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仙 上——五色龙章

作者:五色龙章  录入:07-06

 文案:

 这是一个苦逼魔修被情人和情敌联手坑死,重生回来却成了坑死他的情人的后代子孙 然后想方设法潜伏到前情人身边,升级、报仇、搅基的故事。 某点类修真升级爽文,升级为主,报仇为辅,搅基……我就不说了。 可能会有几个炮灰攻,但是大家不用怕站错CP 只要要把握好一个原则,死到最后剩下的就是正牌攻。 如果剩下的人>1,那也没准就N P了。 本文修行步骤: 锻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与道合真 内容标签:修真 报仇雪恨 虐恋情深 灵魂转换 搜索关键字:主角:乐令(秦朗) ┃ 配角:秦休、云铮、玄阙、池煦 ┃ 其它:修真 第1章:楔子 残破古朴的大殿深处,影影绰绰显出了一个披着一层轻薄云雾般长袍的赤裸身影,正跨坐在一人腰间,修长的双腿盘绕在对方身上。虽只能看到背后一点模糊轮廓,却也令人顿生目荡神驰之感。他扶着身下人的双肩,身体不停扭动,每动一下,便从喉间逸出一声低哑却诱人情动的呻吟。 下方那人一手揽着他的腰身,手指徐徐而动,在他腰臀上抚摩。那人半身掩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貌,只能影影绰绰看出身形挺拔,身上衣袍倒还整齐,法袍外淡淡宝光笼罩,犹如真仙,动作却是露骨放肆,充满肉欲气息。 这样诡异又银靡的场景并未持续多久,短短数息之后,一道凛然杀意便起自虚空,数点清光同时亮起,化成网罗天地的杀阵,每点清光都迸射出一丝杀机,在空中凝成长剑虚影,刺向那仅着云雾长袍的男子。 他身形微动,身外云雾般飘渺的长袍便化作淡粉色,猛然鼓荡起来,迎向空中直刺向他的剑意。云袍色泽越发深浓,隐现出丝丝血络,抵在上头的青色剑光再不得寸进,剑光也渐渐呆板起来,灵性仿佛被血色云袍所污,剑身停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一声低沉笑声响起,血袍男子手腕轻挥,一点血光便凭空飞出,射向屋内某处。 然而那血光将将刺到空中便猛然顿住。一道满含清冽杀意的纯白剑光同时自他背后透出,带着淋漓鲜血冲至空中,将浮在半空的那点血光斩落至地上,旋即飞回座上那仙风道骨之人手中,化作一枚长约三尺的银色小剑。 须臾之间,本在颠鸾倒凤两人便已换作生死相搏,两具身体紧紧相连之处也随着这激烈动作发出一道清晰的水声。血袍男子鼻间透出一声低吟,硬生生将身子拔起,凌空立在殿中,点点血迹便顺着光裸的双腿滴落到地面。 室中一片幽暗,唯头顶上亮起一片如朗月般清幽的剑光,四周有诸多萦绕着或金或红、或白或紫光芒的小星环拱,汇成一道浩浩剑气洪流斩向着血色云袍之人。那人凭虚而立,手掌一招,将先前被斩落的血光化成一柄赤色短剑,拦住满天堂皇剑光,厉声喝问那刚刚还在与自己共享欢娱之人: “秦休,你要杀我!” 一道剑光自虚空而起,带着一往无前的锋锐之意斩去,算做是给他的回应。他身形微侧,露出半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容色被光芒映得模糊不清,唯有眼中一点如凝血般的怨毒杀意透过重重空间射出,犹如利剑般劈破迷雾。 第2章:重生 “唔!” 乐令猛然睁开双眼,从床上翻身坐起,一手支额,忽然无声大笑起来。他的脸庞微微扭曲,额上布着密密汗珠,神色几近颠狂,指间露出的目光却清冽如雪,锋锐如刀。 “秦休,你以为在雁门仙人遗府布下埋伏,与一个才结成元婴的小辈一同围杀于我,便真能将我神魂彻底杀灭?” 方才的情景他已梦见过无数回。虽然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但眼看着自己被设计阴死,也足令他心绪大乱。而被秦休所杀时的怨毒之意更是一直笼罩在他心头,氤氲不去。 两人曾经恩深爱重时的欢娱,如今再想起也成了绝大讽刺,令他越发厌恶——当年他本是幽藏宗掌门玄阙老祖的爱徒,在玄阙老祖飞升后更是地位超然,升任了幽藏宗长老,师兄就任掌门后也对他礼让有加。而他的修为境界也直追师尊,二百年前便已摸到了阳神脱胎的门槛。 可自一百六十年前探索钧天宝境时与秦休相遇,他这一生便告颠覆。那时他就如着了魔一般迷恋秦休,主动隐瞒身份与其结交,并将宗门许多珍贵丹药法宝送与他,助他提升功力。正式定情后,他甚至不惜折损修为,修习以采补功法,以自身为炉鼎补益秦休,只为让他早日结成元婴,得与自己并肩而立…… 就在秦休与云铮暗地联手,设计杀他时,他依旧毫无所觉,一心只想着秦休刚刚结成元婴,需得为他寻来五行精气浇筑,使他元神早日稳固。 那一日在雁门遗府相见前,他才刚从已飞升上界的师尊手中求了内含阴阳五行精气的洞真阴阳陟降盘。本想炼化其中宝禁之后,亲手替秦休浇筑元神;可秦休约得太急,他便只将神识印入此宝中枢,抹去师尊玄阙老祖留下的神识,打算将阴阳陟降盘直接送与秦休,教他炼化之法。 可怜他一番苦心,这件至宝却连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秦休那时急着杀他,哪有耐心听他说话。两人才见面,便要与他行云雨之事,于交合间以采补手法损耗他的真元。后来更是在他神魂若醉、身躯无力之时骤起发难,与同门联手偷施暗算。 若非如此,他与秦休隔着三个小境界,斗法经验更是远胜于他,又怎么会败得这样凄惨?最后生死关头,他逼不得已自爆元神,才终于抢出一线生机,将核心真灵遁出转世。 说来好笑,他死于秦休之手,却不知为何投生到了秦休出身的修真世家——罗浮秦家,从名震天下的幽藏魔宗元神长老一变而成了正道名门的子弟。 这一世出生不久,便听各色人等讲过无数遍秦修如何修为深厚、剑法如神,才刚修成元婴便与一个同样少年英材的同门联手,杀了自己这个积年元神的老魔。只是他与秦休那段关系已被删得干干净净,更无人知道那位声名赫赫的正道真人当初如何沉迷在他这个魔头身上…… 每一次听人说起,乐令就能隐隐感到元婴破碎的钻心痛楚,心头恨意也更深几分。心湖翻腾间,一层氤氲雾气不知何时在他五内凝聚,滋生出阵阵怨毒阴郁气息,渐渐笼向脑中识海。 他微有所觉,从怀中摸出一张折成八卦形的敕符,一手掐定法诀,口中低诵《拂魔咒》,轻轻一呼,那道心魔念头便无力抗拒地随着气息喷至符上,化作其上一道黯淡符纹。 封印了那道念头,乐令也如虚脱一般倒在床上,冰凉的汗水顺着额头滚滚而落。驱除魔念极耗元气,纵然有符咒相助,炼化一回心魔也要耗去体内五成以上精气,更要花数日工夫才能补回。 唉……若是已打通玄关祖窍,入了仙途,这点心魔于他便是动念可灭的了。 论起这具肉身的资质其实并不算差,只因他转世时真灵受损,出生后十余年间一直将工夫花在稳固魂魄上,锻体进度极慢。直至三年前魂魄大体凝实,才有余裕着手打通气脉,因些至今还未能修至锻体期圆满,仍旧只是凡人之躯。 乐令静静调息,等到力气恢复了几分,便收起那张敕符,按着秦家传下的锻体功法运转体内精气。内息渐渐畅通,一点似阴似阳的清气从他丹田中升起。其中一道细细清气化作星点灵光散于经脉之间,一点点推动着经脉淤塞气;更多的清气却是直接渗入识海之中,补益盘旋其中的魂魄真灵。 那道清气起处,隐隐可见一个八卦形的黑色小盘,其材质非金非石,形象古朴无华,盘面上流动着数个光芒闪烁、变化莫测的道种真文,令人一望之下便觉目眩神移。这正是他当初为了替秦修凝炼元婴而向师尊玄阙老祖苦求来的洞真阴阳陟降盘。 他自爆元婴时,唯有这件法宝不曾毁掉,并还随着他一道转世,出生以来便一直温养在他丹田当中。只可惜前世他来不及祭炼此宝,今生又未能踏入仙关,眼下只能籍着那点神识勾连,调用其中少许阴阳之气温养神魂。 行功约有一个时辰左右,那道清光便不再流转。乐令回视体内,见得淤塞的经脉又有一处松动,魂魄散发的白光也隐隐亮了几分。这速度与他前世自是不能相比,但应当足以在半年内突破玄关了。明年六月便是罗浮宗十年一度的收徒法会,以他的出身,只要打通玄关祖窍,踏入炼精化气之境,定能顺利被收入门中。 有秦休这位元神真人关照,他这个秦氏子弟说不定还能成为内门弟子,甚至真传弟子。 只不知道罗浮宗那些人还记不记着他,会不会有人将他与前世那个魔门真人联系起来。 乐令眉宇间仍有两分前世的影子,但因所修功法不同,从前妖异、魅惑的气息已断得干干净净;再加上这几年他刻意改掉从前的动作习惯,气质与神态更是大相径庭。他自己悄悄对镜练习过无数回,一举一动都是按着正派仙真的模子印出,确信无人再能看出他的身份,只是秦休…… 呵,秦休已有多久不曾好生看他一眼了?他早该看出,那时秦休见他几乎只为采补,何尝是真愿意看见自己这个人。若秦休心中真还有他,就是再为其身死道消一次也值得了。 乐令嘴角绽出一丝讽刺笑容,翻身下床,缓步走出房门,抬眼望向远处被宝光仙云笼罩,肉眼看去与普通山岭无异的罗浮山。他的神思已穿过层层云雾,飞向隐于仙阵之后的罗浮宗殿阁,心中暗暗起誓: “苍天怜见,我虽被你逼得自爆元神,却还留下了一点真灵转世,更生在了你出身的秦家。待我拜入你那罗浮剑宗……秦老祖,我自会是你秦家最优秀的晚辈,你又好提携后辈,说不定我们还有缘份做一回师徒。到那时我一定将当日之恨如数奉还,你也一定要好生尝尝这被最亲近之人背叛、谋害的滋味啊。” 第3章:资质 阳光点点刺入乐令目中,他却不闪不避地继续盯着那片山顶。直到院外有脚步声响起,乐令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被人推开的院门。 门外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生得玉雪可爱、神气充盈,一看便是锻体已有根基。乐令倒认得他,是秦家一支分家子弟,名叫秦弘。 他进了门便笑道:“朗哥今天起得好早,该不会也是因为要领灵石和丹药,激动得睡不着了吧?” 秦朗便是他这一世的名字。 乐令点了点头,这才想起今日是秦家子弟领取修行资源的日子。那些父母是修士的孩子还好,像他这样独自在本家修行的子弟,每年修行的保障就是家族统一发下的一点丹药灵石。 至于他今世的父母,乐令倒隐隐听人说过。他转世那天有幽藏宗魔修侵袭秦家,自称要为他报仇,杀了不少秦氏子弟。这具肉身之母当日恰在分娩,不知怎地受了惊吓,生下他后便断了生机。他父亲则是当面撞见了那魔修,为护族人力战而死。 他对秦家这对父母并没什么情份,却是想知道有什么人会为他到罗浮宗眼皮底下杀人。但秦家上层似乎刻意隐瞒此事,任他如何旁敲侧击,也问不出那位本门后辈的身份。 后来乐令倒也想开了,那人既是被秦休逐走,将来擒住秦休时顺手搜一下魂也就知道了。要奖励那后辈也要等他有了能力,眼下最重要的却是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尽早恢复修为。杀死秦休之前,他都还要强抑仇恨,将这一家仇人当作亲人看待。 只是经过昨晚那一梦,他对着秦家的人实在笑不出来,只淡淡说了一句:“弘弟来得好早。一会儿雍执事还要检查咱们的修为进度,你准备得如何了?” 秦弘顿时语塞,笑容也垮了下来,默默拉着他往平日炼气修行的指元堂走去。 秦家是罗浮山所在的黄曾州的修真世家之一,族中有三位金丹长老,在黄曾州也算是中等家族。自从秦休结成元神,成为罗浮内门长老,秦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周围家族纷纷退让,族中子弟所能享受到的修仙资源也比从前多了几分。 秦家子弟五六岁上便要开始锻体,也就是调动体内精气,打通任、督二脉——任脉是心气所行的通路,因其中运载心中真火而呈赤色,在修真界便称为赤道;而督脉是肾气所行的通路,肾藏真水,其色玄黑,所以肾气所行处便称黑道。 锻体这一关,便是要打通这两条经脉穴道中的淤塞,使心火与肾水相济,体内气脉通畅。彻底打通赤、黑两道关窍后,真元精气便可在此二脉中自成小周天运转,不会因为穴窍不能容纳真气而散逸至身外。 这样的身体被称作“无漏道体”,正是锻体圆满的象征。修行者到了这一步自然疾病难侵,寿元也能增加一些,活过百岁已属平常。锻体圆满的修士肉身强悍处堪比武道中的先天高手,也能借用符咒法咒施展道术,但仍不能算是修仙者。 因为赤黑二道虽重要,却还属于“人道”。唯有夹在其间的第三条经脉“黄道”,才能容纳结育仙胎,容纳金丹、元婴通过,也才是道法所指的“仙道”。 黄道既在人身中,又不在肉身之内,位置渺渺冥冥,在人体内正中虚空之处。其上只有三处关窍,自上而下分别是镇宫、黄庭和玄关,每一处却都是修真途中至为重要的关卡。其中最下方的玄关又称祖窍,乃是入仙的第一关。祖窍不能打通,修行者便永远只能困于人道颠峰,不能踏入仙道。 修行三难,入道最难。 多少惊采绝艳的人物,只因未得明师,不知如何叩开玄关祖窍,一生蹉跎在大道门前,仙途无望。哪怕是这些修真世家的子弟,有家族长辈自幼教导和各种锻体丹药供应,大部分也无法勘破玄关,只能黯然返回尘世。 至于入道后的修行,更是心性、资质、功法、缘法一样都不能少了。 指元堂外一派肃静,已有许多弟子先到了,正在廊下等候。乐令低首垂目,与其他锻体期子弟站到一处,貌似恭顺地等着领取这一年的培元丹和灵石等物。 负责检查子弟修行速度,并发放修行所需资源的,正是秦家这一代族长的亲弟秦雍。他七十年前便一直卡在炼精化气初阶,年过百岁后因寿元不足、法力低微,也就绝了修仙之念,在指元堂做了执事。 今日与他一起在堂中分发资源的,还有秦家族长秦维和一位已踏破仙道中关,结了金丹的长老秦升。往年都由秦雍检测众人修行快慢,今年却由那位金丹长老一手包办,检查过经脉后,有时还会留下受测弟子在厢房等候。 被留下的皆是平日修行速度较快、年纪也大些的子弟。乐令在廊下冷眼看着,大体也猜到了秦家老祖的意思——罗浮宗收徒法会在即,秦家要选出资质最佳的子弟特别培养,好让他们能顺利进入宗门。 他身旁的少年们却还未曾看出族长等人的打算,见有人被留在厢房,便纷纷低声议论此事。秦弘一向将他当作可依赖的人,便习惯性地问他:“朗哥,今年检测修行进度怎么会有金丹老祖在?我若是修行太慢,会不会被老祖骂?那些被召到厢房的人是要做什么……” 乐令肯对秦家人好,绝非是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处出了情谊。只是他转世后法力低微,为怕叫仇人看出破绽,未曾报仇便先丧命,不得已忍辱负重而已。此时他已烦不胜烦,强令自己保持平和态度,从容答道:“秦升长老是关爱晚辈才会来考查我们的资质,你也不用太过紧张。追求大道是毕生事业,只要自己勤加努力、不生懈怠之心即可,不须计较一时快慢。” 他本人天资悟性极佳,又有法宝随身,这一世重新入道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根本不在意丹药,劝人时自然十分情真意挚,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只秦弘和几个忐忑不安的少年叫他劝得平静下来,屋内的三名老人也对这番说法大为赞赏。 秦升老祖眯着眼打量乐令,低声问秦雍:“能说出这话,心性却是难得。此子叫什么,资质如何?” 秦雍向他看了一眼,便直叹道:“是幽藏宗魔头为祸那天出生的那个孩子,叫秦朗。他父母……也是被那魔头害死的,这孩子似也受了些损伤。平素是我亲自指点他修行的,前些年他修行上全不开窍,这几年才好转,应当还是有前途的。” 秦升脸色一黯,也低叹一声:“嘿,若非休儿后来及时赶到,那魔头怕不要杀了咱们全家,给那乐令老魔报仇吧!他也不过是个金丹宗师,在咱们秦家竟如入无人之地,大哥也叫他…… 他哽咽一声,继续说起:“族里本就只有三个金丹宗师,如今大哥已去了;彝老祖寿元将至,若不突破怕也过不了几十年了;休儿虽成了元神,却要留在罗浮宗内;咱们秦家……人才不足啊!” 那两位后辈陪他伤感了一阵,秦升才打起精神说道:“修真之人难免中途殒落。若不能成元婴,金丹期三五百年光阴也是转瞬即逝,咱们也不必做这儿女态。秦雍,你先将那孩子唤进来,我亲自看看他的根骨资质。若能栽培,便将凝炁丹给他一份吧。” 秦雍应过,提高声音叫道:“秦朗!” 乐令早已适应了这个名字,听到后反应得十分自然,应了一声便迈着细碎步伐进了堂中。他向着三人行过礼,昂然说道:“秦朗见过老祖,见过族长与雍执事。” 秦升将他从头到底打量过一回,对他的礼仪态度先已十分满意;又伸手拉住他的脉门,将真气探入,查看他体内经脉。一探之下,眉头却微微皱起:“尾闾、夹脊、玉枕三关尚不通,天门、绛宫中也有杂质。今年都已十五了,年纪也到了界限,明年若还不能开祖窍,怕连外门也难进……” 秦升摇了摇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碧玉雕成的圆盘,向上一抛。那圆盘盈盈升至乐令头顶,自泥丸宫打入一团清光。乐令身周顿时也发出一阵朦胧白光,光芒虽浅淡,色泽却十分清朗匀净。 秦老祖面上终于重露出一丝笑意:“根骨倒也算中上,虽然体内仙脉不算粗壮,却胜在杂质极少,均匀通透。以后你修行中不必多耗工夫炼化体内杂质,修习仙术时便比旁人快些,施放法术的威力也强。看来你之前只是行功不得法,才会进境慢些,这倒还可弥补。” 秦升再一招手,那玉盘便化成原状,被他收回手中。乐令自是知道自家天资悟性,对这位金丹宗师的眼光颇为不以为然。只是如今生为秦家子弟,不能光明正大地蔑视这些正道小辈,只得捏着鼻子道了谢,后退两步站了。 秦雍在旁翻看他去年的记录,哑声说道:“今年打通了七处穴窍,速度算是中上,该得第三等份例。不过老祖欲栽培你,这回便破例予你一等份例。” 一等份例是五块下品灵石,一瓶十枚培元丹,还有两张初阶符咒,俱都装在豹皮囊中,比他平常拿的翻了两倍有余。元神真人乐令并不将这些东西看在眼中,但秦家普通子弟秦朗却是必须为此欣喜感激的。 乐令压下心中种种念头,专心模仿着少年人的神态。他双眼瞪大,露出一片极自然的惊喜神色,嘴角的翘起之势似乎压也压不住,脸颊也微微泛红。同时他深深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袋子,躬身谢道:“多谢老祖栽培,多谢族长和执事厚爱。” 秦升不疑有他,慈爱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到厢房等候,族中对你们另有安排。” 第4章:仙府 乐令目不斜视地穿过院子,在众多少年或羡慕或疑惑的目光中进了厢房。 那间厢房中已有了两个人,年纪都在十七八岁,一个满面笑容,显得十分敦厚;另一个却从心底透出傲慢骄纵之色,比他当年做魔修时还高傲几分。乐令则预先在脸上抹了一层谦和稳重,见面便招呼道:“两位堂兄有礼了。” 那个敦厚少年是从旁系支脉来的,名叫秦敛,与他也有几面交情,当下便回过礼,向他笑问:“看来朗弟也得了老祖青眼,只不知道咱们这回是能多得些丹药,还是有什么更好的际遇。” 乐令答道:“我也没敢问,但应当是不曾想过的好事。原以为两位堂兄知道,看来只好等着老祖亲自解说了。” 一旁那个鼻子翘得比眼睛还高些的少年却是族长嫡脉玄孙,名叫秦弼。这人素日便以秦休为榜样,无论什么地方一律冷脸示人,看到他就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秦休。 初时乐令还曾因这种相似而恍惚,甚至因移情而暗恨秦弼;后来渐渐也只觉着好笑——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那么个满地赝品的玩意儿,还叫他耍得团团转,险些形神俱灭? 秦弼仰着下巴冷哼一声,慢慢说道:“秦敛来自枝脉,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自幼从本家长大,难不成以为咱们秦家就只有些丹药吗?” 秦敛顿时有些讪讪,不敢再说话。乐令自然不会与这样的无知稚子计较,依旧彬彬有礼地问道:“弼堂兄莫非知道内情?可否告诉敛堂兄和小弟,叫我们也提前欢喜欢喜?” 这态度捧得秦弼心头暗喜。他依旧维持着傲然姿态,扫了二人一眼,冷冰冰地说道:“这是族中机密,岂能随意说出?不过看在你们也是我秦家精英子弟的份上,我便提点一句——罗浮宗收徒法会明年六月开启,能在此处等待的都是有望拜入内门的人。老祖是要带咱们到一处绝妙的修行宝地,再配合丹药,便能让人尽快打通玄关祖窍。” 什么修炼宝地?不会就是个建在灵脉上的洞府罢?不过黄曾州灵脉多集中在罗浮山处,剩下几条零散灵脉还有众世家散仙争抢,秦家能占住一处,也算难得了。 连这样的地方都吃得下来,倒真是有几分家底。难怪秦家对子孙如此大方,每年发下的药石比一般小宗门也不少。 乐令淡淡“哦”了一声,转头却见秦弼满含期待地盯着他们,而秦敛已惊喜得都有些发傻,顿时反应到自己演技不过关,连忙补充道:“原来我们还有这样的大机缘!我刚才都吃惊得说不出话了,咱们秦家不愧是出了元神真人的世家,底蕴就是深厚。” 秦敛也跟着夸秦家如何,秦弼眼底自得之色几乎要流出来,强自板着脸说:“这算什么。修行的地方再好,也要你们肯努力才有进步。若闭关出来仍不能打通玄关,以后便回俗世去,不要再妄想成仙了!” 乐令耐着性子夸了秦弼两句,外头又有人陆续进来,却是一男一女。男的看着已在二十出头,是秦家支脉子弟,不久前才入本家,名叫秦昱;女孩却只有十二三岁,叫做秦婉。 随着秦婉进门,秦升老祖与族长也一同走到厢房之内,房中立刻响起整齐划一的问安声。秦升的目光一一扫过五人面上,神色十分凝重:“你们都是秦家的优秀子弟,今日我要带你们去一处绝佳的修炼地锻体,指导你们早日打通玄关。但你们要发下心魔誓,绝不将此事泄露于家族之外的人,否则修为终身不得寸进!” 众人一同起了誓,秦升才算满意,捋着乌黑的长须点了点头:“咱们这就去那里,你们也不必收拾东西,每人向族长领一份丹药,这就随吾去后山禁地。” 乐令随着众人领了丹药,一路上只想着灵脉的所在。 他虽然没进过后山禁地,但曾用望气之法远远望过几回,那里只是灵气稍充裕些,绝不是灵脉源头的模样。莫不是怕人发现后争夺,用阵法隐蔽其灵气了? 他若是能毁了这处灵脉,秦家必定要衰落个数百年。纵然有秦休撑着不至断绝,短期内也培养不出多少高阶修士,不能为他提供臂助了。 到了禁地中,乐令才知晓为何后山望不出灵气——秦升领他们去的并非什么灵脉或洞府,只是一个传送阵,周围尚未安放灵石,地面上的阵纹也黯淡无光。 秦升指着这传送阵道:“此阵乃是四千年前,我秦家祖先无意在此发现的,另一端直通到一处神仙遗府。先祖便是在那座洞府中寻到许多灵石法宝,才开创了秦氏一族的基业。 “那仙府应当是被人自外头闭锁,唯有这条传送阵通传,因此数千年来,一直为我秦家独占。如今洞府中虽已无宝物,但灵气充裕,对你们突破极有好处。我带你们去那里潜修三个月,随时指点你们疑难,三月之后,无论成与不成都要回来。你们可要安心努力,不可虚负家族一片苦心!” 众人同声应下,走到传送阵中。 要毁去一座传送阵可比毁掉一处灵脉更方便。乐令心头微喜,低着头细细观察着阵纹,并在脑中计算如何更改才能堵塞这传送阵。只要他在那座洞府中打通祖窍,能调用阴阳陟降盘中的精气,他就有许多手段可用。但若回来时还不能用仙术,也就只能过后再找机会了…… 一旁族长已布好灵石,请示老祖可否立即启动阵法。秦升点了点头,随口叮嘱:“我不在门中时,万事你多担待,不要轻易劳烦彝老祖。若有危险立刻传讯给我。” 秦维一一记下,启动阵法将六人传送出去。 传送阵光芒闪动,仿如有只无形大手扯着这一老五少在黯淡无光的时空中飞行。似乎过了刹那,又似过了数日,那种被拖拽的感觉才完全消失,众人身周重新闪现出点点白色光芒。 渐渐光华落尽,重新化作一片黑暗,耳边却传来了之前不曾听过的水流声。秦升手指微动,四周忽然升起盏盏如月光般的明灯,浮在众人头顶。 随他一同来的五名弟子终于能视物,纷纷打量着周围环境。这里却是一座暗不透光的山洞,里面只有些石桌石椅,清寒俭陋。他们立足的传送阵旁数十尺处,便是一个宽不到一里的圆形水面,之前那水声便是从池中传来。 乐令依然在研究传送阵。 这边的传送阵比秦家那个更为古朴玄妙,而且阵中竟没放上灵石,只在阵旁又设了一座小阵。细究其功用,却是一座引灵阵,可将洞府间浓厚灵气导入传送阵,使此阵常年皆可使用。 这等精妙阵法,真不知是哪个大阵师设下,秦家若能得其三分传承,便不只能出秦休一个元神真人了。 他正思索该在何处下手,秦升长老便已吩咐道:“这三个月你等要好生修行。那池水中也蕴含灵气,众人可多饮用,也可在池边汲水沐浴。但池水上温下寒,五尺之下便不是锻体期弟子可承受,你们不可下去嬉戏。” 众人齐齐应喏,离开传送阵,秦升便指点他们在这石厅周围各捡小洞安身。那些山洞中似乎被整理过,衣物被褥俱全,当即便可安住。待各人都选好洞府,秦升便在池边排下五个蒲团,自己高坐在一张石凳上,为他们讲解锻体期常见的问题,以及打通玄关的要诀。 乐令并不屑听这些小道,只垂头侧耳,作出倾听姿态,便在这连绵话语中安定住心神,正式开始锻体。他鼻端轻轻一吸,将一口精纯灵气咽下十二重楼,引导灵气顺着任脉下行。丹田内的阴阳陟降盘仿佛也受了灵气引动,表面玄奥的真文闪烁流转,盘身微微颤动,发出极低的嗡鸣声。 他顺势自盘中引出一道似黑似白的阴阳精气,袅袅升到任脉中,与那道灵气缠绕在一起,一同向下方降去,如鹿拉车一般轻快地穿过任脉诸穴,直闯到任督二脉相交之处。 两脉相交之处最是娇嫩脆弱。乐令止住灵气下冲之势,放缓速度穿过虚危诸穴,而后小心翼翼地引导灵气冲向仍旧堵塞着的尾闾穴。那道灵气速度极慢,如滴水一般点点渗透向闭塞的穴道,然后在穴窍外撞得粉碎,散逸至血肉中,渗出体外。 穴脉不通,灵气便不能留驻体内。 这一口灵气完全消散,穴窍却还没有动静。乐令也不心急,再一次如法咽下灵气,用陟降盘中阴阳精气包裹着,继续冲击尾闾。 灵气破碎散逸,便再吸一口;穴窍微微松动,便将灵气压得更凝实些,朝着松动处钻探;这样冲击了不知多少回,尾闾窍中淤塞终于打开一丝缝隙,一道细若发丝的灵气已自穴中透过。 乐令徐徐吐气,调停内息,结束了这一次运功。 他身形微动,耳边便蓦然传来一阵笑声:“你这孩子好生心急,听我讲着便练起来了。下回练功之前先服一粒培元丹,将灵气凝实些,冲击穴窍不就容易了么?” 乐令叫那阵笑声惊着,以为秦升看出了自己体内阴阳陟降盘的奥妙,双手连结法印,心魔敕符也拿到了手中,险些直接出手。直到听罢这段导训,乐令才收起敕符,腹中暗骂他胡乱说话吓人,面上却是一派感激,拱手答道:“老祖讲得太过精妙,我忍不住便试了起来。多谢老祖提点,我这就服药试试。” 秦升得意地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劝道:“还有三个月工夫,不必这般心急。你运功这半晌,难道不饿么?还是先吃下辟谷丹再练。” 一个金丹老祖竟这么关照未入仙门的弟子,哪像个做人尊长的模样?怨不得把秦休惯得忘恩负义,不识好歹!乐令又挑出秦家一条不是,再加上方才被他吓着,腹中满是郁气,哪还觉得出饿来?那辟谷丹也又干又涩,不好下咽,他嚼了一口,便嫌弃地到池边掬水送服。 一口池水下肚,他却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这洞府中灵气分明是从地下,也就是这池子下方升起,池水中灵力更浓,像是有灵脉在下头的样子。既有灵脉浸染,水就该有几分灵泉的性质,灵力浓淡不提,总要得精、纯、平、顺四字。可这水中灵力怎么倒显着杂乱粗糙,连这味道都有些怪异? 第5章:入仙 他深吸了口气,细细体味其中灵力,只觉着精纯清澈,正是真修洞府中应有的感觉;再掬一捧水尝尝,那种混乱粗糙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可惜他现在还在锻体期,仅凭肉身分辨灵气细微差异,却还有些困难。 乐令不自觉地看向旁人。秦家那几个小辈也都喝了水,却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感觉出异样的;而秦升虽不饮水,却也一直鼓励他们饮用池水,或以池水沐浴。那些未入仙关的小辈就罢了,秦升到底是真的感觉不出水中灵气混乱,还是觉着这点问题不会影响小辈修行,才一直不提此事? 他又舀了捧水慢慢喝下,感觉着水中灵气在体内散开,渗入血肉之中,渐渐散至身外。其中粗糙杂乱的细微灵气因为无法进入经脉,早早就散逸出去,确实不影响后头运功。 罢了,秦家的洞府灵气混杂与他有什么关系。不影响他修行就是了。 乐令也就放开此事,稍稍止渴后,便取了一粒培元丹服下。那粒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精纯药力顺着舌底灵池滚落,直流入丹田。 他连忙引导那股药力丝丝化入经脉,与吸入的灵气凝结,化成一股浓如胶质的灵力,重新冲击尾闾间淤塞的杂质。那道灵气在穴窍中反复撞击、吞噬,一点点将杂质带离穴窍,自肌肤毛孔中排出,不知重复多久,终于将尾闾穴彻底打通。 尾闾之上,还有夹脊、玉枕二关。三关通透,才能使精气顺利升上泥丸。乐令顾不得欣喜,继续驾驭着那道灵气,一心一意地冲击下一道关窍。 洞中灵气极浓,又有丹药辅助,更有金丹宗师随时讲解疑难,众人修行进度都比平日快了数倍。乐令正埋头打通穴道时,那位态度骄人、天资也同样骄人的秦弼已扣开祖窍,正式踏入仙关;而到乐令锻体圆满时,五人中年纪最长的秦昱也打通了玄关,进入炼精化气期。 秦升喜不自胜,传授了两人炼精化气的入门功法和几个低阶仙术,叫他们尽量利用此地灵气浓郁的环境,壮大体内先天元精元炁。 此时距离三月之期却只剩下二十余天。 乐令胸有成竹,必定能在这几天里突破;那小女孩秦婉又懵懂无知,也没什么紧张感;而一向老实敦厚的秦敛却有些坐不住了。他与秦弼一样,来此前就已锻体圆满,如今两名堂兄弟先后突破,只有他自己还找不到玄关的所在,心中焦虑难安,修行中频频出岔。 这副样子秦升老祖都看不下眼,叫他先放缓修炼,静一静心。 秦敛不敢违逆老祖的意思,盘坐池边休息,眉头却是越皱越深,双目直勾勾盯着还在冒出袅袅灵气的池水,许久才忐忑问道:“老祖,水中灵气更充足,若是在水中修行,会不会快些?”秦升双眉一轩,厉声喝道:“胡闹!绝不可如此!”欲再说他两句,心头却忽然一动,撇下秦敛,从随身法宝囊中拿出了一张传讯符,将一点灵气送了进去。 那张灵符中立刻传出族长苍老而响亮的声音:“老祖,三日后罗浮派要为秦、云二位真人举办合籍大典,请老祖回来参加。” 两位真人正式办了合籍大典,就等于他们秦家又多了一个元神真人臂助,却是对秦家极有利的大好事! 秦升惊喜至极,当即长声大笑起来。这笑声中还掺了几分金丹威压,将正在修炼的四名少年一起从玄之又玄的状态中压了出来。唯有秦敛之前并未修行,也听到了传声符中的音讯,当先起身行礼:“恭喜老祖,秦休真人与云真人合籍后,我秦家必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乐令修行被人强行中断,脑中本还是一片空白,但听到那句“秦休真人与云真人合籍”,却立刻清醒过来,只是兀自不敢相信,抬起头来望着秦升问道:“老祖方才是说……” 秦升呵呵笑道:“傻孩子,莫不是没听清秦敛的话?我秦家的元神真人秦休与明性峰洞渊真君的高足,云铮云真人合籍双修了!” 乐令眼前突然一阵发白,体内已导入经脉的灵气也隐隐紊乱,一股灵力忽然自丹田中无序地旋转起来。他强行压下身内种种不适,僵硬地低下头,喃喃自语:“合籍双修。” 那云铮不是与秦休一同围杀他的那小辈么?他怎么会与秦休合籍?他们怎么能是道侣! 心绪缭乱之下,乐令再也无力维持体内灵力流转,一股灵气压抑不住地自经脉中刺出,划伤内腑,鲜血也直涌上喉头。 秦升却没注意到他的不适,只以为他是在奇怪两人都是男子,怎么能办合籍大典,便笑着解释:“我辈修真之人寻找道侣,与凡人那种娶妻生子、绵延世系的想法大有不同,更看重志趣是否相投,修行路上能否互相扶持。只要两人在一起时能互相参详功法,共同追求大道,又何必在意是男是女?” 乐令昏昏沉沉地听着这话,每听一句心头就似被狠狠刺了一刀,体内灵力也左冲右突,无法平息。他默默咽下一口鲜血,无声地念动拂魔咒,将盘绕心间的魔念驱散。然而那些魔念璇灭璇生,似乎永远也驱不尽,化作秦休的模样在他心中舞动。 呵呵,原来如此。 秦休那新人模样似乎挺俊俏,本身法力也不弱,还是个合道真君的弟子,可不是最佳的道侣人选?更远胜过自己这见不得人的魔头。有了这么好的道侣,他自然再也不需要自己奉上真元,也不需要魔门所出的法宝飞剑,反而嫌自己挡在他与新欢面前,会影响他的大好前程…… 真是……好个聪明人!难怪能在短短两百年内便结成元婴,还成了罗浮宗内门长老,坐拥罗浮七峰之一的问道峰…… 乐令心头满是怨恨,一手按在心口,指尖深深陷入层层衣物,险些连肌肤都抓破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耳中嗡鸣声才止歇,重新听到秦升的话语:“三日后合籍大典便要开始,我先回去准备一下,待结束后便回来看顾你们。秦弼、秦昱,你们已是仙道中人,当起表率作用,好生督促众人修习。尔等皆当努力,七日之内,我便回来再查验你们的进境。” 除了乐令,其他人皆欢喜地答应了,恭送秦升离去。阵法光芒再度亮起,秦家老祖的身影在阵中虚化、破碎,到光芒洇灭时便告消失无踪。 乐令再忍耐不住,掩面将一口鲜血吐到了地上,跌跌撞撞地坐回蒲团,专心压制体内暴动的灵气。 ——他尚未重回秦休身边,更没叫那两人尝到身死道消之苦,怎么能就此死去! 这一点执念压倒一切心魔,终于让他恢复了正常的修行状态。他全力压制着经脉中狂暴的灵气,一道平和雄浑的元精之气却忽然自他泥丸宫中透入,顺着身后督脉寸寸流下,一路包裹着不驯的灵力。有这道精气相助,乐令便也不再忙乱,沉下心将经脉中逆乱的灵气归拢,引导那股精气在他体内运转周天,复归泥丸。 这两股气息在他体内流转数个周天,之前逆乱的灵气终于复归平静,储于丹田之内。乐令轻轻吐息,觉出头上那只手掌已然撤去,便睁开眼去看是何人助他。 朦胧目光中,只见一个白衣少年下巴高高抬起,缓缓背转向他,冷淡地说道:“既然天资不足,就不要强求突破,免得出了岔子还要劳旁人费心。” 秦休? 乐令双目暴睁,在看清他的容貌后却又黯然闭上了眼。 这身姿、这神情真像秦休。可秦休只会嫌他死得不够彻底,怎么会在他困苦之时援手?就算这少年生得再像,也不是与他纠缠数十年的那个人。他微微苦笑,抬手作揖:“多谢堂兄援手,是我操之过急了。” 秦弼冷哼一声,并不回应,昂首走回自家蒲团处继续修行。乐令也放下手,神情同时冷淡下去。不论秦弼态度如何,得到这番相助,他们之间便结下了因果,将来还要想法子还了…… 不过是个初入仙关的少年的因果,算不得什么。眼下首要大事是提升修为,别的不消多想。 乐令闭目敛息,再度沉入虚寂之中,静静地感受着自己体内脉络。此时他心中一念不起,将体内元精自两肾之间的穴窍调出,在任、督二脉诸穴中循环流转,无止无歇。 经脉中元精升降渐渐运转自然,不再需要他的引导。乐令心头愈发清明,体内元精、元气、元神或在经脉中运转,或潜藏于脏腑之内,隐隐散出光芒,于黑暗之中清晰可辨。 极度寂静之间,体内渐响起元精汩汩流动的声音。随着这声音响起,元气、元神也似应和着这声音,同时嗡鸣起来。经脉、脏腑、骨胳齐齐震荡,就连虚空也似跟着震荡起来。 一声玉石碎裂似的清响蓦然响起,虚空之中猛然绽放出一点光明,犹如通透琉璃般照亮四周虚无黑暗。这点光明霎那间便暴涨数十百倍,一点点侵吞虚空。无数清脆爆响在他四肢百脉同时爆开,全身穴窍俱开,与这一点光明通透之处相连,经脉也被照得通透澄明,清静坚固。 乐令心中忽然充满空明喜乐之意,一点宁定安详的智慧之光于心头徐徐绽放,仿佛一切痛苦忧虑都已离他远去,只剩下一片寂静深远的自在安宁。 一片清净喜悦之中,体内流转的元精自经脉穴道中齐齐涌出,投入虚空中那一点光明透澈之处,在其中化成一道精气漩涡,绕着核心不停旋转。 丝丝缕缕的后天真精在运转中剔除杂质,化为先天元精。如同钟鼓乐音的清脆爆响声渐渐止歇,肉身与虚空的震动也逐渐平缓,唯有那道穴窍存于虚空之中,流敞着阵阵玄妙的韵律。 百脉之祖,玄关一窍,终于打通! 第6章:黑蛟 玄关祖窍一通,便是一只脚踏入仙关。从此便不再只能用些道法小术,而是真正的窥见天道,推开长生久视的仙真之门。 体内精炁震荡完全止歇,玄关静静显化在一片虚无当中,仿佛自亘古以来便一直存在在彼处。 从前如臂使指的神识终于重新出现在识海。乐令潜沉心神,将一道神识探入静静浮在丹田中的洞真阴阳陟降盘。 神识才探入,就似在眼前演化了一片阴阳初辟,混沌未分的莽莽洪荒。陟降盘中阴阳清气互相纠缠混杂,无前无后、无始无终,弥漫在那处世界。盘中层层遍布着一个个充满古朴玄妙意味的道种文字,其外更包裹着种种玄奥繁杂的符纹,形成禁制,似乎看一眼便能令人目眩。 最外层那一道禁制上,却隐隐闪动着一点与他真灵相连的光芒,那光芒是由两个道种文字互为表里连成,细看之下,那两个字却正是“阴”“阳”二字,时时颠倒翻转,在这一层禁制中枢不停运转。 正因掌握了这最外一层禁制,他转世以来,才能利用盘中阴阳精气修补凝炼魂魄,只花了十几年便将一点残破真灵修补完全,再度踏上仙途。乐令将那道神识重新勾连上了他转世前印下的神识烙印,将第一层禁制重新祭炼一番,便又埋头祭炼下一层禁制。 随着他掌握宝禁层数增加,那阴阳混沌未分的世界一再变化,阴气下降、阳气上升,阴阳相藏,终于生成两仪。而两仪再度运转衍化,阳气动而化为少阳与太阳,阴气静而生成少阴与太阴,衍化四象。直到他炼化第三重宝禁,阴阳陟降盘中四象初衍八卦,他体内精气终告匮乏,无力再炼化下去。 乐令将神识退出陟降盘,略略调息一阵,心头微动,一道神识便从体内扩张至体外,如湖水波纹般从身上一圈圈扩散至远处,不需借耳目之功,便将整个仙府内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这座仙府的规模形制,各处摆放的桌椅寝具,中央灵池之下混乱燥动的灵气……灵识扫过池边,忽然看到远处秦敛跪在池边,手探到水中不停撩拨,犹豫了一阵又将腿也放了进去,最后一手撑着岸边,整个身子一点点浸入了水中。 那行动无声无息,身旁的人又都在专心修行,并无一人发现。 唯一不在修行的秦弼却不知为何正坐在他对面,双膝盘坐、瞪着眼细细观察他的行功状况。神识中扫到的秦弼却和平日表现大不相同,明澈双瞳中倒映着他盘坐在蒲团上的身形,神色微嫌紧张,褪去了不少那种自视过高的冷傲。 此人后来并没回去修炼,反而坐在这里为他护法么? 乐令心中淡淡叹息,忽然生出种失落感——这样的神情,可就不像秦休了。 此念一起,他寂静空明的心境猛然破碎,双目缓缓睁开,嘴角却已先行凝出一抹诚恳的笑容:“多谢堂兄为我护法,我这回能打通玄关,全赖兄长相助。” 秦弼嘴角立刻紧紧抿住,下巴微微昂起,那点关切都消失无踪,重新化作一派冷漠高傲:“我没帮你什么。你不靠凝炁丹就叩开了玄关,资质、悟性也算是不错,是我秦家子弟应有的模样。以后也要勤加修炼,不可生出自满怠惰之心。” 乐令点了点头,只觉腹中饥渴难当,伸手摸了摸法宝囊。秦弼鼻间又透出一道冷哼,左手姆、食二指拈着一粒丹药递到他面前,另一只手则摸出一只葫芦扔到地上:“你这一入定就是三天,这么久不进饮食当然要难受,快把辟谷丹吃了,免得饿出病来,老祖要怪我照顾不周。” 乐令确实渴极了,道过谢便将辟谷丹扔进口中,掰开葫芦嘴,扬头喝了起来。待他放下葫芦,秦弼便正色道:“你既然已经打开祖窍,我就代老祖授你些基础仙法。” 受他相助抚平真气所结下了一点因果并不算什么,但功法却干系前程,此时若从他手中受了功法,这因果便要越结越大了。乐令正欲推托,秦弼已从随身豹皮囊中拿出了一道灵气流转的符箓,淡然说道:“你初入仙关,讲些太难的东西你也听不懂,我便交你如何运用灵识,驱使仙符……” 话未说完,一道暴烈的灵气忽然自洞中灵池上升起,水浪高高涌起,化作一片白沫撞在洞顶,而后扑向他们这些正在池边修炼之人。 秦弼脸色急变,一把扯起乐令,只说了声“快跑”,便转身呼喊道:“秦昱、秦……”直向湖边还在盘膝入定的两人跑去。 波浪越翻越急,一丝淡淡血色已自地面水中渗了出来,染得池外一片地面殷红。那两个还在修行的秦家人也都从玄妙之境中清醒,被兼天巨浪骇得连声惊叫。年长的秦昱倒还清醒得早些,抱起已被吓晕的堂妹,转身便向数百步外的暗洞逃去。 乐令避开水流,目光转到暗淡血色洇开之处,一具已破碎不成人形的尸骨正随着涌到地面上的水波浮动。池中喷涌出的水流越发湍急,大股阴寒凌乱的灵气也随之涌出,将洞中温底降得极低,直透过单薄春衣侵上体肤。 他的神识已探入水下,却被体内的灵气所阻,只能见到水下几尺之内的情形,再往下去便只能探得一片漆黑阴暗。然而在他能看到的那段范围之内,一个粗有数人合抱,头顶光滑坚硬之物正扭曲着缓缓上升,每上升一点,洞府中灵力便更混杂一点。 乐令终于辨认出之前在水中尝到的杂乱灵力和淡淡腥气,便是从那东西身上散发出来的。 只凭它搅动池水的威势,便绝不是自己现在这境界可比的,就是再搭上剩下那几个小子,也只是白白送死。乐令打定主意,宁可叫秦家长辈生出疑心也要先离开这洞府,当机立断扔下远处三人,转身便向传送阵方向奔去。 一步跨出,一道汹涌水流忽然向他身前袭来,阻挡住他前行之路。 外头秦弼已拉着那两人到一处小洞中躲避,见乐令被困水中,神色乍然扭曲,人已向他这边跑来,边跑边厉声喝道:“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到旁边避一避水!”又骂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地脉有了变动?秦敛躲到哪去了,从方才就没见着那家伙,真不叫人省心!” 就在他呼喝之间,一道巨大黑影已分开翻涌不休的池水,向着乐令直扑过来。 乐令身形猛然后撤,从怀中掏出一张来之前新领的雷符,一面掐诀诵咒,一面将灵气注入符中,挥手便向那东西头顶扔去。 一道不算粗壮的银色雷光在洞中猛然炸开,水中杂乱的灵力被劈散,他的神识也终于能看到那黑影的真形——那是一只蛟。其头顶光滑无角,双目如夜明珠般散发出幽幽光芒,身上只生着四爪,爪间与身上还紧紧勒着极粗的链子,将它牢牢缚在池中,不能完全离开那水池。 什么仙人遗府,不过是哪个仙人关押蛟精的地牢罢了。就是秦家人之前从这里取到的灵石与法宝,说不定都是用来组成阵法,困住这妖物的。数千年来有秦家相助,洞府中禁制法宝渐少,这妖孽身上锁链的束缚威能也随之削弱了。 乐令又冷冷看了一眼秦敛浮在水上的碎尸,暗叹一声:如今又有愚人自愿送入水中做了这孽蛟的食物,它吃饱血食,恢复了力气,自然能挣扎出来了。 雷电清光还环绕在黑蛟身上,“滋滋”作响,那妖物血眸开阖,竟似毫无畏惧,更将前爪抬起,将那粗链迎向雷光,欲以雷光炼化锁链。 这怪竟还有些灵智。 乐令眉头紧皱,从法宝囊中掏出剩下的那张灵符,一道灵气探入,便要再度发动符咒。就在此时,一道细若微尘,却偏偏带着无限冰寒之意,远远就要冻住人体四肢百骸的气息忽从湖中飞出,直奔他袭来。 这道寒气冻得乐令四肢微觉僵硬,连他注入灵符中的灵气几乎都要冻住,激发不出其中法力。他身形微颤,体内元精全力运转,从阴阳陟降盘中抽调离火精英融化寒气,手中灵符却还如一张废纸,毫无反应。 有一道雷光猛然亮起在那黑蛟头顶,身侧忽有人扑了他一把,将他压到地上,险险避过那道寒气。头上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厉声喝道:“你痴傻了?怎么不听我的话,到小洞里来躲一阵!” 秦家这小儿为何又要过来援手? 大难临头,不是有他在此送死,那三人才好逃脱么?乐令眉头微锁,眼角余光扫过湖上,又见到那黑蛟向他二人直扑过来,之前秦弼发出的那道雷光却是还在锁链之上闪烁轰鸣,更显得威势赫赫。 秦弼连忙起身挡在乐令前头,在自己身上加了一道防御符咒,指尖精气透入灵符,一道凌然剑气在空中虚凝成形,向着黑蛟当头劈去。 那道剑气凝成一柄巨型飞剑的虚影,自黑蛟头上浅浅划开一道血口,却后继乏力,无法再深入下去。剑气与黑蛟在空中以蛮力相抗,竟这么僵持了两个呼吸。 乐令站在后面看那一人一蛟相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要紧事——那黑蛟竟始终没用过法术!就连之前袭向他的阴寒灵气也和水中灵气一模一样,只是凝练许多,绝无妖物气息。莫非此怪被锁练锁住,连法力也发挥不出? 秦弼见剑符奏了功,欣喜之下抬手便施展了自己新学不久的火法,指尖闪出一道纯白火光,直射向黑蛟,同时倒退一步,拉着乐令便要去外洞躲避。两人手指才刚触到,那头黑蛟便已撞碎剑气,挟着无限阴寒水气向着他们冲来。 乐令来不及多想,一把将秦弼推向后方,厉声喝道:“快去传送阵等我,我拦得那怪物一阵,就得立刻离开这,你以为咱们能拖到秦……老祖回来么!” 第7章:魔功 黑蛟长声嘶叫,巨大的身体在池中翻滚扭曲,震得整个洞府都随之晃动。 空中弥漫着阴寒水汽,呼啸盘旋,吹得秦弼举步维艰,甚至无法在水雾中看清乐令的身形。他心神也有些乱,听了乐令的命令便返回去找三名同族;而秦昱则已听到乐令的喝声,抱着幼妹到了传送阵上,正想尽办法启动阵法逃脱,全然顾不得湖边还有人正与黑蛟相持。 乐令也不去管后方的情形,深吸一口气,调出更多离火真精,强忍经脉烧灼感,将其在经脉中疾速运行,抵抗外界寒意。待体内寒气稍退,他便将经脉中元精逆行,重运起魔门功法。 ——堂堂元神尊者,就算一时失去法力,又岂能连个小小泥鳅都应付不了,还叫仇人家的小辈相救! 虽然没有了苦修千年的肉身和元神,但他对道法的领悟和斗法经验还在,运用起来仍旧有章有法。他左手虚握,如挽弓般举到面前,右手从怀中摸出多年来拘役心魔的那枚敕符,将元精送入,符上便散出一道朦胧血光。 那黑蛟睁着血红的双眸直盯着他手中光芒,却是不闪不避,继续向他撞来。 乐令分出一丝灵识探入阴阳陟降盘,调出一道锋锐的兑金精气,透入右手经络。他手臂平平举起,三指拈住敕符,锋锐清澈的兑金精气自指尖透出,裹着役魔符,化作一道淡淡金芒,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直冲向黑蛟头顶被秦弼那道剑气所伤的血口。 那敕符上道道血色符纹皆是他多年来拘束的心魔所化,离开乐令的手指后便被空中血气激发,上头浮现出无数道细微的淡灰色魔影。那些魔影发出无声的凄厉呼号,引导兑金精气在空中回转,紧咬着那条妖蛟的伤处不放。 黑蛟似乎颇有灵性,想避开那魔符,可符上泛起的魔影却死死咬住血腥气味,如附骨之疽般紧随。凭着空中淡淡血雾饲喂,那些淡灰魔影颜色次第染红,几条颜色深些的血影已能伸出无形的身体,触到蛟头上那条血痕中。 锋锐无比的兑金精气终于钻入妖蛟血肉之中,发出丝丝令人齿酸的钻磨声。黑蛟长啸一声,巨大的头颅四处甩动,掀起重波叠浪,长长的嘴已探到池外,锋利的獠牙几乎咬到乐令。 心魔已渗入黑蛟体内,这就够了。乐令仰头看向暴戾妖蛟,面上却忽然凝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他的相貌隐隐也发生了一丝变化,似乎有光芒在肌肤中流转,色泽如桃花初绽,温软醉人,原本温雅清秀的少年面容陡然妖艳起来。那双眼里似流泄出万千最令人沉迷的欲望,只需看一眼便会深陷其中,直至本身意识与灵性皆被消磨殆尽。 他的脚下也踩着暗合魔韵的玄妙步伐,举手投足间皆流动着丝丝魅惑之意,脚步似快似慢,在湖畔带着血色的浪花中趋退自如,犹如踏云而舞,姿态极为轻盈曼妙。 魔门功法,即便只在初入门时也有许多玄妙可用。 乐令此时修为尚浅,不敢召唤域外天魔,只能用自身精血为饵,做出种种天魔之态,以秘法吸取秦家众人心中恐怖、憎怨、念生畏死等欲念,并连其中滋生的种种阴魔一起截取过来。那些阴魔被他引到识海中饲育壮大,并以秘法拘役,在魔念核心植入一点神识以驱使阴魔。 他聚精会神的盯着湖中黑蛟,背向秦家那三人,一步步向传送阵方向倒走而去。行走之间步伐姿态不仅美妙,每一步落足处更生出了许多无形无质的细小阴魔。 这些阴魔虽然风吹即散,难得存活,但一旦被黑蛟触到,便会与纠缠在它真灵中的魔念融合,更有力地蒙蔽它的灵智,使它的力量虚耗在幻象当中,无法有效地攻击。 妖物的灵智虽开,对心魔沾染的抵抗能力却是极低,心魔浸染之下,黑蛟那双血色竖眸中只剩下一个天魔化身般动心摄魄的身影,一举一动都牵得它心魔大作。它体内魔念感乐令身上魔气,和黑蛟心中执念,于它识海中化作了一个略具人形的虚影,而后经种种幻化,愈见完美魔魅,也更像乐令此时的模样。 黑蛟长啸一声,一次又一次向岸撞去,身上的鳞甲被铁链勒得翻转破碎,深深陷入血肉中。地上漂荡阴魔在乐令神识指挥之下,趁机探入那些伤口,继续侵蚀它的灵智。 阴魔中包裹的灵识探入,乐令便能随之看到黑蛟识海内魔气翻腾之状。可惜他修为太低,灵识维持不了多久,不然此时便可将灵识植入这恶蛟的真灵中,收服它当座骑用了。 乐令微微叹息,指挥阴魔继续侵染黑蛟灵智。同时将经脉中运转的精元强行驱散,以拂魔咒法洗涤识海,化去其中还在衍化的阴魔,准备回到秦家人的身边。 他倒不怕这些小辈能看出他的来路,但秦家还有个好管弟子闲事的金丹宗师,回去后必会来盘问他们在洞中的情形。启动传送阵将回秦家一事已有些冒险,万一叫人看出他身上魔功痕迹,更容易引起麻烦——将来只怕连进罗浮修仙之事也要出变故。 他正在散功,眼前又突生异变。 那只黑蛟身形骤然缩起,体内透出丝丝妖气,锁链缠绕处发出滋滋声响,一寸寸烙入肉中。而这黑蛟的鳞片却自锁链与蛟身交缠处缓缓淡去,身形也急速变化,转眼便化作一名玄衣玉冠,相貌威严俊美的男子。唯其眼中一双瞳孔还是细长竖直,隐隐透出血光,仍旧不大像人。 它脸容木讷,鲜红的嘴唇微启,发出一声并不连贯的嘶吼:“你……留下……是我的……” 乐令终于动容——这样能完全修成人形的蛟精却是比普通蛟类值钱得多!若能彻底收服,无论是看家护院还是当作坐骑,都能让主人面皮生光,比天生异种的灵兽也不遑多让。哪怕是他做元神真人时,也没能豢养一头这样的灵兽,如今好容易见了这妖物,却没有能力收服…… 更可惜的是,这洞府中的传送阵马上就要被他毁去,以后再也不能来了。 乐令满心遗憾地看着蛟妖,步伐却坚定如初,毫不迟疑地倒走向传送阵。那黑蛟见他愈行愈远,猛然长啸一声,用力将右臂抬起,指尖微微一弹,将一片碎雾弹向乐令。 那片碎雾中心,却是一颗圆润剔透的珠子,弥散出丝丝玄阴水气,去势迅若惊雷。 乐令虽然早已用神识看出他的动作,身形却跟不上,极力撤身,却还是避不过这珠子,被其正打中左胸前的灵墟穴上。那珠子似无实质一般,直接化入他穴道中,将半身经脉肌骨瞬间冻住,就连一直在体内运转的离火精气也被冻住。 蛟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上寒气蔓延,细细的瞳孔又收缩了一下,其中流溢着种种欲望,伸出细细舌尖舔着嘴唇,高声嘶叫:“我的……回来……” 乐令却是绝不会主动走向它。他僵硬地向后小步迈去,神识沉下丹田,自阴阳陟降盘中调出坤土真精,一点点包裹向那颗有形无质、散发出阴寒玄阴水气的珠子,同时更调出离火真精融化经脉中寒气。 然而以他此时修为,纵使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体内经脉被渐渐冻住。乐令的脚步越来越缓慢,每迈一步身形都有些趔趄,上半身肌肉也都已经僵硬,想回头看看传送阵还有多远都做不到。 就在他艰难退后之际,空中忽又有一道剑气横贯,砍向黑蛟所在之处。他的腰际忽然被人抱住,一只手已扣在他略无知觉的手上,横拖倒拽,将他拽向传送阵。 乐令不能扭转头去看那人的相貌,但耳畔清傲冷淡的声音却是直接表明了来人的身份:“传送阵启动不了,我先带你去洞外避一避,咱们四……咱们聚在一起,总能熬过这两天。等老祖回来……” 乐令低声道:“我记下了……开启阵法……的法子……”他连舌根都冻得麻木,说话断断续续,十分困难。 秦弼紧皱眉头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冷,难道是受伤了?不要多说话,我带你去就是了,你叫那黑蛟冻成这样,不回去会不会……你别多想,我定能把你平安带回去……” 他揽着乐令走了几步,上半身已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冻得麻木,却还尽力将自身元精送入乐令体内,帮他运转周天,驱散身上寒气。 一直守在阵上的秦昱见他们二人回来,已急不可耐地扑上来问乐令如何启动传送阵。乐令尽力转动颈项,向传送阵一角点了点下巴,声音艰涩微弱:“向那处阴阳相抱的云纹中注入灵气……不需先天元精,只要……这空中的普通灵气……” 他一面说着话,左手五指却是在袖中轻掐了个不甚规矩的法诀,右手已摸到之前被冻得灵力无法运转的那道雷符,将一点神识印在其中,又自阴阳陟降盘中调出一道精纯的震木精气,虚虚包裹在符外。 秦昱依言将灵力送入云纹,传送阵外终于亮起了点点白光。众人都松了口气,连震耳欲聋的妖蛟嘶声都似乎遥远了许多。 秦弼依旧搂着乐令,专心将体内元精送入他体内驱寒,那小女孩秦婉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而秦昱正沉浸在逃生的激动之中。也就无人注意到,白光点点消散之前,一道包裹着清亮雷电光芒的黄纸道符从传送阵中飘荡而出。 那道纸符在传送阵外盘旋数周,待白光彻底消散后,便当当正正飘落到方才秦昱注入灵气那一点上。 在蛟妖撼动山岳的啸声和撞击中,一道精纯而蕴含生机的雷电猛然自符上爆开,又引动了符中封存的蕴含灭魔之性的真雷,化作道道银蛇劈在阵纹之上,在其间浅浅刻下了一道新的纹路。 只多了这么浅浅一划,整个传送阵的阵纹便显得呆板而毫无生机,再不复之间令人赞叹的精巧灵动。 第8章:心动 点点白光落尽,众人终于又感到了久违的温暖春风。秦婉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秦昱也站起身来向外奔去。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两位堂弟还在背后,连忙回头安慰道:“我这就去找老祖来为两位堂弟治伤。” 秦弼头也不抬,冷哼一声,对那两个跑出山洞的人视若无睹,仍旧将手按在乐令胸前输送元精。那只手其实已被寒气冻得麻木,手臂外也附上了一层薄薄寒冰,将这手与乐令的身体一同裹住。 体内寒气太盛,就是他再咬牙坚持,体内的精元也运转不动,无法再像方才一样运功驱寒。然而他还如方才一样抱着乐令的上身,以自己的身体为垫,叫乐令不至于躺在冰寒地面上。 秦弼轻轻吐息,喷出的寒气弥散成一片细雾,轻拂到乐令的脸上。每一次呼吸,他就觉着身上寒意更重了一分,肌肤血脉甚至内腑似乎都被冻结起来,若非他还能运转元精护住心头,现在说不定就冻死了。 他只是碰到这寒气便已被冻成这样,眼前半身皆已笼上冰霜的堂弟又该如何? 他心中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时把工夫花在寻找那三人身上,而没在池边当先对付那黑蛟。这么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少年,又只刚打通玄关,连一道仙术也不会用,竟能舍弃性命,替他们拦住恶蛟攻击…… 秦弼低下头看着乐令沉睡般安宁的脸庞。这张脸上还有些稚嫩的痕迹,五官已是十分精致俊美,眉眼微微向上扬起,双眉中蕴含着一股凌厉气势。可他醒着的时候,神色永远谦和从容,看不出一丝骄人之意,眉目中的神采俱都被那温煦的态度遮掩,也因此,自己之前才不曾注意过他的模样。 无论怎么看,这位堂弟都清朗俊逸、神姿高彻,超然风尘之外。可之前在山洞中,他自一片寒雾中影影绰绰见到的背影,怎么会有那种令人着魔的魅惑姿态? 重新回忆起雾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时,秦弼仍有种挥之不去的惊艳感。他低下头细看着怀中修长纤细的少年身体,试图从其中重新找回那时的悸动…… 不对! 他怎么竟险些忘了,如今怀中的人是他同族堂弟,绝不是该生出这等念头的对象! 秦弼猛然抬起头,深吸了口气,肺部因寒冻生出的痛楚终于让他冷静下来。