侑床前,鲜侑给他惊得坐起来连连伸手道:“好,好,你莫动,莫动。” 少年停在原地一脸认真表情看着他,鲜侑只觉一口血要喷,心里直念为老不尊为老不尊给人发现了惭愧惭愧,忙陪笑道:“这个,不必了不必了,你睡吧,睡吧。” 云州道:“你看我跟中原人很不一样?” 鲜侑忙点头肯定道:“就是就是,看着奇怪,招人眼。” 云州道:“哦。” 鲜侑打发他去,他转身去了,上了榻歇下。 鲜侑给他惊得不轻,看他走开稳稳睡下这才松口气,心里直恨自己怎么同那辜子兰一般如此猥琐,猥琐便罢,偏还碰上云州这等一根筋愣种,真是要命。 两日后城外的刘子善军开拔,刘子善引兵向北,一路破仓州,袁州,至沅州,至闵水,闵水之战,石皋大败,石皋仓皇北逃,刘子善已追石皋至靖州,有使者至邯城,送来刘子善的书信,还有一只靖州所产的凤琅玉,一并送到郡衙来,鲜侑拆了信,并无多话,只是些劝勉之语,那只凤琅玉却是温润通透,细腻光泽,鲜侑十分喜欢,命人收好。 回头正有孙胜遣军兵前来,道:“孙将军备了酒,请鲜将军往营中一叙。” 鲜侑问:“何事?” 那军兵道:“不知,只请鲜将军前去。” 鲜侑略略思索,命人牵马来,带了云州还有几个随行去孙胜营中,到了营中果见孙胜已经备了酒等着,他一身红衣白甲,熠熠光华掀开帐帘便直射入人眼来,叫人躲闪不得,鲜侑不经意间扫了好几眼,不禁又有些感叹,这贼匪窝里如何生出这等耀目的人来。 片刻落座,军士斟酒,鲜侑问道:“孙将军所为何事?” 孙胜道:“只是请将军过来饮酒,我听闻刘公大胜石皋,值得庆贺,将军一人在邯城,想必无人共饮。” 鲜侑举杯,两人遥遥相敬,鲜侑道:“孙将军是会意之人。” 孙胜似有似无的笑了笑,半晌又问:“我听闻辜子兰投了刘公?也去了靖州?” 鲜侑放下酒盏,反问道:“将军如何得知?” 孙胜道:“看来这是真的?” 鲜侑道:“刘公仁德高士,天下贤者归之如水之东下,辜先生是巨眼英雄。” 孙胜捏了杯盏冷冷笑道:“辜先生确是聪明人。” 鲜侑看向孙胜,风吹动帐帘,微露一小缝,鲜侑一眼从帐帘后看去,偶见刀剑光影,他一愣,立马反应过来,心下一咯噔,脸色微变,忙低了头抿了口酒掩饰,云州在案下捏了捏他手,捏的一手湿润,随即看他脸色,马上也觉察,只随了他低头。 孙胜犹自捏了酒杯表情生硬,不知在想什么,鲜侑定了心抬头道:“将军有何事不得解?” 孙胜看向他,道:“辜子兰欺我,我却寻不到他人,鲜将军可否替我出个主意?” 鲜侑道:“孙将军既知辜先生随刘公去了靖州,等他回来便可,辜先生有何处冒犯了将军,必定亲来邯城向孙将军请罪。” 孙胜不语,鲜侑又道:“不瞒将军,辜子兰出城前曾来找过我。” 孙胜眉毛一挑,嘴角牵出一笑:“哦?” 他这一笑研媚风流,如春花湛湛,却让人一点没有如沐春风之感,反而那笑中一丝凌厉尖锐让人陡然心生凉意,鲜侑心道孙胜这人偏激狭隘,容不得别人违逆他心意,只顺着他的话说道:“他说他曾欺瞒将军,唯恐将军知道了怪罪于他,他非有意,只是自知对不起将军,无颜再留在邯城,只能不辞而去,心中实愧。” 孙胜冷哼一声,脸色稍缓,又饮酒不语,两人各自计较都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微妙,鲜侑正捏的一手汗计较如何脱身,只听得外面有人进来,正是府中军士,进来施礼说道: “将军,兖城来了人,说有要事,请将军马上回去。” 鲜侑松了口气,忙起身谢道:“府中还有事,孙将军若不急,鲜侑改日再来拜访。” 孙胜旁边的参事陈先立马站了起来,鲜侑眼神一凛,直直看过去,他这一眼凌厉逼人,陈先愣是给震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咽了口气慢慢坐下,孙胜犹坐着不动,鲜侑向他一施礼,领众出了门去,云州已是反应过来,快步同他出门上马,那几名随侍却还莫名所以,鲜侑打马驰出,众人只连忙也打马跟上,追在后面连声问,鲜侑听得厉声道:“回郡府!” 陈先看他出门,急怒道:“将军为何放了他走!” 孙胜道:“我自有主意,鲜侑不能杀。” 陈先道:“将军糊涂!将军优柔寡断,做妇人反复之思!事情已经败露,等鲜侑回了军中,哪还有你我的活路!将军眼下的生死都顾不得,还能顾得今后的生死!” 孙胜登时一阵冷汗,连忙派人去追,哪还追的到。 鲜侑出了门已是天黑,上马弛了几里,只见右卫玉炎还有几名军士正骑着马列在路上等待,见他身影,纷纷驾马过来,玉炎急急道: “将军没事就好,并没有兖城使者,孙胜昨日聚了旧部在军中密会,恐怕有所图谋。” 鲜侑面色僵硬,玉炎料到不妙,也不敢再说话,只弛了马往郡衙去,鲜侑道: “赵和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玉炎道:“我们人少,赵将军不敢妄动,在郡衙相候。” 鲜侑命身边军兵道:“你快速出城往陈安去找赵瑗,就说孙胜反,请他带兵支援,不要从正门出,从东北门出,那边守门只有我们将士,不要被孙胜发现有人出城。” 军兵领了命骑马离去,赶回郡衙赵和急急迎出来,鲜侑下了马进门,问赵和道: “孙胜手下还有多少人?” 赵和道:“八千。” 鲜侑稍稍沉吟,很快道:“你集合军士,玉炎带两百人从东边过去在孙胜后营放火,烧他营帐,你同我带人从正门突入,趁孙胜还没有准备,赶紧行事。” 赵和急道:“将军,我们人太少,孙胜既然放了将军回来,说明他必不敢动,恳请将军莫意气用事,还是等待陈安的援兵过来。” 鲜侑冷声道:“赵将军!敌众我寡正要先发制人,孙胜已有反意,刚才他错失良机,很快便会醒悟,生死成败皆在此一举,晚了一步,邯城便是你我葬身之地!” 正说道间,只闻外面一阵兵戈杀伐声起,红光透门而入。 这夜晚一瞬间沸腾起来,鲜侑寒声道:“赵将军,你我还是晚一步。” 众人皆是瞬间面色一沉,欲往外去,鲜侑急急走在前面,赵和连忙拦住他,对身边几个侍卫吩咐道:“你们保护将军,其他人随我杀出去!” 赵和领了将士杀出去,郡衙内无处可退,鲜侑提了刀带了几名侍卫也杀出门去。 第6章 一出门便见火光通天,血光遍地,映的人眼睛发红,鲜侑挥刀砍倒两个敌人,顿时浑身血往上涌,云州叫道:“鲜侑!” 鲜侑侧头一看他,说不出话。 云州持了剑挨过来同他一起站着,鲜侑道:“你有本事护好你自己就是!” 又有数名侍卫围拢过来,近处敌人一见鲜侑露面,都认得他,也成群拥过来,侍卫们奋力砍杀,无奈敌人数量实在太多,杀之不尽,身边有人接连倒下,鲜侑也提了刀奋战,一路砍杀,冲出一圈敌人包围后身边侍卫只剩下零散不全的四人,都负了伤,热气腾腾,面上俱是血腥,状如野兽,几名侍卫在后抵挡,鲜侑看到云州,也是一脸血腥,两人彼此看到对方脸上,也都震颤失语,鲜侑先回过神,道:“跟我走。” 直往马厩,云州也跟上他,两人各自上了马,策马并道驰出,又有敌人围拢过来拦截,鲜侑只管驾马踏过,耳听惨嚎一片,只觉血气翻腾头脑发木,浑身毛发皆竖起。 他驰出不过数丈,突然身体一沉直往背后一仰,胯下的马已身重数剑,已被砍倒,轰隆隆倒了下来,他迅速从马上爬起,找到自己的刀,有敌人冲上来,他拼了力气挥刀砍过去,砍掉一个还有一个,他很快体力不足,胳膊被砍了一刀,看到流血,也感觉不到痛,鲜侑听到有人叫他名字,鲜侑只顾得杀人,顾不得回头去看,云州叫道: “鲜侑!” “鲜侑!” 鲜侑砍杀间侧眼看到他,少年刚才同自己一块策马冲出敌阵,见鲜侑被围住,这时又转身杀回来,只是放眼望去全是敌兵,两人自顾砍杀半天,相隔不过数步,就是杀不出去。 耳畔听到赵和的声音,他高声叫道:“鲜将军快上马,我来断后!” 赵和正领着数人从敌兵背后撕开一条口子,撕开包围圈冲过来,他一边砍倒一个敌兵,一边转头冲他张口大叫,鲜侑顿时欣喜万分,赵和几人迅速解决了近处的敌兵,云州也杀了剩下两个受伤的敌兵骑马到跟前,鲜侑连忙奔上前,他奔了几步,腿上一软,踉跄跌倒。 他腿上已中了数刀,之前不觉,此时才反应过来,赵和连忙冲上来将他扶起,同几名军士推了他上马,持剑跪地道:“属下无能!恭送将军!” 鲜侑咬了牙尽量不让自己声音颤抖,但他声音还是颤抖的厉害。 “赵将军务必保重。” “是。” 赵和起身,拿刀一扎马臀,马吃痛,顿时发了疯似的往前冲,直冲出血阵窜入黑夜,云州策马直往城外,到了城门远远已见城门处火光耀目,大火烧的正烈,还有数十名敌兵,见有人驰来,纷纷交戟拦截,鲜侑闭了眼,喝道:“冲出去!” 两人皆俯身,云州抓紧了马缰,贴住马背,鲜侑贴紧他脊背,纵马狂奔,马到城门丝毫不见停,风驰电掣一般直冲上去,直冲散敌兵冲出熊熊燃烧的城门,一路往野地奔去。 胯下马已经发了疯,四野狂奔,云州连拉缰绳,手磨破出血也止不住这疯马,疯马带着两人在野地里巅蹿,四野一片漆黑,也不知蹿到了哪里,正惶然间身体一落,水花激荡,衣衫尽湿,已没入河中,胯下的马又挣扎跳蹿,上下起伏,马背上两人再也稳不住,双上滑下马背,落入水中。 这时节河水还冷的厉害,又是晚上,更加冰凉沁骨,鲜侑也不知是冷是疼,浑身顿时木了,他浑身僵硬的向岸边挣扎去,挣扎间却不见少年动静,鲜侑叫道:“云州?” 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他静了心用力去听,想听出他在何处,却是耳边一团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鲜侑气结,只觉得血气拥堵,直冲大脑,他往那岸上湿腻腻的草地淤泥上一仰,整个人没了意识。 鲜侑醒过来只看到青白天色,耳听到静静的水流声,他闭目思考了一会,睁眼慢慢坐起,觉得浑身一阵酸麻,四肢无力,不远处河边草丛里有个黑色人影,浑身给泥水裹的看不清肤发手脚面目,趴在草丛里,一半人还浸泡在河水中,鲜侑挪动着已无知觉的双腿过去,将少年翻了过来,一张脸上全是渣滓污水,鲜侑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尚有气息,鲜侑挪不动他,只用手拍他脸叫道:“云州,云州。” 少年缓缓睁开眼,眼神木然的落在他脸上,看了半晌,才开口道:“鲜侑。” 鲜侑道:“我挪不动你,你自己能不能起来?” 少年动了动,似乎没什么力气,又躺回去,鲜侑看他动不得,他也没力气动,原地又仰回去,靠在土包上歪着,两人都在河边摆成死尸状。 云州问:“我们的马呢?” 鲜侑道:“应该给水冲走,或者跑了。” 云州又问:“这里是哪里?” 鲜侑四处一望,道:“琼莱近郊,北边,应该是徂莱山中。” 云州问:“我们要去哪里?” 鲜侑道:“去陈安郡。” 又接道:“你赶快起来,我伤了腿,动不得了。” 躺了一阵,云州觉得稍稍能动,他坐起来把身体挪上岸,又试着站起来,他的剑却还在身畔,他握着剑撑地,费了点力气能站稳,他回身蹲下在河里捧水洗净了脸面,回头看鲜侑,他脸上也是干掉的渣滓泥水。 他捧了河水浇在他面上,鲜侑看着他笑了笑,云州小心用手擦了擦他脸,鲜侑由着他擦净了脸,又撑着地面要站起来,他动了动,身体僵硬,觉得有点吃力,看云州已经恢复过来,伸手冲他道:“扶我起来。” 云州扶着他起来,提着剑,两人往山林间行去,云州扶着他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他咬着牙撑着他不让他掉下去,只撑了不过十多步的距离,再也撑不起,鲜侑整个人都萎落在地,云州蹲下身又扶起他,鲜侑浅笑了一下,脸上无一丝血色,笑的十分勉强。 “我走不出去,你去陈安郡找人来,我在这等你。” 云州固执的又要扶起他,鲜侑拉住他袖子示意他看自己的腿,衣袍在水里浸泡的时候洗去了血污,这会已经又被鲜血染湿,猩红一片。 鲜侑说:“我走不得了。” 云州不听他说话,扶着他靠在树边,起身转去林里,不一会儿手里握了一把红茎碎叶的药草奔回来,鲜侑笑笑,道:“这是铺地锦。” 止血的草药,云州点头,鲜侑只得揭了袍,由云州撕开绢裤,嚼碎了草药敷在伤口上,腿上有三处伤,两处浅,一处深可见骨,云州嚼碎了草药小心敷上,撕了衣襟扎住,另外左手胳膊还有一处,也敷上药扎住。 鲜侑道:“扎的这么紧,这下是真动不得。” 云州蹲下身要将他搂到背上,刚搂到背上站起来拖着走了两步,两人俱是扑地,跟两只王八似的叠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鲜侑倒还笑的出,翻过去仰在地上闭眼发笑。 云州爬起来,脸上蹭了一脸泥土,这么定眼看他发笑,似有怒气,半晌却只是转了眼坐回地上。 鲜侑看他垂头生气,劝慰道:“你背不动我,莫要勉强。” 云州侧头看他一眼,鲜侑忙道:“哎,你怎么这么固执,我说的是实话。” 云州站起来提了剑又走开,鲜侑看他离去,在林间消失不见,他靠回树桩上,闭目养神,脑中思索着,没思索出什么名堂,闭上眼不一会便又疲倦的睡去,这一觉睡得有点久,醒来已是暮色降临,淡黄的光线斜穿过树林落到身上,似有暖意,云州正在生火,见他醒来,在火里扒拉了一下,掏了两块烧的黑乎乎的东西捧在手里过来,鲜侑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是两块烧熟的葛根,鲜侑剥掉外面的烧黑的皮,露出里面冒热气的白肉,捧到嘴边咬了一口。 云州又回火边掏了两块黑乎乎的葛根过来,同他坐在一起,各自吃掉两块,云州又拿竹筒盛了水来,鲜侑喝了水,放下竹筒道:“这近处不像生有竹林,你跑的真不远。” 云州道:“几里地,本来就不远。” 他吃完手上的两块葛根,又问鲜侑:“你还饿不饿?” 鲜侑道:“不饿是假的。” 云州道:“我挖的多,只是才烧了几块,其他的还没烧熟,你等一下。” 鲜侑只淡淡道:“好。” 他无甚表情,只两眼放空微微垂头答应,云州突然却是一笑,鲜侑还从未见他笑过,他笑的模样有些生涩不自然,却有些质朴天真的欢喜,他几步跑开,鲜侑看他从树后拖了一只竹筏子过来,树藤编结的竹筏,也用树藤拖着,满脸欢喜的拖着跑过来,鲜侑一看这东西顿时忧愁散去不少,也笑了,连连赞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云州道:“你坐在上边,我可以拖你出去。” 鲜侑也欢喜的很,道:“果然能干,没白带了你跟我。” 云州笑着,又跑回火边掏了几块葛根过来放在地上,鲜侑这回胃口好了起来,连着吃了三块,吃饱了肚子,云州又架着他到了火边坐着,说:“现在晚了,明天咱们就能出去。” 鲜侑看他少有的得意欢喜,也觉得很欢喜,道:“正是,咱们早些睡。” 两人凑一块挨着睡了,生着火,又挨在一处,虽然夜里也冻醒了好几次,总算也睡了个囫囵觉,天还未亮的时候又双双冻醒,加了点木柴将火生大了些,偎在一处依火而坐到天亮,喝了点水,云州架着鲜侑坐到竹筏上去,学了老牛拉车,拖着他慢腾腾往山外走。 两人在山里行了半日,竹筏已被磨坏,散成几片,再无法拖动,两人只得弃了竹筏,云州又将鲜侑搂到背上,一步步向前蹭动,他固执的厉害,鲜侑索性抱紧了他脖子,由他背着一步步磨蹭。 鲜侑伏在他背上,眼见两侧树木渐稀,地势渐平,抬头四望已经能看到片片矮树丛林,还有远处大片野地芦苇扬起的雪白波涛。 鲜侑喜形于色,这是要出了徂莱山要接近官道,连忙道:“可以歇一歇了,你放我下来。” 云州浑身脱力,正要将他放下,忽然听到隐约有人声,过了会人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军士寻了来,鲜侑侧耳细听了一阵,正要开口,云州还疑有他,唯恐是孙胜的人来,他还未说话,鲜侑看出他意思,笑道:“这里离陈安郡不远,孙胜的人八成到不得这里来。” 云州还要辩驳,鲜侑却是耳朵好使的很,已经辨得那隐微剑鞘响动撞击声,惊喜道: “我听着这声音心里安定,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赵将军。” 连连要站起来,云州听他说的莫名,却看他激动,怕他跌倒,也连忙扶住他站起,鲜侑只抬头冲了林间高声道:“赵将军。” 片刻,赵和领了数十军士窸窸窣窣过来。 赵和一看面前这两人形容,连忙跪地请罪道: “末将无能,请将军治罪!” 鲜侑道:“赵将军快起,此事罪不在将军。” 赵和道:“属下在河边捡到将军的佩刀,又找到了将军出琼莱所乘的马,领了人沿河寻找将军,却遍寻不得,又在山中寻找了半日。” 说到此心中惭愧,又一低头道:“属下无能。” 鲜侑道:“赵将军快起。” 赵和也是只剩下不到七百的残兵败将,并未去陈安郡投奔赵瑗,都就近驻在徂莱山中休整,他带了些未受伤的军兵沿河寻找鲜侑。 两名军士迅速过来扶鲜侑起,一名军士将他背起,到了军士所在的简易营地,一眼望去都是伤兵,不到一百个全胳膊全腿的,赵和叫来军医替鲜侑重新包扎了伤口。 琼莱之乱,赵瑗派李点带三千援兵前去,在往琼莱去的绥阳道遇伏,给孙胜一支伏兵从背后杀出,杀的李点大败,三千人死伤过半,李点则带了残余逃回陈安郡,孙胜现在据邯城守城不出,赵瑗那边也无动静。 鲜侑听赵和讲完,道:“那位赵瑗赵将军怕是底气不足,他八成猜我没死,正等我前去呢,正好,我的确是要去拜见赵将军。” 第7章 到得陈安郡,赵瑗派了李点出城在城外接应。 一番致礼过后鲜侑赵和带人入了陈安,鲜侑伤势较重,赵瑗在郡衙特意安排了住所,另又安排了几名使女伺候,命李点替赵和数百残余人马在城中安排行营休整。 鲜侑休息了五日,腿上伤好了些,能稍微走动,便下了榻去见赵瑗。 他穿着白色宽身便服,也不系带,只让人简单挽了发,腿上还是有些不方便,却不要人搀扶,只散步一般在从郡衙后府往赵瑗所在的前厅行去。 云州要扶他,鲜侑轻轻推开他手,仍缓步向前,云州于是也不再扶,同他一并走着,还未到前厅,已见赵瑗背后跟着两个军兵,正背着手款款而来,赵瑗正从一丛竹后绕过来,抬头望院中花树,并没看见他,鲜侑先看见,笑着施礼道: “赵大人好雅兴,这院中风景确实不错。” 赵瑗便看见他,他正立于一株丁香树畔,一支紫色的花枝正伸长了横过他头顶,点缀在脸侧发间,衬的发白的面色越加的白,脸边墨色发丝越加的黑,他也病了几日了,看着气色不太好,面上一层虚浮的笑意,但眼睛却是湛湛有神,赵瑗有些纳闷,赵瑗平常只知道这位是个带兵的将军,却不知道他还有这般清静文士模样。 他右边稍后站着少年也是一身白衣,肤色白皙,轮廓深邃,面貌稍异,表情冷峻。 赵瑗忙过去扶他,道:“鲜将军身体可有恢复?有事可差人来报,将军何必亲劳。” 鲜侑道:“有劳赵大人挂心,鲜侑身体已无大恙。” 赵瑗道:“鲜将军有事?” 鲜侑颔首道:“有事。” 赵瑗忙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一同去往正厅,落了座赵瑗问:“鲜将军有何要事?” 他明知故问,鲜侑也不在意,只一笑,离座站起,面向赵瑗低身长揖,恳切道:“鲜侑恳请大人任命我为李点将军副将,鲜侑愿为大人拿下邯城。” 赵瑗忙也作惶恐状站起相扶:“鲜将军奉命领琼莱,这话是如何说起。” 鲜侑道:“鲜侑有负刘公所托,不敢再居此空名。” 能拿下邯城却是好事,只是赵瑗自然不肯拿了自己的兵去替别人赚名头,鲜侑如此说,赵瑗心下一掂量,道:“陈安军兵可任由将军调遣,只是鲜将军准备如何拿下邯城?” 鲜侑问道:“大人手下有多少人马?” 赵瑗道:“八千人众。” 鲜侑道:“八千足够,请大人允许我去见李点将军。” 赵瑗命人去请了李点来,顺便命人叫来赵和,还有另一位将军陈宛,一会工夫李点陈宛各自带了两名副将前来,赵和也到了厅上,赵瑗道: “琼莱孙胜反复小人,鲜将军有意讨之,此事诸位有何见解?” 李点一旁冷笑,赵瑗侧头看他,李点不屑道: “鲜将军如此能耐,鲜中郎的爱子,听说自从北归投了刘公,便被刘公视为指掌,刘公北征,特命鲜将军守琼莱,刘公素来赞鲜将军穆穆良才,如何鲜将军守不住一个琼莱,却要来借陈安郡的东风,要我陈安郡的人众替鲜将军去卖命?” 赵和一听这话便要怒,自到了陈安郡赵和便整日看这人脸色,受他冷嘲热讽,赵瑗命他替手下军士安排行营,这李点却假意不知,赵和向他去请求粮草,他却只给了几石粟壳打发,赵和气的去找赵瑗,赵瑗叫来李点责备一通,李点这才不情不愿拿了一点粮食出来,赵和还是另去请求赵瑗手下陈宛,才总算不至于手下人饿死。 赵和对李点恨的咬牙切齿,无奈寄人篱下发作不得,这会听他说这种话,哪还受得住,当下发作起来,哐当一声搁了剑在案上,怒道:“咱们同为刘公卖命,如何成了为我将军卖命,赵大人在此,难道竟不为李将军这等无知言语蒙羞!” 李点一听这话也怒的搁剑,直立了起身开口欲骂。 鲜侑慢悠悠开口,声音清泠泠似乎带着凉意,将这一屋子的腾腾而起的火药味道顿时压了下去:“李将军何必如此激动。” “鲜侑有负刘公重托,鲜侑此去愿为赵大人取邯城,何敢自居功。” 赵和也和道:“我与将军在琼莱为孙胜所趁,被孙胜乱军数千人夜袭围攻,我两千余将士拼死阻敌,护得将军出城,不可谓不勇,琼莱之乱,本就非人意所能制,李将军却为何三千人在绥阳道给孙胜仅仅五百伏兵杀的抱头鼠窜,大败而归?” 鲜侑道:“说到绥阳道遇伏,鲜侑心中也有一事不解,我听说孙胜是派了一小股骑兵从将军背后杀来,鲜侑来陈安之前也途径绥阳道,绥阳道西是阔地,东就是徂莱山,山林茂密,骑兵难以展开,本该是步兵施展攻击的妙处,将军若能及时据地反攻,未必会败,不知将军却为何也如此狼狈?” 李点又按剑起,赵和也按了剑,两人气势汹汹彼此怒目,鲜侑只收敛了声息垂眼不语,赵瑗听他们吵,不耐烦挥了挥手,出声止住李点,道:“鲜将军说的有理。” 李点冷哼一声,道:“我自然是不如鲜将军。” 抓了剑又坐回原位,鲜侑冲赵和示意,赵和收了剑退下,鲜侑道:“还请赵大人示下。” 赵瑗心中主意已定,点了点头,缓声道:“鲜将军还有伤在身,如此。” 微微一顿,四下环顾,立起,沉声道: “我等受刘公所属,为刘公讨孙胜,李将军为我领兵,鲜将军为副,十日后后即行!” 各自领命退下,出了正厅,赵和怒道:“这姓李的欺人太甚!” “赵将军勿怒。”鲜侑道:“我们的士兵现在情况如何?” 赵和道:“少数重伤,其余的的已经恢复的差不多。” 鲜侑颔首道:“这便好,赵将军准备吧。” 赵和离去,云州道:“那个李点。” 他未说完,鲜侑接道:“李将军可是个妙人。” 云州疑惑道:“什么妙人?” 鲜侑轻笑,腿上的伤似乎有点开裂,撕得疼痛,他示意云州靠过来,抓着他胳膊撑着,皱眉忍着痛,慢慢道:“李点虽是个蠢货,却还没蠢到家,不过说他聪明,确实也是蠢得够厉害,这还不算妙人?这可是实在妙的很。” 两名使女过来相扶,回了后府一看腿上果然伤口又撕开,重新包扎了伤口,这才又上榻躺下,鲜侑命了使女退下,留云州在床边守着,闭了眼却睡不着,又睁眼问云州道: “你们羯人长在马背上,长在草原里,整天放羊放马,不管姑娘还是小伙子,都会唱歌儿,你可会唱什么歌儿?” 云州道:“我不会唱。” 鲜侑笑道:“那你会什么?” 云州道:“我在草原上,我会吹埙,吹笛,牵马,喂马,还会杀人。” 鲜侑笑了笑:“会得真多,我也会吹埙,吹笛,吹埙是在北方学的,哪天可以吹给你听,说不定比你吹得还好。” 云州道:“我肯定比你吹得好,谁也没有我吹埙吹得好。”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陶埙吹了起来。 十日后,李点受赵瑗命,领兵讨孙胜,鲜侑陈宛为副,领兵八千往琼莱,军队到了邯城城下,扣城叫阵,孙胜闭城不出。 李点率众列阵于城下,骑于马背,冲城上高声道: “这里是陈安赵大人帐下李点,请孙将军上城楼一会。” 半晌城上士兵回话:“李点是谁,将军说不识。” 一边赵和冷笑,李点羞恼不已,转了马回头对鲜侑道: “鲜将军,孙胜不认得我总该认得你,你来喊。” 鲜侑轻笑道:“孙将军不肯给李将军面子,何况是我。” 李点道:“鲜将军。” 鲜侑只得笑笑,开口冲城上喊道:“鲜侑请孙将军上城一会。” 半晌城上士兵回话:“鲜侑是谁,将军说不识。” 鲜侑对李点笑道:“将军看到了,我说了孙将军不认得我。” 李点恼怒要发作,只听城上士兵又道:“将军说,让辜子兰来,或者带辜子兰的人头来。” 李点在邯城城下叫阵三日,孙胜皆闭城不出,李点只得暂时后撤五里,屯于邯城五里外的洧水,于邯城隔洧水相持。 鲜侑正在帐中拭剑,身上还是穿着白色宽腰便服,已经散了头发净了脸,似乎就要睡下,赵和顿了顿,还是进了帐,鲜侑看他进来,收了剑递给一边云州,冲赵和笑道: “将军请坐,赵将军这会过来看来是有要事。” 赵和不肯坐,直挺挺立着,鲜侑道:“将军有事请明言,鲜侑一定知无不言。” 赵和直言道:“李点驻军在洧水,背后无险可守,我们兵力不足又离敌营太近,与邯城只一水相隔,洧水虽险却非不可渡,如果孙胜渡河来袭,或者出奇兵绕过洧水从我们背后杀来,我军必定败绩,将军为何不阻止?” 鲜侑道:“赵将军便是为这事?” 赵和道:“将军是什么意思?” 鲜侑道:“李点将军可一点也不相信我,我说北他必然往南,夫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看赵和脸色沉重,鲜侑忙笑劝道:“你且放心,此事我自有计较,李将军已派人在敌人必经道路上把守,我看李将军心中已有主意,还没到咱们说话的时候,且看看吧。” 云州放了剑过来界面道:“将军可知孙胜?” “正是这里。”鲜侑抚了抚他脊背,笑道:“云州能言我所不能言。” 赵和道:“将军何意?” 鲜侑道:“孙胜乃是意气之人,李点数次派人去挑衅,我看他忍不了几日,不消几日便会耐不住出战,这会说不定是给陈先拉着,你等着看李将军如何。” 赵和给他几句岔开了话题,犹自有些糊涂,鲜侑笑着打发了他出帐,云州道: “李点在孙胜手下吃过一次亏,还自以为是,一点不把人放在眼里。” 鲜侑冷笑道:“李点想诱敌来攻,却实在小瞧了孙胜,孙胜看似意气率直,实则粗中有细,颇有心计,轻而不躁,急而不乱,李将军小心自作聪明,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点军与孙胜隔洧水对峙,双方僵持不动,李点每日让人往邯城下叫骂,无奈孙胜全似不闻,丝毫没有动静,城下士兵骂的口干舌燥喉舌生烟,城内安安稳稳传不出一丝动静。 鲜侑笑眼看,也不着急。 他垂头微微带笑,李点看的十分不爽快,道: “鲜将军笑什么?这副模样,昨晚刚娶了新媳妇,快活过头还是怎的?” 他说的粗鄙,众人发笑,鲜侑也不恼怒,只连忙敛容正色道:“鲜侑年纪尚轻尚未婚配。” 赵和道:“鲜将军一向英明,不知道这回鲜将军有何意见?” 四下无声,只等他说话,鲜侑左右看了看,都看向他,鲜侑向前一步垂眼开口道: “将军说的在理,我军兵力不足,不能强行攻城,孙胜守城不出,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长此必有损我军士气。” 众人都等他下句,鲜侑于是道:“我能让孙胜出城。” 李点直身跪起道:“你有何法?” 鲜侑微微露笑:“我自有办法,实在不行,或者我得先去靖州提了辜子兰的人头来。” 李点脸颊抽动,到底没说出话,鲜侑接道:“我军人众虽不多,却有骑兵精锐,将军可命人带五百骑兵到邯城向孙胜挑战,诱敌出城,将敌人引到邯城十里外的南陂,将五千力作为后卫,南陂周围数里皆是原野,平旷开阔,将军骑兵可在此与孙胜军一战。” 李点道:“若是孙胜仍不出怎么办?” 鲜侑道:“这次孙胜会出,将军放心。” 赵和道:“末将有一事。” 他开口欲出列,鲜侑将他衣带一拽,赵和顿住了,李点道:“赵将军有何事?” 赵和退回去,半晌道:“无事。” 出了营门,鲜侑转身问赵和道:“刚才赵将军有何事?” 赵和道:“将军如何诱敌出城?” 鲜侑道:“该出城的时候,他自然会出。” 赵和道:“将军。” 鲜侑道:“李点半月来每日在城下叫阵,也不见城中有一点动静,今天孙胜却上了城回话,不知孙将军打的什么掩护,我想明日他应该会出。” 赵和道:“既然如此,将军,我恐李点使诈,明日还是让我去城下诱敌。” 鲜侑道:“无妨,明日你同我一起。” 第8章 战场上尸山如积,刀兵如聚,杀的昏天黑地,原野为鲜血染得一黑。 南陂这片原野是一片古战场,荒草茫茫林木不滋,残阳似血,映照的原野一片残酷的迷蒙,奇异寂静恍若凝固,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刻,鲜侑有一瞬间也觉得心跳视觉听觉都仿佛被凝固,但只一瞬间脑中弦又被“硁”的一声拨动,他看到云州正坐于马上,拉着马缰,脊背挺的笔直,容色坚定,目光直直。 这少年从来没有过犹豫软弱的神色,他随时都像头野兽一样的专注执着。 鲜侑心中微微一叹,心想这世道,这战场中,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冲杀。 自己终究不能。 鲜侑道:“云州。” 云州转了头看他,脸上转而柔和。 鲜侑冲他一笑,却觉得没什么话说,只作罢,转而命赵和道:“赶紧集合人马,孙胜渡河袭营,邯城必定守备空虚,咱们去邯城,孙胜必定回援,赵和你同玉炎带人去半道截他,陈宛将军,其余人马随我去邯城!” 鲜侑陈宛领兵杀入邯城,直捣孙胜营中,擒陈先,鲜侑下了马,火光映的他脸上一片红,显得脸上笑意有些朦胧,仿佛是初春堤上,轻柳拂动,到不似刚从刀山血河中出来,他走近,看着被两名军兵押着缚于近前的陈先,道:“陈先生别来无恙否?” 陈先一哂,道:“这得问将军,我为鱼肉,自己可再做不得主。” 鲜侑道:“陈先生好骨气,常人不及的通达。” 鲜侑定眼看了看他,随口赞了一句,有些笑意,继而思量,继而皱了眉头,最后却又有些无趣,颇觉烦闷,转身上了马,命道:“先带下去,好生看管着。” 城内交给陈宛,他带了一行数百人往城外去,他骑得飞一般快,远远跑在前面,众人追之不及,连连催马,马蹄声阵阵,蹚蹚踏踏如急管繁弦,云州用力打马跟上前去紧紧追上他,和他并驰,问道:“你怎么了,你不高兴?” 鲜侑驰马丝毫不缓,只道:“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高兴,只是无趣的很。” 云州道:“你喜欢什么有趣?” 鲜侑道:“此事过后我想回衡阳去。” 云州道:“我跟你一起去。” 鲜侑突然拉住缰绳住了马,转了马回头,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道: “我好歹衡阳还有老家,你却是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看来我命也不坏,我实在喜欢你,你不如随我回了衡阳,我让你从我宗族姓如何?” 云州道:“你宗族姓什么?” 鲜侑突然发笑,道:“好蠢货,自然姓鲜。” 云州道:“好。” 鲜侑又转回马,两人不再说话,催了马奔驰,刚到得城外已见一片火光透亮,自己的人马,赵和弛了马近前来,未等他说话鲜侑直开口问道:“如何,可有孙胜?” 赵和冲侧头兵士招手道:“把人带上来。” 鲜侑又道:“李点将军如何?” 赵和道:“李点将军受了重伤,已被送回陈安。” 鲜侑道:“还没死,李将军真是一员福将。” 赵和道:“将军英明。” 鲜侑恢复了笑,道:“这老天爷却不大英明。” 正说着已有军士押着孙胜到马前来,鲜侑定眼看了他半晌,才道: “孙将军可有什么话说。” 孙胜道:“败军之将,有何可言,是杀是剐任你处置便是。” 说话间却仍是声音凛然一片霜意,一身英气丝毫不减,缚了手直直站立,笔挺如标枪,端的一身傲气,鲜侑不禁道:“孙将军这等英武人才,我怎么舍得。” 孙胜道:“你自然也可以不杀我。” 鲜侑道:“我的确不想杀你,不如你给我个理由。” 孙胜抬眼对上他,眼中似有波澜:“我说了任你处置,便不会求你。” 鲜侑道:“孙将军不会求人,鲜侑又怎可强人所难,既如此,我奉赵大人之命前来,改日便将你送往陈安交给赵大人,谅你也不会有什么话说。” 他说完转身打了马欲走,孙胜叫道:“鲜将军!” 鲜侑纳闷道:“你还有话说?” 孙胜凛声道:“我自然任鲜将军处置,与姓赵的何干。” 鲜侑顿道:“我不杀你,你先前虽有负我,我却不愿有负将军,鲜侑虽为无能,好在孙将军能屈能伸,想必不会觉得屈辱才是,孙将军可愿随我去西山?” 孙胜只派了张敞带少数人出城迎敌,自领三千人众操舟架了浮桥渡洧水袭李点,李点防守布在营后徂来山险道上,不料孙胜渡河,被杀的措手不及,鲜侑陈宛趁势攻入邯城,此役张敞死,孙胜被俘,陈先被俘,李点负伤,领残众逃回陈安,鲜侑陈宛攻下邯城,孙胜部众死伤超过半数,余者皆降。 李点负了重伤,逃回陈安,鲜侑同陈宛留守邯城,半月后陈安赵瑗使者前来,说是请鲜将军去陈安郡一趟,鲜侑正午睡刚起,近日身体有些劳乏,刚睡醒仍有些痴怔,赵瑗来使催了几次令他去陈安,鲜侑一直以病推脱,鲜侑照旧打发了使者,见云州正在院中同几个军兵习射,便叫了云州跟着一同往军中去寻赵和。 正出了门又有使者来带话,殊为意外,却是阮元。 阮元随了刘子善军北征,路上染了风寒,军中久久未愈,刘子善便命他回西山,派了数十军士护送,已到了城外,鲜侑数日来颇觉无趣寂寥,知是阮元来了,很是高兴,急急命了人扫斋,便忙去军中叫了赵和等人一同出城去迎。 孙胜陈先二人也在其列。 近日军中无事,几人皆穿着常服,连赵和也是难得的一身轻便缁衣袍服,鲜侑一路忍不住打趣,出了城只见阮元已从马车上下来,脸色有些发白,似乎瘦了些,一身碧水青衫拢在身上显得人有些单薄,却并不太有病容,鲜侑见他便是眼睛一亮,连忙上前道:“平叔不在,我可是连个陪着喝酒的人都没了,寂寞的紧。” 阮元笑道:“今夜我陪恕之痛饮。” 鲜侑笑道:“还是莫了,平叔等身体好些。” 他见鲜侑身后孙胜,此时孙胜一身暗红便袍正侧耳听旁边陈先说话,这人面色冷峻,鲜研明艳若雪中寒梅,欺霜赛雪,阮元一眼便猜出,笑道: “这位是琼莱的孙将军吧,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孙胜面向他施礼,道:“阮大人。” 阮元定定看了看他,似乎要从他脸上瞧出什么,那张脸确实始终颜色不改,仿佛给冻得凝固,阮元看了半天,末了牵出一丝笑,道: “见孙将军之前我还颇多疑惑,正说要问问恕之,现在却似乎没什么好问。” 鲜侑笑道:“平叔多虑。” 元祐四年六月,刘子善大破石皋于靖州,杀羯人流寇,平抑暴乱,随之在北州兴置屯田招怀流民,充实编户,修水利通渠,恢复生产,刘子善现在尚驻守在靖州,席间阮元将北方形势循循讲来,众人听得皆是得意振奋,鲜侑道:“平叔此回西山又有何事?” 阮元道:“刘公大小公子还在衡阳,刘公心中牵挂,命我去接他们到西山。” 赵和道:“刘公是担心刘静?” 阮元道:“刘静一直对刘公不放心,石皋之乱一平,刘静怕是又坐不住。” “在衡阳。”鲜侑听他们一说,寻思了片刻,道:“是刘珏刘晗两位公子?” 阮元道:“你是衡阳人,大概认得他们。” 鲜侑道:“少时在衡阳跟随先生时见过,模样都快忘了,不过事情倒是记得,刘珏刘晗二公子乃是先生原配环佩夫人所生,环佩夫人只生了这两位公子,不幸早逝,先生当时还很是悲痛,一直未再续娶,后来我离了衡阳便不知了。” 云州疑惑道:“上次还在府上看到刘珉小公子。” 鲜侑解释道:“刘珉公子乃是先生侍妾赵姬所生,刘公并未续正室。” 阮元道:“两位公子现在衡阳刘叔原处,十来年了,想来刘公也是情非得已。” 鲜侑道:“大公子刘珏今年该有十六,二公子也该十四了。” 想想又道:“平叔风寒未愈,不如我替平叔去衡阳。” 阮元道:“你这里如何脱得身?” 鲜侑道:“我也正要回西山,没打算在邯城长留,这里自然有陈宛将军。” 阮元道:“如此那便请恕之走一趟。” 鲜侑,阮元,孟琅这三人是一见面便离不了酒,这回缺了孟琅,他两人却也一点不寂寞,两人也谑浪欢笑,阮元因染了风寒说是不饮,最后却仍是持了酒樽两人又旁若无人对饮起来,孙胜同陈先坐一处,云州同赵和坐一处,几人都不好饮,两两一对各自说话,同时颇为无奈看他们二人嬉笑,最后两人都醉了,赵和才命人把他们扶下去服侍歇息。 云州扶了鲜侑上榻,又命使女来替他除了衣换过,端来水擦脸。 鲜侑醉的厉害,又给翻来覆去折腾的烦,不禁喝道: “下去下去,都下去,我醉了,不要扰我。” 他脾气发作颇为厉害,平日性子虽温和,却并不太近人,一时两名使女都退下来,云州看看,只得让他们退下,看他犹俯身压着薄衾酣睡,过去替他翻过身躺好,正扶着他肩膀把人翻过来却见他一双眼睛睁着,木然望着自己缓缓一眨。 云州道:“你又喝醉了。” 他实则喝的并不多,鲜侑道:“见到平叔,十分高兴。” 云州替他压了压衾边,道:“我知道,你睡。” 鲜侑一笑,伸手拉了拉他手,将他拉的坐在榻边,云州便坐在榻边,他犹自觉得不够近,不能够亲近似的,又将他拉到靠近身前,还是觉得不够近,鲜侑道:“你上榻来。” 鲜侑时而兴起爱拉了他同睡,云州便除了外衫上榻,鲜侑搂了他在手中,抚摸着他脊背,他自来一人,在仓州遇上云州,这少年对他不离不舍,鲜侑便将他当的跟自家养的什么东西似的亲近喜欢的不行,抓着他在手上便颇觉亲热安慰。 云州给他摸得背上有些发痒,却并不说话,由得他亲近爱抚,最后也觉得有些温热舒服,遂也伸手搂了他抱住,鲜侑对他这样的动作很觉得高兴,他伸手拨了拨他额前垂下的一缕额发,云州不自觉露出微微的笑意,他笑的模样总是几分不自然的生涩,鲜侑看的心中荡漾,捧着他脸便肆无忌惮亲吻起来。 鲜侑抱着他狠啃了一通,这才停下,笑道:“你这么乖,我喜欢你的很,你小心些,我这人心眼可不好,我当你是我袖中的宝贝,你要是哪天想离了我,我就打断你的腿。” 云州道:“你说我可以姓鲜,可以跟你去衡阳。” 鲜侑有些神魂颠倒,搂紧了便又凑上去,闭了眼轻轻含吮他唇上。 他兀自吻得有些沉迷。 云州最后也学了他的动作吻他,鲜侑得了他回应,更觉得心动,两人吻做一处,半晌都憋的喘不过气来,鲜侑迷乱中压了他在身下制住,云州也有些力气,给他制着手很不舒服,皱了眉要挣开,鲜侑觉得他挣扎,遂睁了眼,看到他皱着眉,似有薄怒,面色发红,一双诚挚的眼睛不满的望着自己,鲜侑顿时发笑,搂了他肩膀软了身体下去,笑道: “我要死了,真是要命。” 云州不再挣脱,只望着他定眼道:“你有那种病。” 鲜侑抬起头,这才细细打量他,少年面色不改,也回视过去,鲜侑问:“什么病?” 云州道:“我知道,我在北边的时候,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喜欢看男人,眼睛都挪不开,而且你还抱我。” 鲜侑道:“观察的真细致,我自己都不知道。” 鲜侑看了他半晌,最后只得轻轻一笑,伏在他胸口搂了他道: “那又怎么样?我自来就有毛病,也不稀奇,我不羞。” 云州叫他名字道:“鲜侑。” 鲜侑面上不显,心中却颇觉羞恼,含了笑佯怒,半真半假的踹了他一脚,道: “没眼色的东西,给脸不要脸,扫兴至极,我的榻是你能上的?快滚下去。” 云州不想他突然发难,给他几下踹下了榻,狼狈不已,立在榻前讪讪还要说话,鲜侑只道:“快滚,睡你的觉去。” 第9章 到得刘叔原府前,鲜侑住了马,命玉炎道:“去知会门人通报。” 玉炎领了命,带了两名士兵前去,鲜侑凝目四望,只觉得风景咋然有些异样,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同,云州道:“衡阳比连州美的多,很绿。” 鲜侑点头道:“的确是个归老的好去处。” 他转过头道:“你可知道这阿蕴山乃是处地灵人杰的所在,我朝风流尽源于江左,江左英秀尽出于衡阳,在衡阳正在阿蕴山,天下名士多栖于此,咱们见的这位刘叔原也能算是衡阳的名门,其父乃是昔年天下知名的刘子苑,昔年平帝曾召拜尚书,并以师事之,不想这位往烨阳数月竟又辞官,从此再不肯出仕,前刘太后也曾几次召他,他也未受。” 云州道:“他为什么辞官?” 鲜侑道:“是旧事了,刘子苑入朝不久,平帝暴病崩,他便辞了官归隐。” 平帝薨逝后,当时不满十岁的云暧即位,才有的宦官赵文,石方,蒋捷,韩服乱政,此后才又有的严平招段随入京,刘静勤王之事。 他正向云州讲着旧事,那边玉炎急急奔来打断道:“将军!” 鲜侑见他神色不对,道:“如何?无人?” 玉炎道:“将军请往刘先生府上。” 鲜侑一听这话连忙下了马,云州也跟着他下了马,一行人急忙往刘府去,还未进门便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玉炎推了门,触目便是庭前一片污血,院内数具横尸,看样子乃是家中家仆,人刚死不久,满院子血气新鲜又浓烈,鲜侑给这一阵血气熏得几欲作呕,连忙往厅内去查看,厅前血中交叠泊着两个三四岁幼童,一少妇,一老妇。 鲜侑就此止步,不再往里看,玉炎道: “属下已经检查过,共有十七具死尸,府中没有一个活口。” 鲜侑不言,强自屏了气,退出去,脸色已经煞白,咬了牙问玉炎道: “可有找到两位公子?” 玉炎道:“不曾。” 又道:“似乎也没有刘叔原。” 鲜侑道:“刘叔原乃衡阳名士,满门遭难,如此放肆,那行凶之人也不怕天下人口舌!” 他脸上泛起一层极惨淡的冷色,玉炎心下也一叹,接道:“死无对证,谁又知道。” 鲜侑听这话顿时怒道:“是人心自有公论!这十七条人命难道会是白死的?他把天下人当傻子不成!纵使不能说出口,难道别人心里就不知道了?现下国命已危,人心浮动,刘静既身在其位,不想如何挽狂澜扶倾危解倒悬,反而行此险行,做这等小人之事,我大庆果真福祚已尽吗?” 他面色煞白厉声质问,吓得玉炎只不敢言,云州劝道: “你别生气,玉炎他也是随口一说。” 鲜侑也不理他,一番说完直接甩了鞭迈步疾走往外去。 人是刚死不久,想必还未走远,鲜侑命了两名士兵留下收敛,便快步往外去,翻身上马,玉炎云州诸人也随同翻身上马,府前有车辙犹新,几人驾马飞奔,顺着车辙一路往北追去。 一口气未停一直追到三十里外林荫道上,见到几人押着一辆马车在前疾驰。 鲜侑打了马跃上前,挡在路中堵住道路。 对面“吁”的一声勒了马,车驾停下,一时两边众人都勒了马,驾车的是个黑脸膛的汉子,穿着普通士民的粗布麻衫,马车两旁十来人驾马押车,也是一样粗布麻衫,皆腰间佩刀,见有人拦车,一人上前喝道:“何人挡道!” 鲜侑看了看马车内,车帘挡着看不清楚,鲜侑开口道: “敢问车中是何人?” 那人反问道:“你是何人?” 鲜侑道:“我奉了刘子善命来接刘公两位公子到西山,不想有人擅自先请了公子去,冒昧请车上贵人,可否下车让我瞧瞧。 他说到一半,车中一声急促呜咽,恍惚有一双白色衣袖在车帘缝隙中一晃,很快又不见,鲜侑再次定眼看车中,那骑马大汉怒道:“放肆,刘子善竟敢拦靖国公的车驾吗!” 鲜侑道:“不敢,这却不相干,如果是靖国公的人,改日我定往烨阳当面请罪就是。” 他声音不大,话中却是一步不让的坚决,说完只听得身后一阵刀剑出鞘之声,鲜侑也拔了剑出,却态度陡然一转,厉声道: “你等何人胆大至此,竟敢假冒靖国公之名,刘叔原一家满门尽死,靖国公国之巨卿,怎会为此,难道不怕天下人侧目?你还敢在此胡言,陷靖国公于不义!” 那人脸色一变,缓缓道:“好一张利嘴。” 话音刚落,只听车中一少年声音嘶声叫道: “阿爹!阿爹救我!阿爹在哪?阿爹!阿爹!” “是公子!”鲜侑命道:“玉炎!” 玉炎已经持了刀领军士冲上去同那几人砍杀起来。 他们人多,鲜侑并不着急,只同云州在一旁观望,不料那马惊慌间撒腿蹿起来,拉着马车在道上又奔驰起来,鲜侑道了声不好,正要策马冲上去,只见玉炎已经一刀斩断了马套绳,马狂奔而去,马车撞着道旁一处大石,哐哐当当一阵响,正要翻倒,鲜侑忙去救人,正当此见马车上滚下两团白影,裹作一处栽倒车下。 一少年从地上爬起,望着持刀砍杀的众人跺脚嘶声大叫: “阿爹!阿爹!” 他跺脚直喊,也不顾眼前刀剑,声音已是哭腔,另一少年也从地上爬起,一把拽过他在怀中护住,躲开一个胸口中刀倒过来的壮汉,那小少年犹自哭着,冲那绊脚的死人踹了一脚,四下张望,已经满眼是泪叫道:“阿爹,阿兄。” 这小少年正是刘晗,另一个正是他嘴里叫的阿兄刘珏,两人俱是单衣散发一脸灰土,刘珏拽了哭喊的刘晗往无人处奔逃,刘晗只不肯走,刘珏气急了对他脸上一巴掌,直打的刘晗整个愣住,然后被他拖拽着奔逃,结果刚只迈步,便被一人撵上来,刘珏将刘晗一手推开,刘晗趔趄倒地,抬头已见刘珏已被扼住脖子擒在手上,刘晗凄声叫道:“阿兄!” 云州搭了箭射出。 一支箭直中那人额头,刘晗大叫一声,那人轰的倒下,刘珏一张白脸上溅得满是血,战战兢兢朝那箭射来的方向看去,见一身着黑衣眉目俊朗的少年正收了弓策马过来。 鲜侑也策了马过去,刘珏原地不动,在两人间来去打量了几眼,最后对上鲜侑颤声问道: “你们是谁?” 他二人俱下了马,鲜侑施礼道:“可是刘珏公子?鲜侑是来接两位公子去西山。” 刘珏道:“你是鲜侑?我认得鲜侑,他是阿爹的学生,我幼年时见过他。” 他盯着鲜侑,一字一句说的情致款款,鲜侑不禁引的动容,唤他小名道: “芣苢。” 刘珏眼睛一红,道:“我知道你是鲜侑。” 他身体极为单薄,幼时便有不足之症,脸色是不自然的凝白,此时只穿着一件雪白单衣,纤弱细瘦的骨架,很有些弱不胜衣之态,鲜侑解了身上披风过去给他系上,一边刘晗看着他,鲜侑替刘珏系了披风又转向刘晗道:“二公子,刘公现在在靖州,没有来衡阳。” 刘晗犹自痴怔,刘珏拉过刘晗道:“覃奴,他是阿爹派来接我们的。” 刘珏刘晗二人都不会骑马,鲜侑分别扶了他二人上马,刘珏上了鲜侑的马,刘晗上了云州的马,玉炎领了军士过来请道:“将军,那些人如何处置?” 鲜侑略一沉吟道:“都杀了吧。” 回到刘叔原府前,除了之前留下的两名军士,门前还立着一人,宽袍广袖,披襟散发,神色木然,刘晗下马临门大哭道:“阿伯。” 这人正是刘叔原,受友人相邀去小酌,却不料一日之间横遭此变故,刘珏刘晗上前抱他痛哭,刘叔原抚二人脊背,看向鲜侑道:“芣苢跟覃奴,这是要去了吗?” 鲜侑颔首,又道:“虽然说来无用,不过还是请先生节哀。” 刘叔原道:“我一生不与人争,却遭此报,看来是天命,非人力所能挽转,不必再说了。” 鲜侑无言,刘叔原让开刘珏刘晗,上前几步施礼又道: “请替我向刘子善带话,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露湿请皋,麦陇朝雊,阳春景日,风暖气清,故山殊可过,当洒扫庭除煮酒花下待故人来。” 鲜侑仍颔首不言,刘叔原对刘珏刘晗道:“芣苢有病在身,不宜忧思劳损,该留在衡阳才好的,我恐怕芣苢去了西山,便不能再安宁长久,我心中很是难过。” 刘珏道:“芣苢想念父亲,很想去见父亲。” 鲜侑听这话心中悲甚,刘叔原看他说完,也不再劝,回身往宅内,忽然对着门庭纵声哭泣,长恸数声后拔了一旁军士腰间长刀,横向颈间。 鲜侑惊道:“先生不可!” 刘珏刘晗二人齐声呼喊“阿伯”,刘叔原只看向鲜侑,脸上一笑,又叮嘱道: “切记,切记。” 一声清脆的刀石相触声,人随长刀落下,鲜血涂地,刘珏刘晗齐声哭泣道: “阿伯!” 鲜侑命了送了信往西山,暂留衡阳陪刘珏刘晗二人位刘叔原一家治丧。 刘珏刘晗二人皆身着素衣,跪于灵堂,刘晗流泪不止,刘珏身体虚弱,安静跪着一言不发,灯下身影瑟瑟发抖,他在门外看了半晌,到底没进去,命军士在门口守着,吩咐若两位公子有事随时禀报,又携了云州出去。 夜风吹来发凉,他凝视夜下一片梧叶摇摇落下不语,云州捏了他手握住,鲜侑觉得手上有些暖意,突然道:“快到秋天,咱们到回中原已经这么久,转眼就是一年。” 云州不答,两人凝立,半晌听背后有脚步声,鲜侑转身见是刘珏,他脸色很是憔悴,鲜侑不由得道:“我命人送大公子早些去休息。” 刘珏道:“你还是唤我芣苢,阿伯从小便这么唤我,以前阿爹也这么唤我,唤我芣苢。” 鲜侑轻轻一笑:“芣苢。” 又道:“你的确年纪还不大。” 刘珏道:“我好些年没有见到阿爹。” 鲜侑道:“过两日我们便起身回西山,先生很挂念两位公子,我送大公子回房吧。” 刘珏问道:“我心中猜过,可还是不明,杀阿伯一家的是谁?” 鲜侑要开口,刘珏又道:“是靖国公?” 鲜侑道:“除了靖国公怕是没有别人。” 刘珏沉思半晌,道:“我懂了。” 这少年有些过人的敏慧,偏偏气虚骨弱,心为形累,不是能长久之相,鲜侑看他低头沉思的双眉微蹙模样,不禁叹道:“我送大公子回房吧。” 刘珏双眼一抬,一双眼墨玉也似的透明清寂,并没听清鲜侑的话,只道:“也不对,靖国公就算是想带走我和覃奴,也不该至于命人杀死阿伯一家,他怎么会不想如此作为,要如何去堵天下人悠悠之口?阿伯既不在朝,也不涉朝事,在士林又很有声望,杀这样的人既于他无益,反而落人口实,他既为一朝国公,想必不会如此愚蠢,况且他们要带走我们,阿伯也拦不住的,为何要杀人?” 鲜侑点头道:“靖国公却是不会如此行事,只是此事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刘珏要听他讲,鲜侑却没说下去,而是第三次道:“起风了,我送大公子回房吧。” 刘珏一怔,眼睛里光芒顿时黯了下去,道:“好,我去叫覃奴一道。” 鲜侑看他离去,云州看刘珏背影,问道:“你很喜欢他?” 鲜侑侧头看他,笑了笑,抚了抚他头发,道:“芣苢他打小身体弱,却最是懂事疼人的紧,覃奴看着聪明健壮,却任性幼稚的多,也不及芣苢他晓事知心。” 云州道:“我也很喜欢他,他一双眼睛真好看。” 鲜侑道:“他和覃奴都是环佩夫人所生,他们眼睛也长得一样,眼仁儿比常人黑得多,他们的母亲环佩夫人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环佩夫人说来奇怪,长得不像是中原人,我们中原人的眼睛带了点棕色。” 他说着看了看云州,笑道:“你的眼睛也是很黑。” 云州疑惑道:“我的眼睛跟你不一样?” 鲜侑道:“你跟芣苢,覃奴他们的眼睛的颜色很像。” 刘珏已同刘晗二人相携过来,两人却施礼,刘晗面上犹有泪痕,鲜侑便同云州陪他二人回房,刘珏这回再不言语,由军士服侍收拾上了榻,可能是夜中在庭中立久了吹了风,他微微有些咳嗽,刘晗关切道:“阿兄方才是去了哪里,为何又受了凉?” 刘珏压了嗓子道:“只是胸口闷,出去透了一下气,已经好很多,覃奴睡吧。” 第10章 刘珏犯了咳喘,坐在车中,十四岁的刘晗却恢复的很快,哭泣了几日,上了路行了一段精力又旺盛起来,嫌车里闷的慌,每日缠着云州教他骑马,他人聪明,学的也很快,刘珏掀了车帘看幼弟刘晗骑在马上,快活欢笑,嘴角也带出笑意,却藏不住眉间隐隐一丝无奈忧愁,他看了刘晗许久,鲜侑骑马挨到车帘前道:“芣苢也想骑马吗?” 刘珏道:“我身体不好,不能骑马。” 鲜侑道:“练习骑射也能强身健体,芣苢若想学,等这阵病好,我便教你,也不是要你学的能上战场杀敌,学着玩玩多动动身体也是好的。” 刘珏道:“你说真的?” 鲜侑笑道:“我自然不骗你的。” 刘珏面上浮起笑意。 “阿兄,你们在说什么?你看我会骑马了。” 刘晗声音传来,他满脸喜色的凑上来,叫道:“阿兄你看我。” 刘珏点头冲他笑,道:“我正看着,学的很好,我家覃奴风姿俊爽英武不凡。” 刘晗笑道:“阿兄你也出来,让云州教你骑马,他本事真大,他什么都会。” 鲜侑道:“二公子快别,大公子咳喘还未愈,等病好了吧。” 刘晗顿时脸上高兴劲儿褪了下去,失落道:“对啊,我一高兴便忘了。”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刘晗向来了解自己这个兄长,知道他这会必定是又难受,一时心里涌上无限愧疚,叫停了马车,黯然下了马,钻进车中道:“阿兄我来陪你。” 刘珏道:“你玩你的吧,不用管我。” 却也没多说什么,由着刘晗钻进车中,伸手进袖中持了他手握住,依着他肩坐着。 刘珏爱怜的摸了摸他手臂,有些困倦,合眼要睡,刘晗铺整了座下软垫,拿垫子枕靠在背后,又捡起座上的狐裘披风替他搭在身上,自坐在一边看他闭眼睡下。 鲜侑拉上车帘,骑过去和云州并行,触目原野已是一片金色,秋日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只觉说不出的轻松舒适,鲜侑同他并行了一阵,见他只顾四望也不太说话,觉得无趣的紧,又起了捉弄心思,遂一起身跳到他身后,搂了他腰一掐。 云州不妨他突然跳过来,给他捏的腰一软,就有些动不了,噗嗤笑了出来,鲜侑见他难得笑,索性伸手挠他腰肋,云州这下笑不出,脸憋得通红,伸了手去抓他手,挣扎拦阻。 鲜侑看他急的厉害,不再逗他,只抱紧了他腰,看他脸色通红,又止不住凑上去在他脸上发红处使劲一吻。 感觉到他的动作,云州停了挣扎,只垂了眼不语。 自从上次两人在榻上一通乱吻后被踢下了榻,鲜侑便没再同他怎么亲近,云州当他生气,却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这会见他似乎是没有生气的样子的,不禁有些高兴,却仍不知如何动作,只垂眼沉默着,只是不自禁的往后挨他紧了一些。 两人身体相贴,云州整个人陷到他怀里去,顿时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鲜侑暗暗笑了,见他年少单纯的厉害,有意逗他,凑近他耳边吹了气暧昧轻声道: “挨得真紧,弄得我浑身热起来,这可怎么办。” 云州脑子一轰,顿时脸红的比那火炭还厉害,僵直了脊背再不敢动。 见他整个从脖子到耳朵都热气腾腾的红起来,鲜侑笑的更厉害,取笑道: “好一个刚出锅酱猪头,真是热乎。” 云州心跳如擂,欲张口却不能,脑中昏昏然半晌才似乎艰难发出一点声来: “你刚才说什么?” 鲜侑笑道:“我说你挨得太紧了。” 他说着,很有些恶趣味的伸手到他身前去探他反应,云州吓得要合腿,无奈骑在马上躲也躲不过,由他摸了一把,脸色顿时不知是红是黑,一张脸顿时要塌到地上去,鲜侑收了手十分满意,得意的凑上他耳朵道:“这么敏感,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 云州又有些生气,面露羞恼之色,绷死了不出声,鲜侑连忙抚他腰安慰道: “莫恼,莫恼,怎么这样小气,我就同你玩笑。” 又道:“小小年纪,怎么跟个七八十老头子一般装作一副正经模样,真让我担心啊,以后对着自己家里人也这般模样,可真得叫人家姑娘急坏了。” 云州一副直愣性子,向来不懂什么叫玩笑,自然没他那般知情识趣,实在是个一等一的老实人,哪受得住他这种捉弄,只觉得羞愤难当,却又听这人连道歉也没个正经样,气道: “你总爱戏耍人玩。” 鲜侑叹口气,不听他说话,只挨在他背上贴着他脖颈间温热一吻,云州顿时眼睛也红了,声音说不出的嘶哑委屈道:“鲜侑,你别逗我了。” 鲜侑又是叹气,窝在他肩头不语,闭上眼也不再动,两人默默行着。 风吹在身上实在清新舒适,渐渐平静下来,云州叫道:“鲜侑?” 鲜侑睁了眼,道:“没睡。” 等他说话却又没了声,他又要合眼。 云州道:“你很想抱我吗?” 鲜侑睁了眼,促狭道:“你说呢?” 云州不言,鲜侑看他局促,笑道:“你年纪太小了些,也就能逗逗,我就是喝了十五坛春酿情欲烧心,见了你这种小崽子也得当头一瓢冷水下来似也软了力气,当真消受不起,上次遭的那膈应劲现在还没下去呢,你着急也好歹让我缓缓。” 云州没听懂他调笑,道:“你抱过别人吗?” 鲜侑笑,直接道:“没有,我就喜欢你,怎么了,我抱过别人你不高兴?” 他说话颠三倒四,云州摇头道:“没有,我只是知道你以前在烨阳,烨阳那么大,应该有很多好人,你生的好看,人又聪明,又会说话,应该很招他们喜欢。” 鲜侑听他说的直笑道:“哎,哪有,我十六岁就到了北边,那时哪能懂那么多,那时在烨阳倒是和孟琅很好,一起喝酒游玩,不过只这样父亲便骂我行止不端,轻狂放荡,父亲管教甚严,家里连个侍女都不让过分亲近的,何况其他。小时候不懂事,有一回拉了一名侍女让她脱了衣裳给我瞧瞧,我只一说,她便生气去告诉父亲,那次差点被父亲打死。” 云州也露出笑道:“现在一点也不像。” 鲜侑笑道:“在北边没人管,便有些由性子了,我向来是自己管不住自己的。” 他两个丝毫不避讳人,一旁玉炎另有几名军士也在马上,看着他二人青天白日下的勾搭亲热,脸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红一会黑,青青白白红红黑黑只差没生了口子裂开,这会听鲜侑的话又被逗得要笑出来,笑又不敢笑,着实憋得痛苦,玉炎苦了脸道: “将军莫再说笑了,属下听不得了。” 鲜侑侧头觑了一眼道:“谁让你听来着,耳朵堵上。” 到得连州边界便见赵和骑了马相迎,鲜侑下了马,刘晗扶着刘珏下了马车,赵和上前拜见,鲜侑道:“不要多礼了,大公子途中病了,赶紧送大公子回去歇息。” 刘珏刘晗另换了一架宽敞的马车,顺着官道缓缓往西山去,赵和同鲜侑在后,道: “刘公回西山了。” 鲜侑惊讶道:“已经回来了?何时?为何?” 赵和道:“半月前刚回来,我没有来得及通知将军。” 鲜侑再坐不住,一路脑中纷纭,好容易回了西山,果然见到刘子善诸人,藤公佐,辜子兰,孟琅,阮元诸人俱在,孙胜陈先二人之前同阮元赵和一道,也在列,刘子善携赵氏,十一岁的幼子刘珉立于正中,余人皆在刘子善身后旁侧,时有清风徐来,衣裾翩飞。 刘珏刘晗皆着一式素色袍服,刘珏另披雪色裘衣,下了车看着众人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看准了中间那人,容色俱动,上前跪下叩首齐声道:“孩儿拜见父亲。” 