他放开神识探向洞外,可惜此处似乎有什么禁制,神识被禁锢在三尺之内,无法看得再远。可这三尺之内,却是一片寂静,连点声音都听不到。 秦昱怎么还没把人叫来? 他看着怀中覆满冰霜的人,咬紧牙关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洞壁旁,以石壁支撑身体,向洞外挪去。仲春温暖却不眩目的阳光照到他眼中那一刻,秦弼终于见到了匆匆赶来的一位筑基期长辈。他心中一松,身上也失去力气,抱着乐令缓缓滑坐在了那座山洞边缘。 两日之后,去罗浮参加合籍大典的金丹老祖秦升与族长才赶回来。 秦弼的冻伤虽然看着严重,但也只是外伤。老祖回来之前,家中那位筑基长辈便已替他用过药,治得差不多了。唯有乐令被玄阴真水精华侵体,寒气已在胸口灵墟穴中扎根,秦家那名筑基修士也是无能为力,只先以丹药吊着他的性命。 秦升回到家中听闻此事,便召了自洞府回来的三人,将当时情况从头到底细细询问了几回,更反复推敲其中细节,终于得出了当时真相:“这数千年来池中也也偶有波动,但因水下灵气杂乱,难以探得真相,先祖们也只以为这是地脉变动引发,想不到那洞府灵池中,竟还困着一只蛟妖。想来那时是秦敛求成心切,私自到池中修炼,才会引得那蛟醒来,害了自家性命。也亏得妖蛟身上禁制未破,不然你们这几个家族精英弟子可都要埋骨在那山洞里了……” 他边说边叹,秦弼心中却是焦急难耐,忍不住当场跪倒,打断了他的话:“老祖,当日是秦朗孤身与蛟妖相抗,令我等有机会逃生,如今他被寒气所伤,请老祖出手相救。” 老祖自然答应,带着众人走到乐令独居的小院中,看到了几乎已冻在冰壳之中的乐令。他将神识探入乐令体内,原本成竹在胸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倒吸了口气:“他经脉中有一滴至阴至寒的玄阴水精,而且其中寒气已与经脉、真元冻在了一起。若强行将水精取中,容易伤到经脉,断送他日后修行之路。” 秦弼悚然动容,连连追问:“可若不救治,他这样会不会冻伤内腑?将来会有碍修行么?” 秦升将真元送入乐令体内,强行化解了一段寒气,便摇了摇头:“他才入炼精境界,肉身太过脆弱,需要时刻温养心口,保住他心头一点真阳,然后以火性灵力慢慢化解玄阴真水之气。我记得藏宝阁还有一块十炼真阳暖玉,内蕴地火真精,每日佩带,或可借玉中火精消磨寒气吧。” 秦升并未提及,这玄阴水精若是由他亲自来取,是可以取出的,只是这样会消耗他太多功力,仅仅一滴玄阴水精的价值又不足弥补。 如今那座仙府出了事故,以后弟子晋阶不能再借助其中灵气,速度便会慢上许多。秦家若要恢复那魔修杀来前的兴旺之象,几乎全要靠他一人支撑,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才入仙关的小辈虚耗元炁。 而眼前这些子弟当中,秦朗已是半个废人;秦昱……生死关头抛弃兄弟,只顾自己逃生,就是再有才华,将来也指望不上他照顾秦家;秦婉心性也差了些;将来最有前途的,便是秦弼了。 秦老祖已定下了将来栽培的方略,便放下旁人之事,对秦弼笑了一下,慈爱地说道:“一会儿你到藏宝阁选两件法器,明日起到明经阁每日翻阅家中所藏的书籍,一年后罗浮收徒法会,你绝不可落于人后。” 秦弼立刻躬身答应下来,目光却扫过静静躺在床上的乐令。他向老祖求得了照顾乐令的机会,亲自去藏宝阁取了十炼真阳暖玉,放在那片已冰冷得无处落手的胸膛上。 这块暖玉的效用真是大得出人意料,才一放上,寒气最重的灵墟穴上就泛起了一丝寒水精英也压不下去的精纯暖意。那暖意更透入穴道,冲过层层阴冷寒气,一点点化去体内寒冰。 此时乐令正全力运转元精,调动阴阳陟降盘中精气包裹那滴正散发出无穷寒气的水精。得了这暖玉之助,体内元精运转得更为顺畅,经脉中所能容纳的精气也比之前更多。那暖玉中的地火之力柔和纯淬,透入体内的暖流更不伤经脉内腑。乐令感觉到其力量,便收起离火精气,转而将北方坎水精气调出,一丝丝包容化解那滴玄阴水精。 秦弼修行之余倒是常来看他,偶尔还以自身元精化解他体内寒气。如此日日消磨,乐令消化那水精的速度越来越快,那滴玄阴水精外已厚厚裹了一层坎水真精与坤土真精,其上散发的寒气也被削减至微乎其微,不再影响体内气血元精运转。 只剩下最后一步,这段日子的辛苦便可结束了。 他小心翼翼地以元精包裹着玄阴真水精英,将其推入丹田之中,而后神识勾动阴阳陟降盘,触动禁制。阴阳陟降盘陡然在他丹田中疾速转动起来,其上喷出一股似阴似阳的混沌清气,直落到那真水之精外,紧裹着已失去寒意的水滴,将其倒拖回盘中。 终于成了! 乐令按下心中惊喜,忙将灵识探入阴阳陟降盘中。盘内各方精气各归其位,而一粒散发着无尽阴寒之气的圆形透明水珠正静静悬在翻涌不休的北方坎水真精之中。虽然多耗了些功夫,但这玄阴水精将来却是炼器的极好材料,只要由坎水精气打磨几年,以后便可随心应用。 他立刻止住了陟降盘旋转之势,全身精气各归穴窍,身体彻底放松下来。他已不知多久不曾休息过,日夜都在运功抗拒寒气,收拢这枚水精。如今终于将此物纳入阴阳陟降盘中,他也终于可以休息一阵了。 乐令满足地叹息一声,头一次容许自己毫无防备地陷入沉眠。 睡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股柔和纯粹的先天元精从他胸前灵墟穴中透入。乐令立刻被惊醒,感到那股元精毫无伤害之后才又定下神来,缓缓睁开双眼,对着身边之人感激地笑了一笑。 原来是秦弼来了。难怪这股元精之力如此熟悉。 秦弼立刻松开了手,起身离开几步,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你醒来就好。我是奉老祖之命照顾你的,免得你经脉太久不运转而重生淤塞,以后对修行不利。对了,你胸前还挂着老祖赐的十炼真阳玉佩,里面含有地火真精,还有温养心神的功用,你可以留下慢慢炼化。” 乐令看得出他眼底强自压抑的喜悦,心中却是暗叹一声——本想借着救他那一次了结因果,如今倒像是结得越来越深了。罢了,眼下也没什么办法,还是等去了罗浮再想法了断吧。 秦弼自是猜不到乐令的想法,见他眼神游移,还以为他是精力不支,连忙说道:“你醒来之事我会先行禀报老祖。下个月初五就是罗浮派收徒法会,剩下这半个月工夫,你要好生精进,免得进不去内门,丢了我秦家和秦休真人的脸面。” 秦弼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乐令直盯着他缓缓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挑起,脸上蓦然显出一种诡异的艳色,声音低哑而坚定地说道:“堂兄放心,我一定会进入罗浮内门,将来总有一日,叫秦家因我而名闻天下。” 因成为本真人道途中第一个覆灭之敌而闻名。 第9章:罗浮法会 乐令果然得到了秦升老祖的召见和慰勉。 秦升亲自探过他体内经脉,确认他还可修仙,便含笑夸奖道:“仙府中的事,我都已听秦弼他们说了,你做得很好。若非你当机立断,你这几个兄妹必也都要受伤。待会儿我派人带你去藏宝阁随意选一样法器,之前赐你的十炼真阳玉佩也不再收回,都算作你救助兄弟的奖赏。入罗浮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亲自替你向秦休真人说过情。有他的面子,不管测试结果如何,你一定能顺利拜入罗浮门下。” 凭着秦休的面子进入罗浮?乐令跪倒称谢,满面都是惊喜欢悦之色。他心中也当真激动不已,且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当秦休与他那小情人知道是他亲手将仇人引入罗浮,给他和秦家带来灭顶之灾时,该是什么模样? 对于秦老祖这番安排,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感激。 从老祖堂上出来,便有一名年纪大些的炼精期修气便带他去藏宝阁挑选法器。乐令许久不曾用过这样低阶的东西,看着满阁琳琅法器和看路边石子也差不多少,入门便先去寻飞剑。 那修士在旁笑道:“罗浮剑宗数万年来皆以剑立宗,你入门后即可领到一把品质不差的飞剑,而且秦休真人或许也有赏赐。藏宝阁中的剑品相远不如罗浮之物,你还是挑件法器,别浪费了这个机会。” 乐令依言重新选过,以望气之法看过架上陈放的法器,最终选定了一对上头萦绕着浓郁白色灵气、土中藏金的白玉环。 这对玉环名叫钧天双环,用时可合可分,既能合二为一攻击对方;也可拆分开来,一者护体,一者攻击。他体内又有阴阳陟降盘,若以其中坤土乾金精气配合这对玉环使用,便可将其攻防之力增加数倍,却比选别的更加合适。 得了这件法器之后,乐令就直接回房闭关。他体内累积多年的后天元精都已被那颗玄阴水精消耗殆尽,经脉空虚得和刚开始锻体的凡人差不多,连法器都运用不得。罗浮收徒法会上鱼龙混杂,万一出了意外,他这么多年辛苦布置便都要化为流水了。 这一闭关就直闭到了六月初五,罗浮收徒法会当天。 早上天色未明,乐令便被仆人叫出房门,与秦弼二人一同登上了一件扇型飞行法器,由一名筑基长辈操控法器,向着不远处的罗浮山飞去。一路上他都立在巨大团扇的边缘,双目紧盯着下方不断接近的,绵延千里的罗浮山脉。 那是他前世数十年欲进入而不得的地方,也是他今后数百、数千年的居所。他恨不得立刻就找到秦休,问他为何要如此欺骗自己,为何要害死自己,另寻道侣;他也恨不得立刻杀了秦休与云铮,并让整个罗浮派都为他们陪葬。 然而他什么都没做。一直到法器落下,众人都踏上了罗浮的土地,他始终保持着适度的笑容,甚至不时与同行的秦家人谈笑。 那名筑基修士将船远远停在罗浮山门外,叮嘱三人守望相助,测试时尽力表现,最好能同入罗浮。若是有谁中途被刷落,可到不远处的坊市寻他,一同回秦家去。 秦弼扫了乐令一眼,傲然答道:“叔祖放心,我等必能进入罗浮。” 三人告别了那族中修士,转身向罗浮山门走去。门外有一片方圆数亩的平坦广场,十来名筑基期修士在那里负责登记。有这些高阶修士威摄,前来报名的人都安份守己,按着次序报上身份来历,并接受资质测试,能通过者便可各领一块牌子,进入山门。 轮到乐令登记时,他心底最后一丝怨恨都已被紧紧压制,从容答道:“我叫秦朗,是黄曾州秦家的修士。” 这里是罗浮,是他仇人的根基,还有合道期道君坐镇,绝非只有几个金丹宗师的秦家可比。从此以后他必须暂捺杀身之恨,只做一个普通的罗浮弟子,直到——直到他有能力杀死秦休与云铮二人,将这座罗浮山踏在脚下! 那个负责登记的弟子听到他的名字后,和蔼的笑道:“你也是秦真人家中后辈吧?”又问了他的年纪、所修功法,问罢后便拿出一面两面皆是镜面的小镜,在他身上照了一照。 一侧镜面上霎时绽放出淡淡光芒,那人查看一番镜中图像,沉吟道:“根骨中上。十五岁扣开玄关,悟性应当极佳,但体内精元如此之少……综合看来,资质只能算中等。” 他说得算还客气了。以他看来,这个秦朗体内精元如此之少,又能在这样年纪步入仙门,必定是家中长辈以秘法强行催开玄关祖窍,自身修为甚至资质都是不足论的。 但秦家是黄曾州有数的世家,山上又有位元神真人坐镇,他也不好得罪,便递给乐令一块通体乌黑的牌子:“你拿着这牌子入山门便可,中途不可丢失,否则就算失去资格。” 乐令收下牌子,向那修士道过谢,便大步向前走去。同来那两人正在山门处等候,见他过去,秦昱便含笑邀他同行,秦弼则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当先向前走去。 三人进门时,山门内已有许多人聚在一片空场等候。辰时过后,便有罗浮弟子宣布法会正式开始,并带领众人向不远处一座半插在云间的青碧山峰走去。峰前有一条直插云端的宽阔石阶路嵌在山体之中,路上云笼雾遮,两旁有山松清泉、林鸟争鸣,一派仙家景致。 那筑基修士吩咐众人拿出令牌握在手中,朗声宣布:“这条路就是考验你们的第一道关卡,问道山关。此路会在前方分为几条岔路,至于选择哪条继续攀爬,你们所持的令牌上会按各人的功法特质做出提示。但也可不理会提示,依本心而行。” 那修士说罢,便叫众人排成一列依序登山。后方之人只能看到那些先行者几步便没入云中,艰难地步步上攀;而细看却发现,先前所看到的那些身影似幻似真,仿佛只是一层云气的投影,一望便知是设下了阵法。 当真踏上这条路时,乐令才发现,这路上阵法比他想的还要高明些。只走了十几步,他整个人便陷入一片虚云之中,看不到四周景致和同行之人,甚至脑中对地形的记忆也渐渐消失,不知自己方才是从何方走来。 他试着向前走了一步,却发现脚下已不再是石阶,反而绵软得如同踩在云朵上。自那层层云雾间,慢慢显化出六扇门,上面各写着“性”“命”“法”“术”“机”“缘”六字。而这六扇门浮现同时,他脑海中忽然回荡着一句平平淡淡的问话:“大道之途,当以何为重?” 若要追寻大道,本来就该选择完善的功法,性命兼修。而道途中纷争极多,欲从各类斗法中求胜、求生,就要不断提高境界、提高实力,佐以各类仙术辅助,更要抓住成道机缘……这六道门中,无论哪一道所代表之物都极为重要,该如何选择。 掌中黑色令牌忽然泛起阵阵温热,乐令拿起看时,其上却是浮现出几个金字,组成一句话:“力不足恃,可以术求之。” 不错,道无术不行。他眼下功力不足,内元虚空,的确该多学些术法,才好在斗法中压制众人。或者还可以用术法弥补修为…… 乐令心头一震,蓦然清醒过来——方才他险些便被令牌上的提示所惑,错将术法当作道途中最重要的一点。亏得他久经心魔磨炼,才一做出这种不合他真正意志的选择,心头就立生警兆,发现此处阵法能蒙蔽他的灵台。 既然设阵之人有意蒙蔽入阵者的心神,那这一关考验的应当是心性。不只心性,还有对大道的理解。这些门既然是对弟子心性的考验,那么哪一道都不选,应当也是一种选择。 成与不成,且赌上一回! 他缓缓环顾眼前六道门,却不肯踏出一步,而是朗声答道:“只修性,不修命,万劫阴灵难入圣;只修命,不修性,寿同天地一愚夫。至于法术机缘,只是寻道途中的辅助,以此求道,皆是走入了歧途。修士求道,唯当以大道为本,其余之物皆不可相提并论。这六道门,都不是我要走的路!” 四下一片寂静。乐令仍静静站在原地等待,又等了半柱香工夫,眼前六道门齐齐化作虚影,四周云散雾收,现出一条与之前那条道完全不同的小径。路上没有遮蔽眼目的浮云,阳光直照到细细石阶上,一草一木都更鲜活生动,微风中甚至能闻到湿润的泥土气息。 这不是之前那条路,可这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也是他唯一要走的路。乐令将那块令牌放入袖中,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山路,一步步走了上去。 守在这顶峰上的是一名气度雍容、神色沉静的罗浮弟子,正盘坐在一株松树下擦拭飞剑。见乐令登到峰顶,便取了他的令牌施法查看。一道灵气打入,那道令牌上立刻浮现出一片细细金字,显示出所持者之前登记的资料,与在这条路上花费的时间。 那修士在令牌中录上了“心性:上上”,面上浮现一抹饱含嘉许之意的笑容:“恭喜道友,你的心性当真不错。能看破那道问题,不为提示所惑的人才会被送到这条捷径。看不破的便还要在问道路上经历幻阵考验,陷于幻阵的直接刷落,能看破的则依其所用时间判定,最快的却也只能算上等。” 他将令牌交还乐令,指尖一弹,空中便传来一声禽鸣,一只白鹤盘旋着落到二人面前。他招落白鹤,抚着它的颈子道:“我还要在此迎候其他通过测试之人,不能亲送秦道友去云笈殿参加下关测试,只好以此物相代,请道友见谅。” 乐令拱手答道:“岂敢劳动前辈,有仙禽相送是晚辈的荣幸。”说罢便轻身跨坐在鹤身上,在鹤顶抚了几下。白鹤清唳一声,盘旋而起,眨眼便离地数尺。 下头那修士负手而立,仰头看着乐令驭鹤离去,待他身影即将没入云中之际,忽然扬声喝道:“到云笈殿时记着谨守心神,随机应变,不要太依赖此鹤!”喝罢又轻笑出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也不算泄露了测试内容吧。嗯,这是头一个度过问道山关的人,我略加照顾也不为过。” 第10章:挑衅 问道峰陵阳殿中,首座真人秦休正坐在后殿玉墩上,默默看着手中一枚玉符,本就清冷如玉的脸上更浮现出一抹肃然。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笑声,一名星冠羽氅、容貌温雅清秀的年轻修士已大步走到他背后,双手从他肋下穿过,紧紧抱住了他。秦休收起手中玉符,回首温柔一笑:“铮儿来了?” 云铮的眼角微微下垂,特别有种温柔天真的感觉。秦休极爱他这一点,侧过头在他眼角轻轻吻了下去。云铮稍稍偏开头,眯着眼笑了起来:“你是和那老魔厮混得太久了,沾了魔修的恶习了?在这陵阳殿中也敢这么没规矩,小心赵师叔知道了生气。” 秦休回转过身,将他紧紧抱在怀中:“这殿里只有你我二人,就是稍有些私密之举,师尊又到哪里知道?何况你我如今已是正大光明的道侣,双修之事也是师长允下,何必背人。” 他调情手段极为高明,不一时便弄得云铮两靥微红,气喘吁吁,只是顾忌着一会儿还要去云笈殿挑选弟子,不敢做得过份。云铮挣开他的怀抱,运功压下情潮,转眼便重新恢复元神真人的风采,若无其事地问道:“方才过来时见你神色不大好看,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秦休面色又有些冷淡,随意地答道:“是族中一些事罢了。” 云铮笑道:“又是为了让你将秦家后人收为真传弟子的事?这种事也是该当的,其余各峰不也一向如此?若你实在为难,不如我收了他为弟子,以后管你叫一声师丈,也算半个问道峰弟子。” 他们两人虽已合籍双修,云铮却仍是明性峰首座弟子,收了徒弟不能在问道峰教导,而是要留给明性峰。秦休闻言一笑,摇头道:“不是这么说。秦家前日传讯与我,不只要我收一名秦家嫡系子弟为真传弟子,还要将一名经脉受伤、元精尽损的子弟纳入内门。我才蒙师恩接过问道峰首座之位,事事都在他老人家眼中,岂能这样公器私用,将问道峰变成秦家私物?” 云铮毫不在意地答道:“一个内门弟子的位置罢了。他若能通过入门测试,你提拔他便是理所当然;若通不过,秦家也不能硬逼你违反门规,不必放在心上。” 秦休轻轻点头:“也罢,只看他的运道吧。不过是个初入仙关的弟子,不值得如此在意。” “天风摇曳六铢衣,鹤背觉孤危。”这句词形容的,正是乐令眼下的情形。 乐令端坐在白鹤背上,被漫天罡风吹得几乎抬不起头来,若非他肉身已锻炼圆满,早已被风吹得皮开肉绽。且那白鹤飞时并不管背上人坐得稳坐不稳,时而高举时而俯冲。下方就是万丈深渊,只要有一分不稳,就极容易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乐令将身子压低,双膝紧紧粘在白鹤背上,目光却投向了远处七座苍翠雄浑的主峰。各峰上仙云缭绕,间还有虹霓为桥;峰下更有数点澄静湖泊散落,波光荡漾,将上方所过的一切映得清清楚楚。他在空中还远远望见几名罗浮弟子或御剑、或乘法器在各峰间来回,衣着整齐划一,人物也俊秀出尘,单看侧影,像极了初识时的秦休…… 身下白鹤忽地在空中盘旋一圈,向不远处一座峰顶扎了下去。乐令忙忙收摄心神,按着之前那名罗浮弟子的提醒,小心戒备着即将到来的考验。 下方峰顶越来越近,顶上那座堂皇大殿也映入了他眼中。正殿高有三层,顶层飞檐下挂着一面金漆牌匾,其上题着“云笈殿”三个气势恢宏的大字。殿前是一片占地数亩的空院,地面铺着一层白玉地砖,两侧花木笼葱,却是寂然无声,满院中见不到一个人。 身下白鹤清唳一声,忽然直冲向大殿门前,速度比之前在空中时还快了两分。乐令小心地从鹤身上站了起来,将体内一点灵气提到胸中,准备随时从鹤身上跳下。 然而就在那鹤才落到与大殿最高一层相当的高度时,周围空气忽然震荡起来,凝成一道巨剑的虚影,挟着斩杀万物、斩破空间、斩断一切生机的威势当头劈下。只看一眼,便令人全身发冷、心生畏惧,仿佛连一身胆气也要被这剑意斩灭。 可惜也只是元神真人的剑意。乐令凝神看着眼前劈面而来的剑影,细细体味着发出这道剑意之人封存其中的精神气韵。正在剑影险险斩到他头顶时,他脚下忽然一空,那只白鹤已化作一张符纸被风吹远,他也没有飞行法器,就这么直直地朝地面摔落下去。 难怪那人提醒他不要依赖此鹤,原来竟是灵符所化。乐令可惜地看了头上剑影一眼,尽量提起微薄的灵力裹住双腿,落地时又借着一蹲之势化解了下冲之力,终于平平安安地落到了地面。 此时才从殿内走出了一名罗浮弟子,向他友善地笑了笑:“道友心性不错,反应也灵活。不过方才那道剑影只算是半关,你先在这里等候,待会儿人到齐了才会正式进行第二关测试。” 乐令依言在殿外等候,不久又有两三个人飞过来,一一受了剑意测试。秦弼来的也不慢,只是在空中时被那剑意吸引,在白鹤消失时来不及应变,实实在在地砸到了地上,亏得有灵气护体才没受伤。 乐令自然连忙凑上去表现兄弟之情。 秦弼见着他后极为惊喜,双目微微发亮,抓着他的衣袖便问了句:“你——”忽然又想起自己不该将心意外露,起身松开那片袖口,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乐令一番,淡然说道:“你也通过了,很好。” 又等了两个时辰,次第有四十余名通过测试之人来到殿外。那名主持测试的罗浮弟子与一名女修一同从殿内走出,高声宣布:“第二关测试开始,请各位依来到此处的次序排队。这一关测试的是各人对方才入殿时那道剑意的感悟,罗浮宗以剑术立派,若不能感悟剑意,进入罗浮却不如投向其他门派合适。” 他又拿出一把宝剑,含笑鼓励众人:“这把剑上有特殊阵法,只要能施剑者能掌握一丝剑意神髓,便可通过此剑释放剑意,无关各人修为。” 乐令自是头一个测试的。他手握长剑,细细回忆着剑意神髓,毫不迟疑地一剑向前斩去。宝剑上忽然生出一个虚影,散发出饱含斩灭一切众生意味的剑意,向空地中一往无前地劈去,只是那虚影极为细小,淡若轻烟。 一旁女修示意他放下飞剑,拿过他的令牌记录下“悟性:上”,收入自家袖中,便面无表情地叫道:“下一个!” 秦弼于剑道也确实有天资,其释放的剑意也带着斩杀万物之意,且剑影粗大而真实,远比乐令那道剑影夺目。他测试之后便直接走到乐令身旁,故作不经意地安慰道:“你的剑意很好,不要担心。” 嗣后测试的人有释放不出剑意的,有剑意与之前展示的那道不符的,也有表现上佳的。待到这四十几人都测试完毕,那两名弟子便将令牌都带入殿中。 过了一盏茶工夫,便有一名年纪稍长的筑基修士走出大殿,捧着一枚玉圭念道:“入内门的弟子:秦弼、秦朗、苑明珠、林启;入外门的弟子:骆飞言、陶意……” 每念一个名字,念到的人便到他肩下站成一排,最后却还有七人未能通过。那名修士将玉圭收起,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各位根骨、资质、心性都不错,只是对剑道缺了些领悟力,不适合进入罗浮,可去附近州的太华、洞真等宗门求师。” 之前负责测试的两名弟子便要引着那几人向山下去。其中却有一人不肯下山,更忿忿然叫道:“罗浮派择徒不公!头一个测试的那小子剑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远不如我的剑意凝实,凭什么他能进入内门,我却连外门都进不了?他姓秦,是不是与罗浮派新近大出风头的元神真人有亲,是凭着家族背后的关系才被收入内门的!” 他这么一喊,被黜下的七人就都觉着此事不公,就连外门弟子中也有个性情桀骜的站出来质问那修士:“秦弼、林启、苑明珠三位师兄师姐能被选入内门,其天份是人所共见,我不敢有异议。可是秦朗此人剑意微弱,也是人所共见。他若能入内门,我为何不能?” 那名筑基修士也有些恼怒,冷冷问道:“你想在罗浮闹事?” 那弟子猛地跪下,提高声音喝道:“此事甚是不公,弟子只想求个公平!若罗浮派是家族所有,只择亲不择贤,我立刻就离开罗浮;若师叔还肯讲公平,我也不提什么非份条件——我要与秦朗秦师兄比试一回,若我赢了,只要将他也黜入外门即可!” 他声音铿锵,态度坚定,那几名被刷落的弟子都附和着呼喊起来,就连其他被选中的内、外门弟子也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在旁等着那修士的决定。 唯有秦弼踏出众人之外,冷漠地在众人面上扫了一眼,朗声道:“秦朗资质本领皆在我之上,你若一定要比,便由我来与你比试一场。” 乐令神色淡然地看着场中乱象,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秦弼对他的心意他不是看不见,可秦弼做得越多,他越会下意识地将此人与秦休相比,而越是相比,心里就越是烦乱,就连道心也似蒙了一层轻尘。 他正欲出去将秦弼拉回,身上却忽然觉出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场中那几个正在闹事的人也静了下来,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额上也落下了滚滚汗珠。 一道清雅冷淡的声音忽自大殿内传出。那声音并不算高,却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众人耳中:“准许赵瑜与秦朗一战,就在此地比试,输的人立刻离开罗浮。” 那名叫做赵瑜的外门弟子眼睛一亮,原本被元神真人之威压得略略弯下的腰也直了起来,满怀着胜利的自信,挑衅地望向乐令。乐令面上也泛起了一抹坚定的笑意,顶着元神真人威压艰难地步步迈向出,走向空场中央。 ——那是秦休的声音,他至死也忘不了。他怎么能在秦休面前露出一丝弱势? 第11章 笼罩在庭中的无形威压消失,一道圆形高台忽自地面平平升起。殿内不再传出任何声音,方才宣布入选弟子名单的那名筑基修士则神色沉重地说道:“秦朗、赵瑜,你们到台上比试,点到即止,不可杀死对方。” 两人各自应了一声,乐令便先纵身跃上高台。赵瑜从地上起来,分开众人,也跳到高台中央,轻蔑地看着他说道:“秦道友,你离开罗浮后可不要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没本事,背后倚靠又做得太过,让你犯了众怒吧。” 乐令一语不发地将钧天双环祭了出来。 他体内元精实在太少,运用这对法器已经十分勉强,只能凭着体内阴阳陟降盘中的乾金、坤土精气提高双环本身品质,暂时留在身边防御。若要以之攻击,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足以支持三次出手。那些魔门手段,在罗浮山是绝不能拿出来用的,唯有法宝囊中倒还有几张灵符…… 此时赵瑜已在自己身上加持上了金甲符,化作一身金色铠甲,将身体头面完全裹住,而后便从法宝囊中摸出两张灵符扔外扔去。 那两张灵符在空中化为两条火龙,如离弦之箭般直射向乐令。这两道火龙还未飞到,他又将一张万木灵符扔到了地面,右手在法宝囊中掏出一把细针,将手一扬,劈头盖脸地洒了过去。 乐令催动灵力,将坤土精气源源不断地送入身前钧天双环中。那双玉环在感应到火龙热气时便猛然涨大,迎上那两条火龙,将其拦在乐令身前,等着那火符中所蕴的灵力自行消失。 乐令手中也摸出了一张雷符,上面附了一点离火精气,准备以此破开对面飞来的细针。那道雷符才刚离手,他就觉着脚下土地忽然松软了下去,还来不及抽身,一条细长而带着尖锐硬刺的草茎便从下方直缠到了他右腿上,密密砸砸的硬刺已深深扎到肉里。 赵瑜大笑起来:“废物就是废物,就是手中有再好的宝物也不会用。像你这种只靠着家族长辈活下来的人,有什么资格占着内门弟子的位置!” 台下之人虽然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这话来,但也有不少面露笑容,觉着赵瑜此举大快人心的。唯有秦弼满面冰霜,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乐令,眼神中流露的却还是纯然的信任与支持——他坚信乐令不会败在这么个狂妄之徒手下。 场上的形势也果如他所料,不一时便出现了变化。乐令翻手抽出一枚真火符,右手调出兑金精气包裹灵符,手指一弹,兑金精气破地而入,斩开那道植物的根茎,真火符却在其茎中雄雄燃烧起来,顷刻烧断了草中生机,也烧尽了那道万木符的灵气。 乐令左腿微一用力,身子便在台上转了半周,落在一片完好地面上。钧天双环如影随形的挡在他身前,而赵瑜射来的那一把飞针却被一道清雷劈散。雷符上所附的火精虽不能直接攻击,却也让那雷光力量更为强悍,将那把细韧长针炼得柔软弯曲,纷纷坠地。 他右手扯下仍缠在腿上的荆条,左手缓缓抬起,将一道极细微的元精送到钧天环中,手指向着赵瑜方向划去。一道白光自钧天环中心透出,划破长空,直拽赵瑜身上的精金甲胄。 然而就在那道白光即将接近他时,台面上忽然涌起一道高数丈的土墙。那道土墙虽然不能完全防御住钧天环发出的白光,却也极大削弱了其力量,那道光落到赵瑜身上时,已成了强弩之末,只在他甲胄上流下了浅浅一道印子。 那道厚土符的防御之力也完全消失,土墙化作流砂,而后完全消失在白玉地砖上。赵瑜冷哼一声,正欲嘲笑乐令攻击力弱,第二道白光却已在电光石火之间冲向他的面门。 那道冷哼中途变成了惊叫,赵瑜用力转动身躯,抬臂护住脸面,法宝囊中忽然飞出一只黑色小幡,险险挡住白光。那道黑幡一出,上头便冒出一片淡淡灰色云雾,眨眼弥散几四周,却在高台似周被什么无形之物拦住,只能将高台上一片地方遮住。 那片雾气看着并不浓,却实实在在遮住了乐令的视线。他将钧天双环撤回身旁防护,手中握着一张雷符,放出神识查看赵瑜的所在。然而这片雾气似乎有干扰人神识的作用,神识探出后也仅能看到一片蒙蒙灰雾,完全看不到原本就站对面的赵瑜。 右腿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体内元精也将告枯竭,若就这么空耗下去,他怕是很难取胜……钧天双环忽然闪动一下,而后仿佛被什么污损,失去灵性落到了地上。乐令心生警兆,立刻提起元精倒转几步,心头却是猛然抽痛—— 他低下头去,便见一只拳头大的雪白头骨正咬在他心口,其上森森利齿已深入血肉之中,鲜血已顺着其齿牙流入白骨之中,将雪白头骨染出了道道红丝。只要再过数息,他心口这一块肉就要叫白骨啃食,而精血与灵气也要随之被噬。 这是白骨魔宗的法器,此子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得了这东西,而且还敢在罗浮真人面前运用? 一道狞笑声忽自雾气间传来:“秦家小儿,我这弥罗幡所设阵中的一切都会被雾气遮住,旁人看不出这里的情形,你就安心受死吧!待你死后,我自会烧化你的肉身,没人能看出你的死因。就算我这回不能进入罗浮,起码也能叫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弟知道知道,散修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乐令听着这满是仇怨的话语,冷冷笑了起来——不过是个炼精期弟子用的法器,若能遮住元神真人的眼,简直就是笑话了。更可笑的就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捡了魔宗法器的普通修士,竟妄想以此杀了他这个魔道的大宗师…… 他故意装作不支,身形微微佝偻,右手在腿间伤口处蘸了鲜血,左手按住胸前白骨,就在颅骨后画了一道追摄符。同时他将一道元精探入阴阳陟降盘中,硬生生将还未完全炼化的玄阴水精撕下一块,顺着右臂经脉,点在追摄符最后一笔上。 这一笔点下,他的右手也不能再用。乐令却也毫不在意,左手紧握着最后一道雷符,细细感受着自追摄符向远处散去的寒气。 场上浓厚的雾气忽地被一剑劈开,明亮刺目的阳光随着一道剑光射入高台中。赵瑜微微眯起眼,脑中空白了一阵,才想起要召回白骨魔灵。然而就在他欲拿出盛放白骨的玉匣时,才发现自己半身已完全麻木,其上更散发出丝丝寒气,将他的手与正在控制的弥罗幡冻在了一起。 只在这刹那工夫,弥罗幡便被人从中劈成两半,满场雾气散尽。赵瑜惊疑地看向前方,只见一名相貌俊雅、气度雍容的青年道士负手立在场中,右手倒提长剑,剑尖上串着半枚白骨。 反噬力此时才传到赵瑜身上,他软软跪倒在地,口吐鲜血,捂着胸口恨恨说道:“你怎么会……” 那道士甩掉剑尖白骨,走到乐令身旁,伸手在他肩头扶了一下,内息源源不绝送过去,化解他胸内魔气。 乐令欲道谢,那道士挥手制止,又从怀中掏出一粒丹药叫他服下,肃容对赵瑜说道:“我罗浮派万年来皆以剑立宗,与魔修从无牵扯,更不能由着修习魔功之人伤害本派弟子。”他又低下头问那名主持比试的筑基修士:“唐师弟,这位新进的秦师弟对剑的悟性如何,为何要在这里比试?” 唐姓修士道:“池师兄,这场比试是秦真人的意思,是为查看秦师弟的修为。不过既然赵瑜用此不堪手段,必然不能进入罗浮,这位秦师弟仍旧该是内门弟子。” 两人比试的高台缓缓降回平地,云笈殿大门豁然打开。那位池师兄放开乐令,缓步自台上走下,到殿门外躬身通禀:“弟子池煦主持问道山关测试已毕,特来向宗主真人缴旨。”他直起身来,又对殿内之人说道:“秦师弟为外道修士所伤,还望师尊赐药。” 门内传出一个潇洒平和的声音,含笑答道:“你倒是会支派为师。将不合格者都带下山,内门弟子到殿中来拜见各峰首座,外门弟子就由你带到志心峰安顿。” 池煦与唐姓修士分别带着外门弟子与那六名不合格的弟子离开;之前主持测试的那男弟子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细锁链,将赵瑜锁了起来;而那女修便指挥内门弟子随她入殿。 一片井然秩序中,唯有秦弼穿过众人,直走到乐令身旁,紧紧抓住了他的右臂。那条手臂上熟悉的寒意令秦弼心头悚然,甚至不顾场合地问道:“你体内寒气不是好了么?难不成只要运功就会激发……” 乐令轻轻摇头,一语不发地向大殿内走去。秦弼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将本身元精送到他体内,搀着他进了大殿。 殿内宽敞明亮,当中座着一名黑发黑髯,神情潇洒的中年修士。两旁分坐着四名星冠羽氅、气度高华的修士,身后皆有弟子随侍,秦休便坐在最末一位。 乐令紧紧咬住牙关,强令自己低下头不去看他。秦弼与林启、苑明珠也是一般紧张,倒没显出他的特殊来。那名引他们入殿的女修便介绍道:“当中这位便是本派掌门景渊真人,左首第一位是明性峰首座洞渊真君,第二位是试剑峰首座紫云真人……”右手上位坐的是归命峰首座玉匮真人,下首便是秦休。 这几人乐令都不曾见过,但是闻名已久。此时见着本尊,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异感觉,一时连见到秦休的怨恨都有些冲淡了。 五人当中唯有试剑峰首座紫云真人是名杏脸桃腮的美女,其余皆是男子。那位紫云真人打量过四名弟子,当先说道:“我那试剑峰上多是女弟子,这个苑明珠还望各位师兄弟让与我吧?” 众人皆不愿与她争抢,苑明珠便大礼拜谢,欢欢喜喜地站到了一旁。 第二个开口的居然就是秦休。他向众人拱了拱手,依旧神色冰冷地说道:“秦弼是我族中后辈,我欲收他为真传弟子。” 这要求也十分合理,并无人与他相争。秦弼惊喜得笑容掩也掩不住,连忙躬身行礼,回首看了乐令一眼,也站到了秦休身后。 归命峰首座玉匮真人慈爱地看着林启与乐令,商量似地看向洞渊真君:“我不敢与师伯相争,还请师伯先挑弟子,留一个给我就好。” 掌门捋着长须笑道:“师弟倒是不贪心,只要有个弟子就好。可我步虚峰一脉也想要挑个弟子呢?” 洞渊真君微微一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背后的云铮:“这回老道便不和两位师侄争了。实在是我这徒儿不争气,若再叫他收一个姓秦的徒弟,我这明性峰就要改叫问道峰了。” 云铮腼腆地笑了笑,神色温柔天真,让人不忍心说一句重话。洞渊真君半是气愤半是宠溺地哼了一声,起身带着他出了门。玉匮真人这回得意地笑了一笑,对掌门说道:“掌门师兄,我也不敢和你争抢,这两个徒儿还是请你先挑。” 景虚捋了捋长须笑道:“这个秦朗与我徒儿倒投缘,你既然大方,就别和我争了。”又从怀中掏出丹药,抬手招呼乐令:“你身上有伤,先服了这粒流朱白雪丹,回到主峰后再慢慢休养吧。” 第12章:入门 终于能进入罗浮了。 乐令心下放松,身上的疲惫痛楚似乎一下子涌了上来。那颗流珠白雪丹在手中不停颤抖,怎么也吃不到口中。 此时玉匮真人也将林启叫了过去,心满意足地向掌门真人告辞,紫云真人与秦休也一同起身离去,各回本峰处理事务。临行之时,秦休忽然在他身旁停了下步,目光扫过他低垂的头,淡然说了一句:“你方才做得不错,以后要更加努力,不要失了我和秦家的面子。” 身体上的痛楚似乎一下子全部消失,乐令灵台竟有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仿佛有一只手攥住他跳得过快的心,迫使它平静下来。他合上双眼,诚恳地躬身答了一句:“是。”然后左手便稳稳地将流珠白雪丹送入了口中。 丹药入口后便化作了一股清甜微凉的药水流入喉中,霎时散入经脉,化去了胸前和腿上的伤口,驱散了经脉中残余的点点魔气。就连已完全冻僵的心脉和右臂也被药力温暖软化,右手也能重新动弹了。 不愧是罗浮最著名的伤药,功效之卓着不下于幽藏宗的艮霄丹。乐令在袖中攥紧右拳,嘴角却始终带着一抹恭谦的笑容,看着各峰首座与掌门离开大殿。 此时殿中众人皆已散去,那名领这些新进弟子进殿的女修也转回身来向乐令走去:“恭喜师弟加入步虚峰,我也是内门弟子,名叫孔容。师弟随我先去登记一下,领取内门弟子用度?” 乐令朗然答道:“多谢孔师姐好意,有劳师姐了。” 孔容温柔地答道:“你以后就是我师弟,我照顾你也是应当的,不必如此客气。”她容貌虽然平平,但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温柔和缓,叫人如沐春风。饶是乐令因为见到秦休恨得全身冰冷,对着她也觉着平静舒适了许多。 两人走出殿外,孔容便从法宝囊中抽出一条轻若云雾的丝带,迎风一招,化作一朵飘渺彩云,携了乐令一同上去,从各峰间飞过,不时指点乐令记下罗浮的地形和峰名。 罗浮山上共有七座主峰,其中掌门一脉所居便是七峰之首的步虚峰。此峰不只是掌门景虚真人的弟子居住,更有本门唯一一位合道道君在其间隐居。 步虚峰之下,还有问道、明性、试剑、归命四峰,首座便是之前众人在殿内见到的那四位。其中问道、明性两峰都有阳神真君坐镇,只是问道峰的朱陵真君爱惜弟子,早早让位于本派中最为年少的元神真人秦休,因此今日不曾出席法会。 乐令此时却不愿听到秦休的名字,违心地夸了句:“秦真人天资纵横,修为高深,正是我辈修士的典范。”便立刻转移话题:“不过师姐方才说本门有七座主峰,怎么只有五位真人真君出席法会?” 孔容微微一笑,指着迎面步虚峰旁的一道虹桥道:“你可看到那条虹桥了?不只那座,还有六道虹桥连接中央的悟法峰,那些桥便是你们这样刚入门,还不会飞行的弟子进入悟法峰的捷径。” 这么看来,悟法峰便是罗浮培养弟子的地方了?他垂头看向下方道道虹桥,便听孔容在身旁说道:“悟法峰是演道堂的所在,每月都有筑基弟子在其间讲课,每年三月有金丹宗师讲一次课。我等内门弟子虽然平日可在峰上听师兄讲课,但每年金丹师叔讲课也是不可错过的机缘。此外悟法峰上还有三座楼,分别是藏书的道藏楼,藏法宝飞剑的器藏楼和藏各类丹药的丹藏楼,这些就是筑基以上修士也离不开的,你也要记好路,以后好去领取东西。” 最后剩下的那座志心峰却没什么可说的,是外门弟子居住的地方。除了七座主峰之外,山上还有许多零星小峰,山下更有大片灵田、药圃和兽园等地,只是他们这些内门弟子平常不须踏足,以后慢慢记下也来得及。 到得步虚峰上,孔容便先带乐令去万象殿登记身份,领了象征内门弟子的玉牌、衣物和一个豹皮法宝囊,而后又带他到山腰处一带几间洞府门外,叫他随意挑选。 待乐令挑好洞府,在禁制中印下神识,孔容便曼声告辞,乘着轻云重新离开。乐令却是立刻关闭洞府,将法宝囊中之物一一取出检视。满地灵石、丹药他都看不入眼,就连一沓低阶灵符也丢在一旁,只将其中一块用朱笔题着“太上隐书八素真经”的雪白玉简握在手中。 谁能想到,罗浮派的根本大法,会有一天落到他这个魔头手上?不过他现在才入内门,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总有一天他结成元神,与秦休和云铮二人平起平坐,那时便是他报复这对无耻匹夫,好好讨还前世血债之日! 想到自己当初有目如盲,被秦休迷得颠三倒四,四处替他寻觅功法与法宝,甚至为自己结下许多仇敌之事,乐令竟有种自虐的快感,轻轻笑了起来。 从前他曾为秦休收集过那么多功法和剑法,却是连看都舍不得看一眼就急着给他送去,眼下玉简中所刻的《真经》倒是他弄到的头一部不必送与秦休的正道功法了。他细细抚摸着手中玉简,如同摩挲着情人细腻而脆弱的颈项,恋恋不舍地印入神识,将简内真经印入脑中。 正道功法,果然比魔修不同。 从前他练的六欲阴魔锻魂大法已是魔门中极容易成功的法门,却也要在修行途中先饲养阴魔,以阴魔吞噬本身阴魄,使体内群阴剥尽,成不死不灭之体。一旦锻魂途中心神失守,阳魂被阴魔所噬,即便有师长即时抢救回来,三魂缺损之人也不能成就元婴。若是修行途中无人护持的,到时候便难免魂魄全消,只余一个空皮囊不老不死地活着。 而正道功法,却是人人可学,人人可练,虽也有走火入魔的,总也还能余下真灵,不至于为阴魔所噬,连转世都无机会。 只在刹那之间,玉简中的内容便彻底印在他脑中,如同亲身修炼过无数次一般清晰深刻。他将玉简收入法宝囊中,随手拿出一粒辟谷丹服下,便盘坐在洞中蒲团之上,依着简中所记之法,开始默默存想东方岁星。 他的思想、情绪、肉身感觉次第消失,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青气缭绕的光明圆镜,高玄在大日之东。镜中又有一个完整而虚幻的世界,其中建着一座高大宫殿,其上洞开九门,自门中流出无穷锋芒锐利的青色真气。 那真气光芒流转,似乎从空中坠落下来,直照在他上关泥丸与下关虚危之间,映得他体内一片通明澄澈。体内赤黑两道穴窍已历历在目,两道之间那清澈通透如琉璃的玄关祖窍同时清晰的显现在了虚空之中。玄关之内正有一道细若发丝的元精在不停旋转,其四周还有氤氲清气浮动,包裹着当中那道精气漩涡。 那些氤氲灵气便是自岁星中引下的真气,观想既成,便可用此气洗炼体内后天元精,以此反后天而成先天! 乐令灵台空明,将体内各穴窍中积累的一点灵气也送入玄关,涓滴汇入元精漩涡之中。随着元精在那些灵气中旋转的时间增长,原本细弱芜杂的灵气渐渐转化为后天元精,而元精也渐渐凝炼起来,其中更增添了一丝青木气息。 而那些氤氲灵气中却似多了许多杂质,其质也重而坠下,自玄关向着全身穴窍中散去。 乐令缓缓收功,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体内便似轻松许多。待他起身时,才发出自己皮肤衣物上也落着点点污尘,顿时觉着有些怪异,也有些羞窘——他做魔修时哪怕体内叫阴魔搅得天翻地覆,身上却是时时干净利落,怎么修道还能把人修得脏了…… 难不成以后每修行一回,还要换一回衣裳不成? 他却不知这些污尘是他方才比斗时所中的尸毒与腿上伤口处侵入的毒素。吃过流珠白雪丹后本就排出了些,方才运功时又有岁星精气涤荡肉身,所以排出的更多。体内洗炼元精而生出的浊气,倒是自他吐出的那口浊气中排净了。 无论是何物污了身体,都是要清洗的。 乐令在洞中翻找许久,却连浴桶都没找到。若要出去问人,可这满身灰尘又实在见不得人,只好从囊中翻出朱砂符笔,写了个起雨真符烧了,解衣脱履放在一旁干燥处,又拆开长发,就在洞中淋浴了起来。 才洗净身上血污灰尘,洞府大门忽然闪动光辉,一道清雅平和的声音便在洞中响起:“秦师弟,我是池煦,刑堂有些事要问你,你可在洞中么?” 乐令心头一惊,立刻以为自己身份被秦休看穿,这个池师兄是要来捉拿他的。惊骇之余,他连忙穿上新领的内门弟子服饰,连头发也顾不上绑,抬手召起飞剑,钧天双环隐而不发,小心翼翼地打开洞门,准备偷袭池煦。 洞门打开之际,池煦受到的惊吓却也不下于乐令。他本来是来探望新入门的师弟,带他去刑堂说清那个名叫赵瑜的外道修士是怎样攻击他的。却没想到一开门便是满地雨水向他涌来,这位新晋的秦师弟正衣冠不整地在屋里……下雨玩? 他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秦师弟,你怎么会在洞里起雨……莫、莫不是嫌洞府中太燥热?若然如此,我送你一套可召凉风的阵法就是。” 他说话时神色虽然微有些怪异,但其话语之间却仍是对平常师兄弟的态度,身上更没有灵气波动。乐令终于确认他并非来捉拿自己,微微松了口气,便把钧天双环收回手中,满心羞恼地低声答道:“我方才因想沐浴,又没找到水桶,便以起雨符代替……不知师兄来寻我是为何事?” 他声音虽然平静,两颊却是抑制不住地红了起来。池煦见他害羞,便转过头去,以手掩口清咳几声,抬起头看着四处景致,依旧平静从容地答道:“刑堂尹长老要审问赵瑜,叫我来带你做个旁证。” 他将手一招,背后便飞出一柄长剑,在空中涨大几倍,足够两人立足其上。召过剑后,他却不急着叫乐令上去,而是抬手将一道清风打在他头上,眨眼吹干他的头发,而后带着些微压抑不住的笑意说道:“师弟先把发冠带好,我这就教你一道净身咒。” 乐令愈加羞愤地板着脸,默默梳拢长发,暗自腹诽道:“本座难道连这么简单的咒语都不记得?只是体内精气不足,施展不出来罢了!” 第13章:善功 池煦索性帮人帮到底,把乐令的洞府也清整一新,尤其是将那朵还在下雨的乌云收了起来,重新化作半道起雨真符,以免水灾再度泛滥。 他这里收拾好了洞府,乐令也已将内门弟子衣冠着好,神色重新平静下来,再度展现出一派仙真气象。只是接过那半道真符时,乐令的眼角还是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垂首恭敬道谢:“我施法不熟,倒劳烦师兄为我善后了。” 池煦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要紧,这也是我思虑不周。你今年才十六岁,又是在世家长大,想必从小就有人照顾。只是主峰上从未有过你这样年幼的弟子,我一时忘了叫人准备。” 他说得十分含蓄,生怕伤了乐令的自尊。 其实这洞府中不用凡人照管,主要是因为能入步虚峰的弟子极少有这样连清扫、净身的基本法术都不会的。若是通过收徒法会入门的,多是天资极高,早就掌握了各种小法术,不必像凡人那样事事亲自动手的;而那些自外门通过大比被提拔为内门弟子的,更是都筑了基、辟了谷,不仅不需人照顾,更不愿让凡人打扰自己的生活。 连洗澡净身都能弄得满洞大雨的内门弟子,怕是本门建立以来还是第一次出。 此事说得越多,也只会让乐令更加尴尬。池煦只稍提了一句,便体贴地揭过此事,拉着他登上了飞剑,往本峰上方的刑堂飞去。 刑堂长老尹筑也是位元神真人,外表年纪已有六七十岁,看起来倒似比掌门等人都长了一辈。他生相苍老,样貌颓唐,没什么真人模样,更没有掌刑之人该有的威仪,倒真不知是怎么当上这个刑堂长老的。 池煦与乐令过去时,他还在懒洋洋地翻阅笔录,只是谈话间目中偶尔闪过一道精光,才显出一丝本性。 赵瑜被人押到堂前,尹长老毫无仪态地指着他问道:“他当时是怎么要杀你的,可提到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乐令便把场中被遮掩住时发生的事说了一回,并毫无芥蒂地说道:“这位修士想来也是因为过于志慕剑修,所以听说不能进入罗浮后,便有些激动,将心中不满移到我身上了。若是萍水相逢,我想他也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尹长老目中精光闪动,在听到他的话后却是微微摇头:“嗯,你说得倒还详尽。不过亏得你斗法水准不弱,逼出了他身上的魔器,我才查出他背后之人的身份。此事涉及本派安危,我就给你记上五百善功以作奖励,你以后不必再提此事,且回去吧。” 此事背后果然有魔宗之人插手?莫不是师兄想到了当初他辞让掌门之位的情份,派了人来刺杀秦休……可这么个连外门弟子都混不上的散修管得了什么用。又或者此事是白骨魔宗动手,与他们幽藏宗根本就无关? 乐令暗暗揣测赵瑜背后之人的身份,神色也不由得越来越严肃。一旁池煦微有所觉,待两人乘上飞剑便问道:“师弟可是在担忧那个赵瑜?此事事涉宗门,自有尹长老处置,你也不必太过心软。” 乐令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微微垂首,故作为难地抬起眼看向他:“我不是在想那件事。是方才尹长老说要给我五百善功,我在想那些善功是什么,又不好意思再问师兄……” 池煦自从替他打扫了洞府,心中就隐隐留下了他什么都不懂,需要人照顾的印象。此时见他别别扭扭地提起善功,只觉着这位师弟十分生嫩可爱,也不去取笑他,而是认认真真地讲解起来: “所谓善功,就是本门弟子对门派的贡献。想要得到善功,也就要为门派做些有用的事,或是向门派上缴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有了足够的善功,便可以在道藏、器藏、丹藏三楼中换取所需之物。不过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要做的善功不同,你可以到万象殿询问值守的师兄……” 池煦驾驭飞剑在空中转了方向,回首说道:“正好你得了五百善功,可以换一件不错的飞剑,我就带你去悟法峰一趟,帮你选定合用的剑法和飞剑吧。” 他说这话时,剑已落在了悟法峰峰顶。乐令既不能推辞,也就随着他向器藏楼走去。为表现出他对这位师兄的亲热,还随口问了一句:“池师兄对此这么熟悉,莫不是也用善功换过东西?” 池煦坦然答道:“这是自然,本门无分真传、内门、外门弟子,都是要以善功换取所需之物的。只不过若能成为真传弟子,还会有师尊额外赐下的法宝飞剑。” 这一句话却真让乐令震惊得说不出话了。那些没有师承的外门弟子要靠善功换取丹药和法器也就罢了,真传弟子却应当是门派倾力培养的,又有师父护着,怎么不叫他们把工夫花在修行上,反而设下种种任务,叫这些堪称精英的弟子放下修行,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讶异,追问一句:“真传弟子也要做善功?” 他虽然尽量保持仪态,眼睛还是瞪大了几分,嘴唇也微微张开,比平时淡雅自持的样子更添了几分灵动可爱。池煦险些忍不住去揉他的头发,中途却想起这位师弟面嫩,便不多逗他,只在他肩头拍了一把,含笑答道:“自然要做,而且多多益善。哪怕本门中没有想换的东西,也可以换成灵石,到外间坊市去买啊。” 怎么罗浮宗掌门的亲传弟子,还要用善功才能换到灵石?正派宗门的真传弟子,竟过得如此凄惨么! 想当初他在幽藏宗中,莫说是筑基之后,就是刚入宗门时,他师父玄阙老祖也一直待他有若亲子。只除了修行时要求严格些,平常无论要什么东西却都从不推辞,灵石法宝一类更是根本不必开口便会赐下。即便是师尊飞升之后……他为秦休去求阴阳陟降盘时,师尊也自上界将法宝送了下来…… 自己这一死,却是辜负了师尊多年教导,将来就算有恢复身份的一天,这一身魔功却也再回不来了。 他的头不知不觉垂了下去,嘴角也紧紧抿了起来。池煦倒是一直关心着他,见此情形以为他是畏惧艰险,故意板起脸来,趁势在他头顶轻轻揉了一揉,严肃地劝道:“我等修士做善功是为了磨砺道心,也是为了积累斗法经验,若无平日积累,将来遇到险境,任是修为再高也难寻到生机。如果一径闭门修行,将来进阶时也更容易产生心魔,而且修行中有时遇到瓶径,多出去游历也容易触到破关的机缘。” 他这番大道理直讲到进入器藏楼才停下来。到得楼内,乐令将内门弟子的身份铭牌交与值守弟子,就在一楼的普通飞剑中挑选了起来。 池煦在旁替他掌眼,叫他挑了一把可换四百善功的青色飞剑,长三尺四寸,剑身略窄,却是轻盈坚韧。此剑虽然入不得乐令的眼,但在炼精初期的弟子来说,已是难得的珍品,许多筑基弟子的剑品相也远不及此。至于更好的飞剑,待他将来多立下善功,自然可以兑换,并不急着一步到位。 乐令对于什么善功毫无兴趣,兑换了宝剑后便去道藏楼挑选剑法。这些剑法却是可以随意观看挑选,无论看中哪一部,只消花十善功便可刻印到玉简中,带回洞府慢慢消化。 挑选剑法时,池煦便不替他做主,而是叫他自己先看过那些玉简。乐令如入宝山,一头扎入罗浮剑法之中,自上而下将一块块玉简拿下来,探入神识查看。看着看着,他忽然看到一个极熟悉的名字——《元降剑法》。 此法他记得清清楚楚,是他从越衡州一位上古道君遗府中拿出来的。为了这本剑法,他险些陷身在那洞府中心一处含有错乱空间之能的禁制中,还失落了师父赐与他的灭法心灯…… 这剑谱是他亲手交与秦休的,秦休当时感激不已,还曾对他保证过要好生爱惜他这份心意,原来是交到门中,换了那个……善功么?那他这条命,秦休换了多少善功?还是仅以此换了和云铮的合籍大典? 他将手中玉简紧紧贴在额头,目光幽深,脸上却露出一个精细如雕琢出的笑容。池煦只见到他面带笑容,以为他是看上了这本剑法,便从旁介绍道:“师弟可是选定了这本剑法?这是秦休秦真人自海外得来的,乃是上古仙人遗下的剑法,若能修成,威力也极大。”说着自己便失笑道:“秦真人是你家先祖,你自然是愿意选他得回的剑法的。此处还有几本剑法和内丹功法也是秦师兄自域外得来,你要不要也看看?” 乐令爱怜地垂下头看着手中玉简,轻柔地问道:“那些秦真人收集来的玉简在哪里?我都想刻印一份。还要请师兄帮我找一些容易完成的任务,我的善功不足,得多接些任务来换这些玉简。” 这些都是他费尽心力收集来的功法,就算是得到它们的人弃若蔽履,他自己也该珍重这些年的辛苦,将它们都换来……就算不能都练成,至少将来把这些副本还归幽藏宗,以报本门多年养育之恩吧。 他心意已定,一块块将自己当初收集得最艰难的剑法玉简挑了出来,拿到前台交换。池煦在旁看着都有些心惊,劝他只取一部剑法专心修炼,至于其他剑法功法,等基础打好后再观看也不迟。 乐令怀抱玉简,云淡风轻地答道:“我明白师兄好意,可我想多积些善功,多看些剑法……早些成为秦真人那样的人……” 像秦休那样无情无心,不动声色便将人置于死地的人。 第14章:探望 与池煦分别之后,乐令就重新关闭洞府,开始祭炼飞剑。 那柄剑名为“鉴源”,本质是采自西方白金之精,剑身细韧轻薄,其上只祭炼了两层禁制。若是善加温养祭炼,可以炼至两重天二十四层圆满,到时便能与心相合,如臂使指。不过只要掌握了眼下剑中这两层禁制,便足以御剑飞行了。 乐令将剑平平放至身前,服下一粒能增益元精的化灵丹,这才开始祭炼。 他先是将一道灵识探入,在剑身核心之处留下本人气息,而后便调出元精包裹剑身,洗炼其本身禁制,初步掌控此剑。这柄剑本身禁制极为简单,若以普通祭炼之法,就是炼到最后也只是完全发挥剑本身的力量。 而乐令眼下精元不足,凡有需要斗法的地方就更依赖法器飞剑的威能,这就必须竭尽所能地改造手中之剑。底定祭炼方法之后,他便触动洞府禁制,将洞内气息紧紧锁闭,体内元精运转,头一次把阴阳陟降盘从丹田调了出来。 此时阴阳陟降盘表面浮动的道种文字又衍化了许多,其中隐含着阴阳、升降、开辟之意,而在这些道种文字之下,还隐隐流动着一种孳生、化育的意味,但因内中禁制还未掌握到更高一层,那种生发之意还在盘中隐含不露。 他的修为还是太低,体内元精也太少,许多事都做不到。乐令轻叹一声,一道灵气送入盘中,将原本悬在北方坎位的玄阴水精取了出来。 那枚水精一出,其周围便弥漫着淡淡雾气,整个洞府中也蔓延着一带寒气,眨眼便如进入了深秋之际。然而此时其寒气已算内敛了不少,雾气虽在水珠旁缭绕,却还遮不住那枚精莹剔透的水精。 乐令将一道灵力打在水精之上,削下一道细若发丝的水线,以灵气包裹,缠绕在了飞剑之上,由元精引导入飞剑核心禁制处,与禁制慢慢融合。而他还在旁屏息静气,不停地在识海中观想凝结出饱含本身元精的道种文字,将其一一打在玄阴水线之中,将其灵力互相连结,炼成一层新的禁制。 这过程极为艰难而缓慢。