刘子善同赵氏皆低下身相扶,道:“起来吧。” 又见刘珏颜色有异,不由抚他脸叹道:“芣苢受苦了。” 刘珏垂首不言,刘子善又摸了摸刘晗,拉了他二人向赵氏道:“这是你庶母。” 赵氏性子内敛,只低笑,刘珏刘晗刚下车已看明白,这时恭顺叫道:“母亲。” 刘子善又拉着刘珉拜见两位兄长,又见过刘子善身后一干人,这才一行人簇拥着回到府中,刘子善命人带刘珏刘晗回房安置,鲜侑守在一旁,等他安排完琐事,众人各自退下。 赵氏也携了刘珉退下,刘子善有些疲倦的倚坐在榻上,闭眼揉了揉眉间,鲜侑道: “先生累了,我替先生唤人来伺候。” 刘子善摇手道:“无妨。” 又皱了眉忧道:“你见到芣苢的时候,他便是那般病着的吗?他身体不好,可我记得叔原来信说他好了很多,怎么看着比原来还要厉害。” 鲜侑道:“大公子可能是受了惊,又为刘叔原守孝,悲伤郁结外加受了凉,一路上奔波劳累,便病的重了些,养些日子该是会好的,先生不必过忧。” 刘子善道:“芣苢他,其实最爱争强,人也是极聪慧的,只是……” 他没说完,又道:“叔原也走了,我许久不见叔原,真是好生想念,昔日佳期酌酒欢会历历犹在眼前,怎料一朝相离便成永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只能泉下相寻,奈何,奈何,现在只盼他能待我共饮一杯黄泉水。” 鲜侑道:“刘叔原让我带话给先生。” 刘子善颔首,鲜侑将刘叔原的话复述一遍,刘子善听罢,半晌不语,过了阵回过神惊诧道:“叔原有话带给我,他不是被刘静所害?你到时他还没死?” 鲜侑艰难道:“刘先生是自刎而死,属下拦之不及。” 刘子善泣下,哀痛道:“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纵我能往,怎奈故人杳渺,深山响空笛,叔原叔原,我终究负你。” 鲜侑静静立着,最后仍旧只得退下,回到房中,赵和孙胜正在,闲叙过几句二人离去,孟琅阮元又正欢笑联袂而来,阮元风寒已经痊愈,精神正好,鲜侑无奈道: “你两人来的真是时候,我可累的不行。” 孟琅笑道:“刚才没同你说话,知道你累,今天不找你喝酒,我俩不打扰,看一眼便走。” 鲜侑道:“从玉一字千金,可不是没事浪费口舌之人,总不能只为找我闲谈。” 孟琅笑道:“恕之这话不对,你我自然跟别人不同。” 鲜侑道:“你我自然跟别人不同,从玉有话直言便是。” 孟琅道:“恕之可有想去烨阳见刘静?” 鲜侑一愣,他却有这打算,在衡阳刘叔原死当日便要去烨阳,给云州玉炎等人劝住才罢,正打算送了两位公子到西山便往烨阳一趟,听孟琅提起,道: “什么都瞒不过从玉,我却是要去,此结不解,我心中难安。” 孟琅道:“我同你相识十余载,怎会不了解你,只是还望恕之再等几日,近来天气凉爽,郡中也无大事,过不久便是重阳,去年重阳就因战事未能宴聚。” 鲜侑不知何意,只得道:“好。” 孟琅同阮元离去,云州又道刘珏刚才命人来相请,鲜侑又往刘珏房中去,去了人已经歇下,见他过来倒是坐起来,似乎有事要说,却又咳嗽厉害,说不上话,鲜侑等他咳完,劝了他休息,见他重新睡下,这才又回房,云州命人备了饭上来,两人一同用过饭。 鲜侑只觉浑身疲劳,用过几箸便停下上榻,云州见他不吃,也不再吃,命人撤下。 见他囫囵躺着,只得过去替他解了衣散了头发。 鲜侑道:“近日无事,你也不必随我,自可外面出去逛逛,你说你想看看南边,来了这么久也没怎么看过,这几日你便随便去逛。” 云州道:“你去不去?” 鲜侑道:“我没什么兴致,覃奴他好新鲜,也没大出过门,你可让他一同去。” 第11章 鲜侑说是没兴致,第二日还是同他悠悠策马出了城,也不带随从,两人在兖城外信马由缰的盘桓了一整日,天黑才回城,回府便听说兖城来了使者,刘子善命人来请,鲜侑心道刘静来的真快,赶紧换了衣服便去见刘子善。 进了门却见藤公佐辜子兰二人皆在座,鲜侑上前落了座,刘子善道: “阿侑出城去了?过几日是重阳,西山的红枫艳若明霞,云蔚蒸蒸,乃是此地一绝,阿侑想必还未见过,到时候可一同携酒登山游赏。” 鲜侑道:“先生说的我心中向往。” 又问:“是烨京来人了?” 藤公佐道:“不是烨京,不过过不了几日烨京的人也该到了。” 刘子善示意藤公佐,藤公佐伸手将一封已拆封的书信推到他面前,鲜侑拿出信纸展开。 并州刘重去了帝号,连同卞州韩深,珉州王翃谋立中留王云臻为帝,此信正是刘重所书,欲图联络刘子善与之共举事,刘子善待他看完问道:“阿侑可有话说?” 鲜侑道:“刘重乃反贼,人人得而诛之。” 刘子善道:“自然,我已斩了使者头颅送回并州,并放出风去,我想靖国公的使者不日便会到兖城,咱们可准备出兵了。” 鲜侑自知刘子善已平定北方诸州,屯田养兵,军声日盛,借着平叛之名,此时正是向中原进兵的大好时机,也只点头不再多言,他席间再无一句话,出了厅被辜子兰拦住一番上下打量,鲜侑有些不耐,恼道: “辜先生闲的厉害,后院里有口大磨,辜先生不妨去绕着跑几圈,自然就不嫌寂寞了。” 辜子兰笑道:“鲜将军真会说笑,推磨自然有马和骡子。” 鲜侑道:“平生还从未见过同辜先生这般识趣的人。” 那辜子兰脸皮之肉直赛铜墙铁壁,鲜侑自然也不同他客气,不过辜子兰到底是辜子兰,听他讥讽也竟然不生气,只接道:“鲜将军哪里话,只是同鲜将军比较投缘。” 鲜侑比不过他牙口好,转眼却见一抹红色身影过来,正是孙胜,鲜侑顿时笑道: “这不,投缘的人来了,辜先生还愣站着干什么。” 辜子兰已瞧见孙胜,脸色一变,有些尴尬,道:“鲜将军不厚道,我先走一步了。” 孙胜也见到辜子兰,孙胜面无表情,辜子兰掩面过,鲜侑掩不住笑,孙胜停下施礼,正要往西府中去见刘珏,施了礼便离去,鲜侑看他背影,一旁一直立着看他和辜子兰斗嘴的藤公佐笑了,道:“鲜将军在想什么?” 鲜侑喃喃道:“大公子,孙胜去见芣苢做什么。” 藤公佐道:“孙胜是个忠心人,是刘公让他去跟随大公子的。” 鲜侑道:“我看先生更钟爱刘珉公子,芣苢跟覃奴,毕竟许多年不在身边,刘珉公子却是自小跟着先生,而且大公子的病,先生怕是心中隐忧。” 藤公佐道:“你也看出来了,却是这样。” 鲜侑说完又觉得有些不适宜,藤公佐却一笑,道: “我请鲜将军往舍下小酌,不知鲜将军可否赏脸一遭。” 鲜侑道:“言重了,先生相邀,鲜侑怎敢不应。” 两人一并出了府往藤公佐所住的院中去,进了门下人斟了酒送上点心,鲜侑跟藤公佐并不熟,却自来有好感,也不客气,坐下先饮,一杯下去脸色见红,眼睛已蒙上一层水汽,藤公佐含笑,道:“鲜将军果然爽快人。” 鲜侑道:“你可叫我恕之。” 藤公佐道:“恕之。” 鲜侑笑应,藤公佐道:“恕之跟刘静可是相熟?” 鲜侑道:“我曾受业于他。” 藤公佐道:“恕之以为刘静此人如何?” 鲜侑道:“我为人弟子,怎好妄言。” 藤公佐低叹,鲜侑又道:“刘静,仁儒太过,魄力不足,虽有治世之才,治世则可,却不见得能执掌天下,当年刘静能率师杀入烨京,不过是占了刘氏三公的名头,所幸也是有他,不然这当今天下早就乱的一发不可收拾。” 藤公佐道:“我大庆已享国祚三百七十一年,细数历朝,三代绵长,共历国千余载,三代以外,昔宁朝有国三百四十八年,平朝有国三百六十四年,景朝有国三百一十五年,到而今我大庆,宣帝时有外戚严晄专权,严晄死,又有宦官乱政,自此不绝,到平帝崩,刘子苑辞官归山,我朝国运已尽,至于后来诛石方之乱,刘静入京勤王,再看看这当今天下,天子失其权柄,各州郡拥兵自重,人人思逐鹿,我大庆也就到此了吧。” 鲜侑捏着酒樽的一只手骨节已然泛白,侧头盯着藤公佐,那人却也直直回视他,丝毫不怯,鲜侑沉声道: “公佐何出此言?今日天子虽为无能,却实于民无罪,刘静大权独揽,却也不是段荣无耻之流,治乱盛衰皆在人心,当今天下都如公佐作此想,这才是我大庆崩坏的根源。” 他说着已离了席跪起,也不饮酒,藤公佐道:“恕之心中早已明白,为何却仍固执,以我看,刘子善刘公方是这收拾山河重整天下的英雄。” 鲜侑变了脸色,颤声道:“公佐竟认为这是固执吗?父亲当年宁死也不肯离开烨阳,鲜侑虽贱鄙之躯,纵不能有所为,也必当以死相报,我大庆若有那一日,鲜侑也绝不能苟活,必定追随父亲之志!” 他说完站起身要走,藤公佐忙拉住,鲜侑怒道:“放手!” 藤公佐无奈叹道:“恕之。” 鲜侑给他拽住不放,回头看着他抓住自己的手质问道:“公佐这是何意?” 他脸色一片绯红,也不知是酒气还是怒气,藤公佐只执了手不放,神色颇有些失落,鲜侑视线落了手上,突然笑道:“公佐,也好这个吗?” 藤公佐不理会他嘲弄的眼神,只道: “我本想请恕之闲叙,不料弄成这般,恕之今日若就这样生气走了,我心中不安。” 鲜侑道:“人各有志,公佐今日所言我只当没听到罢了,今日晚了,改日再聚吧。” 踟蹰间下人领了一人上来,却是云州,看他二人这情状愣了一下,对鲜侑道: “不见你回来,听郡府下人问你在这里,便来找你。” 藤公佐黯然松了手,鲜侑收回手掸了掸袍袖,拱手道: “告辞。” 大步出去,云州对藤公佐一礼,转身跟上,鲜侑也不回头顾他,只一人快走,云州只得跑上去抓他手,没抓到,鲜侑一甩手他只扯到半幅衣袖,云州拽住那半幅衣袖,鲜侑停了脚,回头道:“如何?” 他语带挑衅,神色不耐,云州道:“鲜侑。” 鲜侑道:“我这袖子是香的不成,一个两个都来拉扯。” 云州说不出话,却仍拽着不放,鲜侑气怒,拔了他腰间佩剑拦袖一截,布帛应声而裂,鲜侑哐当扔了剑,又猛地从云州手中夺过那半幅衣袖掷地,顿时浑身舒爽不少,扯过他抵在树上道:“看见了?不许拉扯我。” 云州一向少言温和,见他这一连串动作也怒了,急眉赤眼道: “你有病!哪有你这样的!” 云州挣开他,劲道不小,鲜侑微有些讶异,到底仗着多吃了几年米饭的优势又给他按回去,道:“长个子了,长力气了,长本事了,也长脾气了,不错。” 云州道:“你有病!” 鲜侑这回真怒了,抓着他领子拖了人回府就要教训,云州挣扎不停,下人们可没见过这场面,纷纷缩了头,鲜侑拖着他进门,栓上门,云州已经急红了眼,鲜侑说是拖着他回来,身上腿上却是给他踢打的疼的龇牙咧嘴,见云州怒发欲冲冠,捂了肚子指着他,已是口不择言,悲痛道:“狗东西,缺心眼啊!你来真的,不知道疼啊!” 云州抢过来要拉门出去,鲜侑拽住,道:“你敢这会出去给我丢人!” 云州一胳膊肘过来,正打在胸前,鲜侑欲骂已经腾不出空,一脚踹他腿上,直将他踹倒在地,云州又爬起来要跑,鲜侑直扑过去将他手脚按住,云州顶了脑袋一撞,直撞得鲜侑脑袋发晕,连连叫道: “别动,别动,云州,别动,我错了成不成,你这哪是属猫,是属狗的啊!” 云州给他压得动不得,恨恨看他,鲜侑道:“我当你这半年怎么好像学乖了,敢情是藏着爪子,一点没变,还是那鬼样子,你等着,哪天我就绑了你,把你这破爪子一只只剁了。” 云州仍是恨恨,鲜侑给他这模样激的心痒,低头吻他唇,云州张嘴就咬,鲜侑躲得快,还是给咬破了下唇,鲜侑气的不行,捏了他下颌也咬破他下唇,吐了一口血,骂道: “你信不信我叫人进来收拾你?” 云州倔强不答,鲜侑推了他一把道: “死木脑子,我不打你,我不打你,狗崽子,我打你又怎么了,打你就咬我啊。” 鲜侑已经累得没气,骂完扯了身上破碎的衣裳就倒在地上,见云州起了身要跑,也没力气再管他,只咽了口气缓缓道:“你今天敢出去给我丢了人,改天再想进这屋就给我当着众下人双手双脚爬进来,否则就乖乖跟赵和滚去。” 鲜侑这场累的不轻,歇了好几日,却是已到重阳日了,刘子善在府中后园摆酒设宴,招众宾客幕僚共饮,鲜侑这才出门,只觉一身晦气,独坐一席,听众人喧哗,或有藤公佐等人前来持酒相敬也无心思搭理,垂头丧气闷闷喝着。 孟琅持了酒来,见他这模样,笑道:“恕之这是心中有事。” 却一细看见他唇上血痂,侧眼看他身后那少年也是一个模样,不怀好意取笑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原来是为此。” 鲜侑抬头见是他,连同阮元二人一青一白联袂并立,二人都是光彩熠熠,正如珠玉连璧,也一笑,伸手道:“眼前这不是美人?从玉有了平叔,便忘了我了吗?” 孟琅阮元皆笑,阮元道:“谁敢忘了恕之。” 孟琅执了他手过来挨着左边坐下,阮元也在右侧坐下,鲜侑敬了阮元,又对孟琅道: “我说怎么从玉一定让我留到重阳,从玉舍不得我,不想让我去烨京啊。” 孟琅道:“恕之,你我自幼便相识,我知道你心事,只是凡事皆自有命,我等凡人顺势而为罢了,你太固执。” 鲜侑沉默不言,半晌道:“不说这个,喝酒吧。” 孟琅挑眉,转身招呼道:“云州,前面来倒酒。” 鲜侑推了他一把,笑骂道:“从玉好大面子,他也是你能使唤的?” 云州已到前来,弯下身给他斟酒,孟琅细细看他,笑道:“果真人才了得。” 他说着伸手抚了抚云州脸间,抚到他唇上,在那处血痂轻轻触了触,又转回脸颊抚了两下,将他垂下的一缕头发拂到肩后,他一只手白皙修长,这般动作做来端的是风流无双,极是赏心悦目,鲜侑一口酒呛住,百年难得一见的红了脸道:“从玉,这大庭广众的,不大雅。” 孟琅收回手,一只手又过来,鲜侑生怕他又往脸上摸,连忙捉住他手按下,孟琅反捏他手,笑道:“奇怪奇怪,我同恕之相识最久,咱们在烨京的时候日日把臂言欢,醒则同游,醉则同宿,恕之竟然也不同我好。” 阮元已是笑的不行,也连连招呼倒酒,顺便取笑孟琅道: “你那浪荡德行,是我也不同你好。” 云州倒了酒,孟琅拉了他到身边,道:“不必站着,也坐下吧。” 云州依言坐下,刘珏刘晗刘珉三人正同席,都往这边看过来,刘珏近日身体也好了些,故而也出来,席间却是不大说话,倒是刘晗跟刘珉两人俱是少年心性,凑一块谈的热火,刘晗刘珉看他们说话,顿时也嬉笑起来,刘珏却只淡淡一笑,鲜侑抬眼对上他,突然想起前日答应的教他骑马,回来许久都忘得干净,道: “芣苢病好了,散席后我陪芣苢去西山赏枫叶,顺便教芣苢骑马。” 刘珏点头道:“我前几日有事想找你,命人去却听说你病了。” 鲜侑实则大睡了三天睡得一身懒骨,听他此言有些羞愧,只得道:“是病了几日。” 第12章 十月,刘子善受命伐刘重,引六万军出西山,沿齐陇山脉进军,十日后到达函川,刘重遣大军到达函川后方的延平关迎拒之,并增兵函川。 鲜侑进了帐中,刘子善正同藤公佐辜子兰二人议事,时已入夜,帐中点着牛油灯,昏暗中藤公佐辜子兰颔首致礼,刘子善见他道:“阿侑病可好些?” 鲜侑近日染了风寒,一路上行军颇为劳苦,好在近日好了些,鲜侑道: “劳先生挂心,已无大碍。” 刘子善道:“可有消息?” 鲜侑道:“我潜去打探过,守柳亭的乃是刘重手下参军苏彦,有两万精兵屯于崂山上,崂山后十里外有苏睿安营,只数千人,另五路道口有张琦把守。” 刘子善侧头问道:“你二人可知张琦?” 辜子兰道:“这人有些名气,我在楚州听说过他,乃是刘重爱将。” 鲜侑道:“张琦兵也不足一万。” 刘子善问道:“五道口北为崂山,地势险要,又有筇水相阻,持险而守,一万人持戟而立,可抵百万雄兵,公佐,子兰,你们可有什么计策?” 辜子兰道:“攻不下,绕开就是。” 刘子善道:“子兰说笑,过函川只这一条道可直取延平关入河东。” 藤公佐道:“子兰说的不错,可以绕道,并不是无他路,柳亭依崂山,南傍有隽城,此二处皆为扼延平关咽喉,刘公只道隽城防守坚备铁壁铜城不可攻,可知这隽城守将是谁?” 刘子善道:“是张合。” 藤公佐道:“正是,张合此人刘公可能不知,却一定认得张昭。” 刘子善跪起道:“张合是?” 藤公佐道:“张合乃是张昭独子,廷杖之事,恕之当年在烨阳,这人想必会认得。” 当年段荣废云暧另立新帝,张昭时为侍御史,公然于朝堂大骂段荣,为段荣当庭杖死,段荣后又诛尽张昭满门,张合时逃往卞州,为韩深所留,云暧复帝位,复张氏宅邸,赐张昭谥号“忠烈”,又招张合回朝,却不知何由张合未受。 鲜侑听到此处也听得明白,道:“却是认得,张合此人亷悍轩恪,很有其父张御史之风度,必不会助韩深为反贼作乱,只是曾受韩深恩德不得已为之,此人可以劝服。” 刘子善忙道:“还请恕之为我往隽城一趟。” 藤公佐道:“劝降张合,我们可直接取道隽城攻延平关,隽城失守,柳亭也不必再守,张琦苏彦等人必定连夜往延平关内撤军,他若回撤,我们自可绕过隽城提兵于小路击之,自可全胜,他若不撤,我们只需各个路口围断,俱以兵守之,他柳亭无隽城可依,断了补给,不出半月,必定不战自降。” 辜子兰接道:“若我们取柳亭,隽城还有一场硬仗,可若是得了隽城,不费一兵一卒,直捣延平关便如探囊取物,我五万军直入河东,定能生擒刘重叛逆。” 刘子善道:“恕之可否往隽城一走?” 鲜侑道:“属下尽力而为。” 刘子善道:“阿侑何日启程?” 鲜侑道:“即日便去。” 刘子善忙起身,派了两名军士跟随他回所在营帐,鲜侑命人喂了马,进帐更衣。 云州看他匆匆忙忙,跟上道:“你往哪里去?” 鲜侑道:“我往隽城去一趟。” 云州道:“我陪你去。” 鲜侑更了衣,边系衣带道:“此去有险,你留在营中。” 云州道:“我同你一起去。” 鲜侑笑道:“我也没说去了要怎么样,我可没兴趣把自己脑袋提在手上玩的,只是为防有变,我同那张合有些旧交,又是刘先生手下爱将,他想必一时不敢将我如何,换了你这小玩意就说不定,我可疼你的很,不要你去冒这险,乖乖在这等我回来。” 看他脸上有些执着不安的神气,鲜侑有些欢喜,摸摸他脸,笑道: “这模样,瞧着我心痒,真想吃了你,不过这会可没空,等我回来吃了你。” 说着快步迈出帐去,两名军士牵了马来,三人策马驶出营门。 到达隽城城下道明来意,城上士兵开了城门,十来人拥上来,将他连同两名随行军士一道,三两下捆了,押着便去见张合,鲜侑平生还未受过这种待遇,当下苦笑。 张合坐在席前,这人在军中多年,早褪去了烨阳时一身公子气,一身黑袍铁甲,面如刀刻斧凿,隐隐有风雷之势,鲜侑初见几乎有些认不出,听军士呼将军,再一看他眼神,如见故人,这才认得,不禁暗道惭愧,作了笑道:“穆良多年未见,便是这样招待我呀。” 张合放下手中竹卷,看过来也一笑,示意军士松绑,单刀直入道:“我听说恕之到了刘子善帐下,没想到竟然是真,所以恕之这趟是替刘子善要我隽城来的?。” 他说的直接,鲜侑也只得笑,道:“我说叙旧穆良想必不信。” 张合摇头道:“不,我信,我同恕之有旧可叙,咱们之间可很有话说。” 鲜侑垂眼,张合命人送酒来,铺席置座,又劝酒,鲜侑稍饮,张合突然道: “昔年家君与令尊乃是至交,家君为段荣所害,幸得令尊乞为收敛,谓士节不可以不勉,我能逃出烨阳,也是有赖令尊暗中相助,此恩德终生铭记,恕之可知道令尊如何得死?” 鲜侑顿了顿,缓缓摇头道:“不知。” 张合道:“刘静破烨阳当日,令尊以为曾身事段荣,有辱先帝圣恩,自痛陈词,自尽于于乾阳殿,遗骨为刘静所收,后刘均入烨阳乞其骸骨,被刘均带去了云州。” 鲜侑已是说不出话,哑声道:“我纵不知,也能猜得出,穆良不必再说。” 张合道:“令尊为保幼帝,忍辱负重,不惜蒙上事贼的恶名,段荣既死,又以死自结,当今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皆为名来,唯有鲜中郎,一身傲骨,身处浊世而不改其清,如江河之水,洗尽尘埃,然而淘漉万物,终不为其所染。” 鲜侑听得沉默,半晌道:“穆良到底想说什么?” 张合道:“恕之以为那刘子善便是忠义节士吗,我看他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打着正义之师的旗号,眼里望的是烨京王城吧。” 鲜侑摇头道:“又如何呢,你看这天下,但凡有兵粮者,哪个不是这打算。” 张合笑道:“的确如此,所以恕之既然来了,我便放不得恕之回去,我这是受陛下之命。” 鲜侑听他此言一愣,跪起道:“陛下之命?” 张合颔首,鲜侑有些失神,低语道:“看来不止是靖国公,天下人都小瞧了他。” 张合笑道:“自然能有,因为函川还有我张合,有我在一日便有人能奉陛下之命。” 鲜侑听到此处已是心中一寒,张合如此直白,话说到这份上,这回怕是进了老虎窝脱不得身了,想及此已是面色微白,张合说完不等鲜侑开口,微微一笑,瞬间脸色一变,厉声道: “来人,给我将同他一道来的那两人推出去砍了。” 那两名随行侍从已经傻了眼,吓得连连呼叫,鲜侑噌的立起来,立马给身后军士按住,数名军士持戟进帐来,押了那两人便出去,一时帐中呼号,鲜侑脸上已经有些颤抖,道: “穆良这是何意?” 张合道:“恕之还是安心歇下,隽城有美酒,有佳人,自是留人妙处。” 鲜侑已是面带寒霜,张合一笑,道:“恕之莫急,随我帐外瞧瞧吧。” 拽着他出了帐,帐外军士已经推了一口大缸过来,鲜侑一看几乎没吐,缸中正是血肉碎尸,这仇恨可了得,大卸活人不止八块,八成得有一百八十块,鲜侑看的一阵眩晕,果真吐了出来,张合鄙夷一笑,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命人搀扶着他。 鲜侑心中直庆幸,亏得之前考虑周全没有带了云州来,不然这会这缸里装的可就是自家那心肝宝贝的一百八十片,自家宝贝变成一堆碎肉,这是何等惨事,他心中暗自感叹,张合却扶着他头到得大缸前,道:“恕之不妨看看,这里面有几颗头颅?” 鲜侑闭了眼道:“穆良莫要难为我了。” 张合道:“这可不成,恕之好歹是上过战场,怎么能怯这个,看看吧。” 鲜侑闻得血腥气直冲鼻端,又要吐,张合只得将他拉回来,道: “可不是人人都有幸能看到这么有意思的东西,恕之竟然不看,真是可惜,罢了,我告诉恕之,这缸中乃是三个人的尸首。” 鲜侑一边吐一边心中暗骂变态,原来一翩翩公子哥,只这几年未见,竟然成了个变态,当真是亮瞎了狗眼,听到这话却顿时停了骂,转头道:“穆良这是什么意思?” 张合笑,吩咐军士道:“把这东西给我包裹好了,送到刘子善先生营中去。” 鲜侑这下是再也笑不出也吐不出,一张脸跌到地上,冷冷道: “穆良如此便没意思了。” 张合奇道:“为何?我怎么觉得很有意思?我看他刘子善气哽在心,要打我打不过,要骂我我听不得,有趣的很。” 鲜侑道:“穆良这是何必,刘子善要去打刘重,隽城这一关是必定要过,迟早的问题,更何况,穆良既然听陛下之命,想必没打算替刘重守延平关,必然是要放了刘子善过去,等他和刘重二人打出个究竟来,再来一招黄雀在后,如此,穆良现在又何必现在得罪他。” 张合抚掌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恕之,真是玲珑妙人,这下我真舍不得你走了。” 鲜侑无语,张合又笑道:“你看的不错,正是此意,不过你还是不懂,我得罪他,他又能奈我何?拿不下隽城,入不得关中,他还得靠着我。” 鲜侑冷声道:“你以为杀了我他还会信你,我只怕他引兵攻城,到时候战不能,降不能,那可就难办了,穆良贪图一时快意,硬要咬刺猬,难道不怕扎到嘴吗?” 张合笑道:“刘子善生平最是谨慎,从不行险,他不会的,而且他会信我的,不信也不行,所以只能信,恕之还是莫要担心我了,我已命人为恕之收拾了住处,恕之想必也累了。” “来人,送鲜将军回去休息。” 鲜侑直欲吐血,给两名军士上来请往张合安排的营帐中,他冷了脸挥了挥衣袖,怒道: “不必多礼,脏了我衣服,我自己走去!” 帐中已备了小榻,两名使女垂手侍立,上来服侍更衣,又送上饭食,吃了两箸,抬头望见有军士守在帐外,顿时气恼,喉咙被堵住似,无心下咽,直喊撤下。 那两名使女见他撤了食上榻,皆上前去服侍,鲜侑心中纷纷扰扰,不知刘子善那边如何,又想云州,那孩子木愣的厉害,见了张合那缸恶心玩意儿,不知又要怎样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两名使女已脱了他靴袜,除了衫,鲜侑正脑中乱着,突然被女子柔软身躯左右拥住,顿时惊得一身冷汗,浑身毛发皆立,顿时直骂张合,这家伙不止变态,还如此变态,他一把推开了身上两人,登时下了榻拉过衣服系上,怒道: “好大胆子,去把张合给我叫来!” 帐外军士听得动静已经进来,那两名使女吓得跪下,连连求饶,鲜侑系好了衣带,道: “不干你们的事,把你们将军叫来。” 那两名使女拉了衣服便出去,不一会张合进来,见他光着脚站在地上,散披着单衣,一脸怒气,赔笑道:“恕之这是怎么了,好生生的怎么发起了脾气。” 鲜侑道:“穆良的厚意我可消受不起,你还是留着自己享受吧。” 张合笑道:“可是她们伺候的不好,无妨,我可换人来。” 鲜侑皱了眉,缓步走过去,看着他半晌,道:“不必,我不喜欢女子,男子倒可以,穆良若是真要我高兴,不如找几个漂亮郎君来,我看穆良虽不是美人,总比你这军中糙皮癞脸的汉子强些,吹了灯勉强也是能行的,不知穆良意下如何?” 张合一张脸总算是黑了个透,半晌愤愤然甩了袖出去。 第13章 “城下何人?” 云州仰头道:“让我进城,我要见鲜侑。” 张合听说城下来了人,估计着便是刘子善的人了,急忙拉了鲜侑上城,正要瞧瞧什么情况,上来一听这话便怒,心道这刘子善难道比我还恶心不成,还真在那大血缸一块块翻出个人来看看真假,咬牙切齿疾步往城头去,鲜侑背后叹道:“穆良何必动怒,你那招并不高明,稍稍一想便能发现破绽,再说,难道我有长了一副早夭之相?” 张合听笑了,回头道:“我知道刘子善不一定信,这无妨,他要真信了反倒有麻烦,我只是将你拿在我手上,顺便借机羞辱他一下而已,你往后边藏着些,不要露面” 鲜侑后退道:“不敢。” 张合到了城头,道:“问他何人。” 城头士兵听命,问道:“城下是何人?” 那城下少年独自一人,雪衣红马,看不清面容,不过身姿极是挺拔俊逸,这人倒是从来没见过,也不知刘子善那里有这号人物,张合正猜测是谁,那少年仰头眯着眼睛看城上道:“我是鲜云州,让我进城,我要见鲜侑。” 鲜侑已经站到城头,拥到众军士之间,张合半晌猜不出身份,转头道: “恕之,他说姓鲜,我怎么不知道你鲜氏一门还有别人?” 鲜侑往城下望了一眼,心里抽痛不已,缩了头不忍再看,道: “城下这位是我小相好,当然随了我的姓,穆良有什么疑问?” 张合面色一僵,不过这回很快恢复了,作了笑道:“既然是恕之的相好,那好说,我命人带进城来,免得恕之在这里寂寞。” 说着吩咐人下去带人进来,鲜侑听这话已是变了脸,忙喝住那军士,道:“穆良不可。” 张合道:“有何不可。” 鲜侑已是面露难色,道:“穆良当是为了我,他并不是刘子善属下,是我在北边带回来的一孩子,跟我亲近故而带在身边,穆良不要为难他。” 张合定定看他,随即一笑,冲城下道:“人我已经送回去了,你若是舍不得,去问刘子善要了来分拣分拣,拼拼凑凑八成还能拼出个形来,这才是正事,去吧。” 鲜侑听他一开口又颇觉恨的牙痒,却对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瞟了一眼城下,不忍再看城下那少年一身徘徊彷徨之状,张合犹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鲜侑一回头看那张脸上表情,怎一个变态了得,鲜侑全然无语,白他一眼,拂袖下了城头回营。 张合设了宴请去,鲜侑道病不去,张合只道我们鲜将军生了气,亲自挑选了两个年轻俊俏的士兵去服侍,鲜侑瞟了一眼,不错,长得挺顺眼,遂笑纳,整日送茶温酒,扫案抹靴,来来去去使唤的团团转。 闲极无聊又叫来立在案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末了打听人姓甚名谁,生辰八字,家住何处,什么亲戚,这两小兵都是机灵人,见贵人赏识,也自奋进,回答起来便是跟个画眉鸟儿似的灵巧,一个叫三五,一个叫十九,三五生在三月初五,十九生在十月初九,一家的两兄弟,家在隽城边上的,爹娘老早都死在兵乱中,十二岁就投了军。 这聪明伶俐劲,鲜侑听得极是喜欢,心道怎么人家孩子也是没爹妈养的,怎么人家就能这么机灵,完毕想起自家那位,连连叹气。 木啊,蠢啊,怎么得了。 张合张将军看他喜欢,自以为很有功,凑上来问道:“如何,恕之可还满意?” 鲜侑连连道:“满意,满意的很。” 张合还有些纳闷,好奇心驱使下探道:“果真那滋味很好?我怎么不觉得。” 鲜侑白了他一眼,道:“穆良自然要试了才知道。” 张合呵呵作笑,道:“这个,容我考虑考虑。” 鲜侑忍住朝他那脸拍一巴掌的冲动,也呵呵笑:“穆良慢慢考虑,不急。” 几日下来,张合没有放人的意思,刘子善那边也果然不见动静,鲜侑整日困在城中,也不知城外情况如何,揣测不出所以然,索性也就享起了清闲。 鲜侑给困在隽城,日日无事,除了逗三五十九这两个画眉鸟儿说话,便是只陪陶骞下棋闲谈,陶骞乃是刘静门客,因故得罪了刘静,故而投奔来了隽城,在张合手下任职。 云州在隽城城下骑马徘徊了十余日,张合命人随他去,只不理,也不开城门,半月后终是纵马离去,再不见人了,鲜侑听得陶骞道那城下少年已经离去,数日不见了,落子的右手一顿,心中微痛,茫然道:“现在才走,他倒固执,这么久了。” 陶骞笑道:“你让他进城来也无妨,这隽城难道不是好地方吗?” 鲜侑道:“我自己尚不得自主,怎能拖累他。” 陶骞道:“自不自主不都是由恕之说了算,难道恕之竟然真的对刘子善死心塌地不成。” 鲜侑道:“我为人臣,必当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自然忠于陛下。” 陶骞道:“那恕之还在犹豫什么?” 鲜侑对上他半晌无语,只得道:“我并未犹豫,只是我自己尚不知死生,何必再拖不相干的人下水,他跟我不同,我自己身心皆不得自主,他却还有得选择。” 陶骞道:“恕之该往好处想。” 鲜侑道:“总要做最坏的打算,更何况,更何况。” 想起在西山那日藤公佐说的话,自己何尝不明白,只是明不明白又如何,想到此处,更何况什么,这话却说不下去。 陶骞听得半句,点头赞同,落子。 “恕之输了。” 半月后,刘子善攻函川,下柳亭,苏睿死,苏彦,张琦引残兵投往隽城,刘子善遂引兵攻隽城,十日不下,遂围之,元祐四年秋,隽城张合杀苏彦张琦反,以苏彦,张琦二人头颅送于刘子善,刘子善受之,合军攻延平关。 元祐四年冬,破延平关,大败刘重,刘重引残军回守并州,张合先破入关,趁势据关而守,时冬天寒,直至次年春,刘子善出河东,引兵东向攻刘重。 鲜侑困于隽城数月,不闻世事,也不晓城外战事,再得出城,已是延平关之战之后。 鲜侑亦随张合入延平关,张合先入关,他同陶骞后入,时延平关已是素雪遍覆,千里一色,他穿的稍薄,到得张合营中已是冻得有些发抖,三五十九二人忠心送来暖炉给他抱着,犹不解冷,张合取笑道:“我看你是闲的久了,越来越贵气了。” 鲜侑已在他隽城数月,足不得出营半步,当真已是憋得只剩一口气,心中憋得慌,一听张合开口便十分来劲,原因无他,寂寞的狠了,不动动嘴皮怎么消遣,不能消遣这日子可怎么过,整天数头发丝不成,听他发声就十分振奋,当即眼睛发亮回道: “我也这么觉得,拜穆良所赐,近来脑袋越来越钝,倒是长了不少肥膘。” 张合道:“的确是,这皮子都养的油光水滑,可以剥了来做袍子。” 鲜侑现眼的凑上去,抹了衣袖伸了一截胳膊道:“你摸摸,油光水滑。” 张合白眼道:“你果真是寂寞了。” 鲜侑连连点头道:“自然,三五十九话多啊,可说的都没趣,陶先生一字千金,都不搭理我,果真是寂寞的厉害,不然我怎么至于跟你这变态废话,我从隽城过来路上见外面雪下得好大,沁入肺腑都是冰雪之气,真是舒服的很,穆良可否许我出去走走。” 张合毫不犹豫道:“不许。” 他拒绝的直接,鲜侑给堵的连一丝回挽的机会都没有,一口气哽住,又忍不住怒道: “穆良不如直接杀了我干净!” 张合反问道:“那怎么行?陛下知道了要怪罪,再说我也不肯。” 鲜侑冷脸道:“你既不信我,又拘着我干什么。” 张合道:“我不信你,又不能放你走,这才要拘了你,哪里不对。” 鲜侑一听又要老调重弹,不由头痛,只得妥协道:“穆良信不过我,随我一同去可好,咱们认识这么久,还从未一同出游过,这回正是往山中踏雪寻梅去。” 张合道:“恕之真是风雅,我还不知这破山中还有梅。” 鲜侑道:“那倒无妨,只是个说法,没有梅乘马踏雪也不错。” 第二日二人便带了数十军士往山中踏雪去了,山里寒风萧瑟,玉树银枝,鲜侑冻得只跟雪地一只野山鸡似也,却全不以为意,兴致盎然,张合倒是不觉冷,只觉他话实在有点多,刚开始应和两句,但这人自言自语话多的令人发指,最后实在懒得理他,一路哼哼。 回营路上却遇见故人了,赵和云州只两人,也乘马踏雪,正迎面对上,那两人皆是震惊万分,口不能言,张合只策马上前了几步,同鲜侑并道,看那两人,认得赵和,顿时笑道: “赵将军也闲来无事往山中踏雪吗?” 赵和神色复杂,也不答,只看鲜侑,云州更是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鲜侑顿时苦笑,无奈摇摇头,张合见他不说话,也懒得多问,转了马便走,鲜侑只得跟上,云州望他背影,久久回不过神,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得老远,他连忙打马追上去,赵和见他策马直追,连忙赶上去截住他,道:“回去告知刘公,咱们不能这样去追。” 云州气愤道:“他明知鲜侑就在张合处,却装作不知,他不会去找张合要人的!” 赵和道:“张合不放人,你去也无用。” 云州道:“谁说没用,他放不放人也没关系,我只是去找他,反正我哪里都去得。” 赵和道:“满嘴胡言,你敢不听军令,擅自行事。” 云州哪听他说,已是绕过他策了马追上去,赵和气的一摔鞭子,转身回营中去见刘子善,将此事告知,刘子善沉吟半晌,他心有顾忌,又问藤公佐,藤公佐道: “之前咱们去要人,他只不承认,赵将军既见到真人,他张合这回总没话好说。” 藤公佐同赵和一同赶往张合营中去。 云州追之不及,直接到了张合营外,张合回了营中更了衣听军士禀报半路上追到营外来了,正要求见,给军士拦着,纳闷道:“这位小郎君是谁?” 军士道:“他说叫鲜云州,要见鲜侑。” 张合这下一听想起来了,那日城下的也是他,只是隔得远认不出脸来,这名字却记得,思躅一下,只吩咐道:“先别管他。” 便去找鲜侑,道:“路上那位可是你说的小相好?正在营外,你可要见?” 鲜侑道:“你让我见?到时刘子善来要人你可怎么说?” 张合道:“我跟他有什么可说,不给就是,他能把我怎么样。” 鲜侑想了想,突然站起来,道:“带他进来,我要见。” 张合颔首,吩咐下去,鲜侑整了衣出了营去,刚到门口两名军士已经带了人过来。 鲜侑只过去一搂要啃,却突然发现他已经跟自己一般高,也不知什么时候长得个子,却有些怪不适应,竟不知哪里下嘴了,云州却是两手搂住他,一言不发,只紧紧搂着不松手,鲜侑本是高兴万分,见他这模样,又不禁心疼,只抚了抚他脊背。 云州道:“你之前怎么不肯见我。” 鲜侑道:“我不敢让你进城。” 云州道:“我想留下同你一起,你不在,我一个人很难过。” 鲜侑无奈道:“你想留在这吃人家粮食,也看人家愿不愿意养活你,张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并不想跟他一同搅混,但凡能走我也不会留在这,你莫说傻话,我现在自己都顾不得,自然也顾不得你,你听我话,好好跟着赵和,等我回来找你。” 云州还要说话,鲜侑咬了他耳朵道:“快莫要再多这些废话,我想你的很,想的心肝都疼了,乖乖儿躺着,躺好了,让我亲一下,抱一下。” 云州僵着不动,鲜侑拽着他到帘幕后,推着到榻上去扑上身吻住,匆匆忙忙扯了他衣衫伸手去摸他,云州皱着眉一声不吭由着他摸,鲜侑摸来摸去,却见他僵直了身体没什么反应,抬头看他皱眉不乐,凑上脸咬他唇,笑道: “别苦着脸,我又没欺负你。” 第14章 云州仍不言语,鲜侑扳过他脸挠了挠他耳朵,云州只定定看他,那眼珠漆黑,墨玉一般,那目光安静清透不染埃尘,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紧紧攥住,鲜侑笑不下去,吻了吻他面颊,脸贴在他脸上闭了眼叹道:“我似乎是做错了什么。” 云州道:“做错什么?” 鲜侑抬起头道:“我喜欢了你,你不知道吗?” 云州道:“我也喜欢你的。” 动了动又道:“我想起来,你压着我,我喘不过气。” 鲜侑无奈笑了笑,缓缓垂了眼将他衣衫掩上,只搂了他腰伏在他肩道:“我终是错了,既身不由己,又何必给自己招惹许多牵挂,罢了,我不欺负你,你以后也不用再跟我。” 云州错愕,道:“为什么呢?” 鲜侑道:“我要去烨阳,你还是走吧。” 如此说,却并不松手让他走,只搂着也不抬头,云州又道:“为什么呢?” 鲜侑回答不上,只道:“以后你便跟着赵和,我不能再顾你了。” 说着一狠心索性放了他,不再留恋,下了榻,云州也急忙下了榻,跟上他出去,却是两眼通红,鲜侑转出去命道:“三五,十九,送这位小郎君出去吧。” 三五十九见他二人刚才那亲戚热热模样已经傻了眼,正缩着脖子探头探脑想望个究竟,见他突然出来,连忙止住满脑子花花绿绿,板正了脸送客,云州立着不动,见他背过身不再回头,突然哽声道: “鲜侑,要是我愿意呢,我愿意的。” 鲜侑心中微颤,云州道: “我知道,你说你要去烨阳,我愿意跟你一起去,我没有想去的地方,在北方的时候我不知道去哪里,你要到中原,于是我也到中原,可到了中原也没有我想去的地方,我只想跟你一起,我愿意跟你去烨阳,我愿意的,你走了,我一个人不知道往哪里去的。” 鲜侑心中一痛,却没来由想着,这么久,竟然还从未听过他说这么多话,听他到最后已是哽咽失声,鲜侑定了半晌,仍旧道: “烨阳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云州道:“那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 鲜侑回了头,看着他,玉样的脸上一片泪痕,鲜侑道: “我也不知道,你该问你的心,它告诉你哪里是你该去的地方。” 云州已是泣下,道:“我不知道,你说人的心当有所归依是不是,我记得,可我不知道要归依到哪里去,只是我的心它告诉了我,让我跟着你,去你在的地方。” 他茫然哭泣出声,鲜侑全然失了神,喃喃道: “此心安处便是归乡,可我的心在何处,哪里又是我的归乡。” 云州失声,哭道:“鲜侑。” 鲜侑也不回头,一边大步往帐外走,一边恍惚直念道:“送客吧,送客吧。” 他茫然失措快步出了帐,也不知往哪里去,几名军士连忙跟过来跟上拦住,鲜侑见有人拦,气的厉声呵斥,吓得那两人不敢抬头,他不耐烦的绕开那两呆头愣脑的军士在营中四处茫然奔走,正一头撞在一人怀中,他抬头见是张合,忙抓了他胳膊道: “穆良,我要去烨阳,你派人送我去烨阳,我要去见刘静,我要去见陛下。” 张合脸色一白,他身后正是藤公佐,赵和,二人已到了营中,藤公佐叫道:“恕之。” 鲜侑并没看见他,也全然没听见他说话,只对张合道:“穆良,送我去烨阳。” 张合眨了眨眼,眼珠儿转了转,一笑:“好,我命人送你去见陛下。” 赵和急道:“将军。” 张合侧头道:“两位可看见,回去告诉刘子善,恕之人在我这里,让他莫要再挂心。” 鲜侑看见赵和,回过了神,这才看见藤公佐,张口道: “鲜侑不能亲至,还请公佐替我向先生致礼。” 藤公佐道:“恕之好像病了。” 鲜侑道:“我无事。” 又向赵和道:“赵将军,云州过来了,还请带他回去,另请赵将军替我照顾他。” 赵和痴愣愣点头,道:“好。” 藤公佐赵和二人离去,鲜侑也回了帐中,张合见他坐在案前木然不语,凑上去执了他放在案上的手,吹了吹他眼睫,鲜侑眼睛一抬不耐烦的看他,却懒得说话,张合涎皮赖脸笑道:“你知道刚才藤公佐过来,我告诉他,恕之同我是相好,故而要留在我这里,便不回去为刘子善先生效命,我也不能让恕之回去。” 鲜侑全然没心情同他玩笑,冷冷道:“这真是个好主意。” 张合点头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幸而恕之肯配合我,要是他刘子善真一定要带你走也行,我便将恕之一块块剁碎了送去给他。” 鲜侑道:“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这人向来识相。” 张合笑道:“怎么这么大火气。” 鲜侑心里烦闷,并不想同他说话,张合道:“恕之把自己的小相好赶走,自己在这生闷气,现在又来迁怒于我,我可委屈的紧。” 鲜侑只想咬他一口,木然道:“是吗,穆良还会委屈。” 张合道:“我对你好,你对我不好,我当然委屈。” 鲜侑觉得不仅想咬他,更想直接咬死他,只闭紧了嘴不再吭声。 张合有些失落的连连叹气,道:“罢了,罢了,男儿家不该如此计较。” 云州被赵和带走,第二日又到营外,鲜侑听得军士回报,心里打定主意,也不再见他。 过了三日,张合命了数十军士护送鲜侑入京,出了延平关向北,行了两月,到达烨阳帝京,鲜侑掀了车帘,望见道旁依依垂柳,青青可爱,想起昔年离开烨京的时候,这烨水沿岸的柳树都被大火烧死,现在却又是这般生意盎然,不禁欣喜赞道: “这才是烨阳啊,这是烨阳的柳树。” 三五道:“哪里没有柳树,郎君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虽家在衡阳,却随父亲在烨京呆的最久,鲜侑道: “哪里都有柳树,可是哪里有烨阳的美呢。” 又惋惜道:“可惜云州不在,不来烨阳,怎么算到过中原呢。” 说到此却是叹息,再不言语。 到得宫门却已有人在迎候,鲜侑下了马车,摒了随从随他从侧门入宫见云暧。 鲜侑随他到了云暧寝宫,顿时一股暖意,见那人正着单衣,赤脚立于案前写字,鲜侑只见到他背影,看着似乎消瘦了不少,引他进门那人恭身道:“陛下,人带进来了。” 鲜侑跪地道:“臣见过陛下。” 云暧点头道:“好,你先退下吧。” 这话是对那使人说的,那人恭身缓缓退下,关了门出去,鲜侑跪地,云暧却并不回头,鲜侑也不敢动,只垂了头乖乖跪着,盯着膝盖等他发话。 云暧却并不发话,一幅字写毕,落了笔,这才回身,鲜侑微微抬头,云暧面色如雪,白皙清透,一张脸轮廓细致隐隐有些柔和暖意,却抵不过那声音中一股直入心肺的冰凉寒意,鲜侑突然想起,云暧也还只不过十八岁,还没有自己年纪大,他十岁为帝,次年便被段荣入宫废了帝位,囚于禁宫三年,后被刘静重新迎立,却又一直为刘静所制,鲜侑想及此处,又见他脸色苍白消瘦的厉害,不禁心中有些怜悯。 云暧端详他脸色,道:“恕之在想什么?” 他以字相称,鲜侑忙道:“臣惶恐,并没有想什么。” 云暧看了他半晌,道:“恕之累了吧。” 鲜侑道:“臣惶恐。” 云暧弯下身看他,鲜侑给他一双眼看的心中发毛,口舌不稳道:“陛,陛下。” 云暧道:“恕之的模样一点也没变,我刚还在想,恕之要是进来,我还能不能认得出。” 鲜侑再次垂了头不言,云暧站起身回到案前揭起桌上那幅字,歪头看了半晌,念道: “息徒南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笙。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他展了字到鲜侑眼前,道:“恕之看我的字如何?” 鲜侑道:“陛下写得一首好字。” 云暧有些纳闷,追问道:“只是好字?看来恕之不大识货,这幅字拿到宫外去,可是费尽千金也买不到的,在恕之看来只当得起一个好字?” 鲜侑无言,后背却是冷汗阵阵,云暧问他不答,冷笑道:“我这整日无事,做的便是这个,恕之只一个评价好字,让我好生伤心难过。” 鲜侑道:“臣愚钝。” 云暧道:“你愚钝?我怎么看你倒是聪明的很呢。” 鲜侑叩头道:“臣不知陛下何意,请陛下明示。” 云暧一怔,随即冷笑,将那手中字幅一撕,撕碎了直掷到他脸上,鲜侑闭了眼受了,云暧犹不解恨似的抓了他衣襟,将他扯得抬起头,鲜侑对上他眼,沉静道: “陛下,这是在宫中,陛下要责罚,该让奴婢们去做,陛下失仪了。” 云暧看他半晌,眼中涌出绝望,到底松了手,颓然起身,道:“恕之起来吧。” 鲜侑撑了地要起,跪的太久,腿有些发麻,云暧转身过来伸手拉他,鲜侑不敢受,云暧无奈笑笑,有些凄凉道:“恕之不必见礼,这里没有旁人,恕之还要同我见外吗。” 鲜侑只得扶着他手站起,云暧道:“恕之坐吧。” 说着也据席坐下,道:“我记得昔年鲜中郎弹得一首好琴,恕之可否为我弹一曲?” 鲜侑道:“臣琴艺不佳,有辱先君。” 云暧道:“无妨,恕之随意就是。” 说着命人取了琴来置于案上,鲜侑只得遵命,抚了一曲,的确是生疏了,许多年未弹,云暧却是闭了眼沉浸其中,鲜侑勉强弹毕,他犹未睁眼,鲜侑出声道:“陛下?” 云暧睁眼道:“恕之在北边,吃了不少苦吧。” 鲜侑道:“臣不敢言苦。” 云暧却突然露出笑,起身过来挨着他,从他手中抱过琴,盘腿随意而坐,置琴膝上,以手抚琴,按弦而歌道:“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 琴声泠泠然如石上流泉,铮铮然如冰铁相激,鲜侑不由惭愧笑道: “陛下琴艺妙绝,还要让臣在前献丑。” 云暧顿了手道:“比你父亲,比鲜中郎如何?” 鲜侑道:“父亲为臣,自然不能与君比。” 云暧笑道:“恕之这般会说话,这般狡猾,不行,我偏要问你,你不得左右其辞,你只老实说我与鲜中郎比如何?” 鲜侑道:“父亲琴艺自是高妙,陛下不及,只是陛下年纪尚轻,不能并论,假以时日,想必父亲或者也必不及陛下。” 他说的诚恳,云暧听得有些高兴,道:“我的琴是鲜中郎所授,并不要胜过师傅,幼时鲜中郎教我和恕之一同弹琴,我胜过恕之便好。” 鲜侑道:“臣惭愧,陛下已经远胜于臣。” 云暧很是高兴,似乎又回到幼时,两人遂并坐,又一同抚了一曲《落花流水》,乃是鲜徵当年所授的曲子,鲜侑虽然许久不弹,这首曲子却是弹了千百遍,行云流水一般挥洒而来,一曲未中,却听外面宫人回禀道:“陛下,靖国公来了。” 云暧手一顿,鲜侑也随着他动作一凛,两人俱停下,鲜侑侧头道: “陛下,臣要不要先回避?” 片刻云暧出声道:“不必,他该是知道你来,留着吧,见见靖国公。” 对宫人道:“请他进来。” 云暧收了琴回了席坐正,鲜侑也立起在旁,见刘静进得殿来,高冠博带,一身儒者正气,脸上表情却有些惯常的木然僵硬,他看向鲜侑,鲜侑于是施礼道:“见过靖国公。” 云暧皱了眉道:“靖国公有何事?” 第15章 刘静看了看案上的琴,道: “琴虽是好物,娱情则可,只是若整日以器物为戏弄,则易丧其志,陛下应自谨。” 云暧捏紧了手,觉得手心湿润,缓缓又松开,道:“先生教训的是,朕记下了。” 刘静道:“听说鲜中郎的公子来了烨京,进了宫里。” 他侧眼看鲜侑,道:“阿侑特意来京,都不来见我吗?陛下也竟不肯让我知道。” 云暧不言,鲜侑忙礼道:“鲜侑也是刚到,还未及拜见靖国公。” 刘静道:“当日在乾阳殿,鲜中郎自道有愧于先帝托孤寄命,遂引剑自决,我未能拦阻,此事心中一直引为憾事,后又闻鲜中郎公子为段荣所杀,还只道鲜氏一门再无人继。” 云暧道:“太傅死的冤屈。” 刘静道:“鲜中郎于国有功,忠烈贤孝,鲜侑既为鲜中郎之独子,既已归烨京,让他承袭其父官爵,并复当旧职,陛下以为如何?” 云暧道:“应当如此。” 刘静道:“如此,我便命人去拟旨,鲜侑当归府,不应久留宫中,鲜氏旧邸尚在,我已着人翻修,不出几日便好,陛下若许,可让鲜侑先往臣府中暂住。” 又问鲜侑:“阿侑现下榻何处?” 鲜侑一如烨京便赶往宫中,还未落脚,只得道:“还不知,已经命了下人安排。” 刘静道:“既如此,不如去我府中,我同阿侑也许久未见了。” 鲜侑只得颔首答应,云暧一张脸却阴沉沉,结了冰似也,刘静视若不见,说毕施礼而退,道:“臣请陛下旨,想去长宁宫见见皇后。” 云暧的皇后乃是刘静之女,名叫刘婉,今年只不过十六岁,云暧到底是忍不住语带讥讽,冷冰冰道:“靖国公哪需要请旨?见自家女儿,自去就是。” 刘静并不将他语气放在心上,刘静退了出去,鲜侑道:“臣也该告退了。” 云暧失落道:“恕之都不能再陪我一会吗?” 鲜侑道:“只是天色已晚,臣留在宫中不便。” 云暧道:“有什么不便,这宫中除了他刘静的女儿,连只母苍蝇都找不到,有什么不便,恕之陪我吧,陪我用过晚膳,我派人送你出去。” 鲜侑失笑,留下陪他用过晚膳,又秉烛夜谈,云暧有些高兴,遂说的久了些,等鲜侑想起要走,宫人回禀已是三更末,云暧道:“今日太晚,恕之便不走了吧。” 鲜侑只得止宿宫中,第二日一早才出宫,刘静府上来了人请去,说是备好了住处,鲜侑便带着三五十九等人往刘静府中去。 到得刘静府上,正值刘静下朝回来,在府门前碰上,鲜侑上前行礼,刘静神色有些疲惫,见他却仍打起了精神,道:“阿侑来了,我已命人收拾了住处,阿侑可随意住。” 鲜侑随了他回府,入了厅内,刘静问道:“阿侑可有到云州?” 鲜侑道:“去过一次,只是那次是为了刘子善的事。” 刘静道:“你父亲的遗骨在刘均处。” 鲜侑道:“我知道。” 刘静定定眼看着他,道:“阿侑同我生分了。” 鲜侑听这话,不敢抬头,只垂了眼睛看脚上。 刘静道:“阿侑是在怪我?你父亲的死,我也是不得已,我当时,有拦着他,只是人若想死,别人却拦不住的,我以为阿侑心中能理解我。” 鲜侑道:“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当日离开烨京的时候,我便已经在心中同他诀别了,回来中原之前已在心中有了准备。” 刘静道:“不是为此,那又是为何?你以前,很听我的话,我记得你以前叫我仲父,现在却连先生也不肯叫一声了吗?” 鲜侑不言,刘静久久不见他回,叹道:“你还是这么固执。” 人人皆言他固执,鲜侑听到这话心中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道:“固执吗?先生曾经教过我,夫子有言,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不义而富贵,与我如浮云,是谓人心中当自有所守,为信,为义,为心属,富贵不银,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先生之言,言犹在耳,鲜侑不敢一日或忘,现在先生却又说这是固执吗?” 刘静听他声色激烈,皱了眉道:“世事却并不如纸上那般简单,你该明白,是书随人,人却不随书的,凡事皆有千般,若要面面俱到,只是说笑罢了。” 鲜侑道:“先生既如此说,那还要书何用?人人皆有一张嘴,人人皆有千般道理,万种苦处,自然都是自己的道理,何必再学圣人书听圣人言,言不由衷,所谓夸夸作谈,文过饰非,惺惺作态,竟然不以为无耻吗!” 刘静听到此言勃然变色,道:“何为无耻?这是在说我?” 鲜侑道:“鲜侑不敢,也非有所指。” 李静见他垂手侍立,出言如此,情状却是极恭顺,恭顺中又一股毫不妥协的倔强,那模样倒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鲜徵,想那人也是一身铮铮傲骨,貌似温玉,熠熠其采,而内秉风雷,冰霜之性,一股火气莫名发作不出,道:“好,好,你果真好大胆子。” 鲜侑沉痛道:“鲜侑并不敢,只是心中恨痛。” 刘静道:“恨我?” 鲜侑道:“不敢。” 不敢,却是恨了,刘静伸手抬了他头,不客气道:“我再教你,你这回也最好记牢了,可知道你父亲为何而死?痴人!痴人!所谓为臣之道,为人之道,可以进则进,可以退则退,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可以止则止,随时顺便,应运而动,这叫不逆天而为,你要守,也要看当不当守,守不守得住,若守不住还要死守,于己是孽,于他人便是罪!” 鲜侑对着他眼道:“我不信。” 刘静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便是你所谓的勇?” 鲜侑道:“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善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刘静冷笑道:“你果真长进不少。” 鲜侑道:“我有说了什么,我并未说什么,先生既无愧于心,为何这般恼怒?或者先生真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先生的心事,是取我大庆而代之吗?” 刘静厉声道:“你放肆!” 他扬手一记耳光,鲜侑无言,生生受了,闭眼道:“我懂了。” 刘静怒道:“来人,送鲜郎君回房歇息。” 鲜侑也再不多言,转了身便走。 虽寄住府中,却再不肯与刘静言。 过了五日,旧府休整毕,那处府并未废弃,一直有差人经营,只是稍作修整,数日便好。 同日云暧下旨,敏齐候鲜徵为太傅,卓然负经世之才。及时遘艰虞,忧国忘家,身系安危,志存宗社,厥功伟矣。而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今复其爵,追赠忠义伯,改谥文正,鲜徵之子鲜侑,袭父爵禄,复校书郎,迁散骑常侍。 鲜侑受旨,回旧府邸,这府中并无大变动,仍跟几年前一样,只是人稀少了些,下人皆是刘静安置,鲜侑留下了几名洒扫仆妇,将刘静所赠六名使女退了回去,日常琐事只命三五十九诸人伺候。 往日鲜徵在时家中人也不多,鲜徵为人一向板正严谨,也不爱下人伺候,凡事皆爱亲力亲为,家中只两名使女,鲜徵妻子早死,只有一子,便是鲜侑,也无甚亲故,性素喜静,家中光景向来是冷清,鲜侑这一回倒还比往日热闹些。 鲜侑却是极好热闹的,最是耐不得寂寞,寂寞便是坐在阶前长吁短叹,三五十九二人同他亲近,为了讨他欢喜,学了人变戏法的花样每日在他眼前现,鲜侑新奇了两日也没了精神,见他二人兀自表演的卖力,还挺有些不乐意,心道: 原来觉得这两人挺机灵的,现在怎么越看越蠢,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看人家高不高兴,这么久了,还拿那两手破玩意在我跟前现呢。 真是,还没有云州一半的知心会意。 云州虽说反应木了点,但那心眼却是极通透的。 所以说这人是聪明是蠢,还真不是一眼看出来的。 想到此处便当真不乐了,冲那眼前二人白眼道:“你这些个玩意儿连我也学会了,莫给我现眼了,好好儿拿回去哄你家娃娃去。” 三五十九二人嘿嘿作笑,这两兄弟长得颇为相像,笑起来那模样一般一双儿似的滑稽,鲜侑一看又叹:“哎,哎,怎么得了。” 云暧远远看他叹气,道:“恕之有何事不得解?” 鲜侑听到他声音,抬头见那人,穿着一身鹅黄衫,简易襟带束发,一副寻常士子打扮,正是云暧,惊诧之余连忙跪倒:“拜见陛下。” 云暧道:“恕之不需多礼,起来吧。” 又道:“听说恕之病了,却不再屋内歇息,却在院中长吁短叹为何?” 鲜侑站起,道:“屋里闷的慌,不大能喘气,现在春日,院中花开的很好。” 云暧道:“恕之病好些了吧?” 鲜侑实是因为躲避刘静,故而称病在家,结果哪知本来没病,在这家中闷了几日,寂寞中生生引发了相思症,且有越来越严重的架势,干脆当真养起了相思病,这相思病要怎么养法却不得而知,按鲜大人的法子,便是以毒攻毒以相思治相思,无事慢慢熬了。 鲜侑道:“还没好全,还差些。” 云暧见他面色红润,似乎是没什么症状,也放了心,便道: “那要慢慢养着,我看也无大碍了。” 鲜侑道:“陛下怎么出宫来。” 云暧道:“闷的慌,便想来找你,顺便看看你病的如何。” 说着往室内去,鲜侑也忙跟上,云暧据了席坐下,四下看了看,道:“你这里很好,很清静,让人心里舒适,比宫里好得多。” 鲜侑不禁道:“如何能比,自是宫里好了,物随心动,陛下是心里有怨。” 说毕却觉失言,正悔,云暧却并不生气,只道:“恕之当我心中又怨,或许吧,只是我时时在想,若不去争那许多,计较许多,便如这样,能得一清静处,弹琴赋诗,吟赏烟霞,未尝也不是一件妙事。” 鲜侑道:“陛下身在其位当其政,怎能由得自己。” 他这一句却又刺到云暧心上,侧头问:“当其政?在鸟笼子里?” 鲜侑道:“至少陛下还能出宫来,臣还能陪陛下在这里。” 云暧点了点头,道:“恕之说的不错,我该觉得安慰。” 下人上了茶,云暧却不饮,要抚琴,鲜侑正好这里有琴,命人取了来,云暧又是抱琴弹奏,一曲末了,又是一曲,鲜侑只在一旁听着,云暧不说话,他也便不多言,独自饮茶。 两人这般对坐,云暧又是弹毕一曲,道:“恕之心中可有什么牵挂的东西吗,便是死也放不下?” 鲜侑顿了顿,道:“自然有。” 云暧道:“是什么?” 鲜侑无奈笑道:“陛下要问什么,臣牵挂的东西蛮不少呢,有人,有事,有物,人非止一人,物非止一物,事也非止一事,陛下问的是哪一样?” 云暧随口感慨,听他此言,来了兴趣,想了想,道: “恕之心中事非我敢问,唯恐徒惹惆怅,物于己为贵,于他人却无趣,我问人吧。” 难得有些笑意,道:“恕之心中人,我倒想听听。” 鲜侑道:“我心中人很多,陛下问哪一个?” 云暧看他半晌,道:“罢了,恕之这是不愿说。” 不是不愿说,只是说也说不出啊,鲜侑想,从何说起呢,自己都有些莫名,又如何为他人道,他脑中浮现起刘静那日恼怒的表情,又是鲜徵,又是孟琅阮元诸人,甚至是眼前的云暧,不一而足,最后脑中又浮现出一双黑沉沉的墨玉般的眼来,定在眼前挥之不去。 云暧缓缓道:“我心中也有一人。” 鲜侑自然不敢问,云暧却也并不说,只微微叹了口气。 云暧招了手唤他走近,道:“恕之,我心中,真是寂寞的很,既寂寞,又害怕,好像独自一人站在高楼上,周围没人,也没有声音,我真是怕极了。” 