他既要控制水精组细,更要维持元精凝成的道种文字不消失,还要将两者融合而成禁制,将其间融合的灵力一丝丝化为禁纹铭在剑身上。直花了三天三夜,他才将剑中禁制祭炼到第五重,体力与元精却都已将消耗殆尽了。 此事也不能一蹴而就。乐令心中虽有淡淡遗憾,却还是将水精与陟降盘重新收回丹田,结束了这回祭炼。 他拿下鉴源剑细细查看,只见其剑身上已多了几道禁制花纹,那丝玄阴水精也极好地融入了其中,手指隔着几寸便能感到一片淡淡寒气。剑身倒也并没因寒气受损,仍是柔韧坚固,剑刃之锋锐还过于祭炼之前。 乐令心念一转,那把飞剑便化作一人大小,静静停在他身前。他施法解开洞口禁制,纵身站到剑身之上,调动体内那一丝灵力,驭剑直冲入门外如画风景之中。 凭高俯视临沧海,宁静安闲对白云。 看着脚下青山云海,听着耳旁猎猎山风,乐令数日来辛苦都如同被这清风洗净,只余一片安闲自在,道心却是通透澄明。也正因此,他才又发觉自己灵台之中,再度生出了一道细弱隐秘的无形心魔。 怕是那天看到自己辛苦收集的剑法玉简成了秦休换取功德之物时,一时气恨得心神失守,才生出了此物吧?这两天又忙着祭炼飞剑,竟也没空检视灵台,倒叫此魔存留到了现在。 乐令苦笑了一下,左手在袖中掐定法诀,闭目反视体内,锁定那心魔,口唇微动,无声念诵着拂魔咒。层云劲风之中,他微仰着头闭目而立,衣襟翻飞,容貌清雅俊秀,直如天外谪仙。仪态潇洒到了极处,落在下方观看之人眼中,却也危险到了极处。 最后那句“涤荡九气,清明三元”尚未念完,便有人紧紧拉住了他的右手,并自背后穿过一条胳膊,将他拦腰抱住,紧按在自己胸前,在他身后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御剑飞行时岂能这么三心二意!万一落下去,这里万丈深渊,又没有人来往,谁能救得了你?” 心魔消散之际,乐令用力扯出右手,扭转回头,便见到了秦弼难掩惊怒的双眸。 “堂兄怎会来到我这儿?”他打算不着痕迹地脱开秦弼钳制,可是略有动作,便觉腰上那只手揽得更紧了几分,右手腕也重新被人握住,一道精纯灵力已自脉门透了进来。 秦弼拽着他落向洞府门外,声色俱厉地说道:“你体内怎么只剩下这么点灵力?还在空中闭着眼走神,是怕自己掉不下来么?我昨日来看你,替你看守洞府的杂役弟子还说你是在闭关,你闭了三天的关,竟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二人落到地面,洞外已有两名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凡人迎了上来。秦弼此时才想起避嫌,连忙放开乐令腰身,只握着他的手腕,冷冷说道:“你我是同宗兄弟,在师门中就该守望相助,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这么胡闹下去。本来我是想来邀你一同去接宗门任务,如今看来,我还是先盯着你修炼几日吧。” 他又对那两名杂役弟子扬了扬下巴:“秦师弟几日不曾进餐,你们先摆饭,叫他吃些东西才好修炼。” 那两名弟子不敢不听真传弟子的命令,神色恭谦地向乐令行了礼,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便到山下厨房去取饭菜。待得两人走了,秦弼却是更用力地将乐令拉进洞府,强按在椅上坐了,自己冷冷站在一旁打量着屋内布局,那只搭在他脉门上的手却始终不曾收回。 乐令无奈地劝道:“我只是为了祭炼飞剑,消耗了些元精灵力,修行几天便可恢复,堂兄不必如此担心……” 秦弼面如凝霜,冷笑一声,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玉瓶扔到桌上:“你在收徒法会上受的伤好了,可以祭炼飞剑了?你体内灵力枯竭至此,谈什么修行!这是师尊赐我的聚灵丹,可以提高吸取灵气的速度,以我的天份用不着此物,你且收着留用。” 这是秦休赐给人的东西。乐令移开目光,心里却奇异地平静。这瓶丹药算什么,他手中那十块玉简都已经不能让他再有半分心动了。他在罗浮的日子还有很长,若要报仇,要活下去,首要的一点就是习惯这些与秦休有关的东西。 他也不再推辞秦弼的帮助,默默将那道流入他经脉之中的灵力流转周天,存入玄关之内。 过不多久,那两名杂役弟子便送过来一桌饭菜,只是看着秦弼孤傲的态度,不敢多加打扰,只说了句:“两位师兄慢用。”就双双退了下去。 秦弼仍是不肯放开他的手。乐令又一次试着抽手,劝他安心用饭,秦弼却不耐烦地说道:“你左手不会用筷子么?算了,反正我也不饿,由我喂你就是了。” 这建议委实太过惊人,乐令连忙用左手抄起筷子,向他虚让了一回:“多承堂兄关照,小弟不谦让了。” 修道之人对身体控制得十分精细,左手灵活也不下右手,只是出于习惯,不常使用而已。乐令尝了几口饭菜,便觉着无论是米饭还是菜蔬肉类,都蕴含着丝丝灵气,并无寻常五谷中所含的浊气。其味道还在其次,但内中所含的灵气进入胃中,却是极快地散入全身穴窍,令人神清气爽,确实是适合修士的佳肴。 他干脆放开秦弼在一旁的压力,安心用起餐来。秦弼却有些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的失落,只在一旁看着他用餐,双眼却是紧盯在筷尖所落之处,不知为何就不想离开。 直到那双筷子被撂在桌上不再动弹,秦弼才终于移开目光,也放开了乐令的脉门。他起身负手而立,轻轻颔首:“你既然恢复了,就自己好生修行吧,我不在此多留了。这几天我会常来看看,免得你心生懈怠,或是如今天这样,做出危险举动。” 乐令连忙起身相送,直送到洞门处,秦弼又忽然停下,踌躇了一阵,背对着他问道:“我从云师丈那里接了个任务,要去通幽沼泽捉一种龙文鹬。这任务并没什么危险,只是麻烦些,你若与我同去,咱们回来可各分得两百善功。” 他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红晕,声音也加快了几分:“上回在洞府之中是你救了我,这件事我一直记着,这回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绝不让你涉险!”他呼吸又快了几分,扔下一句:“你好好考虑,明天我还会再来的。”便召出飞剑直冲云霄,向着问道峰方向绝尘而去。 乐令怔怔立在洞府,反复回想着他方才的话。二百善功……为云铮捕捉龙文鹬……为了二百善功他便要为了仇人做事?不对,他是为了收集自己送出的功法,也是为了替师门收集罗浮的道法传承…… 种种利害在他心底不停闪动,纠缠在一起,化作一块阴郁大石沉沉压着。守在门外的一名杂役弟子见他堵在洞门口发呆,便出声提醒道:“秦师兄,你和那位秦师兄之间可出了什么事?他毕竟是真传弟子,身份不同,你还是以和为贵,退让一步的好。” 乐令听他劝了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心头灵光一闪,倒是想通了此事——他连做秦休的后代子孙都忍了,还有什么不能忍?这又不是云铮故意折辱他,只是一个普通任务,更是接触云铮的大好机会,怎么能错过。 他暗暗点头,含笑答道:“多谢师弟提醒。方才是堂兄好意要带我做师门任务,我只是担心自己能力不足才不敢轻易答应。” 他叫那杂役弟子收拾了洞府,自己便重新坐回蒲团上,以《太上隐书八素真经》中的岁星炼精之法炼化灵力,涤荡元精。待到转天秦弼再度出现,他便毫不迟疑地问道:“我体内元精已恢复许多,不知堂兄打算何时去为云真人捉取灵禽?” 秦弼十分自然地走到近前握住他的手腕,将一道灵气探入,赞许地说道:“你昨日倒真用了些功。龙文鹬之事就是过十天半月再去也不迟,你若不恢复,我也不能放心带你去。” 第15章:杀机1 通幽沼泽在黄曾州与西北平育州交界之处,离罗浮山北麓不过百里,是自北方昆仑山脉流下的幽、锦二河交汇之处。其地连绵千里,因下方有一处地肺之热气外泄,至使这一片土地充满火毒,将流经的两条大河的水气蒸发,只余下一带阴湿泥沼。黑沼内部却还有个方圆百里的小湖,其中栖息着各色异种禽鸟和鱼虾蟹蚌之类。 这片沼泽也是龙文鹬唯一栖息之所。这种鸟身形如鹤,毛色却分为五色,光华流转,背后羽毛显出龙鳞花纹,故而叫做龙文鹬。这些鹬鸟久栖于充满地肺火毒的水中,体内也含了一丝地火精气,其羽中所含精气最为纯正,若将之炼到法器或法宝当中,便可以为其增添一丝地火之气,提高其品阶。 云铮叫人来捉此鸟,却是为了制一件羽氅——龙文鹬的羽毛富丽华美,隔水性极强,又蕴含火精,正适合御剑飞行时保暖。虽然元神真人自有真气护体,但有一件能隔绝水气,又能自生暖意的羽氅在,到天外罡风层捕捉云兽,或是探到海底深处时,都能节省些真炁。 只是龙文鹬十分稀少,分布在千里沼泽当中,不知要飞行多久才能见着一只。且这种鸟生性机警,略有风吹草动便会惊起,飞行速度迅若疾电,差一点的飞剑都难追上。若要凑出够做一件羽氅的鹬羽,怕是得在沼泽中转上月余。这沼泽中又不适何修行,许多内门弟子宁可在宗门中做些善功低些的任务,也不肯来捉这鸟儿。 而秦弼看中这任务,更多的却是因为当初乐令在秦家那座仙人遗府中为了救他而受伤,他后来每每想起便心中难安,说什么也想反过来照顾保护乐令一回。一想到这趟任务顺利完成后,乐令将会如何钦佩感激他,秦朗的心就跳得比平时更快几分,既恨不得一步就抓住那些鹬鸟;又有些盼着那鸟更难抓些,好让他在乐令面前多展露出一些实力。 接下这任务时他就已盘算好:这趟任务并无任何危险,擒捉龙文鹬时全由他出手,堂弟只要留在岸边替他掠阵,将来与他平分善功就够了。 当然,这份打算他自己放在心底,并不打算告诉乐令——至少是完成任务之前不必说。什么都没做到,说些买好的话就要让人感激,有什么意思? 待到乐令体内元精恢复如初,他就定下了出发日期,两人共同御剑飞往通幽沼泽。到得沼泽外围处时,却正好撞见了几个穿着罗浮外门弟子服饰的修士。 秦弼与乐令身着真传弟子与内门弟子的服饰,飞剑上亦是灵光流动,格外显眼,从那些人头顶一过,便引起了下方众人的注意。一名姿容楚楚的女修当即飞到空中,将他们拦了下来。 秦弼一心想早些寻到龙文鹬,见那女子拦路,态度自然也说不上好,眯着眼问道:“我二人还要往沼泽深处去,这位师妹有事么?” 那女修从未被男子甩过冷脸,委屈地低下头说道:“两位师兄,我叫楚嫣然,是炼精第三层的修为,和几位外门的师兄师姐正要到通幽湖中寻找幽元蝓。两位师兄若是目的相同,不妨结伴同去,遇到危险也好互助。” 秦弼头也不回地驱剑前行,一句“不必”已然吐了出去。 那女子正欲再劝,身后又飞上来一名年约二十四五、相貌平平的青年,同样拦住二人殷殷劝道:“两位师兄可是不知道幽元蝓的好处?此物若以特殊药草炮制,能吐出一种灵露。这灵露是制造聚灵丹必不可少的材料,在坊市中一小瓶便可卖五十下品灵石。两位师兄若肯和我们同行,到时挖出的幽元蝓可由师兄先挑,多拿一些也可以。” 他说了许久,见秦弼仍旧不放在眼里,又从怀中掏出一卷地图:“我前些日子无意得了沼泽地图,知道沼泽中分布的实地所在,两位师兄与我们同行,总比一直飞行节约精力。” 沼泽地图一出,立刻引起了秦弼的注意。他悄悄扫了乐令一眼,停下剑势,指着那修士手中地图道:“我想问你买一份地图副本,要多少灵石?” 那修士将地图收起,摇头答道:“这份地图并无副本,我也不能卖给师兄。但若师兄肯与我们同去通幽湖,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我自会为师兄们指出的。” 秦弼稍微考虑了一下,觉着去挖幽元蝓必定有什么凶险,不然那些外门弟子也不会叫他们同行。虽然得不到地图略有遗憾,但若再令自己兄弟陷入险境更不合算。他神色更冷了几分,只道:“我不欲多事,你们不要再拦我的路了。” 说罢向乐令打了个眼色,仍向沼泽深处飞去。 那名楚姓女修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按剑落回了地上。下方还有一对情侣和两名男修等待,见他们独自归来便问:“于师兄,楚师妹,你们没能说动他们吗?” 那位于师兄名叫于城,正是这支队伍的临时首领。他看着秦弼消失的方向,嫌恶地皱了皱眉:“那两人中虽然有个真传弟子,但修为不过炼精三层,又傲气得要命,到了湖里肯定不会听咱们调遣。那个内门弟子才入炼精初关,和凡人无异。让这样的人加入队伍,倒不如没有。” 一个身材健硕、神情有些木讷的男修叹道:“就是修为再低,真传弟子身上的飞剑法器也不是咱们这些外门弟子能比的。这两天通幽湖底动荡得越来越厉害,眼看妖蝓的产卵之期就近在眼前了,可凭咱们手里这些飞剑法器,就是接近了蝓王所在的石洞,又哪能抓得住它们?” 通幽湖底这只幽元蝓王已活了万年,体内所含灵气量已及得上结丹时所服的炼形丹。而其产卵之后生下的蝓卵更是介于有质与无质之间,蕴含着极强灵力。若能得到一枚蝓卵,甚至可以将其种入体内玄关祖窍,充做金丹真种,使人修为达到近似筑基初期的“假筑基”程度。 然而这也只是灵力上相似。体内元精真气一日不能转化为“先天一炁”,在玄关内凝结真种,其修为就无法达到真正筑基的水平,寿命也不能延长分毫。 众人早都知道这点,但外门弟子修行不易,手中资源更少。若只靠闭关修炼,提升的速度太过缓慢,破关更是遥遥无期。一步步埋头苦修,实在不如用些外道手段,先提升了斗法的实力,多夺取些资源,也更容易提高境界。 可那妖蝓已活了万年,虽然不像其他妖物一样危险,却也自有一套保命之法。遇到危险时,肉躯中的灵力能够化作灵气喷出,和高阶法器攻击力差不多,这些炼精期弟子用的飞剑法器肯定都抵挡不住。 众人想到自身修为与法器,心气儿都有些低落。唯有楚嫣然目光流转,柔声笑道:“张师兄也不必太丧气,咱们虽然找不到真传弟子加入队伍,但要好些的飞剑和法器也不难。” 众人一时都看向她,那对情侣中的男子却忽地眼中一亮,用折扇轻敲手掌,赞许道:“我明白师妹的意思了。于师兄方才说了,那两人修为高的不过炼精第三层,咱们这几人修为都比他们高不少,于师兄更已是炼精化气境圆满……” 楚嫣然掩口微笑,低声答道:“骆师兄说得不错。其实小妹看到他们时,就想起了两个人——各位师兄可听说了今年收徒法会上,有一对秦真人的晚辈一同进了本门?其中一个叫做秦朗的,听说在云笈院当庭比试,输给了个连外门弟子资格都没捞上的修士……” 骆师兄微微一笑,桃花眼中立刻泛起勾人之色,看得楚嫣然脸颊微红。与他同行的那女子却是杏眼含霜,冷冷说道:“楚师妹出这主意,怕还是为了方才那两人没拿正眼看过你吧?啧啧,若是那个傲气的小白脸儿肯对楚师妹笑笑,师妹的脸定然红得比现在还好看得多。” 楚嫣然连眼角都红了,向姓骆的男子飞了个眼风,娇怯怯地自辩:“我是为了大伙儿好,难不成到时柳师姐不要分妖蝓之卵么?” 那个高大木讷的张师兄终于领会她话中之意,连连摇头,打断了三人争风吃醋的场面:“若真是那两人,就更不能打错了主意。就算那个秦……秦朗师兄本领再差,他背后可有步虚峰和秦真人在,不是咱们这样的弟子动得起的。” 于城想得比他更为通透,悠然开口:“咱们当然不会对内门师兄不利,但他们二人修为太低,万一遇到什么异兽,或是灵力不足,不幸落入沼泽……咱们不小心捡到了他们遗落的法宝飞剑,当然不能算有错。” 那名张姓修士惊慌地连连摇头:“不行,他们背后可是有元神真人的。万一被查到头上,咱们肯定跑不掉……”他的话语忽然中止,口中猛地吐出一股鲜血,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背后。 与他同来的那名修士不动声色地从他背心抽出长剑,弑去上头血迹,吐出沙哑低沉的声音:“我要一把飞剑。若有人告密,或是中途想退出,下场就和张岳一样。” 于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两个初窥仙门的小子,只不过是命好生成了元神真人的后辈,咱们也不必怕什么。只要将他们的尸骨彻底毁坏,叫人无法追溯死因就是了。” 众人皆无异议,分了张岳法宝囊中的东西,便商量起如何围杀秦弼与乐令。 第16章:杀机2 茫茫千里沼泽之上,一个人的踪迹在空中也和飞鸟差不多,离得近些还可看到一个黑点,离得远了就连黑点也看不出,彻底融入江天云海之中。 秦弼与乐令在通幽沼中已留了三天,除了头一天空转了一整天,后头两天渐渐掌握规律,倒也发现了几只正在沼泽中觅食的龙文鹬。 乐令远远便按下飞剑,召出钧天双环,叫住秦弼:“堂兄,下头那两只长颈鸟儿可是龙文鹬?” 秦弼也停住飞剑,顺着乐令的手向下看去,果然见两只长腿长颈、毛分五彩的水鸟正在沼泽中争食一条蟒蛇。其身微微一动,背上羽毛便光彩流动,隐隐呈现出龙麟花纹,的确是任务中所记的龙文鹬模样。 他点了点头,脸上也难得带上了一丝喜色,淡然答道:“就是此鸟。你且在这里替我掠阵,看我擒下它们。” 他在乐令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脚下飞剑忽然加速,向着那两只鹬鸟所在方向疾驰而去,如流星般划破天空,只留下一道虚影。离那两只鹬鸟还有百丈有余,他便不再直飞,反而绕着那两只鸟儿兜起圈子来,每绕过一圈便比上一圈更小一些,不停迫近那两只鸟。 绕圈飞行同时,他从法宝囊中掏出一粒丹药含入口中,而后取出一块姆指大小的散魂香,指尖用真元裹着,将香块一点点研成细末,撒向空中。那点点香屑落入空中后,却不会被风吹散,而是化作若有似无的烟气氤氲开来,在空中结成无形大网,一圈圈向下方那两只龙文鹬裹缠过去。 秦弼绕行的圈子越来越小,飞得也越来越低。离地面还有十余丈时,那对龙文鹬已经被惊动,口中各叼着巨蟒的头尾,往空中扑飞。虽然二鸟争食时互不相让,逃命的时候却能合作,都向着同一方向飞去,翅膀只扇了一扇就已冲离了秦弼所在的那个小圈子。 然而周围百丈之内,都已被秦弼布下了毒香。这两只鸟飞得虽快,但散魂香结成的烟网似有实质般一层层拦阻在它们身外,更能透过其吻部与羽毛间隙深入其内腑之中,迷醉神魂。 那双鹬鸟速度越来越慢,也再分不清飞行方向,时而前趋时而后退;甚至分飞向相反方向,被口中蟒身扯住,在空中徒劳地转着圈子。秦弼在空中观望了一阵,见散魂香的功效已完全发挥出来,便将剑尖踏低了一点,向着龙文鹬所在之处冲了过去。 俯冲到中途时,他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个身着淡青道袍的人,撞破层层烟雾罗网,一头向自己冲来。秦弼匆匆停下剑势,转过头高声喝道:“你别过来,这里有——” 喊到一半儿他才发现,那人虽也是一身罗浮青衣,形制却与内门弟子的并不相同,而是一身外门打扮;身材也比乐令高大魁梧些,远远便可看出是个成年男子。 此人就是之前商议要杀秦弼与乐令的五人之一,名叫骆涵。 因为秦弼二人飞行绝踪,不易发现,这五人便分头寻找,议定了找着人之后发出信号,叫同伴一同来杀人分宝。然而骆涵与情人柳暮春发现了秦弼在此捉龙文鹬后,却没放出信号叫人,而是打算分头解决二人,先取了他们法宝囊中最值钱的东西。 骆涵法力高些,自然挑了秦弼这个炼精三层的弟子。见秦弼发现了自己,他桃花眼中微含笑意,一语不发地向前冲去,手中一把折扇展开,扇上腾起一只水墨猛虎,长啸一声扑了出来。 秦弼身与剑合,化作一道清光迎那猛虎,在其身外转了一圈,便将其绞成道道黑气,消散在空中。他重新现出身形,向方才乐令立足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里已是空空如也;再向四下寻找,却只见茫茫黑沼、惨淡天空,完全见不着乐令的身影。 他心头惊怒交加,从法宝囊中掏出师父秦真人所赐的法器回曜钟,指尖凝起灵力,向钟身上弹了一弹。嗡鸣之声蓦然回荡,一只刚刚在空中凝结成形的墨兽被钟声打散,同样化作点点黑气,渐渐淡入空中。 秦弼满含怒意,冷冷问道:“我堂弟何在?” 那人贪婪地看着他手中回曜钟,桃花眼微微眯起,指着下方泥沼道:“师兄仗着是真传弟子,便要向我外门弟子下杀手,此事说到刑堂师兄也是无理。至于令弟么,方才我仿佛看到那位内门师兄与一位外门师妹就在这沼泽中幕天席地……” 这话还未说完,回曜钟再度嗡鸣,一层玄黄之气自钟身外浮起,凝成一道流光,直刺向骆涵胸口。骆涵轻笑一声,扇子在手中转了一转,一道滔滔大河般的墨气便自扇面上涌了出来,迎上回曜钟放出的流光。 然而那道流光微微一震,便将墨河震碎。 骆涵有些惊讶,喜意却是更浓。一想到马上就要得到那样一件高阶法器,他的心就热切起来,连连摇扇幻化出异兽扑向秦弼,而后探手到法宝囊中,取出一件从未在人前用的高阶法器——一条偶然得自筑基修士遗蜕上的丝绦。 他将一道元精注入,那丝绦便似活了过来,化作一条似龙非龙、似蛟非蛟之物,在空中盘旋游动。他正欲指挥丝绦捆住秦弼,却发现目光所及之处,已完全失去了秦弼的踪影。 莫非方才那两击已将他打落到沼泽中?骆涵暗骂秦弼不中用,却不舍得叫他一身法宝随着尸身陷入沼泽,忙低头细细寻找。 然而飞了一阵,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想不起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正向哪个方向飞去。就连脚下飞剑也有些不听话,在空中划着一道道弧线,不能往一个方向直飞。他终于发现自己神志有些不妥,连忙停下来四处查看。 就在这将停未停之际,他身后忽然有一道罡风袭来。骆涵连忙回身躲避,却发觉自己对飞剑的控制已不能像原来一样举动随心,仅仅是身形偏转了一下,脚下飞剑却仍停在原地不动。 刹那之间,一道清光已自他背心透入,带起一溜血滴落到下方黑色沼泽之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前创口,抬起头欲看清是什么杀了自己。然而当他艰难地将目光投向前方时,秦弼冷峻孤清的身影后,一道青色剑光却吸引住了他仅存的一点神志。 那道剑光中充满了最深刻、最纯粹的死寂之意,然而那种通向毁灭虚无的死亡却带有无法用语言描绘的诱惑力,令人恨不得抛弃生命,投入那片虚寂之中。 骆涵双瞳中最后一丝神彩消失之际,秦弼也看到了那道美妙得令人沉醉的剑光。他被那道剑光震慑得恍惚了一下,心底对乐令的担忧却立刻压制住一切杂念,让他的行动更加坚决干脆。 转念之间,秦弼的飞剑便已冲到那道剑光升起之处,回曜钟悬在指尖,秦家老祖当初所赐的一枚辟魔玉梭更化作流光在他身旁来回飞转,护住全身。 他臆想中的攻击并没出现。 沼泽水面骤然破碎,一道青光自下方冲天而起,化作身着淡淡青衣的俊美少年。其神色艳丽异常,面上仿佛有宝光流转,虽然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片凛冽杀意,却令见到的人生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秦弼竟完全不觉着乐令这模样有什么异常,恍惚间反倒以为自己重回到秦家那个山洞中,再度看到了那抹夺人魂魄的身影。他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只觉着这样的面容与当日惊鸿一瞥的身影才真正相配,平日温雅谦和的神情却有些浪费了他的容貌。 他有些失神地伸出手,低声叫道:“秦朗。” 乐令看着他肖似秦休的仪容装束,和那抹绝少出现在秦休脸上迷恋之色,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仿佛有一股血流直涌到头上,断绝了一切思考能力,让他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唤回神智,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不由得苦笑一声,侧过头避开秦弼灼灼目光,无力地解释道:“方才我……有个女子偷袭我,我已杀了她了,堂兄不必担心。” 他不止杀了柳暮春,还用秘法搜了魂,所以离开沼泽时身上还流转着些残余魔气。不过秦弼见识少,并没认出他身上魔意,倒也不必杀人灭口。乐令定了定神,重新恢复平静,对秦弼说道:“堂兄,咱们肯定是让人盯上了,以后却要计较一番,不可再像方才那样,毫无准备地等着人猎杀了。” 他的神情恢复如常,肌肤下流动的那种妖异光芒也完全消失。秦弼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却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只随声附和道:“我也遇到了一个外门弟子刺杀,与他交手时才发现你消失了,真是吓……我也有些为你担心。你怎么会落入沼泽的,没有受伤么?” “我是叫那女子养的灵蟒缠住,拖入了沼泽之下。那女子本人倒藏在一个珠形法器中,潜在泥沼下埋伏。亏得我的钧天双环能含有土性,能分开泥沼,我才得劈开她的法器,杀了那女子和灵蟒。” 乐令简单将自己被偷袭的过程讲了一遍,略过了自己使用魔门功法搜魂的过程,将自己搜出的情况假称是那女子所说,都告诉了秦弼:“这对男女还有三个同伙,就是咱们进入通幽沼泽时遇到的那几个外门弟子。他们抢夺我们的法宝是为了捉通幽湖底的万载幽元蝓王,取得其卵。据说此物能增长修为,倒是有几分意思,堂兄可愿意与我同去见识见识?” 秦弼虽然不愿节外生枝,但他既然还要在这里捉龙文鹬,就免不了与那几人冲突。何况才入仙关的乐令对这些人都毫无惧意,他若是不战而走,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更没脸再与乐令相处…… 他只略作思索,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你我先去将那对龙纹鹬拿回来,再去通幽湖底看看。” 那对龙纹鹬此时已被散魂香迷倒,亏得此鸟天生亲水,昏迷时也能浮在水面上。秦弼将两鹬收入法宝囊,这才想起骆涵身上法器不错,又回去寻他的尸体。可惜此人落入沼泽时间太长,连人带法宝囊都已沉入泥沼深处,唯有那条可化为龙蛟的衣带倒还浮在水面上。 秦弼拣起衣带,抹去骆涵印在其中的烙印,抬手送到乐令面前:“此物品相不错,你收着吧。” 乐令却是对他的好意避之不及,连忙辞让道:“这东西该当属于堂兄,我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收下?何况我修为低微,这东西在堂兄手中才好发挥效力,护得咱们二人周全,若给了我却是浪费了。” 亲手护得他周全……这说法听在秦弼耳中,真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再不辞让,将那条丝绦收进法宝囊中,不容拒绝地抓住乐令的手:“这里敌人太多,从现在起你就时刻跟在我身旁,不可离开我的视线。” 第17章:杀机3 秦弼斗志昂扬,恨不能立刻便将剩下那三人解决,然后去通幽湖底擒捉万载蝓王。乐令对他的想法仅仅置之一笑,心中真正在意的却是剩下那三个外门弟子的下落。 之前伏击他们的那对情侣不过是炼精关第五层的修为,仅是元精凝练圆满,经过岁、火、水、金、镇五星真气洗练,还不曾化精为气。一旦突破这关口,体内精气增长还另说,其质更是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使用法器时也能更好地发挥其功用。 而剩下那三人之中唯有一名女子是炼精三层,剩下两个都已踏入化气期,将元精元气混抱合一。那个为首的于城更是化气圆满,只差一步便能引动精气融合,反归先天一炁,其实力比他们两人加再一起还要强得多。 但魔修本性便是见猎心喜,敌人越是强劲才越有挑战性。乐令仔细分析了那三人的战力,越分析就越是兴奋,并不因为敌人法力高些,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话说回来,若是连几个炼精化气期的小辈都不敢交手,他还不如早早卷包袱离开罗浮,找个山沟眯一辈子,永不提报仇之事,说不定还能多活几百年。 秦弼在前头飞了一阵,见乐令并没追上来,还觉着颇为奇怪,反回头去问他为何不随并剑驱驰。乐令环顾四周天水茫茫的景色,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答道:“这沼泽太过宽广,若是咱们就这么走了,那些人再来了也找不着咱们,倒不如就在这儿歇一歇——方才那一战动静也不小,他们既是要来杀咱们,必定会被吸引过来的。” 他按下飞剑,招出钧天双环护体,就在飞剑上盘膝坐定,抓紧时间恢复灵力。 秦弼初时尚觉着不能立刻去取妖蝓有些遗憾,但见到乐令调息入定,终于想起他炼精一层尚未圆满,体内灵力元精都不算多,不能和自己一样连续与人斗法。想到这点,秦弼又暗暗埋怨自己不会照顾人,连忙掏出聚灵丹送到乐令唇边命他吃下。 乐令也不推辞,张口吞下丹药,将其中灵力慢慢化入经脉。服药之时,他的嘴唇却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秦弼的指尖,那种温暖而又柔软的触觉令秦弼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飞快地收回手指,心底却不停回味那一刻的感觉。 若是还能再贴得久一点,或是用嘴唇碰一碰……秦弼心跳得极快,手却下意识地向乐令面上伸去。只是还未碰到那双紧抿着的唇瓣,他自己就被一道微含水气的寒风吹醒,连忙收回了手,却又控制不住地放到自己唇边轻轻贴了一下。 有些凉,有些硬。 秦弼正自遗憾,乐令忽然睁开眼,神色极为严厉地盯着他喝道:“巽方,三十丈!”同时长身而起,飞剑如游龙一般向东南巽位遁去。 此事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秦弼来不及反映,只依言将身与剑合,化作一道流光按着乐令所说的方位飞去。他才离开原位不久,沼泽中忽然扬起一道涌瀑般的泥浆,其间还夹杂着阴毒的地肺之气,若是不小心沾到,纵不至丧命,也要骨折肉烂,被那毒气侵入脏腑。 乐令眼中已失去平日温文谦和的光彩,唯余一片空茫。他虽然睁着眼,其实并没有看任何东西,而是专心以体内阴阳陟降盘中的精气勾连沼泽中水土。因兑卦对应水泽之象,他将兑金精气包裹神识投入泽中,便可借沼泽下水土变化感受周围动静。 方才他就是感受到了沼泽中有火气不自然地流动聚集,才指点秦弼避开爆炸,自己则以陟降盘中离火精气为引,感应着地肺阴火流动的方向来寻找敌人。 秦弼身化剑光,比他驭剑飞行更快些,一息之间便飞到三十丈外,祭出手中回曜钟,伸指弹动钟身,将一道流光打向方才沼泽下爆炸之处。那道玄黄流光没入沼泽后便再无回应,秦弼有些心急,待乐令飞到身旁便一把拉住了他,放出护体真气裹住他,指端凝结元精,一下下在回曜钟上弹动。 每响一声,方圆百丈内便回荡着层层气浪,沼泽水面下也翻涌出许多气泡水花;随着声音敲得越来越急,水面翻腾之势也越激烈。乐令将神识收回到水面上,只借着兑卦精气感觉水下灵力变化,不停分析判断伏击之人的方向。 ……这些外门弟子经常在通幽湖做任务,对地形都相当熟悉,还有可以在沼泽中行进的法器,这点还真是有些麻烦。 偷袭之人终于定住了身形。乐令忽然拉住秦弼的手,纵身跃到他飞剑上,右手一招,将鉴源剑化作平常大小,向着西北乾位轻轻一挥。剑身上浮起一道虚寂死亡之意,仿佛亘古杀机凝结,无比纯粹而犀利地劈开沼泽水面。 一道爆炸声清晰地传出,伏在水下之人与一道泥瀑同时升到空中。秦弼再度凝气弹动回曜钟,一道流光自钟身上浮起,直袭向沼泽下方冒出的那名青衣外门弟子。 那外门弟子丢出一枚金丸,化作半球状圆盾挡住了这道流光。那金盾却是立刻消失,人也轻咳了几声,嘴角洇出一丝鲜红。 此人正是在之前亲手杀了张岳,并指定要分秦弼飞剑之人,名叫令狐通。其看相貌不过二十四五年纪,身形枯瘦,眼神阴沉可怖,脸颊上也全无一丝肉。他直盯着秦弼与乐令,哑声问道:“你们怎会知道我身在何处?这剑法不是罗浮剑法,你……” 乐令抢先冷笑道:“这是我家老祖秦真人自海外带回的上古剑仙剑法,似你这样的外门弟子岂有修习的机会?你那个姓骆和姓柳的同伴已经被我们杀了,你马上也要与他们作伴了。” 他重新踏上自家飞剑,话语间句句带着讽刺,吸引令狐通的心神,钧天双环合到一处,自环心射出凝如利刃的白光,如落雨般袭向那道枯瘦身影。 令狐通右手五指翕张,身前便出现一只火焰化成的大手,迎上飞驰而来的白光。他同时在法宝囊中掏出一枚白鹤灵彰符,迎风化作一只白鹤,自己踏上鹤身,将飞剑收回,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绞向乐令。 乐令不敢正面对抗,只在四下游走躲避剑光,钧天双环却是不停放出流光攻向令狐通。 两人战得正酣,令狐通却忽然发觉身旁似有一道冷气流动,虽不明显,却暗侵肌肤,甚至隐隐透入骨髓,令他行动微觉迟滞。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方才他只顾着攻击乐令,而一直站在乐令身旁的秦弼却不知何时在他视线中失去了踪影…… 他强行停住白鹤飞翔之势,打算以不变应万变,以防秦弼趁他分神时伏击。然而才一停下来,一股软滑冰冷的触感便从他手臂上清晰地传来。令狐通低头看去,却见一条似龙非龙、似蛟非蛟,如壮汉手臂粗细的的妖物正缠在自己手上。他惊骇交加,连忙召飞剑斩向那妖物。 只在这一念之间,那条非龙非蛟的冰冷妖物便已紧缠在他身上,头尾相扣,如同绳索般将他紧紧捆了起来。 秦弼年轻傲岸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了他面前,一手弹动回曜钟,将一道玄黄流光向他打来。令狐通忙动念召唤飞剑,却发现自己体内元精真气完全被束缚住,那道还在追击乐令的飞剑已落入了对方手中,就连脚下白鹤都控制不动,只能眼看着那道流光刺入了自己心口。 直到令狐通眼中神彩完全消失,秦弼才长舒了口气,放松了心底戒备。他这回吸收教训,将那条衣带状的法器收回同时,更不忘了指挥它带回令狐通的法宝囊与乐令共分。 乐令方才已是透支了元精之力,如今正需要修息恢复,不愿以这样的状态面对下一个炼精化气颠峰的强敌,摇头答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再慢慢讨论如何分这些东西吧。” 秦弼见他面色无华,飞行也有些迟缓,脑中一热,便凑过去硬将他拉到了自己飞剑上。待把人拉过来了,却又觉出自己行动唐突,尴尬地放开手,背转身去,装作无事一般说道:“有我驭剑,你也不必再消耗元精,只管休息就是了。” 秦弼这番行为,以及之前更多举动,乐令比他还更明白其中深意。只是明白之后又当如何? 乐令自背后悄悄打量着他挺拔出尘的身姿,一遍遍回味着两人近日来越发亲昵的举动,眨眼之间便想出了无数个利用他的法子。无论是以秦弼爱慕血亲之事威胁,或是以魔功控制,又或是舍了此身勾引,都能将这个年少无知的修士牢牢握在手中,而后利用他对付秦休和秦家…… 这些事只要想想就叫乐令心头热血沸腾。压抑了多年的恨意都在无声叫嚣,要他把秦弼利用个彻底。 秦弼的心在他面前几如透明一般,只要随意动动手,那个单纯骄傲的少年便会落在他手中,万劫不复。乐令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转头看向下方沼泽,坚定地将这些无比诱人的念头压了下去。 若真做出这种事,他又成什么人了?他和秦休又有什么区别?他自有杀人手段,何必使用这样下作的法子,拿无关之人作伐…… 耳边忽然被一道暖风轻轻吹拂。乐令吃了一惊,抬眼看去,便见秦弼已转过身来,微低着头看向他,清俊的脸几乎贴到他脸上,眼神却有些游移,低声说着:“已经到岸边了,咱们早些下去休息吧。” 第18章:血吻 此时天边云霞将散,东方天空已布上星辰。秦弼的脸上仍映着些霞光,微有些红润,即便两人眼神并不曾相对,他的心思也如写在脸上一般清楚。 乐令倒退一步跳下飞剑,在湖边择了一块干净平滑的大石坐了上去。这举动已经是明明白白的拒绝,秦弼却不知道乐令已看出自己的心意,只以为他生性谦逊,在长兄面前不敢失礼。于是他走到那块大石边,从怀中掏出了一粒聚灵丹,再度递到了乐令唇边。 这回乐令却只用手接了,平静地劝道:“通幽沼泽这里地肺毒火甚重,又没有可供修行的灵气,堂兄也服些丹药的好。” 秦弼手中空空,心中也有些空落落的,只好自取了丹药服下,也坐在一旁大石上运化药力。他的修为高些,体内元精也更充足,便主动提出守夜,让乐令静心休息,不必担忧周围。 乐令也不和他推让,道过谢后便反听内视,彻底投入静修之中。待他呼吸平缓后,秦弼便睁开双眼,一面警戒四周,一面借着漫天星光看着对面之人。 白天指尖上落下的那点触感依旧萦绕在秦弼心中,他虽不敢过去触碰,却也忍不住盯着那双紧抿在一处的薄唇。渐渐又从嘴唇向下延伸,顺着下颏下方那道深深的阴影探入束得极紧的交领之中。 其实都是男子,又有什么可看的呢?秦弼想得十分通透,目光却还是忍不住顺着衣物向下掠去……他的师父和云真人在一起时,会不会也想要与对方更亲近些,就像他之前想的那些一样? 秦弼心头咚咚跳动,身形也往对面倾了些许。似乎有些香气顺着风飘来,却不知道是他自己的癔想,还是他堂弟衣服上真有熏香? 他忍不住细细闻了几下。那香气十分甜腻,有些像花香,又似乎搀杂了些别的气味,令人回味再三,恨不得贴近一些。秦弼当真站起身来,小步向乐令所在的大石处贴去,行动时谨慎地放轻了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叫他发觉。 然而他起身走了没几步,便恍然发现对面大石上的乐令已睁开了双眼,正仰着头看向他。那双眼中溢满星光,嘴角微微含笑,神情中充满魅惑之意,就如之前在沼泽中所见一模一样。 秦弼咽了口口水,反倒不敢再走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眼看着自己之前的奢想一点点实现——不,远过于他之前曾经想象的,乐令的身体向他这方向倾侧过来,一只手已伸到了裹紧的领口处,用力拉了下去,露出里面美妙得几乎刺目的身体。 “秦朗……”秦弼震惊地喃喃,却是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鼻间幽香愈发浓郁,秦弼眼中已再容不下其他,只看得到面前仿佛触手可及的人。就连许久以来一直困扰他的亲缘似乎也不再重要——反正他们也只是隔房的堂兄弟,只要两人情意相投,旁人又能说什么? 他终于抛开一切,大步向前迈去,握住了乐令向他伸来的手。再接下去该干什么他也还没想清楚,只是紧握着那只轻柔若无物的手,激动地低声保证:“我对你之心,一如师父对云真人,就算历尽劫数,也绝无更改……” 对面的乐令毫无反应,不远处却响起一道充满恶意的狞笑:“原来真传弟子就是这样的货色,师父好男色,徒弟也上行下效……不对,你们秦家应该是从根子上就有这爱好,今天我倒真是看了一场好戏!” 秦弼被那笑声激得心神大乱,连忙转身望去,四周却是一片茫茫黑暗,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终于想到放出神识,可是即便放出,也探查不到任何东西,心中反而充斥着乐令衣衫半褪,饱含诱惑之意看着自己的模样。 这景象在他眼中越来越重,渐渐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就在秦弼沦入幻象中时,自一旁林中慢慢闪出一对身影,从外表看却是一男一女。其中那女子纤柔娇弱,风姿楚楚,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充满轻蔑:“难怪早先拦下他时就觉着不对,原来这两人是这种关系。骆涵和令狐通竟连这种人都不如,当真不须活着丢人了。” 她又上前两步,伸手抽出飞剑,向着一旁的男子讨好般笑了笑:“这两人不须于师兄动手,小妹便可杀得了他们。一会儿于师兄可要记小妹一功,也分我一枚蝓卵。” 于城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派胜利在握的得意,只是在看到仍在闭目打坐的乐令时微觉可惜:“这个姓秦的若是没遇上咱们,明年的外门弟子大比上,我就可以挑战他,进入内门了。把他杀了,倒真不好再找这么弱的内门弟子……” 一语未毕,他却突然看到一直无知无觉,本应被迷药拖入幻境的乐令睁开双眼,含笑看着他。那笑容中似乎蘸满鲜血,令人不寒而栗。 他“咦”了一声,不满地问楚嫣然:“你那迷烟解药有问题吗?我怎么好像看见那个内门弟子睁开眼了,像厉鬼一样看着我?” 楚嫣然手中飞剑已然蓄满剑气,只待杀了秦弼,却因他出声呼唤,不敢不从,回头看了乐令一眼。 乐令脸上已不止是噬血笑意,仿佛有道道漆黑魔影自他眼中流泄出来,人虽然坐着,却似比他们两个站着的人还要高大几分。就在这一回头的工夫,他已缓缓站起身来,每走一步,周围光线便更暗一分,空气中也似流动着幽幽血腥气味。 楚嫣然惊声尖叫,抬手放出一道清韵灵动的剑光斩向乐令。那道清光中途却被一柄银色飞剑拦了下来,秦弼面容扭曲,极力睁大双眼,空中飞剑也颤抖不止,却还是尽力挡住了那道剑光。 楚嫣然不可置信地叫道:“怎么会,他明明已被我的桃花五烟障迷住了……” 于城冷哼一声,由着她对付秦弼,自己则招出法宝青龙钮印,幻化出一条巨大青龙,直袭向乐令。那道青龙袭到面前时,乐令口中忽然喷出一口细如晨雾的鲜血,化作一道轻烟缠上青龙,将那似实似虚的龙身渐渐染红。 待到龙身全数化为暗红,于城心头忽然如被大槌击中,猛地吐了口血,手中青龙钮印再也控制不住,掉到了潮湿的泥土之中。他斗法经验丰富,明白此时不是发呆的时候,连忙掏出一把灵符向胡乱扔了出去,同时召出飞剑,凝神于剑身,全力刺出了一剑。 他已经顾不得同行的楚嫣然会不会遭池鱼之殃,只想替自己搏一条生路。 然而一剑劈下,他却黯然发现,自己的剑气当当正正劈上了青龙纽印招来的那条青龙——此时青龙已化作了赤龙,两只龙睛中也如流泪般滴落出条条虚幻的血影。 剑光只在赤龙身上流下了一道浅浅印子,却奈何不得他这最强的法器。 于城的心乱了几拍,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而后又胡乱丢出身上法器和符箓,一剑剑向着龙身劈砍。他甚至没注意自己握剑的手上已悄然缠了什么东西,全力劈出的剑气已失了应有的威势。 一旁的楚嫣然终于打落了秦弼的飞剑,她也不敢恋战,随手将一道雷符扔过去,转身便要驭剑离开。乐令冷哼一声,再度咬破舌尖,将一口心头精血喷了出去,一片血影应声从地上拔起,紧紧抓住了楚嫣然的脚。 此时于城身上也已缠满了血色影子,再也把持不住本心,惊骇得胡乱劈砍,凄利地叫道:“魔——” 一道饱含纯粹而诱人的死亡之意的剑光已自他头顶凛然劈下。于城的护身真气全被血影吸净,毫无抵抗之力地被从中劈作两半,魂魄亦被血影缠住啃噬。 楚嫣然也一样被血影缠住,一身精元源源不断被吸了出去,惊骇得不停哭泣哀求。乐令却如不见不闻,鉴源剑轻挥,便将她也同样杀死,连魂魄也一并劈散。 直到确认两人都已死去,乐令才轻舒一口气,再度喷出一口精血,强提功力,将林中魔气血影净化。而后便以剑支身,服下丹药回复了些灵气,慢慢走向秦弼倒下的方向。 秦弼本就中了楚嫣然的迷烟,方才强行冲破迷障与她对战已极耗精力,后来飞剑被暂落,又中了一道雷符,已是昏迷了过去。 远远看去,他脸上还有些擦伤和污血,眉头紧皱,然而这些都遮掩不住他的年轻和朝气。他的神态总有些傲岸,却是不谙世事,不曾见过人心险恶,才会这样心思外露,丝毫不知掩饰。 就连感情也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在了别人面前。 乐令拖着长剑一步步走到他身旁,双腿便如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一般,猛然跪了下去。 方才他也看见了自己施展魔功……乐令将鉴源剑压在了秦弼颈间,双手颤抖着,就要把剑身压下去。 只要压下去,秦弼就死了。他们之间纠缠愈深的因果便可彻底了断,笼罩在他道心上的尘埃也会一同被拂去,他就可以彻底解脱。而且秦弼是秦休的后代,是秦家的精英子弟,只要他一死,秦家便少了一个希望,秦休也会把更多的精力和资源放在自己身上。 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只要他的手再向下按一点…… 乐令用力稳住双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秦弼专注又热切地注视他的模样。那样的神情让他和秦休不完全不同,也没有正道修士那种让人厌恶的清高,反倒有种令人心悸的深情。那样不掺着欲望和算计的纯粹感情,却是从没有人对他…… 可他毕竟是秦休的后代。在沼泽中被秦弼见着自己身染魔气的模样时,他就一时心软没下杀手,如今这样好的机会难道还要放过吗? 乐令心中斗争得越发厉害,按在秦弼颈间的长剑却仍是浅浅抵在那里,并没按下去几分。身下的人体忽然动弹了一下,但因没有灵力波动,乐令并未注意,依旧深深凝视着那双紧闭着的眼睛,脑中回忆着它们睁开时曾流露出的光彩。 一双手忽然扣在了乐令的脸颊上,用力将他的头拉向下方。秦弼双目猛然睁开,眼中满是坚定执着之色,不顾颈上仍架着把锋锐长剑,用力扬起头,将双唇贴在乐令的唇上,用力吸吮了起来。 一股鲜血自秦弼颈间流出,腥甜的铁锈味透入两人鼻腔,粘腻逼人。秦弼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也感觉不到死亡的逼近,只是用力扣住乐令后脑,将他紧紧按在自己身上,深深品尝着他温软甘美的唇舌。 这一吻也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秦弼终于放开乐令,抬手抚上他眉间皱纹,艰难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想,你若发现了我的心思又会怎样。看来事实与我想象中,相差甚远……可我既然都要死了,有些事就不想再忍下去了。”他轻咳了两声,有些遗憾地说道:“你若不姓秦该多好……我也能向师父请求,和你合籍……” 乐令身体越发僵硬,手中长剑却始终未能割下去。 第19章:纠结 “方才我陷入幻觉中,以为你对我也有情意,所以一时冲动说了那些话。可我心里想着这些话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只是一直没敢说,没敢做,可我也不后悔。接下来你要怎么处置我,我也都愿意承担。” 秦弼此时已不再有动作,只安静地躺在地上,双目定定地望着乐令,等待他按下剑刃,或是……或许还有他连想也不敢想的好消息……他的眼瞳清澈如泉水,分明透出心底这些想法。 被这样一双眼睛灼灼盯着,乐令心中也是一阵阵莫名悸动,双手怎么也按不下去。他无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那把飞剑便被压得倾斜,从秦弼的颈间滑落了下去。 长剑落地的声音和猛然失衡的身体终于唤回了乐令的神智。他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轻轻按上了那光洁饱满的额头。 就算不杀了秦弼,只要在此种下一颗魔种,或是干脆将他弄成痴儿,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乐令心乱如麻,呼吸越加急促,右手微微抬起,体内元精强提到了手臂上,默念制魂伐尸咒,指端凝起一股清气,落向秦弼的前额。只要这道符咒画下,秦弼就会成为一具听话顺从的傀儡,虽然眼下没有太多用处,但慢慢加以炼制,将来便可炼成元神级别的傀儡活尸…… 他的手指已点到了温暖柔软的肌肤上,而下方那人依旧热切而贪恋地看着他,丝毫反抗之意都没有。这样纯粹的感情、纯粹的信任,却叫乐令无法承受。 ——身死道消之仇,只秦休一人性命尚不足偿之,若不能叫整个秦家陪葬,他绝不肯甘心。真走到那一天,秦弼纵然对他情义再深,恐怕也会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秦弼若不是秦家的后人,他又何必这样算计,这样极力回避他的情意。可明知此人是秦家后代,秦休的亲传弟子,他怎么竟还是下不去手? 乐令的手猛然挥开,指端元精逆转,倒流回玄关祖窍。精气回流同时,他心头一阵锐痛,口中涌出股腥甜鲜血,喷落到秦弼脸上,人已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之前为了杀于城、楚嫣然二人,曾用精血玄化之法强行提高法力,损失了三口心头精血,已然将身体伤得极重;此时又强行收功,魔功反噬威力叠加起来,终于支持不住,彻底昏死过去。 秦弼被这一倒吓得更是厉害,连忙抬手抱住乐令,提起一道元精送入他背后夹脊穴中,替他抚平体内经脉损伤。 只是秦弼自己也受了伤,体内只剩下不多精元,即便是全用来帮乐令疗伤也没什么大用。手忙脚乱地治了良久,他才忽然想到,自己囊中还有师尊赐下的流珠白雪丹,连忙取出来送到了乐令唇边。 如今乐令已经昏迷不醒,牙关咬得死紧,药丸却是怎么也送不进去。秦弼试了几回不成,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将流珠白雪丹放入自己口中。那丹药入口即化为一股微甘的药水,其中充满灵力,在他舌下存了一阵,药力便渗入经脉,将他身上伤处抚平了许多。 他却并不咽下药液,而是坐起身来,扶着乐令靠在自己肩头,低下头含住那双温润的薄唇,撬开其中紧闭的齿关,将充满灵力的药液哺了进去。他唯恐乐令昏迷之中不能吞咽,一面轻揉着他喉头,一面压制乐令紧抵在上颚的舌面,直至听见轻微的吞咽声方才停手。 方才还有利剑在喉,此时竟能如此温馨地相对。 秦弼轻抚着乐令沉静的面容,心中止不住地有丝丝甜意涌上来——这件事也不全是他一头热,他这个堂弟或许自己也不明白,但的确是对他有些情份的。若非如此,方才又何必丢下剑,甚至连施些小法术来惩诫他也不舍得? 秦弼嘴角微挑,满心欢愉直欲流出来,重新低下头轻吻着怀中之人。稍微亲近了一阵,他就就着此时的姿势重新躺下,揽着乐令伏在自己身上,渐渐陷入了沉眠。 虽然之前斗法时秦弼也受了重伤,后来也没有好生治疗,可这一夜之间,他竟没感到任何伤痛与疲倦,唯余一片宁静安乐。 转天两人醒来时,乐令已然心思通明,再也不想杀秦弼的事。昨天那样好的机会,他都没能下得去手,眼下……罢了,还是将一切都推到那女子的迷烟上,揭过此事吧。 他起身之后又调息一阵,发现自己内伤几乎都已平复,便知是秦弼喂他吃了丹药,恐怕还以自身精元替他疗过伤。他心中不知是该喜该忧,愈觉沉重——只怕是他们之间的因果纠缠得也更深了许多,将来还起来也要更难。 可若比起情之一字,这些因果又容易厘清得多了。 乐令暗自为难之际,秦弼也已起了身。他本来是满怀激情,可见着乐令眉间比昨日更深的纵纹与眼底沉郁之色,犹豫再三,仍是没敢再度表白心意,而是故作平静地说道:“你醒了?咱们且在这里休息两天,待元精回复,再去通幽湖中捉取妖蝓吧?” 乐令眨了眨眼,咽下满腹心事,也如无事一般拱手答道:“悉听堂兄安排。” 两人便把于城等人身上的法宝灵石分了分。虽然这几人都只是外门弟子,但因修行时间较长,修为在外门中也不算低,身上也颇有些积蓄。那三个法宝囊中的东西加在一起,光灵石就有五百余块;低阶灵符有二十余张,高阶符箓也有两张;还有几十粒聚灵丹与三把飞剑。只是法器略少些,只有一个青龙钮印和一条色泽如桃花般艳丽的轻薄手帕,其余的都毁在了斗法中。 秦弼眼也不眨地将法器飞剑都推给了乐令,自己只拿了一半儿灵石与符箓,又取了十粒聚灵丹。他怕乐令推拒,抢先说道:“昨夜那对男女都是你杀的,他们的东西本就该归你。何况我身为长兄,更当友爱于你……” 乐令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接下了他的话头:“昨天都是因那女子的迷烟,我行事才都会有些失常,堂兄与我本就如嫡亲兄弟一般……” 秦弼脸色乍红乍白,忽然大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握着他的手臂,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却不是中了迷烟才说的那些话!罢了,我说得再多你怕是也不会信,这种事只靠嘴说也是无用。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清我的真心,也叫你承认你我之间不止如嫡亲兄弟!” 他只撂下这一句,便坐到岸边调息疗伤。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相对了数日,直到伤势痊愈、体内元精大抵恢复,才各自驭剑,照着从于城身上搜到的地图指示,向通幽湖飞去。 他们到的时候,湖中正翻腾涌动着层层气泡,水面波浪汹涌,鱼虾之类不停向水面上跃起,甚有些直跃到旁边泥沼中,显见是湖底出了什么大事。 是那条万载妖蝓正在产卵?两人对视一眼,不必说话便已明白了对方之意,各自点了点头,放出真气护体,按落剑光,并驾冲入湖中。 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到底还是有些变化。 虽然如今两人之间几乎无话可说,还不如之前兄友弟恭的模样,但默契倒似高了少许。即便不必说话,他们也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并精准地做出配合。 就在他们进入湖底最深处的妖蝓洞府时,两人便自洞穴两边分头而入,秦弼先进去探看情形,乐令便展开楚嫣然那道桃花五烟瘴,守在洞外堵住蝓王退路。 那条幽元蝓栖身处本是座普通石洞,但其中光彩缭绍、美仑美负之处也不亚于神仙洞府。石洞四壁上嵌满它平日收集的灵贝珍珠之类,其上都流动着珍珠般的光彩,又如萤火之光能照破黑暗,映得幽暗水底熠熠生辉,也将下方两只比人身子还长几分、通体如玉,还在不停蠕动的巨大妖蝓照得纤毫毕现。 此时两只妖蝓尾端正紧紧贴在一处,那两条妖蝓都是一般粗细,扁平的底盘贴在一起,两侧裙边似的肉足不停拨水,连在一起后倒也分不出哪只是雌哪只是雄,几乎浑然融为了一体。 而随着它们交接之势,洞中灵气便如潮浪般翻涌,自两边石廊散发出去。秦弼初时尚不觉厉害,待看了一阵,便发觉胸口隐隐发闷,黑黄两道中一口精纯内息运转也有些不畅。他连忙拿出辟魔梭护住全身,又指挥内息平顺下来,才免了溺水之危。 乐令在洞后自然也感到了灵气波动之威。他法力低微,受的冲击更为厉害,干脆将桃花五烟瘴祭出,堵住洞口,自己则退到角落处避开灵气震荡。 等了两三个时辰,那对蝓王终于结束了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象。水中灵力稍退,水流也平静了许多,两只巨大妖蝓连接之处慢慢分开,其中一只缓缓收回肉足,向着洞外蠕动。另一只却并不动弹,而是将尾端贴到石洞底部,肉中似有光芒流动,隐隐看到半透明的蝓身中有一个圆形之物从向外寸寸挤出,最后自其尾端挤出,化作一颗流溢着金色萤光的珠子。 此物即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幽元蝓卵。 秦弼将身子悄悄缩起,从法宝囊中掏出那条衣带,化作龙蛟射向正在爬动的蝓王。此时乐令已从后洞悄悄摸了进去,将桃花五烟瘴寸寸驱向两只妖蝓,灵力透入后,那道甜腻烟瘴便笼满洞穴,自柔软而毫无防备的玉色软肉上渗了进去。 烟气透入同时,那条龙蛟也缠到了蝓王身上,龙躯用力收紧,化作一道绞索将其身紧紧捆了起来。那只雌蝓修为低些,已被五烟瘴迷了神志,只知按着本能产卵,全然感觉不到身旁的雄蝓已被人困住。 秦弼身上的法宝囊是元神真人所赐,并不只是普通袋子,亦有其他妙用。他将法宝囊抛出,直接化作巨大口袋,其袋口便有股吸力涌出,将那巨大妖蝓吸入其中。待得雌蝓产卵完毕,他也如法炮制,将其也收入了囊内。 乐令收起五烟瘴,进入洞中捡拾蝓卵。他的手指映着光彩流动的卵壳,显得格外秀气优美,面上宝光隐隐,几乎就如运用魔功时一般动人。 