鲜侑道:“我会陪着陛下,有陛下一日,我便陪陛下一日。” 云暧道:“我信恕之。” 他有些失神的望着门外,鲜侑重复道:“我会一直陪着陛下。” 第16章 鲜侑实则不过整日陪着云暧在宫中,二人弹琴写字罢了。 鲜侑时时觉得很是寂寥,可能是在北方呆的久了,后来又一直在军中,他实则不大能受不住这种清闲日子,无奈云暧这天子当得窝囊,除了弹琴写字便只剩下人有三急这类不说也罢的东西,鲜侑跟着他,自然也是跟着窝囊,云暧的性子甚为沉静,颇有一副姜子牙稳坐钓鱼台之状,果然是修炼得久了道行高深,鲜侑时而见他对着琴一坐一整日,便觉得既累且痛。 云暧只浅笑道:“自小习惯了,没什么受不了的。” 鲜侑如何不了解他,听这样话,又是惆怅,这人却是当真不容易。 如此消磨时日,不经意间竟是已到中秋。 散了朝宴,鲜侑随了云暧回宫,云暧又命人取了酒来,两人相携到亭中饮酒赏月,云暧实在并不大能喝,他一向节制,饮酒那架势也是轻抿细尝,并不似鲜侑那般狂放纵饮,见他闷头一杯接一杯,不禁劝道:“恕之少喝些,莫要醉了。” 鲜侑道:“能醉是好事。” 云暧摇摇头道:“还是莫要,一会还要出宫去。” 鲜侑闻言停了下,想起战事,突然道:“陛下觉得张合如何?” 云暧顿了顿,道:“我许久不见他了,有几年了。” 鲜侑道:“我不知,陛下是何时收了他,当年他离京投了韩深,陛下那时还在清和殿,后来他回京了吗,我听说陛下相招,他并未应招回京。” 当初十岁的云暧被废,便是被段荣软禁在清和殿,后来张合离了京,再没到过烨阳,鲜侑倒不解他二人是如何搭上的。 云暧道:“他后来回来过的,只是旁人不知罢了,不过确实是很久没回来了。” 鲜侑道:“原来这样,我想也是。” 云暧转向他,道:“当年张合原为执金吾卫,段荣命他守清和殿,恕之可知?后来他满门为段荣所杀,他才逃了出去。” 这便是他二人早先的渊源了,鲜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云暧道:“张合是我的人,他不会背叛我。” 鲜侑怅然道:“他现在也在并州,不知道并州那边如何。” 云暧道:“并州,怕是没有咱们在这里的闲情,莫说赏月,恐怕连觉也睡不安稳。” 鲜侑低声吟道:“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云暧点头,鲜侑举着酒杯在眼前摇晃,痴迷迷盯着,悠悠自问道: “他是不是也在想我呢?” 云暧道:“你说的是谁?” 鲜侑道:“一位故人。” 又道:“我在想他,所以他应该也在想我吧。” 云暧笑道:“恕之好不要脸,你在想别人,别人就也在想你吗?”鲜侑也笑起来,道:“也是,想也没用,不如不想,我何时变得这般扭捏了。” 云暧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心中有个念想总是好的,不然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鲜侑道:“不知他还好不好,人又蠢,老实的厉害,又不知道机变,只会随着性子莽撞,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呢,怎么都不知道长进呢?” 他说到此好像隐见万匹战马齐突向眼前,战马踏血奔腾,戈戟交并,刀枪突刺,血肉迸溅,杀伐之声不绝,那声音在耳畔猛然突起,随即越来越清晰,那血色也越来越清晰,似乎连鲜血的铁锈一般的腥气也在鼻端嗅出,他心上一阵震颤,持酒的手有些不稳,他连忙稳定心神,低头看手中酒已洒出些许。 云暧道:“恕之怎么了?” 鲜侑道:“心中有些不安。” 云暧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体谅道:“恕之累了,先行回去歇息吧。” 鲜侑站起身,道:“臣先告退。” 云暧颔首应了,见他转身离去,又持了酒杯,望了月色独饮,若有所思。 鲜侑亦独自寂寥回府。 刚一进门,却听下人上前来道:“大人,靖国公府中来了人,说请大人去。” 鲜侑已是数月不曾见刘静,在宫中朝上遇见,也只是微微致礼便低头走过,咋听刘静他来相请还有些诧异,反应过来,打起了精神问道:“他怎么说?” 下人回道:“来人只说请鲜大人去,并未说何事,或许是中秋日请大人过去一聚。” 鲜侑想了想道:“今日晚了,改日再去吧。” 下人道:“靖国公派来的人还在府中候着,我说了大人不在,他说是一定要等到大人回来,请大人务必前去的。” 鲜侑无奈,只得随了来人到刘静府中去,领入厅中,已是入夜,刘静正一人披了衣袍坐在案前低头查阅文卷,沉入其中,并未见他进门,也不抬头,这半夜还在忙碌,鲜侑不禁叹。 鲜侑出声道:“靖国公。” 刘静闻言这才抬头,见他,道:“你终于来了,你还是肯来。” 鲜侑道:“这会已经这么晚了,靖国公尚劳形于案牍。” 刘静道:“还有些政事还需处理,阿侑坐吧。” 鲜侑听到他有些轻微的咳嗽,不由道:“入夜有些凉了,靖国公当保重身体。” 刘静道:“还好,才八月中,还不冷。” 鲜侑坐下,刘静让人送来点心,鲜侑道:“已经吃过了,吃不下。” 他还有些醉意,脸颊微暖,或许是醉酒的关系,言语神态比平日要柔和许多,刘静不由觉得有些暖意,道:“吃不下便算了,我还说特意等你来,今日是中秋。” 鲜侑听他一说不由想起,刘静也是一人在烨京,妻儿也都是在千里外的衡阳,果真也是孤家寡人,听他语中失落之意,莫名有些难受,道:“是我失礼了,本该是我来拜见先生。” 刘静自嘲笑道:“难得你还肯说这样的话,你不是要誓同我划清界限吗?” 鲜侑道:“不论立场如何,道同与不同,鲜侑心中总记得先生曾经教导。” 刘静道:“你倒是会说话,倒显得我多不堪了似的。” 鲜侑想了想,问道:“鲜侑心中一直有一事想问。” 刘静道:“你问。” 鲜侑道:“衡阳刘叔原,是你杀的吗?” 刘静道:“我命陶骞去请刘子善的两位公子来,却没有命他杀人。” 鲜侑惊道:“陶骞?是我在隽城识得的那个陶骞?” 刘静道:“正是他,咱们宫里那位,本事还不小吧?” 鲜侑恍然大悟,道:“是云暧,我明白了,难怪。” 李静道:“怎么了?难道是我杀的,阿侑便要问罪,是他云暧杀的,阿侑便觉得应当?” 鲜侑声音低下去,道:“自然不是,刘叔原一家无辜遭戮,我心中怜悯,却也无能为力,只是更不想先生为此蒙受恶名,不想原来是云暧。” 刘静道:“不管是谁,反正最后都会是我,罢了,今日不说这个,咱们只叙情谊,可好?” 鲜侑点点头。 饮到晚了,夜里起了凉风,刘静又有些咳嗽,鲜侑听了一阵,见他咳嗽不停,道:“咳嗽的这般厉害,先生病了吗?可有请大夫来?” 刘静道:“是旧疾了,没什么大用。” 说着咳嗽的更加厉害,鲜侑觉得不对,过去扶着他,从他手中拿过酒杯道:“先生还是不要喝了,身体要紧,今日便算了,我扶先生回去休息。” 刘静只得起身,鲜侑扶着他上榻,却有些扶不动,忙唤人来,一时两名下人也上来一块相扶着他上榻,刘静仰在榻上,以手掩口咳嗽不停,下人打了水来伺候,鲜侑接过沾湿的布巾,替他擦了擦嘴上,恍然见布巾上一块血渍,顿时脊背发凉,整个人怔住。 他初回烨京见刘静,只觉得他面色疲惫,只当是劳累,竟然不曾想到他是有病在身,而且竟然已经病到这般程度,刘静年龄并不大,跟他父亲鲜徵相近,今年应该刚过四十,鲜侑见状顿时心中有些酸意,叫道:“先生。” 刘静招手让两名下人退下,鲜侑心酸道:“先生为何。” 刘静道:“数年前的肺疾。” 鲜侑道:“先生当好生养病,诸多杂物,还是交由别人,不要亲理了。” 刘静却兀自道:“你可知,刘子善此人,自有凌云之志,非等闲之辈,但凡给他留着一丝空隙,他便能挤身过去,而后鱼跃河川,鸢飞九天,若我要成大事,这种人,必是劲敌,就不该给他一点机会,我命他北征石皋,又命他伐刘重,一次次给他机会,你可知道为何?” 鲜侑看着他不答,刘静道:“我大概是命不久矣。” 鲜侑道:“那又如何。” 刘静道:“这天下,总要有人来收拾,若我能够,自然当仁不让,刘子善平了北州之时,我就该想法子收了他兵权,而不是让他东出陇川去伐刘重,刘重是个什么东西,等他死了,河东该便是刘子善的天下了吧,我白白送了这天大的好处给他,日后刘子善公若能扫除天下,心中该念我的恩德。” 刘静道:“万里江山如画,我可是拱手送于他。” 鲜侑咬牙道:“天下是大庆的天下,不是你的,也不是他刘子善的。” 刘静道:“天下是天下人的,群雄逐鹿,能者得之,这道理你不懂吗?” 鲜侑牙关直颤,刘静道:“只是我命如此,由不得了。” 鲜侑只沉默,再说不出话,刘子善睡下,不再言语,鲜侑昏昏沉沉出了刘府,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行了几步,心中突然一动,直道:“不对,不对。” 不对,刘静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大庆江山还在刘静手中,刘静若有了意外,云暧手中无权,烨京必乱,云暧数度的苦心经营必然化为泡影,赴水东流,那时才真是叫天下大乱。 他连忙折了身要去宫中,却是深夜,宫门已闭。 鲜侑只得等到第二日,第二日上朝,朝堂之上却不见刘静,道是靖国公告病。 一时朝堂之上纷纷嚷嚷,众位官员茫茫然相顾,云暧也有些莫名,看鲜侑,鲜侑却是全然不抬头,揪着眉头思索,云暧索性也懒得说话,由着众人喧嚷了一阵,便喊退朝。 鲜侑思索定,一下朝立马去见云暧,进了宫中云暧正在榻上,下了朝小睡,宫人拦着不让吵醒,鲜侑一刻也等不及,只道有要事,那宫人愣是不让,两人争执了几句,却将云暧吵醒了,那宫人忙下跪请罪,云暧见是鲜侑,道:“恕之有什么急事? 鲜侑看向那宫人,云暧挥手摒退了,鲜侑定了定心道: “靖国公今日没来上朝,陛下可知,靖国公当真有病在身?” 云暧疑惑道:“怎么了?我只知道他身体不大好,具体什么病却不清楚。” 鲜侑道:“我昨日去见了他。” 云暧道:“怎样?靖国公一向勤勉,竟然已经病到下不得床了吗?” 鲜侑道:“他病的厉害,是咳血之症,而且听他所言,似隐有托寄之意。” 云暧垂了眼沉思,鲜侑道: “他当着我已经不再遮掩,我想,恐怕靖国公之病已入膏肓,陛下,靖国公不能死。” 云暧冷声道:“我知道。” 又问道:“你确定?他前几日似乎还很好。” 鲜侑点头,云暧拧紧了眉,半晌又一言不发坐回了案上,抱着琴抚了起来。 琴音先是极舒缓极静,却是抑制不住的越演越烈,鲜侑也颓然坐下,耳听琴音如刀枪交迸,激的心头直颤,仿佛被那琴音撕扯,末了一阵急弦突起,硁然一声,琴音乍止。 云暧猛然立起,抱了琴掷到地上,指着怒道: “因我弹了十年的琴,便一辈子都得陪这可恨阿物儿?好笑,好笑,难道我便是枉做小人,当真白费辛苦?我偏就不信,靖国公正是盛年,该当好好享这富贵荣华才是,怎么也得等等我才是,难道能就这么算了吗!” 他手上已是一手鲜血,鲜侑忙立起上前道:“陛下。” 云暧摔了手道:“上天是在同我作笑不成,当真好笑,他竟然会死,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怎么不肯多活几年,这大庆天下没了他,可真是不成呢!” 外面宫人听到响动已纷纷进了殿来,要替他包扎手上,云暧愤然甩开那宫人,冲鲜侑道:“随我出宫,我要去见见靖国公,我倒真要看看。” 第17章 尚书令裴琰正跪于殿中候命。 跪了半日,已是腰腿发软,冷汗连连,这老先生已是七十高龄,哪受得住这般折腾,不说前朝都是老臣,又在朝中德高望重,天子招来,就说看在这一身老胳膊老腿上,怎么也得赐个座,哪知这小皇帝没事人一般,只埋头作画,一点也不体谅老人家的苦处,裴琰心中羞恼,天子不出声,却是只能乖乖跪着。 云暧眼角瞄到他表情,正是吃了块秤砣被顶在嗓子眼一般,心道,老匹夫,不过让你跪一下就折煞了你似的,你这糙皮老肉我见了都倒胃口,跪这还碍我的眼呢。 裴琰此人位高权重,素有才干,却气衰骨软,最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先帝时为尚书令,先帝去了,段荣来了,大肆屠戮旧臣,裴大人却高居尚书台不倒,段荣死了,刘静来了,裴大人不但不废旧位,还进迁大鸿胪,在云暧看来,当真无耻小人是也。 他冷笑一声,视线又重落回案上,裴老大人坚持不住了,抬头看天子身旁侍立的常侍鲜大人,鲜大人只低头抿了唇微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乎是承受不了裴大人热烈如火如饥似渴的眼神似的。 这小常侍凭借着他老子那点资本,仗着小皇帝亲信,又一面因着靖国公青眼有加,近来可是傲气的很,连尚书令大人也不放在眼里,这孔雀尾巴都翘到了天上去! 云暧终于回头,裴大人正要等他发话起身,不过话倒是发了,却没让起,云暧一开口道: “裴大人,可知我为何让你跪着?” 裴琰闻此言,老成精的人,顿时叩首流涕道:“臣不知,不过既然陛下命老臣跪,老臣必然是有罪的,还请陛下治老臣的罪。” 云暧看他瞬间满面是泪,颇觉那面目可憎,不由有些嫌弃,鲜侑见他眉拧的成了一根,却是忍不住有些想笑,提醒道:“陛下。” 云暧道:“裴大人还算有自知之明,你确实有罪。” 裴琰叩首道:“陛下。” 云暧道:“裴大人为先帝旧臣,先帝临终前以六尺之孤相托,以国命相寄,裴大人自问,可对得起先帝临终的重托?” 裴琰这下真是诚惶诚恐了,脊背上冷汗阵阵,再顾不得腰酸腿软,连连叩首。 云暧道:“先帝寄予你厚望,你便是如何报答?段荣逆天改命,擅行废立之事,你为天子之臣,不说以死相抗便罢,还为虎作伥,为段荣所使,当真可恨,论其罪当诛!段荣为逆贼,你可知我诛你十族都不过分!刘静以挟天子号令诸侯,你还真把他当成这天下之主了?” 裴琰颤抖道:“陛,陛下尚年幼,恐怕不能,不能理政,才由靖国公......” 云暧怒道:“你还狡辩!你口口声声称陛下,既知我是陛下,裴大人饱读圣贤之书,难道不知何为事君之道?你若不懂,我可亲自教于你。” 裴琰已是吓得头脑发懵,浑身瘫软,只胡乱叩首道:“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云暧道:“我不治你的罪,你不必给我装样子。” 裴琰道:“臣惶恐。” 云暧道:“你听好了,以后不论朝中或地方,所有呈上来的章表奏事都需呈与我,原呈与靖国公的那一份不变,只是下发时先送到我这里来。” 裴琰叩首道:“臣谨奉命。” 云暧道:“我怕裴大人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靖国公有病在身,不宜劳碌,皆等琐事,还是不要去劳烦他为好,你只需报奏于我。” 裴琰犹疑道:“陛下,这,靖国公若是找老臣问起。” 云暧道:“他病成那样,还有得功夫搭理你!若真是找你,你自己想法子应对。” 裴琰颤抖离去,鲜侑道:“这裴大人可靠得住?” 云暧道:“这老东西,我不信任他,他说不准又回头去两头讨好。” 鲜侑道:“他是聪明人。” 元祐五年冬,刘静病重,接连几日未上朝,朝中已是一片沸腾,刘静却是闭门谢客,凡有人到访,皆拒而不见,甚至连云暧登门去,也被他以病为由拒绝,云暧同鲜侑在厅中坐了半晌,见到人,只得出府,连续几次,云暧终于道:“我不能等了。” 鲜侑道:“陛下的意思是?” 云暧道:“我不能再等,若是刘静一死,我就来不及了,要成事得先下手。” 鲜侑不语,云暧道:“这招虽险,却没有别的路好走,放手一搏总还有一线转机,就是失败,也比坐以待毙来的痛快。” 鲜侑道:“陛下圣明。” 元祐六年春,置秘书令,以散骑常侍鲜侑为秘书令,典尚书奏事。为副七品。 鲜侑原为散骑常侍,副五品,却只是随侍天子侧,并无实权,云暧这一来,他秘书令一职品级虽低,却是掌奏文书政令,将尚书台之权分了过来,政事决策为云暧所掌握。 元祐六年五月,鲜侑迁为郎中令。 元祐六年八月,刘子善破刘重,下并州,刘重死。 元祐六年十月,珉州王翃降。 元祐六年冬,卫将军陈信以谋反论诛。 鲜侑亲持了云暧密旨,领禁卫军趁夜围卫将军府。 禁军突驰入府,陈信府中顿时男女老幼哭号不绝,陈信亦从睡中起,见火把兵戈,穿了衣便入庭中,扬首道:“你等是何人部下,好大的胆子,这是要作乱吗!” 军士让开道路,那人一身飒爽劲气,手中持鞭大步走上前来,正是鲜侑,他停住脚先是低头一礼,道:“作乱不敢,我等奉圣命而来。” 陈信冷冷道:“原来是鲜大人。” 鲜侑颔首,从怀中取了圣旨,展开,一番念毕,交给军士,捧去送到陈信手上,道: “卫将军陈信谋反,论罪诛。” 陈信展开一看,将那帛书一把摔在地上,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鲜侑道:“圣旨在此,总不是假的,我只是奉命行事。” 军士捧上漆盘,盘中一柄青色短剑,鲜侑道:“士可杀之不可辱之,将军自请吧。” 陈信道:“我若有罪,也当由廷尉衙门逮捕,由廷尉衙门审理论罪,何时皇帝陛下一纸圣书就能私杀大臣!谋反这等重罪,只需陛下一言便定的吗!” 鲜侑道:“陛下处事自有道理,我等不敢多问,也不需多问,陈将军还是请吧。” 陈信高声道:“我要见靖国公!陛下如此行事,可有靖国公的意思!” 鲜侑厉声道:“放肆!陛下下达圣令,难道还要经过靖国公允许吗!” 陈信僵硬笑道:“原来陛下是这个意思。” 鲜侑道:“靖国公重病在身,你就是想要见他,他怕是也没工夫见你,事已至此,陈将军还是接旨奉旨吧。” 他一侧校尉王直早已听不下去,怒道:“他娘的,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办个事杀个人也诌半天文辞,听得老子耳朵都起茧子了,鲜大人跟他费什么口舌,圣旨就在此,杀个把人而已,三两下就结果了,莫再多言,来人,凡这院中的,全给我杀了!” 鲜侑道:“无辜妇孺不要牵累。” 王直道:“屁话,谋反之罪论诛九族,什么牵不牵累,不牵累那叫什么谋反!都给我杀了!一个都不许放过!” 鲜侑无语,后退几步,王直果真也不啰嗦,带上人上前便砍,一刀杀了陈信,只如黄鼠狼闯进了鸡窝,院中顿时炸开,众人一刀一个,当真比砍瓜切菜还容易,不一会功夫,最后一声惨叫也消歇,院中除了自己人已无一个活口。 陈信一门尽死,第二日云暧下旨论其罪,并牵连同谋共三十二人,其中五人论罪死。 小皇帝亮起了刀刃,矛头指向靖国公刘静,刘静恰好正在病中,竟无反应,朝中再不敢有人声言,纷纷缩起了脖子,暗观其变,稍稍胆大机灵些的或者瞧出了苗头,瞧瞧站出来挨着小皇帝站好了位置,至此,这朝中已是被云暧大换血了。 鲜侑有些担忧道:“陛下有没有觉得,咱们太急了些。” 云暧道:“为何?” 鲜侑道:“刘静毕竟经营多年,朝中上下都是他的人,多少人还在观望,现在一望风倒来的,都是些投机取巧钻营取利之辈,实为无用,多得是人心中暗有算盘,陛下如此,我怕急则生变,而且陈信一死,军中怕是不满,而且陛下换得何桢,这人,威信远不及陈信,上下相疑,京城防卫顿虚,实为隐忧。” 云暧道:“陈信有将帅之才,又忠于刘静,我不能留他。” 鲜侑道:“罢了,我只是有些不放心,随口说说。” 云暧抬头,一双眼沉静望他,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愿束手待毙,只有此路可走,必须急,快刀斩乱麻,若是不急,难道要给他机会反扑吗?” 鲜侑只颔首道:“臣愚钝,陛下圣明。” 云暧道:“恕之说过会一直陪我,我信恕之。” 元祐七年春。 三月二日刘静命人来请,鲜侑急忙更衣往刘府去见他,到得刘静榻前,刘静正坐起,看面色光景似乎好了些,鲜侑有些高兴,忙上前唤道:“先生。” 刘静道:“阿侑。” 这一声唤颇有凄凉之状,顿时第一眼见到似乎还好的感觉顿时消散,鲜侑瞬间觉得他老了不少,鬓间依稀已见白发,鲜侑不禁悲从中来,跪在榻前,亲执他手道:“先生,好生注意身体,莫过操劳,也莫要心中多虑。” 刘静道:“我知道,人命自有天定,阿侑不必往心里去。” 又道:“我许久没见你,今日觉得精神好些,便想见见你,怜儿阶儿都不在京城,也只有你,跟我亲些,近来觉得闷的慌,便想起许多往事,我记得你以前,小的时候,可怕你父亲,见了仲则便垂了首一动不敢动。” 鲜侑无言,刘静道:“你父亲那人,生性刻板,你打小怕他,却从不怕我,在父亲那里受了委屈,便找先生诉苦,你那时很听我的话。” 鲜侑突然泣下,道:“先生莫要说了。” 刘静道:“你近来很忙啊。” 鲜侑已是眼泪成串落下,他自幼视刘静如父,当真又如昔年烨京同鲜徵分别之时,生离亦作死别,也是泣下沾衣,鲜侑道:“先生,我自有志,为了陛下。” 刘静打断道:“你不须同我解释,只是陈信,你们不该杀,陛下当后悔。” 鲜侑道:“先生可想见公子吗?先生想见公子,我命人去请他们来。” 刘静道:“不必,烨阳是非之地,我不想他们陷进来,他们在衡阳便好。” 鲜侑忙道:“先生放心,两位公子来了烨京,就是先生不在,我也会护好他们。” 刘静道:“不必了。” 看他垂泪,道:“阿侑,你心肠太软,你既要搅入是非之地为是非之人,便容不得你这样心存善念,否则必不得善终,一手拿举屠刀,一手奉我佛慈悲,你便是这样吗?阿侑,你不适合,我怕你终有一天陷入泥沼,珠玉毁于椟中,我所不忍见也。” 鲜侑道:“阿侑谨记先生教诲。” 刘静道:“罢了,你起来吧。” 鲜侑道:“先生可有什么心愿。” 刘静道:“等我死了,送我回衡阳安葬便好。” 鲜侑点头,道:“好。” 刘静道:“我累了,不能招待,你留下吃个便饭吧,喜欢什么自去吩咐下人。” 鲜侑道:“我陪先生用饭吧。” 刘静默应,鲜侑站起,自出门去吩咐下人,刚走到门边道弄些清淡饭食过来,便听得室内一声惊叫:“大人!” 鲜侑回头,已见榻前纷纷跪了一排,哭声响成一片。 鲜侑双腿欲软,镇定了,出了厅门,在庭中等着,不多时,府中诸令史御属皆前来,欲往厅内去,鲜侑上前拦住,对上长史谢和,道:“靖国公薨了,我要去面圣,谢大人还请望好府中,恐怕有变,此事不得透露出去,谢大人谨记。” 谢和拱手道:“我知道了。” 鲜侑道:“暂时不得发丧,事关重大,谢大人当谨慎。” 鲜侑连忙出了府,犹自不放心,命人暗中看守刘府,府中人一概不许出府门,安排妥当这才一刻不敢停直往宫里去。 第18章 云暧下令暂缓发丧,将刘静薨逝的消息封锁,同时京中戒严,次日,鲜侑乘快马赶往并州见张合,张合正屯于荥阳,鲜侑一路赶往荥阳,到了张合军中。 张合正一身戎装,怀中抱剑,支了一只膝盖手持酒樽独饮,鲜侑直入帐中,张合一见他,立马眉开眼笑立起叫道:“恕之,许久不见,我好生想你。” 鲜侑进了帐,据席坐下,张合笑道:“陛下在京中,可还好吗?” 鲜侑道:“靖国公薨了。” 张合一凛,收起了笑意,放下酒樽,道:“那京中现在如何?” 张合递了酒樽给他,鲜侑接了,拿在手上,又放下,道:“此事还未传出烨京,陛下或许能应付,就怕有人寻机生事,并州现在什么情况?” 张合道:“刘子善也在荥阳,藤公佐率一支军往卞州攻韩深去了。” 鲜侑道:“那穆良呢?有何打算?” 张合笑,道:“恕之来的巧,喝了这杯酒,今夜同我去袭刘子善中军大营。” 鲜侑顿住:“穆良是不是太性急了些,刘子善军中有多少人?” 张合道:“人止不足两万,正因他现在还未对我防备,我才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倒跟云暧是一样的行事,鲜侑垂眼道:“穆良知我同刘子善有旧,竟然对我放心吗?” 张合笑道:“恕之不必如此说,我心中自然有分寸,我怎会不了解恕之呢。” 鲜侑心中悲甚,果然是真走到这一步了吗,当初到被张合扣在了隽城,便知再无退路,后又下了决心入烨京,早知会是今日这般局面,虽是心中自愿,却到底是不免惆怅了。 只是惆怅也无奈何,他莫名多喝了些酒,一向酒量好,这次却喝的有些昏昏沉沉,到入了夜,张合出了帐,帐外军士已集结完毕,参军来报,鲜侑还在帐中饮酒,张合命人请他出来,鲜侑昏昏沉沉出去,张合见他醉的一团红,面目模糊,道: “恕之竟然喝成这样,不过我知道恕之一向好酒量,上马吧,今日有好热闹瞧。” 鲜侑给夜风吹得清醒了些,见营外火把已照亮黑夜,脑子明白了些,遂上马。 参将张弁领一万精兵,衔枚而进,从间道入,直往刘子善大营,围住各营门,从四面突袭,张合同鲜侑乘了马令后至,到了营外道口,营中营外已成杀场,老远便见火光,耳听喊杀之声,张合并不靠近,远远住了马,看向一边鲜侑,笑道:“果然好风景,恕之以为如何?” 鲜侑道:“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枕骸遍野,流血漂橹,有什么可看。” 张合道:“这恕之便不懂了,我一见到这遍野鲜血,便觉得浑身沸腾。” 鲜侑道:“穆良兄自非常人,我怎好同穆良兄相比。” 张合听这话似乎很满意,大笑,后谦虚道:“恕之过奖。” 这人变态自非常人,脸皮之厚也非常人,鲜侑面色不动,道:“穆良不必客气。” 营寨北门杀的最烈,久攻不破,张合听得军士前来报,连忙带着人策马赶往北门,到了北门果然是厮杀正乱,寨门已经燃烧起来,相连一片的不少营帐也已经燃烧起来,一股热浪夹着风,血气,以及草木焦枯,血肉被烧焦的味道,混在一起直扑面而来,几乎将人烤熟。 那营门正有一人骑于马上左冲右突,挥刀猛砍,一身黑甲身影直在刀光火光中跃动,鲜侑看一眼,只觉得那身影分外熟悉,再一细看,不是别人,正是赵和! 张合道:“这位赵将军果真英勇,若能收到我麾下倒是不错。” 鲜侑不答,他又自接道:“可惜,这人不会生降,实在可惜。” 鲜侑哪还听到他说话,只觉得从头到脚一盆凉水浇下来似也,连脚心也凉了个透,痴怔的说不出话,张合侧头见他不对劲,冷笑道:“恕之为何这般表情,难道没想过有这一日吗?” 想过啊,怎会没想过,可是真正到了此时,却仿佛有些承受不住。 鲜侑只看着赵和不言。 不一会营中又杀出一人来,手中持戟,冲近营门,高叫道:“赵将军!” 那人穿的一身白衣甲,昂然挺立,端的是一身风姿飒飒,皎若明月,劲若寒松,即使是数年未见,身量有些变化,面貌却不大变,那一身孤寒冷硬之气,除了他还有谁,鲜侑只一眼便认出了,死死盯着那张脸,一时竟忘了反应,莫名想起,元祐三年冬,他们那时初到西山,那时刘子善第一眼见到那少年,转向自己微微笑,赞道: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如松柏竹石,清奇端秀,此子甚好。” 那日之景犹在眼前,那少年在庭中死命要挣脱两名军士,急急道:“我要见鲜侑。” 细算来,到现在竟已是五年了。 鲜侑已是看痴了。 又想起,当日在隽城,也是那少年,茫然哭泣道: “鲜侑,我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我没有地方可去的。” 鲜侑已是口中喃喃,无声念道:“云州。” 云州并未看到他,一阵拼杀,直奔向赵和,加入战阵。 鲜侑心中直惊,他全是不要命的杀法,只攻不守,只进不退,凭着一股血性刚气,以及不顾死活的狠气在人群中突杀,鲜侑心跟着狂跳,几次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指甲几乎将手心掐出血来,云州却是全然不顾。 即使是上战场,大家都是人,都还要命呢,哪有这种杀法,他杀到最后已是白衣染血,衣袍上斑驳一片,初初那面貌身形透出的一身清气早不知何处,只如恶鬼野兽一般凶狠可怖,那股浑身戾气吓得众人不敢上前,持了戟欲进不进,左右互望。 云州也持戟,停了杀伐,立于马上,浑身是血同众人对峙。 张合下了马,直冲上前怒道:“没用的东西!谁敢后退一步!我先砍了他脑袋!” 鲜侑也跟着下了马。 军士仍是犹疑不敢进,张合恼怒不已,看了看鲜侑,他们立的地方较黑,张合转头从军士手中夺了火把将旁侧照亮,清晰映出脸来,冲那人高声叫道:“鲜将军!这里有故人,我料得鲜将军有兴趣,鲜将军难道不愿见一见吗?” 云州闻声看过去,火光中见到鲜侑一张脸,一时也愣了。 赵和随他回头,见到鲜侑,当下一张脸扭曲的不成样子,失声叫道:“将军。” 云州侧头看赵和一眼,又看鲜侑,随即驰马就要过来,鲜侑吓得不轻,心中哀道这人几年不见果真仍是没一点长进,忙出声叫道:”站住!别动!别过来!” 张合冷笑,道:“都什么时候,恕之还在这里闲话短长。” 只觉这人当真有些好笑,遂果真不屑的笑了笑,从马上持了弓,搭了箭,射出。 鲜侑只看着那人,眼睛一眨,已见他中了箭摔下马背,顿时失声叫道:“云州!” 赵和怒骂:“卑鄙小人!” 冲马上前欲救,杀死拦路诸人,快速下马将他抱起放到马上,上了马欲逃,赵和挥手,叫道:“一个不许放跑了,一定给我拿下!” 赵和愤然道:“卑鄙小人!” 张合收了弓,冷笑道:“卑不卑鄙又如何,我胜你败我活你死,这才是正事呢。” 众军士大哗,已冲上去围住,赵和抱着一人,一只手挥刀,已是招架不住,鲜侑鲜血直冲上脑,再顾不得思考,回身噌的一声拔了剑,比到张合颈上,寒声道: “赵和不会降,放他们走!” 张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恕之这是做什么?” 那边赵和犹在拼杀,鲜侑已是等不及,狠声道: “穆良听不懂我说什么吗?我说放他们走!” 张合已是口不择言,怒道:“放你娘的屁!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鲜侑重复道:“我自然知道,放他们走,否则我便杀了你,再放他们走。” “杀了我?”张合笑,看着他,摇头道:“恕之不会杀我,我知道。” 转头冲军士厉声道:“别听他的,不须管我!只将那两人给我拿下!一个不许放跑,拿下了我有重赏!敢放跑了我回去扒了你们的皮!” 军士又哗动向前,鲜侑见已是拦不住,心中已是绝望,收了剑横向自己颈间,道:“穆良,我说放他们走,你果真不肯吗?” 张合顿住,挑眉道:“恕之威胁我?” 鲜侑道:“我不愿他们死。” 张合脸色阴沉,道:“我自然不愿恕之死,不过恕之一定要死,我也不能拦着。” 鲜侑道:“陛下不会许我死,他需要我,穆良真想我死吗?” 张合道:“陛下待你一番情谊,百般信你,你便是这样报答于他?” 鲜侑道:“若说情谊,靖国公,刘子善待我的情谊哪一个也不少,我却宁愿为了陛下赴汤火,我对陛下难道只是因为情谊吗?因为他是陛下。” 张合道:“你如此在意他二人死活,那我更是不能放他们活着,否则日后必成我心中大患,恕之,对不起了,我不怕你恨我,你恨我你也会记得你是陛下的臣子,这就够了。” 张合还未说完却见他当真挥了剑欲动,顿时再撑不住双眼发赤,忙停了话头只咬牙切齿叫道:“放人!放人!放人!停下!” 那边军士闻言纷纷退开,赵和一身是血回望过来,颤抖道:“将军。” 鲜侑道:“赵将军,我曾将他托付与你,带他走,救他,不要让他死。” 赵和道:“将军,随我们走。” 鲜侑道:“不要废话,赶紧走。” 赵和发不出声,扭转马头策马出营,鲜侑只看他二人消失在夜色中,手中剑哐当一声落地,张合叫道:“来人,将鲜大人给我拿下,押回去!” 张合进了营中,鲜侑执了酒醉饮,张合过去劈手夺了酒樽,砸在地上,道: “恕之好闲情,还有心情饮酒。” 鲜侑看了眼地上,另拿了一只酒樽,道:“穆良小心发脾气,气性大了伤肝伤肺。” 张合这才见他面前案上已是齐整整列了数十只酒樽,三五十九二人正跪在案前侍酒伺候,登时大怒,冲三五十九二人道:“我让他回来是来当大爷的吗?我是你们主子还是他是你们主子?我命你二人看守他,不是让你们伺候他,鲜大人何时面子这般大,可要吓煞了我。” 三五十九吓得连连跪地磕头,张合道:“滚出去,各人自领五十军棍去。” 鲜侑冲他们点头道:“下去吧,将军生气了,听将军责罚,去领五十军棍,以后记得,谁才是你们的主子,莫认错人了。” 三五十九二人苦了脸下去,鲜侑举了酒给他,道:“将军何必动怒,陪我饮一杯吧。” 张合接了酒饮过,摔了杯坐下,鲜侑道:“以后将军不必带我出战了。” 张合道:“为何?” 鲜侑道:“刘子善军中之人,十有九都与我有旧,今日之事,我不想再看到了。” 张合道:“那可不行。” 笑道:“你不想看到,我偏要让你看到,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别人让我不快活,我也决不能让他快活。不过下次我会记得让人好生看着你,免得你再给我背后打什么歪主意,找我的麻烦。” 鲜侑道:“穆良何必,你我好歹相识一场。” 张合一挥手道:“不必再说,看来我是太信任了你,陛下也太信任了你,以后我会谨慎一点,你自己不能决定,我便帮你做决定,我不会让你有一分犹豫的。” 鲜侑看着他,叹道:“我比不上穆良。” 张合冷声道:“你自然比不上我,你对陛下的忠心,不及我十一,我便是死也不会背叛他,也不会容许任何人背叛他。” 他转向鲜侑,道:“那位跟你一样姓鲜的将军,下次我若再见他,一定会杀了他。” 鲜侑道:“他不能死,我不许。” 张合不屑道:“没想到恕之还是痴心人。” 鲜侑道:“我不懂什么叫痴心,只是人心中总要有点念想,不然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张合道:“我心中早就断了任何念想,我的念想便是陛下。” 第19章 元祐七年夏,刘子善军破韩深,复引军攻张合,荥阳一战,张合大败,急撤回延平关,刘子善引军追之,亦至延平关,延平关也未守住,张合又撤回隽城。 回隽城当日,鲜侑醉了一夜。 张合也醉了一夜。 你醉你的我醉我的,却是并无多言。 第二日在隽城见到刘珏,那人一身素衣正独立庭中,望着院中一株桂树,并不知有人到来,鲜侑许久未见他,见他身量高了不少,气色似乎也比往日好了些,不知在想什么,落花满衣,也不拂拭,鲜侑缓步上前,替他拈了发上几点细碎花瓣,刘珏这才回头,见到他,有些吃惊,但那神色不过一瞬便消失,只看着他却并不相问。 鲜侑已听张合言抓了刘子善的公子,故而前去,见到却不知说什么,只道: “芣苢病好些了吗?” 刘珏道:“好得多了。” 两人却是再找不到话说,立了半晌屋内刘晗出来,见到鲜侑也一愣,也不问,只转向刘珏道:“阿兄莫要久站着,待会累了又要吃不下东西。” 刘珏点头应,冲鲜侑施礼,转身回屋去。 张合并不拦着他往刘氏兄弟所在的院中去,鲜侑却并不时去,到底是生疏了,此情此景,无话可说,只是关照下人好生伺候,莫要相为难,也便作罢。 元祐七年秋,刘子善军攻隽城,军至城下。 张合登城头一望,城下军士森严列阵,由近向远,直延伸望不到尽头,只能看到一片越来越密密麻麻的漆黑人影,刘子善正在前,竟也着了铁衣上阵,城下军士正在喊话劝降,张合冷笑,高声道:“我降了一次,若再降一次,刘公还会放过我性命吗?” 刘子善也高声答道:“我怜张将军之才,只要张将军有诚意,我自然不愿为难将军。” 张合道:“你说的可是真?” 刘子善道:“君子当言必信,行必果,此话我既然出口,自然当真。” 张合道:“所谓君子,当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刘子善先生是这样的人吗?我怎么没觉得,你若是君子,难道我张合竟然是圣人了?我可不敢当。” 刘子善闻此言脸色一变,道:“狂口小子,不知其所谓。” 张合怒道:“来人,把人给我带上来。” 片刻,军士押着三人上了城头,正是刘子善的三子,大公子刘珏,二公子刘晗及小公子刘珉,刘子善见状已是白了脸,刘珏诸人乃是在往并州途中给张合拿下,扣在了隽城,刘子善却并未得到消息,骤然见此,登时大惊。 三位公子刘珉最小,年止十四,见这状况已是吓得满脸是泪,高叫道:“阿爹救我,阿爹救我。” 又哭叫着拉扯一边十七岁的刘晗,叫道:“覃奴。” 他同刘晗二人平日都是爱言爱笑的热闹性子,自来关系好,故而一害怕就拉了这二兄求助,谁知刘晗却是怒道:“没出息东西!哭什么哭!你要当着众人丢了父亲的脸面吗!” 刘珉见他发火,仍是哭泣不停,又去拉扯一旁的刘珏,刘珏只由他拉着手,却并不看他,也不说话,只眼睛静静望着城下。 张合一看刘珉这样,哪受得了,真不知刘子善怎么养出这种小猫儿一般呜呜叫的儿子,遂提了他衣襟上前,按在城头上,道: “刘先生可认得?要是看不清楚,我可扔下来给你瞧瞧,让先生认认这是谁。” 刘珉已经是吓得手脚俱动,拼了命的挣扎起来,嚎哭道:“阿爹,阿爹救我。” 刘晗已是冲上去拉扯叫道:“放开他,放开我阿珉。” 张合一把攥住他也推向城头,道:“刘先生,还有这一位。” 刘晗浑身颤抖,强咬了牙叫道:“阿爹,不要听他,我不怕。” 张合道:“二公子倒是很有骨气,小小年纪,可敬可敬,你既然不怕死,我便送你一程如何?” 刘晗朝了他脸啐道:“狗贼,小人,下流,无耻卑鄙,当挨千刀万剐。” 到底是小孩子,读书人,没见过世面,连骂人也骂不出花样,重复几句来去,张合擦了脸上唾沫,听他还嘴里骂声不绝,只那几句反复,听得烦了,怒道:“够了,不识好歹,小东西,你信不信我将你这张嘴割了下来,送给你城下那位好阿爹去?” 刘晗愤愤然,转向刘珏叫道:“阿兄,阿兄!” 刘珏一直望着城下,这时转头看他,眼中似有隐忍,却终是没开口。 张合道:“刘先生,考虑的清楚了吗?怎么样?要是没考虑的清楚,不妨再多考虑一会,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的,我看总共就这三个儿子,要是不小心有个什么闪失,我看刘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只怕再生一个也怪不容易,那刘先生这么大的家底,百年之后可要交给谁好呢。” 刘子善只不言,张合道:“好好考虑吧,刘先生。” 说着也不再看城下,只命人带着刘氏三位公子下了城。 鲜侑跟上他,张合见他一直沉默不言,道:“怎么,恕之不乐意?” 鲜侑叹道:“没什么,只是如此以人亲子相胁,不大道义。” 张合道:“成王败寇,谁管你道义不道义,恕之未免太过迂腐。” 鲜侑道:“咱们只能这样了吗?” 张合咬牙道:“谁说的,胜败还未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当日刘子善撤军到三十里外,后两日,趁夜突围隽城,攻之。 是夜,张合正在营中,闻得刘子善攻城,大怒,急披甲往外出,道:“这姓刘的果然不是东西,虎毒尚不食子,他竟连自己亲生儿子也不顾了吗?” 急急上了城头,刚一上城头就给密集如雨的流矢飞箭逼得不敢冒头,城上军士皆不敢抬头,城外架起了大火,刘静军在放火烧城门,大火剧烈燃烧的声音一阵阵爆开,不过隽城的素称铜城铁壁却不是虚名,那火不论如何烧,城门仍自岿然不动。 隽城有守军两万,刘子善十万大军攻了三天,仍没有将这小小一个隽城攻下,反而损失上万,不得已退而围之,将隽城四面重重包围,只围得如铁桶一般,十一月,城中粮草断绝。 鲜侑到了刘珏诸人所在的院中,他三人已是饿的没了力气,面呈饥黄,眼中更是惊惧,从刘子善下令攻城那日起,刘珏便知已被父亲置于不顾,性命危矣,日日等死,此时似乎听到城中哗动,便觉不妙,见鲜侑来,立马心中盘算他此来是好是歹,面上却不显,只安静看着他走近,刘晗更是一脸戒备,只有刘珉年幼不知事,听说打起来了,还道父亲要来救他,日日高兴等着,见到鲜侑莫名所以。 鲜侑并不注意他们眼神,只上前急道:“隽城保不住了,我命人送你们出城。” 刘珉饿的无神的眼睛顿时发亮,刘晗眼睛也亮起来,警惕的看着他,最终却仍疑惑: “我们为何要信你,你是张合的人。” 鲜侑看着他,冷冷道:“二公子该信我。” 刘晗听他语气不善气的要分辨,刘珏却是很快明白过来,忙打断,终于是再耐不住,对上他急切又坚定道:“我信你,鲜侑,你送我们出去,我会跟父亲说,是你放了我们走。” 鲜侑道:“多谢大公子厚意,只是不必了。” 刘珏道:“为何,你真要在这里给这隽城陪葬吗?” 鲜侑道:“能活着,谁会想死呢?我送公子出城吧。” 鲜侑命三五十九二人带了他三人,避开守卫,从小道出城,这才回到营中。 张合饮下最后一杯酒,摔了杯,出营,鲜侑上前,张合双眼血红道: “恕之,今日隽城便是你我死葬之地,恕之可有心中害怕。” 鲜侑道:“早知由此一日,我有何惧。” 张合听他这般说,很是高兴,一笑,道:“将刘子善先生的三位公子带出来,有刘氏三位公子祭我隽城,同我陪葬,我张合一条命也不亏。” 那两名军士领命去,张合说完见鲜侑无甚反应,顿时明白过来,扯了他衣襟恶狠狠道: “你把人给我放走了?” 鲜侑道:“穆良,事已至此,杀他们无用,何必多造罪孽。” 张合道:“你果真好的很呐。” 说毕拽着他一同,直往城门去,命人开城门,领城中一万七千众杀出城去。 隽城一战,刘子善军死七千,重伤一万,而隽城守军两万人全部战死。 鲜侑只在尸山血河中茫然四顾,全不知身在何处,除了人还是人,除了死尸还是死尸,他的刀断成了两截,手中只握着半截刀柄,有人握住了他的脚踝,鲜侑回头去看,见那人一脸血,张着口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不知作何反应,一直看着那人握着他脚踝的手软了下去,这才收回了脚,又在战场中寻找起来。 最后终于看到张合。 张合已身中数箭,以剑撑地,坚持着不倒,鲜侑见了他,脑袋清醒了不少,连连相呼上前,张合转过头来,双眼血红,撑了剑立起,他浑身已被鲜血浸透,踩了血,一步步过来。 鲜侑脑中完全清醒,绝望道:“穆良。” 张合走近他,伸出手中剑,架上鲜侑肩颈,鲜侑沾了一肩血,脖子被刀划出一道,血流不止,张合缓缓一字一句道:“今日我命丧于此,在我死之前,我要杀了你,我不允许你活着背叛他,恕之,你莫怪我,黄泉路上,咱们正好作伴。” 鲜侑闭了眼,道:“我已别无选择。” 张合拿剑压着他肩,迟迟不动,半晌突然念道: “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 是那日云暧在殿中所唱的曲子,鲜侑想起来,接着念道: “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 张合道:“恕之可知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鲜侑道:“不知。” 张合听他不知,得意一笑道:“陛下爱琴,此曲名为《上琴台》。” 止了笑,头微微一转,微微面向北,正是烨阳所在的方向,触目看去只见火光,焦土,刀剑,杀戮,死人,不见烨阳,不见烨阳,却能见脑中想见,张合缓缓道:“陛下,张合无能,陛下的心愿,张合此生怕是不能替陛下达成,张合唯有来生再报。” 说毕眼中一狠,手一动,鲜侑不睁眼,却仿佛瞧见那刀光,在眼前倏的一亮,此身仿佛已坠入冥府,顿时耳目俱失,仿佛被一片无声漆黑的空洞包裹住全身,不过也只一瞬间,耳边又齐声炸开,哗然一片,喧嚷中仿佛听到有人呼叫自己名字。 鲜侑,鲜侑,只有一人会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鲜侑被脑中这一声声唤的似又回到人间,睁了眼,正见张合仰面倒过去,他大叫道: “穆良!” 再抬头向前,看到云州,正收了弓箭策马过来,在不远处下了马,奔上前来,并不止他一人,众军士跟在他身后也围拢过来。 鲜侑怀中抱着张合的尸身,他身上已是被羽箭刺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鲜侑伸手去触,摸到箭尾,颤抖的收回手不敢碰,生怕一碰便疼。 他抬头见云州过来,看着他身影,这朝思暮想的人,此时终于见到,却是心中莫名升不起半分悲喜,脑中全被一种莫名又强烈的情绪笼罩,跟此时飘在空气的血腥一样浓烈又沉重,几乎令人发狂。 鲜侑捡起张合丢下的剑,站起身道:“将军。” 云州听到这个称呼,顿时住了脚,眉端微蹙,叫道:“鲜侑。” 鲜侑道:“张合张将军,也算英烈之士,该有人为他好生收敛安葬的吧。” 云州不答,鲜侑又道:“在荥阳我放过你一次,这次你可能放我走。” 云州道:“为什么?” 鲜侑道:“因为我现在不想死,不能死,你可愿放我走。” 云州走近几步,想了想对上他道:“我不想你走。” 恳求道:“你跟我走好不好。” 鲜侑苦笑,道:“你不想我走,便想我死吗。” 云州道:“我不想你死,也不想你走,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走。” 鲜侑一嘲,道:“跟你去见刘子善?不必了,我愧对陛下,也无颜面见刘公。” 云州看着他,似有不解,鲜侑又凄然笑道: “罢了,我不想有负陛下重托,可我也承受不起了,终究要负他。” 云州正想着他上一句话,想说不是,也不一定非要去见刘子善的,我跟刘子善又不熟,跟不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若想去哪里,咱们商量好了便去就是,不过这话还未出口,见他已挥了剑向颈间,再顾不得开口,冲上前去夺了剑,却到底晚了一步,颈上已有鲜血潺潺而出,云州抹了一手的血,失了声,哑声叫道:“鲜侑。” 鲜侑却是脱了力昏迷过去。 云州伸手堵住他脖子上的破处,仍是出血,他看着手上的血,双手颤抖,随即整个人也跟着颤抖起来,他使力压制着,僵硬的抱着他站起来。 第20章 鲜侑醒来第一眼却是看到孟琅,倒颇有些意外,孟琅只轻轻一笑,这人无论何时皆是这般,那笑里似融化了春风,不知不觉让人心生暖意,鲜侑跟着他莫名也笑起来。 他微微动了动,想起身,觉得身上生疼,便又躺了下去,他实则颈上的伤不深,倒是背上一道长长的刀伤从右肩直贯到后腰,伤虽不深,却创口很大,流血甚多,孟琅见他神情有些压抑忍疼,忙伸手相扶,鲜侑无奈自嘲道: “看来我的命还不错,还能活着见到从玉,不过这活着的滋味可一点不比死了好受。” 他不过是抱怨疼痛,却并无多余意思,二人自小相识,孟琅却最是了解他,这人一向最是豁达通透,天然直爽,心中从不积怨的,笑道:“过一阵便不疼了,你好歹忍忍。” 鲜侑道:“这还是在隽城?” 孟琅道:“正是,还在刘先生军中。” 鲜侑叹气,到底也说不出什么,过了半晌道:“穆良他,人在何处?” 孟琅道:“张将军遗骨,刘公已命人特为收敛,并以礼葬之。” 鲜侑道:“多谢刘公。” 孟琅道:“恕之何必言谢。” 鲜侑道:“今时不同往日,自然要谢的。” 孟琅伸手摸了摸他颈间,缓缓道:“你啊,让我如何说你才好,我早知你心中所念,只是知道你素来脾性,也无法相劝,原想总有这一日,却不知来的这样快。” 鲜侑道:“罢了,时至今日,我已无能为力。” 孟琅道:“恕之有何打算?” 鲜侑道:“我想回衡阳,还于旧居,归于林泉。” 孟琅噗嗤笑,鲜侑道:“你笑什么?” 孟琅道:“不笑什么,人各有志。” 鲜侑不语,军士正送了汤药过来,孟琅小心扶他起来,接过汤药喂他,只喂了一半门外有人进来,孟琅回头,见那人笑了,道:“鲜将军。” 他一手搂在鲜侑肩上,这时见他,放下手中的汤药,同时收回手,鲜侑顺着孟琅目光往门外望去,见云州着了一身白衣,肩上披着白色内衬石榴红大氅,站在门口,要进不进,孟琅立起身,笑道:“鲜将军回来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恕之。” 云州目送他离开,这才进门,走到榻前,他一身寒气,发上有些亮晶晶的湿意,鲜侑道: “下雨了吗?” 云州道:“下雪了。”又道:“刚才刘先生找,便出去了一下。” 他一身打扮的光鲜,却掩不住面有倦容,实则已几日未睡,只在榻前守着这位一步不离,方才刘子善来人找,这才勉强梳理了一下更了衣去见刘子善,谁知刚一回来便见他已经醒了。 鲜侑只点头,云州端起孟琅放下的药碗,要给他喂,又手心摸着似乎凉了,于是唤来军士让拿下去另换,那人应声下去,云州见他手伸在外面,伸手过去握住,道: “你冷不冷?现在疼不疼?” 鲜侑道:“不冷,有些疼。” 云州刚从外面进来,一双手冰凉,鲜侑独自低头愣了半晌,又转头打量他,他身量高了不少,轮廓也褪去了少时的些许青涩,越发显得眉目俊朗,面容深邃,英气逼人,不过只那双眼睛还是黑漆漆的纯粹,与往日无异,一瞬间便将鲜侑拉回旧日,今昔交叠,再无半分间隙,仿佛从未有过分离。 云州触到他目光,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鲜侑道:“想我不想。” 他这话却问的面无表情,云州登时收了笑,半晌沉闷的点了点头,道:“想。” 鲜侑道:“有多想?” 云州却是脸僵硬的厉害,再说不出话,鲜侑感觉到他手在捏紧,道:“我想走了。” 云州道:“你要去哪?” 鲜侑道:“回故里。” 云州顿住,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一个人吗?” 鲜侑看他,道:“除了我,还有谁?” 云州摇摇头,不敢说,亦不知如何说,却忍不住难过,鲜侑见他垂着头,头低了些看他,见他深浓眉睫下,两只眼睛微红,一张白皙深刻的脸也是有些发红,鲜侑想,他模样生的极是英气俊朗,作出这般表情,真是让人不由心生怜悯。 云州不知如何说,他当初一定要去烨阳,无论自己怎样恳求,也不肯带他同去,隽城之战,他又一次求他,这次他却引剑自绝,宁死也不肯,这是要如何呢? 云州见他看,又抬头道:“什么时候走?” 鲜侑道:“我不想在这里呆着,能走的时候便走。” 云州闻言便不再说什么,正好军士送上药来,便扶起他喂药,喝完药放下碗,却并不放开他,鲜侑依在他怀中,两人相偎坐着,云州又问饿不饿,鲜侑道有些饿,云州也觉得饥饿,又命人送来饭食,两人一同吃了些,都是疲倦,靠一块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时已到了腊月,军中已暂停了兵事,孟琅诸人也无事,便时来探望,都是旧日相熟的,赵和,孙胜,藤公佐,到此,鲜侑并无话可说,闲叙几句各人也便去了,只刘珏那日带了三五十九二人来,那两人到榻前便跪地哭泣,鲜侑颇有些伤感,劝道:“不必难过,以后你二人便跟着芣苢公子吧,芣苢公子可比我身份尊贵,跟着他,往后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 芣苢道:“救命之恩,我必会记得。” 鲜侑听他此言,也不再说什么,命三五十九皆跟着刘珏去了。 很快到除夕,刘子善设宴,鲜侑犹在病中,云州也不去就席,留在院中,拿了点糕点果酒,同了鲜侑,二人度岁,鲜侑背上伤还未好全,便在榻上置了桌案,两人对坐。 饮了一会两人脸上都有些红,浑身有些热意,云州一向喝不醉,鲜侑却是先醉了,眼中已泛起朦胧湿意,云州怔怔看着他,鲜侑抿了一口酒,举着酒觥眼前晃了晃,直起腰向前倾身,撑在案上,伸手将酒递到云州面前,喂到他口边,道:“喝了。” 云州犹自怔忡,鲜侑倾酒盏将酒喂到他口中,云州接了,眼神有些闪烁,低下头,鲜侑并未回身,这一低头便对上他胸前,他只穿着单衣,散散系着衣带,衣襟大敞,垂眼便见一片裸露肌肤,说不出的风流惑人,只移不开眼,却又不敢看。 鲜侑顺着他的目光垂头,看到自己前襟,不由一笑,更向前道:“看什么?” 云州不答,鲜侑果真是醉了,拉了他手放到胸间,云州手触到他身体,一抖,要收,鲜侑握着他手不放,两人僵持片刻,云州便不再动,一股酒气热气升腾,熏得人昏昏欲醉,云州不由得跪起靠近,两人隔着桌案抵额促肩,堪堪厮磨,云州用那只手去抚摸他胸前,胸腹腰侧,缓缓滑过,鲜侑微有欲望,咬牙忍住,绕过桌案,挪过身去,两人搂在一处。 彼此都是热的烫手,搂在一处,两人俱是震颤,热腾腾的相贴抚触,彼此点燃,欲望从心往上一寸寸升腾,直烧到脑袋,直将神智烧光,再由上往下,燃遍周身,再不能抑制。 正当撕扯的衣衫凌乱时,赵和进门,见这状况登时愣住,鲜侑听见脚步声,艰难的停下,伏在云州肩上,转过头看是何人,见是赵和,只得起身,将衣服系好,云州也起身系衣服, 赵和脸一阵青一阵白,尴尬不已,鲜侑只系好了衣带,问:“赵将军何事?” 赵和不看他那副衣襟散乱,发丝缭绕模样,只低头道:“刘先生说请两位去,今日除夕,大家一同热闹才好,在这院中未免冷清。” 鲜侑并不愿见刘子善,只是听这话却无法推拒,只好道:“赵将军稍等,我们这就去。” 鲜侑自是脸皮厚,云州却是尴尬,再不敢看赵和一眼。 到了刘子善设宴的大厅,厅内已是热气喧腾,刘子善属下众人皆在座,鲜侑所识,除了阮元,辜子兰在连州,其余人皆在此,鲜侑先去拜见刘子善,刘子善却并未说什么,只道: “阿侑身体好了,还是不要闷在院中,有闲多出来走走。” 鲜侑道:“谢先生挂怀。” 敬了酒落座,刘子善三位公子皆在座,酒宴到高朝,命三位公子作诗,无题,军士取来纸笔,铺在三人面前,刘子善三子,刘晗最是才捷思敏,首先搁笔,军士将纸卷呈上,刘子善拿在手上看,阅毕,刘珏的也已写完呈了上来,最次刘珉,刘子善一一看过,面上不见表情,转而向孟琅道:“从玉,你来看,你来评评他们写的如何。” 孟琅起身上前去,展了卷读之: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轮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求,慷慨独不群。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芳。 此是刘晗之作,刘氏二公子果不负素日才名,又展刘珏之卷,乃是四言: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知之。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岁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披我轻裘。 又看刘珉,刘珉年纪尚幼,不过陪着两位兄长游戏罢了,卷上是一首四言短章: 尧任舜禹,当复何为。百兽率舞,凤凰来仪。得人则安,失人则危。唯贤知贤,人不易知。 板正平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算不错了,孟琅看毕,道:“刘珉公子年纪尚幼,能出此言,实属难得,刘珏刘晗公子之作实在难分伯仲,刘珏公子既为长,当以刘珏公子胜。” 他这话实在颇多意思,刘子善三子,最受宠的乃是公子刘珉,他这短短一句既赞了刘珉,又去了奉承之嫌,至于刘珏刘晗二人,孟琅更看好刘晗,只是刘子善实则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嫌他虽有聪明却不够智,还不如刘珉本性蠢笨些好,倒是更钟爱和顺谦恭的刘珏,无奈刘珏却是一身病,不可指望,孟琅应者刘子善的心思说,推了刘珏,实则话里透出赞赏刘晗的意思,刘子善当然听得懂了,皱了眉不乐,却不好发作,分别赏了三位公子便离去。 鲜侑见此,默默想了半晌,也起身离去。 那日醉酒之事,却是谁也不再提起,似乎从未发生。 过了两月,鲜侑伤势恢复,去见刘子善,道明离去之意。 刘子善婉言相留,鲜侑却是心中主意已定,刘子善见他坚决,只得无奈道:“罢,罢,你要走便走吧,我若强留你反倒恨我。” 鲜侑依礼而拜,完毕退身出去。回到院中,命人备了马,打点行装,收拾完回到屋里,见孟琅正立着,同有赵和,孟琅开口道:“恕之明日便走了吗?” 鲜侑道:“正是。” 孟琅道:“我来为恕之饯行,恕之此一去,恐怕今后再见面便难了。” 鲜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孟琅失笑,道:“正是,山长水阔,自有鸿雁相问。” 赵和愧道:“我本该跟随将军,只是。” 鲜侑道:“张将军切莫如此说,你既在刘公军中,怎能跟随我,好男儿正当征战疆场,卫戍四方,百代留名。” 赵和只点头不言,三人尽兴纵饮一番,孟琅赵和各自离去,鲜侑独自对案,望着酒发呆。 自从他身体好了些,云州便再未来过,鲜侑盯着酒,一动不动。 案上灯花微微爆裂炸响,琥珀色酒液也跟着微微摇晃,听得脚步声从门外响起。 鲜侑抬头看,见是云州,一身风雪,进了门,掀开帘幕跨步过来,鲜侑站起,心登时乱跳,抑制住了,只看着他进来,叫道:“云州。” 他步伐脸色都有些急切,鲜侑不由也有些急切,脚下似乎被什么被推着向前,他于是上前去,控制着手不抖,替他拂掉衣上雪花,又伸手去解他肩上大氅,控制不住,他手抖得跟仍然厉害,云州伸出手握住他在颈间震颤动作的手,鲜侑遂停下,声音也不稳了,道: “自己来吧。” 云州张手搂住他,怀抱冰冷,却坚实有力,鲜侑给激的全身震颤,不能言语,云州道: “鲜侑,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回衡阳去,我跟你一起去。” 声音也带着雪花的寒意,鲜侑一字一句道:“你可想清楚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云州道:“我想的清楚,只是怕你不许。” 第21章 鲜侑听得此言,再无任何犹疑,心事已定,当下手也不抖了心也不蹦了脑子也不乱了,欲念便直涌上来,感觉浑身血液都冲上了脑袋,抑制不住激动,两手搂了他腰便往一旁榻上按,云州顺从的由他拖到榻上去按住,仰面看着他。 