秦弼在一旁看得入神,忍不住也弯下身去,手指在蝓卵上掠过时,似不经意地与他冰冷的指尖轻触了一下。 第20章:回山 “剩下这些妖蝓卵便都留给堂兄了。”乐令收回手指,直起身淡淡地看了秦弼一眼,以术法传音道:“捕捉龙文鹬的任务,恕我不能奉陪到底了。共分善功之事堂兄不必太过在意,我要先回山门疗伤了。” 他与秦弼之间的纠葛愈深,几乎到了无法把握自己的地步。要想避开这段危险的因缘,就只有分开一途。眼下万载幽元蝓的卵已到手,他也该与秦弼分开,各自冷静一阵了。 秦弼还年轻,这样刚刚萌芽、若有似无的情愫,只要稍加冷淡,很容易便会消褪的。 就像方才手指相触时传来的温暖一样。指尖上那点余温不一时便在冰寒的水中消散,乐令的心也觉更冷了几分,面色沉肃地召出飞剑,转身便向洞外飞去。 秦弼还沉浸在捕获万载妖蝓的惊喜之中,却不想乐令说走就走,连地上的蝓卵也不要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满地充满灵力的蝓卵,召出飞剑便随着乐令离开了湖底。 他飞得极快,须臾之间便追上了乐令,只说了一个“你”字,却又沉默了下去。 追上来的时候秦弼还是满腹怒气,想要乐令给他一句解释;可当真四目相对,他又忽然想起:他这点心思却是只能在这无人的沼泽之中,在天下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才能剖白。一旦回到门中,他们两个仍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弟,莫说相恋,就是有一丝逾矩落入别人眼中,便是万劫不复…… 他信誓旦旦地要照顾堂弟,难道就是要将他拖入身败名裂之境? 若是当时就死了,也就不必面对这些烦恼……他越想越深,脚下飞剑不知不觉停顿下来。只在数息之间,乐令的飞剑便化作一道流光汇入云天之中,独留下他一人脸色煞白地立在空中 回到山门之后,乐令便关闭洞府,一个人静静呆了几天。他心思不定,不敢随意修行,便坐在幽暗山洞中回忆这几日与秦弼相处的情形。有那么几个刹那,他几乎要忘了秦弼是秦休的后代,只把他当作普通人看待。可是一旦静下心来,这个事实便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眼前。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乐令冷笑了一声,重新归复于一种几近冷酷的冷静心态,盘膝闭目,体内灵气运转,将外息渐渐转为内息。待得体内百脉畅通,精气调和,乐令睁开双眼,从法宝囊中取出了一粒丹丸大小,介于有质与无质之间,流动着浅金光芒的幽元蝓卵。 那粒蝓卵才一拿出来,其中蕴含的灵力便四散逸出,整片山洞中灵气都浓郁了几分,自万千毛孔中透入肌肤,即便不以之修行,也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乐令将蝓卵咽下,而后便自玄关祖窍之中调起一股元精,自下方虚危穴绕到胸前,裹住那粒蝓卵,直拖入了玄关之内。蝓卵上依旧光芒流动,照彻了虚空中清透如琉璃的玄关,更透入道道经脉穴窍,将体内照得光明通透。 只要将此物做为“真种子”种入玄关之内,体内灵力便可提高至假筑基状态,这是许多炼精期弟子求之不得的大造化。但这假种子种入玄关祖窍,其中的驳杂灵气在运用时便会掺在本身真气元精之间,便得精气不能完全合一,反而阻碍其转化为“先天一炁”,要筑基也就更加困难。 因此乐令并不打算以其假作筑基真种,而是只要尽快消化其中灵力而已。 此时的蝓卵已孤悬于玄关之上,其中所蕴的强大灵力正不停透出。乐令的心越发平静,自不停旋转的元精漩涡中调了一线,由神识带动,其尖端精准击到卵膜上一点,一次次反复敲击。不知刺了多少回,那点精元终于穿透蝓卵外膜,在其核心内旋绕起来。 这一道元精如自茧中抽丝,连绵不断,在蝓卵内愈转愈快,愈转愈厚,一丝丝次原本在玄窍中运转的元精纳入卵中。随着元精丝丝涌入,原本大如丹丸的蝓卵也微不可查地增大了几分,其内满蕴的灵力渐渐被元精带动,随其一道化为漩涡状。 待元精全数投入到蝓卵之中,那枚蝓卵已增大了两倍有余,只余一层外膜还平静如初,内部灵力都已化入元精漩涡,随之轮转如飞。 至此,工夫便已成了一半。 接下来便是要将那层卵膜炼化,以免其再束缚灵力与元精。乐令放开探入蝓卵之中的神识,将心神潜入阴阳陟降盘,调出一道锋锐刚硬的乾金清气,透入玄关祖窍之中,如刀锋般打磨起那枚灵气流转的蝓卵。 蝓卵外那层膜虽也是灵力化成,却十分坚固,只凭元精要将其消磨吸收,不知要耗多少力气;可若在外头打开,其中灵力又要消耗不少,也实在可惜。亏得乐令身怀阴阳陟降盘,可随意调用阴阳八卦精气,才能在玄关一窍中消磨炼化那层卵膜。 他这一闭关当真不知日月,直到将妖蝓卵中灵力彻底吸收化用才离开了座下蒲团。 步出洞府之际,他就先看到了秦弼留在门外的几张传声灵符。他揭下灵符,有心直接烧掉,犹豫了几回,终于还是将灵力送入,听了留言的内容。 这几张灵符中的声音从委屈到紧张,再从焦虑到平和,内容却都十分普通,只是告知他幽元蝓王已上交至秦休手中,那对龙文鹬也令云铮十分满意。他还凭着那些东西得了四百善功和两粒炼己丹,想叫乐令早日领取善功,并去他那里拿丹药。 用过的灵符如废纸般飘落到了地上。乐令沉默地倚在洞府边,许久才吩咐两名杂役弟子清扫洞府,自己便去万象殿领了善功,而后去问道峰见秦弼。 再度相会时,秦弼的神情态度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心事未被揭破之时,外表仍是一派少年意气。只是细看才能发现,他眼底淡淡欣喜之外,更多了几分无奈苍凉。 乐令回过神来,心头猛然一惊——就在这问道峰上,他所想到的却不是与秦休的旧怨,而是关心起秦弼的心事来了! 他简直逃一般离开了问道峰,在空中盘旋几圈,才驭剑向悟法峰上的道藏楼飞去。 此时道藏楼中恰好无人,只有一名值守的金丹宗师在。乐令在架前拣选许久,将自己送与秦休的剑法与功法都挑了出来。正欲再拿两本罗浮根本功法,就听背后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你就算再崇拜秦真人,也不能这么看书!” 一句话未毕,那声音已欺到了他背后,一只厚实的手掌伸到他面前,将那堆玉简拿过去看了看,严厉地说道:“上回你来借书我就看着不对。当时池煦在,我不好越俎代庖教训你,今天却是不说你不行了——上回起码你拿的都是剑法,这回是什么?这里竟还有阵法,你才入山门几天,向你师兄师姐们问过道吗?去演道堂听过课吗?借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书,你看得懂吗?” 那老人正是上回他与池煦同来时就在此值守的那名宗师,名叫徐元应,也是步虚峰出身。罗浮规矩,金丹宗师以上才有资格收弟子,因此金丹以下的修士,不论筑基与否,一律兄弟相称,而称呼金丹宗师时皆呼为师叔。就是真传弟子,平日说话也依此例,只在正式场合才按师徒传承论身份。 因此乐令听了他的责问,便先礼称“师叔”,十分笃定地答道:“若是阵法,弟子倒还看得懂一二。” 徐元应冷哼一声:“你看得懂?是看得懂字吧?小小年纪,竟不知道谦逊——阵法是何等精深的学问,老夫研习了三百余年,也不敢说个‘懂’字。现在的小娃娃,看了没两眼书,就敢说自己懂得阵法了!” 他越说越愤愤,倒把乐令借的玉简过杂之事忘到脑后,专心气起他轻视阵法了。说着说着,徐元应的脾气上来,便从自己所坐的桌上纸笔,在其上画了一个最简单的三奇阵,扔到了乐令面前。 “我也不用你懂什么,只要你将此阵阵纹模仿着画下来,我就不计较你的无知妄言,把这些玉简都给你,还做主白给你复制几块阵法玉简!” 乐令以前倒是真用过阵法,却是六欲阴魔大法中所附的颠倒阴阳阵与天魔摄魂阵,全靠阴魔和天魔幻化种种色相困人,至于这阵纹却是从未画过。 无奈这位金丹宗师脾气暴烈,大有种“画不出来就不许你离开”的气势。乐令暗暗叹了口气,细细看着纸上阵纹,揣摩其运笔方式、线条转折;并放出灵识,感受阵纹各处所附灵气的细微不同。 他这样磨蹭着不下笔,徐元应的脸色倒好看了几分,也不催促,任由他在那里研究。 过了半晌,乐令忽然提起笔来,在那张白纸上轻捺了一捺。一股灵气自他指端流出,附于洇入纸纹的墨水中,依着他方才记下的灵气分布时轻时重地送出,在纸上留下一条条均匀流畅的线条。 画阵纹之法,与符纹差有些相似。只是要做出正式的阵盘却不只靠画几道阵纹,还要制成阵盘与阵旗,比用符麻烦得多。 乐令心神澄明,一道道流水般的阵纹便落在了纸上,转折如意、笔力合衷。一旁的徐元应已越看越惊喜,待他停下笔,便将阵纹抢过来看了几回,细细感受其中灵气波动,抿着嘴唇道:“这一笔画得太用力,这一折过犹不及……” 口中虽然挑剔,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几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以前可学过炼阵?” 乐令摇头道:“弟子并未学过炼阵,只是在家时学过几天画符,练出了笔力罢了。” 徐元应将他画出的阵符放入桌上一个八角型浅木盘中,将一道元炁点上,两人身外便流动着一片淡淡灵气。再将一道元炁探入,那道灵气中所蕴含的感觉又为之一变,似乎加了几分杀伐气。他又探入了一道元炁,感觉周围灵气再度变化,脸上满意之情终于不再遮掩,捋着胡子教训起乐令来: “符法只是小道,不及阵法占尽地利之便,内可壮己身精气,外可以困敌制胜。你借这么多杂书,到头来也不能灵活运用,还不如来跟我学学阵法。明年开春便是门内大比,到时候你凭着阵法胜上几场,也能替你家秦真人出出风头,不比光埋头看他的功法强?” 第21章:阵法 明年的门内大比……似乎在通幽沼泽中遇到的那个外门弟子也提过此事,好像还说要挑战他?乐令留心听了,恭恭敬敬地问徐元应:“师叔方才说的门内大比是如何比法,我才入山门,也要与人比试吗?” 徐元应挑起右眉,睃了他一眼:“本派内门大比是每三年一次,不分入门早晚。你觉着自己入门才一年,可你身为内门弟子,入门就有法器飞剑,还有师长指点,不论能否获胜,要是连上台比试一场的胆量都没有,还修什么剑仙?到清净宗去修禅不就得了!” 这倒也是。不论胜负,试试这些罗浮弟子的高低也好。乐令面上微露笑容,愈加恭谨地问道:“师叔说得有理。不过我之前一直在闭关修行,不大了解大比的规矩,愿请师叔教我。” 徐元应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便将大比的规矩一一道来——罗浮宗门内大比是每三年一次,就定在二月初一,由筑基以下的内门弟子、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分别比试。能占鳌头者除了得到丹药法器的奖励,还有一次机会挑战地位更高一层的弟子,若能得胜,便有再进一步的机会。 而筑基以上弟子与真传弟子,除非有内门弟子中的优胜者提出挑战,却是不必参与比试的。 这样倒是给了修为低的弟子一个机会。三年便有一次展露实力的机会,罗浮弟子要晋身,要引得师长注意,倒比幽藏宗容易得多。 乐令暗暗点头,继续问他:“听师叔说来,比试之中还可以用阵法么?罗……咱们罗浮中皆是剑修,不是该精诚于剑,以剑论胜负吗?” 徐元应对他这说法颇不以为然:“精诚于剑,也不是只炼一把剑,舍此全都不修。不然入门弟子都赐《太上隐书八素真经》干什么?只学一部剑经不就成了?剑修也好,道修也罢,根本目的仍是求长生。罗浮剑宗以剑立宗,可不是全派上下都只拿一把剑。” 他忽然出手捉住乐令的衣领,如提着小鸡一般将他拎出了道藏楼,一手端着阵盘立于门口,高声喝道:“来来,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阵法威能。这盘中就是你亲手画的三奇阵,你若能以剑破开,以后你挑中的功法,都由老夫替你支付善功;若是破不开……” 乐令利落地召出飞剑,一道充满纯粹杀戮之意的剑光落下,将三奇阵中流动的杀气劈开,直指徐元应。 阵盘中那张白纸如被剑气割开,自动裂开了一道缝隙,同时阵中流动的灵气蓦然断绝,道藏楼前重新恢复了一派平静。一名正欲来借阅功法的外门弟子见了这一幕,吓得脸色都有些变了,一把按住飞剑,头也不回地便往来处飞去。 “……就每日来此随我学习炼阵……”直到此时徐元应最后那半句话才说出口,脸上得意欣喜之色也还未消褪。乐令已然收起长剑,嘴角微微含笑,向着他鞠了一躬:“多承师叔指点,弟子僭越了。” 徐元应这才回过神来,怒其不争地看向阵盘中撕裂的白纸,忽地清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斥道:“你看看你,画的阵图这么简单就被破开,都是因为练得太少。正好现在楼内无人,你就留下来先学阵法……” 他下手仍是又快又准,一步踏到乐令面前,抓着他的衣领又拎回了楼内,扔到自己所坐的桌椅面前。“明年二月便是门内大比,没工夫让你推托磨蹭,去那边蒲团上坐下认真听!” 此人外表暴躁,内心倒好,是个怜才之人。不过这样的教学已过了一般讲道的范畴,倒有些像TJ弟子了。他以后还想多接近秦休,与其平起平座,若是真拜了金丹宗师为师,辈份便低了两层,实不如以后想法展露实力,得一位元神真人的青眼…… 乐令脑中迅速算出得失,对学习阵法更失了几分兴趣,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徐师叔,弟子一向以秦真人为目标,只愿以剑道立足,并不打算专研阵法。” 徐元应冷哼一声,抬手从重重架上召过一块玉简,直接扔到乐令手中:“我只管教,你只管学,谁问你将来要专研什么?艺多不压身这句话都没听过么?” 他一个字也不提拜师之事,乐令既不能明示,更无法拒绝,也只得退回坐上,听他讲解阵法精要。 阵道之宗乃是河图、洛书,经过上古三代众仙推演,化生出九宫八卦。后世一应阵法,皆是截取其中一处或几处生克变化之势,数万年来不停精炼变化,形成如今这些阵图。 阵图便是统御阵中生克变化的钥匙。炼阵之时首先要将阵纹画得毫无错漏,再以各种手段为阵纹中导入灵气,阵法才能发挥作用。最简单的布阵之法,就如徐元应方才那样,将画好的阵图置入阵盘中,以元精元炁激发即可;而那些功用复杂的大阵,则需要另绘阵纹以便导入灵气,若灵力不足,就可能无法发挥功用。 徐元应讲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你们这样的少年,最是心浮气躁,只看得见练剑的成果,少有肯耐心练习画阵图的;有耐心的,大多又资质不足。你于阵法一道确实有些天份,但若要浪费这天份也都由你,我就算想强求,难道还能将你拴在腰带上看着么。” 这话说得大是心酸,乐令也不由得心有戚戚焉——想当初他在幽藏宗时,想挑个弟子承续道统都挑不出来。那些小崽子入门后便都哭着喊着要学血魔功、修罗化身大法,活剥自己的皮都舍得,却不肯静下心用阴魔噬魄炼魂,练那最容易成功的六欲阴魔锻魂大法。 想他堂堂元神真人,在本门中地位既高,修为也不差,这么多年竟没挑出一个真传弟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像话! 想到此节,他对徐元应倒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好言安慰道:“我明白师叔的好意,定会勤加练习,不负师叔教导的。” 徐元应脸上的唏嘘之色顿时消失,拍着他的肩头笑道:“好!好!既然你这么有志气,回去后就把玉简开头处的三奇、六仪两阵阵图各画百遍,明日下午这个时候来交给我检查。” 他将乐令所挑的玉简与自己方才拿的入门阵法玉简一并复制了,又去取了一沓绘制阵纹用的玉绫纸,连笔墨一起递与乐令,得意地挥手:“去休!去休!明日老夫在这里等你,若画得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果然不能同情别人么?乐令抱着玉简与纸笔,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过认了这么个半师,他倒是可以在道藏楼随意借书,也不必受善功之限了。画阵符虽然浪费时间,但百十年后他重新成就元神,向秦休二人报复时,有这阵法也就如同凭空多了个帮手,并非学来无用之物。 何况眼下他也正需要有件正事做,省得不修行时就要想起秦弼。 他重新飞回洞府时,两个杂役弟子仍在打扫洞府内外。乐令也不欲多事,便在院中石桌上铺开纸笔,以那块《阵法入门》的玉简作为镇纸压住纸角,提笔重画三奇阵。 此时已是深秋九月,山风吹得十分凛冽,即便以玉简镇纸,纸角也常被风吹得鼓动,每画一笔,所费的力道都比之前更多了几分。 然而画过了百张三奇阵后,乐令便发觉在这种环境中绘制阵纹,更能锻炼对细微灵力的控制。之前他绘制阵纹时是以笔墨带着灵气走,下笔时需要时时回思每一笔中所含的灵力;而在这山间劲风中绘制阵纹,却是要以灵气带动笔墨。 因为玉绫纸被山风吹动时,其表面便会凹凸不平,有时注入纸面的灵力尚有欠缺,阵纹便已画得粗细合衷,令人容易忽视其不足。而先以灵气注入纸上,却不只能保证灵气分布均匀,更能以此精准把握下笔时该用多少力道,转折处也更如意,不至画得过于生硬。 他画得越多,渐也觉出了其中趣味,因三奇阵已画得熟练,便将神识探入玉简,细细研究六仪阵画法。六仪阵是守卫之阵,能闭绝内外,其画法比三奇阵更繁难,但其阵纹中所附的灵力却要均匀些,画起来也不比三奇阵更难。 乐令将玉简放下,提笔蘸墨,闭目细细体味六仪阵的阵纹与灵力走势。待得在脑中演练纯熟,复又睁开眼,笔走龙蛇,一气绘成了整张六仪阵图。 这张阵图画得几乎与玉简之中那张一模一样,而且笔致流畅、灵力分布合度,比他在徐元应面前生硬模仿的那张三奇阵图又不知高明了多少。 他也有些自得,抚着那张阵图低声自语:“难不成我还真有几分阵法天赋?这般人才,难怪当初师父格外对我青眼。” 他自己也不过是玩笑一句,将那张阵图丢开,便又接着画了起来。又画了一阵,天色便有些暗了,山风刮得更猛烈,将他一身青衣吹得飘飘荡荡,大袖几回拂到纸上,十分恼人。 乐令无奈撂下了笔,伸手去挽袖子。桌上那摞纸忽地被人按住,一道淡青色身影便映入眼帘,随之而起的便是一道微含笑意的温雅声音:“天色已晚了,师弟再这么画下去怕要伤了眼睛,还是待点起灯烛再画吧。” 乐令身体微微绷紧,面上却是反射性地露出笑容,起身招呼道:“池师兄几时来的?我竟没能早些发现,有劳师兄久候,实在是失礼。” 池煦摇了摇头道:“我也是才来不久,师弟这些日子闭关修行,要见你一面实在是不容易。”他面上仍有些笑意,目光却渐渐严厉:“你入门三个月,一次也不曾去演道堂听过课,更不曾来向师兄师姐请教。你这么埋头修行实在太久,容易走上歧路,我就来尽一尽师兄之责,为你讲道。” 第22章 “以虚静观其反复。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烟气缭绕的大殿之中,但闻这道玄妙清净的声音回荡。随着其所讲道法的深入,空中弥散的青烟似乎化作种子,而后生出青芽,孳生繁衍,到最繁盛之时又渐渐枯萎死亡,演示有无生化之道。 “你心不静,到底在想什么?”讲道之声蓦然停止,空中结成由生至死各类形态的青烟也纷纷消散,堂上高坐的俊美道人双眼睁开一线,清冷的声音中微含不悦。 下方听道的秦弼忙起身谢罪:“弟子知错。弟子方才忽然想起明年门内大比一事,若在大比上有内门弟子挑战于我,并且胜了,是否就能成为真传弟子?” 堂上那俊美冷然的道士正是秦休。他目中掠过一丝光芒,冷哼一声:“未战先言败,哪里像我问道峰弟子!” 秦弼被他外放的气势压得满头冷汗,却还是咬了咬牙问道:“弟子前些日子见到秦朗,发现他的修为几个月之间便增长了两层,而且他体内灵气充沛,修行天资也极佳……” 他对着秦休的冷脸也有些紧张惶恐,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他毕竟也是师父的同宗晚辈,若他能胜得一名真传弟子,师父可否将他收入问道峰?” 秦休神色不动,淡淡说道:“罗浮宗不是秦家的产业,不是姓秦的人进门就能当真传弟子的。你是我的首徒,地位不同,我今日便多提醒你一句——若你敢在大比时故意输给旁人,我便将你逐出问道峰。” 余音尚未散尽,秦弼就已被移出了陵阳殿,跪在门门外青石之上。 陵阳殿大门徐徐闭上,掩尽殿内景色。秦弼也不敢起身,只抬手拭去了额上渗出的冷汗,便规规矩矩地跪在门外思过。他其实不觉着自己有什么错,只是越发佩服秦休大公无私的情操——他自己怎么也做不到这样。 “你这徒弟眼界太窄,心也太急。”陵阳殿内忽然回荡起一道温和儒雅的声音,一个紫衣绶带、丰神俊秀的中年道人悄然自殿后绕了出来,站在了大殿当中。 秦休连忙从座上起身,到那人面前躬身施礼:“弟子参见师尊。” 来人正是问道峰前任首座,也是秦休的师父,朱陵真君。他抬手送出一股掌风,止住秦休下拜之势,自己则缓步登上玉阶,坐到了方才秦休所坐的位置:“本座常说师徒传承优于家族传承,就是因为修真世家出身的人过于看重小利,不见大势,只想为自己族人求些好处。” 秦休也随着在下首坐了,肃容听朱陵真君问他:“那个秦朗修为、心性如何?比起秦弼怎样?” “我也只在收徒法会上见他过一面。记得当时他心性悟性都是上佳,只是经脉受了伤,灵气不足,现在应当已经好了。这么看来,比秦弼应当不差。”秦休眉头微皱,又加了一句:“若是师尊想用此子,不如我召他来问一问话?” 朱陵真君轻轻摇头:“他是秦家出身,就算身在步虚峰,等如也是我们问道峰的人。你见他倒容易让人侧目,还是叫你那弟子继续和他来往,且往后看吧。”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一笑:“景虚那天硬要了你这个晚辈去,不知是不是也想把手伸到我们问道峰来。不过他这如意算盘未必打得响,秦朗出身在这儿摆着,他在步虚峰呆得越稳,将来对咱们也越有用,你要把得住。” 秦休应道:“弟子明白。” 朱陵真君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步步踏下玉阶,身形渐渐虚化。他的身影消失之际,声音却还萦绕在殿中:“一个才入门的弟子,要用上也不知到哪一天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顾好明性峰那边,万不可有疏失。” 秦休肃立殿中,待朱陵真君的身形完全消失,才低声叹道:“云铮到底不如他贴心……”说罢又立刻反应过来不该想起那个魔头,登时沉下脸来,将大袖一拂,传声令秦弼回洞府修行,自己步入后殿静静思考将来之事。 他与云铮已然合籍,气运紧连在一起,倒比什么情份都更可靠得多。有这一层关系,关键时刻洞渊真人也一定会支持问道峰。 只是掌门景虚真人背后还有罗浮唯一一位合道道君撑腰。师尊多年谋划,到今日算是初见成果,但只要那位道君心意不改,这成果就难再进一步。就是其余三峰都一体支持师尊,他也难以登上掌门之位。 修行者力在己身,权术手段皆是虚妄,唯有自身道行才是真,若师尊已跨过忘虚合道这一步,又何必借重他人之力?这样汲汲营营却是执着错了方向。 除非景虚真人中途殒落…… 他缓缓闭上双眼,神情清冷肃穆,宛若上界真仙。 步虚峰山腰洞府中,乐令却忽然自玄而又玄的状态之中惊醒过来,眼中血红魔影一闪而逝。方才他好像感应到了一丝什么同源……不,现在该说是魔修气息,醒来后仔细感觉却再也感觉不到。仿佛那一瞬间,有谁挑动了他留在身外的一丝真魂…… 他身死道消之时,幽藏宗内的本命灵牌应当已经随之破碎,罗浮宗又并未对弟子用过魂灯、本命灵牌之类的手段约束,怎么会还有人能找到他的魂丝?莫不是本命灵牌破碎时,那道真魂被人摄起来了…… 乐令顿时惊得心头发冷,猜测起那人是要将他的残魂炼制成法器,还是以此制成本命灵牌,拘役他做奴仆。 仔细思量了许久,他倒坦然起来——他转生时只余一点核心真灵,如今的三魂几乎都是用阴阳陟降盘中的混沌之气重新塑成,不仅本质大为改变,神魂也极为凝炼。前世留下的那一丝真魂就算被人炼做了器,也不过难受一阵便可忍过;若要以此作法拘魂,更是动摇不得他分毫。 可是那执有他魂丝的人究竟是谁,会不会与当初去秦家为他报殒身之仇的人有关? 他前世好歹也是个元神真人,无论幽藏宗哪个弟子得了他的真魂,都该先炼化了再说。就算不炼化,灵牌破碎后,受罡风磨砺,那丝真魂也必然很快消散,此人竟能持到如今,对他未必是有恶意……乐令神色愈发平静,自蒲团上站起,按着心口自语:“来日有缘相会,若你识趣,本座便看在你保存那道真魂的份上,将罗浮根本大法教与你,送你个晋身之阶。” 他步步跨出,每踏一步,身上便似笼上了一层清气,待到打开洞府大门之时,已是一派纯然真修风范。 门外那两名一直在照顾他的杂役弟子正在摆饭,见他出门便招呼道:“秦师兄,早上池师兄传信来此,我们见你闭门修行,就没敢打搅。”说着便将一道传声符递与他。 乐令将灵气探入,便听到池煦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今日我在演道堂中授课,秦师弟不必在洞府等我,早些到演道堂听课即可。” 他说是要早些去,不过此时天色已过了午,再早也是迟了。乐令看了看高悬空中的太阳,一语不发地坐到桌旁吃起饭来。罗浮宗吃得太素了些,但是饭菜中灵气充足,味道也十分鲜甜,慢慢品尝便可体味到其中甘美滋味,还胜过幽藏魔宗常带着血腥气的肉食…… 乐令遽然撂下碗筷,起身说道:“我还是早些去听池师兄讲道,免得他久候,这些就劳烦两位师弟了。” 他御剑便走,飞行不过一柱香工夫便到了志心峰顶。演道堂亦是建在峰顶,他按下剑光落地,便看到演道堂大门洞开,堂中坐满外门弟子,个个都屏息静气,听着池煦讲炼精之法。 池煦高坐法坛之上,衣冠精洁、神态雍容,倒有几分像世俗中的公子王孙。但其讲论之时神气完足,身周清气缭绕,却又有着世俗贵胄绝不可比拟的仙真之态。 他正讲到“四气徘徊,合注中元,仰望九极,傍观四门”一句,忽然停顿下来,抬手指向门外,淡然说道:“秦朗师弟来晚了。你且进来为众人讲解这一句,我再做补充。” 乐令被他抓个正着,无奈进了大殿,向众人讲解如何观想镇星上四气徘徊之态,解说过后又不免谦逊了一句:“我前些日子才突破炼精关三层,于五层如何修炼并不太理解,只是凭词句中的意思解释罢了。” 池煦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叫他先站在一旁,把那几句重新讲解了一遍。待讲罢之些,他忽然说道:“我知道众位师弟来此听道,更多是愿意学些法术,今日我便教各位师弟一道凝气成刃的小法术,师弟们可愿学?” 下坐的内门弟子立刻激动了起来,俱都拱手谢道:“请师兄赐教。” 池煦微微一笑,显得越发从容潇洒,却是先对乐令说道:“本阁中有一块阵盘,秦师弟可会用?请师弟先在殿中布下六仪阵,为我试验此功法威力。” 乐令自然答应,依他指点去后殿寻出阵盘,就在殿中画起了阵图。池煦却是伸出右手,叫众人看清他是如何在指尖凝结灵气,化成三道如利刃般非实非虚的气刃,夹在指间。 待得乐令画好阵图,在殿中空地布下六仪阵,他便轻挥指尖,将那三道气刃打入阵中——那些灵气所化的利刃竟似不受任何阻碍一般飞入阵中,直冲向阵盘之上。乐令眼也不眨,仍上以元精操控阵盘,直至一道灵气所化飞刃掠过纸面,将阵图破开。 那三道灵气骤然消失。乐令面上毫无沮丧惊惶之色,夸赞道:“此刃竟似丝毫不被阵法所阻,确实惊人,斗法中若能运用得当,便可令敌人防不胜防。” 池煦摇头道:“也并无那般神奇,只是我的境界高你一筹,这道气刃又薄,可以割开灵气罢了。”又将法术讲了两遍,便又吩咐乐令:“秦师弟可再画一套阵图,令众位师弟试手么?这回由我在旁护持你,各位师弟若有兴趣皆可来试。” 乐令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一同站在圈中,由听道的外门弟子自行试验。这道法术并不困难,那些弟子试过几回也就能凝成气刃,各各面带轻松的笑意,欲也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 也有谦逊些的,还向乐令抱拳道:“若不小心伤到秦师兄,还请师兄见谅。” 乐令连装相的兴致都没有,只低头答道:“师弟请。” 三道灵气刃无声无息地袭向六仪阵。乐令一面送入元精主持阵法,一面悄然也在藏于盘下的指尖凝了一道薄薄的气刃,准备打掉来袭之物。然而那三道气刃才入六仪阵,便被阵中不断流转的真阳之气消磨净尽。 那些外门弟子都惊讶不已,方才出手那人还欲再试,池煦却已开口:“还有谁愿来试么?” 那名弟子只得离开,后头还有几名满心不服的弟子上来试验,皆是一样的下场。到后来有几名已至化气期的弟子也忍不住出了手,俱都未能成功。 一名叫做方奇的化气期弟子实在不肯相信这点,忍不住说道:“这阵法该不会是有问题……” 池煦微微一笑,将阵盘从乐令手中接过,细问了他如何运用,而后交到了方奇手上:“方师弟若不相信,可亲手运用一回。秦师弟,方才我讲的凝气成刃术你可记下了?也该轮到你演练一回了。” 乐令倒退两步,待池煦指点方奇展开阵法,指尖上凝起气刃,向着阵盘方向轻轻一弹,三道流光便撕裂阵中灵气,直射向了方奇之手。 霎那之间,阵盘便已砰然落地,三道灵气刃也被池煦挥袖挡下。方奇的手已伸进了法宝囊中,身外环绕着一道剑光,神色尴尬地看着乐令,脸颊慢慢晕红了一片——他方才怕手受伤,竟把阵盘直接扔到了地上,欲拿出飞剑法器抵御。 池煦将阵盘捡起,如同无事一般向众人说道:“今日讲道就到这里,各位师弟请回吧。” 众人散去之后,乐令便向他拱手致谢:“我虽不知道前情,但师兄今日是为我立威,我看得清楚,还要谢过师兄苦心。” 池煦将阵盘小心放好,毫不在意地答道:“前些日子我偶然听说外门师弟那里有些传言,说你实力尚不如外门弟子,许多人都想在门内大比时挑战你,好赢得进内门的机会。我步虚峰的弟子虽然不惧挑战,但还是早些让人知道你的实力,免得无谓被人轻视。” 第23章 “原来如此。也怪我入门之后一直闭关清修,和师兄弟们来往太少,以致他们只当我是走了秦真人的门路才进入本门,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乐令口中说着场面话,心中却是将池煦的说法和通幽沼泽中那个于城的说法对比,确认了有不少外门弟子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既是如此,就算有今天这一场风头,那些实力稍强些的也未必会放弃对他出手。他手里法器和保命的绝招都有一些,但大多不能在大比上拿出来用,不如想法换些可用的东西。还有这些日子在徐师叔监督之下画出来的那些阵图也可以拿去卖掉…… 乐令低着头思索如何处置抢来的东西,池煦却以为他是为了被排挤之事伤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好言安慰道:“那些外门弟子针对你,那是他们不知友爱师兄弟,你何必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放心好了,你才入门不久,外门中修为最高的那四位师弟都不会挑战于你;修为低的,今日见识了你的本事,也就不敢随意挑战你了。” 池煦这个人应当真是个好人。掌门人的真传弟子,只为了有人在背后议论了本峰一个内门弟子几句,就煞费苦心叫他在人前展露本事。可就是再是好人,也不能跟招猫逗狗一样,没事就摸他的脑袋吧? 就是只算这辈子的岁数,他也望十七了,不是那些怀抱中的小儿,可以让人摸来摸去! 乐令嘴角微微抿起,侧过头避开他的手掌,声音却是平静如昔:“多亏师兄方才提醒,我才想起身上没有多少防身之物,就算不被人挑战,与内门师兄师姐相差太远,亦是难看。我想去山下坊市中购置些法器符箓之类,今日恕我先告退了。” 池煦略为可惜地收回了手,见他转身欲走,又追问一句:“你认得坊市吗?” 乐令愣了一愣。他上山之后拢共出去过一回,还是直奔州界的通幽沼泽,根本没往山脚下看过一眼。若要向人问路,倒真不如问眼前最熟悉的这位,因便照实答道:“确实不认得,还要向师兄请教。” 这么利落的回答,叫池煦忍不住又微笑起来。这个师弟修行上虽然勇猛精进,修行之外的事却似乎都有些迷糊。他不由得想起当初还在家中时,幼弟就是这样懵懵懂懂,对他这个兄长也特别崇敬,无论什么事都要找他。那时他也尽心地照顾弟弟,事事都关照得比下人还要细致周到…… 孰料上山之后,才隔了十几年没见,他粉团儿似的弟弟就长成了身高八尺、威武雄壮的大将军,因为多年在战场厮杀,肤色也经风吹日晒,和昆仑奴差不多少。更可叹的是,原先双手就能举起来的小人儿……后来倒也能举起来,可是光一条大腿就比原来整个人都粗了,哪还有半点小时候的影子。 池煦想着想着便有些唏嘘,对眼前这个问道峰仅有的师弟油然生出一份关照之意。少年人不就该这样天真稚拙?这位秦师弟能一心向道,倒比那些心浮气躁,不思努力修行,反而把心思花在对付同门的那些人强许多。 因此乐令问起坊市地址时,他便主动提出要带乐令去购买法器:“你修行日子还浅,恐怕不会选择法器,还是由我随行,帮你挑选的好。而且有个筑基修士同行,那些坊市中的摊主也不至欺你年少修为低,多索要灵石。” 不论乐令如何推托,他也只当是客套,当先大步走出院外,招手唤出了飞剑:“我讲道的任务已毕,今日就陪你走上一遭。我的飞剑快些,你上来就是,若到得太晚,坊市中的人都要散了。” 他态度强硬起来,乐令也不能生硬拒绝,只好随着上了飞剑,一路往山下坊市而去。 自罗浮宗山门出去,到山脚下二下里处,便是黄曾州最大的修真坊市所在。本州中唯有一个罗浮是天下闻名的大派,所以一州修士也多依附罗浮,特别是散修更多愿到罗浮脚下居住。这个坊市便是由那些依附罗浮而居之人与罗浮外门弟子自发形成,年深日久才修起了街巷,其中所售的多也是筑基以下修士所用的东西。 至于更高级的法器丹药,散修极少能负担得起,罗浮弟子又可以在门中获得,在这坊市中只有一家众妙阁出售。 池煦在路上向乐令讲解了坊市中常见之物,落地之后便带着他慢慢在街上游逛。街巷两侧有各色修士在摆摊出售物品,不论老少妍媸,似乎都不把自己当作修士,反倒像凡人一般招呼过路行人,甚至为了几块低阶妖兽的兽骨争得口干舌躁。 乐令用上望气之法,偷看那些买卖双方争论得最激烈的东西,结果却都是些普通不过的灵药和材料,也不知他们为何争得那么起劲。 一旁的池煦见他看得入神,连步子都有些迈不开,也在一旁饶有兴味的问道:“秦师弟看中了什么东西,可以到摊子上亲手试试。” 他顺着乐令的目光看去,倒真在一名貌似中年人的散修摊上看到了一块外皮漆黑,木质若涂金的碎木块。那块木头只有巴掌大小,但其上隐隐有青光流动,看起来倒像是招摇木。此木禀岁星之精而生,若以其炼入法宝或是法器中,最能破人护体罡气。 池煦心中微动,便招呼了乐令一声,叫他一同去看那块木头。乐令自有望气之法,一眼便看出那木块正是招摇木,若是大的倒可制成法器,可只有巴掌大小,于他看来只算废物。因此他只是随着池煦站在摊边,心神却都放在周围一对为了几块灵石争执的修士身上。 虽然这样争吵有失修士的身份,不过只作个旁观者看的话,倒是……一不小心就会看入神。 他不知不觉转过身去,专心看着街上人流。那种鲜活的生命力,是他在幽藏宗中从未见过,甚至于在秦家、在志心峰听道时也不曾见过,看似只是普普通通的场面,若认真看起来,其中竟也有种新鲜的乐趣。 然而就在某一刹那,他眼前的一切仿佛忽然凝固下来,似有人在远处弹拨琴弦,鼓动着他的心一下下跳动——那不是琴弦,是有人在拨弄他的魂丝! 乐令下意识站起身来,如有人指点一般,顺着那条街巷往前走去。路上仍和方才一样热闹喧嚣,他耳中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目中也只余下街巷尽头一抹雪白衣角。 他追着那抹衣角不停奔行,越走越快,直至街巷尽头,又转到相交的小路上,追逐许久,那抹身影却仍停在他身前不远不近的地方。即便正面相对,也只能看到那人身上纹绣精美的雪白道袍,脸上却似有什么遮着,始终看不清楚。 那道魂丝带来的感应早已消失,乐令心头却如擂鼓一般,本就凝脂一般的脸庞更是苍白得毫无血色。 那人仿佛说了句什么,他耳中并未听到声音,身体却如受到了指令一般,顺从地抬起了手。掌心蓦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青玉盒,盒盖自行打开,露出一只姆指大小、状如猿猴的紫焰,看似是火焰,却是由亿万细小的雷光组成,旋生旋灭,给人一种火光跃动的错觉。 这是……炼魔紫雷。看到那只紫色雷猿之际,这东西的名字和用法便浮现于他脑海之中。对面白衣人五官模糊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微微启唇,将一道虚浮的声音送到他耳中:“做出个样子给我看。” 街上行人皆是行动如常,乐令却觉着身上压着千斤巨石,从心底生出一阵阵冰冷。那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人群中消失,他心中的压力却许久未能散去,手指紧紧握在那玉盒之上,将满蕴灵气的玉盒上压出了两个深深指痕。 那人究竟是谁?虽然看不清那白衣人的面貌,也感觉不出他身上气息,可乐令心里却无来由地认定,他与师尊玄阙老祖必定关系匪浅,甚至就是师尊的分神化身。 这样轻描淡写地将他最需要的东西送与他,正是师尊当年常做的事。乐令微微苦笑——也许是上行下效,自己看上秦休之后,也是如此讨好他的。 可是玄阙老祖已飞升上界二百余年了,绝不可能再回到下界六州来。上下两界并不相通,他从前有事请求师父,都要焚香祝告,通过玄阙老祖飞升前特地炼制的两界镜,请师父用大法力下顾。他转世之事连自己都觉着意外,师兄也不会为这点小事惊动师尊,师尊是怎么会找到他的? 比起这点,他更担心的却是前世与秦休那段私情被玄阙老祖知晓。 身为幽藏宗弟子,法力不够被道修欺负了不算什么,自有长辈为他出头;可背着本门尊长与正道修士有了私情,还被人以那样不光彩的法子杀死,却是极大地伤了师尊的面子。若师尊知道当初那件事,秦、云二人固然无法逃命,但他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乐令紧紧握着手中那枚玉盒,汗水不知不觉顺着额头落下,直流入眼中。 或许这是师尊给他的机会,让他能够亲手报仇。就算短时间内仍是难以接近秦休,至少这次大比要在罗浮众真人宗师面前崭露头角,绝不能令师尊失望。 他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些,这才感到双眼疼痛,连忙抬手擦去额上汗水。身后忽然传来微带焦急的声音:“秦师弟,你怎么不声不响起就走到这儿来,我在那边街上找了你好久……” 池煦的身影转到他面前,声音忽然顿住,随后压低了几分,带了些小心问道:“你莫不是遇上什么事,眼睛怎么这样红?” 乐令只觉着他身上温暖得有些灼人,不由得向后避了一避,哑声说道:“没什么,方才买了件雷光性质的法器,运用时不小心灼了眼。” ……秦师弟许是看到山下热闹的场面,想家了吧?所以背着他这个师兄到无人处哭泣。池煦自己为猜中了他的心事,便不多问,只是不容拒绝地牵起了他的手腕,带他去往万妙阁挑选法器。 第24章 众妙阁中侍女皆是美貌女修,见到两人入阁,便十分周全地上前接待。池煦似乎常来此处,其中一名女修一口便叫出他的身份:“池前辈许久不见来了,前些日子阁中来了几样海外三岛所出的法器,贵派苏前辈也正在楼上挑选,池前辈与这位前辈要不要一同去选选?” 池煦惊喜地笑道:“苏师妹竟也回来了?我竟没听到她回山的消息。”回头对乐令说了一声:“我带你去见试剑峰的苏砚苏师妹,她也是内门弟子,剑法极为高妙。莫说试剑峰,本门这一代筑基以下弟子中也属她对剑意的领悟最深。” 说罢便牵着人直上二楼,轻车熟路地去了众妙阁安放高阶法器的偏厅。那厅中已有三人在捡选法器,其中一名宫装少女也是众妙阁中侍女,剩下的两名一者衣着素淡,容貌清雅,头上仅仅挽着一支剑状玉钗;另一名则略为娇艳些,头上梳了倭堕髻,斜插翠簪,脑后还插了几枚蝶形压发。 他们才一进入房间,那素雅女修便即转过头来,落落大方地向池煦行礼:“池师兄安好。这位也是步虚峰的师弟?我前日才回山,倒是没见过这位师弟。我身边这位是试剑峰新进的内门师妹苑明珠,苑师妹可认得池师兄?” 池煦也向她介绍道:“这位是步虚峰新进的秦朗秦师弟。” 乐令向苏砚行过礼后,见苑明珠满面羞涩地对池煦福身,便也同她见了一礼,主动提起:“当日我与苑师姐一同入山门,之后却是诸事缠身,一直不曾去拜望。” 苑明珠低声客套两句,依在苏砚身边说道:“我本来也打算与师弟聚一聚,只是进入试剑峰后一直帮师叔铸剑,所以未能成行……” 苏砚便替她说道:“苑师妹于铸剑一道极有天份,剑庐的赵师叔就一直留她在身边教导,今日我带她出来,也是来挑选炼炉的。池师兄与乐师弟若要铸剑,将来我这位师妹说不准便能帮上忙呢。” 一句话说得苑明珠满面通红,怯怯地拉着苏砚的衣摆,几乎要把身子缩到苏砚背后了。 这副全心依赖的模样看得池煦颇有些羡慕,连忙也拉着乐令炫耀道:“秦师弟于阵法一途也有些天份,这些日子一直随着道藏楼的徐师叔学习阵法,我也正想带他来开开眼界,也顺便买些可用的东西。” 他满心期盼着乐令也和那位苑师妹一样依靠着他,可惜等了半天,乐令连脸也不曾红一红,更不要提藏到他背后了。池煦略有些失落,只得安慰自己,男子与女子本就不同,他师弟的腰围还没到……咳,他师弟还是很懂事知礼的。 他转这心思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转眼便又恢复平静,叫众妙阁那位引路的女修替他们介绍阵盘等物。 那名女修行礼退下,不久便又回来,手上以托盘盛着几块形制各异的阵盘,材质也是有金、木、石、玉之分。阵盘上皆刻有九宫八卦纹样,四周各蔓延出云文、山文、饕餮等纹路,结成一个个似字非字,凡人无法辨识的道种文字,浅浅浮在八卦之上。若细加感应,便可发现每个字中都流淌着不同的灵力。 乐令一一拿起观看,体味着其中灵气流转变化,推算其运用时的特性。待他放下最后一块阵盘,那名女修又向池煦推荐道:“这些还只是普通阵盘,前辈若看不上眼,本店中倒还有块新近自东海外得来的阵盘,本打算在三月初九赏宝会上售出,若两位前辈有兴致,妾身也可做主,请秦前辈品鉴一番。” 池煦本就是为乐令买法器来的,碰到苏砚之后便又生出了替他买块上品阵盘的打算,因此毫不犹豫地叫她送上。乐令暗暗算了算手头灵石,旋即安下心来——肯定买不起,白看一眼也是好的。真到了鉴宝会上,可就连近看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女子随后便将阵盘捧出,送到乐令手上。 那块阵盘色泽幽深,近乎于黑色,在日光下反射出点点光芒,看不出材质。但与其他阵盘不同的是,那块阵盘上并无九宫八卦图样,表面却浮动着几枚灵光流转的道种文字,文字时时变动,边角有云纹延伸出来,结成灵气流动的花纹。 阴阳陟降盘! 此物外观,竟是和随他一同转生的洞真阴阳陟降盘极为相似。乐令心中一动,又想起师尊玄阙老祖,不由得身形呆滞,脸色也有些难看。 那女修却以为他是不会用此盘,十分热心地介绍道:“此盘是仿着上古炼阵大师松阳道君所用的洞真阴阳陟降盘制成,自从松阳道君殒落,那件阴阳陟降盘便不知下落……” 乐令默默接过阵盘,将一丝灵识沉入其中,果然便如置身于精气世界中。其中精气整整齐齐地分布八处,列成后天八卦之形,只是少了阴阳陟降盘当中的混沌与阴阳精气,且那些精气也远比不上陟降盘中浑厚精炼。 他将神识退出时,那女子依旧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阵中暗含后天八卦精气,虽然只能布八卦阵,其威力却非普通阵法可比,甚至能屏蔽魔气。平日对敌不说,若前辈有机会去西北摩夷州,甚至到婆罗山那样靠近魔道所居的蛮荒之地历练,有此阵盘在,足可抵当元神以下的魔头攻击。” 仅仅是仿品就有此功用,他当日不过是向师尊求些五行精气,竟得了这样惊人的法宝……若能将此物祭炼至运用随心,只怕越阶对敌也不在话下。这么说来,他的计划当可提前许多,不必非要按捺本心,眼看着仇人夫妇在罗浮耀武扬威了。 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真心笑意,如同云破月出,光耀映人,看得那名女修一时都忘了说话。乐令却将那阵盘放入女修手中,随手选了一件不过一百下品灵石的普通阵盘。 池煦却拿过那块仿制的阴阳陟降盘劝道:“你既然要学阵法,何不选了最好的?若是灵石不够,师兄可以先借你些。”依他的本心,就是将此物买下来送与乐令也不算什么,但修道之人若一味依赖师长,将来难有出息。不若只说借,还可以让乐令有动力多接些内门任务,也多经些历练。 乐令反劝道:“这阵盘威力既大,也太易运用,我怕拿到后一味依赖它,不向学习炼阵之法,反倒本末颠倒了。” 池煦也深明其中道理,将阵盘还与了那名侍女,随口答道:“也罢,回山后倒要把这消息告诉徐师叔,若他有兴趣,自会来参加赏宝会。” 两人又挑了几样纸墨,乐令便用通幽沼泽中黑吃黑的银子会了钞,与试剑峰两名女修道别。那位苑师妹秀脸通红,似乎十分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秦师弟,我在剑庐听一些外门弟子提起你,仿佛提了句妖蝓什么的,后头还说到了背后什么筑基修士的,你要小心些……” 那五个人是领了捕捉幽元蝓的任务去的通幽沼泽,他与秦弼回山献上了万载妖蝓,那五人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怪旁人要有想法。不过他是内门弟子,那些外门弟子不敢公然问责,更不敢在罗浮宗内动手,或许是想出了买通筑基修士在门外伏杀他的法子。 以后出门时倒要小心,他尚未筑基,手中只能用法器,若是对方有法宝护身,他就要吃亏了。 他向苑明珠诚心诚意地道了谢,便先随池煦回了罗浮。路上池煦问起此事时,他也照着之前秦弼报与师长的说法,咬死不认。池煦倒似看得出其中关窍,并不追问,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了一句:“以后若做需要离山的任务,须向我来报备一声,我身为师兄,还是管得动你的。”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池煦便直接将他送回了山腰处的洞府,自己才转身入峰顶处自家洞府飞去。待他离去,乐令就立刻闭锁洞府,迫不及待地从丹田中调出了阴阳陟降盘。 他一向不习阵法,只当此物是普通法宝,没想到竟是上古修士所遗的阵盘,白白浪费了师尊为他费的苦心。这么说来,此物若能按阵盘运用,应当也能自动布置成阵,他之前只提取阴阳八卦精气来用的法子却是暴殓天物了。 想起白天那道似幻似真的白色身影,乐令惊惧之余,却有些喜忧掺半。虽然他做下那些事足以让师尊怒到将他摄魂剥灵,永世不得超生;可见面之时他是只顾着害怕,竟未想到,师尊对他的态度仍旧如从前一般宽容,并无惩治之意。 师父应当还不知道他死时的真相吧?毕竟他当时自爆元神,肉身早成齑粉,根本不可能追溯死因……他轻轻摸着阴阳陟降盘,又将白天得到的炼魔紫雷拿了出来,反复回忆着当时那场面,和师尊传来的句话。 师尊必定是知道了他要亲手杀秦、云二人报仇的心思,所以特地给他机会,让他在罗浮宗做出一番大事,好报杀身之仇。 此事绝不容许师败。乐令咬紧牙关,收回阴阳陟降盘,专心祭炼起炼魔紫雷。 法宝与法器不同,只有将元精真气合一,化成先天一炁后,才能以体内元炁驱动。所以他眼下祭炼陟降盘也只能使其中灵气种类更多些,却不能使其显化成阵。而炼魔紫雷乃是先天雷精,只要以普通祭炼法子,将本身神识印入其中,便可随意应用。 这道雷精被人先以秘法祭炼过,他将神识探入,元精灌注其中,不久便掌握了其上禁制,那道紫雷便也被他收入丹田之内,浮在阴阳陟降盘之上。 乐令抬起手来,心念微转,一道紫光便浮在指尖,如同蒙胧紫光一般,若不细看甚至看不出来。但他将手指点向门外一块卧牛般的青石时,一道紫光便自指端迸现,化作细如发丝的雷蛇缠上青石,瞬间将其化为一堆细细粉末。 也不知这样的表现,可入得秦休的眼么? 二月初一转眼即至,罗浮全派的炼精化期弟子皆聚至山门处的九座试炼台下,按着杂役弟子、外门弟子、内门弟子的顺序,每人抓取一个号牌,分组上台比试。 而主理这次门内大比的,仍是才主持了入门法会的秦休。 第25章 池煦身为筑基弟子,也要在大比上帮忙。乐令在台下观战时,便见到他守在西北第一座擂台上随时准备拆解对战双方,保护两方弟子不受重伤。 前几天杂役弟子与外门弟子的比试,乐令都不曾看过,只是从本峰孔容师姐口中听说,外门弟子当中有一人异军突起,凭着手中一件珊瑚枝状的法宝轻松遁住所有对手,将原本稳占前四位的化气期弟子风头都压了下去。 大比到了第十日,才正式开始内门弟子的比试。往日一直在门外历练的内门弟子也都回归了各峰,总共二十四人,将九座试炼台团团围住。唯有步虚峰因是掌门一脉,挑选弟子时特别苛求心性,因此人数少得可怜。虽然大比时还有两位内门师兄自外游历归来,但也都是筑基修为,能参加比试的仅有乐令一人。 孔容这回不必帮忙维持秩序,闲极无聊,便拉着新回山门的司邺、周栩两位内门师兄一起观看乐令对战。 主持大比的秦休也一直在擂台外观战,云铮与他既已合籍,这样大事自然不能不参加,也与他并肩而坐,高踞场边法坛之上。这处法坛离擂台并不近,但因真人长生久视,目力可及千里之故,九座擂台上的战斗他们二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当北方擂台上的筑基弟子宣布“明性峰骆千里对步虚峰秦朗”时,秦休还是忍不住将目光集中到了那座擂台之上,头一回仔细打量着那名秦家后辈,也算是问道峰插在步虚峰上的那枚暗棋。 乐令并未查觉被他观察之事,态度极为放松自然,正对着新近回门中的骆千里抱拳行礼,嘴角微含笑意,眼中却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自信。他的装束简单到了极致,人却如兰庭玉树,不染尘俗,清俊到了极处。 这些都不要紧。秦休要看的不是外表,而是他的资质潜力,细看之下便不由有些失望——他的境界虽还在炼精期第三关,体内灵力却充溢,显见是已将那妖蝓之卵植入玄关祖窍。用这样的法子取巧,只是眼下看着强了,对将来修行却殊无好处,可见此人略有小聪明,却也难成大器。 他有些失望,却并未收回目光,而是重新思索该如何利用乐令。 台上的比试十分平淡,乐令先是设下六仪阵防身,又放出钧天双环攻击骆千里,手中虽提着飞剑,却只在身前防护,并没挥剑制敌。然而他体内灵力充沛,这样稳扎稳打便已足够压制对手,骆千里手中飞剑划出道道充满玄妙之意的清光,却始终打不破他布下的阵法。 骆千里“咦”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赞叹之色,却不再挥剑,而是充满歉意地向乐令一笑:“秦师弟,我还要多留些精气对付旁人,就不和你再拖延下去了。你小心护体,我要将你的阵法破开了。” 他左手一挥,掌中忽然出现了一枚青碧色竹叶,化作一道清风直穿入阵中。乐令一指点在阵盘之上,激发甲寅真气,化作一片郁郁青林,绽放出蓬勃生意,裹向那道竹叶化成的清风。 然而那片竹叶触到阵中气机之时,却忽然爆开一片清光,裂成无数碎片。那些碎片一而十、十而百地炸裂开来,白光闪动,转眼便已将台上六仪阵与乐令湮没其中,只余下阵阵烟尘。 台下的孔容与司邺、周栩三人皆是惊怒交加,深恨骆千里不顾同门情份,竟用出了这样威力强劲的法器。孔容更是不顾守在台下的裁判,直接冲向台上,欲趁着乐令还没到重伤,将他抢出爆炸中心。 法坛上的秦休也觉着这场比试已到此为止,正有些失望地欲收回目光,却忽然看到乐令沉静地笑了笑。台上烟尘不能阻挡秦休的视线,因此他看得清楚,乐令毫无惧色地抽出长剑,剑尖正对准了骆千里的方向——他身周爆炸不断,竟还能若无其事地从容应对,隔着混乱灵气精准地找出对方的位置。 这样的人,的确有些TJ的价值。 秦休重新将目光聚到乐令身上,只见他抬手挥剑,一道精粹无比的灵气如腾云般自剑上涌出,在空中凝成一道长逾一丈的剑形虚影,猛然向下挥去。 那道虚影正是收徒法会那日,众人在云笈殿所见的那道剑意。 场中似无穷无尽的爆炸从中间崩解,一道蕴含毁灭一切意味的剑光挟着强大的灵气直斩向骆千里。 一剑之下,周围暴动的灵气全都归于死寂。骆千里仓促举剑相迎,剑上带起的清灵剑气却抵不住那斩尽一切众生的毁灭剑意,寸寸破碎死寂,从六仪阵中扬起的那道剑光转眼便已压到他面前。 孔容脚步停住,却又忍不住叫了声:“秦师弟!” 同门比试,又有元神真人坐镇,若真分了生死对谁都没好处。 骆千里剑上却猛然迸发出一道清灵之气,左手望空一招,再度现出几片竹叶,扬手撒向空中虚幻剑影。剑影被爆炸压制之际,他的身形倏忽而转,避开劈面而来的剑意—— 就在他止步的刹那,一柄青色飞剑已顶在了他颈间。乐令已在他身前三步处,脊背挺得笔直,神色淡淡地垂目看向剑尖,声音依旧温和有礼,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在:“请师兄认输吧。” 骆千里震惊不已,全然想不到乐令为何会适时出现在那里。然而颈间丝丝冰冷灵气直抵肌肤,剑上更满含引而未发的杀意,不由得他不认输。他无奈点了点头,当着孔容与本擂台的裁判面前,低声说道:“我输了。” 远在法坛之上的秦休微微欠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场面。这样炼精化气期的比试自然打动不了他,那些法宝剑气在他看来也如玩具一般,令他注目的是乐令执剑而立时,微微抬起的下巴与紧抿的双唇。 那专注的神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却似烙进了他心里,与许久之前曾见过的一人重合起来,勾起他不愿再想起,又始终不能完全抛弃的记忆。秦休紧紧盯着乐令,从台上一直看到台上,目光虽然冰冷如昔,却还是显出了少有的专注与急切。 他想从那张脸上再看到一回,和他记忆中乐令相似的神色。 一旁的云铮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追索:“师兄果然还是想提携秦朗?入门时他表现不佳,师父没能同意,这回大比他若能进前三,我一定能想法叫师父答应。” 听到这满含安慰支持之意的声音,秦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立刻摒弃心中一应杂念,温存地答道:“难得此子能进步虚峰,这也是他的福份。我知道你关心我,却也不必太过执着于后辈,免得惹了师叔不悦。” 云铮笑道:“师父怎会真生我的气。我知道该怎么处置,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这样的做法并不合朱陵真人的计划,秦休却并未阻止。他的目光落向台下,找到了正与师兄师姐说笑的乐令,却再也无法从那张欢悦的脸庞上看到自己熟悉的神情和唇形,心中不由微微失望——果然再没有别人能及得上他记忆中那人的风华。 可道魔不能两立,自己终究不能被他骗一辈子,知道他的身份之后更不能不锄魔卫道。 秦休心志甚坚,霎时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心思通明,继续关注场上弟子的表现。 场上比试有快有慢,因擂台只有九座,对战之人却有十二对,第一轮比试用时便长了些,自早上直比到晚霞满天才算结束。转过一天,便由胜者再度抽签,分成六组登台比斗。 这一回比试,乐令的对手却是那天在众妙阁中遇见的苑明珠。 这位苑师姐在第一天比试中便技惊众人——她是唯一一位不用飞剑的人,手中持的是一柄半人长短,锤头比人头还大些的铸剑锤。这样一位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少女,昨日比试时却以绝对实力一锤砸断了对手一柄品阶不低的飞剑,并连对方护体罡气也一并打散,逼得对方当场认输。 