鲜侑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吧。” 云州道:“我知道。” 鲜侑笑:“以后可就没得你后悔,这次我可不放过你。” 云州道:“我知道,我想和你一起。” 鲜侑挑眉道:“喜欢我?” 云州点头道:“喜欢。” 鲜侑吻了吻他,摸到他衣襟里去,轻声道:“来不来?” 云州迟疑道:“明天还要赶路。” 鲜侑道:“正好,这是隽城最后一夜,好日子,来不来?还有,我想要你,想的要死,一分钟都不想熬,来不来?” 云州道:“来!” 鲜侑不再犹豫,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拉了帐,两眼盯着他,手上却不停,除了自己脚上靴袜一只只扔出去,这手活儿倒是干的麻溜爽快,他除了靴袜,又一手扯了自己衣带,俯下身噙了他口齿就吻,云州挣扎了两下,腾出气来,喘道:“靴子。” 鲜侑笑,大喇喇骑在他腰上不让动,云州只得曲了腿,鲜侑一面吻,一面摸索着替他除了脚上鞋袜同样扔开。 云州要坐起来,鲜侑按住他,他还要试,鲜侑道:“别动,躺着。” 云州憋脸色通红,道:“鲜侑,你让我起来吧,我喘不上气。” 鲜侑摸着他胸口安抚道:“乖,等一下。” 云州只得依言躺回去,鲜侑笑一笑,解了束发,又解了衣袍,亵裤。 云州盯着他动作,见他依次脱得干净,弓着身,低俯前倾,身形极是流畅漂亮,灯下蜜一般的暖黄色泽,低着头注目,一脸轻佻浪荡笑意,只被勾了魂似也,叫他名字,张了手想拥他,鲜侑不理,按了他手下去,又去解他衣带,云州挣了一下要起,仍旧给按住,只得张口唤道:“鲜侑。” 鲜侑道:“你别动。” 云州拗不过他,由他两手乱动,鲜侑三两下将他扒拉干净,扯了衣裳,剥出一只白生生光溜溜活人来,他身体修长结实,四肢舒展,肤光皎洁如月,看着大有异趣,鲜侑道: “你们羯人的美男子都是长的高大,肤色白皙,面容俊美,比我们中原的要好看。” 云州道:“我觉得中原人好看,有股劲儿。” 鲜侑笑:“你在说我吗?” 云州看着他点点头,老实道:“嗯。” 鲜侑压着他欣赏了半天,猛地低下就着他胸腹啃了几口,他俯下身,云州借势抱住他头,将人搂到胸前,唇吻相就口舌交缠起来。 一时都乱了气息,鲜侑半天才转开脸,喘了口气,笑着伸手摸到他下身,试了试手,道: “真不错,这么厉害,脑子没长进,这里倒长进不少。” 云州回道:“你也不错,你也厉害。” 鲜侑笑,抱住他翻过身压上去,云州一向不喜欢他这个动作,挣扎不肯,鲜侑在耳边哄道:“乖,乖,别动,让我抱你,很舒服的,你会喜欢的。” 云州皱了眉,想想问道:“你也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很舒服?” 鲜侑道:“不骗你,听话,我让你舒服。” 云州将信将疑趴好由着他弄,鲜侑正要上手,云州突然翻过身道: “你趴着,我让你舒服,你教我怎么弄让你舒服。” 说着便是一个翻身,抱过去压住,这一手当真麻利的紧,一手抱着他两肩,胸抵着他脊背,一只手摸到他腰后臀间探了探,认真问道:“是不是这里?” 鲜侑四脚扑地,连着脑袋陷进衾被中,脊背给压着,只觉得肺几乎给他压掉,当真一声也发不出,云州见他埋头在衾被间捂着脸不答,又问了一声,仍不见答,拍了拍他脸道: “鲜侑?鲜侑?” 鲜侑从衾被中抬起头,老牛似也喘出一口气,半晌颤悠悠憋出几个字: “老子的腰。” 云州忙松了手起来,忙乱中又按到他背上,鲜侑这回能发声,一声呻吟,几乎泪下,道:“你哪是跟老子亲热啊,你这分明是杀人啊,老子的腰给你压断了,疼啊。” 鲜大公子儿子老子也出了尊口,果真气的不轻,云州也恨一时着急莽撞,弄疼了他,忙去摸他脸上,拭泪,鲜侑不乐道:“拿开,我是女人,还会哭不成。” 云州收了手,道:“我错了,你别生气。“ 鲜侑道:“错了给我乖乖趴着,让我抱。” 说完却又悲痛:“我腰好像闪了,好像抱不动。” 云州抱歉的将他轻轻搂到怀中,吻了几下,替他揉着后腰,道:“我错了,我以后轻些。” 鲜侑给他揉的从头到脚连着骨头缝都痒起来,也顾不得疼,凑上身搂着他一边亲吻一边周身上下抚摸,云州耐不住,停下手顺势抱住他,欺上身往榻上靠,鲜侑到现在哪会还不懂他意思,由着他抱住,唇舌相接吮了一阵,有些头晕,捏了他下颌转开脸定了神道: “你以前挺老实,是谁教你打我主意的?” 云州蹭了蹭他手,又去吻他脸,呼吸有些不稳,埋了头闷闷道:“没有。” 鲜侑心道这家伙早就不老实了,竟然还在装乖卖好,揭穿他他还不承认,心中甚恨,道:“我信你?你再装,这军中都有什么老实东西,我不在,便是他们把你带坏了。” 云州也不顾他说话,一边吻一边伸手抚慰他身下,他的手冰凉,却激的身体反应更加强烈,鲜侑一声低吟,强自忍住,闭了眼由他弄,正昏昏沉沉间,却被他停下,鲜侑睁眼看他,云州面色艰难,低声恳道:“鲜侑,你依我好不好,我让你舒服,给我抱好不好,我觉得很难受,你压着我我很不舒服,浑身难受,我想抱你,你试试我好不好。” 鲜侑欲作怒目而视状,却回不过神,千难万难眼睛只睁得开一丝缝,只得又闭了眼,随他,云州见他没反应,问道:“好不好?” 鲜侑道:“好。” 云州搂上他亲,鲜侑又道:“不过,你若是弄得我不舒服,便换我来。” 云州连忙道:“好,你帮我。” 他仰面躺倒,云州搂了他颈,附身上去,这回学乖了,动作轻了不少,鲜大公子手把手教学,以手相引,主动抬了腿攀附他腰凑身就之,甫一相接,因着他疼痛出声,云州顿要退开,鲜侑止住他,搂住不放,咬牙道:“你来,不要怕,不用管我,我忍得住。” 云州吻了吻他眉间,道:“疼了你说话。” 鲜侑道:“我知道,我又不是死人。” 初初颇觉艰难,一会便适应,疼痛过去,快意渐生,两人一个温柔相待轻磨细碾,一个细密勾缠款款相就,配合默契,起落间肌肤摩擦生汗,情热不已,压抑已久的欲望倾泻而出,顶头袭来,强烈的让人招架不住,他额前几缕湿发黑如鸦羽,覆盖缭绕,云州伸手拨开他脸上一缕湿发,鲜侑睁了眼对上他,声音沙哑喘道: “你倒是动……快一些……快一些……你这样……” 云州看他脸红的厉害,表情苦楚,忍耐道:“你疼不疼?我听到你好像很疼。” 鲜侑不满,道: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疼……别废话……你要不行……滚去趴着……让我来……” 云州也是憋得厉害,本是见他牙咬得紧紧,压抑着呼痛,只不敢动,听他这样说,也不再顾虑,搂紧了动作,几番顶弄,鲜侑已是软了腰,撑不住的瘫了下去,云州将他腰搂起,鲜侑遂也伸手攀附住他肩颈,交叠起伏,鲜侑一时只张了口大声呻吟,似要发狂,一截腰身不住款摆耸动,犹觉得不够,翻了身要自行动作,云州也被他逼入绝境,随了他狂乱,鲜侑已是发不出整声,只破碎念道:“快些……快些……” 当真勾的人要发疯,逼得人要同他一起疯。 云州听到他出声,趴下身吻了吻他颈间,鲜侑转过脸来对上他,面上鲜红,有些昏沉呆滞模样,口中仍喃喃快些,云州抱了他肩,一面亲吻他脸,身下不住顶弄,鲜侑呻吟不停,云州吻上他唇,将他声音堵在喉咙里。 云州嗓子也哑的难听,给他又是叫又是催促弄得颇为恼火,几乎受不住要趴下,抱紧了他肩,挨在耳边,嗓子哑的厉害,只压低了声勉强问道: “你舒不舒服?” 云州停了吻抬起头细细看他眉眼面容,一寸寸打量,鲜侑见他看自己,喘着气艰难笑了笑,又伸了手抱他头索吻,道:“你真好……就这样……舒服……别废话……别停……” 果真是不死不休,最后两人俱是瘫软,搂在一处周身无力头脑昏昏然几乎欲死。 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了满面,云州触到他满脸冰凉水迹,凑上唇一一吻去,鲜侑从狂潮一般的欲念中回过神来,睁了眼,痴迷笑道:“我怎么了?” 云州道:“什么也没有。” 鲜侑伸手摸了摸脸上,是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醒过来就这样了。” 云州只抱住他,耳听得打更声,道:“明天还走不走?” 鲜侑笑,摸了摸他光溜溜脊背,道:“你累了?” 云州老实点头,道:“累,动不了了。” 鲜侑道:“看来你不行,下次换我。” 云州蹭了蹭他脸,道:“我真高兴,那时候我以为见不到你了,以为你不想要我,那回在荥阳,见到你,我好高兴,差点一箭给射死了,可我还是好高兴,一点也不恨那个张合将军,我看到你了,好几年我都一直在想你,不知你还回来不回来。” 鲜侑道:“说你不长脑子,你还真是蠢,我要找你,自然会来,那种时候你发什么疯。” 云州道:“我没注意,只看到你。” 鲜侑道:“以后不许犯浑了。” 云州道:“不会了,以后咱们不打仗了。” 天亮,二人便起身收整,云州私自离军,也未知会任何人,不敢有所惊扰,两人策马出了隽城,好在城门将士皆认得,只当他们出城有事,并不过问,出了隽城一路往云州去,因着鲜徵遗骨还在云州,回衡阳去,便要先去云州要了鲜徵的遗骨,一并送回衡阳。 出了隽城,有风迎面吹来。 鲜侑不由住马,闭目感受了半晌,叹道:“真是好风。” 另一马在后跟随,云州坐于他身后,听他如此叹,只搂了他腰静静不语。 他二人并不着急,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似也,正好时已近春日,正是游赏的好时节,相并而行,高兴了同乘一马,搂搂抱抱,亲亲热热,挨挨蹭蹭,耳鬓厮磨,言笑晏晏,都是少年情热的年纪,一来了劲头便是不管不顾,席天幕地的就要解衣动作。 到了一处河流,见河边芳草萋萋,茵茵如盖,鲜侑便要下马,叫道: “这是个好地方,正可枕席之。” 拉了云州下马,滚到那草地上便是宽衣解带,彼此嬉笑调弄,一番事毕,情满意足,鲜侑卧于草间,抬头看顶上一绿树,眯着眼道:“我觉得这样日子真不错,一辈子都这样。” 云州枕于他腿上,道: “我也喜欢,就这样,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可以去,你也不用管其他小皇帝的事,刘先生的事,只管咱们两个的事,那些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呢,一点也不有趣。” 鲜侑笑,低下身搂过他头又吻,吻毕叹道:“现在正好。”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路折腾到云州,竟然已是春末,幸好两位盘缠丰足,也不至于饿死在半道,到了云州城,见到刘均,刘均却是在病中,挨了几日也没能见到人,只在郡中候着,到第五日,才有下人来请,说刘大人请见,鲜侑这才同了云州进房中去见他。 第22章 刘均看起来病的不轻,并未下榻,只在榻上接见。 鲜侑上一次见他已是三四年前,几年间他又老了不少,鲜侑乍看几乎有些认不出,刘均只招手让他走近,鲜侑上前施礼,又道明来意,刘均听罢,道: “应当如此,仲则的墓葬在云州城外,改日我命几个人同阿侑去迁葬。” 鲜侑谢过,他跪于榻前,刘均伸手抚了抚他发间,道:“阿侑瘦了不少,这些年是如何过的,若有难处便来找我,如何一去竟无消息。” 鲜侑惭愧道:“阿伯有病在身,我不敢烦扰。” 刘均问:“赵和呢?” 鲜侑道:“赵和现随了刘子善,我是独自回来的。” 刘均道:“阿侑就准备如此回了衡阳,以后可有何打算?” 鲜侑道:“只愿守父亲灵前。” 刘均突然道:“阿侑今年几岁?” 鲜侑道:“二十有三。” 刘均道:“阿侑可有婚娶,或者可有定下一门亲事?” 鲜侑道:“父亲去的早,尚未论及婚娶。” 刘均道:“你这年纪也不小,当考虑才是。” 鲜侑不语,刘均道:“我老了,身后只有一子一女,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宣儿他性子儒弱怕事,我怕他守不住这云州城,还有阿元,年纪还小,我真不知这身后事怎生料理,近来觉得身体越发不好,不知哪一天便去了,每日不得安枕,你看我,头发都全白了。” 他榻前一绿衣少女正替他捶着肩,正是刘均之女,小字唤作阿元的,年止十六七的模样,闻得此言顿时泣下,道:“阿爹不要如此说,自然要多福多寿长命百年的。” 刘均道:“人命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我如何不知,浮生如寄,飘忽一世,如若埃尘,想来令人好生悲慨,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他说的悲从中来,眼中泪下,鲜侑只得听着,执了手软言劝慰,刘均道: “阿侑若是不急,多留几日吧,就当陪陪我也好。” 鲜侑本欲早些便走,只是见到刘均病况,听他此言也只得应道:“好,我等阿伯病好些。” 出了刘均卧室,鲜侑面色凝重,同了云州两人回房,一路不发一言,云州道: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鲜侑道:“阿伯说的话,你可听懂了?阿伯待我如父,情深意重,他若有命,我是不敢不从,更何况他现在病到如此,我怕……” 云州道:“他为何问你婚事?” 鲜侑无奈道:“阿伯总有他的主意,咱们再看看吧。” 正说着外面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正是刘均公子刘宣,近几日没有见到刘均,便一直是他在招待,这人性子温和,轻言浅笑,倒是一副颇讨人喜欢的模样,鲜侑忙立起要礼,刘宣扶住,鲜侑道:“公子不知有何事?” 刘宣道:“父亲让我来同你说,让你在城中暂住些时日,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便是,我命人给你准备,迁葬的事情,先不用急,现在是三月,不如等过了清明。” 鲜侑道:“我知道了,多谢公子。” 鲜侑只得依言,在云州城留下,整日也无甚事,只同云州四处游荡闲晃,倒是刘宣时常过来,经常三人一道同游,刘宣对此地自然是熟知,人又温言软语能说善道,有他在旁,哪里有什么玩乐都不能错过,他跟鲜侑每每聊得兴起,云州却是不大会说话,只在一旁看他两人谈笑,初时还好,多了几次便不大高兴,觉得这人很不知趣,忍不住对鲜侑道: “他怎么有事无事的就跑来找你说话,还笑的跟花儿似的。” 他看着不远处正蹲在河边捧水的刘宣,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鲜侑仰回草地上,白他一眼无奈道:“他不跟我说话难道跟你说?是你不搭理人家不是。” 云州道:“他很烦,干嘛要搭理他。” 鲜侑被他说得好笑,笑道:“是是,他很烦,你不用搭理他,你搭理我就成,过来。” 云州过去挨着他坐着,鲜侑拽着他手翻身过去扑住他亲了一下,道: “你吃味了?我跟别人好你不高兴?” 云州道:“你一阵同这个好,一阵同那个好,一会是孟琅阮元他们,一会是芣苢,我不高兴你不也还是跟他们好,我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个人很烦。” 鲜侑笑道:“没关系,他不长眼睛不识相,我教你怎么让他不烦。” 说着往那草丛深处一倒,便低头吻他,拉了他手放在自个腰上,伸手入他衣内抚摸,互弄了一阵,刘宣已经过来,鲜侑手上不停,刘宣只当他二人凑一块玩什么,近了些看,当下脸红不住,不敢上前,只是生怕这两人真在青天白日下还当着人面做出什么好事来,只得远远轻咳一声提醒,鲜侑闻声一笑,也不理他,继续,云州却不自在了,道: “你别疯,有人。” 鲜侑笑道:“你看,他都不敢来烦我们。” 云州整了整衣裳要起来,鲜侑笑,也随了他起身,刘宣尴尬不已,走过来,见他二人还歪在一处,颇有些不自在,尴尬褪去,脸色还有些阴沉沉,鲜侑却不放在心上,展了席就地铺开,铺展了酒菜,请刘宣,刘宣脸色仍有些不高兴,见他没有自觉的打算,忍不住主动问道:“恕之原来说要回衡阳,便是和云州一起吗?” 鲜侑道:“正是。” 刘宣道:“你二人……你们是……” 鲜侑低头默认,刘宣怅然,道:“看来是父亲强人所难了。” 鲜侑道:“公子何出此言。” 刘宣道:“父亲病重,云州城现在乱的很,父亲怕我不能独当一面,你不知道,云州军中将领陈寔,你可见过他?这人早有反意,只是父亲还有一口气,他不敢乱来罢,父亲一直防着他,父亲若是死了,我肯定制不住他。” 鲜侑不知说什么,刘宣又道:“其实我也不求什么,也不想跟谁争权,只要安安稳稳有个舒服日子过就成,只是怕那时候连条命都保不住,父亲也是这样想,这次你过来,他便想留你在云州,让你助我,他说你比我能干,而且你会帮我,让我跟你接近,还打算把阿元许配给你,你见到过阿元吗?” 鲜侑道:“那日阿伯身边见过。” 刘宣忙点头道:“就是她,阿元人长得好,性子也好,比我还聪明些,你可愿不愿意娶她?” 鲜侑道:“公子这是跟我玩笑,公子明知鲜侑心中已经有了人。” 刘宣道:“我懂,男人家那也没什么,跟你娶不娶阿元又没什么关系。” 鲜侑道:“公子不懂,鲜侑心中有了人,定不能负他,终生不再有婚娶之意。” 刘宣诧异道:“你不能,父亲不会答应,鲜氏只余你一人,你怎么能说不婚娶。” 鲜侑道:“公子若如此说,鲜侑只能有负公子之意,离开云州城。” 刘宣看着他,想了想,道:“算了,我去告诉父亲,看父亲怎么说。” 鲜侑道:“公子若有需要我,鲜侑自然不能推辞,尽己所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只是其他事情公子还是不要再提。” 刘宣道:“我回去问问父亲,问问阿元。” 鲜侑道:“既然如此,我想先回衡阳去一趟,将父亲遗骨送回故乡,事情完了便回,我让云州留下,情况若有变,公子可同他一同应对。” 刘宣并不相信云州,疑惑的看着,鲜侑道: “公子放心,他同我一样,公子可以信他,我不出数月便回来。” 云州见他也不商量便安排好一切,原来两人一同回衡阳的打算也被他直接忘到一旁,已是不大高兴,又听他要一人回衡阳,怎么想都不快,开口道:“你一个人回去?” 鲜侑道:“我会回来。” 云州只扭了头不理,只觉恼怒,鲜侑暗暗去拉他衣袖,被他隐隐抽开,刘宣看他二人神态不大对劲,问鲜侑道:“怎么了,云州不高兴?” 鲜侑道:“无事。” 云州瞪他,见他没反应,只拿他没办法,这人一向是只管自己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想,自己一个人就要定所有主意,也不给你解释,直气的人心疼,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原来他一个人打主意便罢,可是两人已经在一起,他仍旧这般,云州只觉得难受。 回了房云州只不说话,鲜侑无奈,也不便说什么,下人送上饭食,完毕,梳洗了上榻,他仍旧不说,鲜侑有些耐不住,见他背过身躺着,挨过去靠着他,笑道: “我过几个月便回来,还生什么气,莫气了,气坏了我心疼。” 云州被他弄得生不了气,只得回转身正色道: “不是回不回来,你怎么总是什么也不说,便要一个人决定。” 鲜侑笑道:“谁让你人蠢,我比你聪明,自然我决定就好。” 云州气的脸都红了,鲜侑忙扑上身抱住,道:“老实话也不让我说。” 见他当真气的厉害,只得转了口声道:“我不对我不对,以后我先问你,如何?” 云州道:“你改不了德行。” 鲜侑笑,认真道:“这事也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不同你商量,实在是推脱不得,我这次回衡阳,估计得要几月,我本想同你一起,只是阿伯的病,我总不放心,你留在这里,帮着刘宣公子,有什么事情,命人来及时告知我,莫要出了乱子。” 云州只得点头,道:“你早些过来。” 鲜侑笑道:“你想我我便早些过来。” 云州道:“我想你不走,或者咱们一同走。” 鲜侑道:“这么舍不得我,不如我娶了你,免得刘公子老想我娶他妹子。” 云州道:“我只是不放心,你这人,总没个正经。” 鲜侑道:“你正经的很,到了床上你还跟我正经,小美人,你再跟我装,今天不让你见识见识公子我的手段不行了,你只管等着,等我弄得你快活了,那时候我倒看你装还是不装。” 说着一边凑上去吻,一手宽衣解带。 这人当真是全不要脸,明明是读圣贤书的人,也不知满嘴都是哪里学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来,还拿在嘴上说的深情款款,也不知什么叫有辱斯文。 好在云州也不懂什么叫斯文。 事情定下,鲜侑第二日见过刘均,道明己意,刘均听罢,道: “也好,早些去,早些回来。” 鲜侑道:“阿伯也请保重身体。” 刘均疲惫颔首,又道:“我听宣儿说,跟你一同过来的那位,叫什么名字?” 鲜侑道:“鲜云州。” 刘均一听这名便笑,也不知何意,鲜侑只得老实垂首,刘均道: “我竟然不知道鲜家还有旁人,这位不知是何来历,既然姓鲜,也该唤我一声阿伯。” 鲜侑道:“他无来历,是我让他随了鲜姓。” 刘均道:“荒唐,阿侑如何不自检,仲则若地下有知,不给你又重新气死。” 鲜侑道:“阿侑心中有数,对不住死人,总比对不住活人要好。” 刘均道:“满嘴歪理。” 想了想又道:“我那日见过他,你让他过几日来见我。” 鲜侑道:“等阿伯身体好些。” 见过刘均,也不愿再拖延,隔了三日,起了棺捡骨,扶灵还乡,刘宣安排了十来军士跟随,相送到城外。 鲜侑拜别起行,云州继续骑马相送,越送越远,越远越不舍,两人从隽城一路来,情好似蜜,不曾有一刻分离,此次离开竟然比几年前他去烨阳还要让人心中艰难,云州不忍回马,直送到三十里外,鲜侑道: “回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这里远了。” 云州道:“我真想就这样送你到衡阳去。” 鲜侑笑:“然后我再送你回来吗?” 云州不言,下了马,鲜侑亦下马,取下怀间柳枝插于他怀中,道:“找处好水插着它,等他活了,我便回来了。” 云州将那柳枝揣好,目送他离去,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才怅然上了马回城。 第23章 鲜侑回到衡阳,丧葬事毕,云州那边频频来人相催,鲜侑欲为父守孝三月,打发使者回去,道:“转告你家公子,期限到了我必然过来,只是暂时离开不得,我会尽早。” 如此几番,云州仍旧来人不停,鲜侑无奈,依旧打发回去。 鲜侑家中已无人,家人都散光了,只剩有两个老仆看守,勉强度日,竟然还有一个七八岁幼童,鲜侑倒真是奇了,一问,两个老仆道是鲜大人幼子,小字唤作慕郎,鲜侑一听惊得不轻,他父亲鲜徵一向端正自持,律己甚严,怎会莫名冒出个儿子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从未见过,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衡阳家里来,鲜侑只不信,听那仆人说,训道:“胡说,父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儿子!” 那老仆道:“公子不知,这孩子确实是大人亲自领回来的。” 鲜侑问道:“父亲领回来的,什么时候?” 老仆道:“那时公子在烨阳,大人只带了人来交给老仆,命老仆照料,也没说是哪里来,也没有对外人道起,老仆也不知道。” 鲜侑一听这话便道:“那便不是父亲的孩子,你可莫胡说。” 那老仆忙道:“公子说的是,小人失口了。” 谁知那慕郎听这话却不答应了,这孩子年纪不大,倒是一身骄纵脾气,听鲜侑此言,登时发作道:“你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我今年九岁,在鲜家呆了八年,你说我不是鲜家人吗?我在鲜家呆了八年,但我从未见过你,你又是谁?” 那老仆忙止道:“这是大公子,不许胡言。” 慕郎道:“他没见过我,便说我不是鲜家人,我也没见过他,谁知道他是谁。” 鲜侑听他着实聪明,也不生气,不由笑道: “小子不知礼,你为幼我为长,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慕郎道:“你既然说我不是鲜家人,我何必敬你为长。” 鲜侑笑道:“倒是个聪明孩子,一张利嘴得理便不饶人。” 慕郎不乐,鲜侑道:“我只说你不是我父亲所生,你在我鲜家呆了八年,不是公子,怎么也能算个家人,我是家主,你难道不该敬我?” 那孩子已是憋得涨红了脸,鲜侑见他生的生的粉光融融,灵秀可爱,又实在聪明讨人喜欢,身上却只穿着一身粗葛布单衣,颇有些小家子酸寒可怜之意,这些年来怕是日子过得苦,也不再逗他,过去牵起,捏到那小小手上微有粗糙,不由怜惜,道:“你可识得字?” 慕郎见他亲切,便也乖顺,也不摆脸色,一本正经道:“识得。” 鲜侑奇道:“谁教你的?” 慕郎道:“老仆教我认字,认了字我便自己看书,房中有很多书。” 鲜侑高兴道:“如此,那我考考你,你都读了什么书?” 慕郎支支吾吾说不出,鲜侑道:“没人教你,你八成只捡着那些好看好玩的,这不行,你还小,当学些正经诗书打好底子,一开始便来那些旁学杂书,只会误了你。” 鲜侑素服在家,深居简出,在衡阳只呆到五月,三个月的孝期未满,这日云州又来人,却是急匆匆开口道:“公子请鲜公子急往云州,大人病重,怕是不行了。” 鲜侑正带了慕郎念书,听此言,当下再稳不住,立起道: “阿伯虽然身体不好,也不至于这么快,怎么回事?” 那人道:“公子莫要多问,小人也不知。” 鲜侑也不敢再耽误,忙要令下人备马,明日启程,那慕郎看着他突然要走有些不知所措,鲜侑突然想起他,他一走,把这么小的孩子留在这里总不大好,回转身,询问道: “我要走,你是留在这里,还是要同我?我要去云州。” 慕郎道:“云州在哪里?” 鲜侑想想道:“算了,我还是带你走,不然留着你在这跟个没人养的小叫花子似的不成。” 他出了门去叫了老仆简单安排了一下家事,回屋中同了慕郎用晚膳,正到一半,外面又有人进来,鲜侑一看,竟然是云州,连忙惊喜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 他直接进门来,下人拦他不及,只跟在他身后进来,鲜侑打发了出去,云州道: “一问便知道,有什么难的。” 鲜侑道:“你不留在云州城,怎么就这样过来?” 云州道:“你总不回来,我便亲自来找你。” 鲜侑道:“阿伯情况如何?” 云州听此问,正了色,思忖半晌道:“怕是不行,咱们得赶紧回去,刘子善已经回师连州,有意南图,刘均若死,云州城恐怕有危。” 鲜侑也拧了眉,低声念道:“他这么快。” 云州道:“不管那么多,咱们赶紧回去就是。” 鲜侑也点头道:“我正要走你便来了。” 云州道:“我们正好一起,谁让你一直在这拖着时日。” 鲜侑道:“可不是我想拖着,父亲生前我未能尽孝,死时也未能奉一掊土,临棺以尽哀,既然这次回来,事情再急,三个月总要等的,不然我如何为人子。” 云州自然知道道理,也只是随口抱怨,并不要他回答,看到慕郎站在屋中,好奇问道: “这个是谁?你哪里来这么大的孩子?我从来没听你说过。” 鲜侑笑道:“我也是回来才知道,他说他是我家二公子呢。” 云州纳闷道:“什么叫他说?” 鲜侑道:“我也不知,家仆说是父亲带他回来的,我只不信,不过他说是便是吧。” 云州看了看慕郎,道:“他长得有些像你。” 鲜侑道:“我也觉着,因此怪是喜欢他。” 云州对慕郎并无兴趣,问了一句便放过,他一路骑马疾行,累的不轻,解了外衣仰在榻上,鲜侑看他仰在那发呆,笑命了慕郎回去,慕郎好奇的看云州只不肯走,鲜侑笑道: “你喜欢看他以后让你日日都看,现在回去睡觉。” 慕郎机灵转了眼道:“你打发我出去,我偏不出去。” 鲜侑笑,命人将他抱回去,扑上榻拥他,云州转身过来将他抱住,抚着他脊背吻了吻他脸,又向耳后颈间,气息悠悠,微带热意,似有急切,难得见他这般主动,鲜侑被他呼吸声扰的不住心颤,由了他欺上身压住吮吻,头昏昏然,抑制不住情热,正给他弄得舒爽,突然回过神来,止住他手道:“不成,我还在孝中。” 云州只得停了手,鲜侑看他失落,笑道:“想我了?” 云州道:“想了。” 又道:“你给我的那支柳枝已经成活了,你仍没有过来,我便过来找你。” 鲜侑道:“还找借口,想我便是想,管那柳树精什么事。” 云州也笑,两人到底许久不见,只挨在一处抚吮厮磨,聊解心火,哪料越弄越难耐的厉害,只得强自将在一块早些睡了,第二日便启程赶往云州城去。 