她上场便先说了句:“秦师弟,你不要直接接我的锤,小心受伤。”此话却没人当作妄语来听,乐令虽然布下防御阵法,却还是时时小心她的铸剑锤,钧天双环中也注入一道坤土真精,以免叫她锤碎。 苑明珠几乎没有战术,只是一锤又一锤砸向六仪阵,虽然战法简单到粗糙,但她每一下的力道都是均匀而强悍,并总能准确找到阵法中灵气最为薄弱的一环。阵盘中所载的阵图不停撕裂,而后乐令又会极快地将其续上,凭着阵法之利消磨她的元精。 苑明珠似乎天生元精充盈过人,并不把这样的消耗放在眼里,仍旧执着地一锤又一锤砸下来。这样消耗下去,非止是耗费阵图,他手中的阵盘怕是也要承受不了了。 乐令左手猛然向阵中输入大量元精,右手招出鉴源剑,化作一道饱含杀戳死亡之意的剑光,迎头袭向苑明珠。她抬头看了一眼剑光,却仍只是提起铸剑锤,毫无花巧地一锤凿了上去。 剑光破裂摧折,阵图撕裂成两半,反噬之力撞到他心头,几乎要逼出一口血来。乐令瞳孔猛然缩小,一道清灵剑光重新化作巨大剑影指向苑明珠。 然而就当这一剑迎上她手中乌黑铸剑锤之际,乐令却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似乎有一股强大神识笼罩在他身上。他不由望向对面—— 远在场边高台之上,秦休清冷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第26章 难道他行止有失,叫秦休认出来了? ——不对!以秦休的性情,对元神上境的乐令还需要谋定而后动,对只有炼精三层的秦朗却完全不需考虑,只要拿下他拷问就行了。 心念转动之间,剑意虚影被苑明珠手中巨锤打得粉碎。乐令心血激荡,两颊已泛起一片潮红,胸前似有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却被他强压下去,再度催动元精,将钧天双环挡在了身前。 铸剑锤最能炼金,而钧天环中也含有金性,不可持久。 借着这一挡之力,乐令重新自法宝囊中掏出一张三奇阵图嵌于阵盘之中,灵识潜沉体内,自阴阳陟降盘中调出巽木离火精气加持其上。阵法霎时展开,一道生生不息的乙木精气便刷向苑明珠,道道挟着杀伐之意的巽风自其中生发而出,缠上她手中的的铸剑锤。 苑明珠手上一沉,巨锤仿佛被缠绕着扯离她。她微微收了下锤,见有些费力,便顺着风束牵扯之势,将铸剑锤用力砸了下来。无比强悍的力道之下,缠绕其间的风束木影尽皆破碎,铸剑锤四周似乎形成一道空场,将周围木系精气都卷入其中,撕扯成一道漩涡。 苑明珠再度抡起铸剑锤,手却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乐令却不等她将铸剑锤撤离,右手再将一道元精点入阵图,纯阳丙火精气便从郁郁乙木之精中燃烧起来,将铸剑锤再度裹紧。 一丝纯阳火气顺着铸剑锤柄向上攀升,乐令再度将元精摧入阵盘,三奇阵又扩大了数尺,真阳火气化作灼热气焰火扑向苑明珠面上身上。她轻轻“咦”了一声,双手双脚却岿然不动,摇了摇头,轻声细语道:“师弟,我是铸剑的人,每天都与火打交道,你这点火气是突不破我的护身真气……” 一语未竟,乐令再度挥出一剑,附在其上的玄阴真水精气化作轻雾裹向铸剑锤,刹那间便将锤柄与锤交相接处冻出一层薄冰。寒热交作之下,铸剑锤锤头与锤柄交界之处终于失去了一丝柔韧之性,在寒气缭绕的飞剑之前发硬发脆,裂开了一道小小豁口。 苑明珠终于变色,眼中含上了泪光:“这是苏师姐才替我挑的铸剑锤,我……”她本就是铸剑师,将铸剑看得比获胜重得多,连忙收回巨锤,细看着上头那道裂缝。待看清楚了,神色才略定下来几分,拍着胸口自语道:“好在裂得不多,立刻修理应该能修好,我找师叔去。” 说罢也不理会乐令与裁判,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锤头、一手握着锤柄,纵身跃下高台,穿过人群便向试剑峰方向跑去。 这一场胜得远不如上一场精彩,底下观战的弟子更纷纷骂他不知道怜香惜玉,对如此佳人也好意思使这种手段。乐令皆是充耳不闻,神色不动地站在台上听裁判宣布胜负,目光却是在一双长睫遮掩之下悄然投向了秦休所在的那处法坛。 方才的灼灼目光已然消失,秦休重又恢复了清傲出尘姿态,似乎在关注其他擂台,反倒是云铮正含笑看向他,目光微微闪动,似乎大有深意。 他还真是不太了解这个云铮,前世也只是身死之际见过几面,那时忙于斗法,连他的相貌也没留心,还是入罗浮之前才知道他与秦休有私。此人为何会注意他? 莫不是因为秦休方才看了他……乐令暗暗冷笑一声,收起飞剑阵盘,纵身跃回台下,听孔容、司邺、周栩三人指点他这一场的得失。他胜的还算早,顺便观看其他各峰弟子比试,计算该如何应对胜出的那五人。 第三场的对手却是归命峰玉匮真人的族中子弟,名叫叶离,进入罗浮已有二十年,却没能成为真传弟子。此人的修为并不算高,手中的飞剑却是首座真人亲赐,几乎有了一丝道韵,比试之时自然无往不利。 乐令手中阵盘被叶离一剑劈碎,护体真气都被剑风斩开。一道血印沿着他额头正中细细浮起,几乎将他的脸从中破开。 秦休在法坛上看得分明——虽然自那以后,他没能再从乐令面上看到他记忆中的神情,却更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希望能再度看到那能挑起他记忆深处隐秘景象的模样。 所以看到乐令相貌受损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动怒,仿佛那一剑斩上的不是一个普通后辈,而是他珍爱的一幅画卷、一座雕塑——一样可供他追忆旧事,却又不怕任何人窥见背后真相之物。 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络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人心本就如此,故人故物一旦失去,一切旧恶便不会再想起,唯有曾经的好处在他心底隐隐浮动,不时便要出来扎他一下。 秦休色如寒霜,甚至想出手阻止这场比试。然而他心念才动,身旁便清晰地传来云铮的气息,一道温软清醇的声音如流水般淌入他心间,浇熄了他心中不满:“师兄,叶离法力不足完全驾驭飞剑,难免要伤人,咱们要不要叫他们暂时不要比了?” 擂台上的比试,只有对战双方主动认输,或是裁判弟子阻止比斗的,他这个主持之人岂能因一名弟子略受了些轻伤便插手比试?秦休侧过头去微微一笑:“不必管他们,若秦朗自认支持不住,定会认输的。” 他本有意提拔这个后辈,可惜此子运薄,承受不得。 虽然这么想着,秦休的目光仍是不时落在乐令所在擂台之上。正在这失望之际,却看到乐令手中浮出炼魔紫雷,化作一只巨掌抓住叶离飞剑的场景。炼魔紫雷乃是天生雷精,已凝成形体,只差不曾生出灵智,却比叶离手中那柄法器巅峰的飞剑更强悍几分。 紫色巨掌箝住飞剑后,叶离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鼓起全身元精真气送入飞剑。剑身上道韵流转,澎湃灵气在剑身纹理中流动,激发了玉匮真人封存其中的一道的剑意,顿时清灵剑光化作龙形咆啸升起,将紫色巨掌从中劈散。 然而那紫雾散开后弥散空中,雷霆之威却丝毫不见减弱,将叶离护体精气丝丝吞噬,万钧雷霆展眼便侵到了他的道袍之上。 那件道袍也是一件法器,紫雷侵上去时,道袍上便腾起丝丝青气,击碎细若云雾的雷光,化作一层无形障壁护在叶离身外。 兔起鹘落之间,场上形势便已一转再转。乐令倒退两步,将炼魔紫雷收回掌心,化作一个姆指大小的紫色猿猴,元精探入催动,那猿猴便涨大数倍,如生灵一般扑向叶离。 叶离冷笑一声,手中飞剑再度浮现清灵道韵,剑身化生出一道有形无质的巨龙,张口咬向紫雷。两下相交,叶离便觉剑上似乎压了千钧之重,那条巨龙几乎要将他的元精真气全数抽光。然而他尽力维持之下,真龙剑意总算是压制了紫雷,将那雷猿一口吞入腹中。 叶离这才长舒了口气,欲逼乐令认输。但他还未开口,体内元精真气便被飞剑自掌中劳宫穴循心包经抽取一空,稳稳抓在手中的剑身猛然颤动嗡鸣,那条真龙剑意上透出无尽紫色雾化雷光,最终被震成碎片。 一道饱含杀戳死亡之意的剑气劈面落下,破开他护体罡气,直抵在他额前半分之地。乐令流淌着鲜血的面容切近地映在他视线之中,嘴角还带着温文谦逊的笑容,仿佛平常谈笑般劝道:“请师兄弃剑认输。” 叶离不得不弃剑,不得不认输。虽然他身上并无半点伤痕,但体内元精真气已全然枯竭。别说档住乐令满含杀机的一剑;就是乐令站在那里任他杀,他也举不起飞剑来了。 他却不知,乐令剑上引而未发的杀机,其实也是发不出来的。元神真人封存的剑意岂是那么容易扛下的?炼魔紫雷打散真龙剑气之时,乐令体内元精与灵气也同样被抽得干干净净。 两人所差的,不过是乐令的求胜念头更强——他只能胜,不能败。秦休的目光仍若即若离地粘在他身上,仿佛已对他生出了兴趣。无论秦休兴起的是什么心思,他都必须牢牢抓住,藉此一步步再度接近他。 乐令下台时,四位师兄师姐都迎上来关心他的伤口——因为只有三座擂台需要维持,如今担当裁判与维持场上秩序的皆是问道峰的弟子,池煦便闲了下来。 乐令脚步才一落地,池煦便取出一枚太清丹,在掌间捻成粉末,亲手抹在他脸上伤处,又悄然自他额前印堂穴送入了一段精纯元精。待得乐令的手不再颤抖,他才停止运功,淡淡说道:“叶离的飞剑上含有真龙剑气,虽然眼下看着伤得不重,但不及时用药,伤口却不容易愈合,甚至会慢慢侵入骨血,伤得越来越重。” 乐令深深看了他一眼,躬身致谢,孔容便劝道:“剩下这几场比试你先不要看了,还是回去休息一晚。待今日比试结束,我去你洞府中,将比试结果告诉你。” 今日一战过后,就只剩下三个人还有争胜的资格。若乐令运气好些,说不准明天还能轮空一场,只和胜者比过一场就行。 步虚峰上那四位师兄师姐虽然并无傲气,但心底还是有种身为主峰弟子的自豪,认定自家师弟远胜其他四峰,遣了乐令离去后还不停议论:“咱们步虚峰已有几十年没人夺过内门大比的魁首了,若秦师弟这回能胜,掌教真人面上也有光彩。” 四人不由都感叹起自己天份太高,筑基太早,没能在大比中多为本峰增光添彩。眼看着小师弟也奇遇连连,怕过不了几年也要筑基,简直都恨不能将自身元精也分与他几分,叫他顺顺当当地先赢这一届再说。 乐令走得很远了,还能听到几位师兄师姐背地夸他,心中一阵阵没来由的轻松,微笑着摇了摇头,召出飞剑。 更令他高兴的是方才池煦为他治伤时,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重又出现。云铮的目光绝无那样的压力,看来秦休当真是对他这个秦家子弟上了心,两人之间的距离总算也能有拉近的契机了。 第27章 乐令满腹心思,回到步虚峰洞府时也向着洞门直冲下去,直到门前才按落飞剑,伸手将一道灵气打入门外护阵上,开启了石门。 他的手才按上洞内阵盘,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暖气息,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落到他手腕上,紧紧箍住他的腕子,将他压到了石壁上。只在错身之间,乐令便已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将惊怖担忧的念头都压到心底,冷冷说道:“请堂兄放手。” 秦弼却并不放手,而是替他关闭洞门,抬手抚向他面上伤口处,在两侧翻卷肿胀的皮肉外来回摩挲。那道伤口初起时只有细细一线,如今倒因剑气翻涌,又深了几分。 乐令心中烦乱,目光愈发冷淡,只是体内元精枯竭,不能直接推开他,只得再一次叫他放开自己。 秦弼却丝毫不动摇,也从法宝囊中掏出了一粒太清丹。正欲捻碎,乐令已冷然提醒道:“池师兄已给我敷过丹药,不必劳烦堂兄了。此处尚是步虚峰地界,请堂兄不要为难我这个主人。” 秦弼恍如未闻,将丹药粉末厚厚在他伤口上涂了一层,又以元精运化,逼出伤口中的剑气。这伤虽然不长,却因伤在脸上,运力时需要格外精细,足足治了半个时辰才将剑气完全逼出。 乐令脸上只剩下一道淡淡红痕,秦弼也才终于开口说话:“我看见你受伤,就寻了借口离开会场,到你洞府门外等候。”他说得极慢,仿佛每说一个字就要想一想,声音也有些沉重:“你回来时,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知道你心中的顾虑,可是我现在并没做什么逾礼之事。” 逾礼算什么,我怕的是逾情……乐令心头忽地闪过这样一句话,一股烦郁感充塞胸膛,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握住秦弼的手腕,用力托了一托:“我的伤已无碍了,堂兄可以放开我了吧?” 秦弼低下头看着掌中看似脆弱,实则坚韧如玉石的手腕,低低叹了一声:“从通幽沼泽回来之后,你就一直不愿意见我,就是去问道峰取丹药那回,也是冷淡如斯。我不如你,我做不到像你这样若无其事,就算你不受伤,我也早想来问问你……” 他不是早就说清楚了么? 当初留下秦弼一命,却不是为了叫他这么纠缠上来,更不是为了与他的孽缘越结越深……他眉头紧紧蹙起,脸上淡淡红线也随之扭曲了起来,冷冽地开了口:“秦师兄,你我分属……” 秦弼终于放开了他的手,胸口却仍紧贴在他身上,一手抹上他纠结的眉心,猛然低下头吻住那双正吐出无比疏离之词的苍白唇瓣。 这些日子积聚的患得患失似乎都要借着这一吻释放出来。秦弼用力扳住乐令尖削的下巴,近乎贪婪地擭取他口中津唾,纠缠着他滑润温软的舌尖,恨不得将他一口口吞吃入腹,与自己合成一人,再不分开。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尽管并无此方面的经验,但本能的亲近之情令他的唇舌在乐令面上流连不已,手也顺着柔嫩的颈项寸寸落下,直探入紧束的衣领之内。 一道锋锐寒气忽然落在他颈后,略略贴近一些,丝丝疼痛感便自那处升起。秦弼的动作却毫无停顿,只是唇舌微微抬起,在乐令唇间轻轻说道:“我回去之后想了许久,虽然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但是既然我已管不住自己的心,那么就要来向你寻个答案——若我不是你堂兄,你还要这样对我么?” 乐令紧闭双眼,急促地喘息着,送入飞剑的元精却越来越多,稳稳地将那柄剑架在秦弼颈上。他一句话也不敢答,但其实这举动就已是最明白不过的答案——他不能杀秦弼,甚至不愿对他动用魔修手段。 或许是秦弼太像当日初见时的秦休;或许是不忍心让这个与他一样真心待人的少年受到同样的玩弄;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因果纠缠太深,就这么杀了秦弼会对他心境不利…… 他自己若想得明白,早就把秦弼彻底利用起来了,何必一直避到今天? 血流的声音清晰地落在二人耳中,秦弼却忽然笑了起来:“那天你也是将剑架在我颈上……”他忽然握上乐令执剑的手,身子又向前压了压,将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亲密:“就算你真的割下去,我也不会放手的。” 那双柔软又坚定嘴唇再度贴了上来,灼热的温度自身前每一寸贴合之处传来,几乎要把乐令的心也烧得沸腾起来。他紧握着剑柄,仍如那天一样没能割下去,反而缓缓撤开飞剑,低声说道:“你若只想要这副皮囊,我也没什么不能给的。只是我明天还有比试,你轻一些……” 不过是枕席之欢,和谁不都一样?至少这回还不必搭上修为——呵,说起来秦休那时年纪也大了,远不如这样鲜嫩的少年…… 那张犹带着天真纯稚的脸庞却忽然离开,压制着他的力道也蓦然放松。秦弼满面通红,急切地说道:“我不是为了这种事才来找你,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而且也想问问你……” 他已什么都问不出来,沉默了好一阵,忽然拦腰抱起乐令,放到洞府深处云床上,坐在床边幽幽凝视着他:“明天你还有两场比试,还是早些休息,伤处才好得快。你不必再凝炼元精,我自替你输送一些就好。” 一点历经岁、火、水、金四星真气洗炼的元精自他指尖流出,却比昔日在通幽沼泽时更浑厚精纯了许多。乐令体内元精还未来得及回复,那道精气注入之后,便顺着空荡荡的穴脉流入虚空之中的玄关祖窍,化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二人之间因果纠缠甚深,相比起来,这一点元精倒算不上什么了。乐令毫不推拒,盘坐在云床上小心控制体内气息,由于精力集中在修行之上,反倒心底通明,将之前因秦弼所为升起的一应杂念都压了下去。 一片虚静之中,他仿佛看到自己三魂在眉心月轮处浮现,其本质又比前些日子凝练了许多。而七魄本欲人死,是修炼途中必除之物,他转世后亚根也不曾重塑。因此他修为虽然极弱,又走的是正派道途,却也和做魔修时一样,先命后性,已然修出了不死皮囊。 ——这不死仅仅是不会因疾病衰老自然死去,并不是不会被杀。 虽然这一世他出身正道世家,又已是罗浮主峰弟子,但身心皆如魔修,仅仅所练功法属于正道,认真说来,与前世又有什么不同?可眼前遇到这人待他却与前世那人全然不同——当初就算秦休不知道他身份时,也不曾为他疗过一次伤,送过一道元精。 他默默睁开眼,看着床前正尽力运功的秦弼,头一次主动将手覆到他手上,悄然想到:“待我杀了秦休,就与你春风一度。如此,就能遂了你的心愿,也算抵过这些日子的关照了。” 秦弼微觉手背处温热触感,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交叠的手上,心中仿佛一下子亮敞了。他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身子又挺直几分,顾盼之间神光流转,再无任何犹豫纠结。 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事挑明了,又其实误会重重。不过两人心中皆有定数,倒把这些日子的沉重心思都放下,比之前相处时更放松正常了许多。 秦弼终于没留下过夜,半是因为他本就不是贪好肉欲之辈,半也是他正运功时,步虚峰那四位师兄师姐便到了乐令门上探望。两下厮见之时,池师兄还十分亲切地夸赞他:“秦师弟对我们师弟果然兄弟情深,我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实在自愧不如。” 秦弼却是看到了池煦在擂台边上替乐令疗伤的一幕,心中对他有些芥蒂。虽然态度还算客气,说话中已难免带了几分昭示身份之意:“秦朗是我秦家的人,我自然要关照他,池师兄代我照应堂弟的情份,秦弼来日定当厚报。” 这句暗示池煦并未入心,随口答道:“我与秦师弟既是同一峰的弟子,便也如亲兄弟一般,教导他些东西自是本份,何用道谢。”便将此事轻轻揭过,提起了这一回比试的结果。 另两座擂台上得胜之人,一个便是在坊市见过的苏砚,另一个却是问道峰的内门弟子,出身平育州修真世家的陆书源。 陆书源是早年朱陵道君担任首座时召入问道峰的,入门已有五十年,前两次大比中就已占过鳌头,师门也赐过了筑基丹。可惜他冲击筑基一直未能成功,至今还在化气圆满徘徊,始终不能引动元精真气反归先天。 也正因如此,如今筑基以下的弟子中,修为最高、斗法经验最丰富的也就是这位陆师兄。 “依本门规矩,冲击筑基三次不能成功,门中就不会再赐下筑基丹,因为这样的人就是有再多丹药,也很难筑基成功。陆师弟已失败了两回,我看他已心浮气躁,不止道心不稳,比试时手段也有些过份,你与他交手时要小心些。” 池煦皱着眉看向他脸上细细红线,冷笑了一声:“有些做师兄的没有师兄的样子,秦师弟你也不必在意什么情面。就算是内门师兄弟比试,擂台之上也不能一味谦退,只管将手段施展出来。纵使真出了事,也自有师兄替你扛着。” 周栩也豪情万丈地说:“正是如此,有师兄和掌门真人在,你只管放手施展,不必有顾虑!” 秦弼却是一语不发地坐在云床边上,那四人初进门时蒙上心头的浮躁渐渐褪去,反倒暗地孳生出一种隐秘的骄傲——就算他们都是步虚峰弟子,关系再亲近又怎么样?秦朗的心是只在他这个堂兄身上的。 第28章 内门弟子已是罗浮山千万弟子中顶尖的存在,而大比到了最后一日,能在大比中得占鳌头的更要是精英中的精英,非有天份、有机缘、有手段不能胜到最后。 而乐令今日第一场,便是要先会会这样一位精英。他签运不佳,未能抽到轮空的资格,也只好提剑上阵,与陆书源先试一合。 昨日幸得秦弼相助,他体内元精已恢复完全,被剑气震伤之处也彻底复原,脸上渐渐红线也已完全消失,上台时已是神气完足。陆正源的精气血脉也都在颠峰状态,只是心气果然有些急躁,登上台后不待行礼便直接出了招——剑光落下之时,一句“秦师弟小心!”才随着破风之声一并响起。 乐令索性也不再运用阵盘,右手执剑平平挥出,左手已浮出一层蒙胧紫气,化作大手抓向陆正源的飞剑。他这把飞剑虽也是上阶之物,却比不上叶离手中那把,被雷光牢牢抓住,无法破开。 陆正源手上精气不停送入剑中,剑身上不时浮起一道淡淡青光,却始终凝不成形,便被紫雷吞噬净尽。他亦是有决断之人,见事难成便直接撒手丢掉飞剑,右手平平摊开,掌中浮现出一朵清光缭绕的雪白莲花。 若细看起来,那莲花层层花瓣却都是由雪白钢刃组成,缓缓张开之际,宛若倾落漫天冰雪,无限杀气自其中逸散出来,凛然侵人骨髓。 乐令被那凛冷杀气吹得倒退了一步,召出钧天双环护身,炼魔紫雷重新化为灵动猿猴,随着他心念所示,揉身向陆正源扑去。 陆正源却是毫无反应,只低着头盯着那朵莲花。雪白清灵如刀刃的花瓣层层打开,其上所蕴的杀气越来越浓,将他完全护持起来。紫猿落下时,身周已被打散了一层,化作毛发般细小的电光在空中沙沙作响。 这件法器,也正是他这几场连胜的关键。只是此物杀气过重,陆正源又还没完全掌握其中禁制,运用时不能精确地控制其锋刃,唯有到了对手认输才会收回此法器。 之前败在他手下的弟子,多也是因此受了伤。 待那朵莲花绽放到了极盛,杀气也铺满了擂台,陆正源才抬起头,向着乐令肃然说道:“秦师弟,你还是认输了吧。” 乐令淡淡一笑,收回长剑,催动炼魔紫雷向前扑去。他这一场还是要比给秦休看的,怎么能不战而退?秦休生性好强自律,是最不喜欢这样的人的。 紫猿身体扑在莲花上散出的白色剑光之上,一寸寸被剑气斩碎,化作海浪浮沫一般的白色细碎电光,却散而未消,点点连结到一起,仍旧化作一片淡紫浮雾。 陆正源右手捧着莲花,又劝了乐令一次,而后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你既然不愿意认输,那我只好动手了。” 他说罢便将手向上托了一托,雪白花瓣似开似谢,忽然化作道道利刃飘散开来,即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转眼之间,擂台上便已是锋刃交错纵横,带起同样锐利的真气,渐渐在乐令身周围成一道密网,一层层向内裹去。 乐令右手点向钧天双环,一道坤土精气自环内散逸出来,连到擂台石面之上,化作一道土墙自地上拔起,挡住了四下往来的剑气。 他的心神元精,却仍系在那道炼魔紫雷上。那朵莲花的花瓣飘散得越多,笼罩在陆正源身上的剑气也就越少,紫猿身体消磨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浮在其上的一层雷雾越见凝实,将陆正源包裹起来,逼得他不敢放出更多花瓣。 两人之间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然而随着时光流动,其间平衡细微地倾了一倾,钧天双环化成的土墙上透出了一道发丝粗细的缝隙,一道劲风自其间吹向乐令身上。 这丝风吹到之际,钧天双环结成的土墙猛然瓦解,道道风刃打着旋向乐令逼去。他却已放弃了所有法器,也不再结成防御阵,而是将一身元精都注入手中飞剑,右手猛然挥动,一道清灵剑光升起,仍是借了云笈殿中那道元神真人的剑意——那是他唯一可借用的元神真人剑意。 但他的模仿,不只是强形模仿出的剑意之形,而是因他原本也达到过元神之境,能完全理解这一剑内含的神韵和道意,这才能完美地化用下来。 这一剑中斩灭万物生机之意更为浓粹,周围涌上的剑气被鉴源剑身上浮现的巨大虚影从中斩断,涌动的气流在满场剑气锋刃中撕开了一道内中平静,边缘却不断撕扯沸腾的口子。 剑锋所指,正是陆正源所在的方向。 以攻代守,以伤换伤,只看谁的剑更利一些! 炼魔紫猿已化作姆指大小,浮在空中,那道巨大的剑光虚影毫不留情地斩落,将护在陆正源身周的剑气与花瓣斩开一隙。陆正源微昂起头,看着顶上剑影劈落,手中托起还剩下小半的莲花,剑气渐渐归拢掌间,将手掌大的莲花幻化得越来越大…… 剑气飘散,巨大剑影与雪白莲花相交的一刹那,空中似乎荡起层层气浪,片片白色锋刃散入空中,一道笔直纤细的裂痕自那朵莲花上浮现,转眼就变成一片细密网纹。 莲花崩散,剑影也崩散开来,一道细缝自鉴源剑身浮现,却又被玄阴水精的寒气冻住,并未继续扩大。 崩裂之势并未停止,场上剑气波荡,细密的红色纹路自陆正源捧着莲花的手上透出,血光喷涌而出,半个手掌随之落到擂台之上。乐令身上周护体真气也被缭绕的剑气破开,落下道道血痕。 守在台下的问道峰弟子也跃上台来,先是激发一枚大印,镇压了场上乱流;而后拿出丹药,将陆正源手掌重新接好,扶着他站到场边。待得陆正源伤口恢复,他才满含激愤痛切地盯着乐令,不情不愿地宣布:“本场比试,步虚峰秦朗胜!” 乐令也从法宝囊中拿出了太清丹服下,运化药力治伤。问道峰这名裁判的态度他全然不在意,只是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秦休的神情—— 秦休似乎并不为他伤了陆正源生气,且是一直在注意他,这就够了。 自己若只是一个普通内门弟子,就是循序渐进修到了金丹,秦休又怎么会多看他一眼?这样先声夺人,才一入门在全派面前大出风头,才会被秦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乐令微眯起眼,得体地向陆正源致过歉,便回到台下休息。下午他还有一场比试,却不能像问道峰的人那样悠闲地在台上呆着。 鉴源剑已受了损伤,恐怕下一场比试不能再用,看来还要以炼魔紫雷为主,配上三奇阵,或者还可在其中附上阴阳陟降盘中的精气…… 第二场比试开始之际,乐令便直接放出灭魔紫雷,化作一柄长剑横在当胸。苏砚身背明峦剑,英姿飒爽地站在场中,待负责裁判的筑基弟子宣布比试开始后,便先拱手道:“乐师弟上午那一剑,我施展不出来。我对剑的理解还有不足,不能占你兵器上的便宜,这一场我认输。” 乐令已灌下了许多丹药,设计好战法,只为争这最后一战,对手却不战而退。他只觉着一口气噎在胸口,愣愣问道:“你认输?” 苏砚轻轻点头:“我比的是剑,对剑的领悟不如人,为什么不认输?” 她转身跃下高台,风姿潇洒爽朗得连男子也难及得上。台上的裁判仍是那位问道峰修士,看着苏砚背景的时候脸庞都有些扭曲,再看向台上的乐令,更是满含不愤。只是他身为裁判,不论私心喜恶如何,还是不得不宣布乐令胜出这一场。 因为比试前三位者都有利物,这一场之后,苏砚与陆正源还有一场要比,以定位次。陆正源失了法器之后却是无心也无力再比试,又因筑基丹无望,干脆也弃剑认输。 这一场内门大比,到此终于落了幕。 比试结束之后,内门、外门、杂役弟子中前三位者便都被带到云笈殿觐见真人,并挑选该得的彩头。因后续还有内门弟子中胜者挑战真传弟子,争取成为真传的机会,各峰首座真人也一道在此观礼。 内门弟子可选的东西是摆在一起的,三人分了先后挑选。因鉴源剑品阶不足,乐令便舍了筑基丹,选了一枚上品飞剑,其质清润如玉,上头隐有灵气流转。陆正源见他不肯要丹药,欲去取药,又怕他反悔,连声问道:“秦师弟当真不要这筑基丹么?” 见得乐令微一点头,他就忙将药瓶收入囊中,满含感激地说道:“今日之情,我来日必当报还。” 乐令倒也没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但陆正源毕竟是问道峰的弟子,能让问道峰的人欠自己一个人情亦非坏事,于是含笑应道:“师兄客气了,些许小事,岂敢向师兄讨要人情。” 苏砚对法器并无要求,只挑了一件防御较好的道袍。余下外门与杂役弟子也在另一副架子上各自挑了飞剑法器,重新列队回到大殿。 掌门景虚真人含笑看了下方众弟子一眼,便叫秦休安排越级挑战之事。 秦休便从杂役弟子问起。那人毫不犹豫地报出了一个名字,得了秦休允许,便垂手站到廊下,等待比试。 待问到外门弟子时,乐令才知道了师姐口中所说的那个异军突起的弟子的模样——那人生得十分英伟,衣着虽然普通,却掩不住心底散出的一股傲岸之气。体内元精充沛,丝丝灵力透出肌肤,竟比他这个吸收了万载妖蝓之卵的人灵气还要充盈。 也不知他有什么际遇…… 一道充满自信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弟子宋崇明,愿挑战内门第一的秦朗秦师兄。” 满殿弟子目光顿时都落到他身上,有讶异有崇敬,当然也有不屑。上座修士们的反应自然与弟子不同,云铮温柔含笑,抢在众人之前答道:“只怕你不能挑战秦朗了,依本门规矩,真传弟子不能接受外门弟子挑战……” 众人神色又是一变,只是碍于各峰首座真人都在,不敢公然议论。然而云铮的话未能说完,一道醇厚爽朗的声音便淡然响起:“云师弟真是明白为兄的心思,这样好的苗子,我一直想待他筑了基便收为真传。不过你既然当着众人说破了我的心思,我也只好提早一些收徒了。秦朗!” 乐令上前跪倒,满心都是诧异——以及难以言喻的欣喜。不管那些正道修士背后有什么龌龊,他却是真真切切地向着目标迈近了一步。 他深深叩头,受了掌教景虚真人的九戒,再起身时,就成了正道数一数二的大宗,罗浮派掌教真人的真传弟子。 这是……何等荒谬。 第29章 宋崇明自视甚高,乐令拜入景虚真人门下后,他扫了陆正源和苏砚一眼,嫌他们一个是女子,一个又失了法器,便不愿再挑战,傲然笑了笑:“秦师兄已成了真传弟子,那我就放弃挑战机会,三年后若我还未能筑基,再来挑战内门第一的师兄吧。” 这性子不知怎么就合了洞渊真君的眼缘。洞渊真君细看了他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景虚真人说道:“今年收徒法会上,我明性峰没能挑到弟子,此子倒有几分可取之处,便归了老道吧。” 一个内门弟子,景虚真人自然不吝啬,旁人也不与他争抢,便叫他行过大礼,成了明性峰的内门弟子。宋崇明起身致谢之后,却还特地向乐令说了一句:“今日怕是难遂我心愿了,来日有缘,还要向秦师兄请教。” 众人离去之后,景虚真人便将乐令召到后殿,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回。池煦站在一旁陪侍,也替他说了几句好话:“秦师弟心志坚定,一心向道,且天资悟性极高,将来未必不能悟破真空,与道合真。” 景虚真人捋着长须,含笑摇头道:“你不必说这些话,我已收了秦朗为徒,自然是看得出他的好处。我等修道人,天资悟性好的,天下万千修士中,不知凡几;心性好的,只咱们门内也有不少;但我挑他为真传弟子,却不只是看这些。” 乐令低着头听景虚真人教导,并不接话,倒是池煦与有荣焉地替他说道:“师弟性情亦好,徐师叔亦是十分喜爱他。莫不是徐师叔向师父推荐了秦师弟?” 景虚真人又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徐师弟当初倒也提过秦朗一句,但也不是为这个。我身为罗浮首座,挑选弟子首要一位便是为了罗浮道统承续,并非为了他自身修行。因此资质、悟性、道心、品格样样都要有,可仅有这些仍是不够。” “步虚峰一脉弟子稀少,修为也都不算高,为师结婴多年,至今还未能突破元神中关。可其他各峰出了这么多真人、真君,掌门之位却仍在我步虚峰,你们可知为何?” 这话虽然是问池煦的,因是加了个“们”字,乐令只好也跟着答道:“弟子愚钝,请师尊示下。” 正道名门的阴私,不听白不听。先将此事记下,回头告诉师尊,说不定也能少赎他损伤本门颜面的罪过。 景虚真人缓步走下玉阶,身上清光缭绕,虽然相貌平平,但一身气度风采却不逊于阳神真君。他扫了池煦和乐令一眼,缓缓说道:“夫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全国。本峰之所以挑选弟子格外苛刻,就是因为所选的弟子要有执掌门派的器量格局。” 此言一出,非止池煦动容,就连乐令也有些讶异。他从未觉着自己还有当上一派掌门的格局——当初师尊那样宠他,也不曾让他和师兄争夺掌门之位,怎么换了个肉身,就成了正道掌门的备选了? 景虚真人也不管弟子是惊是叹,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掌门之位与本门气运紧紧相连,若能选到自身气运浑厚,能为本门增加气运之人,自是最好。但因罗浮宗下辖数千弟子,门内又有许多阳神、元神修士,门派的气运已然极为深厚,所以掌门本人气运略低,也可借着门派的气运加以弥补。可是气运可补,器量却不能补。若本人器量格局太小,容不下一门气运……” 他的神色渐渐冷厉下去:“轻则受那气运压制,以致修为难进、行事昏乱;重则会牵连本门气运消散,令罗浮基业难保。” 池煦悚然动容,却不敢再往深处问一句。乐令是魔修出身,生怕说错话引人怀疑,亦是一样的沉默。 景虚真人见两位弟子都不发一言,怕他们被这消息吓着,只得自己缓起脸色劝道:“你们是步虚峰真传弟子,与其他各峰的人自是不同,提前知道这些事,也是要你们做好为本门牺牲的准备——你们以后要处理的事务必定比旁人多,要经的考验也会更多,修行上自然难以兼顾,于你们追寻大道必有阻碍,你们要有准备。” 又劝勉了两句,景虚真人终于想起乐令才成为他的真传弟子,也该赐下件见面礼。东西他早已准备好了,便叫乐令跪下,从袖中掏出一枚姆指大小、剔透如水的玉壶放到他掌心:“你如今才炼精第三关,稳扎稳打的修行才最重要,给你太多丹药也没什么好处。你又刚选了一把上品飞剑,我便赐你一件护身法器,法象壶。只消祭出此壶,不仅能抵御飞剑,更能隔绝气息,令敌人找不到你的所在。” 他在乐令额头一点,一段用法便自然在识海浮现。送罢法器,他又探了乐令体内经脉一回,满意地夸赞:“虽然你境界低,但体内灵气充溢、玄关宽广,元精中杂质也少,日后筑基时便会容易些。” 他按着乐令此时的状态指点了几句修行之法,便放了两人离开。待得池煦与乐令乘剑飞离峰顶,一道平淡得毫无特色的声音忽然回荡在他耳中:“此子可用。” 景虚真人平静地答道:“弟子也觉得他资质悟性都好,气运也上佳,可堪为池煦臂助,只是心性还要往下看看。弟子寿元已不多,有些事须要加快了。” 那声音轻叹了一声,慢慢消散于空中。 因有景虚真人亲自指点了几句,池煦便也不再担心乐令一味闭门修行,会出什么岔子,不再逼着他听自己讲道。乐令顺便以得了师父指点,要消化其中精义的名头向徐元应请了假,闭居洞府之中专心修行。 他体内灵气再充足,修为境界太低,灵气转化为元精的速度太慢,正式与人动手时就难免有接不上来的时候。何况他的目标也不只是在筑基以下的弟子中夺个魁,更要紧的还是早些修至元神,好杀了秦休、云铮这对仇人。 乐令深深吸了口气,静下心来坐到蒲团上观想。 炼精期第四层是要观想水星上有五门,门中各流出五道锋锐真气,如垂练般在北方铺陈而下。而他就在那道天河中吸取真气引入自身,粹炼体内元精,并将盘旋于祖窍之中的灵气也磨砺成精纯凝炼的元精。 一片虚寂之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一股真气流转不歇,自水星落下的五道锋锐真气中流至自己体内。这真气昼夜不歇,如同用水淘汰砂砾一般,一遍遍洗炼温养体内元精。 充溢于玄关之内的灵气在水星真气洗炼之下,渐渐改变性质,化作带着淡淡水气精华的纯粹的元精。乐令灵台清静,体内被星光照得通明璀璨,全身鼓荡起一道道嗡鸣声。玄关内那道元精掺杂灵气化成的漩涡随着这嗡鸣猛然震动,向内坍塌了几化,收缩至原先的一半大小,其上流动的光彩却比之前更清透,还隐隐萦绕着精纯水星真气。 罗浮宗炼精第四关,水星炼精已得大成。 被水星真气洗出的污物浮在玄关之中,透至周身穴窍之中,化作一口淡淡雾气,被乐令吐出体外。 他终于睁开双眼,却只服了一枚辟谷丹,便又重新投入修行之中。虽说很少有炼精期的弟子便连续闭关这么久,但乐令曾经是元神真人,虽然换了肉身,但境界还在,对于体内经脉穴窍及精气流转的把握更是妙到巅毫,自然不怕精进过度会出什么问题。 罗浮炼精之法,是以五星真气洗炼元精,最后一关便是以镇星——也就是土星真气炼精。也正因罗浮自炼精一关起便以五星真气凝炼体内元精真气,到了元神境界,也需要找来五方精气浇筑新结成的婴儿,使得元神凝练,以抵御元婴脱体、成就阳神后的风、火、雷三劫。 这也是当初他替秦休求来阴阳陟降盘的初衷。 他的心境似乎奇异地空明,虽然还能想着从前的事情,却丝毫不影响体内精气流转,心绪也毫无变化。曾经想起就要痛苦万分的场景便如旁人之事般在他脑中流转,虽然清晰无比,却挑不起他一丝情绪。 而在回忆着前生往事之时,玄关祖窍内最后一丝灵气也被消磨融合,化入元精之中。镇星真气带着包容一切的温柔土性涤荡着元精之内的一切杂质,洗炼过后的元精不须引导便向内压缩,坍塌至比未吸收妖蝓之卵时更致密的程度,其上光彩流丽,五星真气杂在其间若隐若现。 若非还能看出其旋转之势,这道元精漩涡几乎就像一粒舂好的饱满稻实。其旋转之势越来越快,阵阵嗡鸣自乐令四肢百骇中透出,元精上流转的光彩也透过肌肤,映照得一室皆明…… 与此同时,洞中忽然回荡起一声醇厚悠扬的钟声与一道交缠而起的清脆磬响,与体内玄关升起的嗡鸣相应和,一声接一声连绵响起。 直至他体内的元精漩涡平静下来,那钟磬之声还在不疾不徐地回荡着,足足响了十三声,正是罗浮宗迎接贵客的钟磬数目。 乐令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玄关内残余杂质吐尽,也将脑中那些纷乱画面忘却,终于自蒲团上起身,打算出去看看究竟。 他才打开大门,便见到池煦左手正在他洞外法阵上,欲强行打开洞门。 两人面面相觑,池煦眼中闪过一丝安心之意,却又蹙起眉头,絮絮训道:“哪有炼精期弟子一闭关便闭半年的?我找了你几次你都在闭关,出了关又不肯来找我。平日也就罢了,我体谅你成了真传弟子,怕给师尊丢脸,一定要苦修;可今日不是修行的日子——莲华宗一位明王级的高僧来拜访师尊,你做弟子的岂能不随侍身边?” 莲华宗?那不是他半个老乡……罗浮宗何时与摩夷州那群秃驴有了来往?他当初没事就要越过万骨山到摩夷州转两圈,怎么从未听说过那些和尚和远在六州最东方的罗浮宗有什么牵扯? 第30章 池煦也不予他考虑的时间,拉着人跨上飞剑,直冲到山门不远处,罗浮派迎宾的七元殿。他们两人到时,殿内已然有许多人各按位次在两旁等待,而那位莲华宗高僧才刚在知客弟子陪侍之下踏上问道山关。 莲华宗乃是摩夷州佛门中最为兴盛的一支,与主修禅道的清净宗并称。来的这位大师既称明王,即是已修至“破一切见”的地步,以比东方诸道门,差不多也就是元神真人的修为身份。因此罗浮自掌教景虚真人以下,七峰首座都在七元殿迎候这位高僧。 乐令修为尚低,只沾了是掌门亲传弟子的光才得有机会出席这样的大典,便与池煦侍立在景虚真人身后,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 莲华宗派来的使者一共有三位,为首的僧人法号十方,身着海青直裰,外罩木兰袈裟,衣摆上还有点点黑青坏色。但他的肌肤涓洁剔透,头颅仿若明月,双足亦如霜雪一般,不染世间污尘。就连那身黯淡佛衣看起来都十分干净鲜明,隐隐有宝光透出,令人一见便生肃然之意。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打扮得更为简肃的弟子,皆只着青布直裰,身心通明净彻。虽然修为只如道门筑基修士,却已有了几分宝相庄严的气度。 这和尚竟还是个熟人,只是以前不曾记过他的名字,原来是叫十方么……乐令真正把眼皮垂了下去,将与这和尚相关的往事都自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这个十方和尚以前还杀过他幽藏宗一个不肖弟子。他这个做长辈的为了本门面子,曾经出手教训过……那时候这小和尚还是个只相当于筑基修为的上师,身份太低,不配领他教训,他找的是十方的师父,当时还是明王境的圆海。彼时他用六欲阴魔大法引来域外天魔,搅得圆海道基不稳,事后据说那老和尚一直关闭六识,不敢与外界沟通,生怕叫那位天魔循迹缠上他。 那好像才是三百年前的事。三百年一晃而过,当初还在上师境界的小和尚已成了独当一面的真人;可他却已修为尽丧,还要这样恭谨地迎接手下败将的弟子。 他心中有些发寒,不愿再想这些东西,只低头听着景虚真人与十方寒暄。那小和尚如今倒真有了几分高僧的派头,双掌合什,朗声宣了佛号,对景虚真人说道:“贫僧十方,见过罗浮掌教真人,见过各峰首座真君、真人。” 罗浮众人还过礼,十方便提起正事:“敝宗住持圆空长老已得上机,不日即将成就如来,往登极乐。圆空师伯涅盘之后,家师便当继任住持,因贵宗秦真人与云真人当日斩杀乐令老魔,与敝寺结下了一份善缘,家师便令贫僧具帖相邀,请贵宗派人前往观礼。” 邀请之意既已传到,十方便命身后一名僧人捧上了一张十分简素的赭色请帖。池煦也主动步下玉阶,接了请帖送到景虚真人面前。景虚真人将神识在上头扫过,看了眼里面的内容,待池煦站回本位后便笑道:“有劳大师相请,我罗浮必定派人观礼。” 十方又宣了一声佛号,低垂着头答道:“贫僧此次来贵派不仅为送这张请帖,也是来做个向导的。摩夷州距此甚远,又紧挨着魔宗所居的蛮荒之地,若无人引路,恐怕嘉宾路上会有波折。” 这等好意,罗浮宗自然不能推拒。景虚真人便与他客套了两句,叫人先送他到客舍休息。之前引十方入门的知客弟子便又进殿来,带着那三个和尚往山下精舍而去。 十方虽已身为明王境的高僧,却似乎连飞行法宝都没有,一步步随在知客之后,尚着石阶路下去,往至路旁不远处一片精舍。看似每一步都踏在尘埃之中,他的足底却依然洁净柔润,不染一丝尘垢。那两名随同前来的小和尚也一样沉默寡言,只垂首向前走去,仿佛有些苦行的意思。 待他们离开殿外,景虚真人便要安排人去莲华宗观礼。因是恭贺住持继任,至少也是要派一名真人去观礼,才算全了两派的面子。 景虚真人看了下方众人一眼,开口问道:“我派与莲华宗结缘,乃是因当初秦师弟与云师弟斩杀了幽藏宗乐令老魔;而莲华宗本与乐老魔有旧怨,自认承了咱们一份人情,才主动与咱们来往。此次派人观礼,还是要劳动两位师弟……” 秦休在下方给云铮递了个眼神,云铮便起身答道:“我与秦师兄既已合籍,两人便为一体。问道峰事务繁忙,秦师兄也脱不开身,反正本派与莲华宗只是泛泛之交,我独自过去也不算失礼。” 他边说边看着身边的洞渊真君,面上微含笑意,无声地劝师父答应他独去。洞渊真君虽然舍不得叫心爱弟子独自出远门,但既然莲华宗具帖相请,云铮又已是元神真人,不是才入仙门的弟子,他不过“哼”了一声也就不再说什么。 人选既已定下,景虚真人便命池煦将请帖送到云铮面前。云铮接过请帖看了一眼,便收入袖中,又面向景虚真人:“我虽修为略可充门面,毕竟还是明性峰之人,还望掌门真人派一名真传弟子与我同行,也好显示本门对莲华宗的重视。” 景虚真人捋着长须点了点头:“云师弟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这两名弟子修为都差了些,怕路上会给你添麻烦。” 云铮笑道:“师兄何必这样客气,照顾师侄本就是我的本份。我知道池师侄是师兄首徒,师兄不舍得叫他轻易离开门派,秦师侄却是正好与我同行,也好增长些见识。” 景虚真人略一思索,便将乐令召了过来,吩咐他与云铮同行。 本门已回不去了,到摩夷州看看也是好的,至少是熟悉些的风景。乐令不知是喜是悲,极力维持着平静外表,应下了这桩差事。 因乐令修为太低,云铮又从本峰选了一名金丹弟子和两名筑基弟子,带着景虚真人亲自挑选的贺礼,准备随十方一起去莲华宗观礼。 遥遥万里之途,岂能以一己之力飞过去?罗浮宗自有飞行法宝,此时由云铮取出,在山门之外展开,形态就如一枚银梭,但内中有极大空间,分隔成许多小房间,内中还有云床蒲团等物,比乐令平日居住的洞府还精致几分。 十方本也备了飞行法宝,但罗浮既有自备之物,他也就随主人一道登上飞梭,与云铮四人比邻而居。 佛修与魔修天生就相克制,乐令虽然已重生一回,修的也是正道功法,却仍是见到十方就不大舒服——多半儿也是为了他当初连看都懒得看的小辈如今竟比他修为还高,他自己却还未能筑基,心中有些失衡。 他越是不愿见到十方,却偏偏越是无法躲开。因他是掌门景虚真人的弟子,云铮与十方见面时便要叫他做陪,以示两人之间坦坦荡荡,绝无任何隐瞒掌门之事。 更令人烦心地是,这两人在一起谈玄论道也就罢了,说到最后竟又提起云铮与秦休杀他之事。这段故事自然是秦云二人特地编出来的,显见是历经千锤百炼,细节处都编得栩栩如生、全无破绽。若非他本人就是被杀的那个,也要相信这对无耻之徒真是凭着本身修为高深、配合默契、剑法如神才杀了他的。 ——不过配合默契这一点倒是真的。 十方和尚虽然不怎么说话,又成日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高僧模样,但看得出来了是极喜欢这段故事的。云铮讲罢,他也难得地开了口:“家师当初也曾与乐令一战,惜乎当时事起仓促,防备不足,败了一筹。之后家师便一直……闭关修行,如今尚在修闭口禅,不过也因祸得福,如今已是法身光明,成就菩萨境了。” 乐令忍不住心中冷笑。他化自在天魔岂是这么容易避开的?他眼下虽然失去修为,但当初在元神境界时的手段自己还是知道的。圆海才只是法身光明,又以闭口禅断绝肉身内外交通,暂时避过了天魔干扰,等扛过了成佛时的万魔侵扰再来谈因祸得福吧。 他在这两人面前没有说话的余地,只得面无表情地听云铮附和道:“圆海大师果然法力精深,难怪能继圆空大师担任住持之位。乐令老魔又有多少本事,不过是暗施偷袭才伤了大师。” 十方摇了摇头,脸色虽有些不好看,却还是认真地答道:“乐令当时是直接找上家师挑战的,不是偷袭。他当时的法力确实强于我师父。不过人已死了,因果便该了断,我不该仍想着此事,更不该为此高兴。” 他自我检讨了一阵,便起身向云铮告辞,回去反省自己的过错。 十方刚一出门,乐令便也随着起身,向云铮告辞。云铮却挥手将房门关闭,和蔼地拉住了他的手:“秦师侄且慢走,师叔有些话想和你说说。” 乐令微微一怔,云铮纯真清美的面容面已晃到了面前,紧紧盯着他:“我与秦师兄既已合籍双修,便已成了一体,如今也算是你的长辈。以前你在步虚峰居住,我没什么机会接近你,难得这回你随我一同出门,这几天你就留在我身边,我也好指点你修行。” 他几乎已迫到了乐令面前,口中虽说着关照之类的话,目光却在乐令脸上来回扫了几趟。看到某一处时,他的瞳孔猛然缩小,冲口而道:“原来是像……” 他咽下未出口之言,又看了两回,脸色却和缓下来,重新露出了温雅笑容:“你是秦师兄的后辈,也就如我的子弟一样,我本来是想收你为真传弟子好生教导。可惜景虚师兄先看中了你,我不好和他争抢。不管如何,血缘之亲是不可抹煞的,不论你身在哪一峰,我们总是你的长辈,以后你只管放心依赖我们。” 他随手送了乐令一瓶疗伤圣药流珠白雪丹,将人打发出门之后,才闭了双眼,抚着额头自言自语:“嘴唇那里竟有些像那老魔……我说他怎么会盯着个未筑基的弟子看……这可不能由着他……” 第31章 乐令关上房门,体内任督二脉内流转不休歇的先天真气才重新束归玄关,压抑许久的呼吸也终于恢复正常。他心头如擂鼓般的响动猛然暴发,久久不能压抑下去,两颊也顿时浮起一层潮红血色。 方才被云铮盯视之时,他真以为身份要败露,紧张得将呼吸方式转为龟息,强行镇定心神。但回到房中之后仔细思索一阵,他又觉着云铮并不是发觉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也不是真的认出自己与前世相像,而是…… 云铮说的一句“原来是像”,这“原来”二字,用得极是微妙。 能令云铮特别注意他,甚至这样露骨地审视他,其原因唯有一个——必定是秦休。那天门内大比时,秦休曾特别关注过他,之后他悄然观察秦休时,便发现云铮在看他。 大比结束后云铮还想收他为真传弟子,错非掌门从中插手,说不准他现在已成了明性峰的一员,正式落入云铮手里。可惜他现在已成了掌门的真传弟子,不管云铮是怀疑他的身份还是不悦于秦休对他的在意,都不可能随意动他。 乐令冷笑一声,正欲开始修行,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云铮能看出他有几分相似前世,秦休可是也看出来了?难不成秦休那几回在台上看他,并非因为爱护家族子弟,而是触景生情,重又念起了他的好处? 若真如此……若秦休对他仍有几分情份在,将来他要接近、要杀此人,可就更方便许多了。 乐令高兴得轻笑出声,自法宝囊中召出鉴源剑,借着其平整如镜的剑身照映面容,细细调整脸上的表情。直到寻找出一个绝无魔魅之意,却有和前世有四、五分相似的神情,才满意地收起长剑,开始修行。 按这飞梭的速度计算,他们离着摩夷州还有几日工夫。若不把心思投到修行上,天天对着现在的仇人和从前的敌手,他自己也要受不了了。 四天之后,飞梭终于驶入摩夷州地界,莲华宗也是近在眼前。与罗浮宗所在的黄曾州不同,摩夷州各大宗门皆是建在凡人生活的城镇之中,莲华宗本宗虽以阵法护持,本宗之外却还兴建了一座莲华寺,其中多有凡人出入礼拜,香火甚是繁盛。 也正因这些宗门亲近世俗凡人,在招收弟子上倒比与俗世隔绝的道门更方便些。云铮将弟子齐聚在银梭头部,将四周梭身化作无色透明,叫四人一并观看下方景致。十方带来的两名上师弟子在旁一一指点那些萦绕着佛光宝气的庙宇,解说其所属宗门。 直飞至接近莲华寺上空,十方忽地起身道:“各位施主请稍待,贫僧先扣开山门,再请施主入内。” 云铮微微点头,伸手在梭边一点,便化出一道可容两人并肩通过的大门。十方走出梭外,在空中也如在地面一般稳稳站住,指尖点向身前,闪出一点金色明光,随着他手指起落,画了一枚孔雀明王种子字。 那枚蜿蜒曲折、若连若断的种子字似乎触上了什么东西,其金色光辉越涨越大,照彻一方天空,化作两扇金色大门在空中打开,掩映着其中有若山峰大小、连绵成片的佛寺。这片佛寺正悬浮在莲华寺上方,周围又有阵法掩饰,不仅凡人无法想象其存在,就连修为稍低的修士也难以看破其护法大阵。 罗浮飞梭便自那道朱门进入,落在了正中那座最雄伟宽广的大殿外。云铮收起飞梭后,十方便派了一名弟子报信,亲自引了云铮一行进入客舍休息,等待掌门接任大典开始。 佛宗晨钟暮鼓,生活极为规律。即便是即位大典这等盛事在即,阖寺上下依旧是平平静静。出入的僧人无论修为高低,皆是衣着简素,性情淡泊,除了早晚诵经声,竟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多少。 唯有客院这边,因有许多道门和海外散修来观礼,还算稍热闹些。乐令平常出门探索寺中地形时,总会在院外遇到一名文举州万华宗来的修士在与人高谈阔论;还有几名形容古怪的海外散修四处兜售法宝,把个好好的佛门清净地当作了凡俗商肆。 客院中来观礼的宾客越来越多,住持继任大典也终于召开。一群知客僧引导着来观礼的道、佛两派修士与海外散修分别进入大殿,依远近亲疏按排座次。 待众人都已入殿,继任住持圆海方才自殿后步出。他和乐令记忆中仍是差不多的模样:看外表犹如三十许人,面色青白、形容略嫌枯槁;身着青色直裰、外披皂色袈裟。只是他的身形不如从前挺拔,脊背微微佝偻,每走一步都似身上压着万钧重担,步伐十分缓慢。 他登上法台之后,便盘坐在当中一枚蒲团上,双唇紧闭着,殿内却回荡起一道苍老干涩的声音:“本门住持圆空师兄已得证大觉,飞升上界。宗门不能无人住持,老衲受寺中众长老之命,今日便继任住持之位。” 台下乐音大作,梵呗悠扬,各色异花自殿顶飘落下来,其间夹杂着点点温暖明亮的金色佛光,照得乐令心底嫌恶不已。 但继任大礼并未正式开始。 圆海面色愁苦地盘坐于高坛之上,右手捻动念珠,仍闭着口对众人说道:“诸位道友不远万里来到莲华宗,敝宗上下皆感念此情谊。老衲愿先讲解一段生死轮回之道,请诸位道友共相参详。” 他已是菩萨境界的高僧,与道门相对应便是阳神真君的级数。不论其他前来贺喜之人如何,云铮与问道峰那三名弟子皆是喜出望外,就连乐令这样一入佛门就满心不适的人,也舍不得放弃听这样一位高僧讲论佛法的机会。 圆海的目光向台下扫了一圈,其目光深遂而奇异,内中仿佛蕴含荣枯之意。虽只是泛泛望向下方,却令所有听道之人都觉着正与那双眼对视,并从其中看到了一片生死轮转的世界。 圆海枯老的声音重新回荡于殿中:“我今于千百颂中。略说一切如来所摄真实最胜秘密之法……” 随着那声音不断响起,殿顶诸色香花如雨般落下,落地之后又化作无尽青白莲花,将人包围其中。乐令耳中声音渐渐模糊,眼前也被香花佛光所乱,渐渐只闻一片梵钟声在天地间回荡,心中一片安宁清静,仿佛已得了大自在、大解脱。 他的三魂就如超脱了肉体束缚,游荡随心,只见身周有三千莲花生灭,莲花之上生出种种美好的天人、佛陀形象,光明纯净。然而莲花之下又化生出一片血海,血海中浮沉着各色噬人的修罗饿鬼之类,显出无尽恐怖形态。 这些天人、修罗、饿鬼、畜牲道众生在他眼前由生至死,死而复生,尽显轮回之态。而他自己的肉身也在其中渐渐衰老变化,直至断绝生机,化为一片腐肉白骨。那白骨尽化为尘埃之后,原地却又生出一个新的婴儿,一点点成长壮大,最后重新恢复成他的本相…… 一道空灵梵唱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涤荡尽人心尘垢。 乐令心头似有波浪激荡,飘荡在空中的三魂重新被吸回皮囊之内。这副肉身当真似重生了一般,内外照彻,通透如琉璃一般,经脉穴窍清晰可见。 此时他已是周身融合、四肢绵绵。丹田内真气氤氲不散,自动在体内任督二脉运转周天,自下关尾闾穴透入玄关祖窍,与流转不修的元精纠缠相接,混抱合一。 这一切皆是身体自发反应。乐令在梵唱之中已是忘身忘意,似乎完全不能掌控身体,又似乎对身体掌握得极为精准,推动着那道真气与元精一点点交融。精气之间本有一层无形隔膜,虽然紧紧相连,却无法相融,然而在那似有若无的压力之下,一点乳白元精与吸入玄关之内的无色真气彻底融合。 元气交汇,一道金色灵光自那点相融之处透出,映照在他眉心之处,昭示着他体内精气终于自后天反归先天,化生出先天一炁。 先天一炁既生,他的实力便当真堪比筑基修为了! 金光渐渐淡去,乐令已然睁开双眼,满心皆是狂喜。虽然不能凝结真种,一步登天突破筑基关,可只要体内有了这道先天一炁,就可以运用法宝,借法宝之力提高本身威能。他体内的阴阳陟降盘终于可以真正运用起来,再不必明珠蒙尘,只当一个储存五行精气的盒子了。 此时圆海仍在上方讲解轮回大法,乐令却再没有了初听道时的沉迷感。他看了眼似乎沉浸于大道的众修士,重又闭上双眼,极力摒除佛法的影响,好静下心炼化阵盘。 还没等他静下心来,圆海苍老干哑的声音忽然止住,空中不停坠落的香花与缭绕其间的佛光也齐齐消失。堂中回荡起浑厚梵钟声,众僧齐诵佛号,宣告讲道结束,住持继任大典要正式开始了。 圆海端坐坛上,法坛下方左右列着几名同样修为不低的僧人,各捧木盘,盘上托着念珠、法衣、轮杵、法螺之类,准备一一敬献与新住持。 就在这极庄严肃穆之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缭乱钟声,一股令乐令熟悉不已的魔气自外间涌入,将殿内佛光梵唱冲散开来。 云铮“咦”了一声,立刻施展法域护住了自身与四名随行弟子,其余道修与僧人亦是同样反应。台上的圆海蓦然睁开双眼,一片佛光便自他身上涌起,化为巨大金身虚影,身后散出淡淡金光,镇压住殿内缭绕黑气。 一道惨叫声猛然自殿内响起,更浓郁的血腥气与魔气随之四散开来。众人向声音看去,却见众道修中已有一处座位已然空虚,一道血影迅若雷电地向着四周修士扑去。 每扑过一名修士,便只留下一具枯槁焦黄的干尸,众人几乎连兵刃都来不及抽出,满身鲜血便已被抽得精光。 “幽藏魔宗……”殿中浮起一片惊怖之声。