到了云州来不及更衣,梳洗打理,便被刘宣来人请去刘子处,到了刘子善房中,正是热闹非凡,众下属从事皆在外厅候着,见他二人,纷纷相问,鲜侑也不好回,只打断了问: “刘宣公子在何处?” 众人道:“正在里面见大人。” 鲜侑闻言绕过众人,内室门口找到一名守卫军士,道:“请告诉刘宣公子,我到了。” 那人进去,不一会又出来,鲜侑只在门边候着,也不知里面动静,足足等了大半日,焦虑不已,终于见刘宣含泪出来,又请厅中张锴,周协二人进去,他一出来,众人纷纷围上去,询问刘均究竟如何,刘宣引了袖微微拭泪,道:“诸位都回去吧。” 众人陆续离去,鲜侑道:“阿伯怎么突然急病?” 刘宣道:“不是突然,这几月便不好了,阿爹他……” 说着又是辛酸欲泣模样,鲜侑便不敢再问他,刘宣又道: “你不要离开,在这里等着,阿爹待会要见你。” 鲜侑只得坐下耐心等候,等的实在久,一直到天黑,下人送上简单饭食请用,鲜侑哪有心情用饭,云州劝着他吃些,正用着饭,见里面人出来,鲜侑忙站起,周协张锴二人直走过来,施礼道:“鲜公子,刘大人请。” 忙同了云州进去,云州还有些犹疑,鲜侑拉住道:“你随我一同进去。” 床榻前除了两个下人,仍是他小女唤作阿元的少女跪在榻前伺候,鲜侑上前,刘均伸出来手来,枯瘦如柴,鲜侑一见他这模样便一颗心直往下落,看来刘均果然是不行了,忙伸手握住,他跪在榻前,云州随在后,刘均看他二人一同进来,他并未见过云州,不过看他二人便知关系不寻常,也便猜出,本欲说话,却转了意去打量他身后那人,那人却并不在意他目光,面色全然不动,刘均看了半晌,嗤笑了一声,转向鲜侑道:“身后诸事我皆已安排妥当,只是我仍有几件大事不能放心。” 鲜侑道:“阿伯请讲,阿侑但凡能做到,绝不敢推脱。” 刘均道:“我死后,宣儿魄力不足,云州城交给他,我并不放心,阿侑替我助他,如果他实在无能,你自可代他行事,总之替我照顾好他,我唯一心里喜欢,又信得过的人便只是你,你莫要忘了我说的话。” 鲜侑道:“阿侑谨记。” 刘均又道:“我不放心刘子善,他一向对云州有所图谋,我若一死,他必然会借机想夺我云州,此事阿侑心中应有准备,当如何应对。” 鲜侑问道:“我想请问阿伯是何打算,若有那日,是战,是守,是降。” 刘均道:“若有那日,你拿主意吧,我信的过你。” 鲜侑只得颔首,刘均又道:“我还有阿元,也一并托付与你。” 鲜侑道:“阿伯放心,阿伯于我如父,阿元便也是我的亲妹子。” 刘均看他身后云州,道:“阿侑好生荒唐,我便是死也不能答应你这般放肆胡来,你若是心中真敬我如父,需得听我言,好生改了性子,年纪也不小,不要再任性,贪图玩乐,收收心,好好做些正经事,也免得叫仲则地下伤心。” 他声音沙哑,声气不接,一席话说得很是长久,一句句却慢慢听得清楚,鲜侑只得应他,暂时无言,鲜侑突然想起一事,道: “阿伯,我回衡阳见到一孩子,说是父亲当年领回去的,阿伯可有听父亲说起?” 刘均缓缓道:“仲则除了你怎么还会有别的儿子。” 鲜侑道:“此事是真,我回去家中老仆所说,算起来该是兴平初年的事。” 刘均道:“你把那孩子带来,让我看看。” 鲜侑忙低声命人去带慕郎过来,片刻,下人抱着慕郎到了,放到榻前,刘均瞧了瞧,道: “长得倒是有些像你鲜家人。” 鲜侑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父亲没有说过,所以这次便带了他出来。” 刘均道:“不过我却是不曾听说仲则在人间尚有别的孩子,他不曾说,就该是没有,我也不知这孩子是谁,不过在既然是仲则带回去的,你便留着吧。” 鲜侑听他也不知,刘均已是倦极,又闭了眼,鲜侑叫了两声不应,是睡着了,心中怅然,便领了慕郎退身下去。 三人一道往所住的院中去,慕郎已经是很不高兴道: “为何你们都说我不是阿爹的孩子?你是我兄长,你不肯承认吗?” 鲜侑道:“你废话多什么,我只想搞清楚你这小东西是哪里冒出来的。” 慕郎不肯走了,站在阶前便怒,道: “你不承认你是我兄长,那你带我来干什么!我要回家去!” 刘宣的人正上来请鲜公子去,慕郎只不肯走,嚷嚷着要回衡阳去,鲜侑从刘均房中出来,心情本来便有些低沉,嫌他烦了,直接命人扛上他走,慕郎踢打不止,那下人连声哎哟,只得放下,鲜侑道: “你要回去自己回去,我可不送你,云州到衡阳相隔千里,你自己走回去吧。” 慕郎听他说话气的眼红,这两人却是毫不理睬,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他原本对云州还有些好感,觉得那人长得好看,一本正经一脸认真模样,不像某人整日轻浮嬉笑,欺负人为乐,结果这一看果然物以类聚,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怒又不得,只得跟上。 第24章 元祐八年六月,刘均病卒。 丧事未毕,刘子善命藤公佐引兵十万攻云州,军至云州北边的岑郡,刘宣听到消息吓得言语不能,忙招了诸人到厅内商议应对之策,下面却是一面倒的投降论调。 “刘子善平定了北州,河东也到他手中,封了相王,领并州事,占据中原,声势正盛,刀剑所指之处,无人敢直撄其锋,又趁先主新丧来攻,显然是已将云州城视为他掌中之物,必欲取之,我们的兵力不足以与他一战,不如投降,先祖百年基业,也可得以保全。” 说这话正是张锴,往日很得刘均信重,他一出口,便有不少人纷纷出言附和,道: “刘子善势强,咱们不可硬拼,先主刚去世,现在正是人心不稳,若要战,咱们必定要吃亏,这便不说,不论战胜还是战败,受苦的都是云州的百姓,不如顺天应命,降了他。” 刘宣的心思,自然是不愿打仗,不过听下面这一个个的都说着投降的话,却又觉得不大安稳,吵吵嚷嚷半日,仍未是拿定主意,刘宣四处看看,对上坐在角落一青衣人询问道: “褚先生,不如你来占一卦,替我看看,此事是吉是凶,我是该战,还是该降?” 褚不樊只敛袖,取了三枚铜钱置于案上一番摆弄,刘宣只睁大眼凑了脖子盯着他手,又看他面色反应,这人神色几变,刘宣看的颇为不解,又疑惑的去看自己身侧稍后的鲜侑,鲜侑只垂眼并无表情,也不打算说话,刘宣只得扭转了头,再次询问道:“褚先生?” 褚不樊道:“上乾下坤,阴阳不交,大往小来,不利君子,此为否卦,九四动爻,以阳居阴,有命无咎,奉有天命以济其否,自有泰来之时,此卦可多解,主公想要什么说法?” 刘宣急道:“我这是问你呢,你怎么倒文问起我来了?” 褚不凡道:“顺时应命,方为君子。” 那一边陈寔听得已是一声冷笑,嘲道: “什么顺时应命,狗屁君子,说的倒好听,我看就是因着你们这等酸腐文人,一个个贪生怕死,只管长他人志气,劝了主公投降,说是为了主公,实则担心就只那脖子上顶的那颗壶,我看要是云州城真有危亡,你等都该推出去先砍了脑袋!” 鲜侑听这话不禁抬头看他,这人只眼神不屑的掠过众人,缓缓抿了一口酒。 刘宣已是耐不住的站了起来,急切道:“那陈将军是何意,要真打,我们打的过吗?” 陈寔道:“仗还没打,主公怎能先示弱于人,自己先没了底气,这样不败才是怪事。” 张锴听他说的难听,又是针对了自己,已是气的厉害,道: “你倒是站着说话也不腰疼,说打便打,那是陈将军一句话的事吗?” 陈寔道:“张大人说的好笑,那仗不是我打,难道还是你去打不成?站着说话不腰疼怕不是我,是张大人你吧,先主公临终前有命相托,张大人这么快就等不及想要投敌去了?” 张锴蹭的站起来,一手指道:“你好胡言!我一片忠诚之言,竟容你这般污蔑!” 陈寔道:“忠诚不忠诚,但凡有点良心的都看的清楚,你只管往那自个脸上贴金,也不嫌臊得慌。” 刘宣听他二人已是当堂吵了起来,连忙止道: “两位都少说两句,我这已经是头痛的厉害。” 张锴道:“我是投敌之策,那张将军又是什么策?拥兵之策?” 陈寔也站起,对上直问道:“你什么意思?” 张锴道:“我什么意思,张将军心里不懂吗?” 他二人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争执起来,刘宣头大如斗,只得又看鲜侑,道: “恕之,怎么办?” 鲜侑道:“由他们吵去吧。” 刘宣道:“你别,再吵我这脑袋得糊了,恕之,你是怎么想?我想听你说?” 鲜侑道:“主公心里没有主意吗?” 刘宣道:“他们一个个各有各的理,我听哪个的好。” 鲜侑道:“主公一定要问我,我想劝主公,战,不可降。” 他初初不言,这一开口语气便分外坚决,刘宣微微讶异了一声,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转了头脸上神色不定,鲜侑却不看他,抬高了声道: “陈将军,张大人,莫要吵了,可能听我一言?” 陈寔,张锴俱是停住,一瞬又开始高声,刘宣烦躁不已,怒道: “两位可能停下,恕之有何话说。” 那两人俱是不满,甩了袖各自回坐,鲜侑道:“以我之见,此战,我们不能降。” 张锴见他不过一读书人,竟然跟那粗俗兵汉陈寔站在一边,顿时不大高兴,语带讥讽道: “鲜大人有高见,不妨说来听听,让我等也长些见识。” 陈寔却是面有喜色,他一向见不惯这个整日跟在刘宣身后的白面先生,偏偏刘宣什么都听他的,一口一个恕之喊得亲切,不过这时听他此言却忘了反感,只觉得这人一瞬间顺眼起来,那嘴上时时挂着的一副不真不假的笑意也不那么招人恨,轻哼一声附和道: “鲜大人说的有理。” 鲜侑道:“那些说着要投降的,不过是惦念着自己,可有真为主公着想,元祐六年,刘子善攻珉州,刘翃举城降,我问诸位,现在刘翃何在?” 众人不言,鲜侑道:“刘子善向陛下替他请了个关凌侯的爵位,一家人连老带小一个不留的带到荥阳,荥阳有处玉陵台,就放在玉陵台,说是以礼奉之,实则形如囚犯,那里面可还有不少这样的,依你们所言,是要让大人也去荥阳住着吗?” 当下厅中鸦雀无声,一时沉寂,鲜侑道:“咱们只能战,不能降。” 刘宣已是惊得满头汗,急忙道:“那恕之说是如何战?” 鲜侑道:“他欺我云州一日丧主,便来相攻,趁人之危,小人所为,大人当勉励众将士,莫生退却之心,必然与他战到底,所谓哀兵必胜,云州虽地方不大,却向来不缺钱粮,有这个还怕不能打仗吗?那些说要投降的,安得究竟是何居心?” 陈寔连忙道:“正是,鲜大人说的有理,这些个臭儒好生可恨。” 鲜侑道:“他刘子善自己在并州的事情还没料理清楚,便迫不及待的要奔云州来,无非是想趁人之危,大人当振作以自勉,不宜妄自菲薄。” 刘宣仍是犹疑不定。 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他嫌拿不定主意,众口一词他又觉得总不放心,还是个拿不定主意,总之是拿不定主意,纠结了半晌,仍是打发众人散去。 出了门,那张锴协同众人不知从哪个角落跟上来,赶上鲜侑脚步,道: “鲜大人说的好听,咱们心里都清楚,刘子善此战是势在必得,小小一个云州,抵抗的了一时,未必能有多长久,到时候打不过再降,吃亏的还是咱们,那陈寔自有打算,他的话怎么能听,鲜大人既然得主公宠信,怎么能巧言相欺?” 鲜侑只无甚表情道:“我自然不敢欺瞒大人。” 却不愿同他多说,挤开众人要走,张锴伸手拦他,鲜侑突然给这帮子人团团围住,只得退了几步,道:“大人这是何意?我不顺着诸位的意今天便是不让我走了吗?” 张锴道:“只需你把话说清楚。” 鲜侑道:“有话我自会去同主公道明,何须跟你们这里多废口舌,对牛弹琴,此道不通。” 张锴听他油盐不进,怒道:“狂妄小子,目中无人,当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鲜侑道:“我自然知道,诸位可以让开了吗?” 张锴道:“你随我等去见主公。” 鲜侑道:“我现在府中有事,再说,你让我去我便去,你是我老子不成?” 他出言极是不逊,张锴气的结结巴巴,一手指着半天说不出话,云州已是不耐烦鲜侑在这废话半天,伸手拨开张大人颤颤抖抖的那根手指,道: “张大人有的这空闲,不如回家去抱哄女人孩子去,何必浪费口舌自讨没趣。” 鲜侑大笑,拉了他道:“咱们走。” 两人径自扬长而去。 回到府中,还未落座,陈寔陈将军命人来,却是请云州去,鲜侑想想道: “今日之事,陈将军想必有话要说,不过陈将军是聪明人,知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说,又惹嫌疑,难不准别人会说什么,你在军中,你跟他比我熟,又能替我说话,因此找你,你去。” 云州换了衣服随了人去,鲜侑无事,慕郎出来,便在院中教慕郎读书,他却心不在焉,不住走神,慕郎伸手在他脸前直晃,道:“你又傻啦?阿兄?你怎么又傻啦?” 鲜侑低头看他一眼,板起脸训道:“读书时要聚精会神,心无外物,不要三心两意。” 慕郎白眼道:“果然最不要脸。” 鲜侑道:“我是不要脸,你是什么?小不要脸?” 慕郎道:“我没说。” 他心神不属,也懒得理慕郎,命下人将他领回房,坐于厅中,呆了半日,也不见云州回来,想了想,展了纸提笔,修书一封,火漆封好,出了门正要交给下人,便见云州从外面进来,便收了信,上前道:“你回来了。” 云州点头,进门,鲜侑随他一道往厅内去,他脸色有些不对,鲜侑关切问道: “怎么了?陈将军他说了什么?” 云州却没心思谈这个,随口道:“没说什么,估计是想试探你我的态度。” 鲜侑道:“你怎么说?” 云州道:“我能说什么,随他猜去。” 下人备了饭上来,鲜侑到案前坐下,云州道:“我吃过了,不吃,你自己吃,我陪你。” 鲜侑点头,云州陪他一同坐下。 “我刚才进门碰到一人,是来找你,被我截住了,有一封信。” 鲜侑停了箸,抬起头,伸手道:“给我。” 云州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信,放到案上,鲜侑拿起,正要打开 ,又想起,扭头问道: “那人呢?你打发他走了?” 云州道:“我本来想,但又怕你要见他,让他在外面候着的。” 鲜侑连忙站起,要出去,云州也站起,看他急忙往外,冲他背影叫道:“鲜侑。” 鲜侑道:“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云州看着他背影,不知道怎么办,只得回去又悻悻坐下,片刻鲜侑回来,看到案上的信,拿到手上展开,看过,就着灯烛烧掉,云州看他脸映在火光中,眼神有些闪亮,忍不住开口道:“你的信,我打开看过了。” 鲜侑烧了信,笑着回转身搭上他手,道:“我没打算瞒着你。” 那信是来自京中,云州道:“咱们不是不管这些事了吗,你怎么又和他联系?” 鲜侑定定眼看他,缓缓轻声道:“云州,我心还未死。” 云州道:“我不懂。” 鲜侑道:“我答应阿伯留在云州之时便想的清楚,这些事,既然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不如索性去争,你以为只想安守云州城便可以了吗?这如今天下,是非争斗,你我已经卷入其中,要想抛开,独善其身,不过是痴人说梦,张锴说的对,这云州,守的了一日守不了十日百日十年百年,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我不愿再退了。” 云州道:“你在找借口。” 鲜侑咬牙道:“是,我对陛下发过誓,他在一日,我活着一日,我便会一直跟随他。” 云州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答应跟我一起回衡阳?” 鲜侑道:“因为我想跟你一起,我以为我们可以离开。” 云州道:“我们现在难道不能离开?” 鲜侑道:“那日到了云州城,见了阿伯,我便知道我们不能。” 云州道:“为什么?咱们说走便能走,谁敢拦住我们!” 他说的已是有些脸红恼怒,鲜侑道: “没有人能拦,可是已经被系住了,我心中有牵挂,即使回了衡阳,我的心也不能自在。” 云州道:“我不信,鲜侑,是你顾虑太多,你不能断,我帮你断,我现在就去杀了刘宣,然后便带你走,我不想搅和这些事,也不要你搅和,他们爱怎么打便怎么打,跟我没有关系。” 他噌的站起来转了身便要出去,鲜侑见他又要犯倔,生怕他又一发作闹出什么事来,连忙也站起来跟上去拉住他,连声道:“跟我有关系!我还活着,便跟我有关系!” 云州不管他说,直往外奔,这人一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住,鲜侑哪里扯得住他,气的要跳脚,见他死不回头,只情急叫道:“那日在隽城,如果我死了,咱们也不会有今日,你现在也不必烦恼,但我没死,我没死在隽城,你当是幸还是不幸?” 他一说这话,云州便住了脚,回头道:“你说隽城?” 鲜侑怕他又揪住不放,只道:“你回来。” 云州站在院中不动,鲜侑上前拽了他回来,一路拽进屋按着坐下,云州道: “你这是何苦呢?我当真难受的很,也想不明白,我以为你跟我一样,结果你说你跟我不一样,我只要你我两个就够了,可你要得这样多。” 鲜侑道:“你在怪我?” 云州颓然摇头道:“我只是不懂,当初你要去烨阳我便不懂,后来你在隽城,我也不懂,你总说我蠢,我也觉得,反正想不明白,我担心你,怕你有事,我只想你我活着。” 鲜侑捏了他手,道:“你信我,给我些时间。” 第25章 刘宣沉吟半晌,方道:“好,那就依你说的,只是你得留在云州城,你不能去随军。” 他眼珠儿一转,狡黠笑道:“让云州去,他可以去,你留下。” 鲜侑哭笑不得,道:“我不能不去,这事半点开不得玩笑。” 刘宣道:“为何?” 鲜侑道:“这监军一职,还得我来担当。” 刘宣不满,道:“那你须得应了我,答应跟阿元的婚事,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拖着一日我便不能放心。” 鲜侑道:“主公为何不肯信我,即使没有这门婚事,我也会谨记阿伯的遗愿,但此事鲜侑却难从命,还请主公莫要勉强于我,况且,我自知自己行止不检,也不愿辱没了小姐。” 刘宣脸色有些抑郁,道:“阿爹临终前告诉我,说你心太软,顾虑太多,心性不坚,爱左右反复,让我可以信你,但必须有样东西牵制住你,免得你遇事犹豫,他让你娶了阿元,这样你便能下定决心为了我,为了云州城效力。” 刘宣一向是个实诚人,也不会拐弯抹角,话说到此,鲜侑只得沉默,刘宣打量他神色,道:“我都跟你说了,你可有什么话说?” 鲜侑苦笑道:“我无话可说。” 刘宣道:“那你是答应了?” 鲜侑转了题道:“此次我要随军,事关重大,主公请应允。” 刘宣道:“这事知道了,我说的事呢?” 鲜侑道:“方今战事未平,如何论起这等儿女私事。” 刘宣见他如此说,只得暂且作罢,鲜侑出了门,见庭中立着一人,乃是刘小姐,此时一身碧萝轻衫,敛着手,锁着眉头,见有人出来,正向自己这边看来,鲜侑左右瞧瞧,并没有旁人,见她似乎是看自己,只得上前施礼,道:“小姐。” 对方也回礼,刘家小姐年纪虽小,却举止颇为端庄有礼,鲜侑道:“小姐有何事?” 见那人看着自己似有为难,鲜侑只耐心等着,她纠结了半晌,终是抿了抿唇,小心低声问道:“我阿兄都跟你说什么了?可是说我的事?” 鲜侑道:“只是说出兵打仗的事,小姐不必往心里去。” 刘小姐柔声道:“多谢,我不敢再问阿兄,问多了他要生气。” 说毕一礼,转了身去,鲜侑看她离去,微微一叹,也转身出门,直接去了营中,到了营外校场,见云州正同陈寔站着,低声说话,一面看场上军士演示骑射,场上尘土飞扬,呼号不绝,鲜侑远远唤了两声,云州未听见,只同陈寔认真说着什么,鲜侑只走近了,这两人才抬头,鲜侑笑道:“我老远的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我。” 云州抬头道:“我没听见。” 陈寔道:“恕之来了,这里吵,咱们往静处说话。” 对云州道:“鲜将军在这看着。” 云州道:“好,你们去吧。” 鲜侑道:“待会等我,咱们一起。” 云州看他们离开,看的有些久,他旁边卢宗探了一头,此人乃是陈寔军中左参将,人生的倒不丑,只是整日一副油头粉面,轻佻浪荡模样,言语手脚俱不规矩,十分招人嫌恶,他别有深意的望了那离去两人一眼,对上云州嘻嘻笑道: “鲜将军似有不乐,可能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替鲜将军解解心中忧闷。” 他手不知何时抚到肩上,轻轻摩动,云州皱了眉,见那人还一脸自得的模样,云州倒还有些纳闷,都是这般动作言语,有些人做来便是风流迫人,引得人心动,有些人做来却是下流猥琐,让人直欲作呕,当真想不通。 他自小在军中,人生的惹眼,这等不要脸的人倒是见得多,不过因着他那易偏激躁动不顾死活的性子,真正敢上手招惹的却没有,云州收了眼面无表情道: “你让开些,连着你的手,收好了,别不小心落在这里。” 他性子里偏激急躁,偏偏面上时常是一副无甚表情沉默寡言的模样,脸面长得又实在是漂亮,生起气来也是木然,话说的狠,却不见有什么动作,也不怪人眼神不好,卢宗并不怕他,反觉这人刺的有劲,只笑问道:“那位鲜大人跟你是什么关系?我看你俩倒是亲近的很。” 云州仍旧面无表情,只道:“他是我堂兄。” 卢宗道:“我可不信。” 云州管他信不信,伸手去拨开他手便要走,那卢宗只一把攥住他手,不要命凑上他耳边,缓缓低声道:“你是哄人的吧,我可不上当,你两个在一起玩的时候,你在上面?还是他在上面?我看你这么听他话,八成是只有被欺负的份,这么说,是他弄你了?我看那鲜大人一身风流骨,该趴在下面才有味道些。” 云州一句句听他说完,话虽然荤,说的的确是有些道理,鲜大公子总是对被压在下面心不甘情不愿,当时爽了,事后便又想打歪主意,回去将这话说给他,他便以后就此认了不再折腾,这个卢宗人虽然讨厌,却是很懂道理。 当下打定主意,不过这人虽然懂道理,无奈实在恶心的人受不住,于是也不再受,只转身扭了他手往背后一压,一脚踹过去将他踹到地上,卢宗一个不防备,正给他一脚踹的结实,胸口剧痛,倒在地上,场上已是哗然,众军士纷纷围过来,却都不敢上前干涉,云州上前一脚踩在卢宗胸口,一手拔了剑抵到他颈上,冷冷道: “我说了,让你让开些,不要乱动,闭上你的臭嘴,还有你的爪子收好,你若不想要了,是不是想要我帮你剁了去喂狗?” 卢宗愤然挣扎,羞怒不已:“放开!这是军中,果然是下贱的羯奴,你敢乱来!” 刘子善平定了北州后,仍有不少羯人没有逃回北边,也到中原,与汉人混居,本朝一向政策开放,并不歧视外族,当年段荣军中几乎大半都是羯人,后来还杀到了京师去,但因着当年羯人在北边扰乱,百姓间提起时常以羯奴呼之。 云州听到羯奴二字,剑端一晃,已是挑向他右手,卢宗顿时惨叫,血落入尘土中,云州面色不动,道:“我并没有招惹你,是你自己要生事。” 卢宗满脸尘土,面相已是扭曲,转头冲两名军士发了疯似也叫道: “这人反了!还不给我见他拿下!回头我要你们的脑袋!” 云州只抵住他扭动的身躯,转头冲众人冷声道:“谁敢动!我先要他的脑袋!” 卢宗咬牙切齿道:“你敢!” 云州道:“我敢不敢,你不妨试试。” 鲜侑正同陈寔在营中议事,听到外面喧嚷,有军士急急忙忙进来,报道: “将军,鲜将军同卢将军在校场打起来。” 鲜侑听这话赶紧站起,同了陈寔一同出去,说是打起来,实则是鲜云州一脚踩了卢宗,卢宗动弹不得,众军士围着流冷汗的流冷汗,看热闹的看热闹,鲜侑听说打起来还有些着急,看着状况终于放下心,陈寔却已是脸色冷峻,命身边军士道: “军中不得私斗,将这两人都给我带下去,先责二十军杖,再各究其罪!” 那军士听陈寔令,上前带人,云州持了剑不放,道: “是他惹出的事,如何找我问罪,我的二十板子该他替我一起挨。” 鲜侑上前低声劝道:“你不占理,先把人放了。” 云州收了脚,那卢宗跌跌撞撞站起来,已是狼狈不已,灰头土脸,不堪受辱,左右四顾一番,右手剧痛,便使左手,拔了一军士腰间配刀便砍过来,云州一把拉开鲜侑,挥剑去挡开,那卢宗已是发了疯,左挥又砍,云州也恼怒,迎上去对战,谁也不肯稍让,陈寔气的提了刀上前,一边一个格开,怒道:“你两个脑袋不想要了吗?” 卢宗停了手,冷笑狠声道:“他先持了兵器,我可是空手。” 云州道:“是他先不规矩,拿他那脏手来摸我,还说些下流话挑逗于我。” 卢宗面色胀红,几欲吐血,众人听他面不改色说的理直气壮,皆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陈寔也是听得脸上直抽,鲜侑更是口水都要喷出,见他这等话说的脸都不红,直替他丢人,不忍再看,稍稍以袖掩面,道:“莫说了,都先下去,下去。” 又命军士道:“还愣着干什么!缴了兵械,把人都带下去!” 军士已趁机上来将他二人压住,带下去,一人一顿板子挨了,鲜侑一旁看的直不忍,却又无话可说,只得心一颤一颤的陪他挨了,搀着他回府,云州只不高兴,回了府趴在床上便不动,鲜侑掀了袍子替他上药,看那屁股上红的发亮,肿的老高,叹道: “你这是哪里来这么大火气,好生生的屁股打成了这样,大晚上都不用点灯了。” 云州道:“要不是在军中,我早该一剑杀了他。” 鲜侑照着屁股上轻轻一巴掌:“意气用事,呈什么英雄。” 云州疼的颤了颤,嘶了一声,道:“那个卢宗不知进退,陈寔早就看他不顺眼,只不过念着他往日有功,又没什么大错,才忍让着,就是今日我杀了他,也顺了陈寔的意,他很信任我,最近正要提拔我,不会拿我怎样,我只是怕给你招惹麻烦。” 你说他蠢,关键时候他又挺通透,鲜侑道:“你知道便好,只是招来一顿板子也不划算。” 云州还要说,鲜侑道:“你该瞅着没人的时候上去,逮着一顿好打,看他敢说什么。” 云州露出笑,鲜侑揉了揉他红通通屁股,道:“还疼不疼?” 云州道:“还疼,你别摸。” 鲜侑搂上他脖子,道:“那混蛋摸你哪了?” 云州道:“肩膀。” 鲜侑本想哪个不长眼的银贼敢摸他家宝贝蛋,结果一听他这话又禁不住替那所谓的银贼委屈,这得是触了哪门子的霉头,不过摸了摸美人的肩膀,就给踹倒在地,差点废了爪子,真是亏得大发,不禁道:“真可怜,真可怜。” 云州道:“他还说你。” 鲜侑道:“他说我什么?” 云州道:“他问我跟你怎么玩的,谁在上面,谁在下面,他说,‘我看那鲜大人一身风流骨,该趴在下面才有味道些。’” 鲜侑一听这话便炸了,登时淡定不能,跳起怒道:“这不要脸的下流东西,真该作死,别让我找着机会收拾他,非给他切了下面那根玩意儿让他这辈子都趴着去。” 云州附和道:“所以我才打他。” 鲜侑道:“确实该打!” 云州想了想,声音突然低下,道:“刘宣总摧着你娶刘小姐,你能推到什么时候去?” 鲜侑听他突然提起这事,也静了下来,靠在他肩上捋着他头发,道: “你不放心我啊?刘小姐对我无意,我怎能害人家。” 云州道:“没有不放心,只是想问问你。” 鲜侑笑,凑他耳边道:“你乖乖趴着让我弄你,我就不娶她。” 云州道:“我知道你不会娶她。” 鲜侑道:“那不一定,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 云州道:“你喜欢让我抱你,我弄你的时候你很快活,你不喜欢跟女人。” 他说的一本正经,鲜侑一张脸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要怒又要笑,咬牙道: “我的确喜欢,我现在就想快活,你来让我快活啊。” 云州道:“你欺负人,知道我现在动不了,你等我好了。” 鲜侑怒道:“我等你的娘,我现在就让你快活。” 伸手就要扒拉,云州忙挡他,认真道:“过几日就有战事,大军什么时候出发?” 鲜侑道:“后日便出发。岑郡那边只一万人,他犹疑不决,增援的兵力不够,已经坚持了近月,我看是守不了几日。” 云州点头,又道:“刘宣全无能耐,只会掣肘,刘子善大军都杀来,他还在犹犹豫豫,左右三四,道现在才下令,你听他的令,能成什么事。” 鲜侑道:“那也无法。” 云州道:“谁说无法,要弄他还不容易,不过刘宣就那点本事,还不值得顾虑,他活着比死了好,他信任你,活着还能帮咱们,陈寔才是心头之患,云州军中都是他的人,他在一日,咱们便不好行事,必须除了他。” 鲜侑沉吟不语,云州道:“刘均死了,刘宣只是当个摆设,只有空位,没有实权,不过他可以帮我们,他有意要除掉陈寔,我们只要助他,借他的力杀了陈寔,云州城必然就是你的,刘均不是跟你说过,能扶他便扶他,扶不动,你自可取而代之,也不算对不起他。” 鲜侑道:“你别说了,我知道,只是我不能。” 云州道:“你又来了,什么能不能,你既想成大事,便不能心有余虑,抱着那些没用的善意只会害你自己,你不愿做,我帮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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