圆海身后的佛陀法象高擎手中伏魔轮杵,将一道莲华清光打向那道血影。 第32章 血影散而复聚,重新化成一个道人模样,正是乐令每日出门时都会遇见的那个万华宗修士。只是此时他眼中一片通红,周身血气缭绕,伸出长长的鲜红舌头舔了舔上唇,满怀恶意地说道:“莲华宗的脸皮倒是够厚,圆空老贼分明已经死了,哪里来的即身成就、超脱上界?你们以为编这样的谎话,就能骗过本座么?” 圆海双目低垂,颂了一声佛号,身后的文殊菩萨法象又生变化,左手所执青莲蓦然涨大,自他掌中飞出,击向那名魔修。 修士的身形一晃而散,重新化出血影飘荡在殿内。此时众修士虽已有准备,但魔修法门极为怪异,许多人祭起的法宝根本防不住那血影,叫那魔修如入无人之境,转瞬之间又杀了两名修士。 室内佛声大作,青色莲华落地,在众人脚下化生一片花海,圆海枯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反复吟诵着“阿罗波左耶”五字真言。 一声凄厉惨叫倏然响起,那道血影已被一朵青莲扣住。一片清光之中,道道血气如雾蒸腾,那道血影眨眼间便小了一圈。 乐令坐在云铮身旁死死盯着那道血影,心里无比气恼——这白痴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在和尚的地盘上竟敢孤身出头,简直不像是他们幽藏宗的弟子!闻闻这满殿魔气就知道,还有白骨魔宗、小山宗、血河宗和阴阳妙化宗的人在,怎么不等着别人先引住了老和尚的注意,再在下面慢慢杀人? 他将那道仅有的先天元炁勾连阴阳陟降盘,在自己身外布置下一个极小的八卦阵防身。而后自法宝囊中召出飞剑,悄然瞄准了一个已蠢蠢欲动、即将扒下身外道皮的魔女。 那条血影怎么也是自家弟子,有一份香火情在。为了救他,只好把道友推出去送死了。 眼看着那些失去友人和弟子的修士满心激愤,纷纷将手中法器纷纷向血影身上抛去。乐令摸出的那把飞剑就混在众人之中,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直刺向之前盯上的那名魔女。 清光未落,便被一道阴阳真气缠上,空中响起一声慵懒轻笑,一名衣着简素的女修身外已缠绕上一片朦胧轻雾,其面貌变得极为娇艳,身上长袍褪下,露出玲珑有致的身形,仅在要紧处遮着几片轻纱。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女子竟是乐令从前的熟人,阴阳妙化宗掌教绌罗夫人心爱的弟子,魔女元妙化。 旧日熟人如今竟成了要命的对头,乐令忍不住心下叹息,立刻祭出炼魔紫雷护在身外,将飞剑也抽了出来。 魔女身形稍动,便有七名同样赤裸的女子自空中浮现,或喜或悲、或怨或嗔地缠上周围修士。凡举意志稍差些,被那些魔物缠上的,便会如行尸走肉般落入魔物怀中,被啃噬尽血肉。 原先袭向幽藏宗魔修的法宝已分出一半儿,打向元妙化方向。惯经魔修侵扰的佛修还好些,许多散修却已持守不住本心,溃乱起来,有的奔向殿外,有的则向人多处挤去。 殿内佛光大作,仿佛要镇压一切魔魅,然而能混入莲华宗掌门继任大典的又岂会是普通魔修?在佛光压制之下,又有几名魔修揭去了外面的人皮,显出本相,向台上的圆海大师扑去。 殿中已是一片混乱,莲华宗的力量越发分散,已无法完全压制最先冒出来的幽藏宗魔修。圆海的青莲不停晃动,扣在青莲中那条血影仍旧挣扎不已,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开清光。 够了。他现在已没了元神修为,又换了门庭,还把魔修当作自己人才是不要命。 乐令躲在云铮身后,不着痕迹地将阴阳陟降盘中真气抽出,隔绝魔气。此阵盘的力量果然卓绝,八卦阵布下之后,满殿如欲侵人的魔气竟被彻底隔开,就连佛光道韵都感绝不到,八卦精气充溢之处,竟是重新构铸了一片空间。 此时殿外传来了一片悠然钟声,却已失去了从前的清圣气息,带着几分魔魅意味。 殿门忽地不推自开,一名形容枯槁、身着宛如干涸血迹般黑色长袍的老人自殿外一步踏入。那老人面容僵硬死板,口中却传来一阵狂笑声:“圆海老贼,你师兄已死了,莲华宗修为最高的只有你这个菩萨境界的贼秃,还有什么靠山?今日便是莲华宗覆灭之日,你和这群小和尚若束手投降,老祖我还可留你们一个全尸,如若不然,今日我血河宗便要血洗此处了!” 竟是血河宗掌教,阳神上关的悉摩罗老鬼! 这老儿杀性太重,万一莲华宗的和尚们顶不住了,他怕不也要受无妄灾殃…… 悉魔罗微微张口,一道血河便自他口中流出。其中浮着千百冤魂,皆在呼号痛哭,伸出枯干手掌将未来得及避开的修士扯入血河中。乐令眉头皱得愈发紧,目光悄然投向云铮腰间法宝囊。他甚至已不去想云铮如何打算,只想弄出云铮身上那枚飞梭,好借着法宝之力逃离此处。 只可惜他的逃生之路前已拦了一名魔修,正是之前他用飞剑激出的魔女元妙化。此时她正盈盈含笑,站在云铮身前,娇声说道:“好可爱的少年人,可愿与姐姐共享极乐之欢?” 云铮面色如冰,平常单纯若少年的脸似乎顿时成熟了几分,嫌恶地说道:“谁要与你这女魔牵扯!” 话音才落,一道清光便已从他掌中盘旋而出,砍向了魔女赤裸的臂膀。那道剑光还未冲到魔女面前,一个赤身美女便已化为白骨骷髅,向他面上咬去。问道峰那名金丹宗师也祭出飞剑,劈面斩向那只骷髅,同时取出一把玉尺,旋转着向众女打去。 云铮心神皆缠在飞剑之上,控制着那道剑光裹在魔女身外,斩破其层层护体罡气,在其胸前粉融融肌肤上留下了一道二指长的伤痕,其中翻腾着一片清灵仙气,将伤口越扯越深。 元妙化顿时变了脸色,大骂云铮:“我好心看上你,你却这般不识抬举,真是自取死路!” 她向着胸前一拍,身上那几片仅有的薄纱顿时落下,脸上也堆起娇媚迷人的笑容,身上魅惑气息顿时大涨。之前袭向云铮和那名金丹宗师的骷髅重新化作赤身美女,将他们一行人团团围住,做出种种诱人的天魔之姿。 两名筑基期的弟子承受不住这等幻象,已神智昏乱,主动向云铮支起的真人界域之外走去。那名金丹修士还好些,仍能苦苦支持着与那些女鬼搏杀。唯有乐令因前世修习魔功,一直是以阴魔、天魔锻魂,根本不会为这景象动摇,清醒地一剑剑劈向众女鬼。 云铮冷静地将两个被魔气所惑的弟子拍昏,剑光却丝毫不受影响,一圈圈绞向魔女。剑气纵横之间,已将她一条臂膀斩掉,更在她腿上狠狠豁开一条血口。 元妙化铁青着脸怒吼一声,将几名赤身美女重新变作骷髅,张开大口向云铮咬去。那名幽藏宗弟子不知何时也挣脱了莲花压制,重新化作一名脸色苍白、身周萦绕着淡淡血气的青年,凑到了那魔女身旁笑道:“元师姐小心些,那小白脸可是杀了我派长老的人,本事大得很。” 此子也是熟人,还是他当初选中的弟子之一,天份好得出奇。可惜后来这小子哭着喊着去学了血魔功……竟被自家晚辈围杀,乐令怄得几乎吐血,满心悲愤化作一道充满纯粹的死亡与终结之意的剑光,将身前一只骷髅直接斩成两半。 那魔修虽已被青莲折磨得有些委顿,但面对本门仇人,依旧振奋精神,重新化作一道血影扑向云铮。 架设许久的界域在血气侵染之下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云铮虽然神色不动,手下却明显急躁起来,除了仍以剑光缠住魔女,左手一翻,掌心又露出了一枚五色流转的玉石,化作一道柔软流光裹缠在了血影之外。 那道血影虽然挣不破玉石,却仍能动弹,一下下合身撞在界域之外。云铮分心两顾,飞剑威力不由低了几分,魔女身周淡淡粉红雾气与下方滔滔血河相融,渐渐侵透真人界域,一股细细烟气终于穿入云铮所护持的界域中,颠倒神魂的香气直向他身周毛孔钻去。 此时台上的圆海也已被悉摩罗彻底压制,殿内梵唱之声为之一低,魔气如乌云般沉沉压下。云铮所受压力越来越大,其余修士却不是在魔修手下苦苦支持,便是只顾自身逃走,并无人来支援他。 连那名金丹宗师动作也已有些迟缓,似乎受了魔气污染。乐令见势不佳,忙从法宝囊中掏出阵盘,将防护第一的六仪阵布下,并自阴阳陟降盘中导出八卦真气加持其上,护住仅有的两名战友。 云铮也感到身周压力略轻,回过头来望了乐令一眼,神色颇为复杂。 魔涨道消之势越来越清楚,真人界域终于撑不住破裂开来。云铮身形一颤,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魔女身旁余下的两只骷髅闻到血腥气,争先撞向阵中,那道裹在五色流光中的血影也迅捷无比地扑了上来,一面挣扎着要脱出流光之困,一面合身撞向云铮。 云铮倒退一步,口中吐出一道清光,在空中化为两道锋锐如刀的清气,击在那两只白骨骷髅上,继续以一身之力对抗眼前敌人。 六仪阵越阶防护,也是一样不能持久。乐令看着阵图有龟裂倾向,正要趁其未坏之前换一张图纸,身体却忽然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微微分神,竟看到云铮两颊微带薄红,眼中微含纠结,几乎是有些歉意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体移动的原因,抬头看向自己移向之处——他前世没能收入门的那个好苗子,已自五色流光中挣出一张脸来,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迎向他。 第33章 性命交关之际,乐令的身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眼看着便要撞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幽藏宗那魔修极力挣扎之下,虽然血影似乎又削薄了些,肩头却已挣出了五色流光,戾气血雾重新弥散开来。 在血气侵蚀之下,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六仪阵图终于破裂,白骨骷髅、血魔化身与下方悉摩罗老祖吐出的滔滔血河直侵向阵内诸人。 就在此时,乐令也终于撞上了他那无缘的弟子。那魔修咧着无皮无唇的血口笑了一笑,上半身散化成一片血影,将乐令兜头裹了起来。 云铮眼中猝然闪过一丝不忍,一面凝神对付魔女、禁锢血魔修士;一面重新张开真人界域,将三名弟子裹住,身化剑光,合身冲向殿外。 ——得乐令缓冲这一下,他总算是喘过口气来,也抓住了一丝脱身之机。 魔女元妙化见他想逃跑,立刻将身形一晃,手中便多出一枚人皮鼓。右手凭空握住一枚骨槌轻轻敲击,道道有若呻吟的蚀骨媚音便向云铮缠去。同时一道粉色真气笼罩到了云铮剑光上,硬生生将他在留在了原地。 魔女半身是血,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断肢之痛,含笑跳起天魔之舞,幻化出无数诱人景致,摧向云铮灵台。 就在此时,云铮忽然感到身上压力骤减。一股威严精粹的紫色雷光自血影中炸开,将那些能污染一般法宝、侵蚀血肉甚至真灵的血影自内而外寸寸炸成虚无。 血魔身形猛地崩散,血气再度聚集起来时,似乎又小了几分,然而自五色玉石中挣动出来的部分却更多了些。他身上一片森然杀气,却没直接扑向乐令——炼魔紫雷的光芒仍在乐令身上闪动,正是对付魔修的天然克星。而他这样修习化血大法的魔修不用法宝,遇上此物当真无法可想。 元妙化一面对付云铮,一面还不忘嘲讽他:“赤城师弟不肯出力对付元神修士也就罢了,怎么连个没筑基的小子都吃不下去?莫不是叫天劫吓破了胆,连普通的雷光都见不得了?” 赤城对她的嘲笑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狠狠盯住乐令,眼中露出无限杀机——被这样的小辈所伤,若不能让对方受尽折磨而死,实在有损他的颜面。 激愤之下,他一身元炁激发出来,血气终于自内而外地污透了五色流光。血魔的形状再度变化,撑得那道流光从中破碎,化作一地散碎玉石。 法宝碎裂,一股反噬之力侵向云铮,逼得他重又呕出一口鲜血,身形也微微摇晃。他内腑伤上加伤,兼之强乱环伺、魔气侵扰,本来清明的心境终于现出一丝裂痕,一道心魔已然悄悄渗入。 他所撑起的真人界域顿时虚了几分,元妙华面上媚色愈重,粉搓滴就的身子也挨近了几分,不停敲动人皮鼓,一丝丝耗磨着云铮的清明。 赤城也在旁羡慕地看了一眼,却更惦记着乐令杀伤他之恨,只说了句:“师姐别吃得太干净,剩些血肉给小弟也好。”便狞笑着扑向乐令。 方才赤城被云铮法宝困住时还好些,此时就是炼魔紫雷再厉害,阴阳陟降盘防御之力再强,对上他这么个几乎完好的元神真人,也撑不过几息。乐令抬起头看向殿内血河地狱般的情形,狠了狠心,便要使出精血玄化之法,自损身体以抢出一线生机。 他才咬上舌尖,视线中却蓦然出现了一道雪白身影,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踏着血河而来。他的步伐清晰得几乎有些缓慢,却又实实在在比那血影扑得还快了几分,只一出手便抓着赤城扔出殿外,对乐令摇了摇头。 “修为还是太低了。” 这声音仍然模糊遥远,却如黄钟大吕一般撞入乐令心头。他双膝发软,心如擂鼓一般,忍不住便要跪下请罪。然而他心念才动,那白衣人影却仿佛向云铮那方看了一眼,便又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乐令这才想到云铮还在,不是向师尊请罪的时候,不由也看了云铮一眼——他将目光转过去时,便见到云铮如同受了什么重击一般,身形摇晃了几下,便直直向后倒去。 魔女元妙化仿佛根本看不见一旁的乐令,也没看到那白衣人扔出血魔,双眼只紧紧盯住云铮。其目中闪着贪婪的光芒,一鼓作气指挥着骷髅撞破界域,而后纵身扑向他倒在地上的身体。 就在她指尖才碰到云铮衣襟时,一道深远宏大的佛声忽自法坛上响起,一道无量金光遍照殿内,转瞬便蒸干大片血河。魔女受了这金光一照,身上也冒出片片黑烟,美艳的容貌完全扭曲,嘶吼着在胸前抓了两把,顿时胸前便化出十道血痕,其中散出一片血雾,将她身体牢牢罩住。 那血雾在金光映照下虚弱无比,殿中回荡起一声声佛咒,念的却不再是文殊菩萨真言,而是阿弥陀佛往生咒。 乐令眯起双眼,迎着金光向法坛上看去。台上圆海的身体已完全枯干,原本如三十许人的脸庞已老得不成样子,背后的菩萨法身却换成了金刚曼茶罗界的受用智慧身阿弥陀如来。 圆海的手也如背后如来法身一般结成三摩地印,每念一句咒语,身形便更枯槁衰朽一分,口中也喷出血来。 这老和尚的闭口禅倒不白修,差点儿就能升至如来境界了。只可惜看这模样,今日斗过这一场法,他这一身修为必定保不住了。 乐令难得地同情起和尚来,耳中“阿弥利多毗迦兰谛”之声如倒也比平日顺耳了许多。圆海的肉身颤如风中残烛,背后阿弥陀佛金身法象却光明大作,举起左手佛钵向外扣去。 那佛钵抛至空中,大殿下方的地面忽地震动起来,一道道清光自地面透出,化作一个巨大钵盂虚影,眨眼前便透出大殿,将这些魔修都罩了起来。 那金色钵盂则向着悉摩罗老鬼当头罩了过去。悉摩罗身形飘忽进退,有如鬼魅,却总甩不脱那枚金钵,终究是被扣在了下方。殿内其他魔宗中人也被钵盂清影镇压,身上魔气点点消散,迫不及待地向外逃去。然而形势已然倒转,方才还在苦苦挣扎的正道中人纷纷破开魔法,反而追杀起那些魔修来。 乐令却是趁着诸人不备,小心地以八卦阵遁住一具碎裂的白骨,收入阴阳陟降盘中。眼看着魔女元妙化已将断腿爆开,借血遁逃出大殿,他终于长出一口气,扑到了云铮身边。 ——那是他的仇人,现在他还未能亲手报杀身之仇,怎么能就叫别人杀了此人? 往生咒结尾的“婆缚贺”三字响起时,云铮仍是昏迷不醒,魔气甚至已自皮肤下隐隐透出。乐令小心地运转八卦阵护身,将一道灵识探入云铮识海,观察他体内魔气增长之势。 阴阳妙化宗所育心魔皆主爱欲,若他扛不住这些心魔引诱,以堂堂罗浮宗元神真人之尊,在这些和尚面前做出丢尽本门脸面的事,那倒也真大快人心…… 可惜此事未能全遂了乐令之意。钵盂清光涤荡着殿内魔气,自然也透入云铮皮下,照散侵入他体内的魔气。 悉魔罗老鬼的声音却在殿中沉闷响起:“圆海秃驴,今日老祖虽不能叫你莲华宗覆灭,至少也可要了你的命。你且慢高兴!” 话虽说得厉害,声音中却透出了丝虚浮。话音落定不久,一阵仿佛能震动天地的碎金之声自殿中传开,打断了乐令的心思。那金色钵盂虚影已化作道道佛光粉碎湮没,悉摩罗老鬼阴郁的身形再度现出,却已是一副受了重创的模样,身上污黑血袍颜色也淡了不少。 他闷哼一声,挥手扔下一只似人非人,如兽类般四肢着地而行的妖鬼,身形虚化,消失在了众人眼中。那妖鬼向着身旁修士猛扑过去,正欲噬人,台上的圆海猛然圆睁双眼,念了一句文殊菩萨心咒:“嗡。阿惹巴杂拿。地。” 他看来已是再无力施展出如来境的手段,只能以菩萨真言灭魔了。 来观礼的修士们已有许多人恢复过来,施展各自手段,将那妖鬼杀灭。待得一切都平静下来,法坛之下却传来一片诵经之声,十方和尚的声音自经咒音韵中透出,却带了几分干哑和悲痛:“家师不幸圆寂,请各位施主先到客房休息,敝寺会派人为各位治伤,补偿各位今日所受的惊吓的。” 殿内清光慢慢落下,圆海既已死去,他的手段也不能多留。这殿中魔气尚未完全净化,只能靠那些和尚努力了。乐令神识探出,扫向那三名问道峰弟子,发现他们受魔气侵蚀也极重,其中一名筑基弟子已然道基损坏,这辈子再无修行的希望了。 他低叹了一声,有些发愁如何解释旁人皆受伤,独他完好无缺之事。 但这烦恼也是叫人快意的。乐令将四人弄回精舍之中,关闭房门,布下了八卦阵防止窥探,便回到床边抱住了昏迷之中的云铮,满怀怜爱地轻抚着他柔顺的睡颜。 多么可爱,多么温顺,多么……强悍的元神真人躯体。秦休与云铮合谋害了他几乎形神俱灭,九百年修为俱成为画饼,他也并不贪心,如今他就只要云铮这副肉身与修为做补偿,就算是了断杀身之仇了。 他越看越是对云铮的肉身爱不释手,咬破舌尖,将自身精血涂到他额头上,写成数个魔种文字,渗入肌肤之下,喂养他体内心魔。 乐令又将灵识沉入阴阳陟降盘,将那道先天元炁缠在白骨之上,带动纯阳真气细细磋磨白骨,直到只剩下一颗纯净魔种。那是魔女元妙华炼化白骨化身所用的魔种,如今他却要借用一下……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满面魔气,仿佛正在挣扎的云铮,欢喜之意直欲溢出。正欲动手剥离魔种核心,置换入自家神识,却忽然感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气息。 ——难不成是莲华宗的人替云铮他们祛除魔气了? 乐令谨慎地将魔种收回陟降盘,脸上也浮出一片悲戚之色。然而门外并未想起预期中的敲门声,那道气息反而直接显身屋内,化作一抹似真似幻的白色身影。一道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淡淡传入他脑海中:“佛门功法对魔气感应最敏锐,你不该这样心急。” 第34章 那身影一出现,屋内气氛便为之一变,之前充盈的清圣佛光已彻底消失,仿佛已彻底换了一处天地。屋内魔气熟悉得如同旧年在幽藏宗时一模一样,乐令半颗心紧悬在空中,半颗心却又似终于又落了实地,扔下怀中的云铮便跪了下去:“弟子无能,累得师尊为我下界……” 那白衣人身周扭曲的空间蓦然消失,终于露出了真容,果如乐令心中所想,正是他的师父、幽藏宗前任掌教玄阙老祖。他虽然已被称作老祖,但修至与道合真的道君境界,身体自然不会再有老化之势。除非特地将外貌年纪变化得老成些,差不多也都是少年人模样。 他依然如乐令记忆中一般俊美威严。因其根本功法也是六欲阴魔锻魂大法,他的脸色并不像修血魔功之人那样苍白,反倒和正道修士一般宝相庄严。若非有意展露魔门手段,其状貌气息当真和正道修士一般无二。 乐令将头低低垂下,不敢抬头多看。只是方才惊鸿一瞥,已足以让他将玄阙老祖的模样印在脑海之中。二百余年未见,他的师尊依旧和当年在幽藏宗时一样,就连衣着也大体未变,只是从前慑人的魔威已完全收敛起来,气息平和内敛,几乎要叫人错认作凡人。 相见不过几息的工夫,乐令就似回到了当初在师父身边的日子,这些年的经历几乎忍不住就要都倾倒出来。 反正他在师尊面前从没有什么瞒得下去的事。前世死因说出来固然会招至师尊责罚,可就是不说也未必能逃得过去……师尊既然能知道他转生之事,怕是也早已知道他和秦休那一段不堪的因缘了。 倒不若自己先认了罪,师尊或许会看在他态度恭谨、诚心悔过的份上,少生些气。 师尊既肯给他亲手报仇的机会,便不会在这时就处置了他。至于将来再有什么刑罚——反正如今只剩这么点修为,三魂只怕经不起几回刑责就要消散,也无法制成法宝,倒受不了太长久的折磨。其余诸如剥皮炼骨或是肉身饲魔之类的针对肉身的刑责,比起前世死时的痛苦,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想到当初险些神魂俱灭,逼不得以自爆元神以遁出真灵的情形,他心底的恐惧倒似淡化了些许,猛然抬起头看向玄阙老祖,低低叫了一声:“师尊……” 玄阙老祖垂眸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倒似看不出什么怒意。乐令不安地低下头,却见眼前道袍微动,玄阙老祖已是亲自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肩头拂了一拂。 仿佛有一股柔和力道托起乐令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便看到玄阙老祖走到僧床前,看了一眼躺在其上的云铮,微微点头:“你弄这些倒有几分手段,只可惜修为太低,有许多事做着都不方便。” 乐令连忙答道:“师尊恕罪,弟子一定努力修行,尽早破关。” 玄阙老祖淡淡扫了他一眼,抬手一招,便将乐令召到身边,将一道灵识透入他体内,将他身体内外看得清清楚楚。待看罢之后,嘴角终于绽出一丝笑意:“这副肉身果然还不错……至少并无破漏,以后还大有进益的余地。” 乐令脸色猛然苍白,几乎连站也站不住,惊慌得立刻就要请罪。只是他的身体已然一动也不能动弹,只得眼睁睁看着玄阙老祖伸出一只修长有力、如同玉石雕琢成的手指,点向他额间印堂。 玄阙老祖仿佛还要与他商量一般,只用手指虚按在他眉心处,和蔼地问道:“你转入这副肉身才十六年,修为境界能到这一步,也算你不曾偷懒。不过依为师看,这样的进境仍嫌太慢,不如用三峰采战之法,借些炉鼎修行吧。” 乐令如今对双修一事全无好感,更不愿再沾炉鼎二字,急急争辩:“弟子如今已潜入罗浮宗,还得了那些正道看重,正要为本门立些大功劳以赎旧日过错。若再兼修魔功,怕是会被他们看出破绽……” 他说话时玄阙老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只的手指自他的印堂慢慢划下,顺着鼻梁落到了不停开合的双唇上,逼得他合上了嘴不敢再多言。玄阙老祖神色愈发缓和,还如当初爱重他时一样温和地问道:“怎么,给别人当炉鼎都行,却不肯自己用炉鼎提升修为么?” 师尊果然知道此事了! 乐令紧咬着下唇,一颗心如落进了冰窟里。偏偏此时身体不能动弹,连请罪都不方便,只能乞求地望着玄阙老祖,期盼师父看在自己当初十分孝顺听话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孰料玄阙老祖并不在他曾为人炉鼎之事上纠结,也并无当场惩诫他的打算,只是将手指重又移到了他印堂之处,不容拒绝地说道:“为师自有手段掩饰你身上魔气,叫你魔道双修,不必担忧罗浮的人看得出来。只要你喜欢,眼下这莲华宗中之人为师皆能为你制成炉鼎,你愿意挑哪一个都可以。” 落在乐令额前那根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魔气闪过,一部《采真机要》便已透入他脑海之中。 魔门功法自有其玄妙之处。以此法传功,却比看玉简更为简单容易。功法中具体内容如画卷般在乐令脑中徐徐展开,其中所用的姿势、精气运转之道,便像是自动在他体内演练了一遍,只要演示一遍便牢牢印在了识海深处。 乐令只觉着身上气机随着那功法中讲解的内容游走,许久未有的记忆似乎又自三魂中被找了回来,紧紧缠入了骨髓之中。他恍惚间似乎重新体会到了筑基的感觉,周身温暖、气机融和,就如全身浸在一池温水之中,四肢也是酥软无力。 因为功法仍未演示完,他即便睁开双眼,也只能看到一副三峰采战、翻云覆雨的画面,余下皆是无尽黑暗。 就在这片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只柔软而温暖的手覆了上来,在他身上寸寸抚摩,耐心而细致地挑动他的感官。他体内精气却已完全按着功法运行,身体似乎化作一片春水,就连拨开那些手的余力都没有;可深心处仿佛还有一道声音回荡,提醒他不可沉迷于此道之中。 自从被秦休以那样叫人齿冷的手法杀死后,他对交合已十分反感,不论肉身如何欢悦,心中仍守着最后一丝理性,强行开口叫道:“师尊……” 他的声音也和神智一样含混,脸颊被自身之欲烧得一片嫣红,才叫了一声师父,便累得无法开口,就缩在玄阙老祖怀中,细细喘息着。 玄阙老祖在他额上轻点了一下,暂时中止传功,还如当初将他带在身边时一般关切地问道:“怎么,已经不用学了么?也是,你前世早已学得透彻,也用过不短的日子,不必从头再学。既然已经会了,那就学以致用吧。你欲挑哪个炉鼎?依为师看,这个元神真人实在不错,若只做成傀儡也可惜了。” 虚妄幻象中那些覆在身上的手终于消失。乐令渐渐回复神智,依着玄阙所指看向云铮,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反对。只是他说话仍不利索,又不敢说出违逆之言,只喃喃叫着“师尊”。 玄阙老祖便将他揽在怀中,托着他的头颈转向那名金丹宗师和道基未废的筑基修士,一面看一面品评:“这金丹修士还算可看,筑基的么,就是全吸了也没几分功力。与其选这个,不如选些别宗的元神、金丹修士。” 他将其中修为高者一一隔空摄来,并为乐令点评其功法特性及精气优劣。待挑过几个,见乐令仍不肯选,便抬起他的下巴,对他微微一笑:“若是你看不上这些修士,那我便将这具分神化身给你,任你吸尽精气可好?” 这一句话简直如石破天惊,吓得乐令心中一切忧思都化为乌有,连忙挣扎起来谢罪:“弟子不敢对师尊有此不敬之心,只是弟子当真不愿以炉鼎练功,请师尊允我另寻他法……” 玄阙老祖轻轻摇头,一手捏着乐令的下巴,看着他的双眼淡淡说道:“你已投入道门罗浮宗,此身与我幽藏宗毫无关系,并不曾习过本门功法,又不肯传吾道统,我与你有什么师徒之份?” 此话说得虽然绝情,他的神态声音之中却没有什么怒意,动作亦是和之前一样温和——而不容拒绝。 他抬手将乐令的衣领扯开,低下头吻上那双微微颤抖的睫毛。那处肌肤细滑柔软,一双长睫如羽毛般不停扑动,他曾经抚摸过无数次,只是这样亲吻还是头一回。他也并不嫌弃这副形貌不如前世艳丽夺人,顺着那温软细滑的肌肤轻吻下去,左手轻挥,将乐令那身道皮彻底扒下。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弟子,却是叫别人害死,转过一世,才能回到他怀中。玄阙老祖心下轻叹,挥手撑开界域隔绝内外,将乐令揽入怀中,伸手抚上了他细韧的腰身,顺着挺直的脊背寸寸向下探去。 前世种种都不必再提。能保住他真灵转世,重新踏入道途,就已是相当好的结果了。只消再了结了与秦休的因果,解去他心底执念,这道人劫便可算彻底度过,以后再过一回天劫,乐令应当就能悟出其中的道。 第35章 “师尊,万万不可……” 乐令强忍着身上传来的阵阵波涛般强烈的愉悦,艰难地劝玄阙老祖理智一些,不要干出这种颠倒天伦之事。虽然在他们魔宗修士不讲究什么人伦大防,可也从来没听过有师父给徒弟做炉鼎的。 哪怕师尊本身已在上界,眼前这只是一具分神化身……可在他眼里,也和师父本尊亲临是一样的。这样欺师灭祖之行,就是师父不介意,他也是真不敢干哪。 玄阙老祖自有打算,对他的反对言语充耳不闻,低下头吻住了那双不停开合的薄唇,封住其中令人不悦的言词。一开始只是为了叫他少说些扫兴的话,但浅尝了一阵,玄阙便品出其中美妙滋味,愈发深切地体味起自家爱徒的温软唇舌。 “唔……”低低的呻吟声回荡在空虚黑暗的界域之内,带着无法掩饰的舒适和索求之意。 乐令眼角微湿,脸色已随着自玄阙口中吞入的华池玉液和精气而变得红润动人。玄阙的手指在他肌肤上轻轻滑动,每过一处便引起他全身一阵战栗。方才略消下去的火气再度升起,烧得他全身滚烫,只恨不得化身成一条长蛇缠在师父身上。 那一吻结束时,乐令已经再想不起什么尊卑上下之类了,双手紧紧拉着师父的袍袖,无比柔顺地倚在玄阙怀中。 玄阙老祖抚摩着他细腻光裸的胸膛,低下头看着他被自己亲吻得微肿的双唇,忽地想起自己未飞升之前,每日将这个弟子带在身边教养的情状。那时若早做到这一步,说不定他的心里早有了自己,那道人劫也不会来得这般激烈…… 也不一定。当初果然是对他回护太过,平常就是叫他出去历练,也不肯让他真面对生死大劫;渡劫时赐下的法宝也太多,不能磨炼他本身的能力。所以乐令心性磨砺不够,渡天劫时经受的淬炼也不足,结果到人劫这一关就分外艰难。 前世做得或许也有不到之处,今生还是先将乐令的身心都要过来,免得再有如罗浮那个元神弟子那样的事吧。 他将手自衣袖中抽出,外袍仍旧让乐令抓着,剩下的衣服施法褪去,赤身贴上了下方温顺可人的弟子。肌肤相接的感觉比之方才更令人沉醉,玄阙自来从心所欲,此时既然觉着舒服,便将乐令的身体箍得更紧了几分,压住他的双腿轻轻磨蹭。 乐令轻哼了一声,半睁开眼看向玄阙老祖一鉴无余的身体,身上仿佛更热了几分,也不管双修还是采战,支起头来,凑到玄阙老祖面前叫了声:“师尊……” 玄阙老祖托着他的后脑深深吻了下去,另一只手探到他背后,沿着如弓背般收紧的腰线抚摸,直摩弄到两肾之间元精升降处,透入了一道真炁,收敛其中正蒸腾起来的元精。 乐令含混地呜咽了一声,手指紧紧扣入玄阙留下的衣袍之中。他只觉着一股深入经脉内腑的极度欢愉从那处升起,阳关都几乎要开启,忍不住挺起腰身,将身下已见抬起的雄壮之处向上抵了抵。 其意昭然若揭。 玄阙却偏不去管那处,只将元炁探入他体内,归导元精升降,自他体内各经脉穴窍流转一遍,将方家修行中的妙趣与功法调合之乐融合到一起,叫他全身无一处不置于前所未有的欢悦之中。 这样的蚀骨消魂的感受,乐令两世加在一起也从未享过,甚至也不该如何去索求更多,只能顺着他师父的动作略加迎合——他也没有多少迎合的本事,只是将身体彻底交予师父掌控,随波逐流地享受其中滋味罢了。 那道真炁在他体内流转几圈,将他欲出未出的元精牢牢锁住,再也不能流泄出去。乐令每寸肌肉都如有烈火燃烧,只消在玄阙肌肤上擦过一下,便能引起一阵亢奋的欢悦。然而偏偏男子身上最要紧之处不能得到纾泄,甚至元精都不能往那里渡过,强行遏制了身体本能,难受得简直无法说出来。 他放开手中衣袍,抬手摸向身下原本欲兴未兴,如今却安稳沉眠之处。 玄阙老祖看似随意地按住了那只手,和煦地俯身看着他问道:“你要什么?可是想要师尊的元精?还是想要得更多,要把师尊这具分神化身吸干?” 乐令嚅嗫几声,却是实在不习惯对师父说这样私秘之事,牙关死死咬住,目光不由得转向了下方最空虚难捱之处。玄阙老祖轻笑一声,虚空之中便似流出许多柔软丝带,将他双手分缚在两侧,再也够不着方才欲碰之处。 就连缚在手腕上的轻软带子,似乎都能给他的身体再添上一重意外的欢愉。 玄阙老祖伏身在他平坦的小腹上吮吻,双手捧着他柔韧的双丘揉捻,慢慢将手指向中间探去,在粉嫩的入口处轻柔地开拓着。 乐令有些失神地躺在下方,口中随着他的动作不时逸出一丝细细呜咽。玄阙老祖神色幽深地看着眼前景致,温柔地解释道:“虽是要行采战之法,但我素不习惯居于人下,还是这样为你补充元炁的好。你于此道不过平平,我怕用的手段太过,令你释出真元,反倒不美,不如先行锁住,由我操控着还精补脑。” 他口中说得极有条理,仿佛和平常练功时一样冷静清醒,其实身体也已有些忍耐不住。他的手指探入之处已有些松软,只是乐令此时肉身还不够坚牢,自己之器又甚伟,若不多做些准备,怕会伤到他的…… 他一面将手指探入,一面哄劝道:“为师自然不会害你,你一会儿放松些,免得损伤皮肉。” 乐令微微点头,却也没做什么。他的身体已然放松到了极至,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就是要紧张也紧张不起来了。体内被那几根手指开拓得完全松软,旧时一些记忆如潮水般涌上,他甚至连元精不能得出之事都顾不上了,一心只盼着师父早些进来。 师父那里生得真好……他垂眸看了几眼,只觉口干得厉害,心头浑浑噩噩,把师徒身份彻底忘到了脑后,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玄阙老祖覆上身来,一寸寸挤入他体内。 脑中似有什么爆开,一股强烈的快感自两人相连之处席卷全身,他用力收缩着肠壁,恨不得将师父立刻吞入腹中。 玄阙老祖终于完全埋身进去,努力控制自己急切的心情,试探着在他体内动弹了几下,立刻感到了那种被紧紧包裹按揉的美妙感觉。这副身体虽然生在正道世家,又在罗浮宗修了浪费天资的正道培元功法,倒还有些内媚,叫人得到手便不舍得放开。 不愧是他玄阙老祖的徒儿。 他一下下冲向那温柔乡最深处,每一次递送皆能感到乐令的包容与挽留,那样紧致湿热感觉,即便不用任何功法,也能令人体尝到无尽消魂夺魄的欢愉。 玄阙轻抚着乐令的脸庞,凑在他耳边徐徐吹气,趁他意乱神迷时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不必害怕,只管说来。你在师父面前不该有任何事隐瞒。” 他的声音中蕴含一丝魔法,乐令欲仙欲醉之际,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毫不违抗地答道:“弟子要亲手杀了秦休,然后以本来身份回到幽藏宗,叫天下人皆知他死在我手上。” 这倒合他的心意,也不枉了他特地将那道真灵送到秦家。 玄阙满意地亲了乐令一口,而后将动作加快了几分,更深入地进到那紧窄的幽穴内,含笑赞道:“这话说得不错。你心中既还有师父和门派,今日为师一定好生渡送功力给你。” 莲华宗已没有如来级数以上的高阶修士,自然也没人能打扰他们,至于外头昏迷着的罗浮宗修士更不足为虑。玄阙毫不吝惜一具分神化身,看着乐令经脉宽阔坚实,经受得起元炁洗炼,便几乎毫无停歇地在他体内递送,直至灭顶的快意侵上他的身体,便将一道道先天元精送入其中。 那些元精进入乐令体内,便被玄阙的真炁引导,吸入经脉穴窍中,运转遍四肢百骸,滋养肉身与经脉。待转过几个小周天,便又被牵引着进入玄关祖窍之中,与他本身的真气元精合在一处。 这炼功过程几乎全靠着玄阙老祖引导。乐令的神志已完全被身体上毫不停歇的快感所夺,元精进入时都不知道吸取,自身唯一一点念头便是紧紧攀住玄阙,叫他更深入、更用力地进入自己的身体。 两人相接之处已沾得一塌糊涂,雪白元精之中杂上了几丝鲜血。玄阙老祖见着血迹流出才意识到乐令的肉身已有些承受不住,连忙施法为他治疗。待再度泄身之后便抽身而出,将真炁探入其体内,替他收敛元精,平复心头欲火。 过不多久,乐令的心神平稳下来,灵台也渐渐清明,终于明白了方才发生的事——他真把师父当炉鼎用了,还索需无度,恨不能把师父这具化身吸干……他不顾双腿仍然颤抖着无力动弹,尽力拖着身子爬动起来,恨不得立刻就爬出师父的怀抱,重新摆出好徒弟该有的姿态。 玄阙老祖却紧紧按着他的身躯,一面将一道真炁抚过他周身肌骨,替他化解疲惫,一面淡淡说道:“你在师父面前不必害怕,只管休息就是了。慢说一具分神化身,就是本尊做你一回炉鼎又算得了什么?” 乐令感动得几乎落泪,低着头思量了一阵,终于忍着恐惧,开口坦承旧过:“弟子有罪,弟子前世其实是迷恋上了正道中人,被其暗施偷袭,以致形神俱灭,唯余一道真灵转世。此事弟子极对不起师尊和本门,只请师尊给我个机会杀了仇人,日后要怎样责罚弟子,弟子都甘之如饴。” 玄阙老祖伸出手指托起他的下巴,看着那双满含愧疚的眼睛,淡淡说道:“此事我早已知道,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为师?连你转世到秦家都是我一手安排,不然凭你那点微弱真灵岂能占得人身,还能破解胎中之迷,留着前世记忆?” 第36章 原来他转世到秦家竟不是侥幸,而是师尊有意安排?乐令惊讶地看了玄阙老祖一眼,转念想来,似乎也该就是那么一回事——秦家人似乎说过,他出生那天有个魔修到秦家为他报仇,还伤了秦家金丹宗师之一。 若是这样就说得通了。他与师兄弟情份有限,又没有亲传弟子,除了师父还会有谁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罗浮?可是他听说,那天闯到秦家的是个金丹修士…… 玄阙看出他眼底疑问,淡淡笑了笑:“不必转心思。我已与道合真,化出什么样的分神化身自然随心。我去秦家时已存了教训他们一番的打算,可秦家总共只有三名金丹修士,化身修为若太高,不把他们杀了不像样。若把他们都杀了,你这些年能用的资源就少了,还是金丹级数的化身方便些。” 乐令默默听着,之前怕被师父重责的忧虑渐渐淡去,只低头抱着玄阙那件长袍,闷声说道:“都是弟子不孝,累得师尊在上界也不能安心。弟子如今已明白过来,绝不会再做出有辱师门的事了。” 玄阙轻抚着他顺滑的长发,不甚在意地说道:“这也不全是你的过错。六欲阴魔锻魂大法直指长生,即便不能得道也能逆天延寿,所以修习者特遭天忌,劫数也比旁人更多、更难度过。你这一世亦是有魂无魄,还未入仙关就能长生不死,将来劫数自然更多也更难避开。你的道心不够坚定,绝争一线的魄力也不足,今后还须多磨炼。” 乐令肃然答道:“弟子日后定当更努力修行,不负师尊关心。” 玄阙老祖点了点头,指尖在乐令眉心轻点,引出一道泛着淡淡金光的命魂,手指翻转之间,便截取了一丝收入手心。那道魂丝如一条灵鱼般在他掌中方寸地游动,越游越缓慢,仿佛周围空间慢慢凝固,将魂丝禁锢在其中。 透明的凝固空间中陡然浮出了许多金色道种文字,其边缘愈发清晰,整体泛起了透白的羊脂般色泽,最终化为一块玉牌。玄阙将手一握,那块玉牌便消失无踪,乐令心中却似被一道线轻轻系住,陡然重了几分。 这便是魔门本命元神牌的做法。有此牌在别人手中,便是生死都不由自主了。但是这道元神牌是在他师父手里,自然和在别处不同…… 他耳中忽然听到玄阙老祖的解释:“你前世自爆真灵时本命元神牌已碎裂了,今世魂魄又是以阴阳混沌精气重塑,和前世不大相同。我重新做一道元神牌,也好掌握你的行踪,以后你出什么事便能直接得知。” 制元命元神牌本是幽藏宗定例,玄阙老祖竟还肯和他解说一声缘由,乐令哪敢有什么不满。他连忙撑起身来应道:“这是该当的。弟子这些年也一直想回归本宗,只是因犯下大错,又失去修为,无颜就这么回去。如今我已收集了些罗浮宗的功法,想献给师尊抵偿旧过。” 两人仍旧未着衣衫,稍微动弹一下肌肤就会直接挨蹭在一块儿。玄阙老祖紧拥着怀中美妙的身体,似乎仍能感到方才消魂的滋味,态度自然极为温和亲密:“为师不愿再插手下界之事,那些东西更不看在眼里,你随意处置就好。你能知道好生修行,再挑个有天资的弟子传下道统,就比罗浮什么功法来得强多了。” 今日他来此只是为了开导徒儿,免得乐令心怀芥蒂,不敢放开心怀亲近自己,甚至为此郁结于心,影响了修行。眼下他该做的都已做到,剩下的还要乐令依自己的本心行事。他的本事再大,也不合越俎代疱,把爱徒像前世那样拘在身边看顾了。 他微一动念,将两人身上的衣服恢复整齐,真人界域同时打开,外头魔气缭绕的僧房便重新显现出来。 云铮身上的魔气更加深了几分,已然失去意识,静静地躺在禅床上。他带来的那三名弟子被房内魔气侵蚀,道体所受的损伤更重。特别是那两名筑基弟子,看看入魔已深,已经救不回来了。 玄阙起身检视了一番,弹指将一道魔气分别透入四人体内,回头对乐令讲解道:“我已将他们体内阴魔禁锢,你只需以本身魔气勾连,就能随意指挥调动我封住的魔气。我再教你一门阴阳顺逆之法,以后可凭此将正魔两道功法任意转换,不必像从前那样,每用一次魔功还要散一次功了。” 乐令脸色仍有些薄红,灵台却已是一片清明,立刻行礼谢过了玄阙,默默盘算着将来的事。他微微垂下头,披散的长发便如丝绸般滑落,露出一线嫩白的颈项,虽无魔态,亦足以打动人心。 玄阙拂开他面前垂落的发丝,仔细端详了一阵,才将功法送入他眉心印堂。而后朗笑一声,向上方虚空之中迈了一步,身形渐渐虚化,就在空中消散无形。 乐令却是已盘膝坐倒,不由自主地随着打入体内的那道功法练习了起来。阴阳顺逆、道魔颠倒,这套功法竟能将魔气完全收敛,体内元精真炁随心变化,以后再运用魔功就更隐秘方便得多。 待会儿还可以把元妙化那枚魔种重炼一下,炮制云铮时就不必全用她们阴阳妙化宗的架构了。 随着脑海中的功法推移,他心中所藏真气不由自主地被调动出来,化作一道涓涓细流在经脉中绕行周天,在这些穴窍之中不停凝实、去芜存精,凝炼后流入当中玄关祖窍,氤氲升腾,散布在那片澄澈虚空之地。 那道元精也随着功法深入而开始逆转运行,渐渐散开,也化作一片轻雾,遍布玄关之内。这些元精先是与流入的真气互相排斥,分为上下两层,而后相交之处渐有些浸染混合之意,精中含气、气中含精,渐渐向一片融合。 只消将这元精真气全数混抱合一,化生为先天一炁,就能凝结真种,突破筑基关了。乐令冷静地观察着体内精气流转之势,蓦然发现精气浸染的速度竟是越来越快,一道极为凝炼浓粹的先天元精自精气相邻之处强势透入下方,打破了两道之间的壁垒——那就是他才从师尊身上吸来的那几股元精…… 短短数息之间,真气元精便已互相侵入,化作一片混沌浮于祖窍之中。脑中运转的功法渐至尾声,乐令却硬生生止住了精气化归先天之势,将功法收住。 他体内已凝出一道先天真炁,炮制云铮已足够用了。如今云铮与那三名修士皆已受魔气浸染,那两名筑基修士甚至坏了道基,唯他一个修为最低的人不仅没受什么伤损,反倒这么快筑了基,回罗浮后容易引人猜疑。 他自入定状态退出,正欲向师父道谢,却发现玄阙老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仅留下一室熟悉的魔氛。乐令环顾四周空虚禅室,口中微微发苦,缓缓垂下头看着身上整洁如新的衣物,脑海中却又浮现出师父方才的一举一动。 他并没回忆多久便抬起头来,伸出一根嫩白纤细的手指轻点着额间命魂所在处。他的命魂已在师父手中,一举一动师父都能看见,时在不必拘泥一时分别。眼下不是愧疚或伤感的时候,还是趁着无人打扰,先把云铮处置了才是正理。 他驱散脑中妄念,自阴阳陟降盘中取出那枚魔种,熟练地将其中禁制层层剖离。 元妙化留在其中的那道念头被乐令毫不客气地炼化,又换上了自己的神识。而后他又张口喷出一道道清气,在空中结成花纹缠绕的道种文字打在那枚魔种之上,将剥落的魔气与自家念头紧密连结起来,重新祭炼成形。 这道魔种经过他以正魔两道精气祭炼,却是魔气内敛,外层浮动着一层精纯的五行道韵,与罗浮宗功法暗暗相合。乐令微觉满意,挥手将云铮从禅床上召了过来,抱到怀中细细探查他体内的经脉关窍。 那道神识毫无阻碍地进入了云铮肉身,将他从内到外看了个透彻。他虽然天资不错,到底还只是个初入元神境界的小辈,如今元婴虽成,却还只存在最下关的玄关之内,不曾移宫。就连这元婴也温养得不到火候,其质仍有些脆软,不够凝实坚固。 乐令默默品评云铮的修为,轻抚着他的小腹,手掌翻覆,在玄关所在处轻轻一拍,便将那道魔种透过肉身,送到他元神之外。那道魔种自有灵异处,贴上元婴便向深处钻去,转眼便已透过凝练成形的元神,稳稳扎在了其核心最隐秘之处。 魔种之上流动的五行精气与元神中所蕴的精气融合得无迹可察,乐令确认了几回,终于安下心来——有了这颗魔种在云铮体内,自己便能遥遥感知其行动心思,需要时更可通过那丝神念控制这具肉身。 只可惜他修为不足,暂时无法制出可保留神智的傀儡,只能先伏下魔种,以自身念头干扰云铮的心思和行为。不过,待他突破仙术中关,体内结成金丹,也就有能力炼化云铮的肉身,让他成为拥有自我意识,却又完全顺从的傀儡了。 成为傀儡之后,就再不用担心寿元之衰,也没有天劫之患,比做正道修士不知好了多少倍。 乐令冷笑一声,放开按在云铮小腹间的手,心念一动,那具肉身便顺从他的心意站了起来,走回云床之上,运功驱逐起魔气来。他自己则逆转阴阳,将体内魔气化为清圣道气,只余了几丝魔气缠绕在肌肤之外。而后他收起玄阙老祖所设的魔域,走到云床边上,装出一副被魔气所侵,昏迷不醒的模样。 窗外诵经声和云板声悠悠回荡,内含金刚伏魔威力。云铮本也驱出了些魔气,又受那佛声感染,渐渐清醒过来。方才生死一线的记忆犹然在他眼前回荡,眼前昏迷不醒的弟子们更是令他心中惨痛——这些都是问道峰的弟子,他回去该怎么和秦休交待,怎么和门派交待? 他挨个儿检查了这些弟子的经脉,发现那两名筑基期的弟子已不中用了,金丹弟子倒还能抵挡些,不曾伤了根本。他忙强提精神替那三名弟子驱逐魔气,又喂了本门疗伤圣药流朱白雪丹。 虽然不能完全对症,至少还能固本培源,叫他们身上的损伤早日恢复。 待得那几名弟子体内魔气消退,神智也略略清醒,他才终于神色复杂地望向乐令。 这个弟子的情形竟是比那几名修为更高的弟子还要好,可见掌门景虚真人在他身上下了本钱。可是若让此子就这么平安回去,他之前在大典上的所为,说不定会会叫人知道。而且他也真不放心…… 云铮将手移到乐令身上,故意叹了一声:“我受魔气所侵,没能及时醒来替你们驱除魔气,秦师侄的修为也实在太低……” 他一面说着,心念微动,指尖便带上了一丝真炁。 第37章 本该昏迷不醒的乐令却忽然睁开双眼,目光散乱而迷茫,却似一把利剑直穿入了他心里。 云铮的心蓦然沉了一沉。那道真炁不知为何就送不出去,急得他胸中如有暗火焚烧。可每当提气真气,却又有种种理由浮现在脑海中,令他下不去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乐令浑若无事般坐起身来。 还有三名弟子在旁看着,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云铮遗憾不已,面上却还要端出一副关切的神情:“你醒来就好。快坐下,师叔替你驱除魔气,免得损伤道基,回去以后我可没法子向掌门师兄交待。” 乐令迷离的双眼渐渐聚焦,仿佛真的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脸上也染上了一层悲愤:“云师叔……你没事就好。那些魔修实在是太可恨了……师叔不知,圆海大师为了灭魔已经圆寂了!” 他做出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一手撑在禅床上,上身摇晃了几下,将身上要害毫无遮蔽地暴露在了云铮面前。 几回动心要除去的人,就这么不加防备地坐在自己面前,云铮的眼不禁有些热。若就借着驱魔的机会杀了这个弟子,回头只说他魔气入侵太深,行功时引起反噬——反正景虚真人不能亲眼看见,身边这三名弟子都是问道峰的,不会为了外人陷自己于不利之地…… 他的手再度移到了乐令身上,一道真炁聚在指尖,欲透不透,只差点一步便要破乐令的玄关祖窍。门外却忽地传来一声清朗佛音:“阿弥陀佛,贫僧打扰了。” 佛声一起,云铮急躁的心似乎平静了几分,那道真炁也不知不觉收回,回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便是十方和尚清瘦的身影,肩背仿佛也佝偻了几分,不复迎他们来时的轻松。他双掌合什,对云铮说道:“几位道友在我莲华宗受了魔修损伤,是蔽宗待客不周,十方在此道歉了。若是道友身上魔气难以驱逐,蔽宗倒还有些丹药可用,还望施主不弃。” 十方的目光低低掠过屋内五人,见到乐令身缠魔气,其他人倒都清醒过来时,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讶异——乐令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竖着离开大殿的,怎么倒现在还没除尽魔氛? 他素不爱猜测是非,直接走到乐令面前,递上了丹药:“我莲华宗与魔修比邻,除魔手段也多些。这些丹药是数代以前的高僧所制,专能克制魔气,道友请勿推托。” 乐令顺水推舟地拿了丹药,当面谢过十方,便将药咽了下去。待到十方离开时,他身上的魔气已是全数化作了清正的道门真气元精。 云铮找不到借口动他,又是在莲华宗地面上,闹大了面上不好看,只得暂时罢手。 待四名弟子各自回房,云铮也终于静下心来,细细想着该如何对待乐令。魔修来袭时将他推出去其实也不是大事。问道峰三名弟子都受了这样重的损伤,唯有乐令几乎无事一样,就是他去向掌门申诉,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把他推出去了? 何况他再是掌门真传弟子,说到底也只是个未筑基的弟子;自己却已是元神真人,背后又有明性、问道两峰的阳神真人撑腰。别说只是失手推了他一下,就是当面打杀了,步虚峰也不能怎样。 最可恨的还是乐令老魔,都死了十几年了,竟还让秦休念念不忘。云铮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细想着那次门内大比上秦休的态度,灵台上不知不觉又蒙了一层阴霾。 因为问道峰那三名弟子受魔气损伤,他们又在莲华宗休息了几天。一日午后,莲华宗一名上师弟子去到云铮房中相邀:“本宗新任住持十方禅师明日便要行继任大典,各位施主若不弃,还望明日往至大殿观礼。” 云铮自然答应下来,只是再度出席时只带了那名金丹弟子与乐令二人,将受伤最重的筑基弟子留在了禅房中。 大典上执事的莲华宗弟子修为看着都不甚高,大殿中的宾客也比圆海禅师继任时少了一半儿以上。多是为了旧日交情留下的佛修,或是因伤不能立刻离开的修士。 这场继任大典办得简单而冷清,与莲华宗的身份完全不相匹配。倒是台上的十方禅师庄严慈悲、沉稳淡定,所讲的佛法亦是宏大深妙,正是莲华宗这样佛门大宗掌教应有的模样。 连乐令都不由得在心底赞了一声:“有这样的弟子,佛门昌盛也是应有之义。” 待十方受了三宝,正式继任住持之位,便宣布封山百年。还留在莲华宗的那些修士又休养几日,也就都被送出山门,结伴往东方五州飞去。 莲华宗那样有数名菩萨境高僧坐镇的佛门大宗都遭了魔修上门血洗,那些修为略差、又不擅长斗法的修士更如惊弓之鸟一样,恨不得都附上云铮的飞梭回去——毕竟云铮是杀过幽藏宗长老,又独自对付过两名元神魔修的人。 此事云铮当然求之不得。他然在师父面前天真腼腆,周旋交际也有几分手段,回来这一路上已结交了数名大宗门的弟子,名声也更响了几分。待到那些修士都各归了本门,他名气只怕就要压倒秦休了。 也正因路上要忙着结交这些修士,乐令在他眼中又成了不值一提的小问题,只待回山门后找机会叫人处置。 他们居然也就这么平平顺顺地回到了罗浮。 云铮自去向掌门缴旨,讲清在莲华宗遭遇魔修之事。在他离开之后,乐令也被叫进了云笈殿,重述了一遍魔宗袭击莲华宗之事。 景虚真人一脸凝重地问道:“那些魔修破坏继任大典到底是什么目的,有人提到云真人与幽藏宗乐令老魔的事吗?你看那些魔修可有为难罗浮的打算?” 若真有倒还好了。赤城那小子冲着云铮去的时候,分明是为了捡元妙化漏下的便宜,半分为了他的死愤怒报仇的意思也没有。他在本门没有亲传弟子……唉,师父还要他传下道统,怎么也得弄个徒弟来,这可真是麻烦煞人。 他这副为难模样也正应了景儿,景虚真人自然猜不透他烦恼什么,只当他是被魔修吓到,对他所说的话信得更深了几分。 “这么看来,幽藏宗那魔修并没有为乐令老魔报仇的念头,更不打算潜入东方……”景虚真人捻着长髯,面上忧虑之色褪了几分,温言抚慰道:“你做得很好。云师弟之前也和我夸奖过你,说你敢与那血魔修士正面对抗,阵法运用得也熟练,帮了他不少忙。你且回去休息一阵,为师自有赏赐予你。” 乐令回到洞府时,门外已拦了一群人。飞剑落地时,其中一人忽然越众而出,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将一道元精探入,细细察看他体内经脉。乐令怔了一怔,心头忽然浮出在莲华宗时与师父在一起的情形,下意识挥开了他的手。 后头那两男一女才围上来,正是步虚峰上那三位内门弟子,唯有池煦不在。孔容与他更亲厚些,拉着他问道:“莲华宗这一行怎么样,可见识了不少别宗修士吧?摩夷州风景可好,那莲华宗中是什么样子的?” 司邺温柔地看着她,摇头笑道:“师妹也容秦师弟……秦师兄喘口气。”又对乐令说道:“池师兄前日练剑时忽然顿悟,眼下正在闭关,所以没能来迎接师兄……” 他话未说完,周栩便插了进来:“恐怕等池师兄这趟闭关出来,咱们就要改叫池师叔了。池师兄也不是师兄,秦师弟也不是师弟了,我和司师兄才回门派几天,竟改了这么多回口。” 乐令的冷落、步虚峰众弟子的说笑,秦弼竟都忍了下去,只冷眼立在一旁观看,直等到众人离去才沉着脸凑了过去。 他一靠近,乐令眉心就跳了一跳。乐令做贼心虚,不管是不是师父不悦,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想把这尊大佛送走:“堂兄,我已经是步虚峰的弟子……” 听了这话,秦弼的神色倒舒展了几分:“我知道他们是你的师弟,你不能不应付。不过这回你在外遇险,我竟还是要等师父告知,才知道你在莲华宗受了魔修袭击。你身上可受了伤?师父赐了我一粒辟魔丹,叫我给你送来……咱们才是一家人,师父与我皆是心疼你的。” 乐令暗暗冷笑,接过了那粒丹药,垂下头掩住脸上神色:“秦师叔的美意我不敢推辞,请堂兄为我向秦师叔致意。待我恢复些个,便亲去问道峰谢过师叔之赐。” 秦弼还想与他再亲近些,奈何乐令只说要运功疗伤,再三劝他离开,只得悻悻离开了那座洞府。乐令将洞府紧闭,盘坐在蒲团之上,看着那药丸冷笑不已。 当初他活着时,不曾收到过秦休的东西;如今转世之躯只因与前世有几分相似,竟就收到了他特地送来的丹药,真不知秦休这人是长情还是滥情。 此事极妙,不可不叫云铮知道。他要当着云铮的面去问道峰致谢,看看这对恩爱道侣私底下是否和表面上一样珠联璧合,亲密无间。 乐令一面想着,一面用指甲刮下一丝丹药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药效——这辟魔丹不仅能化解魔气,更有提精补气之效,且药力强劲温和,是款上品丹药。 他干脆将丹药服下,借此药之效增加体内精气,而后逆转阴阳,将混抱合一的精气散布于玄关祖窍之内,照着那天未竟的功法一点点融合精气,转化为先天一炁。 如烟雾氤氲的精气中现化出点点金色真炁,一粒粒浮于其中。随着精气转化速度加快,点点真炁渐渐互相连接融合,自微尘般大小越聚越大。待得整片虚空中的精气都被融合转化,那凝在一起的真炁也已有了谷粒大小,静静浮在玄关之内。 他立刻逆转魔功,将体内真炁再度凝实,化作道门清净真种。 其中金光照彻玄关,照遍周身穴窍,照透身周亿万毛孔,将乐令一身、将整片洞府都照得通透明亮。丝丝清静道韵在乐令身周浮动,自内而外洗刷着他的身体,隐隐发出丝竹般的清鸣,细听却又似是天外白云中飘落的呜咽风声。 那声音一细紧似一声,一声细似一声,金光在这声响中结出无数道种文字,四角蔓延出许多古朴花纹,紧密联结,一寸寸裹向他肉身上,最终化入肌肤之内。 天外丝竹声消失,室内金光散尽,乐令缓缓睁开双眼,两道清光便自目光射出,犹如雷光一般,将这昏暗斗室照得明如白昼。那道白光散去后,他轻轻吐了口气,含笑站起身来。身体似乎轻如鸿毛,再对比从前的状态,直如卸下了千钧重的包袱。 后天已退,先天已成。他总算凝成了道基真种,超脱凡类,踏入了筑基这一关! 一旦筑基,也就不必再食人间烟火,以后省了许多事。何况只有初关仙术可以用精气施展,如今有了先天一炁,就算是步入仙术中关,有更多手段可随心应用了。 他朗然长笑,并不急着修习新的法术,而是另换了一套袍服,直接将身与剑合,化作一道白玉长虹飞到问道峰,在陵阳殿外请守门弟子通传: “步虚峰秦朗蒙首座秦真人赐下丹药,今日特来拜谢。” 第38章 陵阳殿侧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一名素衣高冠的筑基弟子,恭敬地说道:“秦师兄,真人有请。” 乐令含笑答礼,随他进入陵阳正殿,见到了高座堂上,羽冠鹤氅、俊美冷清如天上明月的秦休。那名弟子将人带到便退了下去,独留乐令一人站在殿前,躬身施礼:“弟子秦朗,特来拜谢师叔赐药之恩。” 当初他们相识时,秦休是叫自己前辈的,如今自己却要在他面前执弟子礼。他们的身份竟有了这样大的变化。乐令心中蓦然生出一股酸涩之意,身形却如僵住一般维持着最合礼仪的姿态,目光垂落至脚尖前几寸,微微抿起了嘴。 这是他在莲华宗研究了许久的神情,最接近自己前世的模样。秦休若是还对他有些情份,看到这模样总会有些动心;若是没有情份——他有没有无所谓,只要云铮看见些东西,心里生出芥蒂就够了。 这番工夫自然没有白下。 自乐令入门后,秦休便一直不着痕迹地看着他,越看越觉着其下颔处和嘴唇都熟悉得令人怀念。尤其是紧抿的双唇,更是像……分明是刚硬如削的线条,却因为生在那人面上,却从严肃之中透出一丝入骨的诱惑。 只可惜眼前这人到底不是从前那人,容貌略有相似,却远远比不上他那样张扬的艳丽和魅惑。 罢了,他拿自家后代和一个令人唾弃的魔头比什么。秦休微皱眉头,平淡地叫乐令起身:“不必多礼。你是景虚师兄的弟子,也是我秦家后人,在外受了伤,我自然也该关照。” 他又忍不住多看了乐令两眼,这回却是难得地注意到了容貌之外的地方,这才发现一样更令人吃惊的事——才隔了月余不见,这名弟子竟筑了基! 秦弼如今才入化气期,而这个入门大典上还是灵气稀薄、经脉受损的弟子竟已筑基。当初他实在是走了眼,应当把此子选到问道峰来才是…… 乐令此时已依言起身,微抬起脸,谦逊温和地谢道:“秦师叔惠赐,弟子感恩不尽,才出关便来向师叔致谢……”他顿了一顿,才装出一副担忧之色:“哎呀,我急着见师叔,却忘了先去报知师父我已筑基之事。” 说话之间,他心念微动,已透过云铮体内那颗魔种,让云铮生出来见秦休的念头。 却不料秦休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还好些,并没接着这由头叫他退下,反而淡然叮嘱了一句:“景虚师兄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你修为进境也算快,入门后必定是努力修行了,日后也要这样持之不懈,勿负景虚师兄与我的关心。” 乐令满面感激之色:“师叔说得是。其实我这次得以筑基成功,还多亏了师叔赐下的那粒辟魔丹,若不能当面相谢,心中实在难安。” 秦休向他招了招手:“你既已筑基,那些法器用着便不合适了,我这里有一幅星轨图,有防身之效,你且留着用吧。” 竟能从秦休手中要到东西……乐令心中有种荒谬的倒错感,几乎要大笑起来。他强压下一切念头,几步走上玉阶,从秦休手中接下了那幅牙骨皮面的卷轴。 两人头一次这样接近。若他还有元神修为,现在只要一剑就能要了秦休的性命……他暗叹一声,低了头听秦休讲解此图用法,心中却计算着云峥何时能到殿中。 云铮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就在两人近得呼吸相闻的时候,一道温雅柔和的声音忽地自殿前响起:“师兄,你在这里教导弼儿么?” 乐令转过身去身礼时,他还能装作才认出人的模样,眼中露出一丝讶异和惊喜,慈爱地说道:“想不到师侄回来这几天就筑了基,修行进境的确是快。你在莲华宗的表现不俗,我已和景虚师兄说过了。想来过不多久,门中便要让你承担重任了,你可要再接再励,不负我们的期望。” 他表面上一副雍容大度的模样,心中却已有些烦躁,恨不得立刻叫乐令永远在秦休面前消失。 这样充满阴暗嫉妒的心境多么可爱。乐令越看云铮越合心意,连忙托辞告退,留下那两人独处一室,自己则透过云铮元神深处那粒魔种,冷眼旁观那座殿中发生的事。 他离开陵阳殿时,秦休的脸色微微沉了一沉,转眼对着云铮时却又提起一副温柔神色:“你不是在明性峰听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亏得早了这一步,若是再晚些,岂能看到你那样细致耐心地和秦朗说话?你对秦弼可不是这副态度。云铮心中郁郁,面上却仍旧是一派光风霁月,甚至还夸赞了乐令两句:“我早就看好此子,可惜景虚师兄抢先一步,将人收到了步虚峰。秦师兄也是慧眼识英才,那副星轨图我还以为你要给弼儿留着,竟给了秦朗。” 秦休不欲多提此事,只淡淡答了一句:“总也是秦家后人,我自然应当关照一二。何况他身在步虚峰,以后有许多事可以用得到他。” 云铮看着他的笑容,那种烦郁感消散了些,也不愿再提乐令,便随意将话头带开:“我方才去看了于谨和宋希夷,所以回来得早了些。这两个弟子本来天份也极佳,只可惜叫幽藏宗的魔头伤了道基,以后只能做一世凡人了。” 秦休眯了眯眼,目中闪过了一丝阴沉——云铮到底不能一心向着他。问道峰这回折损了三个弟子,云铮却如事不关己一般,随意看看就算是弥补了问道峰损失,此时还在这里计较他送了秦朗一副星轨图的事。 都是他的后辈,他怎么就不能亲近些了?秦休心中不悦,声音也冷硬了几分:“是啊,可惜了这两个人。商略虽然道基未坏,体内经脉五脏却也都被魔气损伤,修为也一落千丈,怕是百年内难再有进境了。” “若有万年仙娥草入药,倒还可弥补一二,只是也要尽早用药,以免落下根弥补不回来了。”云铮似乎不经意地说道:“我记着清元洞天中就有一处生着仙娥草,待到它开放时叫弟子摘取就是了。” 商略今年不过三百余岁,又已修到了金丹巅峰,若能进阶,就是问道峰一个绝大的臂助。可若白白耽误这百余年,以后就算身体将养好了,荒费百年的结果也不可预期,说不定这辈子就元神无望了…… 想到此处,秦休更是不满,便顺着这话试探云铮和明性峰的态度:“秦弼若是筑了基,正好去清元洞天走这一趟,可惜眼下没有这样心腹的人可用。万年仙娥草哪有那么容易取得,只看他的造化吧。” 云铮却并没顺水推舟,答应让本峰弟子去取,而是含笑摇了摇头:“怎么没有,难道秦朗不姓秦么?只是帮自家前辈取一株药草,这孩子定然不会不答应。” 好个“只是一株药草。” 那仙娥草乃是魔修至宝,有“造化紫河车,不及草仙娥”的说法,有生死人、肉白骨、温养金丹的功效——因为它就是扎根在人肉骨血里长出来的。此药多是魔修自家取了血肉培养,野外倒少见,正道修士皆视其为魔草,见了便要斩除,从未听过有拿他入药的。 取药只是说给秦修听的借口,只怕进了那处洞天,等着他的便是有备而来的明性峰弟子——到时候凭那药指称他在莲华宗时就勾结上了魔修,或是直接在那清元洞天中杀了他,都没理可讲。云铮真是打得好主意。 两个正道名门的元神修士竟要摘取魔修才会用到的药草,罗浮宗也真是会出笑话。 他们这些话全数落在乐令耳中,听得他这一路上冷笑频频,直至到了步虚峰顶的云笈殿外都收不住嘴角上翘之意。 景虚真人也是一样欢喜:“想不到你才入门几天便筑了基,真不愧是步虚峰的弟子,老夫的确还有几分眼力。你池师兄也在冲击结丹,你们师兄弟皆是一样替为师争气。先前为师想送你一件法器,如今你已筑基了,法器便拿不出手,还是送你一件我年少时用过的法宝吧。” 他翻手便从袖中拿出一支清翠欲滴的竹笛,亲手放到了乐令手中:“此笛名叫万缘,一声动而万缘起,最能乱人情志,你在门内大比时挑的飞剑已不错了,我再给你也是浪费,只留着这笛子防身吧。” 乐令最擅长的便是污乱人心神,有这笛子掩护,偶尔用个魔功也方便。他恭敬地接了笛子,景虚真人含笑捋着长须,却没直接叫他退下,而是沉吟了一阵才道:“你既已筑了基,也该为门中做些事了。我记得你在和徐师弟学阵法?待会儿便去万象殿领任务,明日起便随他学着维护本门护山大阵吧。” 护山大阵?乐令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连忙躬身应下:“弟子绝不辜负师父信任,一定随着徐师叔做好此事!” 若是他能插手罗浮宗内的阵法,便可方便的在问道峰做些手脚。或是在隐蔽处布置一个有利于他的阵法,将来把秦休引入其间,借着地利之势杀了他……不,岂能只杀他,还要将他也炼作傀儡,如同云铮一样。 乐令欢喜得眼睛都亮了几分,再三谢过景虚真人,起身便欲告辞。景虚真人含笑点头,最后又叮嘱了他一句:“三年后便是黄曾州一处上古仙人遗留的清元洞天开放之期,你也不要放松修行,将来到那洞天之中,也好得些机缘。” 就是秦休二人所说的清元洞天?能长出仙娥草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不过还有三年……云铮竟舍得让他多活这么久么? 他十分郑重地应下了景虚真人的叮咛,转身云万象殿登记任务,转头就去了道藏楼寻徐元应。 徐元应见到他时也是惊喜非常,来回看了几遍他的修为,高声笑道:“我年纪虽然大了,眼却还没花,一眼就看出了个好苗子。好,好!你修为又高了,那就能学高阶阵法了,我早替你准备了纸墨,就等着你练习了!” 他从桌上纸山中捡了一摞内含点点星光、质地如同薄毡的月白色星曜纸,连着一张复杂了几倍的八门克应阵一并送到他面前:“阵图要画好全靠练习,连画图都不会,怎么能看得懂大阵呢?” 乐令一腔斗志就被这堆纸生生压熄,人也叫徐元应扣在道藏楼,老老实实地画起阵图来。 第39章 徐元应为人严于律己,也一样严以待人。 自从乐令接下了维护山门大阵的任务,就被扣在道藏楼中练习画图。徐元应对他毫不藏私,每天除了叫他依样画阵图,更找出时间为他专门授课,凡举天地阴阳变化、万物禀性、干支克应,无不讲得清楚透彻。 乐令白天随他学阵法知识,晚上回到洞府之中便将阴阳陟降盘拿来,取其中五行精气虚布阵法,体会其中生克变化。 他以前所学的那些凭阵图运转的小阵也好,需用各种珍材异宝炼成的大阵也好,其中都蕴含着五行生克、干支比和之道。而阴阳陟降盘中蕴含无尽五行精气,只消按着画熟了的阵图以合适的精气在空中虚连出阵纹,便可激发阵法,其效力也不比用了高级材料炼成的阵法差。 之前他不懂阵法,只把阴阳陟降盘当作能存储五行真气的特殊法宝,如今终于知道用法了,自然不能浪费。他将一道真炁勾连陟降盘中已炼化的三层宝禁,神识探入盘中,指挥真炁祭炼起更深层的禁制来。 他已筑成道基,体内流动的先天一炁与后天元精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炼化法宝时速度比从前更快了许多。尚未炼化的宝禁在他的真炁浸染之下渐渐模糊,其上流转的真种文字点点散入真炁之内,待彻底虚化后又重新凝结起来,其上已带了几分乐令体内真炁的气息。 第四重禁制炼化之后,阴阳陟降盘中的气息再度变化,先天八卦之外衍生出后天八卦,坎水居北、离火居南,兑金在西而震木在东,水金火木大体已按五行方位分布。 如今他体内真炁充足,掌握了第四层禁制之后便依着本门祭炼之法,强行将盘中禁制一层层摧毁重建。随着各层宝禁上道种文字隐现转化,文字四角流出的丝丝灵气结成异样花纹,阴阳陟降盘中精气分布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依阴阳清浊之别分成了三层。 盘中最核心之处,依旧流转着一团混沌清气,而阴阳二气则围着此核心化成上下两层,以代天地之分。上层阳气动而化为太阳,静而化为少阳;下层阴气刚而化为少阴,柔而化为太阴。四象之外又演化八卦,仍是以后天八卦套叠先天,环绕着当中混沌清气,将阴阳之气从中隔开。 而下方阴气翻涌四散,居中化生出精纯的五行真气——这就是他当初求来这块阴阳陟降盘的初衷。 罗浮宗修士凝练元婴之后,都要以五行之精浇筑婴儿,使其凝实坚牢。这样便可结省养胎的工夫,让元神能早日自下方玄关移至头顶镇宫,破开肉身限制,成为神游天地的阳神真君。 当初他向师尊求取五行精气时,师尊直接赐下了这块阴阳陟降盘,该不会是已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若是当时赐了精气下来,说不定早由别人用来温养元婴了,倒是这块法宝,以后对他可有许多用处…… 乐令将神识退出阴阳陟降盘,并将其自丹田之中取出,一指点在盘面上。新分化出的五行精气便依他脑中构筑的阵纹图案在空中结成八门克应阵,而后落在他身前不远的地面上。阵纹上流动的各色宝光一闪而逝,那块地面却丝毫不见异常。 不愧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法宝,果然是有些妙处。他自法宝囊中召出新得的那把玉质飞剑,注入一点先天真炁,剑气流转,化作一道纯粹的死亡之意辟向阵中生门。 那道剑影落下之时,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忽地升起一道无形障壁,其中真气流转,生杀转化,一片凝粹杀机已迎着剑影而起,以杀抗杀,将剑影击得粉碎。 乐令心中一喜,将长剑重新抬起,逆转功法,化出自己曾前世所习的血煞剑意,向前那处再度劈去。他虽然才入筑基初关,那道剑意是元神上关真人所能领悟的水准,就算用出来时剑气弱了些,剑意却是形神兼备,生生将这一剑提高了几个档次。 然而这一剑竟还未能击碎八门克应阵,那血气弥散的剑影反而陷入休门之内,被阵中精气撕裂消磨。虽然阵法也不免为血气所污,暂时运转不灵,但若他在其中主持阵法,再有阴阳陟降盘支持,几乎可以立刻修复。 乐令淡淡一笑,重新将魔功转为罗浮道法,手指轻点阴阳陟降盘,将筑成八门克应阵的五行精气重收了回去。 有这阵盘相助,等闲筑基修士他已不放在眼里,就是金丹修士也未必能要了他的性命。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云铮要派什么人来杀他,若非如今头上还压着个徐元应,他简直就想出山逛逛,以本身性命做饵,钓一钓明性峰的大鱼了。 徐元应自然不知道他那找死的打算,若是知道了,怕是还要再给他多加几倍的练习量。 乐令在他手下每日只顾学画阵图,研习阵法变化,忙得早晚不见日头。秦弼几次上门找他都见不到人,后来想起他在道藏楼与徐元应学习阵法一事,特地借着借阅功法的名头,到道藏楼看了他一回。 这次倒是见着了人,可碍着徐元应在旁盯着,连好好看乐令一阵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提诉什么心曲了。 秦弼这些日子累积的担心与思念无处渲泄,只得借着挑书的空暇,以余光一遍遍扫过乐令的身体。好在乐令外表没有受伤的迹象,连功力都深了一层,他的心才略为放下。 然而放心之余,他不由又生出了一丝自卑——乐令已筑了基,他却还在化气期徘徊,生生差了一大步。本来他的修为比乐令高几层,在通幽沼泽之中也是由他保护乐令的,可是如今他却落在了后头…… 这叫他还如何有脸说“下回再出门我一定会陪你一起去,保护好你”? 秦弼咬着下唇,心中冒出了一片火焰。他必须要加紧练功,早些将修为赶上来,待到下次出门时,才好挺起胸膛将堂弟护在怀中,让他放心依赖自己。 哪怕是依赖一辈子也无妨。 他随手取了一块玉简,在徐元应案前登记了,临行时终于走到乐令面前,轻声说道:“你要努力修行,不要轻涉险地。我也很快就会筑基,不会让你在前面等太久的。” 乐令这才意识到秦弼来了,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眼中几乎无法掩饰的情意。刚刚抬起的目光迅速垂落,乐令客套而疏离地笑道:“那就祝堂兄早日如愿以偿了。” 一句话说罢,乐令几乎是掩饰般低下头画起图来,不敢去看秦弼充满失望的目光。此子对他用情已深,他们两人之间的因缘纠缠得也太过紧了,若不早些想法了断,将来怕不会有善果…… 乐令心中烦恼难当,笔下却越发精准,原本有些慌乱的动作也平和下来,全身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意味。 当着徐元应的面,秦弼也无可奈何,只得拿了玉简离开,回去便关闭洞府日夜苦修起来。 然而首先传出晋阶消息的却不是他。 那日乐令正坐在徐元应身后练习阵图,室内忽地暗了一暗,耳边传来仿若风云汇聚的震天响声。徐元应“咦”了一声,提掌挥开窗子,向着西北方问道峰所在处看去,脸上一片惊喜之色:“你看,是结丹天象!” 乐令顺着他的声音看去,果然天上乌云卷集、遮天蔽日,打着璇儿向问道峰顶聚去,其中隐含龙虎之势,风声嘶吼有如咆啸,正是结丹天象中堪称上品的龙虎天象。 问道峰上只有一个人在冲击结丹,这么说来……徐元应已不知何时凑到窗边,拍着窗棱笑道:“池煦竟然已结丹了,你看这天象,还是上品金丹所成的龙虎天象!你甫入门就能筑基,池煦修行不过二百年便能结丹,我步虚峰真是后继有人啊!” 他激动得几乎有些狂放:“我看以你们两人的品格,再加上掌门师兄倾力栽培,必定能和问道峰秦真人、明性峰云真人一般,早早结成元婴……”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到秦云二人不仅结成了元婴,还结成了道侣,这例子举起来意头不好。徐元应自己就不愿再说下去,而是放了乐令一下午假,好叫他回山去替池煦庆祝。 就这么画了两年多的阵图,徐元应总算是觉着磨够了乐令的性子,打算开始教他布阵。小阵只凭一张阵盘和一张阵图便可使用;大阵却是要将布阵材料炼入周围环境中,并佐以灵石提供阵法运转的灵气。 ——像是守山大阵这样的阵法,若只凭人肉身提供灵气,就是把一个元神真人吸干了,阵法也还运转不起来。 徐元应做事讲究实际,先将炼阵常用的材料找了出来叫乐令记下,待到他将材料记熟了,便干脆将看守道藏楼的任务暂交与一位交情深厚的师兄,自己拉着乐令上了飞剑,直向山门冲去。 与他稳重的外表完全不同,这位徐师叔的飞行速度比乐令还要快许多,眨眼之间便自悟法峰飞到了山门之外。 罗浮山门有阵法笼罩,出了山门后所见的模样便和在门中所见完全不同。徐元应伸手在一块大石上点了一点,一道真炁透出,那大石上便似浮起道道水波纹,波纹中央竟露出一抹含着淡淡金星的蓝影。 那模样极似乐令下午辨识过的炼阵材料之一——青龙血。他一口叫出此物,徐元应满意地含笑点头,却偏偏还要骂一句:“只认得青龙血,看得出来是怎么用的么?” 青龙血多是与北帝玄珠、弱水一同炼制,可用于加固阵法,使阵法下连九幽,与周围大地融为一体。这是徐元应前些日子现教的,乐令也就现卖了出来。虽然答得死板,没多少自己的理解,徐元应也大体算是满意,又拉着他往前走了一阵,去看另一处阵脚的材料和炮制法。 罗浮山周围万里,阵法中所用到的材料不下数百种,光是辨认护山大阵外围阵脚所用的材料,便花了数月工夫。乐令半分也不嫌辛苦,每天勤勤恳恳地跟在徐元应身后,将阵法关键所在与应用的材料都牢记心中,唯一可惜的就是进展太慢,不知哪一天才轮得到问道峰。 罢了,十八年他都等了,也不急在这一年半载的。 就在他专心研究护山大阵时,已晋入金丹期的池师兄——如今在许多人口中已升级为池师叔了——跑到徐元应面前要了他:“再过半个月就是清元洞天开放的日子了,徐师兄可否先把池师弟给我,待到他从洞天回来再慢慢教导?” 徐元应虽然还有许多东西等着教导乐令,但也深知清元洞天中机缘极多,是筑基修士难得的历练之地,便痛快地放了人,并送了乐令三张自己画的阵图,嘱咐他随机应变,千万平平安安回来。 乐令谢过他的好意,收起阵图便随池煦回了步虚峰。 第40章 清元洞天是上古修士遗留的洞府,就在黄曾州西北,比起通幽沼泽还要近一些。只是这座洞天和常见的山间洞府不同,是一座独立于三界之外的小世界,其中亦有天地日月,除了大小还比不上这座罗浮山,也和外头大千世界无异,故此称为洞天。 但这座洞天本身不是完善的世界,其所能承受的力量有限,进入的人修为若是太高,就有崩溃的危险。是以多年来,罗浮都是将金丹以下弟子送入其中锻炼,一是增强其应对危险的本事,再就是让他们在其中取些外间难得的东西。 毕竟是上古仙人遗府,有可能存在着外间早已寻不到的药草或是材料之类。 这座洞天并非完全由罗浮把持,本州修行世家的弟子或是散修,只要能抓住洞天开放时机,皆可进去一探。池煦亲手画了张简图,讲解了其中所产的东西和容易有危险的几个地方,剩下的便是叮嘱乐令要机灵警醒些,防备偷袭,尽量不要落单。 “我新近结成金丹,这趟去清元洞天正好可以带队。本州能拿得出金丹修士的只有几个修行世家,也都依附罗浮,倒不敢与本派为难。只是怕在洞天中遇到凶猛的异兽或是原主人留下的阵法,还有就是那些散修……”他轻叹一声:“总之你进到洞天之后不要只顾着寻找机缘,更要小心自身安全,若有危险及时传讯给我。” 池煦虽觉着乐令筑基时间太短,斗法经验不足,但也不打算将他拴在身边。修行途中哪有一帆风顺,不会遇到麻烦的?不在这种地方多锻炼,将来在外头历练,遇到危机可怎么自己解决? 他看着比入门时挺拔高挑了许多的乐令,有心想摸摸他的头,手已抬到半空却又觉着他已长大了,再摸头不合适,只得退而求其次,落到了肩膀上。手感上的差异不免让他有些遗憾,也有些安慰——起码师弟是正常地长大了,没弄出一身筋肉和黝黑的皮肤来。 那复杂的神情看得乐令都有些疑惑,回到洞府后还反省了一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他露出这么副悲喜交集的模样。 此事还未想通,洞府外便有人来请他。乐令开门看去,却是一名十分眼熟的筑基修士——正是门内大比时说过要挑战他的宋崇明。当时他还是炼气期圆满,如今见他也筑了基,想来在明性峰的日子过得颇不错。 乐令笑了笑:“原来是宋师弟,师弟莫不是又要来挑战我?可惜如今你我都筑了基,大概没机会遂你的愿了。” 宋崇明却不肯随着他玩笑,十分严肃地说道:“我受云真人之命,请师兄到明性峰走一趟。” 果然来了。 乐令被他引入明性峰太常殿,云铮高踞座上,神色虽然仍是温煦如常,却隐隐含着一丝不可亲近的凛然仪态。宋崇明退下之后,他便笑着叫乐令走近,亲切地说道:“我与秦师兄已是道侣,你既是秦家的人,就也可算是我的子侄,自然比旁的师侄更亲厚些。” 乐令做出一副不胜感激的模样,推让了几句。 云铮也无心敷衍他,直入主题:“清元洞天开放在即,我怕师侄头一次进入,不知该取什么好,白白浪费了机会。我知道那处生长着一种金罗草,是制还神丹的必备草药,你若进到洞天中,可依此图画寻找。” 他将一道真炁点入乐令灵台,在他脑中化现出一种黄花青茎的草药,草茎细长一些,叶子如兰叶一般,青中带绿,若留意观看,还能看到叶面上萦绕着细细黑青脉络。 那正是仙娥草有模样,哪里是金罗草?不过云铮倒也细心,连幅图也不肯给到他手里,仿佛要他找的真是金罗草一样。看来那株仙娥草若到了他手中,云铮这边定然要叫人揭发此事,以此冤枉……也称不上冤枉,应当说是揭露他勾结魔修了。 云铮又指点他几样真正可用的药草与材料,便叫人带他离开了太常殿。宋崇明在门外待着他,见他出来,目中流出一丝冷笑,将他礼送出了明性峰。 回到洞府之后,乐令就将云铮的事丢在脑后,试着将自己学过的阵图一一用阴阳陟降盘布置出来。这趟清元洞天之行可不只这么简单,后面还有些杀手等着,他不能一路都不离开池师兄,还是早做准备,先发制人的好。 清元洞天开放那日,池煦与归命峰金丹修士方咏领队,带着本门十三位筑基弟子御剑前往。众人在山门处聚集时,乐令才赫然发现秦弼也混在队中。再细看去,才发现他的修为也追了上来,已突破了筑基初关,只是火候还嫩,应当再巩固一阵子。 秦弼的确是才筑基不久。他当日因为想赶上乐令,所以走了捷径,是靠着丹药生生堆到了筑基,筑基之后境界一直不稳固,秦休也为此教训过他一回。他并不后悔用丹药强行提升境界,甚至暗暗有些得意——若非用了这样的手段,他就没有机会与乐令同进这片洞天历练了。 秦弼姿仪出众,态度又清傲,站在众人之中卓而不群。他见到乐令后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向他颔首致意,只是没走过去与他亲近,而是与问道峰的两名筑基修士一同向西北飞去。问道峰已折了两名筑基期的弟子,剩下的皆是十分宝贵,他身为首座真人的亲传弟子,不管修为高低,也是要担起照顾师弟的责任的。 这是真传弟子、下任首座要负的责任,他心中清楚得很,只是暗地里难免有些遗憾,遗憾自己不能与想执手与共的人同行。 清元洞天的入口百年一现,就浮在一片石林中。罗浮一行人到时,本州几大修真世家、一些不知由何处来的散修都已聚在其入口处。其中修为高者有金丹宗师,低者也有许多徘徊在化气圆满的,都想从中寻到些修行资源,或者干脆从别人身上抢到些东西。 洞天中危险重重,里面的毒草猛兽且不说,光这些人里便含了无穷杀机。那些未筑基的修士想进去寻找机缘,十有八九倒要成了别人的机缘。 池煦替这些人叹息了一阵,待到眼前石林上方空气如波纹般漾开,便翻手拿出一面长满了斑斑铜锈的青铜令牌,向那波纹当中按去。令牌瞬间化为无物,波浪散开后,露出一片与眼前石林完全不同的山林景致。 池煦退后两步,对众人说道:“各位师弟、众位道友,清元洞天仅能开放一个月,请各位记着时间,准时退出。” 周围已有几名散修抢着进入了洞天,池煦却先在外界虚留下了一道标记,才向方咏点了点头,共同带着弟子跨过了那道门。 洞天之内的世界比外头更温暖舒适,灵气也精纯浓郁许多,和他在罗浮的洞府差相仿佛。四周的草木郁郁葱葱,花繁果盛,四季花木都在一时盛放,似乎没有外界的节候之分。 入得山门后,池煦与方咏两个金丹宗师要主持大局,只在洞口附近守候,筑基弟子则或结伴或独行,就在洞门处各自分散。步虚峰上本有司邺与他同来了这洞天历练,但乐令还要等着云铮派来的杀手,不愿旁人跟他一道涉险,因此直接与剑相合,化作一道玉色流光飞入洞天深处。 飞了一阵,因无人追上,他就按落飞剑,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去。两旁林木茂密,几乎遮天蔽日,地上生着一片绒绒细草,细看来其中许多都不是草,而是灵药。 丝丝精纯灵气甚至透出那些草叶,散发到了空中。乐令并不熟悉正道修士用的药草,但施展开望气之术,看着哪种草上灵气浓郁便采一点,一路上也采了不少灵植。 眼前道路越来越曲狭窄,道两旁树木渐见稀少,乱石却多了起来。一声尖利的隼鸣在空中响起,乐令停下脚步,将手中那株不知为何物的草药放入法宝囊,直起身来微微一笑:“我等道友久矣,怎么这时候才追过来?” 四周一片沉默,但更远处渐有飞剑破空声传来。悉悉琐琐的声音在空中响起,终于有人答了一句:“我也是在等着人过来的,没想到竟被你发现了。” 乐令转过身去,面向那些飞剑飞来处,轻轻拍落手中草叶:“既然来了,何必作壁上观?宋师弟不是早就想和我斗一回法么?” 那道声音似乎响在虚空之中,已按剑落下的三名筑基修士都随着声音响起寻找着说话人的所在,却是一无所获。 “不管你信不信,我和这些人不是一路。不过你若连他们都对付不了,也就不配做我的对手了。” “谁?”围住乐令的三名筑基弟子放出神识,四处搜寻着说话之人的下落,乐令则高高扬起头,目光落向无尽碧空中……那一个淡若无物的黑点。 这位宋师弟倒真是好机缘、好运道,单这只灵隼已不是凡物了。 四周剑光亮起时,乐令身周蓦然有五色光芒流动,在他身外圈起了一个小小的八门克应阵。他召出景虚真人赐下的竹笛,凑在唇边轻轻吹响,一声动而万缘起,声音直落入人心中,仿佛天魔低语,即便是无心无情的禽兽也要被其感染得心神摇荡。 空中黑点猛地绕向远处,围住他的三名筑基修士各自拿出防身法宝或是设下防御阵。而那笛声却直击神魂的,一般防御法术法宝作用不大,唯有谨守住本心,才可不受其动摇。 三道剑光划过处,八门克应阵上真气流转,蕴含杀、伤、死、困种种意味的真气自阵中扬起,破开袭来飞剑上所蕴剑气,甚至污染侵蚀向剑身。那三名筑基修士惊怒交加,一面护持灵台清明,一面各自放出法宝,攻向乐令。 其中一名看外表年纪约在三旬上下,面貌俊美,神色却十分阴沉的男子掏出一面黑色小旗在空中晃动,冷冷说道:“姓秦的,你们兄弟在通幽沼泽杀了五名外门弟子,真当此事没人能知道么?今天我柳荻便要替侄女夫妇报仇! 第41章 姓柳……那不就是他亲手搜过魂的那女子的亲戚了?他当时只顾着搜索那五人的计划,倒没看过那女子身后有什么人,原来她还有个筑了基的叔叔。 乐令仔细看了看,却只能看透当中一名老者的修为,剩下的两个都比他修为要高些,但应当也在筑基期内。若看身上灵气,姓柳的修士还应当是三人中法力最高的,他拿出的那面小旗亦是怨气缠绕,不知是聚了多少人魂魄炼成的。 只可惜炼制手法太粗糙了,待他拿到手中改造一番,或许还能有点意思。乐令只盯着那面小旗,笛声更缠绵纶至,毫无竹笛该有的清脆之意,反而幽幽咽咽,令人闻之心酸,引得那小旗上的幽魂一时都嚎哭起来。 那名老年修士倒退两步,“咦”了一声,又高声提醒同伴:“此子身旁布下了阵法,手中却不必运转阵盘,看来不是早布下了阵在这里等着咱们就是身怀高阶阵盘,柳道友、高道友,千万不可轻敌!” 那老修士手中也拿着一枚阵盘,其上宝光流转,也算是上品法器,却不到法宝级数。他在阵盘上连连点动,一座方圆数十步的大阵便在四周布下,四周原本浓郁清醇的灵气乍然转变,其中蕴含着一片掠夺之意,仿佛要将他身外八门克应阵中的精气也吸走。 柳荻对那老人说了一声:“劳烦张老破阵了。”咬破中指,将精血擦到小旗上,而后将旗一抖,化也一道长宽都有数丈的黑影向乐令身旁卷去。 八门克应阵精气重收回阴阳陟降盘内,乐令放下竹笛,任凭那道犹如无数咆啸人头组成的旗面卷向他身周。 柳荻咬破舌尖,将一道精血喷至旗面上。那道黑潮越发洪大,号泣之声摇动得他们三人的魂魄都有些不稳。但想到乐令在其中被噬尽肉身,魂魄也污损至失去灵智,成为这旗中一抹冤魂,柳荻便忍不住仰天长笑,对一旁两名修士道: “今日能将这姓秦的夺魂摄魄,炼到我的法旗上,也算是为我侄女偿命了。今天之事还要多谢高道友传讯,还有张道友出手破解那小子的阵法,柳某来日必当厚报。” 那老修士笑着谦逊几句,姓高的散修却是手抚拂尘,淡淡答道:“助人亦是自助,柳道友不必谢我。只是那秦家小儿似乎有什么能应对魔法的法器,你还是加些小心吧。” 柳荻不以为意地答道:“我这炼魂幡虽然才炼至制第二重天,但其中炼入了数名修士魂魄,谅他一个才入筑基的……”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眼前的天竟黑了下来,当空烈日化作一片极大的明亮星斗,仿佛就悬在人头上,摇摇欲坠一般。三人的声音都顿住,转眼望向炼魂幡幡面所裹之处。 那片本在号哭的残魂竟然安静下来,真像柔软丝缎一般听话地落到了乐令手中。柳荻惊讶难当,连忙摇动小旗,试图将那些魂魄收回,却怎么也收不回来。那姓高的修士双目圆瞪,将手中拂尘一抖,化作一股柔软光滑的洪流卷向乐令。 乐令却只将那片魂魄捧在手中,待拂尘缠来时,便将其化作一股细流缠了上去,啃噬着其上灵力与真炁,顺着细丝向那修士身上侵去。 眼看着那些污黑魂魄要侵到自己身上,高姓修士如烫到手般将拂尘扔下,厉声叫道:“你这是魔修手段,你门中若知道了,就是景虚老儿也救不得你!” 乐令冷笑一声,张口吹出一道魔息,引着那些魂魄紧缠上他。星轨图化成的空间同时震荡,一颗颗星斗中闪出光芒,交织成网,向着下方的柳荻罩去。 柳荻连连向炼魂幡上喷出精血,却毫无结果,那些魂魄仿佛已与法幡彻底失去了联系,只顾着缠向那姓高的。星网已兜头罩下,他不得已收起法幡,一手执剑向上方星网劈去。 四周阵法叠加,星轨图内的精气被老修士阵法掠夺,星光竟被柳荻劈散,点点被吸入了老修士手中阵盘里。 乐令向前跨了一步,手中招出玉色飞剑,将一道真炁点入,剑上便浮起一道充满诱人的死亡之意的虚影。那道剑影浮至空中,边缘已被吸得模糊不清,他只如不见,向着老修士用力斩去。 剑光斩落之时,星轨图化作的那片天幕中似乎响起了细细魂魄号泣之声。老修士手中阵盘蓦然染上一丝不祥的血迹,而后从中断裂成了数块,撕落到地上。其上很快滴落了点点鲜血,其肉身也被劈成两截,一点魂灵自他脑中逸出,被乐令赶上一步握在手中,随手装入了袖中。 星轨图之力随着这变化大涨,漫天星光结成耀目白网,将柳荻手中飞剑灼化,而后向着他身上紧紧箍去。乐令再度挥剑,将柳荻斩为两段,取了他的魂魄装入袖中,而后将地上的炼魂幡召入了手中。 一道魔气透入,那些魂魄之势又涨了数倍,不惧法术之威,追着姓高的修士咬去。那名高姓修士手中飞剑拂法皆被魔气污损,只凭着几个初关法术抵挡魂魄,身周已隐隐笼上了一层黑气,肉身也被嘶咬出了数个口子,血肉皆化为污黑。 魔气渐渐侵入他灵台之处,那名修士已状若疯狂,一面抵抗冤魂,一面对着乐令嘶吼:“你这魔修,竟敢混入罗浮,云真人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要回去揭露你的真面目……” 乐令微微一笑,摇动手中炼魂幡,将他的魂魄生生自肉身中扯了出来,将一道魔气点入其命魂之中,以魔门搜魂之法将令他说出自己的身份。 “云铮找来杀我的人,竟死在了秦休所送的法宝上,这倒也有意思……”乐令摇了摇头,将那已无用的魂魄打入炼魂幡,顺道又把老修士的魂魄封入,只余下柳荻的魂魄钉在空中。 此人所用的也是魔修手段。再加上入门法会上那人,这道法昌明的黄曾州中怎么竟有这么多使用魔门法器之人? 他将魔气点入柳荻命魂内,欲再施搜魂之术,那道魂魄中忽地闪过一道乌黑死气,从中“砰”然炸开。乐令抬起手中飞剑挡了一挡,爆炸声过后,那道被他钉在空中的魂魄竟已彻底湮灭,连一丝痕迹也寻不到了。 好手段,不叫人搜魂么?利用这些独来独往的散修,无声无息地将本门势力侵入东方诸州……不知是哪一派在幕后推手,还有多少这样的人散布在外头。 他事不关己地笑了笑,指端迸出一股纯阳真火,烧化了地上三具尸首;又将炼魂幡恢复原状,放入阴阳陟降盘中,一体收入丹田。 星轨图化出的界域消散,重新露出乐令青衫淡淡、如初春嫩柳的身形。他执起手中竹笛,发出短促尖锐的声响,向头顶之人打了声招呼。 空中正在盘旋的黑影渐渐变大,向着他头顶极速压来。一道傲气逼人声音自那黑影处传来,居高临下地品评着他的作为:“这么短的工夫便能杀了三名筑基修士,连尸身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秦师兄真是好本事。我有个与师兄性命相关的消息欲送上,请师兄到图上所示处找我!” 那道黑影离得近了,露出鹰隼般的本相,只是比普通鹰隼大了数十百倍,双翼展开有两个人长。其口中利啸一声,吐出一卷羊皮地图,正落到乐令手上。 不必说他也看得出来,这张图和云铮少不了关系。至于那个攸关他性命的消息,大概就是在哪处布下了局要取他的性命吧? 只要想到云铮对他生出妒忌杀意,甚至为此心志扭曲,不顾本门规条收买散修来截杀他,乐令心中就充满欢喜。云铮心中恨意越浓,阴暗手段用得越多,那魔种就越能在他体内牢牢扎根,渐渐将他的心智和肉身一同魔化。 化成乖顺听话,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傀儡。 乐令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收起手中阵图,依旧向着小路尽头走去。至于宋崇明约他到哪里相会,那就让宋师弟慢慢等着吧,也没准哪一天能等到他。他还要去寻仙娥草,哪有工夫被人一叫就过去的? 越往前走草木就越凋蔽,灵气也似乎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远处山间隐现一段有些老旧的殿阁,其殿脚似有星星点点黄花随风摇曳。 他驭起飞剑,直往那殿阁处飞去。 虽然这座洞天弃置许久,残殿外竟还萦绕着几丝清圣气息,那些星星点点的黄花细看来也不是仙娥草,从其上透出的丝丝灵气看来,应当也是些灵药之类的东西。他摘了几株放入法宝囊,便向大敞的殿门内看去。 殿中不知是有人还是什么东西,竟有些非自然的声音传出来。乐令手中紧握飞剑,从大门跨了进去。进门之际,他脑中似乎轻轻嗡了一声,眼前也花了一花,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越往殿内走,灵气便越浓郁,两旁生满了瑶草奇花,与外头那缠满戾气、草木难生的景致大不相同,简直像又换了一片天地一般。乐令往灵气最浓郁的地方走去,才发现殿内还有一处地道,下面传来浓郁得宛若实质的实气,还有悉悉琐琐的人声响动。 他不由得顺着地道往下走去,却进到了更加富丽精洁的殿阁,四周设着宫灯烛火,照得明如白昼。墙壁处立着几座架子,上头摆设之物无一不是上古法宝,其中仙韵盎然,宝光内蕴,看得人目不暇给。 再往前方层层如烟如雾的纱幕后隐隐透出一个窈窕动人的身影,分花拂柳般走到他身前,隔着一层白纱娓娓开口:“主人,你终于来了。” 乐令心中微惊,下意识要拿剑割开纱幕。可他手中飞剑不知为何消失,眼前白纱分开,露出了一个如上界真仙般美貌的翠衣女子。 那女子盈盈福身,秋水般的双眸在他脸上勾来勾去,娇声道:“主人莫怕,妾是这清元洞天之灵。自从老主人岿真道人殒落后,一直等着有缘人做妾身主人,掌握这座清元洞天,如今终于等到主人了。” 她目中珠泪滚落,神情更加温婉动人。乐令倒退了几步,细细盯着她的容貌身材,满目皆是贪婪之色。 女子莲脸含晕,垂下头道:“妾此身与这座洞天皆是主人的,任随主人处置。主人可要吃些东西,还是就此安置……” 她话音未落,洞内景色竟是一变,他们二人身旁不远处便出现了一张碧玉雕成的云床,其上灵气浓郁得几成实质。床前还放了一张桌子,其上满满地摆了一桌饭菜,还有一壶醇香可人的美酒,皆是灵气四溢,一看便非凡品。 她含笑指了指那桌子道:“请主人移步,先用些饭菜。妾化生出灵智后也学过些采战之法,可任主人当作炉鼎使用。” 乐令却不往那边走,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的身体,叫她到自己身边来。那女子十分大方,扭动着身体往他身边走去,身上幽香顺着乐令的鼻端钻入,令他心荡神摇,把持不住地抓向了她的手腕。 岂料那段皓腕一入手,他便逆转功法,五指如利爪一般深深扣入白嫩肌肤中,源源不断地吸起那女子的功力来。 女子惊诧不已,五官微微变形,原本柔美的面庞竟多了几分狰狞之色,厉声喝道:“你怎么会吸取我的功力,你早看出了我的打算?” 乐令体内透出一道流转的五行真气,化作三奇阵困住两人,左手也按到了那女子胸前,含笑说道:“你能修成灵智、化作人形,当真不易。只可惜你生在黄曾州,这些年吃人吃得太过顺风顺水,拿这么点小幻术就想骗尽天下人,我若不借势把你骗到手,简直是对不起那些叫你吃了的修士。” 他感受着源源流入体内的灵力,体内真炁一转,便有一层魔气透出面上,艳丽得如桃花一般,竟让那女子也看得有些发呆。她愣了一愣才道:“我在此活了上万年,对这座洞天了若指掌。你若放过我,我便将这清元阵中所藏的法宝灵药都献给你。” 说话之间,她口中蓦然吐出一道清光,直刺向他双目之间,乐令却视如不见,只一皱眉,便将那道清光化为碎片。他手中流出的魔气如蛛网般缠住两人身躯,怜悯地看着那女子:“此处是我识海之中,你的元灵已进入我体内,怎么还想以我的幻觉伤我?” 那女子面色顿时萎白,喃喃道:“你竟知道……” “造化紫河车,不及草仙娥。你是我魔道进补良药,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们化生灵智后的本事?”乐令神色愈发温柔,微笑着答道:“有人特地指点我来此寻你,想来也是早就想拿你入药,不过今日由我占先了。” 他紧紧困住这女子,随着吸取的元气渐多,大殿中的景色渐渐模糊,化为一团寂静黑暗。 而在他头顶,那爿古旧殿阁也生出变化,化作一片残破砖石瓦砾,其上铺着些血红的地衣苔藓之类。四下都生着簇簇青茎黄花的鲜嫩灵草,只是其花叶上散出的并非灵气,而是淡淡血腥和魔气。 他在洞中不知与草灵僵持了多久,那座残殿上方竟飞来了一名身着罗浮亲传弟子衣饰的少年修士,手中拿着一张图纸,低头望向断壁残垣,喃喃自语:“和图上怎么有些不一样?难不成是师父记错了……罢了,还是下去找找,商师叔身上伤势要紧。” 他四下环顾了一阵,确定无人窥视,才小心翼翼地下到了殿中。殿内外虽然生满了仙娥草,但因年份不足,并不值得取用。他忍着刺鼻的血腥气细心搜寻,却在殿中见着了一处地洞,洞中传来了极浓重的魔气与血腥——这正是仙娥草最爱的生长环境。 他将真炁在体内黑黄两道流转,暂时断了外息,将飞剑化作一道流光护身,一步跃下地洞。 地洞中满是白骨,层层叠叠堆垒着,每块骨头间都绕着几根粗壮根须。饶他已是仙道中人,仍看得身上发冷。这堆积如山的白骨和几具新鲜兽尸中,赫然生着一株近半人高的青碧色灵草,只不知怎地花头低垂萎缩,叶子也软软垂落在地上。 秦弼往那株仙娥草前走了几步,脚下白骨哗哗作响,几块骨动滚动,惊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待他稳住身子,眼睛落向下方,竟看到了一具活人身体埋在草根与尸骨之中,其四肢被草根分别缠缚住,其上更笼罩着一层幽幽血气。 顺着那具身体往上看去,他赫然看到一张熟悉无比,却又比平日显得更为浓艳俊美的脸庞。其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血雾和魔气,映得他脸色微红,唇角也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并非被这妖魔一般的草根困着,而是在与情人耳鬓厮磨。 秦弼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回过神来,举剑将那株魔草拦腰砍断。那断面中涌出无尽鲜血和浓重魔气,淋了他一头一脸,他却似木然无知,一剑剑砍断缠缚在乐令身上的草根,而后蹲下身,极尽温柔地用衣袖擦尽溅落在他脸上的鲜血。 第42章 鲜血般的草汁顺着秦弼的脸庞和发际落下,如泪水般点点滴落到在乐令脸上,擦去一滴又落上一滴,将下方那张脸染得一片嫣红。 乐令蓦然睁开双眼,其中魔气一闪而过,重新化为道门清静真炁。他的目光幽静深远,仿佛看着这片残殿之外的世界,对身旁人物都毫无反应。但就是这种状态也令秦弼松了口气,冷静下来之后,便从法宝囊中取了一粒定神丹喂了过去。 那具身体依然毫无生气,安静得让他心惊。这地穴里魔气太盛,实在不是能安心休息的地方,他得先把人弄到外面去。秦弼胡乱擦了擦额角已凝固的血块,起身捡起断成两截的草茎放入法宝囊中,然后便回到乐令身旁,小心地将人揽入怀中。 上次这样安静地相对,还是在通幽沼泽里。也只有在这仅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才不必去想什么血缘之亲,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 若能总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他们两人独处就好了。 秦弼心中遗憾之意越来越深,一丝占有欲不知从何而起,向外迈动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低声在乐令耳边叫到:“秦朗,秦朗?” 乐令其实已醒了过来。方才秦弼挥剑斩断了那朵仙娥草的根茎,他就已回复了意识,甚至及时将功法逆转,由魔入道。然而罗浮道法中却没有吸取这妖草元灵之法,他只好凭着一身精炁与阴阳陟降盘中五行真气压制草灵,将其压入玄关祖窍内一点点消磨。 如今草灵已被他彻底压制,他也终于有余力照顾身外情况,低低答了声:“堂兄。” 秦弼的双臂收紧了几分,心弦被这一声拨动,颤得连血都热了几分。他的脚步再也迈不开,抱着乐令站在洞中阴暗处,低下头凑到乐令唇边说道:“再叫我一声……叫我秦弼。” 乐令看着他炽热明亮的眼神和身外缭绕的淡淡魔气,一把按住他的手,翻身从他怀中跃出。“堂兄,此处魔气太盛,不可久留。待出去后我替你驱逐魔念……” 秦弼紧抓住乐令的指尖,用力将他圈入怀中,下巴直抵在他颈窝间:“我和你名为堂兄弟,其实血缘已隔得极远,只不过是你父亲是筑基修士,你也能入道,一直住在祖宅而已。若是在凡间,你我已连同宗都算不上了。” 他已完全不愿压抑自己的心意,召出飞剑,挥手清出一片空地,压着乐令倒了下去。 地砖已被多年累积的血肉浸得污黑,熟悉而美妙的魔韵从身下、从散乱一片的枯骨中透出,交织成一张密网笼罩着两人。乐令强行克制着吸取魔气练功的欲望,抬手抵住秦弼的胸膛,深深着盯着他道:“你这些想法只是心魔作耗,若是随着这魔念而行,待魔气侵入灵台,将来若要拔除便不是一日半日的工夫了。” 秦弼却只将那双手压了下去,俯首吻上了思念许久的双唇。那上面虽带了些血腥气,却仍是甜美柔润得令人沉醉,比他记忆中的滋味更加真实动人。 两人的身体从未如此密切地贴合在一起,秦弼身上似烧起一股熊熊烈焰,又模模糊糊地觉着自己明白那股火焰应当如何拔除——他紧扣着乐令的手指,斩钉截铁地答道:“这不是魔念引诱,在问道峰上、洞府之中,我就无数次想过,甚至清清楚楚地梦到过。这都是我的本心所愿,我明白得很。” 乐令低叹一声:“也罢,你一直对我存着这样的心思,我也明白得很,早就打定了主意。这是你自身所求,来日不要后悔就是了。” 秦弼摇了摇头:“这是我心中所求,有什么可后悔的?”他面上浮现一丝欢畅的笑意,微微开口,露出雪白的牙齿,伏身紧压住乐令,亲昵地说道:“就是你要后悔我也不准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也盼到了这天。你以后不许和步虚峰那些人来往过密,他们都要和我抢你……” 他的话语湮没在乐令微肿的唇间,手指急不可耐地向下探去,解开了他腰间紧束的玉带。少了衣带的束缚,那袭外袍很快敞开,衣摆散落一地,露出了内中清瘦结实的身躯。 这三年中乐令也成长了不少,身形更挺拔秀美,胸膛和腰间也添上了饱满紧实的肌肉。秦弼跪伏在他腿间,低下头亲吻着如玉石般光洁而冰冷的肌肤,温热的鼻息断续喷出,似乎要将那具身体暖热。 那样细细麻痒的感觉让乐令忍不住逸出一丝低叹,抬手召出星轨图,将两人存身之处扣在一片幽暗天幕之中。内外隔绝后,连四周的气息都清静许多,再无魔气攀绕在两人身上。 秦弼灵台也为之一清,猛然抬起了头。然而看到漫天星光之下,他一直期盼拥有的人半露半掩地躺在身下,他的目光又幽暗了几分,身上的燥热之意不仅丝毫未褪,反而直似烧到了下方难以企齿之处。 他轻含住乐令的乳珠,以舌尖打着圈挑动,感受着其微妙的变化,右手顺着他顺滑的腰线落下,直落到与他自己相同的那处地方。那里似乎也有些微变化,不像平时那样安静地伏在下方骨肉上。 秦弼隔着数层袍裤抚弄着那里,并伏身将自家炽热昂扬之处贴了上去。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星幕之下交织,体温步步上升,贴在一起之处更是舍不得分开。 乐令抬手抚上了秦弼的腰背,指尖不轻不重地点按着,挑逗得他猛然又兴起了几分,其形状透过布料已清晰可见,如活物一般轻轻颤动,散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热度。 不知不觉之间,秦弼竟已长成了这样。乐令托起他的脸颊,眯着眼欣赏着他的容貌。他修为渐高,比少年时更清俊了几分,肌肤通透如玉,眼中蕴含着几欲溢出的缠绵情意。 即便没有魔气侵蚀,他每次看向自己时都暗含着这样的情意。只可惜他们之间有个秦休阻隔,将来他杀了秦休之后,不知秦弼眼中的情意有多少会化作恨意。 乐令不愿多想此事,干脆撑起身来,捧着他的头用力亲吻了下去,用这热切的欲望代替感情。濡沫相交之时,他恍惚也觉着自己与秦弼只是一对普通道侣,至少只这一刻,他们俩之间毫无隔阂,甚至还是有几分真情的。 秦弼低低哼了一声,伸手扯断了他腰间丝绦,将手探到他腿间揉弄着挺起之处,并顺着下方光滑的皮肉滑落下去,碰到了那处紧缩在一处的小口。 乐令倒吸了口气,双腿用力夹起,却被秦弼的腰腿挡住。一根热得发烫的手指已挤入他体内,指甲尖端刮到了他柔嫩的肠肉上。一声微弱的呼声被秦弼吞入口中,那根手指也随着这急切的吞咽声探到了更深之处,在他体内不停搅动。 秦弼细细舔着他柔润的唇瓣,笑容舒展,情意缠绵,只是眼角间或有一道黑气闪过,不似平日的清逸出尘。 乐令抬手揽住秦弼,将他紧压在自己胸前,蜷起腿脚蹭着他的小腿,哑声道:“快一点。” 秦弼将轻吻烙到他耳边,低声应道:“你什么也别想,一开始可能有些不舒服,忍一忍很快就都好了。” 他一面爱抚着乐令身外之物,一面将更多手指探入那紧密的入口,细致地开拓,又从怀中掏出一粒伤药,置入绵软的肠道中。那颗药竟也化成了一汪清凉的药水,随着他手指出入,带出鲜明的水声。 乐令脸色已涨得通红,眼角液体横溢,向下扫了他一眼:“秦弼,你快点……” 他不知不觉把平日私下对秦弼的称呼说了出来,反倒正中了秦弼下怀:“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以后也不必再叫堂兄,只把我当作……普通男子就好。” 他撤出手来,抬起乐令的腰身,用力将身子埋了进去。进入时虽不算十分顺畅,但身下那远胜过想象中的极致滋味已令他欲罢不能,尽力分开乐令双腿,深深地没入其中。 猛然被硕大的异物侵入,乐令的身体猛然僵直了一下,似乎有些撕裂感从身上传来,旋即又被化在体内的灵药治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身体已被彻填满,一阵阵令人身心同时颤动的撞击便毫无停歇地向他袭来。 他抬起腿缠在秦弼腰间,放松身体迎合着秦弼,随着他的动作不停起伏,犹如被海浪抛起的孤舟。只是孤舟不会从这样的颠簸中享受到这样醉人的欢娱…… 修得短而浑圆的指甲扣入秦弼背后结实的肌肉中,在他光滑的肌肤上划下道道血痕。每划一下,秦弼就似报复般用力顶一下,顶得他抑制不住地尖叫出声。那叫声虽然尖利却不刺耳,含着唯有沉浸其中之人才能听出的缠绵和欢悦,到后来已隐隐带上了哭泣般的尾音,一声声响到人心中。 秦弼轻吻着乐令的嘴角、脸颊,既似安抚又似挑逗,身下却越发深入地递送,恨不得将他整个吞吃入腹。 以后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秦弼低哼一声,驱除脑中纷乱的念头,只一心一意享着鱼水之乐,沉浸在乐令温柔热情的身躯之中。 那炙热紧致的温柔乡不停收缩着,似乎有无数温柔的手在爱抚着他。秦弼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景致似乎化成一片浓雾,全身冲动都如水流般涌向身下那处,终于把持不住,泄到了乐令体内。 就在这极致的一刻,他身下之人蓦地睁开双眼,目中透出一片冷厉清光,指尖一道真炁透入他背后要穴,将他点晕了过去。乐令坐起身来,扶住他慢慢倒下的身体,逆转功行,运用魔法吸尽了缠绕在他体内的魔气,与含在自己身中的,浓郁精醇的元精。 秦弼嘴角犹挂着一丝笑意,炽热的身体却已凉了几分。乐令将两人衣物换好,仔细感受着灵台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轻抚秦弼的面颊,感慨地将他抱入怀中:“这回你的心愿应当了了,我也不欠你什么了……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我且送你一段美梦吧。” 他将一段幻术送入秦弼脑中,而后收起星轨图,将秦弼抱出那座残破殿阁,放在路旁大石后,随手布下六仪阵为他防身。都布置好后,他才懒懒向虚空中问道:“宋师弟何时来的?方才顾不上招呼,劳你久等了。” 头顶传来宋崇明淡然中带着掩不去的骄傲的声音:“我久候师兄不至,所以寻来看看。那下方魔气充溢,连问道峰的秦师兄也受了伤,看来师兄你身体也未必无恙。我不占人便宜,你先运功驱魔,我为你护法。” 第43章 乐令玄关祖窍内还压制着那棵仙娥草的元灵,若能安心运功消化它自然是好,可眼前的宋崇明不是可信的人,就是运转道门功法也要担心他趁机偷袭,更不能用魔功了。 他又看了昏睡的秦弼一眼,激发六仪阵,将他的身形隐藏起来,才抬起头对着空中巨隼道:“宋师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知师弟是打算在这里动手,还是换个地方,我都愿意奉陪。” 空中传来一声短促而高亢的鸟鸣。那只比人还要大的鹰隼盘绕着落到了地上,鸟背上盘坐着一名高大俊朗的青年,唇角含着淡淡笑意,上下打谅乐令:“那座殿中魔气浓郁得我都不愿下去,想不到师兄竟毫发无损地从那里出来,还救了秦弼师兄。看来我对你的评价又要高几分了。” 乐令冷淡地点了点头:“此处没有外人,我堂兄也要过一阵子才能醒来,师弟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了。” 宋崇明仍旧盘坐在巨隼背上,并无起身的打算:“我方才还打算亲自抻量抻量师兄的本事,但既然你能自那座魔殿中全身而退,自然是有些过人的手段,我也可放心将事情托付于你。” 乐令抬手虚拦了一下:“师弟且慢,我没有掺合别人隐私的打算,你若发现了什么法宝材料只管自己去取,我不会出手争抢。” 宋崇明笃定地说道:“法宝师兄不感兴趣,与你性命相关的消息,师兄也不感兴趣么?”他笑了笑,主动将自己手中消息说了出来:“有人对我许诺,只要能杀了你,就能让我成为真传弟子……” 乐令仍是不为所动,只冷冷盯着他。宋崇明又问道:“我只是筑基初关,自然不算什么,金丹期的修士呢?师兄你只是筑基初关,若叫人堵上,只怕撑不到池师叔前来救援。你若肯随我去那处地宫,我自然要保证你一路平安,该要离开这洞天时又有池师叔护持你,不更安全么?” 乐令冷然笑道:“宋师弟想的果然周到。只是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若叫人杀了,你岂不就能当上真传弟子了?” 宋崇明笑容中透出一丝不屑:“一个真传弟子的位置我怎么会放在眼里。师兄你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我若听信人言杀了你,就是将一生的把柄送到别人手里,说不定还会叫人灭口。就算那人说的是真的,换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师父,宋某岂会干这样的蠢事。” 他处处透出高人一等的感觉,即使说到拜师,似乎也有种罗浮派无人堪为其师的狂傲。乐令微微摇头,只觉着这人对罗浮的态度倒有几分像他,可他原本差一步就可突破阳神关,自然看不上罗浮这几个真人,这个宋崇明又凭的什么?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引得他不由得往下深思。当初门内大比开始前,宋崇明仍是藉藉无名的外门弟子,门内大比上忽地大出风头,性情又变得如此狂妄,莫非……是被人夺了舍? 他这才头一次认真打量宋崇明。 是否夺舍不是肉眼看得出来的,他能看的出的只是此人根骨只算得中上,并非修道的上根利器。单凭此人的身份修为,也不像是能得到那只灵隼的模样,背后必定有些不只是机缘可解释的东西。 他忽然对宋崇明的提议生出了几分兴趣,问起了他叫自己同行的缘故:“宋师弟是想要叫我做什么?总要给个实话,我才敢随你走这一趟。” 宋崇明的双眼明亮如炬,闪着一丝势在必得的热切:“我知道这洞天中有一处藏宝地宫,只是其外有阵法防护,我又不能阵法,没法独自进去。只要师兄能解开阵法,待进去之后,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任师兄取用,我只取一尊玉俑即可。” 乐令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答道:“好。”若能从那件东西上看出宋崇明的来历,将来也多了一步可走的棋。 宋崇明笑道:“师兄真是痛快!我这秀儿飞得还不算慢,背上也足够坐两个人,师兄若不嫌弃,还请上来同乘。” 乐令不再和他客气,一步踏到灵隼背上,由着那隼破空而起,直飞到云端之上。四下里罡风横吹,如利刃般消磨着护体罡气,吹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前方的宋崇明却仍在若无其事地说笑,态度轻松自如,并没有特意运功护体。 乐令沉默地坐在他身后,听他讲着地宫路径和来历。 一个不过三十余岁的外门弟子竟对清元洞天中的秘地这样熟悉,若非背后有人指点,这是绝不可能的。 那只灵隼在空中飞翔许久,直到天色已透黑,才长鸣一声,向着一处山坡俯冲下去。落到地面之后,宋崇明便解开腰间灵兽袋,将那只灵隼收了进去,右手浮出一块半圆形的小镜,里面闪着点点亮光,似乎是地图。他举着那镜子向坡下走去,招呼乐令跟上:“我之前等候师兄时已经做下了记号,请师兄随我往下去。” 乐令随着他往山坡下走去,在林间绕了半宿圈子,终于走到了一丛枝条密密缠绕的荆条前。宋崇明指着那片荆条道:“就是这里了,按着地图所示,这里就该是地宫入口。” 乐令微微点头,静下心感受着此地灵气流转之势,从法宝囊中拿出了阵盘。他手中已积累了许多阵图,便将其中最高阶的九宫八卦阵图放在盘中,依九宫八卦之分镇住灵气变化。 眼前景色一虚,就要生出变化,乐令又自阴阳陟降盘中抽调五行八卦精气镇压住阵图。九宫八卦阵布下后,就连阵外的灵气也有种奇异的滞涩感,周围树影也渐渐虚幻,隐隐露出一片荒凉砂场。 宋崇明低声叫道:“亏得我找了师兄同来,原来这片树林已经是阵中了,这阵法看来就要破了。” 乐令手指点在阵图上,从阵纹所受的反噬之力感应着那阵眼所在。确定其位置之后,便叫宋崇明做打手苦力,挥剑向着阵眼方便劈去。 宋崇明的飞剑竟也是古韵悠然,宝光内敛,比他在门内大比时看到的那把还要好了几分,这等机缘真是令人羡慕。 他连劈了数剑,眼前虚幻树林彻底消失,露出一片荒芜石地。就在他们眼前不远处赫然便是一道刻在石地中的法阵,阵纹优美灵动,灵气流转。四周虽无灵石,却以导灵阵将地脉灵气导入,维持阵法不断运行。 宋崇明欣喜地看着乐令:“我之前也想用法宝击碎此阵,可是不论用什么手段,只要露出一丝攻击意图,这里就会化成一片幻阵,阵中更有无数妖兽攻击,若不是有……若不是我功力高,险些就被困死在里面了。” 乐令并没在意他的话,只是紧盯着那些阵纹,观察其纹路排列与联结方式。 一旁那个小导灵阵的刻画手法和线条,竟有些像他在秦家秘洞中看到的那个传送阵。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立刻又被更要紧的事代替。他试着从阴阳陟降盘中调出一道厚土精气送入阵纹中,感受其中灵气运转之势,而后以那道土行真气融合包裹住阵中灵气,一道道弥平阵纹,阻塞其灵气周转之道。 待其中完全感觉不到灵气,他便又叫了宋崇明出力,将那阵图从中斩成两半。 阵法破碎,那裂痕自阵中剑痕处向外不停蔓延,越裂越深,自裂隙中透出丝丝精纯灵气,比周围地面上还要浓厚一些。 宋崇明此时不用人指点,叫乐令退开几步,从法宝囊中掏出一道灵符向阵心处扔去。那道灵符沾到地面便轰然炸开,将本就破损的地面炸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缺口。 下方就是幽暗阴森的地宫。宋崇明贪婪地吸了一口灵气,神色却有些微妙复杂,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略停了一阵才道:“秦师兄,下面就是洞府主人藏宝之所,请吧。” 他纵身跃入洞中,乐令自然也跟在后头跃下,落入一片幽暗地宫中。宋崇明抢先从怀中掏出一粒明珠,照得地宫中一片光明,只向四周观察了一阵,便选定方向,头也不回地沿着一条小径走去。 乐令手握阵盘维持着九宫八卦阵,谨慎地跟在他身后随行。这路似乎是越走越靠近地下,周围寒气也越来越重,宋崇明将那粒明珠浮在前头照路,兜兜转转,终于走到了一处紧闭的石门外。 乐令又替他开启石门,露出一间雕梁画柱的大殿。殿中最为显眼处只摆着一具巨大石棺,四周还有许多青铜陪葬器物,四壁上绘着众仙宴乐图。 宋崇明直直往那座石棺处走去,乐令便紧跟在他身后,欲抢先看看那枚玉俑的来历。只是他越走就越觉着寒意渗人,周围精纯清澈的灵气中似乎有些异样气息。 他正要踏出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顿,手中阵盘猛地颤了起来,身后似有一股劲风吹过,吹得他寒毛直竖。 乐令全力运转九宫八卦阵,几步踏到宋崇明身旁,猛地按住了他正要抬起棺盖的手:“殿中另有东西保护,你先不要急着开棺!” 宋崇明目中一片贪婪之色,在明珠照映之下,面容几乎都有些扭曲:“这玉俑对我意义重大,只要拿了它,我就能帮……就能帮你去取别的法宝了。咱们两人是同道,师兄你先助我一臂之力,我一会儿自当回报。” 他抽出飞剑便向棺盖上劈去,乐令阻止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道棺盖裂成两半,露出其中一具俊美清雅,宛如活人的道人尸骨。那座石棺顶处还点着一盏青灯,灯心处一道幽暗白色火苗,其中烧的竟不是灯油,而是人的魂魄。 殿内寒气又重了几分。宋崇明已伸手去碰那尸身的脸,乐令回看了殿门处一眼,就打算先行撤出。剑光才动,他却觉眼前本来普普通通的大殿竟像是骤然宽广了千万倍,殿内似乎多了许多幽暗影子,都向着殿中这石棺处袭来。 一道似有实质的寒气已裹在了九宫八卦阵外,压得阵图微微颤动。 眼下就是想独自离开也不能了。他当机立断祭起星轨图隔绝内外,一道剑光瞬间亮起,斩向那具尸体头顶的魂灯。 魂灯中的火焰猛然亮起,烧得剑身几欲变形。宋崇明已小心翼翼地掰开了尸体的嘴唇,从中取出了一枚姆指大小的人形玉俑。 第44章 那枚玉俑一拿出来,原本像是沉睡着的道人尸体迅速干枯,魂灯中火焰摇曳着化作人形,顺着飞剑向乐令烧来。 外头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攻击他们,星轨图所化的所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漫天星斗都有些黯淡。乐令忙祭出炼魔紫雷,化作一片细碎朦胧的雷光向那焰心上罩去。 雷光落下之际,一柄长剑竟挡在灯焰上方,宋崇明终于恢复常态,严肃地喝道:“不可伤了这灯中魂魄,否则这座地宫就要塌陷了!” 一道充满诱人的死亡之意的剑光亮起,将宋崇明的长剑撩开。炼魔紫雷随着剑气散开而后重聚,终于裹到了那道魂魄上。尖利刺耳的啸声直穿入人脑海之中,那道魂焰也在雷光中拼命挣扎燃烧,欲烧穿紫雷。 “住手!”宋崇明的叫声在那尖啸衬托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一道澎湃剑光却自空中扬起,向着紫雷直劈下来。乐令心念一动,漫天明亮巨大的星斗便坠落下来,化成一张光网落向宋崇明头顶。 宋崇明收回剑光,挑破坠落的星网,目中掠过一道寒光:“好!原来秦师兄打算杀人夺宝。” 乐令冷笑一声,并不答言,灯芯外裹着的炼魔紫雷却猛然向内收缩。雷光中不停挣扎的魂魄已被消磨掉了一层,其表情和声音都极尽痛苦,似人非人的脸不停向雷网撞击。宋崇明看了一眼那魂焰,又扫了眼只余些许灰烬的空棺,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能令这样的人担忧的,自然不是一般的事。乐令冷笑着看向那具空棺:“秦师弟,你到现在还不说实话,别怪我收起星轨图了。这件法宝护你我两人护不住,护我一人性命未必不成。外头那些东西都奔着你手中玉俑来的,你最好别打让灯焰中这老鬼夺我舍的主意,不然你这副大好肉身将来不知又要归谁了!” 宋崇明愤怒地瞪着他:“你别胡闹,把这盏灯放下!若这地宫真塌下来了,你我都逃不出去!” 星轨图所化的空间摇荡得越发厉害,乐令身为法宝主人,自然能看到外头那些有形无质、极似幽魂之物是怎样发疯似地攻向他们的。宋崇明紧握飞剑盯着他手中魂灯,眼风不时地落到棺中,却不敢再动手。 乐令握紧魂灯,淡然看着他:“宋师弟,我撑不住多久了。你要么说出实话,咱们两人想法出去,要么别怪我把你留在这里当那尸首的替身。” “你!”宋崇明气得张口结舌,深吸了两口气才平静下来:“好,我都告诉你就是。你先把这魂灯放进棺材里,外头那些东西就不会再攻击我们,对……你亲手把灯放到里面,就放到原先那位置……” 他眼珠一丝不错地盯着那魂灯,催促乐令将其还归原处。乐令拿着灯向棺旁轻移了一步,玄关内阴阳陟降盘中已调出了一丝精纯阳气,悄然侵入紫雷之内。 那丝魂魄挣扎之势更为猛烈,然而阳气正是阴魂类的天然克星,它每挣扎一次,被削弱几分,眼看着那丝青白火焰已经薄了几分。 宋崇明那里已开始讲这石棺的来历:“石棺中的人就是这座洞天的主人明序道君,当年明序道君被西岳散人击杀,这座洞天也被损毁大半,不能独立于世外。其好友沧禹道君收集其残魂与肉身,将他尸身安置在了这座洞天中,欲制返魂丹令其复生。可后来沧禹道君也中途殒落……” 乐令的身子几乎已挨在了棺旁,左手魂灯悬在棺中,却始终差着一线不曾放下。他扫了一眼不知何时已被断龙石堵死的殿门,冷冷问道:“我没问这个,我只要知道那具玉俑有什么用,还有……”他的手又抬起来些,眼底一片嘲弄,将宋崇明满面紧张之色收入眼底。 “这殿里还有其他出口,或是传送阵。” “这座殿中的确还有一个出口,就在那块雕着妖蛟的石壁后。只要你放下魂灯,外头那些守殿妖灵就不会再袭击我们……”他绝口不提玉俑的功用,苦苦劝说乐令放下魂灯,身子却向后踏了一步。 “好。”这个字在空中响起之时,青铜灯芯白光一闪,其中燃烧的魂魄彻底熄灭,只剩一团紫色雷光在其上跃动,若不细看倒好像就是原本配着这灯座的焰心一般。 星轨图布下的空间蓦然打开,四下里既似魂魄又似元灵的妖物向他们二人猛扑了过来。宋崇明掌中一枚刚刚激发的乌光球被那些妖灵所侵,其中黑气随着灵气蹭过而暴涨了几分。凡触到那乌光球的灵气都被消融,在妖灵身上留下道道残痕。 “宋师弟准备得真是齐全,看来一个人就能对付这些怪物,那为兄就先行一步了。”乐令将青铜灯扔进法宝囊,点手送出一道纯阳真气裹在白玉剑外,身与剑合,化作一道白色流光向宋崇明指出的方向飞去。 “秦朗!你这个——”地面在魂灯熄灭时就已开始动摇,宋崇明破口大骂,一面应付妖灵,一面撑开一柄绯红纸伞护在头上,也随着乐令冲到了那堵墙前头。 乐令此时已经用土行精气堵塞护持墙壁的阵法,一剑劈开那道雕着怪蛟的墙,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他只得快步跟上,恨恨说道:“这座地宫深处清元洞天最底部,你下来时觉着浅近,其实离地面已有百丈了,除非有能辟开土石的法宝,根本就逃不出去……” 他恨得七窍生烟,只觉着这个姓秦的毫无正道修士的体统——一般人他那么极力劝说,又有那些妖灵佐证,不就该按着他的说法做了么?要是姓秦的老老实实地把炼魂灯放回去,躺进棺材里镇压殿内妖灵,他就能顺利把玉俑带回去,为他的朱绂姐姐重塑肉身了! 宋崇明死死盯着乐令的背影,恨不得以眼刀在他身上穿出两个洞来。然而乐令的身形骤然停顿,他也不由得跟着顿了一顿,这才忽然感觉到,此处说是偏殿,倒不如说是洞府更合适,山墙中虽嵌着一道铜门,却是锈迹斑斑,似乎早已锈死。这洞中更是寒冷无比,竟比在大殿中被妖灵侵体时还要冷了几分。 地宫震荡得更为厉害,他定神看去,殿内竟还有一片寒泉,泉水腾腾翻涌,仿佛下头有什么东西在搅动,马上就要钻出来似的。 难不成那里有什么危险?可身后那些妖灵就要赶上来了,他还要从前方那道石门出去,寻路到地面上去。就算再恨乐令坏了他的事,宋崇明此时也不得不压下怒气问了一句:“秦师兄,那池中有什么东西,难不成比后头追来那些更要命?” 岂止是要命,乐令失神地盯着池水后头叫他亲自用雷符劈坏的传送阵,心中只反复念着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池水不停翻涌,带起一片逼人寒气。乐令想起池中那条黑蛟,只恨不能倒退回大殿里,把宋崇明杀了扔进棺中,再顺着大门出去。只是此人奇遇频频,身上法宝众多,修为也不低,要杀只怕得费点力气…… 罢,还是想想怎么修复那座传送阵吧。 徐元应也给他讲过传送阵的原理,那座阵又不是真弄得支离破碎了,修修总还能有点儿希望吧?不管有没有,总比再和那些妖灵或是这只黑蛟打一场的强。他大步绕过灵池,往那道传送阵走去。 宋崇明也不管两人撕破了脸,也向那传送阵方向走去。然而才走到池边,一道水柱便呼啸着从池底拔起,如利刃般分开空中寒气,又带起更深一层寒冻之意,几乎将那些落下的水珠冻到他身上。 亏得他头顶还有天一伞遮蔽,不然真要被这寒气冻了个好歹了。宋崇明嫌恶地向洞壁处迈了一步,却发现那道冰寒水柱渐落,其中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头颅,其形若龙,而头上却只有两处低矮隆起,并不像龙角。 宋崇明看得入神,几乎已将乐令和那道传送阵忘到了脑后,专心想着如何收服这黑蛟做自己的宠物。那蛟身已半露出水面,一片血红,直落落地望向乐令所在,发出声声嘶吼。 乐令充耳不闻,收起手中阵盘,只凭着炼魔紫雷护身,细细观察着脚下阵纹,寻找当初被自己破坏之处。 那条黑蛟猛烈挣扎着想向乐令冲去,带起一室寒气和妖气威压,倒压得大殿中追来的妖灵安静了几分,不敢向它所在的方向逼近。宋崇明自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满意地笑了笑,收起杀伤力过强的乌光球,从法宝囊中掏出一条手指粗细的青色丝带,挥手祭到空中,向那黑蛟绑去。 黑蛟这才注意到他,前爪在水中一击,将无数寒冰与水气打向他。那些冰珠水箭被宋崇明头顶天一伞挡住,化作凡水落下,丝带却穿过水幕,直捆到了黑蛟身上。 宋崇明眼中精光闪动,从法宝囊中取出一枚刻满符纹的玉牌,扬手打向那黑蛟头上。那黑蛟对这东西一应不理,仍是盯着乐令所在方向,巨大身形渐渐褪化变小,化作一名头戴玉冠、玄色衣袍的俊美男子。他的五官深遂如削,威仪出众,只是一双眼睛殷红如血,其中满含着执着欲念。 “不走……回来……你……”他的声音仍和嘶吼一般,脸却木然如雕塑,带着满身锁链和那条丝带向传送阵方向撞去。这一回他已经能飞出水池,双足踏到池边地面上,向乐令远远伸出双手,挥袖送出一片寒风,欲将人卷回身边。 宋崇明动念指挥那块符牌印向他额头,心中默念咒语,那符牌上便闪现出一片金光,光芒落尽后,一个茶杯大小的圆形符纹便贴到黑蛟额头,犹如文绣一般。 他将一道神识送入其中,欲借着这符牌之力强行在黑蛟神魂中刻下烙印,将其变为自己的灵宠。然而念头潜入其中,他才愕然发现,那道金色符纹并没有嵌入黑蛟血肉中,却像被什么挡住一般,只是虚浮在上头。 那黑蛟却已抬手撕裂那条丝带,扯着满身锁链用力向乐令所在处走去,并不停将指挥寒冰和玄阴真水困人。 宋崇明不甘地抽出飞剑向黑蛟砍去,拼着断他一爪或是重伤了他,也要将此妖降伏。剑气纵横,黑蛟身上绑着的锁链却是在不经意间被砍出了几个缺口,火星迸射,黑蛟能活动的范围也比之前更大了几分。 他们两人打成一团时,乐令已找出了自己上回割裂的阵纹,小心地将厚土真气送入其中,弥平割出的纹路,而后以真炁透入阵中,试着激发此阵。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扯断一条锁链,仍向着他这方挣扎的黑蛟;和气势高涨,不收得灵宠誓不罢休的宋崇明,眼前情境就被一道白光屏蔽。传送了短短数息之后,白光再度亮起,黑暗的地宫山洞被微熹的晨光取代,他终于呼吸到了外头的空气。 乐令大步走出阵外,再度从阴阳陟降盘中调出土行精气,将秦家这处传送阵无声无息地堵塞。 ——反正那位宋师弟身怀奇术,自有逃生的法门,他也不必多事,打扰了人家收灵宠。 第45章 这座传送阵在秦家禁地中,他既然从那道传送阵出来,踏上了秦家的土地,自然也少不了惊动秦家的人。 好在他这一世本就姓秦,又成了罗浮掌门的亲传弟子,说出来的话在秦家就没人怀疑。跟着过来查看的一个族叔走了一趟,到秦家老祖面前说清在清元洞天遇险之事也就够了。 他还忧心忡忡地对秦老祖说:“那座地宫中不仅锁了一只妖蛟,还镇压了许多妖灵。幸亏那些东西没什么灵智,若真其中有生出灵智之物,能通过地宫中的传送阵出来,就不止是秦家一家之患,恐怕周围凡人和小些的世家也要受其祸害。” 秦老祖自打上回黑蛟之事出来,一直不再叫人去那座洞府查看,如今听了他的说法,更是心痛万分:“是我们秦家德薄,得了那座地宫数百年已经是天大的机缘了,从此不必再想此事。只要你与弼儿在罗浮好好修行,将来提携兄弟子侄,我秦家就能更兴旺。” 乐令体贴地安抚了他几句,便向众人告辞:“如今清元洞天仍在开放,我想再进去探探机缘,哪怕是借着里头的灵气修行几天也好。” 正事要紧,秦老祖不再多留,叫人将乐令送了出去。他驭剑到了那座石林之中,清元洞天的入口仍旧浮在虚空之中,却不似刚打开时那样清楚,而是只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虚影,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他正打算进入洞天,忽然想起宋崇明说过,还有个金丹宗师在洞天中等着杀他。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小心防备总无大过。再说,若是姓宋的没被压在地宫之下,还把那只黑蛟弄去当了灵宠,他们主宠一心对付他,可真有些难应付了。 这么想来,他就打消了立刻回去的念头,先将从地宫中带出的那盏魂灯拿了出来。灯心的魂魄已被炼魔紫雷和纯阳精气灼散,化作了劫灰,只余下黯淡的青铜灯身。 灯身上盘绕着饕餮纹与夔龙纹,古朴雅致,其上宝光隐现,的确是上古物件的模样。且能容纳魂魄,若他将一丝命魂留在其中,就算哪天不幸身死魂灭,没准还能靠灯中魂丝重生一回…… 还是别这么咒自己了。 他在石林中找了处僻静山洞,布下隐蔽阵法,便盘坐在洞中,将一缕真炁点到灯心处。那盏灯中禁制复杂,更隐隐有股吸力顺着那道元炁逼向他眉门,似乎要将他的三魂吸入。 乐令连忙将真炁撤出,撒手扔下魂灯,专心平定神魂。此物虽然有储存魂魄之效,但力量过于强大,这东西不是他这样的筑基修士可以用的,还是等他结了丹再试吧。他重新捡起平静得如同凡间器物的青铜灯座,放回了法宝囊中。 因那洞天中有金丹修士等着,他也懒得再回去,干脆在那座山洞中住下,借着四周浓郁的灵气闭关修行。 不分昼夜地修行了些日子,他布在洞外的护阵忽然被人触动。虽然法阵本身没有被攻击,但那两人散出的威势不凡,乐令便不敢安心修行,手指触上阵盘,借着阵法之力去看他们的行踪。 那两人修为都比他高,相貌虽然普通,眉目间却不经意便会透出一丝戾气,衣着形象也不像黄曾州修士。 其中一名眉发有些枯黄的男子便指着洞天入口道:“那人就在这洞天之中,此事便托付晋师了,只要杀得了他,事后我一定将长生脑与赤帝精奉上。” 另一名修士修为更高些,态度也极为倨傲,冷淡地答道:“不就是击杀个筑基修士,你已啰嗦几日了,再废话下去,我就连你一同杀了!” 那修士冷哼一声,一步跨过清元洞天入口。叮嘱他杀人的修士却没有同行,而是待他进入洞天后地冷笑一声,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此人召出飞剑之际,他忽然觉着身周灵气运转不大正常,似乎被什么镇压住一般,有股沉重滞涩之感。 他放出神识查探四周,方圆数里内,却只能感到洞天入口一处灵气波动不正常。可感觉不到不代表就正常,他的神识能探查到的距离好像比从前短了不少,连这片石林都不能出…… 一道幽幽咽咽的笛声不知从何而起,缠绵地钻入他耳中,诱得他心魂不定,身体也无意识地顺着那笛声扭动起来。只动了三五下,他就意识到自己正做着不该做的事,强自镇定下来,以法术放大声音,向周围喊道:“是哪位道友在这里戏弄贫道?我是何童州散修盟修士陈越,不知道友在哪位名师座下修行,咱们可以当面论一论交情?” 笛声响得越发温软缠绵,犹如枕间低喃,饶是陈越已筑成真种,身心无漏,也被诱得有些心中发痒,四下里寻找着吹笛人。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失去了离开之意,反而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笛声时断时续,如轻柔的羽毛一样落在他心尖上,撩拨得他越来越急切地想见到吹笛人。直走到一处石壁前,那道笛声蓦然停止,一道令人神醉目迷的美妙剑光蓦然亮起,挟着重重血影直落到他头顶。 陈越的肉身自头顶被劈为两半,肉身倒下时血液竟还没喷溅出来。乐令自防护阵后慢慢走出,右手向空中虚抓一抓,便将他的魂魄抓入手中,从中搜取到了两人的身份来历,以及他们进入清元洞天的目标。 那名进入洞天的修士应当就是宋崇明所说的那个要杀他的人。此事倒不妨和池师兄说一说,将水搅得再浑一点,对他没什么不好之处。 他踏入洞天之内,把金丹修士要到洞天内杀人之事告知池煦。 池煦与方咏二人一直守在洞口处,自然也见了那名才进去不久的修士,闻言便道:“那人看修为分明才筑基,难道是故意用法宝压制修为,好避过咱们的耳目进去杀人?” 这样的大事,又是自己的亲师弟说的,池煦便起进去追人。方咏却道:“慢来,师侄你不是早已进了洞天,怎么现在又从外面进来了?” 这事乐令已对秦家老祖说了,也就不怕再对这两人说一遍:“宋师弟要收那只灵宠,我劝不动他,只好先行一步。想来他收了灵宠就会出来了,不过他身上有地图,可能不会像我一样用到传送阵吧。” 方咏怀疑地看了他腰间法宝囊,当着池煦的面却又不便说什么,只拱手道:“那金丹修士之事便请师兄先去查证,我在这里守着洞口。” 池煦点了点头,命乐令留在方咏身边,自己驾起飞剑便冲入洞天中。 他这一去就再无音讯,方咏几次要去寻找,却又不能舍下守护洞天的任务,后来更紧张得有些坐立不安。乐令顶着方咏审讯般的目光,硬是留在他身旁苦修了十余日,直到洞天即将封闭之日,才施施然跨出洞外。 方咏也随他离开,将一道真炁打在洞口处,支持洞口开得更大。越来越多的人自洞府中出来,其中有满载而归的,也有身负重伤的,甚至有斗着法一起出来的,而其中最为夸张的却是在地宫中才与乐令分开的宋崇明。 他竟是骑在一头黑蛟上飞出来的。 那条黑蛟的身形过于巨大,险些通不过洞口,宋崇明不得不从黑蛟身上下来,让它化成人形出来。罗浮宗许多弟子都守在洞天出口处,等着乘坐法器一同回去,看到这条黑蛟皆是啧啧称羡。唯有乐令太阳穴隐隐抽痛,将身子紧缩在方咏后头,恨不得那两人都看不见自己。 宋崇明手中紧握着缠在黑蛟身上的银链,对试剑峰几名女修士玩笑道:“这算什么,不过是只妖蛟,又不听话。来日我弄一条龙作灵宠,再请诸位师妹共乘。” 这话还未说完,那黑蛟猛然化身蛟形,自人群后向乐令直扑过去,巨大的身子如绳索一般柔软地缠上,将他箍在怀中。乐令猝不及防,叫他缠了个正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又碍着围观之人太多不好下死手,只好叫宋崇明赶快收拾他的灵宠。 那几名试剑峰的美貌女修也都双目灼灼地盯着宋崇明,想看他如何收服灵宠。唯有方咏直直看向乐令,其脸上的神色越发古怪,带了几分了然与同情之色,仿佛明白了乐令怎么被排挤出洞天的。 方咏的同情很快就转给了宋崇明。 因为刚刚还在众人面前凭这妖蛟出了无限风头的宋崇明,此时却是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召回那黑蛟,就连扔过去的法宝都一时奈何不得它。乐令挣出一只手抵在蛟额上,干脆探入一丝真炁,打算直接拨动他下的禁制,叫那黑蛟老实从自己身上下去。 然而真气探入黑蛟灵台内,他却赫然发现,那里并没有被收服的灵宠该有的禁制,空空荡荡,仿佛正等着人征服一样。黑蛟血红的双眸盯视着他,其中饱含种种贪婪欲望,却唯独没有杀意,就连在抵挡宋崇明剑光时也一样不曾伤到他分毫。 乐令脑中转过许多念头,都如手中之沙一般快速流失,只留下许久前就已生出的,收服此蛟做灵宠的念头。他当机立断咬破指尖,逼出心头精血,在黑蛟额前一笔笔画下禁纹,同时将自己的一段神识打了进去。 血纹中流转着阵阵清光,兀然陷入黑蛟鳞甲之中,化作一片包含束缚之力的符纹刻入黑蛟魂魄之中。黑蛟的身体再度缩小,化作一名玉冠玄衣的俊美青年,双手牢牢扣在乐令身上,口中吐出一粒金光流转的妖丹,送到他面前。 被宋师侄骑出来的灵宠当着众人之面认了秦师侄为主……方咏刚觉着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从洞天内冲出来的一个人就让他觉着自己真的见证了大事——池煦衣衫破烂、脸上满是伤痕,手中还抱着一具尸首。 乐令还有问道峰弟子的自觉,忙收下那粒妖丹,拖着死不肯离开他身上的黑蛟,冲到了池煦面前:“池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你手中的是……” 他低头细看,那尸身竟是他的熟人,这一趟唯一与他同来的步虚峰弟子,司邺。那人是随意杀人,还是把司邺当成他了?云铮只是对他一人有杀意,不可能随意叫人杀掌门一脉的人啊? 池煦面无表情,一身雍容如王公贵胄的风采早已不再,见到乐令后才开口说了一句:“不要紧,那人我已经杀了,司师弟他……”乐令连忙扶住他,想要接过司邺的尸体,无奈身上缠了个黑蛟,手伸出去也够不到那具尸身。 池煦揽紧尸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可惜那名修士已死了,但散修盟的金丹宗师残杀我罗浮筑基弟子,我身为内门长老,不能不去替弟子讨个公道。” 场中原本因为宋崇明与乐令争夺灵宠而等着看好戏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不敢惊扰池煦。一同去试炼的散修和世家子弟各自散去,罗浮众弟子皆沉默地上了池煦备下的飞舟,一同回归本门。 他们回归山门时,自有各峰金丹长老前来迎接。众弟子沉默地走下飞舟,正欲回到本峰休息,山门处却有个小阵蓦然开启,将这些人困于阵中。四周空中流动着道道清光,其上却隐隐有一丝黑气流转。 明性峰一名修士看着那道黑气,失口道:“有魔气,难道这些弟子在清元洞天中碰到了魔修?”他肃然说道:“只怕有人不慎受了魔气沾染,或是被魔修下了禁制,意图侵染罗浮。此事必须小心处置,各位师兄,此事咱们必须上报掌门,交由刑堂处置!” 第46章 池煦踏前一步,对那些人说道:“我步虚峰弟子被何童州金丹修士无故残杀,此事也须上报掌门真人。请各位师兄安抚这些弟子,我与谭师兄同上步虚峰。” 那明性峰的修士皱眉道:“师弟才入金丹,境界未稳,说不定已被魔修下了禁制而不自知。且你手中抱着的那具尸身说不定是魔修故意留下……” 池煦眉间拧出一抹深深竖痕:“我与方师兄带队入清元洞天,又亲手杀了那名散修,带回了司师侄的尸身,岂能不亲自向掌门真人禀报?这样大的事,不是你要拦就能把我拦在这儿的。” 被池煦唤作谭师兄的谭毅道:“我与池师弟相识多年,你一向脾气温和,今日却这样反常,难说不是魔气侵扰之故。万一你觐见掌门时出了什么岔子,谁能承担这责任?” 他们两人针锋相对,一旁的几名金丹修士不好袖手旁观,纷纷劝解。试剑峰的女修齐如意看不下这群别别扭扭的男人,干脆自己驭剑飞往步虚峰,先将此事报上,请掌门景虚真人裁断。 景虚真人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一沉,放下手中玉简,吩咐齐如意传自己的命令,将所有弟子带往悟法峰,连谭毅这几个出来迎接他们的金丹弟子一起过去作证,请刑堂长老尹筑处置此事。 既然是掌门之命,一众弟子再不争论,各驾剑光随着齐如意飞往刑堂。 尹长老依然是一副半睡不醒的邋遢模样,见众人进来也只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不就是有点魔气,也值得两个金丹宗师吵成这样,当着弟子的面,还要不要脸面了?池煦,你先将司邺的尸首给我看看,早些让他入土为安,别在这儿晾着。” 池煦默默将人抱了过去,尹筑掌中浮起一枚晶珠,在他们两人身上照过一遍,头也不抬地吩咐:“去吧。人眼看得不准,这法宝是专门炼来鉴别魔修的,若再不准,我这刑堂长老的位置就不必坐了。” 谭毅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在一旁低声说道:“池师弟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我岂能信不过。只是上回收徒法会上不就有魔修装作投师的散修想混入罗浮?我也是担忧再有这样的事。” 池煦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抱起司邺离开刑堂。尹长老目送池煦离开,打眼扫了一回下头站着的修士,目光忽然亮了亮,招手叫乐令过去:“怎么又见着你了?按说你们这些刚入门的弟子就是闯了点什么祸也轮不到我来办,你倒是每次都捡着大事往上撞。” 乐令拖着身后的黑蛟上前行礼,尹筑还特地看了黑蛟两眼:“好灵宠,也是清元洞天弄来的?这看着倒像看守洞府的妖灵,能被你收服倒真不容易,以后可要好生养着,别饿瘦了它。” 他拿出那枚精珠在乐令身上照了一圈,顺便照了照黑蛟,“唔”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说道:“这蛟灵台有些不清明,不过畜类也难免如此。你去道藏楼借本《想尔经》,每天念诵,帮他涤荡灵台,开启灵智。” 乐令敛衽为礼,谢过了尹筑,拖着那条黑蛟往人群后走去。一旁的谭毅却忽然说道:“秦师侄是在何处找到的这条黑蛟,可还找到了别的什么?” 乐令答道:“是在清元洞天入口处遇见的,当时此蛟硬缠在我身上,我一时胆怯,怕被它吃了,只好收了它做灵宠。” “哦?在清元洞天入口处?师侄的运道真好,才入洞天便得灵宠,我当初进入洞天时,可是记得入口处空荡荡连根灵草也没有啊。” 方咏连忙替他分说:“这黑蛟是宋崇明宋师侄从洞天中带出来的,到了外头不知怎地就缠上了秦师侄,宋师侄也招呼它不动,秦师侄才在它头上画下令咒符文,将它收为灵宠的。” 黑蛟还配合地说了声:“我要他……” 它声如雷鸣,直透入人脑海。尹筑听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蛟倒有灵性,看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谭毅你也不必和个才入门几天的娃娃较劲儿。” 乐令依言退到众人身后,看着尹筑挨个儿试过了弟子,直试到秦弼的时候,那枚精珠中却忽地掠过一丝阴影。尹筑“咦”了一声,神色倒是凝重了几分,直接把秦弼抓到手中,上上下下地照了一回,而后沉着脸扯下他腰间法宝囊,将其中禁制破开,里头的物事倒了一地。 一株大半干枯萎缩,却还带着丝丝鲜血的青茎黄花灵草赫然压在许多法宝和盛药草用的玉盒上头。秦弼垂下头看了一眼那株断草,提也没提乐令的事,坦然看着尹筑的双眼:“这是给商师兄治伤的灵草。家师吩咐我取这草入药,我将其砍断之后,自然就装起来了。” 此言一出,就连尹筑都有些惊讶,追问了一句:“这是你师父秦真人让你取的?他当时是怎么吩咐你的?” 问道峰那名金丹修士也失口叫道:“你是不是认错了,秦真人怎会让你取这种魔草?” 秦弼这才觉出有些不对,但这东西是他遵师命取的,哪怕是取错了,也不过是挨一顿训,因此便将前因后果一一讲来: “的确是师父要我取的。就在去清元洞天之前,师父将我召到陵阳殿,指点我到洞天中一处殿阁下方去取一株万年灵草。我依着图寻去,发现那殿阁所在处只余一片残垣断壁,地面上露着一处地穴,下面便长着这草。” 尹筑眯着眼听了许多,忽然插嘴问道:“你师父可给你讲了这草的模样?那地方还有别的草么?” 秦弼摇了摇头:“师父没说模样,但我照着地图找过去,就只剩那片残殿了。那地穴中还有许多和这株一样的灵草,只是都小得多,我以为万年灵草应当长得比一般药草高些,就取了这株。后来又怕这草汁流出过多,药效不足,就取了些年份少的。” 尹筑听到一半儿,就叫身旁弟子捡起那些玉盒,打开一一看过,淡淡问了一句:“那座殿内都是这样仙娥草?” 殿中几名金丹修士甚至筑基修士都变了颜色,唯有宋崇明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笑意,瞟了乐令一眼。 秦弼点了点头,叹息道:“原来这叫仙娥草,名字倒好……难不成我采错了,这株不是万年仙娥草,而是被魔气侵染才长得这么大?这、商师兄还等着这草入药呢……” 他脸色骤变,又是焦急又是悔恨。尹筑笑了笑,叫他先站下去,又叫了剩下的人上去一一验过,最后吩咐道:“既然不是有魔修作祟,你们也就不必在我这儿耗着了,我也看得出你们都不愿意在这儿呆着。” 尹筑扣下秦弼,命众人各自散去。宋崇明倒是特地走迟了一步,悄声问乐令:“若是有人知道秦师兄你也曾在那座残殿里,今天的事说不定还要有些变化吧?” 乐令也朝他笑了一笑:“好说,地宫中的事我也没给师弟捅出去,连身上这个——”又指了指黑蛟,仿佛施了多少恩与他一般:“我也替师弟接下来了,免得牵扯出师弟那块玉俑。不过这是我做师兄的本份,宋师弟就不必谢我了。” 他也不看宋崇明愤怒得微微扭曲的脸庞,转身驭剑向步虚峰飞去。只怕尹长老回头就要找上秦休……这么好的热闹,可不容他错过。 他先去找到池煦,随他安葬了司邺,又安慰了他几句,才回到自家洞府。 回到洞府时,两名杂役弟子被挂在他身上的黑蛟吓了一跳,以为他已有资格收徒,带了个弟子回业。待知道那只黑蛟是他新收的灵宠,才收了收心中讶异,转而羡慕起他的好运来——这般听话忠诚的高阶灵宠,可不是一般人能弄来的。 乐令可是一点没觉着黑蛟听话,光看它这缠人劲儿就够愁得慌了。 他将洞门闭锁,一道真炁打入黑蛟脑中禁制,叫它化作原形盘绕在蒲团边,自己静下心神,连接云铮元神中那颗魔种,透过他的耳目探听秦休那边的动静。 尹长老果然将此事递到了掌门面前,不顾面子地请了各峰首座到刑堂相见。连掌门景虚真人也一并过去,五位真人一位真君围坐堂上,而堂下站着的便是尹长老特地扣了下来的秦弼。 这个傻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仙娥草是什么,一力辩称是自己认错了药草,不关他师父的事。 堂上众人都或明或暗地在看着秦休,秦休却在堂上一语不发,冷冷看着秦弼。待秦弼将此事从头到尾重述一遍,尹筑才含笑问道:“秦弼不知道仙娥草是什么,秦师弟也不知道么?本来若只是小孩子不懂事拿错了东西,我也不必特地叫掌门和各位首座来看,可秦弼方才说的话各位也听到了,我罗浮派的真人竟要用魔草炼丹,这些事说出去,罗浮的声誉何在!” 他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眉目微敛,一身逼人的戾气便浮现出来,与平日判若两人。就连堂上几名真人都有些不适,云铮的师父洞渊真君也忍不住说了一句:“秦休也还不过两百余岁,知道什么?再说,秦弼是凭着地图寻药,万一他认错了地方呢?尹师侄这么疾言厉色,是把我徒儿的道侣当作了魔修之流么?当初他们两人还亲手杀了幽藏宗那老魔呢!” 秦休只垂下眼,冷冷问秦弼:“我吩咐你取的分明是金鸾草,你不识药就罢了,怎么连地图都不会看?你看到那残殿与我图上画的不同,殿内又满是魔气,为何不确认地方,反而胡乱取药?” 他的声音虽还和平常一样平淡,其中却着实夹杂了几分威势,吓得秦弼面色青白,讷讷不敢答话。 志心峰的玉匮真人向来爱和稀泥,看到洞渊真君也有意偏袒秦休,便替他向尹筑讲起情来:“这不过是小辈一时看错了草药,不算什么大事。秦师弟是亲手杀了魔修元神真人的,或许有魔修与他结仇,借此陷害他呢?” 他也不过顺口胡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都说出来了。秦休自然不会感激他为自己解围,仍是一副问心无愧正大光明的模样端坐椅上。秦弼在下头羞愧得脸都红透了,只是堂上各位长辈在说话,没有他请罪的作地,只得硬生生站在原地。 乐令看着秦弼可怜兮兮的模样,嘴角透出一丝笑意,低声自语道:“这也算帮你一回,但愿你以后有心,不要拖我的后腿吧。” 他心念微动,殿内的云铮便自洞渊真君身后起来,对尹筑说道:“这草是我让秦弼取的。我之前见商略受了伤,秦师兄每日担忧他不能恢复,就想以此草为他炼制丹药、温养元神。此事是我所为,我愿意领罚……” 他悄悄给秦弼递了个眼风,然后低垂着头站到了洞渊真君面前,请他责罚。尹筑冷冷一笑,一身懈怠都似化作锐利剑锋,随着一举一动流淌出来。 他正欲说话,景虚真人却忽然开口:“云师弟也是因为爱护弟子才出此下策,咱们都是有弟子的人,有什么不能体谅的?但仙娥草毕竟是魔草,吸人精血成长,不是罗浮该用的东西。商略身上有伤,我也一样着急,但此草还是要销毁,我再叫人去外面为他寻药就是。” 洞渊真君被弟子出来认罪之事噎得一口气上不来,狠狠瞪着云铮,直到景虚真人代尹筑宣告:“云师弟虽说是爱护弟子,这件事却也确实做错了,便罚在林钟峰面壁百年。至于秦弼,他懂什么,不值得小题大作,师弟回去好生教导就是了。” 云铮坦荡荡地认了错,准备去林钟峰面壁思过。洞渊真君愤然甩袖离开,临去之前狠狠瞪了秦休一眼。 出了门之后,他才恨点不成钢地指着云铮:“这件事本就没你半点关系,你争着认什么罪?这下好了,他姓秦的装圣人,我们明性峰倒让人泼上了脏水,你还要去偏峰面壁——那里灵力稀薄,耽误了你的功行怎么办?” 云铮也有些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出去认下这罪名。然而听到师父责骂时,他心里又恍惚觉着,他与秦休已然合籍,两人便为一体,为了秦休背下罪名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他也就这么对师父说了:“秦师兄当时处境不好,我为他分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心里自然记着我的情份。不过面壁百年,我已是元神真人,有千余年寿元,不怕耽搁这么点日子。” 洞渊真君愤愤然将他带回了明性峰,乐令也终于睁开双眼,欣然低笑了起来:云铮的修为进境越慢,他完全得到云铮的时间就越早。而秦弼对云铮越信任、越愧疚、越无防备,在被云铮暗算时,那份凄惨和悔恨想必也就越美味。 他心中快活,就连黑蛟烦躁地缠到他身上都不在意,反而轻轻抚着它的头道:“你以后是我的灵宠,总该有个名字。你鳞甲乌黑如墨,我便叫你湛墨,如何?” 黑蛟将头抵在他脸上,低低嘶吼了一声。 第47章 修行之人寒暑不侵,但洞里多了个遍体寒凉的黑蛟,还时不时往他身上挂,乐令也乐于借他的身体乘凉。 这妖物既然能化出人形,自然也该能随意变化大小。乐令扳过他巨大的头颅,凝视着那双血红竖瞳问道:“你能听得懂我的话么?” 黑蛟的尾巴在地上甩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伸出细长分叉的舌尖向他脸上舔去。乐令素性好洁,眉头一皱,抓住了那疾若闪电的舌尖,严厉地喝道:“说人话!” 湛墨不满地长啸一声,将身子盘绕上去,巨口开合,如雷震一般嘶吼道:“我的……舔……舔……” 这灵智不足,又不听话,还这么缠人——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将阴魔送入黑蛟内了。无奈蛟已牵回洞中,想放了都难,只好想法办开启其灵智,让他成为能看护洞府的合格灵兽。 他的前主人是怎么受得了他,还把他养出人形来的?莫不是因为之前把妖丹给了自己,法力不足才会让灵智变低?乐令以手撑额,无奈地放开了那条鲜红长舌,将从法宝囊中取出湛墨奉上的妖丹,塞入了他口中。 湛墨吞下妖丹后便化作人形,却是继续赖在他身上,冰凉的肌肤和仿佛带着水汽的清凉衣袍紧紧贴着他,往他衣袍之间探去。一双血红妖目中饱含急切的欲念,似乎要把他吞吃入腹。 看来法力和灵智无关。 乐令被他缠人的行为闹得忍无可忍,挣出手来按在湛墨额头,指尖一点真炁透出,在他额头写了个“唵”字。这是降三世明王真言的头一个字,明王之力擅能镇压妖魔,他上回在莲华宗借宿时向一名上师学到的。虽然他与和尚关系不好,该学的东西也学要几手,当初对付魔修时不好意思用,对这不听话的灵宠正好用上此物。 他双手结降三世大印,口中吐出一个佛门种子字,打到湛墨额头,将他眼中血色镇压下去,露出了一丝从未见过的澄澈乌光。 湛墨忽然口吐人言,不是那种近似嘶吼的妖语,而是凡人似的正常声音:“我想要你,你只能属于我。” 这声音威严而沉郁,他深刻俊美的面容也有了一丝活气,不再似那种泥塑木雕般的模样。两人的身形纠缠在一起,紧紧压在冰冷光洁青石上,湛墨的头俯下去,一口咬向他颈间。覆在上头的护体罡气在黑蛟利齿下散碎,让他毫无阻隔地尝到柔嫩温软的肌嫩。 乐令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脑中满是忧思。 看来这蛟在别人养时也不大正常。许是前主人死后被人锁在那座洞府中不知几千几万年,被寒池消磨了灵性,这种自高自大、不知上下的性格才磨掉了些。 可不能用佛法道法镇压他身上的妖气和心魔了,万一恢复从前那样的性情……那还不如养个傻妖怪呢。 乐令强挣出一只手来按到湛墨额前,将自身神识透进一丝,挑动他体内禁制,将他重新化为蛟形,压制在洞府深处。他摇动着盘曲的蛟身高声嘶吼,极力想挣脱禁制,继续方才的行为。然而他眼中那丝清明乌光并没能持续太久,随着他强烈的挣扎渐渐消失,重新化作一片血色。 乐令这才长吐了一口气,抚着湛墨光滑冰冷的鳞片道:“我也不强求你懂人事了,别再像刚才一样发疯就好。” 他捡起蒲团摆好,欲打坐又怕湛墨挣脱禁制,扰得他走火入魔;欲出门,看着不停挣扎着,执着地抬起头向他蹭来的黑蛟,又不放心。权衡了一阵,他便悄然将一身道法转为魔功,用了自己最熟悉的御兽之法,一点真炁送入湛墨体内,调动他的精元真炁,将他化作一条衣带长短,缠到了自己右臂上。 湛墨挨着了他的身子,也就不再挣扎,顺着他的袖子从肩头直绕到了手腕上,不细看的话倒像是什么饰物。一条细长分岔的蛇舌自口中吐出,在乐令手腕和掌心处扫来扫去。 虽然还是不脱妖态,比不得人家正式的灵宠,乐令就已十分知足了,带着他出了洞府,直往悟法峰道藏楼去。 徐元应依旧守在道藏楼看书,见他过去便骂道:“你怎么才来我这里?我算好了清元洞天关闭的日子,足足在这儿等了你一天!” 乐令连忙道歉,装出一副哀戚神色,把从洞天中回来时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司师兄在洞天中被人杀害,我堂兄又误采魔草,害得云真人被罚面壁百年。我心里装着这两件事,一时有些昏头,所以今日才过来。” 徐元应也叹了叹气:“司邺是个好孩子,他入问道峰也才八十年,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呢?我听说池煦要去何童州替他报仇,此事也十分艰险,这孩子真是……” 乐令反过来劝他:“池师兄已结了金丹,何童州又没有咱们罗浮这样的大门派,能有几个金丹修士?那个来惹事的已被他当场格杀了,可见他的修为不弱于人,再加上他的身份,散修联盟的人也不敢不给他个交待。” 徐元应脸色难得有些愁苦:“金丹修士这样不要面皮,对筑基修士下手,根本就不可能是那人一时兴起。何况他怎么就能确定那人在清元洞天?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咱们这步虚峰……嘿嘿,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正道名门和他们魔修也没多少区别,只是做事更隐蔽些,更要面子。不像他们,谁法力高,谁讨师父欢心,就能光明正大奴役别人,杀几个同门也无人管束。 不过这样九转十八弯的,他们不嫌累么? 乐令陪着徐元应叹了一阵,待他打起了点精神,便把臂膀上那条黑蛟给他看了一眼:“这条黑蛟还是宋师弟辛苦自洞天中带给我的,可是性情有些过于黏人,咱们楼中可有什么驯养灵兽的书,能让我为他重塑性情?” 徐元应两指捏着湛墨颈项,压制住他咬人的动作,脸上微带了丝笑意:“好灵蛟,本来早该化龙了,不过被人硬压了灵智和修为。你若替它恢复修为,将来遇上什么敌人也不必怕了。” 他起身去架上拿了一块玉简,到桌前拿空白玉简拓印了,递到乐令手中:“这块是《想尔经》,每天早晚为它讲几遍,再以真炁洗炼其经脉,它就能早开灵智,做你的助力。” 乐令下意识地摇头:“能不能不开灵智,他的性子实在缠人,我方才以佛问真种替他清心,结果他就……” 这么丢脸的事他都要说不下去了,徐元应却毫不在意地说道:“缠人不是好事么?比千辛万苦收个灵宠,人家不愿跟你,想方设法地阴死你可强多了。这灵宠不能惯着,比如平常吃东西,喂些普通兽肉就好,别非要给灵兽的,也别给它太多灵药灵草……你是它的主人,有禁制压制,怎么还能管不住他呢?” 乐令白挨了一顿骂,也没寻出替黑蛟另塑性情的法子。徐元应又替他印了一块专讲如何饲养灵兽的玉简,叫他按着简中所写替它喂食洗澡,三五不时还要买灵兽丹饲喂。 想不到养个蛟竟比养人还麻烦。乐令被徐元应数落得有些发懵,收起玉简,挎着湛墨,不知不觉就驭剑往山门处走去。 下山路上,他见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清俊身影,神智才一下子回到脑中,远远便高声招呼道:“池师兄,你去哪里?” 池煦并未做平常的打扮,而是穿了一袭鱼肚白的轻薄道袍,素雅沉静,站在一柄银光闪烁的飞剑上,飞行速度并不算快。 听到乐令的呼声,他才转回头来,怅然招呼了一声:“秦师弟,我要出门历练一趟,你这些日子没事不要出门,等周师侄和孔师侄他们回来后,也替我管束他们一下,就让他们在本峰清修就是。” 乐令自然知道他是为什么出去的,连忙问道:“此事师兄可报与师父知道了?何童州与我黄曾州相隔这么远,只你独自去那里讨还公道,万一叫人害了怎么办?” 池煦目中闪过一道寒光,故作平静地说道:“你年纪还小,不要管这种事。我只是去查问此事的,不是去跟人拼命,怎么会出事?你好生跟着徐师兄学阵法,没事不要接近明性峰和问道峰的人……” 他说着说着才想起乐令和秦弼的关系,又补了一句:“你堂兄听说被秦真人罚了五十年禁闭,你过去也见不着他的。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他的飞剑蓦然化作一道银光,划破长空。乐令并没追上去,而是按着自己的计划到了山下坊市,先买了个灵兽袋,又去后山捉了只山猪一并带回洞中。 湛墨化形为小蛟后,张开嘴只能含下半个猪蹄,但他牙口甚利,一口咬下猪蹄,大口连骨头一并嚼碎了咽下。乐令就在一旁打坐,任它自己伸着头颈一口口慢慢吃。 这样一来,湛墨终于不想吃他了。 可还有一样麻烦,就是湛墨吃东西时,身子也是紧缠在他胳膊上的,因此吃到后头那猪离得远了,它就会带着乐令的胳膊一起去够肉吃,带得他一时一动,没法安心修行。 第48章 “自从铮儿与秦休合籍,就没出过一件好事。”洞渊真君将云铮送至林钟峰面壁,回到太常殿便沉下脸,背着手在殿中踱来踱去:“朱陵老儿倒是养得好徒弟,勾得铮儿一头栽向他……这不争气的……” 他在殿里骂问道峰师徒之时,朱陵真人也在数落他的徒弟:“洞渊老儿不长脑子,教出来的弟子也一样的傻。采摘魔草入药之事怎能承认?若不是明性峰的人胡搅蛮缠,怎么会翻出此事来?现在倒弄得倒好像他们与此事全然无染,云铮纯粹为你背了黑锅似的——” 秦休面色淡淡,一语不发地束手听训。朱陵真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凌厉地扫向秦休:“商略的事你不必再管了。有为师在,要堆出多少金丹修士撑门面都没问题,关键是你的修为要早些上来。五行精气有着落了吗?别成日和云铮在一起,自己修行都不顾了。” 秦休眉头微皱,终于露出一丝不悦:“我本是托散修联盟的人去搜集了,可是池煦已动身去了何童州,我暂时不好与那边联系,怕是要等上一阵子再问了。” 朱陵真君冷哼一声:“若现在就叫人去散修联盟,不过问一下那个内门弟子的死也不合适了。一个筑基弟子而已,池煦小儿倒当作正事来办,焉知不是普通的仇杀。” 秦休眉间竖纹蓦然展开,抬起眼看着朱陵真君:“有金丹修士杀人之事是秦朗告知池煦的,他才能当场抓着那人。我叫秦朗来问一声罢。” 朱陵真君摇头道:“问道峰麻烦已不少了,你不要见他,免得池煦在外头出了事,景虚盯上咱们问道峰……他若自己来见你,倒可以见见。” 待朱陵真君离开后,秦休抚着手腕自语道:“自然是他来见我。”他自大殿中缓缓步出,吩咐守在门外的弟子:“你去替秦弼送些东西,顺便告诉他,想见什么人也可以偶尔传讯叫来探望。” 那名弟子退下之后,他微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召出飞剑向林钟峰飞去——不论如何,云铮当时也算解了他的围,他不能不去看云铮,更不能叫他们师徒与他离了心。 秦弼后来倒是送了两封书信给乐令,却一个字也没提让他去问道峰探望的事。清元洞天残殿中那次相会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不仅是记得其间那种消魂蚀骨的滋味,更是记得乐令当时说他是被魔气所迷,将来一定要后悔。 那不是情意所至时会说的话。当时他失去理智并没有多想,如今想来,那其实是明明白白的规劝和拒绝。他醒来时更是身处路边乱石之间,若堂弟对他也有那样的情份,怎么会扔下他一个人? 想得清楚了,他就更加后悔,甚至有些害怕,怕他们两人再见面的时候,会从堂弟脸上看到冷漠或是恨意…… 他的迟疑和胆怯,倒把秦休给坑苦了。他一直等着乐令去见秦弼时到陵阳殿拜见他,无奈秦弼一直不曾叫人来,乐令也不愿再凑上去,数十年间竟一步不曾踏上问道峰。 池煦也一直没回来。 虽然各峰弟子出去历练数十百年都是常事,但池煦一向被景虚真人当作继承人培养,偶尔出门历练也多是几年就能回来,这样一去三十年,还一点消息也不透回来的情形,却是前所未有。 就连乐令心思都有些活动,担心池煦在外头出了什么事。 若池煦真出了事,他身为掌门唯一的嫡传弟子,距离罗浮掌门之位倒又更近了一步。虽然他也没兴致管这些人,但有了这个身份,要为难秦休就更方便些。早早把秦休杀了、把云铮制成傀儡,他也好回早些给师尊一个交代,然后回幽藏宗TJ弟子,承继道统。 他关在洞府里胡思乱想时,掌门景虚真人就派人来上门叫他了。 乐令的洞府外早已换上了他自己炼制的阵法,不仅防御力强,还有隐蔽洞府的功效,功力低些的人在门外是找不到洞府大门的。而替他看守洞府的那两名杂役弟子,一个晋入了化气期,被提为外门弟子,进了悟法峰修行;另一个则因年纪大了,又晋级无望,就拿了些金银之物回到俗世生活。 那名弟子虽也是筑基初关修为,却不通阵法,连他的洞府大门也没找到,只得在外头高喊。乐令透过阵眼听到,忙起身打开洞门,含笑问道:“不知这位师弟有何贵干?” 三十余年间,他的外表彻底长成了青年模样,身姿挺拔萧肃,五官也越发鲜明清艳,如同画出来的一般。他的修为也增长了许多,玄关中凝结那粒真种已养出了丹气,只是还未能完全敛藏,透过毛孔隐隐散发,身周时刻都是灵气萦绕。 这样随意地站在洞门处,风姿气度就像上洞真仙一般。 那名弟子欣羡得移不开眼睛,乐令叫了他两回才回过神来,蓦然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说道:“秦师兄,掌门真人有请。” 乐令随着他进入云笈殿,向景虚真人见过礼,那名弟子便自退下离开,留他们师徒二人单独相对。 景虚真人的脸色不大好,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上也添了几道阴影,看到乐令只勉强一笑,和从前那副神采飞扬、爽朗豪迈的模样相差极大。就连他眉心印堂处都隐隐有丝晦暗,看得乐令眉头微皱,忙低下头掩饰神色。 景虚真人叫他在下首坐了,慢慢问起他这些日子修行的进度,待知道他已凝出丹气后,便鼓励地笑了笑:“你修行进度之快,放眼罗浮都是极难得的,以后也要再接再励,争取早日结丹。” 乐令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下来。景虚真人强提精神看向他腰间,关切地问了一句:“你那只黑蛟如今养得怎么样了?” 乐令忙着湛墨从灵兽袋中取出,两手抓着,递与景虚真人。他在乐令手中不停扭动身体,挣扎着要把首尾两端缠在乐令臂膀上,不时发出声声不满的嘶吼。 景虚真人微眯起眼,盯着拼命往乐令身上缠去的黑蛟看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你这蛟虽然灵性差些,也没什么天赋法术,但活了万年,积累的修为总不会弱于人修的金丹宗师。若能配合得好了,与人斗法时自能发挥出更强的力量,比你池师兄应当也差不多少。” 乐令拉下湛墨,将他的身子叠了几圈握在手中,低头谦虚道:“我怎能和池师兄相比。”迟疑了一下,又带着几分期盼神色问道:“师父,池师兄是不是要回来了?我也许久没见到池师兄,希望能好生给他接风洗尘……” 景虚真人扫了他一眼,神色更黯淡了几分,低叹了一声。乐令闻弦歌而知雅意,忙调整了下眉头嘴角的位置,焦急地问道:“师父,莫不是池师兄出了什么事?” 景虚真人终于开口说了正事:“今天一早,我忽然心血来潮,排卦算了一算,却算出你师兄正逢应爻入墓,怕是出了大岔子。虽然短期之内不会有大事,但若拖得久了,只怕那点生机就要断绝……” 原来找他来,是为看他有没有能力去救池煦?亏他还美美地想着景虚真人要把他当未来掌门培养呢。乐令不动声色,起身跪倒在地,诚挚地恳求道:“师父可知道池师兄的下落?我……我现在有了这只黑蛟,有他相助,一定能把池师兄救出来……” 景虚真人玉雕似的手掌在空中挥了一挥,脸上挂起了一丝真心笑意:“好孩子,我就知道你的心性好、讲情谊。你和池煦是咱们问道峰仅有的真传弟子,情份自然不同,你去救他我也放心。” 乐令自然顺情说好话,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能将池煦带回。 景虚真人步下玉阶,亲手将乐令扶了起来,殷殷托付道:“你师兄自散修联盟出去,就一直寻找收买那卢令——就是那名丹宗师之人的下落,在何童、文举等地搜索,后来就失了联络……” 他忧心忡忡地点着眉心,将池煦的行程都告诉了乐令,又将自己才卜的结果也说了出来:“你师兄应在北方坎之地,应有水难,那只黑蛟正可派上用场。我再送你一件可辟水辟寒的仙衣和一块能在百里内追踪到修炼本门功法之人的钟元香,你到了北方凭此寻人即可。” 东西他都已预先备好,当场便给了乐令。 此事既已推不出去,乐令就打算尽心尽力地把人救回来,在景虚真人面前留下个好印象,也让池煦这个未来掌门欠自己一个因果。 池师兄才是掌门属意的继承人,乐令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且不说池煦入山门的日子更长,与内外门弟子关系都好,对罗浮上下都有份责任感,就凭修为一项就已稳稳压过他一头。 且他与问道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和秦休这份血缘之亲有利就有弊。这一趟不能把池煦救回来,秦休那边也不会感他除了掌门弟子的恩,和他更亲近些,只会当他无能。景虚真人也要对他生出芥蒂,觉着他是有私心才不尽心救池煦。 乐令是做惯了受宠的关门弟子的,对天下师父的心也能估摸出几分。他从云笈殿出来后,立刻回洞府收拾了灵石法宝之类,直接乘上飞剑,向西北文举州方向飞去。 他急于去找到池煦,一路飞行绝踪,遇到人就绕路而行,不愿中途惹上什么麻烦。坐在剑上飞行之余,更是不停琢磨着池煦会失陷在什么地方。 他本以为池煦去何童州找茬杀几个人就罢了,想不到他还认真查起此事幕后推手来了。可那收买卢令的人已叫人杀了,连魂魄都化作了飞灰,池煦再查就难得多了。说不准池煦是在那边调查时被云铮的人害了,或是不小心踏入了什么禁地…… 景虚真人那一卦的卦象也不大好。坎卦于六十四卦中为习坎,坎者险也,习坎就是重险之地,险中叠险,池煦也真是会挑地方。 乐令在衣服外套了景虚真人赐下的仙衣,又将湛黑缠在腰间当作衣带,驭剑飞上千丈高空,在云层上观看下方万里山河。 他已有许久不曾飞这么高,这么疾。下方山川都隔着一层白色云雾,四周有冷冽天风迎面吹来,云中还不时蹿出形状色泽与云朵相似,却是性情凶悍、天生不能开灵智的云兽。再往上方数千丈,眼目所不能及处就是上界所在,也是现在的他不可能飞上去的地方。 他的师尊就住在那肉眼无法见到,唯有悟破虚空、与道合真之人才会被接引去的上界。 乐令向上提了提气,又纵剑向上飞了几十丈,被罡风云雾压得实在再无法上飞了才停下来,双手在袖中交握,仰着头喃喃叫了声:“师尊。” 蔼蔼云层之中,似有一个衣袍如云雾织成的俊美青年回过身来,淡淡看了他一眼。
推书 20234-07-06 :月夜迷情+番外——》: .....